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Jiu Wei Hu, by Zhu-Ren Ping Hua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Title: Jiu Wei Hu Author: Zhu-Ren Ping Hua Release Date: May 1, 2008 [EBook #25134] Language: Chinese Character set encoding: UTF-8 *** ST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JIU WEI HU *** Produced by Che-Wei Hsu 第一回 談楔子演說九尾狐 償孽債願為比翼   烏龜有九尾,狐亦有九尾。九尾龜有書,九尾狐不可無書。他為一個富貴達官寫照,因其帷薄不修,鬧出許多笑話,故與他題個雅號,叫做「九尾龜」。我為一個淫賤娼妓現形,因其風騷善媚,別有許多魔力,故與他取個美名,叫做「九尾狐」。   昔駱賓王《討武檄》中有兩句云:「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是以則天比狐。後人將他做了古典,編成一部《鏡花緣》小說,就說武則天是心月狐下凡。雖未免有些附會,不足為據,然其獻媚惑人,又何妨說他是個狐呢?至於蒲柳仙《聊齋志異》一書,說狐談怪,不一而足。其中如《青鳳》、《蓮香》等傳,情致纏綿,有恩有義,令人讀之神往,反以未睹斯狐為恨。然這個考據,出自《聊齋》,猶可說是柳仙的寓言,難以深信。若古時大禹皇帝娶女於塗山氏,自稱「九尾天狐」,禹頗得其內助,而夏遂以興。這件故事,卻是班班可考,比不得無稽讕語了。照這樣說起來,則狐幾勝於人,人將不足以比狐。不知狐而人,則狐有人心,我不妨即稱之為人﹔人而狐,則人有狐心,我亦不妨即比之為狐。   蓋狐性最淫,名之曰「九尾」,則不獨更淫,而且善幻人形,工於獻媚,有採陽補陰之術,比尋常之狐尤為利害。若非有夏禹聖德,誰能得其內助?勢必受其蠱惑而死。死了一個,再迷一個,有什麼情?有什麼義?與那迎來送往、棄舊戀新的娼妓,真是一般無二。狐是物中之妖,妓是人中之妖,並非在下的苛論。試觀今之娼妓,敲精吸髓,不顧人之死活,一味貪淫,甚至姘戲子,姘馬夫,種種下賤,罄竹難書。雖有幾分姿色,打扮得花枝招展,妖豔動人,但據在下看起來,分明是個玉面狐狸。即有人娶他歸家,藏諸金屋,幸而自己有命,不曾被他迷死,也可算得僥倖。只是他拘束不慣,終究要興妖作怪,不安於室的。你想可怕不可怕?然這幾句話僅就大概而言,如今在下編成這部書,特地欲喚醒世人,要人驚心奪目,故標其名曰《九尾狐》,是專指一個極淫賤的娼妓,把他穢史描寫出來,做個榜樣罷了。   閒話少敘,書歸正傳。這個妓女卻巧姓的是胡,名叫寶玉。本姓潘氏,原籍金陵。其父叫「小鏡子」,是個無賴之徒,在咸豐癸丑年間,從反賊劉麗川戕官劫獄,佔據了上海縣城。其時小鏡子姘識一個桶匠的妻子,珠胎暗結,遂生下寶玉一女。隔了幾年,官兵勢大,克復上海,把他滿門老小盡行誅戮。幸得寶玉之母住在他處,所以母女二人得能保全性命,不至駢首西郊。然兩口兒伶仃孤苦,無依無靠,住在這上海地面,怎能度得日子?故勉強過了數年,其母實在支持不下,只得將寶玉賣入娼家。此時寶玉只有十餘歲,並不叫什麼「胡寶玉」,那塊做生意的牌子取名叫林黛玉。真是天生的尤物,出落得風流俊俏,嫋娜娉婷,面若夭桃,腰如弱柳,姊妹行中罕有其匹。而且應酬週到,對答如流,天然有一種媚態,從頭上至足上,沒有一處不媚。不論說一句話,做一件事,走一步路,無不用那柔媚的工夫。所以一時的妓女,那個及得他來?可稱為青樓之翹楚,北里之班頭。況且這個時候,上海洋場十里遠不如今日的繁華,煙花未盛,金粉無多,忽聞有此美妓,惹得一班富商貴介個個爭先恐後前來報效,不但吃酒碰和,還有私下酬贈東西,無非金珠首飾與那綢緞衣服等類,故寶玉聲價之高,服物之奢,一時無出其右,我且按下慢表。   再說上海有一位富商,姓楊,名企堯,排行第四,人人都叫他楊四,浙江寧波府人氏。本是巨富之家,在申開設典肆,後來因生意平常,就此閉歇。復以餘資經營絲業,果然利市三倍,財星高照,不到幾年,多了百萬家私,故此商界之中,要推楊四為第一。現住在後馬路泰記弄口。為人極其豪爽,一擲千金,毫無吝惜,不與守錢虜一般見識,時常同一班至交朋友在花柳場中朝歡暮樂。倘遇美貌的妓女,合了他的意,他就娶歸家內,置之金釵之列,故此家中妻妾已有五六位,個個是如花似玉的。好得他有財有勢,只要看上了眼,沒有一件事不能如願的。   那一天,有一個朋友請他在李巧玲家飲酒,見別人叫了林黛玉(即胡寶玉)的局,楊四一見傾心,頗為合式,等到席散之後,就拉了這位朋友前去打了一個茶會,方才歸家。所以今日無事,用過午膳,聽報時鐘已敲兩下,意欲向黛玉家造訪。命人喚了一輛馬車,換好了一身衣服,剛要出門,即見管門的楊升進來稟道:「外面有一位客人要見老爺。」楊四問道:「你可曾問他姓什麼?看上去可有多少年紀?身上穿的什麼衣服呢?」楊升回道:「問他說是姓蔡,約有三十多歲,身上穿得很好的。」楊四聽了,即喚楊升去請他進來。不一回,那人走進書房,連聲的叫「四兄」。楊四一看,此人年約三旬,身矮面白,穿一件二藍寧綢夾袍,醬色摹本馬褂,足穿厚底雲頭鑲鞋,以前也算時式的,不比目今的打扮,嘴裡銜著一根雪茄煙,認得不是別人,原來是做同行生意的蔡謙良,連忙招呼道:「請坐!請坐!老兄來得正巧,再遲一刻,小弟就要出去了。」謙良道:「四兄此刻出去,可有什麼正事嗎?」楊四道:「並無正事,為因在家昏悶得很,故想到外邊去閒散閒散罷了。」謙良道:「既沒有正事,今晚小弟請客,要奉屈四兄駕臨一敘,未知四兄可肯賞光嗎?」楊四道:「諒必在貴相好金巧林處,不知是也不是?」謙良答應「正是」。楊四又道:「小弟晚上准到。只是此刻時光尚早,弟本擬到黛玉家去,打個茶圍,老兄如果有興,就此一同前去可好?」謙良唯唯,抬頭把掛鐘一看,已是四點多鐘,即忙同楊四走至門前,上了馬車。   馬夫拉動韁繩,疾馳而去﹔並不到別處遊覽,一逕向黛玉家來,在兆貴里口停車。兩人下車進弄,見一排的石庫門都掛著金字招牌,每一家至少也有三四塊。楊四無心細看,直至黛玉門前,招呼謙良一同入內。走進客堂背後,上了樓梯,下面的相幫高叫了一聲「客來」,即見房裡大姐、娘姨把門簾掀起,都走出來觀看。剛正兩人上樓,大姐、娘姨單認得楊四,先叫了一聲「楊老」,又叫了一聲「大少」,招接進房。黛玉也迎將出來,向二人低聲叫應,另有一種媚態,早惹得楊四骨軟筋酥,如入天臺仙境,心中得意非常。雖前晚來過一次,卻是醉眼模糊,並未十分留意﹔今日到此,在清醒的時候仔細觀看,比別處大不相同,收拾得纖塵不染,耀眼爭光。一切動用的東西,擺設的器具,無一件不奢華動目,別出心裁。然在今看起來,也只算得平常。何以言之?為因數十年前,各樣器用非但沒有,而且有了也不用。即如紅木房間,現在家家鋪設,毫不希罕。若從前則名貴異常,用的全是椐木,設或有幾件紅木,要算奢華到極點了。還有一說,譬如點一盞燈,起先有了洋油燈,已覺明亮﹔後來出了保險燈,還不算數﹔又出了汽油燈、紗罩自來火燈,還不算數,索性點了電氣燈。所以從前憑你怎樣的華麗,怎樣的考究,與現今比將起來,自然看得平常了。   話休絮煩。單說楊四是個豪富商家,生性最喜奢華,不啻當年石崇。今見黛玉這副排場,甚是合式,早有量珠聘美之意。惜乎黛玉有綠珠容貌,沒有綠珠節烈,枉費楊四一番憐惜。此時黛玉請二人坐下,送過了香茗、瓜子,先問謙良尊姓,然後向楊四說道:「楊老,勿知今朝吹仔啥格風,吹唔篤兩位貴人到間搭賤地浪來格?」楊四道:「你說什麼話!我今天到這裡,卻是一片誠心。為因前晚見了你,我實在想念你得很,怎麼說風兒吹得來的?」黛玉道:「楊老瞞奴,只怕嘸不實梗格好。據奴看起來,一定到別場化去,順便到間搭走走罷哉。格句說話猜得阿著?」楊四聽了,暗贊黛玉聰明伶俐,瞞他不過,就指著謙良說道:「雖是他今天請客,在金巧林家喝酒,邀我同去,其實到這裡來,我很誠心。你若不信,問他就曉得了。」謙良接口道:「他果然誠心得很。我方才到他府上,請他吃酒,他已經叫好了馬車,要到這裡來了,他又拖了我一同來的,委實不是謊話。」楊四又道:「如今你可信了麼?」黛玉道:「曉得哉,算是誠心格。不過停歇叫起局來,勿知阿叫倪?」楊四道:「不但要叫你,明天還要在這裡吃臺酒呢!」黛玉一聽,知道楊四場面極闊,最喜別人奉承,就稱謝道:「多謝仔楊老。奴原曉得楊老是最誠心、最肯照應倪格。」這幾句話,拍得楊四的馬屁十足十分,故爾楊四洋洋得意,即時把點菜單開好了,交與黛玉,又說了一回情致的話,吃了幾筒煙,早已是上燈時候。謙良催促道:「四兄,我們去罷!今天我是主人,倘那邊客人先到,卻有些不好意思的。」楊四被他一催,口中雖然答應,身子仍然坐著,與黛玉說不盡的話兒。謙良又道:「我們吃過了酒再來,你道好不好?」楊四方才立起身來,懶懶的說道:「既如此,我們走罷。」黛玉道:「唔篤啥能性急介,辰光還早勒海來呀,再請坐歇勒去。」楊四搖搖頭,黛玉又道:「格末停歇就來叫倪,讓倪好早點來介。」說罷,再與楊四咬了幾句耳朵,楊四隻是點頭答應。要曉得他們咬耳朵說幾句什麼話,不要說看官們不知道,連我做書的也不知道,必須問了楊四,方才曉得。可見黛玉柔媚工夫,別人都及不來的。況且年當少艾,姿色又佳,不比後來的胡寶玉,毋怪楊四迷戀。不然,楊四的眼界極高,怎能一見傾心呢?   閒話少講。此時楊四同謙良出了林家,走至里口,也不乘坐馬車,好得路近,不多幾十步,進了兆富里,已到金巧林家。一逕進門上樓,高喊「客來」。堂子裡規矩總是一樣的,無須細說。二人在巧林房中,專等客人到齊,即時擺酒叫局。局中惟黛玉先來,愈合楊四之意。黛玉坐了好一回,等候席上用過點心,就拉楊四同行。楊四當即辭了主人,回至林家,與黛玉談談說說,十分親熱,直坐到一點多鐘,方始乘馬車回去。正是:   早識風流皆夙債,漫誇露水亦前緣。   不知明晚擺酒請客,怎樣想娶黛玉歸家,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醉月飛觴欣邀眾友 依紅偎翠召集群芳   且說楊四從黛玉家回來,心中著實迷戀,未免胡思亂想。當夜在姨奶奶房中安寢,別無書說。到了來朝,起身梳洗畢,即安排文房四寶,連寫了四五封信,無非是請客吃酒的幾句話。還有三四位至交,不須寫信去請,只要臨時一邀,無有不來的。寫完了信,立刻命兩個下人分頭送去。不多一回工夫,都來回覆,有的說三點鐘赴約,有的說傍晚准到。楊四一聽他們個個應允,倒也歡喜,少停朋友愈多,愈顯得自己場面。用過午膳,先差人叫好馬車,停在門前。等到兩點鐘後,急忙上車,來至林家。登樓進房,那班娘姨、大姐一片聲的叫「楊老」,黛玉亦然高聲叫應。楊四見黛玉梳妝未畢,正在那裡調脂弄粉,未便起身迎接,口中只說「楊老請坐」。楊四就靠妝臺坐下,定睛細看,見今日黛玉的打扮更是不同。有一首詩,單贊他的美處。詩云:   珠圍翠繞粉香濃,雲想衣裳花想容。   愛煞卿卿多媚骨,能教蜂蝶盡迷蹤。   楊四看得出了神,呆呆不語。黛玉問道:「楊老,阿是勿認得奴,只管對奴看嗄?」楊四被他一問,倒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答道:「你在那裡梳妝,我在旁邊觀看,雖沒有與你畫眉,我也算做風流張京兆。」黛玉道:「勿知奴阿有格種福氣勒海?」說著,把一雙勾魂奪魄的俏眼對楊四眇了一眇,彷彿《西廂記》上所說的「臨去秋波那一轉」,赤緊的一縷情絲,將楊四牢牢縛定。其時黛玉妝飾已畢,立起身來,親手把衣櫥一開,取出一套新鮮衣裙﹔又順手拿出一隻紅木小官箱,放在臺上。旁邊娘姨過來伏侍,將衣裙穿著停當,黛玉方把官箱輕啟,光華奪目,無非是金鐲、鑽戒、多寶串等物。一一取出,帶在身上,然後拉楊四到夾廂裡坐下,問道:「今朝請幾位朋友,故歇辰光阿要來快勒介?」楊四道:「內中有幾位想必要來快了。如果有四個人,我們還好碰和呢。」說罷,與黛玉摸手摸腳,十分親熱。黛玉即橫在榻上,與他裝了幾筒煙。彼此說說笑笑。   正在那裡取樂,忽聽下面的龜奴高喊了一聲「客來」,樓梯上腳步碌亂,曉得有幾位朋友來了,兩人即忙從榻上坐起,走出去觀看。楊四腳快,先走到房門口,在門簾縫裡一張,果是自己朋友,來了三位,連忙招呼進房。黛玉也上前各各叫應,卻都認識。一個叫胡士誠,叫過黛玉的局,就是前幾天晚上同楊四到這裡打茶圍的﹔一個叫梅道卿,一個叫柳維忠,也曾在席面上會過的。知是一班有名的闊客,不敢怠慢,請坐之後,正在那裡取樂,忽聽下面的龜奴高喊了一聲「客來」,樓梯上腳步碌亂,曉得有幾位朋友來了,兩人即忙從榻上坐起,走出去觀看。楊四腳快,先走到房門口,在門簾縫裡一張,果是自己朋友,來了三位,連忙招呼進房。黛玉也上前各各叫應,卻都認識。一個叫胡士誠,叫過黛玉的局,就是前幾天晚上同楊四到這裡打茶圍的﹔一個叫梅道卿,一個叫柳維忠,也曾在席面上會過的。知是一班有名的闊客,不敢怠慢,請坐之後,親手遞上香茗,送過瓜子,方啟口問士誠道:「格兩日為啥勿來?阿是倪待慢仔呢啥?」士誠道:「你說什麼話!這幾天,我實在忙得狠,若不是他來邀我,今天也沒有工夫來呢。」說至此,停了一停,又說道:「現在有楊老陪你,他比我好,我就不來,也不要緊了。」黛玉道:「格人,啥洛能格惡佬,說出格種閒話來介!」楊四也搶著說道:「不要怪他,實是我的不是。他前天領我到這裡,我今日即在此擺酒,豈不是剪了他的邊嗎?」道卿同維忠聽了,都指著士誠說道:「怪不得有這幾句話,帶了些鎮江風味了。」士誠道:「這句話我無心說出來的,你們當了真,真是冤枉煞人!」維忠道:「既然這樣寬宏大量,我勸你們兩個人,拚做了一個公司罷。」黛玉道:「唔篤勿要瞎三話四,人末哪哼姘公司介?」說得眾人拍手大笑。楊四道:「我們且慢說笑,此刻時光尚早,不如來碰一局和,消消閒罷。」大家一齊高興,都說狠好。於是黛玉喚大姐、娘姨端整起來,七手八腳,頓時撮好檯子,掇好凳子,倒好骨牌,派好籌碼﹔臺角兩邊擺好茶几,茶几上面放好茶食水果盆子,方始請四人入局。搬定坐位,碰的是一百零五張老和,不比目下都是麻雀,連黃河陣也不懂,不要說八經三夢的老和。可見一樣賭錢,也有一時的風氣。   閒話少敘。四人碰了一回,已是上燈過後。楊四忽然想著還要請幾位客人,就喚黛玉代碰幾副,自己走到桌邊,命人端整筆硯,取過幾張請客票來,一連寫了五張,交代娘姨、大姐拿下樓去,吩咐鱉腿到四處邀請,不須細表。單說楊四寫畢,走到黛玉旁邊,看他代碰了幾副,果然他手氣甚好,一連和了三四副,贏得碼子不少。黛玉道:「來自家碰罷,不過贏格洋鈿停歇要拆點份頭撥奴格。」楊四道:「這個自然,你放心等著。」黛玉立起來,楊四坐下,即和了一副大牌。正在得意之際,又來了兩位朋友,未便起身招接,只好口中略略敷衍,讓黛玉過去應酬,仍舊碰他的和。及至碰完結帳,楊四一人大贏,士誠是小輸家,道卿、維忠是大輸家,俗語叫做「三仙歸洞」。所以今天的頭錢都是楊四一人出的,把十二塊錢放在臺上,又將十塊分與黛玉。黛玉等謝了一聲,把牌收拾開去,絞上幾把手巾,各各揩畢,起身寬坐。梅道卿道:「今天晦氣,被他代碰了幾副牌,害我們輸得不少,以後我要戒賭了。」柳維忠道:「你不要怨別人,你姓的是梅,我同你一起到這裡,帶累我們也倒起霉來,輸了許多。若講『戒賭』兩字,你也說過好幾次,只算你對著屎坑賭咒呢!」說的大家好笑。   其時楊四卻與那兩個朋友講話,這朋友叫什麼名姓呢?一個叫呂桂全,一個即是蔡謙良,昨天與楊四來過的:都是至熟相好,並不十分客套。謙良提起昨夜在巧林家吃酒,說楊四怎樣逃席,要緊與黛玉先走,告訴了眾人一遍,眾人就把楊四、黛玉取笑了一回。楊四老著臉,只是坐著不語。忽聽樓下的相幫連聲高喊「客來」,楊四趁勢立起,跟著娘姨、大姐走至房門口窺探。見來了三位客人,一位是黃芷泉,做報館裡主筆先生的﹔一位是顧芸帆,卻是有才學的名士﹔一位是李雨泉,與黃、顧二人不同,是一個風流瀟灑的貴公子。楊四一一見了,招接進房。與眾人敘禮畢,彼此寒暄了幾句。黛玉上前問過尊姓,曉得是有財有勢的闊客,格外慇懃獻媚,應酬週到,引得眾人個個歡喜,稱贊不置,都說楊四兄幾生修到,得享美人豔福。其中惟黃芷泉識見最高,閱歷亦深,故口中雖隨聲附和,心中卻大不為然,知道黛玉是個淫賤之婦,不是多情之女。他怎樣見得到呢?為因黛玉天生一雙桃花色眼,活泛異常。若然娶他歸家,不要說是豔福,只怕就是禍水了。那知後來之事,竟被他此時料著。並非芷泉善於風鑒,不過有眼力之人,憑你什麼媚態,瞞他不過罷了。此是後話,我且慢表。   單說楊四聽眾人稱贊他的相好,愈覺欣欣得意,滿面春風,略向眾人謙讓。閒談片刻,已是鐘鳴八下,好得客人已來了八位﹔還有一位,楊四也等不及了,即吩咐擺席。黛玉答應,交代下去,登時大姐、娘姨、相幫等人在房中端整起來。楊四就請眾人叫局,並托芸帆執筆。旁邊娘姨便把筆、硯盤、局票安放桌上。芸帆坐定,提筆在手,向眾人說道:「小弟執筆,請眾位說罷。」於是黃芷泉寫了陸月舫﹔李雨泉寫了王逸卿﹔梅道卿寫了李巧玲﹔柳維忠寫了李三三﹔呂桂全寫了吳蒓香﹔蔡謙良自然仍叫金巧林﹔胡士誠今天不叫黛玉本堂,另叫一個局,寫了沈月春。眾人又請主人添叫一個,楊四應允,寫了左紅玉。芸帆一一寫畢。楊四見芸帆自己未寫,即忙問道:「怎麼芸兄倒不叫局呢?」大眾亦然詢問,芸帆道:「我何嘗不要叫?不過少寫了一張局票,少停待黃芷泉叫到月舫之後,我把他轉局過來,就算數了。」眾人方知他的用意,也不強他另叫。楊四即將九張局票交與黛玉,黛玉命人拿下樓去,自有龜奴等各處分送,不表。   仍說楊四見檯面擺好,即請眾人入座。公推芷泉坐了首位,其餘挨次落坐,並不十分謙讓,主人末席相陪。黛玉在各人面前篩過了一杯酒,即在楊四肩下坐定,拿了一隻銀水煙筒,在旁裝了幾筒水煙。要曉得銀水煙筒一物。是他創造出來的,後來家家效學,踵事增華。李三三用了金水煙筒,方奢華到了極頂。然推原其始,轉移上海的風氣,造成上海的繁華,全是他一人之力。雖作俑之事,不一而足,大半在更名胡寶玉之後,此刻書中,不過略述罷了。   閒話少敘。且說席間飲酒,一班盡是熟人,刪除客套,節去禮文,一個個興高采烈,暢飲歡呼。吃了一回,即見方才叫的局陸續而來,花枝招展,體態輕盈,鶯聲低喚,燕語頻呼,有的叫「某老」,有的叫「大少」,各在眾客肩下落坐。楊四舉目細看,計來了陸月舫、王逸卿、李巧玲、吳蒓香、金巧林、沈月春等六位校書,惟自己所叫的左紅玉與維忠叫的李三三尚未來到。然房間裡面已是熱鬧異常,彈的彈,唱的唱,豁拳的豁拳,說笑的說笑,轟鬧了幾陣,所以外面的聲音一些都聽不出。不提防又來了一個客人,走至席間,連聲叫「四兄,四兄」。大眾均未留意,虧得旁邊一個大姐瞥眼看見,連忙過來,把楊四衣服一拉,叫道:「楊老,楊老,有一位大少勒裡叫呀!」楊四方回轉頭來,見來的這位客人,就是方才去請過的,名字叫做侯祥甫。只道他不來的了,今見他來,已經用過了好幾樣菜,深抱不安,即忙起身招呼,命人添了座頭杯箸,請祥甫坐下,說了幾句抱歉的話。祥甫也說道:「方才四兄差人來邀我,適值我不在家,後來回去得了此信,所以來遲了些。」楊四道:「來遲須多飲三杯。用過了酒,還請祥兄叫局罷。」祥甫應允,就寫了一張局票。楊四接過來一看,寫的是陸昭容,隨手交與黛玉,黛玉自命人去,不提。   單說祥甫與眾客亦皆認識,又豁了一回拳。正在暢飲之際,即見維忠叫的李三三、主人叫的左紅玉,不先不後,姍然來至席前。叫應了一聲,各在身旁就坐,唱了兩隻崑曲,煞是好聽。此時黛玉房中,連客人、校書、大姐、娘姨等輩,一總計算起來,共有三十餘人,早已擠得滿滿。怎見得?有贊為證:   鶯鶯燕燕,葉葉花花。姹紫嫣紅,妃青儷白。一片釵光鬢影,四圍粉氣衣香。翻翠袖以侑觴,慇懃備至﹔捧玉鐘以進酒,笑語相親。響遏行雲,不讓東山絲竹﹔聲傳裂帛,還誇北里胭脂。萃群芳於一室,依稀翠繞珠圍﹔聚眾美於當筵,彷彿花團錦簇。洵足稱繁華之盛、極視聽之娛也已。   楊四今晚興致倍添,因有黛玉周旋其間,面面圓到,不但楊四快活,眾客亦皆舒服,所以猜枚行令,酒到杯乾,大家都有醉意,差不多有七八分了。楊四見陸月舫轉局至芸帆身旁坐下,忽然想起叫二排局,對眾人一說,眾人乘此酒興,也皆願意。惟芷泉、芸帆二人推托不叫,楊四也不相強,聽其自便。霎時各把二排局票寫好,剛要拿下樓去,忽聞樓下腳步碌亂,石庫門外一片男女嘈雜的聲音。大家吃了一驚。正是:   收場姑作驚人句,結局還須掩卷猜。   不知為著何事,且聽下回詳告。 第三回 騁懷娛目餘興倍添 下榻留髡恩情乍結   卻說楊四正在高興時候,寫好了二排局票,命人拿下樓去。忽聞大門外人聲嘈雜,彼此吃了一驚。究竟什麼事情呢?這樣的大驚小怪,實是做小說的伎倆,有意要恐嚇看官們,姑作此驚人之筆。但這片聲音。豈沒有一些兒緣故?不要說我做書的必須表明,就是當時楊四同眾人,一個個都到樓窗前查問。黛玉是更覺心慌,即差娘姨去觀看。及至聽得下面回答,方知是祥甫叫的陸昭容,轎子將到門前,不知怎樣,那個抬轎的龜奴滑了一跤,跌得四腳朝天,把昭容也跌出轎來。所以昭容同跟局的大姐將龜奴罵個不休,驚動了黛玉家的相幫,以及鄰居的王八,都來看視。你一言,我一語,和著叫罵之聲,鬧成一片。此刻打聽明白,大家方才心定。一面娘姨下樓,把局票交鱉腿分送﹔一面昭容已上樓頭,口中猶罵「殺千刀」不止,直至黛玉房裡,方始停口不罵。先叫應了祥甫,又招呼了幾位認識的客人,即在旁邊坐下。   楊四見昭容面皮紫漲,頭髮蓬鬆,雖未跌傷,卻已受驚不小,呆呆的坐在那裡,嬌喘吁吁,一言不發。祥甫問道:「你可曾跌痛沒有?究竟怎樣跌出來的?」昭容道:「今朝並勿落啥格雨,勿知哪哼格格殺千刀,勿小心滑仔一交,連奴也跌出來。故歇臂膊浪搭仔腰裡向,還勒裡痛來呀!」說罷,伸出玉臂,與祥甫觀看,果然擦去了一片浮皮。祥甫十分憐惜。楊四忍不住笑道:「今天我們吃酒,一定要大發財,不然怎得他元寶翻身呢?」說得眾人大笑。昭容就伸手將楊四打了一記,說道:「奴末跌得蠻痛,還要說格種閒話,阿要氣數!」黛玉也說:「楊老勿應該說格。阿姊動氣,譬如俚放仔一個屁末哉。」楊四道:「怪不道有些臭,你在那裡放屁呢!」黛玉道:「嘴凶,要罰罰末好得來。」楊四道:「是我不好。你要罰我什麼,你儘管兒說罷。」黛玉剛要回答,只見眾客所叫的二排局陸陸續續的來了。這幾位校書叫什麼名姓,我也不細細交代了﹔倘一個個都要說出來,未免覺得太煩,倒不如簡潔些的好。   此時頭排局坐了許久,都要到別處轉局去了。惟李三三與左紅玉來得稍遲,故又坐了片刻,方才各去。臨行之際,無非說「某老停歇到倪搭來,倪勒浪望格」這兩句話,都是一樣的。頭排局雖已盡去,然房中依舊擠滿。二排來的校書各唱了一隻曲子,不是京調昆腔,定是俞調小曲。有的彈著琵琶,有的拉著胡琴,鬧了好一回工夫。楊四又與眾客豁了一個通關,開懷暢飲,直吃到一點半鐘。昭容同二排局陸續散去,眾客也見時候不早,大家要了飯吃,各向主人道謝,起身散席。洗過了臉,用了一杯茶,都與主人告辭。楊四一一拱手相送。黛玉也說了幾聲「待慢,對勿住,扶梯浪走好。各位請明朝來嗄」。說罷,回身同楊四進房。   楊四即坐在榻上,黛玉見席面收拾開了,然後走將過來,與楊四裝了幾筒煙。楊四吃畢,方與黛玉說道:「此刻有兩點多鐘,我也要回去了。」黛玉道:「辰光勿早勒海哉,今夜住勒裡仔罷,橫豎勿怕啥夫人格,有啥要緊介?」這句話,正合楊四之意。楊四本欲不去,自己未便說出,只要黛玉一留就,趁水推船的說道:「我怎好住在此間?況且我的馬夫還在那裡等我呢。」黛玉道:「勿嫌倪待慢末,住勒裡仔。馬夫末好叫俚轉去格。」楊四點了一點頭。黛玉即喚大姐阿金到外面去回覆馬夫,叫他不必再等,明日過來伺候罷。交代已畢,仍與楊四裝煙。面對面橫在榻上,唧唧噥噥,講不盡知心著意的話。楊四被他迷戀,又有了七八分酒意,不覺興致勃然,就伸手勾著黛玉粉頸說道:「時候不早,我們去睡罷。」黛玉道:「性急,讓奴通好仔頭,舒齊停當,難未好睏。」說罷,起身至妝臺前,自有娘姨,大姐等伏侍,卸去了妝,把首飾放好,然後親手與楊四寬去長衫,自己也將衣服脫了,雙雙同上牙牀。說不盡翡翠衾中樂趣,芙蓉帳裡恩情,如膠如漆,海誓山盟。此時的風流情景,諒看官們都是過來人,無庸在下表明。況說出來也味同嚼蠟,徒傷陰騭,不如不說的為妙,免得年輕子弟看了這部書,變壞了氣質。看官們以為然否?   話休絮煩。且說楊四同黛玉直困到日滿紗窗,鐘鳴十二,方各起身梳洗。楊四吃了幾筒煙,與黛玉閒談了一回,已是午餐時候。用過中膳,正想同黛玉到味蒓園(即今張園)去遊覽,忽聞馬夫在外伺候說:「家中有事,太太命我來的,即請老爺回府。」楊四沒法,只得別了黛玉,上車而返。那知家裡並無大事,是一個親戚要向他移借銀錢。楊四聽了,雖不免應酬些些,心中卻惱恨異常,因被他擾了清興。所以一到來朝,囑咐家人:「嗣後尋常小事,不必前來請我。」說畢,即忙乘車而往,並不向別處兜搭,直至黛玉家裡。追歡取樂,形影相隨,你貪我愛,似漆如膠。不是招朋引友,飲酒碰和,定是與黛玉看戲、遊園、坐馬車、吃番菜。入則同處,出則同行﹔兩情歡悅,十分親熱,真如鶼鶼比翼、鰈鰈比目一般。   楊四被其迷戀,一連住了兩三個月,家中沒有四五次回去,銀錢也不知費了多少。無論黛玉要買什麼東西,只消開一聲口,立刻命人去辦到﹔除卻世上罕有的,方肯罷休。既是照這等說法,楊四為什麼不早早娶他呢?其中有個緣故。蓋楊四是閱歷過來的人,雖久想把黛玉娶歸,卻不肯造次而行,有心要窺他舉動,察他性情。如果相處得久的,方才將他脫籍。可見楊四的老練,與尋常迷戀者不同。那曉得黛玉尤其利害,處處迎合楊四之意,要長就長,要短就短,沒一件不投其所好。而且在楊四面前,做出那舉止端莊,語言穩重,性格溫柔,行為慷慨,頗有大家風範。雖交好了兩三月,也瞧不出他半點兒破綻,彷彿一心一意定要嫁他的樣子。近日來,連堂差也不願出去了,朝夕陪著楊四取樂,寸步不離。你想他的媚術利害不利害呢?憑你楊四老練,有閱歷,有識見,終難免上了他的當,以為天下的妓女,照這樣的有情有義,除去了林黛玉一個,只怕沒有第二個再找得出,故娶他的主見已定,不過尚未出口罷了。   閒話少敘。單講那一天,楊四傍晚歸家,見書房內桌子上放著一張梅紅帖兒。順手取過來一看,原來是蔡謙良納妾,擇於八月中秋日,在家請酒,取人月雙圓之意,不覺打動了自己念頭:「他既娶了金巧林,我也須把黛玉娶歸,方如我願。」故在家過了一宵,來日起身,看報時鐘敲了十一下,即坐了自己包車,一逕到兆貴里。停車入內,上樓進房,卻巧黛玉梳妝乍畢,一見楊四,即忙叫應道:「楊老,昨日夜快去仔,倪得著一個信息呀。」楊四道:「什麼信息呢?」黛玉道:「就是兆富里格巧林姐,聽說八月半要嫁哉!嫁撥勒格朋友,叫啥格蔡謙良。阿曾曉得信息格來介?」楊四道:「曉得曉得。他有請酒帖子來邀我的。到時候,我們兩個人少不得要去賀賀他呢。」黛玉道:「自然倪要去格。奴倒是看格朋友,面孔亦黃亦瘦,像煞煙量野大篤。」楊四道:「怎麼不大?他的煙一夜吃到天亮,所以別人不叫他蔡謙良,都叫他『蔡天亮』,就是這個意思。如今他娶了巧林,一定睡覺要改早些,不然,怎樣養得兒子呢?」黛玉道:「楊老說說末,就要說格種發鬆閒話來哉。俚篤養兒子,費心得格,勿見得要幫忙勒海。」楊四道:「有你在這裡,即使他請我幫忙,我也不敢去。」說罷,哈哈大笑。黛玉聽了,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說道:「亦要瞎三話四,拿奴得來尋開心哉。若再說,奴要認真格!」楊四道:「我是頑話,你不要認真。為因他必須天亮好睡,故我說他養不得兒子。如果他肯做日戲,難道真真養不出嗎?」這幾句話,引得黛玉同大姐、娘姨等輩個個發笑。楊四又問黛玉道:「你可曉得巧林的身價,謙良出了多少,究竟怎樣定局的?」黛玉道:「倪底細末勿曉得。巧林格身價,聽說是三千塊洋錢,外加除牌子喜封等項,總共五百多塊,亦算無啥格哉。」楊四聽了點點頭,我將來娶他,也有個底盤了。可見得從前娶妾,價值尚廉,任憑是極紅的妓女,至多不過三四千元。到了目今,動不動一萬八千,老鴇獅子大開口,望天討價,毫不為怪。自有那班瘟生洋盤老官去答應他,以致價錢愈弄愈大。還有一種妓女身體是自己的,弄得滿身是債,只好想法嫁人。有人娶了他,與他還了債,當時跟了你走﹔不到一年半載,依舊出來。譬如代他洗了一個浴,白費了許多銀子,翻讓他逍遙自在,仍做他的生意,你想這樣賤妓,娶得娶不得?可恨不可恨?所以我做書的不憚苦口,奉勸愛嫖諸公,回頭猛省,切勿惑他狐媚,壞了身家性命。倘執迷不悟,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只怕追悔也無及了。   話休煩瑣。當時楊四說笑了一回,用過午膳,仍與黛玉出去坐馬車,到味蒓園、申園(即今之愚園)兩處品茗乘涼,直至晚上方歸。因以前坐夜馬車的甚多,不比目下有了避暑園、如新園、寄園等類,有四五處所在,都開設在閘北杉板廠左近,雖是用蘆席涼棚搭起來的,稱不得是花園,然內中有影戲、戲法、燄火,以及灘簧、說書、大餐、茶酒等,色色俱全,以鼓遊人之興,而且地甚幽靜,自有一班紅男綠女借此為藏垢納污之所。所以這一帶地方,從五月至七月,車聲轔轔,馬蹄得得,徹夜不絕,頗為熱鬧。開園的莫不利市三位,以致一年更盛一年。若講數十年前,不但沒有聽見,並且沒有這個名目。即使在家怕熱,至多坐了一部馬車,在靜安寺、黃浦灘等處兜了幾個圈子,就算數了。故楊四與黛玉見天色已晚,遂即乘車歸家。好在此時是七月下旬,日間雖熱,到了晚上,天氣已經涼爽,無庸在外避暑了。   楊四仍宿在黛玉家裡,天天與黛玉尋歡。又連住了半月有餘,屈指一算,後天已屆中秋,端整了四色賀禮,寫好了一個名帖,並不關會家中,即命相幫送去。黛玉的賀禮是送與金巧林的,無非是手帕、香水、脂粉等物,也算出閣的添房,自命大姐前去相送,不須細表。   轉瞬之間,已是十五。那一天,楊四清早起身,即同黛玉前往。正是:   莫羨良緣成永好,須知同病竟相憐。   要知謙良納妾怎樣熱鬧,以及楊四怎樣議娶黛玉,都在下回交代。 第四回 蔡謙良熱心先納寵 林黛玉冷眼作旁觀   且說中秋那一天,正是蔡謙良納妾之期。楊四清晨起身,見黛玉梳妝已畢,打扮齊整,越顯得娬媚妖嬈,娉婷嫋娜,一團兒渾是嬌態。因今日同楊四前去賀喜,比不得出局堂差,所以珠光繞鬢,翠色盈頭﹔釵環鏤鳳,釧鐲盤龍﹔羅衫疊雪,繡凝冰。裙迷蛺蝶,亭亭如玉樹臨風﹔鞋配鴛鴦,步步若金蓮貼地。雖不及沉魚落雁之容,也算得閉月羞花之貌。昔人有一首七言絕句,獨贊黛玉的姿色。其詩曰:   桃腮杏臉面芙蓉,色豔如花香更濃。   安得駐顏丹一服,百年永見此嬌容。   這首詩大有深意,為因佳人美貌,不過數十青春,那有百年不變之理?朱顏綠鬢,一變而為鶴髮雞皮,令人不堪回首,徒興老大之嗟。即如現在之黛玉,何等美貌,何等嬌容,姊妹行中,可稱魁首﹔及至在楊家不安於室,重墮風塵,蹉跎歲月,雖改名叫「胡寶玉」,聲名浩大,婦孺皆知,然忽忽過了三四十年,為著生性貪淫,到老仍是個娼妓,豈不可惜可歎?此是後話,我且慢表。   獨說當時楊四看黛玉修飾停當,命人喚了一部轎車,立刻雙雙下樓,攜手出門,單帶一個大姐,同至里口上車。馬夫拉動韁繩,一鞭斜指,那馬車如飛而去,不消片刻,早到了大馬路東首。從拋球場口轉彎,已是蔡家門前。停車而下,一同入內,自有鼓手迎賓,吹打了一陣,家人接帖,引至廳上。楊四見堂中掛燈結綵,喜幛高懸,一派富麗的氣象。他人不曉得的,只道他是娶妻,怎知他是納妾?正看之際,蔡謙良自內而出,楊四上前作揖,道了一個喜。黛玉亦然過來叩賀,謙良連忙還禮,口中猶說:「不敢當!不敢當!」雙手把黛玉攙起,即喚一個娘姨出來,引領黛玉到裡邊去坐,然後自己陪楊四走進書房。楊四又與眾客見了,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彼此拱了一拱手。謙良請楊四升炕上坐,送過香茗,略談了幾句客套,即見接帖的家人進來稟道:「外面有客人到,請老爺快出去。」謙良聽了,就起身向楊四說道:「四兄請寬坐,小弟恕不奉陪。」說罷,出了書房,自去應酬別客,不提。   再說黛玉入內到了女廳上面,有謙良前娶的兩個姬妾過來相陪,還有兩位北里姊妹,一個叫李巧玲,一個叫沈月春,都是同客人方才來的。各各招呼,閒談了一回,已是十二點鐘了。眾人同黛玉到新房中看了一看,果然金碧輝煌,異常華麗。居中是紅木大牀,湖色縐紗帳子,掛著許多繡件,花花綠綠,煞是好看。一面擺著妝臺,臺上陳設的無非是自鳴鐘、洋鏡等物﹔一面排著兩口衣櫥、兩幢裙箱、夾箱。裡面放著一隻大理石八仙桌、一隻紅木榻牀,上面掛著大著衣鏡,光華奪目。其餘茶几、單靠、方凳、衣架、面架等類,無一件不是紅木的。還有壁上的對條書畫,樑上的花籃方燈,樣樣全備,色色精工,說不盡的好處,寫不盡的奢華,真不愧為豪富之家,令人見之生羨。然黛玉是闊綽慣的,看了也甚平常。因此刻新人未來,在此無甚趣味,大家坐了一坐,仍舊回至女廳。   尚未坐定,又來了兩位校書,黛玉認得是李三三、王逸卿。彼此見了,各敘了一番話。黛玉先問三三道:「妹妹是一干子來格呢?還是搭洛裡格位大少來格介?」三三道:「奴搭巧林姐勿常往來格,所以連搭俚嫁格日腳,才曉得。到仔今朝早晨,柳老趕到倪格來,說起仔格節事體,定見要奴一淘來。奴說難為情煞格,停歇叫倪格局勒來,阿好呢勿好?柳老說勿要緊格,嘸啥難為情。我前日仔碰著蔡大少,交代我帶仔相好一淘去,皆為要鬧熱點落。奴聽仔俚實梗說,難末叫仔馬車,一淘搭俚來格呀。勿知姐姐阿是搭楊老同來格?」黛玉道:「正是呀。奴亦為楊四說仔落,所以一牽到此地格。」又問巧玲、月春、逸卿三人,都是一樣說法。   正說之間,內外廳上酒席均已擺齊。黛玉等五位校書,謙良不當他們出局看待,也請他們入席飲酒,命兩個姬妾相陪,外邊由自己照料,請眾客至廳上坐席。正廳三間擺著六桌酒筵,甚是寬綽。謙良要推楊四坐首席第一位,楊四執意不肯,說道:「請你主人不要推了,我們聚熟而坐的好,彼此可以談談,免了許多客套,方才吃得爽快。」眾人聽了,也說這樣的好,主人只得依允,然後大家挨次而坐。主人敬了一杯酒,即坐在末席相陪。眾人不拘禮節,暢飲了幾杯,均與主人打趣說笑了一回。惟飲酒之時,只有一件事最討厭。是什麼一件事呢?就是正廳天井之中,那一班極考究的燈擔堂名,口中唱著崑曲,吹著一枝笛,又和著一副鑼鼓,鬧得人人腦脹,個個頭疼。越在吃酒的時候,他偏唱得越起勁。明說是侑酒,其實好像和尚咒食一般。即使懂他的曲子,也要厭煩﹔若絲毫不懂的人,恨不得叫他停唱才好。然人家有喜慶之事,都要用著他們,並非愛聽唱曲,不過添些熱鬧罷了。如今酒席筵前,連大眾說話都有些聽不出,好容易等他唱過幾出,方始停止不唱,耳根才覺清靜。於是各席上猜枚豁拳,轟鬧了一陣。   那楊四亦然高興,與梅道卿、柳維忠、李雨泉、呂桂全、胡士誠等一班熟識的人先豁過了一個通關,然後商議道:「今天晚上必須弄個公份,熱鬧熱鬧才好。未知眾位以為如何?」眾人一聽此話,個個贊成,都說公份不可少的。楊四又問道:「眾位既然認可,究竟鬧些什麼,方有趣味呢?請公論定了,好去照辦。」說罷,眾人議論紛紛,有的說叫說書,有的說演戲法,有的說做髦兒戲,有的說請幾個清客來唱曲局罷。獨有柳維忠說道:「與其做髦兒戲,不如我寫一張條子,叫丹桂來演一本大戲,豈不更好嗎?」楊四道:「說書、戲法太覺冷靜,清客曲局恐一時未必請得到﹔至於柳兄所說的丹桂大戲,雖然極便極好,只是此地天井尚小,怎樣搭這大戲臺呢?據我看起來,還是做髦兒戲。他的人數也少,戲臺也小,這天井裡面,尚將就得過,究屬比說書、戲法熱鬧得多。柳兄,你聽小弟這句話說得是不是?」維忠聽說,向天井內望了一望,果然搭不下這大臺,也就應允。眾人亦然惟命是從。楊四一面寫了字條,差人去叫髦兒戲,一面開了一張公份單子,把眾人姓名寫了,共有若干份,交與主人。主人惟有謙遜,向眾人謝了一聲。其時席間大菜已上,眾人因在日中,酒已吃不下了,大家要了飯吃,就此散席,各各分坐,吃煙的吃煙,用茶的用茶,均隨其便。惟楊四拉了道卿、維忠、雨泉在書房中聚了一桌和。   碰得不過四五圈,忽聽門外轟轟的放了三個銃,鑼聲響亮,人音嘈雜,曉得新人的轎子到了。楊四等四人不等這副牌碰完,大家立起身來,三腳兩步奔出書房,走至廳前觀看。見那頂轎子抬進門來,居然用的是花轎,一樣旗鑼傘扇、銜牌執事,和著一班鼓手小堂名,吹吹打打一擁來至廳上。其時黛玉等眾校書都到外面,連吃喜酒的男客人以及閒雜人等,一齊瞧著那花轎,把一間正廳擠得滿滿,只怕人家娶妻也沒有這樣排場。但有幾件不好,不像娶妻的樣子﹔一來缺少了幾肩送親轎子,這倒還遮飾得過﹔二來將花轎停下,那個掌禮,單把新人請出,不去請那新官人出來,惟見兩個家人執著兩盞紅臺燈在前引領,後面兩個喜娘扶著新人,一逕向裡邊去了。那班執事人役與堂名、鼓手等,全行退下。此刻看的人雖知他是納寵,因他有這副場面,所以個個伸長頸子,要看他們交拜天地。那知仍舊沒有,空有這迎娶的架子,未免大家掃興,各自散去。   不說楊四回轉書房,依然碰他們的和,單表林黛玉看了這副景象,心中狠不舒服:「設或楊四將來娶我,也照這個樣兒,豈不羞煞!我今番看了他,倒觸動了自己心思,作個準備。如楊四前來議娶,必須預先與他論定,不得以姬妾看待,我方嫁他﹔不然,任他豪富,我也不貪圖的。」黛玉一路胡思亂想,跟著李巧玲等眾人回進女廳上面,又見蔡謙良同大夫人雙雙坐著。喜娘攙新人過來,叩了四個頭,叫了「老爺」、「太太」,然後謙良與大夫人把新人送入洞房。巧玲、三三等高興,隨他們進去觀看,只有黛玉氣得默默不語,獨坐在女廳上納悶,暗歎金巧林沒有眼睛,嫁與謙良這薄情人。   那知謙良將巧林娶歸,費了許多心機。起初夫人不許,說你已有了兩個姬妾,何須再娶?謙良再三央告,方才首肯。及至夫人應允,巧林忽扳長扳短,要怎樣的迎娶,怎樣的場面,不肯與尋常納妾一般。謙良沒法,又向夫人央求。夫人終不答應,執定了大小的名分。只得用了一個權變之計,等候巧林進了門,生米煮成熟飯,不怕他變什麼卦。所以,在巧林前件件依允﹔到了當日,暗中命幾個能幹家人,在外面預備了花轎,與一切堂名、鼓手以及旗鑼傘扇、銜牌執事等類,到巧林家去迎娶。故家中並未發轎,毫無舉動,不是我做書的漏洞,其實是謙良的計較。既進了門,雖然熱鬧,好得他夫人在裡面,可以遮瞞過的。況且謙良伴著夫人,斷不能分個身子,私自出去拜堂,故夫人並不疑心。單有巧林心中難過,暗恨謙良,明知上了他的當,然到了這個地位,也教無可奈何,只得耐住性子,做一個牽線木人,讓喜娘們牽來牽去,先拜見了謙良大夫人,方始上樓,到新房中坐下,打算過幾天再與謙良算帳。   閒話少敘。再說黛玉悶了一回,見天色已晚,又來了陸月舫、吳蒓香、陸昭容三位校書,皆獨坐著轎子而來。因顧芸帆、呂桂全、侯祥甫等三人預先寫字條去約他們的,便知與叫局不同。此刻已是上燈時候,裡邊八位校書聚著閒談,頗不寂寞,又約同到新房內,與巧林講話。巧林大有不悅之色,言語中含著怨恨,大家不過問問情形,略略安慰罷了,我且慢表。   再提外面楊四在書房中碰和已經完畢,與芸帆、祥甫等眾人在那裡高談闊論,見走進一個家人稟道:「天井裡的戲臺早已搭好,現在髦兒戲的班子也到了,請老爺示下。」因楊四是公份發起人,故來請示。楊四聽說,拉維忠一同去看了一看,果然天井中臺已搭好,旁邊一個廂房做著戲房,一個廂房是通人出入的,正廳上擺著筵席,卻空開一面,以便女客看戲。楊四見安排齊齊,即吩咐開臺起演。主人過來問道:「四兄,戲已開演,早些擺席可好?」楊四道:「甚好,甚好。但有一說,那一邊女客坐的,不如也擺了酒席,讓他們亦可以吃看了,況大半是我們帶來的校書,有什麼要緊呢?但不知府上可有女親眷嗎?」謙良道:「女親眷都沒有來,因我沒有去通知。這酒席擺在廳上,儘管不妨。」說罷,交代下人擺席。不消片刻,早已停當。主人就請眾客入席,仍照日間一樣,各各敘熟而坐。敬過了一杯酒,遣人到裡邊,請眾校書出外入座。霎時花枝招展,齊至廳上,分兩桌坐了。卻巧髦兒戲紮扮已畢,跳過了加官,送過了子,上前請眾客點戲。各人點了幾出,主人亦點了兩出,就此開演。   氈氍貼地,袍笏登場。看了一回,楊四開言道:「今天這裡雖有這幾位校書,卻是來吃喜酒的,不能算做叫局,我們應該另叫幾個才是,未知眾位以為如何?」眾客聽了,一齊高興,立刻把局票寫好,總共有十餘張,差人分頭送去。不一時,紅箋飛召,翠黛紛來,卻與黛玉等八位兩樣看待,以示區別,均坐在筵前侑酒。惟因今天有戲,叫他們一概不唱。故有的與客人裝水煙﹔有的與客人豁拳﹔有的說說笑笑,講究戲中的情節﹔有的捏手捏腳,現出風騷的態度﹔還有幾個坐了一回,走到黛玉那邊來說話。其時楊四左顧右盼,非常得意,連豁兩個通關,又硬勸主人吃酒,實則自己有些醉意。忽聞黛玉喚道:「楊老,勸哉,灌醉仔新官人,停歇巧林阿姐要怪格。」說得眾人哄堂大笑。謙良也笑道:「少不得我也要報仇。四兄,你將來娶黛玉時,莫怪我照樣還要加倍些。」楊四道:「不妨,不妨,我是最喜吃酒的。」正說之間,見戲臺上剛做那出《滾紅燈》,就是楊四所點的,又引得眾人笑了一陣。看完那齣戲,這班叫來的局見時已不早,漸漸的陸續散去。各席大菜俱已上全,眾人又暢飲幾杯,都要飯吃,方始起身撤席,大家散坐。   黛玉那邊亦然酒闌席散。有幾位客人先已辭去,連幾位校書也去了,惟剩楊四、維忠、道卿、雨泉四人未走。又看了一齣戲,楊四立起身來,要到新房中去,維忠等相隨在後,主人只得奉陪,引領到了新房,看了一看。聽自鳴鐘已敲兩點,楊四等退到外面,即向主人告辭,各帶了一位校書,至門外上車。主人拱手相送。一時車龍馬水,分道揚鑣而去。正是:   娶得如君多計較,奈何彼美變心腸。   要知此段尚是陪賓,並非書中的正文。畢竟黛玉如何嫁與楊四,下回便見分曉。 第五回 鬥機鋒細論蔡家事 議身價方成鴛侶盟   且說楊四、黛玉在蔡家吃了喜酒之後,依然雙宿雙飛,聚在一處,自不必說。惟楊四更覺心頭火熱,定了一個主見,准十月內要把黛玉娶歸。只是請那個做媒,與他們去議價呢?因此事不比別的,自己當面,如何好說?必須要能言善辯穿針引線的人,方能議得定妥。但一時想不出請那個,未免暗暗躊躇,呆坐在那裡出神。至於黛玉卻另有一個存心,並非不願嫁與楊四,只要楊四件件依他,方肯應允。因昨天見蔡家這副景象,深抱不平,就將金巧林當作前車,尤宜謹慎,不要入了他的圈套,弄得欲罷不能,永遠受人節制,豈非後悔嫌遲?所以黛玉抱牢宗旨,等候楊四來議娶時,扳足十分,不怕他不肯﹔並且倩個中證,保他臨時不要變局,做了第二個蔡謙良。   可見黛玉的深謀遠慮,勝人幾倍。今觀楊四呆呆不語,知他在那裡轉念頭,必定為著此事,卻故意的問道:「倪昨日去吃喜酒,看俚篤格場面倒蠻好。可惜花轎進仔門,變仔一場嘸結果,拿巧林姐攙到裡向廳浪,磕過仔頭,送進仔房,就完結哉。想阿要氣數,啥落做小能格苦惱嗄!」楊四道:「這是他們照著做小的規矩,所以這個樣子呢。」黛玉道:「既然做小格種樣式末,亦用勿著格套場面。用仔格套場面,一樣旗鑼傘扇、銜牌執事,坐還俚花轎,跟還俚堂名,真真像煞有介事,著末完結,連堂才拜,阿要坍臺煞介?據奴看起來,倒是索性嘸不格好,省得惹別人笑。怪後來奴到新房裡去末,巧林姐氣得面孔轉色,含仔一包眼淚,對仔唔倪幾化人,半句閒話才說勿出,帶累倪旁亦光氣。倒底是蔡大少薄情呢?還是大夫人勿許實梗介?楊老,終有點曉得格?」楊四聽了他一大篇言語,豈不知話裡有因?明是借他人之酒,澆自己的塊壘,卻未便把他說穿,假作懵懂,回答道:「那謙良有些兒懼內的,比不得我,可以獨行獨斷,逞著自己的性兒。所以他不論什麼事情,都要請命於夫人。這夫人的脾氣,又不比吾家內人寬宏大量,故執定要正大、小名分,叫謙良也無可奈何。並不是他的薄情,要曉得外面排場,還是暗中備辦的呢。」這幾句話,也是把別人來比自己,要黛玉曉得他的用意,不必因此多心。那黛玉如何聽不出?恐他盡是假話,有心前來哄騙我,我不免再行試探一番。故又說道:「照實梗說法,蔡大少還算勿得薄情,只怕做仔俚,有仔格位大太太,連搭格點點外排場才嘸不來!故歇勒奴面前海外奇談,到仔格格辰光,奴看還比勿上蔡大少來!」說罷,把一張櫻桃小口對著楊四撇了一撇。楊四道:「你不信我的話,我也不與你辯。你只要問問我的朋友,他們知道我家裡的事,讓他們說出來,究竟我的言語說謊不說謊,自然明白了。」黛玉道:「奴是瞎說呀!認仔真格介。」說到其間,微笑了一笑,又自己裝作埋怨道:「奴末真真叫戇得來,勿是蔡大少,奴亦勿是金巧林,辯俚作啥?有場面也罷,勿拜堂也罷,關得啥事?倒拿俚瞎鬧仔半日。楊老,動氣,拿奴格種閒話放勒心浪仔介。」   楊四聽了,覺得話裡都有骨子,句句說著蔡家,卻句句為著自己的事,實在刁巧得狠。此刻恐我認真,停止不講﹔我也趁勢不談,且過一天,請個朋友來與他議論罷。打算已定,就回答道:「論別人家的事,認什麼真?就是說著自己,也打什麼緊呢?」說罷,橫在榻上吃煙。黛玉過來裝了幾筒,忽聽樓下相幫高喊了一聲「客來」,黛玉即忙立起身子,走到房門口去看,看走上來的是那個客人。那知不是別人,即是與楊四議論的蔡謙良。黛玉叫了一聲「蔡大少」。楊四聽得,知是他來謝步,連忙起身相迎。彼此見面,拱了一拱手,招接進房,請他在煙榻上坐定。謙良先與楊四道謝,楊四略略謙遜,無非幾句客套。黛玉又過來裝煙,有意向謙良說道:「巧林姐嫁撥勒大少,阿要福氣!大少格情分叫重得來,怪別人才眼熱格。」謙良是個糊塗人,聽不出他語中譏刺,翻是得意洋洋的說道:「怎及得你們將來呢!」口中說著,身子躺了下來。連吃了七八筒煙,方才坐起,拿著水煙筒呼了幾筒,又與楊四閒談了好一回,然後作別辭去,不必細表。   再說楊四見天色將晚,忽想著前去看戲,乃向黛玉說道:「我前天聽見老丹桂戲園裡新到幾個好角色,我們吃過夜膳,前去看戲,好嗎?」黛玉道:「奴本來要想去看,格兩個好角色,奴也聽相幫篤說起:一個叫黃月山,是做武老生格﹔一個叫黑兒,是做武旦格。兩家頭格武功據說好得嘸淘成篤,勿知阿有介事?楊老要去看末,頂好哉。不過倪坐馬車去呢,還是坐轎子去介?」楊四道:「坐馬車的爽快。你叫他們去叫,順便定了一間包廂,免得停停沒有坐處。」黛玉答應,吩咐下去。不消片刻,下面相幫即來回覆說:「叫格馬車就要來快哉,戲館裡格包廂,虧得說是楊老爺,難末案目商量,讓出仔一間,不過請老爺要早點去格。」楊四與黛玉聽了,趕緊吃了夜飯。黛玉自去打扮,把頭上修飾好了,又換了一套時式新鮮的衣裙,方帶了一個大姐,同到里口上車。   轉瞬間,馬車已抵戲園,自有案目招接上樓,進了包廂,並肩坐下。見戲已做過兩出。起初無甚好看,直看到黃月山同黑兒出場,做的是五老聚會劍峰山,月山扮作金眼雕邱成,品格也好,武工也好。看得黛玉出了神,一雙俏眼,專注在月山身上,見他精神奕奕,氣概軒昂,雖掛著白鬚,而相貌超群,心中著實的羨慕,異常的愛悅。所以目不轉睛,呆呆的只望著那只臺上,連楊四與他說話都沒有聽見。直至這齣戲也完了,鑼鼓也停了,黛玉的神魂也定了,方才回轉頭來,對楊四說道:「今朝格戲真正刮刮叫格。」楊四道:「角色果然是好,怪不得你中意。」那曉得黛玉心裡,不是中意這齣戲,實是中意這個戲子,恨不得即與他結識才好。可見他是天生淫賤,前世帶來這副骨頭,即到老也不會改變的。今在楊四跟前裝出些端莊態度,譬如一個妖精,必須變成極美的佳人,方能把人迷死。若然現了原形,大家知是妖怪,怎會受他的蠱惑呢?此時黛玉看戲幾乎露出本相,幸而並無痕跡,不致動楊四的疑心。然後來一段孽緣,即於今夜伏根,須知我做書的不是有意要把篇幅拖長了。   話休絮煩。且說楊四見時候不早,戲也剩得半出了,就向黛玉說道:「我們走罷,戲要完快了,若待他老旦做親,難免擁擠得不好走的。」黛玉答應,立起身來,一隻手搭在大姐肩上,慢慢地跟著楊四下樓,直到園門首,同上馬車,命馬夫兜了一個圈子,方始回轉家中。在房裡這只鐘上一看,已敲過十二點了,楊四與黛玉吃了兩碗稀飯,就此解衣安睡,當夜無話。   又到來朝,兩人起身後,談談昨夜所看的戲,說起這爿戲館是柳維忠開的,究竟他資本浩大,聘得著好的角色。一問一答,又把維忠家世講了一回,黛玉也略知一二,素來認識的。無意之中,忽然觸動了楊四的念頭,想起朋友之中,惟維忠最是能言舌辯,辦事能幹,我何弗托他為媒,前來說項?事有八九可成。況我不惜銀錢,定能如願以償。想好了主意,等候用過午餐,看鐘上已有一點多了,就交代黛玉道:「我想著有兩件事,必須要回去,大約今明不能到這裡來,你也不必等我。」黛玉道:「格是後日一定要來格。」楊四道:「這個自然,你放心就是了。」說罷,披上一件馬褂,急急的去了,也不坐車,一逕望維忠家來。從四馬路至晝錦里口,走不上一條街,早已到了。那維忠這所住宅,即是後來的聚豐園,現在已改為品物陳列所了。世事變遷,令人起滄桑之感。雖相隔得數十年,已是不堪回首。   話休煩瑣。且說楊四到了門前,相煩管門的通報。不一回,維忠出來迎接,請進至書房中坐下。彼此敘過寒溫,維忠問道:「四兄近日作何消遣?可住在黛玉家嗎?」楊四道:「正是,正是。我剛從那邊來呢。」維忠道:「照四兄這樣多情,勝於謙良兄幾倍。今他把金巧林娶歸,為什麼四兄反不娶呢?」楊四道:「小弟久有此意。今日造府,實為這件事情,要拜托我兄,到那邊去一說,黛玉的身價多少,請兄酌量,大些也不要緊,總煩我兄成全,費神走一遭,小弟不勝感激。」說罷,作了一個揖。維忠連忙還揖,說道:「理當效勞。我們是知己朋友,說什麼感激的話兒?倘有不週之處,望四兄不要見怪就是了。」楊四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怎敢說『見怪』兩字?種種費心,諒來我兄去說,定可以成就的。」維忠道:「今天小弟有事,沒有工夫,明日准去。請四兄在府上耳聽好消息便了。」楊四道:「拜托!拜托!弟明晚在舍薄備小酌,務祈駕降一敘為禱。」維忠道:「此事是否,定當奉覆,斷不稍誤。況其中或有為難情形,還須請命施行,一准要到府的,何必備什麼酒呢?」楊四道:「並非備著盛席,不過借此敘談罷了,我兄不必太謙。」說畢,起身告辭。維忠也不相留,送至門外,拱手而別。   不談維忠進內,仍說楊四僱了一部人力車,回到家中,將此事藏在心裡,也不說與妻妾們知曉,專等明晚維忠到來,把這事議妥,再行宣佈,以便預備一切。此時暫把楊四擱起。   再說黛玉那邊,自楊四去後,好生寂寞。到了傍晚時候,想起昨天的好戲,一心一意要去看,覺得牽腸掛肚,所以吃過夜飯,即帶了大姐前去,直看到十一點多鐘,方才回來安寢。那知睡不安穩,翻來覆去,單想這個好角色,一時難以丟開。不比昨夜有楊四陪伴,還可消釋﹔今宵獨宿孤眠,怎能熬得過去?好容易挨到天明,方朦朦朧朧的睡熟了。睡至午後,被大姐阿金喚醒,覺得疲倦異常,勉強起身梳洗。今日頭也不梳,打了一條辮子。剛正停當,即聽下面有客人上來,只道是楊四到此,迎出去一看,原來是柳維忠,就叫了一聲「柳老」,心中卻猜透幾分,必定楊四托他來的。招接進房坐下,黛玉先開言問道:「柳老是難得來格,今朝勿知吹仔啥格風,拿柳老吹到仔間搭哉?」說著,親手倒一杯茶過來。維忠接杯在手,微微的笑道:「你猜猜看,我是那個托我來的?」黛玉假作不知,回答道:「奴亦勿是仙人,洛裡猜得著介?」維忠道:「你不要裝作癡呆,除了你的楊老,還有那個呢?」黛玉道:「勿知阿有啥事體?」維忠道:「我實在告訴你聽罷。」就將昨日楊四如何托我,如何娶你的意思述了一遍。黛玉道:「承蒙楊老抬舉,奴末有啥勿願?不過奴有幾件事體勿曉得楊老阿肯答應?」維忠問:「那幾件?」黛玉即如此這般的一說,維忠聽了,未免為難,不便代他作主,只得說道:「待我問了你楊老,再來覆你。大約楊老是多情人,一定可以照辦的。還有一件,你的身價,也須問明白了,好去回覆他呢。」黛玉道:「格是要問倪阿姆格。」維忠道:「不差不差,費你的心去請他過來。」   黛玉應允,即命娘姨去請。不一回,黛玉的假母林大媽來了,走進房中,也叫了一聲「柳老爺」,就在旁側坐下。維忠見他有五十歲光景,滿面的老奸巨滑,知是一個利害的虔婆,也不與他多言多語,只將來意表明,說楊四要娶黛玉,究竟要多少身價?大媽聽了,自然奇貨可居﹔停了半晌,方才回答道:「楊老爺要討倪囡魚,也是倪囡魚格福氣。倒是我只有俚一個,故歇就嫁脫仔叫我靠啥人過日腳嗄?」維忠不等他說完,先說道:「我也曉得,你不用細說了,你快把身價說明,包你下半世好過,我是喜歡爽快的。」林大媽道:「既是柳老爺實梗說,就算仔一萬罷。」維忠搖頭道:「怎要這許多?你想,蔡家娶巧林只費三千多呢!據我意見,照這數目再加一千,也算好了。」大媽執定不允。維忠一連加了二千,又說了無數的話,有軟有硬。講了半天工夫,大媽方點頭應允,但心裡尚不滿足,因怕維忠頗有勢力,不敢十分執拗。彼此談妥之後,維忠又交代大媽、黛玉道:「此事待我回覆後方可定奪。過一天,我來知照你們罷。」說畢,起身欲走,被黛玉拉牢,諄諄重托:「必須他件件依我,我始願意。倘若與蔡家一樣,只有外面的排場,莫怪我寧死不從的。」維忠只是答應,說:「這個信必定與你帶到,你儘管放心便了。」   此時維忠脫身,出了兆貴里,回到自己家裡,略坐片刻,見天色將晚,然後坐著包車,一逕向楊四家來。正是:   蝶使蜂媒空有語,心猿意馬總難收。   欲知維忠回覆了楊四,楊四迎娶黛玉是怎樣一個局面,且待下回細表。 第六回 營金屋堂前增喜氣 開華筵座上受驚疑   卻說柳維忠到了楊家,不待通報,走入裡邊。卻值楊四踱來踱去,正在那裡等候,瞥見維忠進來,連忙招接,請進書房中落坐。下人送過香茗。楊四急急問道:「此事怎樣了?」維忠道:「雖不辱命,只是有幾件事,小弟未便擅專,必須你自己斟酌妥當,方好去回答他。」楊四問是何事,維忠先將身價六千,如何與林大媽談妥,一一說了。又將黛玉之意,明迎娶時要怎樣的場面,進門之後不但要著披風紅裙,一樣的交天拜地,而且與大太太見禮,只可以姊妹稱呼。若能件件依從,方才情願,否則寧死不嫁的。這一席話,就是黛玉上回叮囑的如此這般,此刻從維忠口中說出,是免重覆的意思。楊四聽了,答道:「這有何難?我不比蔡謙良,件件可以依得,費神柳兄去關照一聲,作為算數就是了。」維忠唯唯答應。其時酒菜已經端出,楊四請維忠入座。   兩人在書房中對酌談心。楊四提起身價銀子何日前去過付?維忠道:「待四兄揀定迎娶日子,然後送將過去,彷彿是聘禮一般,豈不是好?」楊四點點頭,心中著實快活,所謂酒落歡腸。彼此暢飲了一回,用過了飯,維忠作別回去。到了明日,又往黛玉家去回覆,不必細表。   再說楊四過了一宵,即命一個能幹家人,在星家處揀定了吉日,卻是十一月初十,屈指一算,尚有兩月有餘,所有喜事應用的東西,以及衣服、首飾等類,不妨慢慢的備辦起來。楊四方將此事告訴了大夫人。夫人極其賢惠,諸事一概不管,任憑他所作所為。從此家中上下人等都已曉得此事,不須細說。   過了幾天,楊四仍到黛玉處走走,交代黛玉遷移出去,另租房屋居住,以便迎娶時好裝場面。故黛玉親往三馬路上看定了一所住宅,與大媽等眾人一同搬將過去,充作大人家氣象,居然門上貼著公館字樣,閒人都走不進去,所以左右鄰居怎知他是開堂子的呢?   閒話少敘。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楊四送過吉期與那身價銀兩之後,已是十月將盡了。楊四寫好了請酒帖子,又照蔡謙良的辦法,揀幾個知己朋友,請帖內夾著一封書信,無非叫他們帶著相好一同來的意思,差人分送已畢﹔又暗中把動用嫁妝運至黛玉那邊,好待到了正日,再由黛玉那邊運了過來,見得場面闊綽。現在楊四家中忙碌異運了過來,見得場面闊綽。現在楊四家中忙碌異常,直至初七八,諸事俱已齊備。那班親眷朋友紛紛送禮,自有帳房開銷,不勞自己費心。   專等到了初十,楊四絕早起身,梳洗停當,走到外邊,見鼓手、堂名已來,遂即進內換了衣冠,到書房中坐定,等候客人前來賀喜。忽然想著一件事,是前天黛玉托他弄兩個送親的人,一時忘懷,直到此刻想著,未免有些為難。正在躊躇之際,走進一個家人,執著兩張名片,請主人出去會客。楊四走到廳上,見是單趨賢、關武書二人,對作了一個揖,招進書房中坐下,略談了幾句。楊四說起黛玉那邊可惜缺少兩個送親的人,趨賢、武書就一同湊趣道:「四先生何不早說?我們今天專誠來道喜,並沒有什麼事,何妨做個送親人呢?」楊四道:「怎好有屈二位?」趨賢搶著說道:「四先生說那裡話?這些些小事,我們理當效勞的。」楊四正當相謝,忽聽又有客人來了,連忙再到外邊,原來是柳維忠。作過了揖,楊四先問道:「柳兄為何不與李三三一同來呢?」維忠道:「時光尚早,他們還沒有梳妝,故此一人來的。為因我是原媒,要來問你,可要去領妝,扮這個場面嗎?」楊四道:「這個不好有勞我兄的,待我托人去代做了罷。」維忠道:「既如此,我好卸肩了。只是你叫那個代勞呢?」楊四道:「我自有人,你見了自然曉得。」說罷,攜了維忠的手,一同走進書房。維忠與單、關等見面,彼此招呼,坐談了一回。單、關二人本來是個篾片,巧言令色,無非一味的恭維,反把維忠聽得肉麻起來。楊四在旁暗笑,停了一停,向維忠說道:「午後送親之事,蒙單、關二兄允許,我想一客不煩二主,意欲再請二位代媒,到那邊去領一領妝。」說到其間,回轉頭來,又向單、關二人說道:「未知二位可肯賞臉嗎?」維忠也跟著說了兩句仰懇話。單、關二人一聽,覺得臉上飛金,連忙答應道:「當得當得。何必這樣的客氣?只要二位先生看得起我們,已極有榮光了。」話未說完,即聽掛鐘上「當當」的連敲了九下,趨賢道:「只怕那邊此刻要發妝了,我們早些去才是,四先生以為如何?」楊四道:「有勞二位,容後酬謝。」遂回頭吩咐下人出去備轎,伺候二位老爺到女宅領妝。下人答應自去。單、關二人遂起身辭了楊四,匆匆出外上轎,逕往黛玉那邊去了,我且不表。   仍說楊四送畢,回進書房。維忠道:「方才二人在這裡,聽了他們的恭維,便忘了一件事,沒有向四兄說。今天晚上,小弟獨送一本戲,取其熱鬧熱鬧,望四兄不要推辭。」楊四道:「我兄做了大媒,小弟尚未酬謝,反要破費我兄,實屬抱歉之至。」維忠道:「我們是至交,怎麼說這樣的話?況且丹桂的戲,叫他來做是極便當的事。」楊四正要回答,即聽外面連放了三個銃,鼓樂喧天,知是嫁妝發來了。走出去一看,果然見單、關二人領著進來,後面的嫁妝陸續搬到廳上,足足擺了一廳。楊四與單、關等相見,仍托他們照例點過了妝,運至新房擺設,我算一言表過。   再說那道喜的客人,相近午餐時候,先後都到。內中有幾位,如梅道卿、黃芷泉、顧芸帆、李雨泉、呂桂全、胡士誠等,各帶著一位校書到此。楊四一一應酬,又命丫鬟、僕婦陪著各校書到裡邊請坐,自有楊四的幾個姬妾招待,與從前謙良家中彷彿,茲不復贅。   單說楊四因今日迎娶,在兩點鐘之前,必須早些備席,一俟席散,方好發轎,故立刻吩咐擺席。內外共有十餘桌,楊四請眾客入座,自己末席相陪,惟日間未能暢飲,大家飲過幾巡,曉得將要發轎了,各要了飯吃,就此席散。一班客人仍回到兩面書房中散坐,有的聚著閒談﹔有的聚著碰和﹔有的橫在那裡吃煙﹔有的立在那裡閒看,看那班執事人役,以及堂名、鼓手等人異常忙亂,伺候發轎。轎夫把花轎裝好,向主人請過了示,即時六局隨從人等都跟著花轎迎娶去了。還有單、關二人,要扮做送親的,預先到那邊等候,不表。   仍說楊四這邊,自發轎後,約摸等了半個時辰,見送親的先已來了,曉得新人將到。不一回,大門外面轟轟的放炮三聲,和著那人聲、鑼聲、鼓樂聲,一霎時嘈嘈雜雜,鬧成一片,看那執事人等已擁著花轎進門了。怎見得當時的熱鬧?有一篇短贊為證:   鼓樂喧天,鑼聲震地。傘蓋搖紅,扇旗耀翠。簫管齊鳴,笙簧並奏。燈球紛紛作對,銜牌密密成雙。後擁前呼,頂馬同跟馬威武﹔左吆右喝,紅帽同黑帽喧闐。正是:一霎堂前生喜氣,三生石上締良緣。   花轎一進了門,直抬到廳前停下,待儐相三請已畢,新人出轎,自有喜娘攙扶,立在氈單上,與楊四交天拜地,紅綠相牽,雙雙送入洞房,竟與娶妻一般無二。所以姊妹行中各校書看了這等場面,人人稱贊,個個羨慕,都說楊四多情,黛玉有福,勝於蔡家遠甚。故後來金巧林背了蔡謙良,席捲私逃,另嫁一個貴介公子,居然做了官太太,當時的人不怪他薄情,反說他有見識,好比古時的紅拂。至於黛玉則情形不同,楊四待他極厚,即如今番迎娶,已可概見﹔只為自己淫賤,結識戲子,弄出許多醜事,以致背楊四而走,毋怪被人唾罵,要送他一個「九尾狐」美號了。雖然黛玉嫁了楊四,苟能從一而終,白頭到老,做了富家的太太,那有「胡寶玉」三字名稱?既無「胡寶玉」三字,也不勞我做什麼書了。即使我要做書,只好說林黛玉嫁人,做到嫁人之後,我也做不下了。那知他的事實,奇奇怪怪,偏偏都在後面方是胡寶玉的正文,以上的幾回書,只算他的緣起罷了。這是未來先說。我且表過。   仍說現在楊四、黛玉進了洞房,一樣挑方巾,坐牀撒帳,諸多禮節,一件不缺,都稱黛玉之意。其時各校書,如王逸卿、陸月舫、沈月春、李巧玲、吳蒓香等一齊來到房中,與黛玉講話。楊四當即退出,仍至外面,與眾客周旋了一回。將近上燈時候,侯祥甫同著陸昭容來了。蔡謙良卻是一人來的,並不與金巧林同來。楊四曉得謙良的意思,大約因巧林已嫁,不能與眾校書比例,所以不帶出來。其實今天是吃喜酒,一同到朋友人家,有什麼要緊呢?可見謙良是個不通世務的人,除去貪花好色、飲酒吃煙之外,一毫不懂,翻有許多疑忌的心腸。若把他比起楊四來,真有霄壤之隔。   閒話少敘。此刻李三三也到,見過了楊四,又與維忠講了幾句話,自與昭容到裡邊請坐。維忠見三三進去,拉了楊四,走到大廳滴水簷前,看那戲臺已經搭好,甚是寬闊,比謙良家裡的天井要大出一倍來,即武戲亦可以做得。上面是五色天幔,地上鋪著五彩洋毯,兩邊出將入相的戲房掛著大紅繡花門簾,四面掛燈結綵,上上下下密密層層,照耀儼同白晝。雖不免急就一章,然在人家也算極好的了。維忠看過,向楊四說道:「那班角色,我交代他八點多鐘就來。這裡擺席,也須早一點兒,讓眾客多看幾出,四兄以為好嗎?」楊四道:「甚好,甚好。」說罷,一同入內。   維忠又要到新房中去看看,有幾位客人亦都高興,一哄而進。楊四隻得陪著,上樓直至新房。幸而新房寬暢,盡可容留得眾人。眾人見新房裡面收拾得金碧輝煌,光華奪目,彷彿是瓊樓玉宇、月宮蕊闕一般。房中擺設的器具,不是紫檀定是紅木,件件金裝玉琢,樣樣錦簇花團,說不盡的豪華,寫不盡的富麗,令人欣羨不置。黛玉坐在牀沿,見楊四陪著眾客進房,並不十分羞澀,與尋常新嫁娘不同,慢慢立起身來,低垂粉頸,微啟朱唇,各叫應了一聲,依舊坐下。眾人看黛玉,更覺丰姿娬媚,對之魂銷。忽見一個喜娘端著一盤茶放在臺上,說道:「各位老爺篤請用茶。」眾人看那喜娘,不過二十餘歲,頗有幾分姿色,大家也不吃茶,就與他調笑起來,捏手捏腳,鬧得不亦樂樂。正在這個時候,進來一個家人,向主人稟道:「戲園裡的班子已到,廳上的酒席也擺好了。」楊四問道:「裡面待新人的酒席可曾端整了嗎?」家人答道:「早已停當,連堂名也在那裡伺候了。」楊四聽了點點頭。眾客人也都聽得,就此止住不鬧。   楊四請眾人出外坐席,眾人應允,來至廳上。見丹桂里的班頭向楊四打了一個千,問此刻可要開演了。楊四尚未回答,維忠先接口道:「你們揀著吉慶的戲先做起來,少停再點戲罷。」班頭諾諾退下。楊四即請眾客入座。大家將要坐下。忽聞謙良開言道:「今天喝酒,必須有個特別法兒。我想裡面待新人,新人坐在居中,我們外邊也應該照這個樣子待待新官人,請四兄居中坐著,我們在兩邊做陪客,各敬一個雙杯,眾位以為好不好?」眾人都拍手贊成,不管楊四肯不肯,拉他當中坐了。楊四明知謙良捉弄,要報那日勸酒的仇,不好去說穿他,只得說道:「我那裡吃得下這許多?每人兩杯,也有四十餘杯,小弟斷難從命的。」幸虧旁邊維忠、道卿打了圓場,說:「四十杯酒,慢慢的吃,儘管不妨。若叫他一時吃下,定要灌醉。不如先敬他四大杯,然後與他豁拳,再請他多吃幾杯,豈不好嗎?」眾人聽說,也就依允。於是篩了四大杯酒,敬將上來。   楊四仗著自己酒量,咕嘟嘟一口喝完。眾人也陪了兩小杯,用了幾樣菜。見那戲也開臺了,跳過加官,就做了一齣七子八婿《滿牀笏》。演畢,班頭上來,請主人與眾客點戲。皆隨意點了幾出。惟謙良點了一齣,是官怕老婆《浣花溪》,為因日前楊四在他家點的是《滾紅燈》,故今日點這齣戲,也算是報復的。楊四看過了一齣戲,又與眾人豁了一回拳,想起裡邊眾校書都在那裡陪待新人,此時諒已待畢,遂吩咐家人道:「你到裡邊,看新人如已待畢,即請眾位先生們到外邊來吃酒看戲罷。」家人答應自去。   不一回,燕侶鶯儔,花枝嫋娜,姍姍然齊至廳上,即安排酒席在東邊坐下。各校書見楊四坐在當中,與裡面待新人差不多,都吃吃的好笑。李巧玲嘴快,說道:「外頭亦勒裡待新人,不過用倪勿著陪格。」三三接嘴道:「格格新人好,吃起酒菜來,一點勿客氣,比仔陪客才吃得多。」楊四正在那裡吃酒,聽了這幾句話,忍不住笑,把酒都噴了出來,引得眾客同各校書哄堂大笑,笑一個不止。又因臺上做那出《紅鸞喜》剛做到結親一段,新官人頭頸裡掛著一條紅褲,算是披肩紅綢的,又引眾人笑了一陣。正在說笑之際,不提防一件黑物平空從外面直飛進來,望著楊四桌上落下,把一隻湯炒碗打得粉碎,碗中的湯四面的濺開去。楊四與眾人嚇了一跳。正是:   且喜堂前添笑語,緣何席上起風潮?   究竟為著何事上面掉下這件東西,請觀下回便知。 第七回 行酒令名園聯雅集 調笑語綺席會群花   上回書中,正說楊四娶了黛玉,與一班賀客校書們在廳上飲酒看戲,熱鬧異常。忽然飛進一件黑物,不知是什麼東西,照著楊四席上掉將下來,乒乓劈拍,把一隻湯炒碗打得粉碎。那碗中的油湯雖四面濺將開去,卻大半在楊四身上,將一件簇新的衣服油污了一大塊。並且大家都嚇了一跳,連旁邊桌上的客人也立起來查問。及至眾人定睛一看,說也可笑,原來是一隻破靴。怎麼會飛到席上呢?待我細細表明,也是一個笑話。   當時有個上菜的家人,手裡端著一盤菜,在戲臺邊經過,剛正作一齣好戲,他就偷看了幾眼,忘其所以,把手中的盤一側,將幾樣菜倒了出來,足有一半在地上。心裡一慌,要想用手去拾,就把那只盤放在地上。不提防竄過一隻狗,將盤裡幾碗整菜大嚼起來。他心裡恨得極了,提起一隻腳,照准那只狗狠狠踢去。那知腳上這只破靴又寬又大,一用了力。狗尚沒有踢著,那只靴早已生了翅膀,直向裡邊飛了進去,可巧落在主人桌上,油污了主人的衣服,也是不吉利的預兆。楊四命人查問明白,即將上菜的家人喚進來,剛要罵他一頓,忽聽旁邊桌上又是豁瑯瑯的幾響。楊四急回頭一看,卻是關武書、單趨賢二人。為因楊四那邊一聲響,吃了一驚,武書立將起來,回身觀看,忘卻手中有只酒杯,就在自己坐的椅子上一放,此刻曉得那邊是只破靴作怪,不覺好笑,仍舊轉身坐下,又忘記酒杯在椅上,這只杯兒怎禁得他屁股一壓,自然一聲響坐得粉碎了。趨賢與他並坐,見武書直立起來,側身去看,那只大衣袖子在桌面上一帶,又把自己的杯兒、超兒、碟兒都掉在地下,好一片清脆的聲音,惹得眾人拍手大笑。趨賢、武書頗有些不好意思,幸喜身上衣服還好,僅沾著些殘酒罷了。惟楊四見此景象,心中怏怏不樂,也不把家人再罵,換過了一套衣服,仍與眾客猜拳行令。   吃了一回酒,忽聞道卿開言道:「我們何不再叫幾個局來助助興呢?」維忠道:「我看今日盡可不必,倒是看戲的好,有了鑼鼓的聲音,即使叫他們來,不過悶坐一回,勸幾杯酒就算數了。不如過一天,我們聚幾位朋友做一個公份,請四兄到味蒓園暢敘,飲酒叫局,以補今天之不足。你道好嗎?」道卿道:「你的主意狠好,就照這樣辦法。」楊四道:「極應該小弟做東,怎好又費眾位公份?這是斷斷不敢當的。」維忠道:「四兄素來爽快,怎麼如今也變了呢?」謙良和著說道:「一定是黛玉平日教他的。」說得合席的人又笑將起來。那邊李三三與李巧玲都說道:「唔篤快點笑哉,再笑笑末,只怕格只破靴又要飛進來哉。」陸昭容也道:「剛剛格一隻靴,只算得是湯炒﹔故歇如果再來一隻,好當俚上大菜格哉。」王逸卿道:「可惜上格菜,都是囫圇火腿,終要弄點別樣間間口末好。」這幾句話,不但陸月舫、沈月春笑得前仰後合,連眾客人也捧腹狂笑不止。惟維忠忍住了笑,說道:「這樣的火腿,只好請屁股裡吃酒的朋友當了下酒的菜罷。」其時隔座一席,單趨賢正夾著一塊火腿皮放到嘴裡,聽得維忠這一說,那裡忍得住笑?把一塊火腿皮直噴出來。維忠見了便道:「你是嘴,不是屁股,怎麼這塊火腿也嚥不下去呢?」說罷哈哈大笑。憑你趨賢、武書老臉,不免也紅了一紅。楊四恐他們老羞成怒,即把別話支開。此刻大菜俱已上齊,所點的戲也做過五六出,眾人又打了一個通關。然後各各用飯,起身散席,已是一點鐘了。維忠又說起公份,準定後天上午在味蒓園設席,務期各位及眾校書們到彼會齊,免得用帖子相請了。眾人答應,於是向主人告辭,校書們亦然要去。楊四一一相送,不須細表。   再說那時戲已散場,家人們打掃停當,楊四即行來至新房,覺得身子疲倦異常,幸而明日不須回門,故今日忙了一天,就算完事。黛玉見楊四進房,起身相迎。楊四道:「今天你也辛苦了,我們早些睡罷。」黛玉答應,即時卸妝已畢,把一班喜娘、看房、贈嫁等人一齊打發出去,方雙雙解衣上牀,交頸而睡。一夜的顛鸞倒鳳,舊好新婚,真令人難畫難描。   直睡到日上三竿,始各披衣起身。楊四猶自呵欠連連,沒有睡醒的樣子,洗過了臉,吃了一盞參湯,坐在旁邊,等候黛玉梳妝完畢,然後一同下樓。到了房廳下面,差一個看房的娘姨請大太太出來見禮。太太極其賢惠,並無半點妒心,果然從樓上下來。黛玉上前相見,跪了下去,大太太還了兩禮,彼此以姐妹稱呼。見禮已畢,仍各歸房。黛玉至此,可謂稱心已極。楊四在房中陪伴,寸步不離,說起明日午前眾朋友在味蒓園公份,我們須要早些去的,黛玉唯唯,當日並無書說。   到了來朝,兩人梳洗停當。黛玉今日的打扮,不消說得,自然比往常不同:頭上戴著全副頭面,身上穿著繡花衣裙,濃妝豔抹,愈顯得傾國傾城,如花如玉了。楊四命人喚了一部轎式馬車,同黛玉上車而去,單帶了一個娘姨。坐在車中,談談說說,看看馬路上的景致,得意非凡。不一回,過了泥城橋,見前面有幾部皮篷車,車上的人看不十分清楚,好像維忠同三三模樣,卻不好叫應他,諒必他們也陸續來了。及至到了味蒓園門首,前後的車兒齊齊停下。楊四先跳下車,見前面車上下來的果真是維忠、三三,連忙招呼。還有一部車,是梅道卿與李巧玲的,不及叫應,已先進園去了。其時黛玉也下了車,與三三相見,攜手同行,跟著楊四、維忠進了園門,並不十分曲折,兩旁樹木遮蔭,都是經冬不凋的松柏,好得今日天氣尚暖,不覺得寒風凜冽。一行人走進那所洋房,見梅道卿、李雨泉、胡士誠三人,與李巧玲、王逸卿、沈月春三校書先已來了,都坐在那裡講話。楊四即忙過去相見,道卿等早已起立,彼此拱一拱手,楊四先說道:「各位來得甚早,小弟來遲,實在抱歉得狠。」道卿道:「我們都是至交,論什麼遲早呢?況且今天我們公份,是專誠請四兄的,極應該早些來恭候。」這幾句話尚未說完,被維忠止住道:「不用說了,令人聽得不耐煩。今天那個說客套話,少停喝起酒來,罰他二十大杯。」道卿與楊四方才不說。大家坐下,李巧玲等四位校書卻陪著黛玉聚談。不一時,黃芷泉、顧芸帆、侯祥甫、呂桂全、蔡謙良、單趨賢、關武書等,與陸月舫、陸昭容、吳蒓香各校書先後均到,都同楊四見過。維忠一看客已來齊,就向楊四說道:「我們趁早擺席罷,以便大家盡興。」楊四道:「狠好,狠好,此刻也不算早了。」於是維忠喚進一個值園的人,交代道:「新新樓的酒菜可曾來嗎?」值園的道:「來了許久,在那裡等呢。」維忠道:「一共三席,你就在這裡擺罷。」值園的諾諾退下,喚來了幾個人,登時把酒席擺好。維忠請眾人入座,眾人仍推楊四坐了第一位,方各依次坐下。一席是楊四、黃芷泉、顧芸帆、侯祥甫、梅道卿、柳維忠六位﹔一席是李雨泉、呂桂全、蔡謙良、胡士誠、單趨賢、關武書六位﹔還有一席,是林黛玉坐了首位,以下李巧玲、李三三、王逸卿、陸昭容、陸月舫、沈月春、吳蒓香等相陪,計共八位。吃過了兩巡酒,道卿向眾人說道:「今天雖有七位校書,只算得是陪客,以外還須多叫幾個局才是,不知眾位高興嗎?」眾人點頭答應。維忠道:「小弟執筆,請眾位說罷。」就喚值園的端整了紙筆,立刻寫將起來。楊四叫了左紅玉,芷泉叫了金文蘭,芸帆叫了顧阿南,祥甫叫了吳慧珍,道卿叫了吳新寶,雨泉叫了范彩霞,桂全叫了呂翠蘭,謙良叫了張小寶,士誠叫了張純卿,惟趨賢、武書兩人沒有叫處,維忠代他叫了兩個,一個叫李佩蘭,一個叫金賽玉,自己寫了王蓮舫。一一寫畢,交與值園的分頭送去,不表。   仍說楊四席上,黃芷泉忽然高興,與楊四、維忠說道:「此地到那邊去叫局,相隔得甚遠,須等好一回才來,不如先行一個酒令,助助興兒,免得吃悶酒等他們來了。」楊四問道:「請教這個酒令怎樣行法呢?倘然容易的,還可以將就﹔設或不容易的,則小弟不通文墨,只怕要貽笑大方了。」維忠道:「四兄且慢謙遜,待問明白了再講。」芷泉道:「我這個令,極是容易的,不過消消酒、解解悶罷了。只須說一句古詩,內中嵌一個字,這個字飛到何人,即是何人吃酒﹔再飛一句,也是這樣。兩席都可行到,譬如四兄是第一位,武書兄就是第十二位了,兩席並算,必須十二人全行說過,方始收令。如有人說不出詩句,或罰酒兩大杯,或說一個笑話,始准托別個人代說作為交卷。照這樣行法,豈不最省事嗎?」維忠道:「這個令尚可勉強行得,只是嵌著什麼字呢?若然生僻的字,那就難了。」芷泉道:「據我愚見,今日專請四兄與如夫人的,不如嵌一個『玉』字罷,眾位意下如何?」眾人聽了,想了一想,尚不十分的難,也就允了。道卿道:「請芷翁起令罷!」芷泉道:「如此有占了。」把令杯一飲而乾,念道:   藍田日暖玉生煙。   順手點了一點,卻是維忠接令,維忠飲了一杯,念道:   衣袖猶沾玉案香。   念畢,指著士誠說道:「你去接令罷。」士誠把酒飲盡,略想一想,念道:   我是玉皇香案吏。   挨著武書,武書道:「我連《唐詩三百首》都沒有讀過,叫我怎麼說得出呢?還是說一個笑話罷。」維忠道:「你說笑話也好,只不許說《笑林廣記》上的老笑話,方能算數﹔不然,仍舊要罰酒的。」武書道:「曉得,曉得。我說有一個鄉下人,聽說醫生掛牌叫做『懸壺』,他就切記在心。後來兒子生病,他到城裡來請醫,要尋掛壺的所在。找了半天,方到一條大街上,見一家門首掛著一個圓幌子,卻畫著一把酒壺。那鄉下人喜出望外:『原來也被我找著了。』即走進那爿店問道:『這裡可是郎中先生嗎?』店中人道:『你又不是瞎子!我們是清教真門,牌子上明明寫著,怎麼問起醫生來呢?』鄉人道:『你既不是醫生。為什麼要冒牌,懸著這把壺,賣這個補身牛肉汁呢?」說罷,眾人笑了一笑。武書央芸帆代說一句詩,芸帆念道:   古劍終騰切玉光。   數了一數,該是道卿接令了。道卿飲了一杯,用手向雨泉一指,念道:   天上玉堂森寶書。   雨泉接令,不加思索,把酒乾了,方念道:   蜻蜓飛上玉搔頭。   趨賢聽了說道:「如今輪到我了,我是《千家詩》也從未看過,那有『玉』字的詩句?只好照武書弟的樣子。」芸泉道:「如此請教笑話罷。」楊四也道:「說得不發笑,卻不能算數,仍要罰酒的。」趨賢道:「這個自然。我說有一個官,禁賭極嚴,命人四處去捉賭。那一天,捉到了兩個賭徒,差役到裡面去稟官。卻巧官在那裡叉麻雀,碰著一副好牌,是萬字清一色,等一萬麻雀頭,尚沒有和出來。被差役上前一稟,官道:『你這個混賬東西,難道不見我在這裡碰和嗎?』道言未了,忽被上家和了去。那官大怒,把差役踢了一靴腳,立刻升堂,將兩個賭徒提上來罵道:『你這兩個王八蛋,我想起來,倒下這一筒簽,打你一萬記屁股,方出我一萬的氣呢!』」說得眾人個個發笑。芷泉道:「天下這樣的官狠多,我曾經也見過兩三個。這叫做『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把他人的屁股,出自己的氣。做官的往往如是。」維忠道:「芷翁且慢議論,趨賢兄的詩句,尚未托人代說呢。」芷泉道:「我來代他說了罷。」遂念道:   琉璃玉匣吐蓮花。   芷泉剛才念畢,即聽那邊李三三說道:「故歇挨著楊老接令哉。」楊四一算,果是自己,把令杯吃了,念道:   閒吹玉殿昭華管。   芸帆接令,飲過了酒,念道:   錦被鋪茵眠玉暖。   輪到桂全,桂全也是腹中空空的,想了好一回,方才念道:   霜冷甘瓜開碧玉。   芷泉道:「這句詩只怕說錯了。我記得此句第一字是個『泉』字,係陸放翁《夏日晚興》詩。他還有一句,與此大同小異,是『瓜冷霜刀開碧玉』,諒必桂全兄記錯了,該罰一杯。」桂全道:「我不曉得出處,卻從扇面上看得來的。既然說錯,就罰一杯如何?但是又要芷翁接令了。」芷泉剛正端杯飲酒,念出那句詩來,只見所叫的局,如左紅玉、金文蘭、顧阿南、吳慧珍、吳新寶、范彩霞、呂翠蘭、王蓮航陸續到了。八位校書粉白黛綠,香氣襲人,輕移蓮步,來至席前,鶯啼燕語,各送嬌聲,叫應了眾客,一齊在肩旁坐下。回頭又向黛玉招呼,黛玉含笑相答,卻彼此並不言語。那班新來的各校書即時挨著次序,彈唱起來,京調的京調,昆腔的昆腔,小曲的小曲,雜奏並呈,各獻其技。熱鬧了一陣,又來了謙良叫的張小寶、士誠叫的張純卿。純卿是不會唱的,只有小寶唱了一隻京調。唱畢,有的與客人裝水煙,有的同客人豁拳,有的說說笑笑,動手動腳,被客人拉著混鬧,獻那風騷的淫態。內中惟金文蘭、顧阿南二校書最為文靜,走到黛玉那邊,與眾姊妹講話。其時只剩李佩蘭、金賽玉未來,維忠早已差人去催。隔了一回,方來回覆說,金賽玉轉局即來﹔李佩蘭因有寒熱,醫生說要避風,所以今天不能來了。維忠聽說,欲代趨賢另叫他局,趨賢推辭再三,維忠想了一個通融法子,說:「少停賽玉來,你轉了一個局罷。」趨賢應允。   正當議論之際,忽見外面進來一個人,是院中相幫模樣,慌慌張張,直走到李三三面前說了幾句話。三三花容失色,起身至維忠那邊,向維忠告辭欲去。正是:   群芳雅集無人擾,一語偏教彼美驚。   欲悉以後情形,且聽下回接談。 第八回 飛詩句七字成讖語 怨配偶一旦起淫心   卻說維忠正與趨賢商議叫局,忽見外面進來一個鱉腿,向三三說話。三三面容轉色,起身與維忠告辭。維忠問是何事這等驚慌?三三道:「起說俚!奴剛剛出來格辰光,倪阿姆還蠻好勒浪,故歇勿知哪哼,一歇歇心痛起來,痛得滾來滾去,所以打發人來叫奴轉去。不過對勿住柳老。」維忠道:「這是你的孝道,我也不便留你,你快些去罷。」三三辭了維忠,又與楊四、黛玉等說了一聲,匆匆隨著那人到園外上車去了,不提。   且說楊四見三三已去,問維忠道:「三三的娘可是真的嗎?」維忠道:「三三確是親生的,不是尋常的討人,所以一聞此信,有這樣的著急呢。」芷泉道:「我聽得三三的家世極好,他父親是一個翰林,風流瀟灑,最喜宿柳眠花,飲酒叫局。其時三三尚小,無日不帶他出來,所有的曲子都是從小聽會的。後來他父親死了,家道也窮了,被他娘帶到上海,投親不遇,才做這行生意,也叫出於無奈,說也可憐。」芷泉講到其間,忽聞桂全喚道:「芷翁且慢講話,你的令可要行下去了。」芷泉道:「我倒一時忘了,此刻該我接令。」就將一杯酒飲盡,念道:   誰家玉笛吹殘照。   祥甫接令,飲過了令杯,也念道:   夜聽松聲漱玉華。   用手一數,輪到謙良接令。謙良道:「我肚子裡的才學,四兄都曉得的,那裡有什麼詩句?」祥甫道:「既然沒有詩句,請說笑話罷,說得好,我代你說一句,不然要罰兩大杯酒的。」謙良道:「笑話有一個在此,不甚大好,請令官要原諒些,我才敢說。」楊四先接口道:「快說快說,不要裝腔做調了,我保你不吃罰酒,可好嗎?」謙良方才說道:「有一個老人,娶了一個年輕之婦,晚間上牀同睡,要舉行這件事。那知老人精力已衰,胯下這件東西再也舉不起,被婦人哭鬧不休。忽然想著一個主意,走下牀來,拿了一片竹片,縛在那件東西上,方才舉了起來,與婦人勉強做了一齣戲。事畢,婦人道:『你今天虧得有了篾片,幫了你的忙,你應該謝謝這篾片呢!』」說完,眾人笑了一笑。楊四道:「這裡幸而沒有蔑片,不然定要把你打死的。」謙良道:「我不管蔑片有不有,總算交了卷了。祥甫兄費神代說一句詩罷。」祥甫點點頭,念道:   月照波光玉露涼。   又排到楊四接令,楊四道:「我與芝翁都是第二次了,莫非祥甫兄要掂我的斤量嗎?」細細想了一想,出了一回神,忽然把檯子一拍,說聲「有了!」遂念道:   鸚鵡螺斟玉瀣香。   念畢,指著道卿道:「你去接令罷。」道卿道:「不要性急,你自己的門面杯還沒有吃過呢!你違了令章,該另罰你一大杯。」楊四道:「是我差了。」就端杯一飲而盡,向道卿照了一照,又道:「如今你好接令了。」道卿道:「你不要催,我不比別人,一催就要沒有的。」   正當思索,見維忠代叫的金賽玉來了,後面跟著一個大姐,姍姍然走至席前,先叫應了維忠,又問:「洛裡格位是關大少?」維忠就向那邊末席一指,喊道:「關兄,代薦的相好到了,還不起身迎接嗎?」武書一聽,果然立起身來,說道:「迎接來遲,望金先生恕罪。」引得眾人拍手大笑。維忠道:「這才比笑話還有趣呢。賽玉,你也該回答他說:『奴家來得鹵莽,還望關大少恕罪。』這一來,方像戲中的對白了。」賽玉笑道:「柳老瞎三話四,奴是勿會說格。」嘴裡說著,身子就在武書背後坐下,面孔卻朝著黛玉席上,與眾姊妹點了一點頭,微笑了一笑。黛玉及各校書亦然笑臉相答。維忠見了,便道:「他們又在那裡做眉眼,扮鬼臉了。」眾人一聽這話,重又笑將起來。吳新寶正與道卿裝水煙,道卿呼了一口,被這句話一笑,嗆得氣都回不轉,面皮漲得緋紅,好容易止了嗆,說道:「維忠你不要多說了,我險些兒被煙嗆死呢。」維忠道:「你自己要笑,干我甚事?你要怪裝煙不好的。」新寶道:「柳老咬人,請大家論論看,倒底是啥人勿好介?」維忠道:「我不像你,身上多一張嘴,夜夜要咬人的。」新寶聽了,立起身來,伸手過去要撕維忠的嘴,幸被道卿拉開,說道:「看我面上,饒了他罷。」新寶方才縮手,坐了下去。楊四道:「好了好了,鬧了許久,梅兄的詩句可曾想著沒有?」道卿道:「早已想著,被他們一鬧,我又忘懷了。四兄不用性急,待我再想一想,當即交卷。」道卿等那邊賽玉唱過一隻小曲,然後飲乾令杯,念道:   一片冰心在玉壺。   士誠接令,遂即飲了一杯,念道:笑倚東窗白玉牀。芸帆聽了道:「又挨著我說了。」把酒飲畢,念道:   落梅聲裡玉關心。   念畢,向雨泉說道:「要請教雨泉兄了。」雨泉是讀過書、做過詩的,叫他念一句詩並不甚難,故飲了一杯酒,念道:   十月梅花破寒玉。   雨泉念過之後,芷泉道:「我們十二人都已輪到,這句飛到四兄,即請四兄念一句收令罷。」楊四答應,想了好一回,慢慢的將酒飲盡道:   夢斷涼雲碧玉簫。   楊四收令,眾人公賀了一杯,並不留意。惟芷泉聽了這句詩,甚不吉利,好好「碧玉簫」上面加著「夢斷涼雲」四字,就覺得淒涼異常。況此句極其生僻,並非唐宋時的詩,乃元人薩都剌所作,何以楊四偏偏想得到呢?再者「玉」字的詩句甚多,如「玉人何處教吹簫」、「月明何處玉人簫」等句,都是眼前極熟的,他倒不說,翻說那極生僻、極不吉利之句,只怕後日分離,應了詩中讖語。可見芷泉識見高超,暗暗早已料著。且芷泉一雙眸子比風鑒者尤其利害,起初見了黛玉,已知他是個淫賤尤物,今番又因楊四詩句,決他將來不能終局,但未便與楊四說穿,卻故意的問道:「四兄收令這句詩,甚是生僻,怎麼四兄竟想得到呢?」楊四道:「我不曉得這句來歷,不過在冊頁上見來的。因此刻一時想不出別句,故將這句說了出來﹔及至說過,又想著好幾句,均是眼前極熟的,知道他的出處。若芷翁要問我這句,我就要出醜了。」維忠道:「你到且慢講究考據,還是豁幾回拳,爽快爽快罷。」楊四道:「悉隨尊意。」於是兩邊席上各打了一個通關,大家俱有些醉意。   其時金賽玉已轉到趨賢身旁,又唱了幾聲俞調。別的校書,如金文蘭、吳慧珍、范彩霞、呂翠蘭、張小寶、張純卿、王蓮航等七位先生已散去。還有幾位,除賽玉外,都在黛玉那裡,或與黛玉敘談,問問嫁時情形,或與巧玲等諸姊妹調笑。為因日間轉局尚少,不妨多坐一回,直到鐘鳴四下,方各向客人告辭,一簇花蝴蝶紛紛去了。芷泉看左紅玉、顧阿南、吳新寶、金賽玉等盡散,也起身向楊四等眾人作別道:「我館中尚有些事情沒有辦完,對不起,只得失陪了。」說罷,拱一拱手,帶著月舫先去,不須細表。   仍說這裡席上,大菜久已上齊,眾人也吃不下了,有的加了一碗飯,有的飯也不吃,就此起身散席。黛玉那邊亦然,各姊妹都手挽手,到園裡去散步,只是冬天毫無景致,徒然吃兩口西風罷了,故此仍舊回進裡面。等候謙良用過了煙,天色已晚,大眾出園上車。其中惟楊四、維忠、道卿、祥甫、雨泉、桂全、士誠都是三人一部,以外如芸帆、謙良卻是一人獨坐的,趨賢、武書各坐一部人力車。一時車如流水,馬似游龍,滔滔滾滾,接接連連,一路甚是熱鬧。直到過了泥城橋,方各分道揚鑣。   不言眾人的車兒大半向福州路而去,單說楊四、黛玉回到家中,已是上燈過後。兩人辛苦了一天,覺得疲乏異常,略略吃些稀飯,就此上牀而睡。一宵已過。楊四終日坐在家裡,並不出外散步,只伴著黛玉說話,一連半月有餘。後來有幾個朋友看他,方到街上去走走,花叢中頑頑,亦不過應酬而已,從不在外住宿。但楊四尚有五位姬妾,一月之中免不得也要應酬數夜,然黛玉一人獨僭到二十餘天,終算格外的優待。若別人做了黛玉,自然心悅誠服,感激楊四的深情,斷不肯自尋煩惱,重墜風塵,做出許多醜事。倘能照這樣一說,則當時僅知有林黛玉,安知有「胡寶玉」之名?既無胡寶玉之名,更何有胡寶玉之事?無其名,無其事,難道我做書的好捏造他一生穢史,做成這部《九尾狐》,與他上一個徽號嗎?   閒話少敘,獨說黛玉嫁到此間,光陰迅速,轉瞬已將三月。在楊四,竭力奉承,無論看戲、遊園、坐馬車、吃大菜,只要黛玉說得出,立刻就陪著同去,沒有一件不依的,可稱得千依百順,樣樣稱心如意。那知黛玉福分太薄,消受不起,偏要興妖作怪,現出原形來了。故非惟貪心不足,而且欲壑難填,要楊四夜夜去陪他﹔陪了他還不算數,偏要做這件事。起初楊四討他歡喜,自然勉力從公,到後來漸漸不支,有時要免戰高懸。因楊四年逾不惑,精力漸衰﹔雖是個雙料的身子,怎經得夜夜斲喪呢?無如黛玉敲精吸髓,不顧死活。設楊四不肯依他,他就要撒嬌撒癡的吵鬧。所以楊四始而愛他,繼而變作怕他﹔並非怕他的凶狠,實在怕他的纏擾,翻到別的姬妾房中住宿。黛玉差人去請他,他只推生病不來,倒弄得黛玉無可如何,無非指桑罵槐,把用的大姐、娘姨出氣罷了。如是者又將三月。楊四雖有時止宿,卻較前疏淡了許多,教黛玉那裡熬得住?況他本性極淫,即使楊四夜夜陪他,尚且不能滿意,恨不得尋些野食以補楊四之不足。今每月十餘天,令黛玉孤眠獨宿,怎能受此淒涼?不免日日唉聲歎氣。   那一天,又聞楊四出外未歸,心中異常煩悶,懊悔自己差了主意,嫁了這無用之徒,反不如做妓時,得以逍遙自在,無拘無束,人盡可夫。到如今身已從良,未能天天出外,依稀鳥入樊籠,人在牢獄一般。我必須定個主見,尋個機會逃出此間,方稱我意。不然,永遠在此,不但活活的悶死,而且誤我青春,蹉跎了良辰美景。但此時並無方法,只索罷休。所以黛玉想到其間,又低聲歎了幾口氣。旁邊有一個大姐,就是贈嫁帶來的阿金,本係黛玉的心腹,曉得黛玉的心事,從旁勸道:「奶奶昏悶裡做啥?悶壞仔身體倒勿好格。停歇夜裡,倪去看本戲罷!我聽見說,今夜老丹桂里向,有出出色格新戲勒海,奶奶阿高興去佬?」黛玉道:「勿知啥格新戲,阿有點曉得介?」阿金道:「我單記得著末一齣,叫啥格《翠屏山》,奶奶阿曾看過歇格?」黛玉搖搖頭。要曉得《翠屏山》這齣戲確是這時候新打出來的,諸公不信,請問幾位老輩,自然知道了。當時黛玉說從未看過,阿金道:「格種新戲倪終要去見識見識格,省得坐勒屋裡昏悶哉,奶奶道阿對?」黛玉聽了,暗想:「我幾次到丹桂里去,看那黃月山的戲,都是同楊四一淘去的。我雖有心於他,他卻未必知我。我又礙著楊四,未便與他兜搭,使人暗通線索。今番我獨前往,帶著自己心腹,或能如我之願,也未可知。」故向阿金說道:「既然看戲去末,下去交代楊升叫俚去定仔包廂,順便喊一部轎車得來。」阿金答應,自去交代。少停上來回覆,說:「包廂已經定好,馬車要來快哉,請奶奶妝飾好仔,難末好去。」   其時鐘敲六下,阿金服侍黛玉把鬢腳刷了一刷,插了一隻珠蝴蝶,又換了一身衣裙,淡妝素抹,別有丰韻。霎時停當,趕緊用了夜飯,命娘姨看守了房,遂即帶著阿金下樓。走至門前,見馬車早在那裡伺候,阿金攙黛玉上車,雙雙坐定,馬夫就把絲韁拉動,但聽蹄聲得得,直向丹桂茶園而去。正是:   只因慾念一時熾,引起情魔萬丈高。   要知看戲之後是否與月山有染,且聽下回細表。 第九回 丹桂園消閒觀戲劇 番菜館赴約會伶人   且說黛玉坐了馬車,直到丹桂園門前停下,早有案目過來招接。阿金攙扶了黛玉,跟著案目進園上樓,走入第三個包廂內坐下。案目放了一張戲單,又見茶房送過兩碗茶、四隻水果茶食盆子,方才去了。黛玉對戲臺上一望,又把戲單看了一看,知已做到第三出了。阿金在旁問道:「奶奶,格出啥格戲介?」黛玉道:「格出叫《定軍山》,也跟仔我看過歇格哉。」阿金道:「劃一我看過歇格哉,我記性叫邱得來!」說著,用手一指,又道:「奶奶,看著黃盔甲格腳色,叫啥格名字介?」黛玉道:「格格扮黃忠格腳色,叫李興齋,做功一點勿好。好腳色出場才勒後頭得來。」   正與阿金講話,忽聞下面人聲嘈雜,不知為了何事。忙向樓下正廳上一看,見進來無數的看客,挨挨擠擠把正廳坐得滿滿,甚至有幾個人連坐位也沒有,只得退出去了。黛玉再看對麵包廂裡面,也與樓下差不多。卻見有幾個熟人在內,仔細一認,原來是李巧玲、李三三同客人在那裡看戲,就命阿金去請。不一回,巧玲、三三同來,與黛玉敘話。三三問道:「黛玉姐,啥落今朝一干子勒裡介?」黛玉道:「奴為仔嘸心想落,所以一干子來格呀。」巧玲道:「難道楊老勿來陪格?」黛玉道:「去說俚,故歇勿比以前哉,一個月當中,有廿日天勿勒奴房裡,想奴冷冰冰坐勒浪,阿要氣悶煞介?難末倪格阿金攛掇奴出來看戲格呀。」巧玲道:「格倒勿怪要氣悶,還是出來白相相,散散心格好。」三人略談片刻,巧玲、三三因有客人在那邊,未便久坐,即辭了黛玉,仍回對麵包廂中去了。黛玉見他們已去,心中翻羨慕他們的閒散,口裡卻說不出來,依舊回轉身軀,看那臺上的戲,已做到第五出,是孫春恒、大奎官、孫瑞堂的《二進宮》。臺下喝采的聲音,猶如眾犬狂吠一般。阿金笑道:「啥落格種喝采格人,才實梗窮兇惡極格佬。」黛玉笑了一笑,也不言語。又見《二進宮》完了,換了一齣《惡虎村》武戲,霎時鑼鼓喧天。那個扮黃天霸的武小生練了一回狠勁,與兩個開花面的大戰一場,打得如落花流水,足有半個時辰,方才停止,做那出《翠屏山》了。   黛玉是凝神注目,看那繡花門簾一掀,臺下喝了一聲采,見黃月山扮著石秀著一身元色的短襖,手裡拿著一本帳目,精神抖擻,氣度從容,做那交帳的一段,唱工又好,做工又佳,把黛玉看出了神。再看扮楊雄、潘巧雲兩個角色,卻甚平常,遠不及月山。後來做到石秀舞刀一節,更覺神采飛揚,英風颯爽,所以黛玉一雙俏眼直射到月山身上。卻巧月山舞刀已畢,把頭往上一抬,眼光射進包廂,見了黛玉的花容,未免四目傳情,將眼中的光線鬥了一回。但月山不認識黛玉,僅不過暗暗贊賞﹔況且在那裡做戲,未便久視。在黛玉則情絲一縷,已把自身縛定,心裡胡思亂想,忽上忽下,恨不得差阿金前去與月山通知一聲,約他在何處相會,了此心願。欲待啟口,又想著有些不妥:「此事斷不可造次的,究竟我已嫁了楊四,設或事機不密,弄出事來,如何是好?再者我看他的戲只有兩三次,我雖認識他,他卻不認識我,怎能勾搭得上?必須緩緩行事,天天到這裡看戲,讓他見熟了我的面,然後命心腹人去關會他,諒他斷無不肯。待他肯了,再想法兒,豈不穩當?」打算方定,見那齣戲已經完了,即聽阿金喚道:「奶奶,倪阿要去罷,還有一齣送客戲,是嘸啥好看格哉。停歇出去,勿知哪哼軋法得來。」   黛玉點點頭,立起身來就走,後面跟著阿金,剛走到扶梯跟首,見樓下上來一個人,對黛玉仔細觀看。黛玉也瞟眼過去,認得即是黃月山,卸了戲妝,特地來看他的。阿金不知袖裡,看見一個人向黛玉目不轉睛,他就罵道:「格人倒少有格,還勿搭我滾開點來!看差仔人頭,只管對倪呆看,阿要撥兩記耳光吃吃喏!」月山聽了,也不接嘴,就此走了開來。黛玉此時未便阻住阿金,只得說道:「去罵俚,倪走倪格路罷。」於是主僕下樓,覺得漸漸擠起來了,擠到門外,見自己車子停在那裡,阿金喊應了馬夫,方攙扶黛玉上車,一逕回轉家中,已是十二點鐘了。   黛玉命阿金去打聽今夜老爺可曾回府。少停回覆說:「老爺在左紅玉家吃酒,已差人來關照,今夜住在他家了。」黛玉一聽,又歎了一口氣,就收拾上牀安睡。這一夜的念頭,不知想了多少,深恨楊四薄情,不來伴我,莫怪我暗中行事,要你背這塊千斤石碑了。想了一回楊四,又想到月山身上:「我在戲園下樓之際,月山對我細看,一定有情於我。雖被阿金打岔,罵了他幾句,諒無妨礙。得能成就,我何妨撇去楊四,下堂而去,與他做長久夫妻?倘楊四不肯放我,我便尋死覓活,天天同他吵鬧,不怕不讓我自由,任我自去了。但須與阿金說明,方好做這件事。」主意已定,便朦朦朧朧的睡去。直睡到紅日斜西,始起身梳洗,略略用些點心。曉得楊四尚未歸家,仍命人去定了包廂,叫了馬車,專等到了晚上,用過了夜膳,依舊同阿金前去看戲,卻與昨天一樣,毋庸再說。   總之黛玉自此之後,無日不進戲館,一連有二十餘天。楊四雖然知曉,卻並不來管他,落得耳根清靜,故每天不等黛玉歸來,先自去睡了。也是他們緣分將盡,所以見了黛玉,不但不愛,而且有些怕他,愈怕愈疏,愈疏愈遠,這是一定之理。   我且將楊四擱過一邊,單說黛玉看戲以來,已將一月,與月山久已眉目傳情。月山見他夜夜到此,留心打聽,也知黛玉的底細,惟兩下尚未成交,因有阿金在旁,故未一通言語。黛玉知他之意,一日時將傍晚,黛玉故意問阿金道:「阿曉得,老爺阿勒屋裡?如果勿曾出去,去請俚得來,說奴有閒話搭俚說佬。」阿金道:「故歇辰光板歸勿勒屋裡格,叫我去請,到洛裡去尋介?」黛玉道:「咳,俚前日仔到奴房裡轉一轉就去,留才留勿住,推頭有事體,亦到外勢去哉。阿金想想看,俚待我,實梗格薄情,真真害仔奴一世,將來勿知哪哼嗄。」阿金道:「我也勒裡旁光火,老爺既嘸不情,奶奶亦好嘸不義,啥落是要跟仔俚過一世格介?」這兩話句,是阿金有意迎合黛玉的。黛玉道:「末跟仔奴長遠哉,奴格脾氣,也摸得著格哉。奴待,待奴,大家總算嘸啥。故歇奴有一句閒話要想搭說,總要答應奴,幫奴格忙格。」阿金早已會意,說道:「只要奶奶吩咐,我終嘸不勿做格。」黛玉聽他答應,立起身來,走到阿金身邊,向阿金耳朵上錯落錯落說了幾句。阿金點點頭,口中只說:「容易容易,奶奶放心末哉,包弄得成功格。」要曉得黛玉說的什麼話,此刻且慢表明,看了下文,自然知道。   其時娘姨已把夜飯搬了上來,黛玉喚阿金一同吃了,然後略略打扮,又換了一套衣裙,另行取出幾件,送與阿金穿了。阿金直受不辭,匆匆的攙了黛玉一同上車,到戲園中而去。兩人坐在包廂裡面,看過了兩三出,忽見黃月山立在戲房門口,身上穿的衣服甚是華麗,一雙眼睛只向黛玉那邊觀看。黛玉情不自禁,對他笑了一笑。阿金恐他不來,也把手略招了一招,似乎說道:「來末哉,嘸啥要緊格。」這個意思,月山怎麼不懂?即差一個茶房,備了四樣細點心,另泡了一壺好茶,送到黛玉這裡來,說是我們黃老闆的敬意。黛玉暗暗歡喜,就賞了茶房四塊洋錢。茶房千多萬謝,欣然去了。黛玉以為月山必定上樓來與他說話,那知等了一回,戲又做過了兩出,仍不見來,心中有些焦躁,意欲命阿金去知會他。又恐耳目眾多,被人瞧見,太不雅相,設或事尚未成,那個臭名聲已先傳了出去,豈不是羊肉未吃,惹了一身羶嗎?正在那裡躊躇,見方才來過的茶房走至黛玉面前,說道:「我們黃老闆說,今天不便與奶奶講話,明日五六點鐘,請奶奶到金隆番菜館吃大菜,我們黃老闆在這邊恭候,務祈奶奶要駕臨的,特差我來請個示下。」黛玉聽了,覺得不好意思,一時回不出口。阿金在旁代答道:「曉得哉,去回覆唔篤黃老闆,明朝五六點鐘,准其算數來末哉。」茶房答應了幾個「是」,自去回覆月山,不須細表。仍說黛玉因此事成功,甚為得意,又暗贊月山細心,斷不至走漏風聲,別有後患。那知俗語有兩句話說得極好,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此時黛玉那裡想得到?惟有一心一意要與月山姘識,即使冒險而行,也有些顧不得了。你想這樣的淫婦可恨不可恨?可殺不可殺?楊四待他不薄,件件都肯依他,有得穿,有得吃,有得用,沒一樣不稱他的心,只欠缺些枕席上的工夫,怕他夜夜纏擾,略略與他疏淡了些。其實一月之中,未嘗不應酬他數次,他即怨恨萬分,背著楊四,要做那不端之事,口口聲聲只說楊四薄情,不說自己無情。所以我做書的深惡痛嫉,把他比作「九尾狐」,可不是冤枉了。不然,從前有個自稱「老上海」的,做成一部三十年上海北里之怪歷史,偏要改名叫做「胡寶玉」,其中毫無情節,單把胡寶玉比來比去,其實本傳只有一小段,閱之令人生厭,又用了許多文法,有什麼趣味呢?故我另編一部,演成白話,將他實事細細描寫出來。雖不免有些點綴牽合而成,譬如做一本戲,除去了管弦鑼鼓,如何做得成功?縱使勉強唱了幾出,也與村歌野謳一般,只怕沒有人肯出錢,去聽這樣的戲了。   閒話少敘。此時黛玉與阿金二人看月山做過了戲,仍然坐車回去。到了家中,見楊四走進房來問道:「你夜夜去看戲,怎麼看不厭的,莫非新到了好角色嗎?」黛玉冷疏疏的答道:「是難得到我房裡格,奴一干子嘸心想,只好去看看戲,消消閒,終勿能管奴勒海。」楊四道:「我並不是管你,不過問問你罷了,難道問差了嗎?」黛玉道:「也來問奴,奴也勿來問。走格陽關路,奴走奴格獨木橋。是有人陪伴,勿比奴冷清清,單怨自家格苦命。故歇看幾本戲,也教嘸法。查三問四,奴勿見得去偷人格﹔就是偷人,只好算害奴格,奴總勿差勒海。自家去想想看!」這幾句話,把楊四氣得無言可答,呆呆的坐了一回,暗想:「黛玉已變心腸,如今天天出外看戲,其中必有緣故。但未得他的把柄,我且暫時忍耐,留神察看便了。」所以強作笑容,說道:「你不要這樣多心,我因為身子不好,故爾不來陪伴你,你怎麼說幾句話呢?」黛玉並不回答,卸妝已畢,自到牀上去睡了。   楊四覺得沒趣,要想走出房去,到別處去睡覺,忽然轉了一個念頭:「或者他尚未變心,只因一時氣憤,說出這話,也未可知。我既在此,權且住宿一宵,慢慢試探,不要將事決裂,反為不美。」想定主意,把長衫寬下,在黛玉外牀睡了。可見楊四並未心冷,實是黛玉不好,為貪淫欲,終嫌楊四不濟,難盡雲雨之歡。究竟黛玉是個賤娼,比不得人家夫婦,做妻子的無不憐惜丈夫,怎肯把丈夫斲喪了身子?若黛玉則不然,即使楊四死了,我不妨再嫁別人。存了這片心腸,還要顧憐什麼丈夫呢?況現在黛玉心裡只在月山身上,所以楊四上牀來睡,他終不瞅不睬,朝著裡牀假寐。楊四落得適意,也不去叫他,直睡到日上紗窗,遂即起身去了。   黛玉初時假睡,後來真已睡熟,及至一覺醒轉,見楊四已去,他又睡了片刻,方始起身梳洗。阿金道:「老爺去仔歇哉,聽說朋友請去吃早飯格。倪今朝吃仔飯,阿到靜安寺、申園、味蒓園去白相佬?白相到五點鐘,難末到格搭去阿好?勿然,等到下晝裡出去,別人說起來,看戲末忒早,倒要問倪啥場化去格。」黛玉聽了,甚是合意,即吩咐叫了馬車,在門前伺候。一到十二點鐘,用過午餐,遂同阿金上車,直到申園去吃了一回茶,又至味蒓園坐了片時,挨延到四下多鐘,方向金隆番菜館來。順便兜了一個圈子,及至到金隆門前停車,已敲過五下鐘了。   阿金攙了黛玉,走將進去,早有西崽引領上樓。那西崽一頭走,一頭問道:「奶奶府上可是姓楊?」阿金道:「正是,問俚做啥佬?」西崽道:「現在有位黃先生,交代我問的。」阿金道:「勒浪第幾號房間裡介?」西崽道:「在第三號。」把手一指,又道:「到了,到了。」黛玉同阿金剛要走進,月山一見,連忙招呼,把大菜臺邊一隻椅子拉了一拉,說聲「請坐」。黛玉假作含羞,低頭坐下。月山慇懃備至,說了幾句羨慕的話,然後將叫人鐘一撳,走進一個西崽。月山請黛玉點了幾樣菜,自己同阿金也各點幾樣。西崽答應退去,略停一停,將菜一樣一樣的呈上來。三人吃了一回,月山道:「少停奶奶仍去看戲,待我做過後,即來關會你們,一同到我家裡去。只是屋子小得狠,未免有屈奶奶的。」黛玉低聲答應。阿金道:「故歇已經七點半鐘哉,阿要倪先走罷?」黛玉點點頭。月山道:「確是兩下走的好,奶奶請先行一步,我隨後也到戲園了。」   於是,黛玉同阿金出了金隆,上車直到丹桂。見戲已開臺,做到第二出了,把戲單一看,好得月山的戲排在第五出,做完時光尚早。黛玉是無心看戲,巴到第五出開場,方才有些興致。惟這出《長坂坡》極長,足有半個時辰,始見月山進場。又換了一齣花旦戲。黛玉正在觀看,來了一個茶房,說道:「請奶奶走罷。」黛玉把頭一點,起身同阿金就走。走至門前,見月山已在那裡,把手一招,同上馬車。這部車就是黛玉坐來的,那個馬夫卻與月山認識,預先已知照好了,故此三人都上車,即風馳電掣而去。正是:   娼妓每多淫且賤,世人幸勿愛而貪。   欲知黛玉與月山姘識後怎能出得楊家,請觀下回詳述。 第十回 漏泄春光下堂求去 償還夙債賃屋遷居   卻說黛玉與月山同車,幸在晚上,所以一時無人識破。因月山住在法界,那馬車向南而去,不及一刻工夫,早到月山家中。月山引領上樓。好得月山並無家小,只用一個天津人,不須防別人礙眼,儘可以放浪形骸。黛玉到他房中,無非春風一度,同上陽臺。其中細情,諒看官們大家曉得,不勞在下表明。況這樣齷齪之事,若要細細描寫出來,不但污我筆墨,而且有關風化,勢必受人指摘,將一部好好的小說比作淫書,有干禁令,故我把這段情節略表幾句,就算交代了。總之,黛玉淫賤,私與伶人姘識﹔到後來甘心作娼,終老煙花,不得收成結果,也是自作自受,我且表過。   仍說黛玉、月山二人事畢之後,猶自唧唧噥噥,說不盡的恩愛。其時阿金坐在外房,守候良久,曉得時已不早,即便低聲喚道:「奶奶阿要去罷?辰光已經弗早,足足有毛兩點鐘哉,再勿轉去,撥勒老爺曉得仔,查問起來,叫我哪哼回答介?我是擔當勿起格!」黛玉聽了,只得整頓衣裙,把鬢腳刷一刷光,然後開了房門,與阿金走下樓來。月山隨後相送,黛玉又叮囑幾句,無非叫他不要泄漏風聲,不要將我拋撇。月山唯唯答應,送至門前。黛玉同阿金上車,又交代馬夫切勿聲張,賞了他二十塊錢。   那馬夫貪圖賞賜,自然不在外邊談論了。黛玉到了家中,以為人不知,鬼不覺,成就這件美事,頗為得意。但不能盡長夜之歡,未免有些缺憾。終須想個計較,出了此處樊籠,方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稱了自己心願。不然,幽期密約,夜夜跋涉奔波,非惟來往不便,而且久而久之,難免風吹草動,弄出事來。黛玉想到其間,把一天歡喜又變做了愁悶,呆呆的坐著出神。阿金在旁見他這般形景,早已猜透他的意思,說道:「奶奶困罷,三點鐘也敲過格哉。念頭末去想俚。隨便啥格事體,出路有路,嘸不預先料定格。奶奶想阿對?」黛玉聽他一說,果真不差,就把愁悶消了一半,向阿金說道:「也去困罷,明朝晏(晏讀俺)點起來末哉。」阿金答應,自去睡了。   今夜黛玉身子鬆爽,異常疲倦,撇去了胡思亂想,自然一橫就著。直睡至午後起身,猶覺神思昏昏。阿金伏侍他梳頭,忽然說起一件事道:「奶奶,我今朝早晨頭,走到樓下底去,聽得倪道伙裡勒浪講一件新聞,說是老爺轉來講格,的確是真格呀!」黛玉道:「啥格新聞介?真來勿真,也說出來。」阿金道:「我來告訴,就是拋球場蔡家(家讀夾)裡格姨奶奶,前日仔夜裡向,帶仔一個大姐來逃走脫哉呀!」黛玉道:「說明白,阿就是蔡謙良舊年八月半討格金巧林介?」阿金道:「正是正是!蠻對蠻對!金銀首飾卷仔勿少去篤!據說有格物(讀末)事,才是預先運出去的。難末到仔昨日,蔡家裡格位老爺差仔幾化下底人到四面去尋,落裡尋得著?只少拿租界要翻轉來,總歸影跡全無。勿知明朝阿要報捕房格!」黛玉道:「勿是奴說現成閒話,奴老早曉得俚要逃走格哉。不過實梗樣式逃仔出去,弄得出頭勿得,除脫到別場化去躲避,嘸不別格方法。叫奴末勿實梗格,要出去末,老老實實,對俚當面說明白仔,勿怕俚關殺仔奴。」阿金道:「錯是不錯。不過格種事體,要做出來看格,好說明格自然說明,勿好說明格也實梗說明白仔。就算讓出去,弄剩一個光身體,一點物事弗許拿,哪哼出去過日腳介?」黛玉聽他議論,也是有理,惟我另有主意決不與那巧林一樣的。   兩人談談講講,不知不覺,天又晚將下來。等到用過夜膳,仍到那邊去看戲,順便做這件不端的勾當,直至一兩點鐘方始歸家。夜夜如是,一連有兩月光景。外面的風聲慢慢的吹將開來,一人傳十,十人傳百,漸漸傳到楊四耳中。楊四本在那裡疑心,為因黛玉夜夜出外,須至二三更天方才回家,已猜他必有外遇,否則單看一本戲,看到十一點半鐘,應該要回來了。楊四原擬想盤問他,又怕他尋事吵鬧,故此忍耐下去。今耳中聽得這句說話,又被朋友冷言訕笑,不覺忿火中燒,再也耐不住了。   那天到黛玉房中,見黛玉起身未久,剛正洗過臉,阿金伏侍他梳頭。楊四即在妝臺旁坐下,黛玉不免叫應了一聲,尚未開口說話,楊四先將面孔一扳,忿忿的問道:「你這幾天可在那裡看戲嗎?」黛玉答道:「奴除脫仔看戲,也嘸不啥格正經。況且奴格看戲末,皆為勿來陪伴奴佬,奴所以借俚消消閒罷哉。阿是還勿許奴格勒?」楊四一聽,鼻子裡哼了幾哼,冷笑道:「只怕你不但去看戲,還要與他們串戲呢!」黛玉聽他話裡有因,必定走漏消息,「我不如與他鬥口,弄得恩斷義絕,然後下堂求去,彼必乘一時怒氣把我休出,豈不是好?」心中打算已定,故先撒嬌撒癡的哭道:「勿知落裡格殺千刀,搬弄格種是非!奴是坐得正,立得正,那怕搭和尚、道士合(音曷)板凳,也嘸啥要緊格,亦叫做真金勿怕火,憑哪哼冤枉末哉。不過冤枉奴,阿曾拿著啥格憑據格?阿曾看見奴姘人介?」說罷,把自己頭髮披散,蹬足捶胸的大哭。阿金假作在旁解勸,說道:「老爺是瞎說說呀,奶奶當俚真格。」黛玉只是不睬,仍舊帶哭帶罵,鬧個不休。那知楊四憤恨已極,任憑他大哭大罵,依然把檯子一拍,咬牙切齒的發話道:「難道目今的戲改了章程,夜夜要做到兩三點鐘嗎?即使別人說你壞話,是冤枉你,難道我的至交朋友與你都有仇隙,個個要冤枉你嗎?況照這樣的行為,本不配住在我家,就冤枉了你,也不打什麼緊。」說著,又冷笑了幾聲。黛玉聞言,知事決裂,索性與他爭吵,讓他發放我出去罷。遂止住了哭,高聲說道:「說奴勿配住勒間搭,格是明明趕奴出去。奴若硬要住勒裡,一來末帶累格名氣,二來末要害受氣,三來末奴有啥格面孔對別人介?不過有一句說話,要搭說明白格,奴出身末賤,進仔唔篤格門,也是用花轎迎娶格,勿比啥格軋姘頭,測測默默走到間搭府浪。故歇冤枉奴,趕奴出去,奴格物事,仍舊要帶仔勒走,說奴是捲逃,學唔篤好朋友篤屋裡格樣,所以告訴撥勒聽聽。」   楊四聽他一大篇的話,並無半句哀求,認自己的不是,央我收留,反扼住我的說話,口口聲聲只要出去,可見他心腸已變,不受我管束的了。我若硬留住他,他一定不安於室,把臭名四處傳播,教我有何面目立於人前?仔細算來,究竟銀錢事小,名譽要緊,由他出去的好﹔不然,久後生變,非但害著自身,而且累及子孫,反為不美。至於他的衣服、首飾、東西,雖是我買與他的,約值七八千金。我如今要他拿出來,也不怕他不還,但他吵吵鬧鬧,必有一番爭競。若將此事傳揚開去,愈覺不好聽了。橫豎我家財充足,這些究屬有限,不在乎此。譬如我別處用掉,何必尋此氣惱,傷了自己身子呢?惟所恨者,自己沒有眼睛,娶著這樣淫賤之妾,豈不被人恥笑?然事已如此,氣也徒然,不如耐住性子,打發他出去就是了。故又開言道:「我年紀已將半百,留你在此,豈不耽誤你的青春?你既要去,我也不來阻你,你的細軟東西儘管隨身帶去,其餘粗笨木器卻一件不許搬動,免得旁人見了太不雅相,別生許多談論。諒照這樣,你也算得如意了。」說罷,抽身要走,卻被黛玉一把拉住,又裝著嗚嗚咽咽的說道:「奴搭軋仔一年光景,究竟嘸不十二分差處,啥能格薄情,拿奴甩脫介?」說到其間,噎住仔喉嚨,勉強又說道:「是家當大格人,勿說勒浪做生意,年年多仔幾幾化化,就是登勒屋裡坐吃仔一百年,也嘸啥要緊。像奴故歇冤枉奴,趕仔奴出去,奴只有格點點物事,勿知阿好坐吃格一年半年,就要精打光哉,到仔格格辰光,倘然路竭無君子,仍舊去做生意,勿能怪奴格。」這幾句話,你想黛玉這個人可惡不可惡?利害不利害?身子還未出楊家,他的後路已經預備好了,免得將來楊四去阻當他,故此時當面說明。顯見得黛玉是甘心為娼,與別人失身為妓者不同。否則黛玉極其伶俐,是個能言舌辯的人。楊四說他姘識戲子,不論是虛是實,盡可強辯,未嘗遮飾不過,好在沒有真憑實據,只消哀求數語,就能完事。今黛玉僅說「冤枉」兩字,並無半句辯駁,甘受此污穢之名,料得楊四必然發怒,定把我放出樊籠,那時自由自在,好與月山雙宿雙飛,遂我生平之願。乃不知者猶說黛玉不善詞令,以致下楊四之堂,深為可惜,實未明當時黛玉的意見了。   閒話少敘。當時楊四又聽黛玉這番言語,氣得更是發昏,隨口回答道:「你既出去,我來管你則甚?惟不許仍用原名,省得惹人指摘,就算好了。」說畢,匆匆出房去了。   仍說黛玉見楊四已去,心中暗暗歡喜,即與阿金商量出去之事。阿金道:「故歇奶奶出去,還是回到自家格搭去呢?還是另行租一處房子住介?」黛玉道:「自家格搭斷然去勿得格。奴想租格三樓三底房子,今朝阿搭奴去看看佬,看定仔末,馬上可以搬出去哉。勿然,弄點啥事體出來,要脫身弗得格。」阿金答應,換了一身衣服,趕緊前去看屋。黛玉在家守候,等到四點多鐘,阿金回來,說道:「現在三馬路浪有一所住宅勒海,看上去倒蠻新格來,開間也蠻寬闊格,就登勒格搭做生意也嘸啥。奶奶阿要去覆看一看?如果看得中格,馬上就付仔定錢,省得撥別人搶脫仔,倒有點可惜格。」黛玉點一點頭,也不更換衣裙,單取了幾十塊洋錢,隨身同阿金下樓。走至門前,坐了自己包車。阿金喚了一部野雞車,隨後相從,逕望三馬路而來。   不消片刻,已至美仁里口。阿金在車上喊道:「到哉到哉。」兩部車就此停下。阿金走過來,攙了黛玉,喚美仁里口管門的領進那所空屋。果然是三樓三底,與阿金所說的一些不差。黛玉四面看了一遍,頗為合意,那大門是沿馬路的,雖不十分熱鬧,卻可以娛目消閒。遂向阿金說道:「去問問俚看,間搭房錢阿要幾化介?」阿金回身,就向看門的問了幾句,看門的一一說了。阿金回覆黛玉道:「奶奶,俚說間搭房錢每月要四十塊洋錢篤,一點嘸不虛頭格。奶奶看得對格末,先付一半定錢,餘外進仔屋來付清寫折子末哉。」黛玉即在縐紗手巾包內取出匯豐鈔票兩張,計洋二十元,交與阿金。阿金拿來交與看門的收了,又交代了幾句話,說:「倪搬進來格日腳,大約再隔格幾日天,去關照唔篤主人末哉。」看門的諾諾連聲。吩咐已畢,黛玉同阿金出門上車。正要回去,黛玉忽然想起一事,就向阿金耳邊說了一回。黛玉先坐包車回家,暫且不提。   獨說阿金聽了黛玉囑咐,遂坐了野雞車自去辦事。要曉得所辦何事?即是黛玉在他耳邊所說的,叫他知照月山,說自己已與楊四分開,早晚可出楊家,待搬定了場,再與你相會罷。目下沒有工夫,好得以後可作長久夫妻了。阿金領命而往,及至知照已畢,歸來回覆黛玉,已是上燈時候了。黛玉又吩咐阿金說:「我看過歷本,揀定後天搬到那邊,你明日須與我收拾東西,免得臨時匆促。並且還有一事,我現在搬出去,動用的木器,以及牀榻等物,都要備辦起來,你須到家生店中去,或租或買,叫他後日運至新屋,共該多少錢,臨時付清便了。」阿金領命,待到來朝,即忙前去照辦,又回來收拾細軟物件。黛玉命娘姨相幫他,裝箱的裝箱,打包的打包,足足忙了一日半夜,方才停當,各去安睡。   到了這天早晨,黛玉也黎明起身,先將頭梳好了,然後再把零星各物收拾了一遍。將近十一點鐘,命人喚了一輛馬車,六部小車,叫他們在門前伺候。又差阿金到楊四跟前回覆一聲,楊四置之不問,由他自去,也是緣分已滿,毫無半點留戀之心。阿金回到房中,向黛玉一說,遂即把箱籠、包裹等物發到外邊,裝在小車上面,方請黛玉下樓,至門前上了馬車,其餘小車統由阿金押著,緩緩而行,一逕向三馬路新屋中而去。正是:   雙飛蝴蝶從今拆,兩處鴛鴦各自分。   要知黛玉搬到那邊,是否再做生意,且聽下回詳述。 第十一回 築香巢又遇新相識 張豔幟更換舊芳名   且說黛玉進了新屋,隨後阿金也到,把東西發了進去,運至樓上。尚未停當,即見家生店內的伙計已將各樣的牀榻、臺椅等物,用了兩三部塌車盡行送來。阿金就命他們裝設,有的擺在樓上,有的放在樓下,倘其中缺少何物,再叫他們添備。草草舒齊,方將木器帳目一算,統共費去了四五百元,如數付清,打發他們去了。又把房金找足,寫了一個租折,交至管門的取去,無容細表。   當時黛玉到了樓上,在房中坐定,喚阿金交代道:「故歇只有一干子,哪哼做得開事體?總要去喊兩人來末好。」阿金道:「格是自然。今朝末來弗及格哉,明朝早晨讓我去叫倪格結拜姊妹來,先幫兩三日忙﹔再到薦頭人家,喊兩個粗做、一個男下底人,讓俚篤樓上樓下,細細教收捉收捉,我末指派指派,奶奶以為哪哼佬?」黛玉道:「好是蠻好,不過忘記仔一樣哉,倪燒飯格灶浪是少勿得格。」阿金道:「我真真忙昏格哉。我有一個阿叔勒浪,亦登堂子裡做相幫格,就勒間搭相近同安裡向,讓我就去喊俚得來。不過,今夜格飯,只好館子裡叫仔罷。」黛玉一聽,點了點頭。阿金自去照辦。不多一回,阿金已把阿叔叫來,即命他泡茶泡水,直忙到晚上八點鐘,又去叫了幾樣菜,各人用過夜飯,方收拾牀鋪睡覺。   一到來朝,阿金即將結拜姊妹叫了來,又到薦頭人家走了一趟。等到黛玉起身,薦頭早把兩個粗做娘姨、一個男下底人一齊送至。阿金指派他們做事,又領結拜姊妹見了黛玉,方與黛玉梳頭。伏侍已畢,再喚兩個粗做上來,一同將樓上打掃。房間裡面,裱糊的裱糊,擺設的擺設,掛字畫的掛字畫,足足又忙了兩天,收拾得纖塵不染,如瓊樓玉宇一般。黛玉見諸事停當,想起此時我已出來,須將舊姓改去,遮人耳目才是。我素慕胡雪岩的豪富,不如改姓了胡罷。即便吩咐阿金道:「奴故歇住勒間搭,別人問俚姓啥,對俚篤說姓林,亦說姓楊,只說是姓胡,省得別人曉得底細,倒弄得難為情煞格。去關照聲大家,忘記脫仔介。」阿金噢噢答應,自去關照眾人,不提。   又過了數天,黛玉思與月山相會,命阿金前去相請。好得現在無人管束,盡可肆無忌憚,邀他到家裡敘舊,得盡長夜之歡。到了日間,又同他遊園、坐馬車,玩至晚上,無非吃大菜、看戲,除去這幾件,別無他事。那知黛玉貪心未足,慾念倍添,與月山相處了數月,覺得只他一人,漸漸不能滿意。為因月山是個武角色,不肯十分鞠躬盡瘁,雖勝於楊四幾倍,卻有時要推托不來,所以黛玉有心要再姘幾個,始不負我楊家出來一番。   那一天,黛玉又去看戲,見戲單上新來一個名角叫做楊月樓。及至看到他出場,果然人材出眾,相貌超群,而且武藝又勝人一籌。卻與月山合串一齣武戲,相形之下,月山遠不如月樓。遂將愛月山的心,移到月樓身上。但初次見面,難以下手,究不知情性如何,得能如我願否?一時又胡思亂想起來。當夜歸家,雖月山前來陪伴,終覺無情無緒,心上丟不開去。從此後天天看戲,要想將媚術勾引月樓。那知月樓不須勾得,自有弔膀子的手段,膽量比月山更大。雖在那裡做戲,一雙眼睛只向包廂裡溜去,見黛玉夜夜到此,一切舉止行動,既不像人家人,又不是局上,但猜度上去,決定是個淫賤尤物,可以勾搭得動的,不然,為什麼對我眉來眼去呢?故月樓在演劇之時,愈覺賣弄精神,看得黛玉神魂顛倒。那夜回去,即與阿金商議此事。   阿金起初故意為難,後來黛玉再三央懇,又許了他多少東西,方才應允。說道:「倒是一樣勿穩當,格件事體撥勒月山曉得仔,吃起醋來末那處嗄?」黛玉道:「奴是昏脫格哉,搭奴想想主意看。」阿金道:「主意是有一個勒裡,眼睛門前,只推托勒裡生病,讓我對俚去說,叫俚來,如果俚來望,困勒牀浪仔,只說發肝氣肚裡痛末哉。」黛玉道:「格格主意不過一時之計,終勿能長遠格。」阿金道:「起初末實梗,原勿是長遠格呀。奴還有一個道理勒海來,心急,聽我說。前月月山問要借二百塊洋錢,奶奶是應酬俚格。故歇亦開口要借一百,還答應俚格來。據我意見,要搭俚斷格,現在借撥俚,俚就勿高興來哉。我老實對奶奶說仔罷,格套戲子,有心搭要好,無非想兩個銅錢。借撥俚末嘸啥,如若勿借,馬上就搭斷絕。我看見仔幾化哉。」黛玉道:「格閒話是勿差,只怕俚曉得仔格樁事體,吃起醋來,弄得動刀動槍,叫奴阿要嚇殺介!」阿金道:「勿要緊格,我下文還有法子勒。若然弄到動刀動槍,格是真真嘸法,大嘸趣哉!奶奶嚇,做到格種事體,一末要膽大,二末多費幾百洋錢,包我身浪,太太平平,一貼平穩散,半點風險嘸不阿好?」黛玉道:「格法子,說仔半日,仍舊細細教說出來,叫奴哪哼安心呢?至於銅錢銀子,奴是勿惜格,只要成功就是哉。」阿金道:「我看月山格人,獨想要借洋錢,勿是真心搭要好,格落好商量格。當面末勿借撥俚,只推托自家有病,亦搭俚一淘困,冷疏疏叫轉去。俚板要火冒,但當時見生病,勿見得馬上發作。等到明朝,讓我到俚屋裡,帶仔二百塊洋錢,比俚討價多點,交撥仔俚。我對俚說,格注洋錢奶奶末嘸不,是我借得來格,皆為搭交好仔一場洛,以後去哉。一來勒浪勿適意,恐怕待慢仔﹔二來外勢風聲野大,撥勒楊家裡聽見仔,雖說末已經出來,總算坍仔俚格臺,只怕拿倪驅逐,弄得住勿安穩,倒勿局格。實梗一說,俚心裡總明白格哉,即使有點難過,看見仔二百洋鈿,自然完結,橫勢勿是搭真心要好呀。奶奶想阿對呢勿對?」黛玉聽他一番說話,暗暗想了一想,雖然不大穩當,也只好如此,慮不盡許多,到那時見事行事便了。故又對阿金說道:「只要辦得妥當,就照實梗說法末哉。」阿金道:「奶奶儘管放心,不過有格場化,心急勿出格。」黛玉曉得阿金能幹,無須叮囑,由他前去辦理便了。兩人計議已定,別無書說。   這幾天,黛玉仍去看戲,阿金做了引線之人,得與月樓通信。月樓是個貪色之徒,自然一說就成,不須費力,約定明日晚上即與黛玉成就好事。不比在楊家的時候,尚有許多窒礙。此刻黛玉心滿意足,早把月山丟在九霄雲外了。但起初月山尚到黛玉家裡,黛玉就照阿金說法辦理起來。月山雖然懊惱,卻有阿金從中調停,送與他二百塊錢,明知黛玉別有外遇,與己絕交,也只索罷休了。按這段情節,若教我慢慢細細說出來,至少也有一兩回書。然姘識戲子一事,目下多得狠,大半都是一樣的,何必絮絮聒聒,徒取人厭呢?況前回已經表過,我這部小說,實為醒世起見,借胡寶玉做個引頭,警戒年少之人,切勿迷戀花叢,當他們有情有義,把黃金擲於虛牝,弄得傾家蕩產,醜名外溢,就是這書的功勞了。不然,變成一部淫書,即使年輕的歡喜看他,豈不自己傷了陰騭嗎?   閒話少說。仍講黛玉與月樓交好之後,一連又是數月。光陰迅速,寒暑變更。自從在楊四家下堂求去,迄今屈指一算,不覺半載有餘。雖黛玉資財充足,所得楊四之金珠首飾,以及自己私房銀錢,總共計算,不下二三萬金,其餘衣服零星各物不在其內,盡可逍遙度日。然黛玉性喜奢華,一切開銷用度勝人幾倍,加之結識伶人,費去不少,漸漸將現存的銀洋揮霍殆盡,只有金珠等件未動分毫。一日黛玉命阿金前往莊上支取銀錢,及至阿金取了回來,把莊折細細一看,所存不滿千數,自知經濟恐慌,難以持久,心上頗有些躊躇,便與阿金商酌道:「奴自從登勒格搭出來仔,到仔間搭,勿知哪哼,已經用脫仔弗少哉,故歇拿莊折算算,存得有限,倒是日長勢久格事體,搭奴想想看,阿有啥法子介?」阿金聽了,曉得他的意思,就用這迎合道:「我也勒裡想呀,俗語有一句:坐吃山空海要乾。法子是要想一個格。據奴意思,要末仍舊去做。」說到這裡,停住了嘴。黛玉假作不知,問道:「爽爽快快說下去,奴亦勿來怪格。」阿金接著回答道:「要末仍舊去做老本行(讀杭),除脫仔格樣,叫我落裡想得出別格法子介?」黛玉道:「嘸是嘸啥,奴也曉得格,只好實梗。單差一樣勿穩當,撥勒楊四打聽著仔,勿知阿要搭奴尋事?雖則奴也勿怕俚,格辰光當面搭俚說明白格,不過嘸不憑據,像煞終有點勿局,格末那處嗄?」阿金道:「奶奶放大膽末哉。一來我打聽歇格,現在楊四勿勒上海,據說回家鄉去哉,勿得知幾時出來,一年半年也嘸啥稀奇﹔二來改仔名字,用老底子格招牌,就算俚曉得,亦坍俚格臺,哪哼好怪介?」黛玉聽他說得有理,也就應允,擇定中秋節後,即在此處懸牌。   其時已至七月底邊,托阿金料理一切。阿金本是熟手,諸事預備毫不為難,又用了幾個大姐、娘姨,幾個鱉腿、相幫,專等節後開張。但懸牌這一天,場面必須廣闊,故阿金同一班大姐、娘姨等輩,四處張羅,凡從前的老相好,以及大姐、娘姨的新相知,個個前去關照。那班富商貴介聽說黛玉改換名字,重墮風塵,大家歡喜無量,欲一睹顏色為榮,所以人人都思報效,預先將和酒定下,約有一二十起。阿金等歸來覆命,黛玉心中亦甚快活,命阿金去定做一塊特別商標,取名叫做「胡寶玉」。從此之後,書中無「林黛玉」三字名詞,到底叫他「胡寶玉」了。請看官們牢牢緊記,不要看做黛玉是一人,胡寶玉又是一人,一而二,二而一,好似孫行者搖身一變,把「林黛玉」變成「胡寶玉」了。後來有個妓女羨慕寶玉的名頭,又不便就叫寶玉,因他尚在申江,故取名叫林黛玉,欲思步他後塵,媲美前人,果然有志竟成,芳名大噪,得在四金剛之列,與寶玉後先輝映,至今猶存。他自有本傳,無須在下細表。但同名同姓,易於朦混,不知者即指為今日之黛玉,反謂此事所載,未免傳聞失實,歸咎於秉筆之人,故不得不表而出之,以清眉目,並非在下絮煩,說這一大篇,借以拖長此書,料看官們必定原諒的,則在下幸甚了。   撇去浮文,言歸正傳。寶玉到了懸牌這天,把特別金字商標,是「姑蘇胡寶玉」五字,上面披著紅綢,插著兩朵金花,掛在門前。天井裡面僱了一班燈擔、堂名,甚是熱鬧。樓下中間有相幫等數人招接眾客,也是掛燈結綵,彷彿有了喜事一般。左右兩間,前後均有廂房,故在中間隔開,分四間,以便各客分坐,擺設得整整齊齊,一樣有榻牀、方桌、椅靠等物,都可以擺酒碰和,與自己的大房間差也不多。樓上中間只擺兩隻方臺、一隻大榻,兩旁四把雙靠、六把單靠,並無十分擺設,僅可以吃酒罷了。還有自己對面一間房,雖也隔去一小半,卻收拾得異常清潔,與這邊一樣。惟後面半間,係大姐、娘姨等的臥房,不作別用,除去牀鋪之外,一些陳設都沒有,不比寶玉臥房之內,居中放一隻紅木雕花大牀,用著湖色縐紗帳門,襯著大紅金繡的帳楣牀圍,赤金的帳鉤練條,十分華麗。牀側掛一個大門簾,把前後隔開,前面牀前放一隻妝臺,臺上的擺設無非是自鳴鐘、臺花、銀茶盤、金茶壺、銀杯、銀水煙筒等物。一面是紅木玻璃大衣櫥兩口,一面是紅木嵌大理石單靠、茶几,以及面架各件。居中是大理石方桌,上面掛一盞萬光燈。廂房之內,靠牆擺一隻紫檀十景嵌石煙榻,靠窗放一隻八仙花梨方臺,其餘是茶几、單靠,件件耀目增光,纖塵不染。牆上均掛著名人書畫、大著衣鏡,毫無半些兒俗氣,真不啻瓊宮貝闕,令人目眩神迷。故當時有一首詩,單贊寶玉房中的奢華為他處所不及,其詩曰:   尋訪迷香洞裡花,依稀金穀鬥繁華。   問誰豔福能消受?得入神仙富貴家。   臥房後面,雖說是小房間,也也縷金錯翠,點綴得甚是精雅。況洞窗望去,即是三馬路,又可以遊目騁懷,神怡心曠,還疑別有洞天。可見一樣的房屋,只要粉飾裝潢,便覺有異常光彩,照耀眼簾。寶玉善於修飾,性好奢華,所以不惜資本,造成這花花世界,使人到此樂而忘返。   今日是開幕第一天,寶玉清早起身,打扮停當,四處去看了一看,然後回到房中,恭候眾客駕臨。直等到午後二三下鐘,方聞樓下高喊一聲「客來」。正是:   豔幟重張延眾客,香名復噪播春申。   不知來的是何客人,請觀下回接談。 第十二回 大排場眾客賀懸牌 小結尾淫娼重出局   上回說林黛玉改名胡寶玉,復落風塵,重張旗鼓。有大姐阿金等一班做手,在懸牌前幾天四處去招羅客人。客人聽說,個個踴躍報效,情願輸將,約定開張吉日前來道賀。故今天寶玉在房恭候,忽聞樓下高喊「客來」,扶梯上腳聲碌亂,連忙出房招接。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即是舊日的相好,叫做胡士誠,同著四五位朋友到此續舊。寶玉叫了一聲「胡大少」,又招呼了眾人,領進自己房中。各各坐下,送過香茗、瓜子。士誠先開言問道:「以前我得著你的信息,本要到來看你,因不曉得你的住處,只索罷休。我實在牽記你了不得,為何直至今日方始聲張呢?」寶玉道:「格套事體坍臺煞格,去說俚。若然說說看,只怕兩三日也講勿完,倒勿如弗說格好。承蒙大少牽記,勿忘記奴,仍舊到奴間搭來,奴也面孔浪飛仔金哉。」士誠聽了這幾句話,得意非常,竟忘了他待楊四的無情,反贊寶玉多情,不忘舊日的相交,豈不是件怪事嗎?   寶玉又與眾客敷衍,問了姓名。眾客一一回答,方知一位叫朱子青,一位叫郭綏之,尚看得上寶玉的眼﹔其餘三位,問過了名字,不在心上,只記得一個姓,是張、李、王三人。問畢,正欲與士誠敘談,又聽得下面幾聲「客來」,先有大姐、娘姨等去窺探,一面招待,一面報與寶玉知道。卻是一班新客人,大約由娘姨輩招來的。寶玉照例前去接待,請他們在對面房中坐定,一切禮節都是一樣,無須細表。惟問一問眾客名姓,虛恭敬了好一回。那班客人為因羨慕寶玉,特地到此報效的,今日一見,話不虛傳,本來是專誠擺酒的,此刻要討寶玉的好,即時敘了四人,碰起和來。寶玉又只得略獻慇懃,多坐了片刻。幸得下面又聞客來的聲音,方始脫身出外。早有一個大姐來請寶玉下樓,寶玉急忙下落扶梯,走至東首一間房內,又見幾位舊時認識的客人,一一叫應,把舊事略談幾句。寶玉坐在榻上,與他們裝了幾筒煙,見眾客提議碰和一事,即吩咐大姐等倒起牌來。看眾客坐下,碰了幾副,方才回到樓上,仍在自己房中與士誠、子青等講話。   士誠道:「你今天辛苦得狠,不必應酬我們。我們是熟客,時常要來的,你不要太拘,忙壞了身子,倒累我們過意不去的。」子青同綏之也說道:「士誠兄這兩句話實在不差,我們好天天來的,今天決不怪你待慢。你如有別事,只管隨意便了。」寶玉道:「格是阿好實梗格介,叫奴哪哼過意得去嗄?真真待慢各位大少。」士誠道:「你說怎麼話!你若再要這個樣兒,害得我們要不敢來了。」子青道:「我懂得胡先生的意見,見我們閒坐著,沒有一些事兒做,故來陪我們說話,不如我們幾個人碰一局和,眾位以為好嗎?」士誠與綏之首先應允,即命娘姨等擺起碰和臺來。寶玉在旁稱謝,又說了幾句「對勿住」,親手將牌倒好,請眾人入座。士誠、子青、綏之拉了一個姓王的坐下,就此碰將起來。碰了一圈莊,士誠又向寶玉說道:「你今天客人甚多,我們在此碰和,你儘管去就是了。」寶玉嬌聲答應,又叮囑大姐娘姨伏侍須要週到,方才移步出房,至各處房間裡內應酬眾客。   卻巧樓下客人陸續又到了幾位,寶玉各各招待,忙個不了。一時舊好新歡絡繹來齊,把樓上下房間盡行僭滿。到了晚上,各房碰和已畢,一齊擺起酒來,請客的請客,叫局的叫局,忙得大姐、娘姨上下奔跑,龜奴、鱉腿東西亂走,毫無片刻空閒。即寶玉在各房中,往來酬酢,進退周旋,那邊侑酒,這邊侍坐,亦少片時安逸。直到後來眾客咸集,校書紛來,方回自己臥房,與士誠等勸酒,多坐了一回。其時樓上下歌聲、笛聲、弦子聲、胡琴聲、琵琶聲,和著客人的豁拳聲、喝采聲,校書、大姐、娘姨的笑語聲、爭鬧聲,聲聲相應,渾成一片,還有天井內的堂唱聲,沿馬路的車馬聲,足足鬧到十一二點鐘,耳根邊方覺清靜了些。寶玉仍到各房間走動,有的拉著他吃酒﹔有的拖著他同坐﹔有的向著他講話﹔有的扯著他調笑。寶玉只好一一應酬,所謂一客都是客,不好待慢了這個,討好了那個,惹人說我的不是。及至眾局盡散,大菜上齊,各房客人方陸陸續續的去了。寶玉分頭相送,又說了無數的「待慢,對勿住」,始得回房。   已相近一點多鐘,所剩士誠等一席,雖局已盡去,猶興高采烈的飲酒。忽見寶玉進房,士誠便問道:「今天你辛苦極了,此刻人聲寂靜,諒必各房的客人都已散去,你快來坐坐,同我們飲一杯酒,積積力罷。」寶玉道:「俚篤才去格哉,今朝真真待慢仔各位大少,只好下回補償哉。」說罷,坐在士誠肩下。士誠把一杯酒敬將過來,寶玉說聲「多謝」,勉力飲盡。旁邊子青、綏之兩人都看中了寶玉,一心要想結交他,故一同開言道:「你說下回補償,只怕我們兩人無福再來消受呢。」寶玉尚未回答,士誠搶著說道:「二兄休說有福無福,我明後兩天讓你們來擺酒,我做陪客可好?」子青道:「只怕你要吃醋,所以我們不敢。既然你寬宏大量,就算數在這裡吃酒便了。」士誠即命寶玉取過紙筆,請二人寫了菜單。然後大家用飯,起身散席。子青仍約眾人明晚原班到此,眾人欣然應允。士誠道:「我們走罷,時已不早了。」於是寶玉將眾客相送,立在樓梯旁邊,連說「待慢,對勿住,請各位大少明朝早點來」。這都是堂子中的套話,沒有一家不是這個樣兒,彷彿照例的文書。   此時士誠等回去,我且慢表。先說寶玉回進臥房,疲倦已極,阿金等與他卸妝後,遂即上牀去睡了。   按下寶玉這邊,再講朱、郭二人。朱子青是蘇州洞庭山人,頗有家私,現在寄居上海,做些事業。最喜尋花問柳。別人請他吃酒,不論大風大雨,無有不到的。只有一件不好,生性極其鄙吝,不肯浪費一錢,即堂子裡面,也要十分過意不去方才擺一次酒,碰一局和,所以各校書們並不喜與他往來。今日見寶玉這般嬌媚,不禁饞涎欲滴,企慕萬分,要想與寶玉交好,常到這裡走走,故欣然應允擺酒,毫無吝色。若在別處,只怕懇求也不肯呢!至於那個姓郭的,別號綏之,是廣東廣州府人,年紀尚未滿三十,秉性風流,蹴居上海,不及三年。家資甚巨,開著幾爿土棧,年年有數萬盈餘,因此用度闊綽,氣象豪華,往來花柳場中,雖日費萬錢,亦所不惜,正與子青反背。但看他的表面,彷彿是個瘟生,其實精明強幹,從不受人之愚虛擲黃金,與尋常揮霍不同。今夜承士誠相請,在席上飲酒,也看中了寶玉,故與子青一同答應。可見寶玉的籠絡手段加人一等,憑你怎樣的鄙吝,怎樣的精明,無不入其彀中:鄙吝者願解慳囊,精明者自投迷陣,好像寶玉真有什麼妖術,你想奇也不奇?那班客人都是《白蛇傳》中的許仙,只消白娘娘把迷字放出來,自然心悅誠服的從他。諒必寶玉也有這個法兒。然白娘娘稱曰「義妖」,為因下山報恩,把許仙十分敬愛,並不迷戀他人﹔反是許仙無情,受了法海蠱惑,將他合在缽中。故後人看這部書,單把許仙唾罵,不說白娘娘是個妖精,不該迷戀許仙,皆為他有情有義,即是妖精,與人有何兩樣呢?若寶玉明明是個人,並非蛇精,然其所作所為,反不如蛇精的恩義。所以昔人有四句詩,說得最為貼切,其詩云:「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還未毒,最毒婦人心。」但「婦人」兩字未免太混,難道婦人都是最毒的嗎?故將結句改作「最毒淫婦心」,方成了至理名言。今寶玉是個淫婦魁首,其在楊四家一段情節令人髮指。設或他稍有人心,豈肯再做這樣勾當?乃因一念貪淫,自願墜入糞坑,播臭名於世上,徒供逐臭之夫與他交好,以致自少至老,虛度了五六十年,不得收成結果。譬如千歲老狐不能修煉內丹,深山靜養,徒欲幻化美人,迷戀少年,用採陽補陰之術,成就自己的金丹,勢必遭受雷劫,依然身死,把千年所煉之道術,付諸流水,怎能夠位列仙班,得成正果呢?雖寶玉並不是狐狸投胎轉世,又不是狐狸幻化人形,然有狐狸的性質、狐狸的媚術、狐狸的淫心、狐狸的害人,真是一個人中的狐狸。其後有效學他的,如「四金剛」等一班淫妓,只算是狐子狐孫罷了。故胡寶玉不得以尋常之狐相比,須稱他「九尾天狐」方為的當。諒看官們定不河漢斯言,說我做書的太覺嘮嘮叨叨,過於煩瑣了。   此刻書中先說朱子青到了來日,候至三四點鐘,換了一身全新衣服,獨自一人坐著一部包車,來到寶玉家裡。卻值寶玉梳妝乍畢。為因昨天辛苦,故爾起身甚晏。一見子青已至,忙叫一聲「朱大少」,請子青在廂房中坐下,慇懃了一回,喜得子青癱化了身子,只是嘻嘻的笑,拉著寶玉問長問短。寶玉對答如流,心中卻在暗算,曉得子青是個戶頭,用斧頭斬得動的。只不知他脾氣如何,可是一位出錢施主?待我用一套柔軟工夫先去籠絡他,即使鄙吝的,也要叫他情情願願,將銀錢送上門來。故對子青嬌聲軟語,與他裝煙倒茶,件件都是親手,拍得馬屁滴溜滾圓,其實要想在他身上發一注小小橫財。子青那裡知道?只當寶玉真心相待,有意於他,所以快活到極處,不知怎樣才好。   閒談到上燈時候,胡士誠、郭綏之以及張、李、王等三位不先不後的來了,進房與子青相見,士誠先問道:「子青兄來得早嚇,為什麼不到我家裡,與我一同來呢?」子青剛要回答,即聽綏之說道:「他好像一隻饞貓,見了一條腥氣的魚,要想獨吞下去,所以一早瞞著我們偷到這裡來呢。」子青聽了,伸手把綏之打了一下,笑罵道:「你真是個狗嘴,生不出象牙來。如果我一人想偷,何必約你們到這裡相敘?這句話,豈不是你差了嗎?」綏之道:「你說我是狗嘴,卻不甚切當。像你喜歡偷吃這塊肥羊肉,那才是個狗嘴呢!」二人你說我,我說你,說個不了。士誠恐他們認真,弄出事來,在旁止住道:「你們再要多講,恕我不陪了。」寶玉也道:「兩位大少專門說笑話,講得只怕嘴乾哉,阿要用口茶罷?」說著,親手倒兩杯茶過來。兩人接了,方才不語,彼此付之一笑,與眾人閒談了一回。   子青聽報時鐘已鳴八下,即吩咐端整擺席。寶玉也交代下去,霎時擺設停當,遂請眾人入座。士誠等一一坐下,子青坐了主位,請問眾位叫局,大眾並不推辭,各各寫了局票。子青取來觀看,士誠叫的是沈月春,綏之叫的是陸昭容,其餘叫的是無非吳新寶、金賽玉一班有名人兒。子青閱畢,自己也寫了一個,一並交了下去。然後歡呼暢飲,連乾幾杯。寶玉在旁慇懃勸酒,說說笑笑。不及一刻工夫,樓下異常熱鬧,知是局已來了,紛紛上樓進房,計共四位校書。子青一看,惟月春、新寶未到。眾客各在旁側坐下,一片的「張老」、「李老」聲音,煞是好聽。子青正在得意之際,忽聞下面連喊幾聲「叫局」,走進一個娘姨,執著三張局票,請寶玉去出堂差。寶玉未便推托,皆為新做生意,不好得罪客人,只得起身向子青等告罪。子青等不能阻止,由他自去。寶玉換過衣服,又說了一聲:「對勿住,奴是就要來格。」說完,匆匆下樓上轎去了。子青心中甚是沒趣。豈不是一廂情願嗎?若做了妓女,單做你一戶客人,即不餓死,如何夠一家的開銷呢?   閒話少說。當時四位校書彈唱將畢,即見沈月春、吳新寶一同來了,又接著唱將起來,果然響遏行雲,不同凡響。士誠就拉著子青等眾人,豁了十幾個搶三。旁邊月青、新寶等局各代了幾杯酒,陸續轉局去了。尚不見寶玉歸來,子青等甚是焦躁,幸得士誠在席敷衍,又豁了一個通關,吃了幾樣菜,方見寶玉自外而入,說了許多抱歉的話,始得大家快活。綏之更是高興,高聲說道:「方才寶玉一去,打斷了我們興致。此刻來了,我們再擺一臺酒好不好?」士誠、子青等都默然不答。綏之道:「再擺一臺,算是我的。」回頭就吩咐翻臺。士誠道:「綏之兄,你明天本要擺酒,何必今夜翻臺呢?」那知綏之任著自己豪興,也不顧子青吃醋,執意要擺第二臺酒,不肯收回這句話,坍了自己的臺,故不聽士誠之言,命寶玉喊將下去,以盡今日之興。正是:   羅列珍羞方啟宴,狂翻醋海忽生潮。   下文如:   梅子含酸一時爭競,楊花有意兩面調停﹔   郭綏之歡娛戀寶玉,朱子青懊惱失珠花﹔   開愚園遊春誇富麗,換香車過市獨招搖﹔   患天花郭綏之變相,看夜戲十三旦登場﹔   十三旦應聘返京師,胡寶玉束裝游廣省﹔   泛珠江珠娘齊減色,居粵地粵客盡輸財﹔   一帆風滿載返春申,三馬路重思興舊業﹔   眾香國中獨推巨擘,味蒓園裡幸遇知心﹔   播香名喜見清河君,發奇想結交鹹水妹﹔   慕歐風額覆前劉海,嘗異味身陪外國人。   這些情節都在下回交代,請看官們少安毋躁,待在下吃一杯茶,潤一潤喉,再把九尾狐的實事慢慢演說起來。欲知郭綏之當夜可曾擺酒,寶玉可曾答應,請觀後集分解。 第十三回 梅子含酸一時爭競 楊花有意兩面調停   上集書中說到,朱子清與胡士誠、郭綏之等六人,在胡寶玉房中擺酒,飲酒之間,忽有人叫寶玉的局,寶玉去了許久,等得眾人心灰意懶。及至寶玉回來,所叫的各校書早已散去,寶玉向子青等說了幾句抱歉的話,大家方始快活,並不怪他待慢。在子青的意思,不過想再坐一回,就要散席歸家。那知綏之異常高興,攛掇子青再擺一臺,但子青是個吝嗇的人,怎肯應允,多費這十餘塊錢?所以裝聾作啞,默然不答。綏之見他這個樣兒,心中不悅,把標勁發了出來,既不聽士誠勸阻,也不顧子青吃醋,執意要擺第二臺酒,不肯收還這句話,坍了自己的臺,即命寶玉喊將下去。此時寶玉左右為難,欲待不從,恐觸怒了綏之﹔要想依允,又恐得罪了子青。雖知子青吝嗇,綏之慷慨,然一客都是客,討好了一面,一面必不答應﹔觸惱了一面,一面豈肯干休?翻惹得他們醋海興波,鬧出事來。別人不曉得底細的,偏說我待客輕重,不善調停,我真犯不著呢!躊躇了半晌,忽然眉頭一皺,想出一個善處之法,連忙向綏之答道:「郭大少,今朝隨是奴勿好,夾忙頭裡,有人來叫堂差,奴回頭脫仔,弗殼張連轉仔幾個局,弄到故歇辰光轉來,真真待慢仔大少。大少篤末勿見怪,奴心裡實在依勿過格。故歇大少要翻臺,挑倪做生意,倪是巴也勿能,可惜辰光宴(讀俺)仔點讓(讀釀),奴差人去叫叫看。如果菜有格來,格是嘸啥﹔倘然嘸不末,大少動氣介。」這一席話,甚是圓轉,將一個精明的郭綏之賺得信以為真,也就點頭依允。   其實,寶玉並不差人去叫菜,雖吩咐了阿金幾句,不過一時權變,虛行故事罷了。所以先向阿金努了一努嘴,暗中關會﹔阿金早已懂得,假作下樓去了。寶玉又對子青丟了一人眼風,似乎說道:「是滑頭戲,你不要弄錯了。」誰知子青是個囚頭碼子,果然弄錯,彷彿俏眉眼丟與瞎子看的,以為寶玉討好綏之,不覺含著鎮江風味,發話道:「你要翻臺,難道我不會擺雙臺嗎?我因為時候不早,故爾不答應你,你竟不顧我的面子,賣弄你自己有錢,未免欺人太過了。」綏之是少年情性,一聽他這樣的話,那裡肯受?即把檯子一拍,回答道:「我的性子爽快,不像你這嗇鬼,一錢如命,動不動推三阻四,掃人的興致,所以我自己認帳,省得破費你,害你肉痛,你又說我賣弄有錢,欺人太過,可見得你的氣量比芥菜子還小呢!」氣得子青面漲通紅,勃然大怒道:「你罵我是嗇鬼,一錢如命,終比你的外號『銷銅匠』好些!」因綏之平日揮金如土,故外邊有「銷銅匠」的雅號,即是要緊完的意思。綏之聽他回罵,無明火提高三丈,大聲喝道:「嗇鬼,你也敢罵我嗎?」口中喝著,身子早已立起,要想以老拳奉敬。虧得士誠、寶玉與幾位客人再三攔阻,竭力排解,綏之方才坐下。士誠先勸道:「彼此都是好朋友,為這些些小事弄得破口反面,豈不惹人家笑嗎?我勸二兄看弟薄面,大家不要生心,依舊和好。到了明晚,我們幾個人仍在這裡暢敘,盡可補今夜未盡之興。倘綏之兄要擺雙臺,預先也可以關照,免得他們臨時侷促了。綏之兄,你道這話是不是?」綏之被士誠一說,又看寶玉面上,氣已消去了一半。獨有子青怒尚未息,終怪寶玉袒護綏之,不來討好於他,所以起身離席,走至煙榻跟首,將身躺下,猶是喃喃的自言自語道:「他臉面生得好,年紀又比我輕,怪不得要看中他了。我若明天再來,做那討厭人,真真是個瘟生了。」這幾句話雖是說得甚低,卻早被寶玉聽見。寶玉本想過來勸他,一聞此語,曉得他念頭夾切,是個吃屎不明亮的人。但他家中甚富,我必須破他慳囊,方稱我意。若現在得罪了他,他即恨我不來,翻是便宜他了。我且用個擒拿法子,諒他是好色之徒,必然上當。正所謂:   池中下餌將魚釣,不怕魚兒不上鉤。   你想寶玉這個人利害不利害?好像有什麼妖術,憑你怎樣的人,見了他的面,自然糊裡糊塗入他的迷魂陣,何況朱子青是個色鬼呢?   閒話少敘。當時寶玉打定主意,即便裊裊婷婷,移步來至榻前,在子青對面橫下嬌軀,先燒好了一筒煙,然後低低的喚道:「朱大少,請用煙。」子青欲待不吃,被他嬌聲一喚,早已骨軟筋酥,不由自主的吃了。寶玉連裝幾筒,方含笑說道:「朱大少,動氣,奴有一句閒話勒裡,告訴撥勒聽,湊耳(讀倪)朵過來哩。」子青連忙把身子移近,耳朵湊到寶玉嘴邊,寶玉就錯落錯落說了許多話兒。子青不覺回嗔作喜,連連點首,將手在寶玉肩上一拍,低聲說道:「我實在錯怪了你,真真糊塗得極了。」連認了多少不是。要曉得寶玉所說的話,無非說:「動氣做啥?剛剛郭大少叫倪翻臺,倪教勿好勿答應俚,恐怕俚性子暴躁,要發脾氣出來,弄得碰臺拍凳,倪阿是難為情格?勿像大少末,一點脾氣才嘸不,樣樣懂道理煞格。所以奴答應格辰光,嘴裡末勿好關照,眼睛對看仔一看,諒必也看見格。奴原是搭搭俚格漿,勿是啥真格呀。勿然末,故歇時候要添臺把酒,有啥嘸叫處介?大少是明白人,終肯原諒奴格片心格。」這一套委婉的話,把子青滿腔怒氣早拋入爪哇國中去了。先向寶玉招陪不是,然後回到席上,將身坐定。士誠見他面有喜色,知寶玉已做和事老人,故開言道:「我們酒已吃夠,想要用飯了。」子青有意答道:「綏之既要翻臺,命他們去叫菜,他們尚沒有回覆,如何你要吃飯呢?」   兩人正當說著,見門簾一掀,進來一個鱉腿,向著寶玉說道:「今朝辰光宴(讀俺)仔點哉,我去叫菜,俚篤回頭說:『嘸不,啥落勿早點來喊?阿曉得今朝是大周堂,喜事人家多呀?』我聽仔實梗說,有點勿相信,再到別爿店裡去問問,倒說一樣格。難末我只好轉來哉。」說罷,回身去了。寶玉假作懊惱道:「格末叫勿巧得來,啥格稍為宴(讀俺)仔點已經嘸不格哉介?」一路自言自語,走到綏之面前,又道:「郭大少,真真對勿住,只好明朝補格情哉。」綏之聽說,雖然相信,卻因子青前倨後恭,忽爾面帶歡容,言語改變,不覺起了疑心,且見寶玉方才與他裝煙,必然拍他馬屁,從中做鬼,所以他轉怒為喜,並不與我為難,翻對士誠說那好看話兒,等我翻臺。他明知今天吃不成,落得這樣說法,也未可知。待我問問寶玉,再作道理。心中盤算已定,抽身離座,推托到後房小解。走了幾步,回轉頭來,暗向寶玉做了一個手勢。   寶玉早知其意,跟到後面小房間內,綏之動問道:「方才子青在煙榻上與你說什麼話?你可肯告訴我嗎?」寶玉道:「奴告訴仔,勿能搭俚說格。」綏之道:「這個自然,我因他變了花樣,所以問問你的底細,並不再與他鬥口,你放心說就是了。」寶玉搖搖手,低言道:「聲音輕點,前後隔得一層板壁,撥俚聽見仔,倒要算奴夾嘴舌格。俚格脾氣,也蠻曉得勒浪,勿但手頭吝嗇,而且夾七夾八,小氣得嘸淘成,只有自家嘸別人,倒說奴幫仔大少,看勿起俚,困勒榻牀浪,一干子勒浪光火,自言自語,怪奴哪哼哪哼勿好,想阿要氣數?真真狗咬呂洞賓,勿識好人心。奴本想數說俚兩句,後來一轉念頭,因為俚格人,勿比大少直爽,暗刁得野篤,奴搭俚結仔毒,說故歇吵吵鬧鬧,弄得鴨屎臭煞,只怕俚將來陰損奴,叫奴哪哼防備嗄?格落奴忍仔格口氣,拿幾句滑頭閒話騙騙俚,其實暗底下罵罵俚。俚一點聽勿出,認道奴搭俚要好,倒對奴賊忒嘻嘻,招賠勿是,格末叫肉麻當有趣,惹厭當知己得來。格種囚法,奴出仔世,碰著歇格。大少若搭俚破口,倒當奴搭有啥交(讀高)關,撥俚到外勢去講張倪兩家頭格邱話,倪是犯勿著。大少,想阿對呢勿對佬?」這一長篇的話,聽得綏之分外窩心,口口聲聲只說:「奴搭兩家頭。」足見寶玉真心待我並不是花言巧語,可笑子青尚在夢裡上他的當呢!想到其間,不覺心花怒放,喜動眉宇,手搭寶玉香肩,附耳答道:「你的話對嚇,對嚇!只要你心照我,我何必與他爭鬧,同他一般見識呢!」   兩人正在唧唧噥噥之際,忽聞士誠高聲喚道:「綏之兄快出來罷,兩點鐘已經敲過,我們吃了飯,要回去了。」綏之聞喚,即忙出外就席。士誠問道:「你去小解的,怎麼去了好一回,莫非瞞著我們,另做什麼勾當嗎?」綏之道:「你真沒有好話的。我去小解,忽然腹痛起來,只得大解了一回,帶累各位久等,實在對不起,何嘗另有什麼勾當呢?」士誠道:「你的氣量太小,吃了幾樣菜,肚中已容留不下,真是個不好相與的。」這兩句話是士誠無心說出,那知觸動了子青,認做他有意譏誚,不覺臉上一紅,冷笑了幾聲。正叫做:   人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士誠自知失言,一時難以遮飾,幸得寶玉已從後房出來,正坐在子青背後,見此情景,即便開言道:「胡大少,說仔格兩句閒話,奴倒想著仔一隻笑話勒裡哉,阿要講撥唔篤聽聽?」士誠巴不得有人打叉,聽了寶玉一說,連忙答道:「你講你講,如果發笑,我情願立飲一大杯酒。」寶玉道:「格末奴說出來,唔篤勿能生心格。」綏之接口道:「這個自然,若有人生心,罰酒兩大杯。只是你說得不笑,也要罰一杯,你可願意嗎?」寶玉點點頭,伸手向子青背上拍了一記,說道:「格末奴說哉。有一個鄉下財主,吝嗇得嘸啕成篤,說銅鈿勿肯瞎用,就是一點點格小物(讀末)事,才嘸不糟蹋格,連搭自家撒(讀拆)出來格屎,也要留勒浪做肥料格來。格日(讀熱)子吃過仔中飯,要到別場化去,恐怕走到半路浪,登起坑來介,漏落脫仔格堆屎末,阿要可惜呢?倒勿如帶仔一隻狗去罷。想定主意,就牽仔一隻狗,一逕出門。走勿到一里多路,果然肚裡脹痛,登勒草地浪撒仔一大(讀杜)堆屎,叫格只狗吃乾淨仔,難末再走。一路浪,自家歎道:『孔夫子說格:「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今朝虧(讀區)得預先想著,帶仔格只狗,勿然末,糟蹋仔一堆屎哉。』格位財主心裡正勒浪得意,亦走仔半里把路,落裡曉得格只狗也撒起屎來,財主就指著狗罵道:『格只畜生,肚皮裡能格狹窄,阿是堆把屎才放勿落格來,仍舊甩脫勒路浪,勿能帶轉去,真真白帶出來格。』」寶玉說罷,引得眾人拍手大笑。綏之因寶玉暗罵子青,更是笑不可抑,連聲道好。惟有子青心中難過,明知寶玉罵我吝惜,然皆是士誠、綏之不好,說了這樣的話,引出他的笑話來,否則寶玉待我甚厚,豈有當面罵我之理?大約他說這個笑話出於無心,我若認真,有礙寶玉的臉面。況且一傷情份,下次不好到這裡的,不如忍耐為是。故佯作不知,也勉強笑了一笑,說道:「寶玉,你講的笑話雖然發笑,但說得那位鄉下財主不免過於刻毒了。」綏之接口道:「還不算十分刻毒,若叫我講起來,必定說那個財主連狗屎都不肯丟掉,自己吃了回去,方才是真真吝嗇呢。」士誠一聽綏之接談針鋒相對,恐他們再要翻臉,急忙帶笑說道:「若照你這樣講法,你剛才撒過的屎,難道捨不得留在這裡,還要吃了回去嗎?」子青聽了,先自連連鼓掌,又引得眾人笑了一陣。綏之頗有些不好意思,也笑道:「便宜被你們僭了,屎也說得夠了,倘再說下去,只怕寶玉這間香房要變做糞窖了,不如吃了飯,大家回去罷。」士誠含笑點頭,吩咐取飯。寶玉道:「胡大少,叫奴說仔笑話,情願吃一大杯酒,還勿曾吃格來,阿是忘記脫哉介?」說著,執壺在手,先取一隻茶杯,篩得滿滿,放在士誠面前,再與眾人篩了一杯,又道:「今朝各位大少如果勿嫌奴待慢,請用仔格杯勒用飯。」眾人聽說,無不一飲而盡,向寶玉照杯。寶玉方命大姐、娘姨把飯送上。   眾人用畢,各各起身離席,已將三下鐘了,未便再在此耽擱,均辭了寶玉歸家。寶玉一一相送,這都是照例虛文,毋容細表。正是:   頓使酸風消綺席,還教嗇鬼破慳囊。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詳敘。 第十四回 郭綏之歡娛戀寶玉 朱子青懊惱失珠花   且說郭綏之從寶玉家出來,與士誠等訂定明晚之約,仍到這裡飲酒暢敘,眾人應允,方各分頭回去,當夜無話。   又到來朝,綏之因今晚要擺雙臺,嫌昨天只有賓主六人,未免太少,必須多請幾位朋友,方才熱鬧,所以清晨起身,寫了四張字條,命家人四處送去。少停回覆,均說傍晚准到。綏之頗為得意,即使子青心存芥蒂,今夜推故不來,我這裡客人盡多,也不至冷靜減興了。此時綏之心熱如火,恨不得常住在寶玉家中,夜夜與他雙宿雙飛,故吃過了午膳,即忙將身上打扮,換了一套時式衣服,雖不及潘安、衛!,也是一位翩翩的美少年。而且他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父母、妻子都在廣東,上海兩爿土棧歸他一人管理。他本住在棧內,後因今春來了一個嫡堂哥哥,他就托哥哥照料,另租房屋住下,以便自己好放浪形骸,避去棧中的耳目。但每天卻到棧一次,或查查帳目,或取些銀錢使用。今日要到寶玉那裡,所以一出了門,並不到棧,僱了一部人力車,一逕向三馬路而來。   與家相距不遠,無多片刻,早已至寶玉家了。下車入內,登樓進房。下邊高喊「客來!」早驚動了寶玉。寶玉同大姐阿金起身招接,各叫了一聲「郭大少!」請綏之在夾廂裡煙榻上坐定,送茶、裝水煙等一切常套,不須細說。單講寶玉走到綏之身旁,撩衣坐下,問道:「今朝一干子,啥落來得能格早介?」綏之道:「我從家裡出來,沒有到棧裡去,又不往別處兜搭,所以早一點兒。莫非你討厭我,嫌我早來嗎?」寶玉道:「奴好落問問,倒惹實梗說法,阿要氣數?說故歇飯後來,就是天亮快來末,奴也勿見得討厭,拿趕出去格!」綏之道:「照你這樣說,竟不怕我來趁熱被頭的了?」寶玉不等他說完,將綏之的頭打了一下,說道:「搭說說末,就要說出格種勿上(讀藏)臺榻格閒話來哉。」綏之道:「該打!該打!是我說差了。實在我昨夜回去,已是三下多鐘,那知躺到牀上,仍然睡不熟,一心想著了你。看天發了亮,我就起身,寫好了幾張請客字條,命人送去。我聽了回覆,立刻想到這裡來,恐怕你睡著不便,驚動了你的好夢,故爾耐到這時候才來看你呢。如今聽你一問,不覺說出這樣話兒來了。」寶玉道:「亦勿是小寶寶,想吃娘格奶奶佬,一夜天才困勿著。格套閒話,奴要相信點來呀。」綏之笑道:「你就當我小寶寶,我叫你阿姆可好?」嘴裡說著,一隻手早已伸到寶玉胸前。寶玉連忙把身子一讓,用手推開,假作怒容道:「,奴叫啥阿姆,動手動腳,撥別(讀白)人看見仔,像啥樣式,阿要難為情嗄?」旁邊阿金也幫著說道:「郭大少,既然叫俚娘末,勿應該嘸規嘸矩格。還是轉去摸摸唔篤格少奶奶,格末嘸啥要緊格。」綏之道:「他在廣東,我沒有接引佛的長手,怎好去摸他呢?不如你代了一代,就摸你的好不好?」阿金道:「上我搭船,阿曉得雷響要天打格。」   三人調笑了一回,寶玉忽然問道:「昨日說過要擺雙臺,後來臨走格辰光,勿曾搭奴約定,格落奴還交代下去格來,到底真呢勿真格介?」綏之道:「怎麼不真?你也太小心了,即使我是頑話,你已交代了下去,也不打什麼緊。要曉得我的脾氣,與子青兩樣的。」寶玉道:「實梗說起來,奴和底下交代仔雙雙臺,對一說,終也依我格哉。」綏之道:「只要稱你的心,有什麼依不得呢?」寶玉道:「故歇末實梗,將來就要換面孔,說奴敲格竹槓哉。」綏之道:「你又不是仙人,怎知我後來變臉呢?」寶玉笑而不答,回轉頭來,吩咐阿金道:「下去交代一聲罷,俚篤去叫菜,到昨日格家去,要到新新園去叫格。」阿金答應,自去交代,不提。   仍說寶玉與綏之閒談,甚是情投意合,比從前交好楊四的時候尤其親熱。為因綏之年紀既輕,相貌又好,就是他不肯用錢,寶玉也要勾搭上他,何況他富有家財,是個開土棧的老闆呢!所以十分優待,放出一縷情絲,把綏之赤緊的縛住。這是寶玉生平的慣技,真不愧有「九尾狐」之稱。   閒話少敘。此時寶玉想起一個人,問綏之道:「昨日夜裡,奴堂差到中和園(是天津酒館,今已閉歇)去,有一個陌生客人,轉奴格局,也是廣東口音,賽過勒浪敲銅鼓,奴有半把聽勿出篤,勿像實梗蠻好聽格。奴問俚尊姓大名,倒說也姓郭,名字叫啥格義臣,勿知阿是唔篤自家族裡?」綏之道:「他是我嫡堂的哥哥,可巧轉你的局,只怕將來要兄弟同科了。」寶玉道:「奴末正正經經問,末終要軋兩句笑話勒海格。奴想唔篤既然弟兄,為啥聲音大兩樣格呢?」綏之道:「一來我在上海已有三年,二來學習你們講話,句句留神,自然舌音漸漸改變,你都聽得出了。他是在本鄉做生意,今春才到這裡,而且年紀比我大十歲,舌根已強,一時學習不來,全是廣東土白,莫怪你聽不清楚了。」寶玉道:「唔篤格搭場化,阿好白相格介?」綏之道:「廣東的風景雖有好幾處,遠不及上海的繁華。然珠江風月也是天下聞名的,江中的景致極佳,大小花船不計其數,名曰『廣艇』,統歸河泊所管轄。船中的妓女大半以水為家,即使住在岸上,也要下船做生意的。故不論富商貴介,均在船上擺酒,一樣請客叫局,熱鬧得了不得。笙歌徹夜,弦管連宵,比蘇州的熱水船、秦淮河的蕩湖船更勝十倍。我記得昔人有首詩,單贊珠江風月的美景,其詩云:   夕陽蕭鼓木蘭舟,西舫東船笑語稠。   待到滿江明月上,畫中人在鏡中收。」   綏之正講得高興,忽聽樓下連聲「客來!」知是士誠等一班原約的朋友到了。二人即忙出房招接,果是士誠與張、李、王三位客人,阿金陪著上樓,彼此招呼,讓進房中請坐。寶玉一一應酬了幾句。士誠便問綏之道:「想必你來了半天了。」綏之恐他取笑,假說道:「我也剛到,怎麼你們四位得能會聚了來呢?」士誠道:「我本則一個人,想要早些來,走到半路,可巧遇著張、李二兄,一同到華眾會去吃茶,又碰見王六兄也在那裡,就坐著談了一回,方才到此,所以略遲了些。怎麼這個時候已敲過了五下鐘,子青還不來呢?」綏之道:「他與我不對,或者不來,也未可知的。」士誠道:「待我再寫一張字條去請他。他如果不來應酬,我們以後與他絕交也好。」綏之道:「你說得狠是,就費心你寫一寫罷。」士誠點點頭,立即把字條寫好,交寶玉遣人送去。然後五人聚著閒談,吃煙的吃煙,耍笑的耍笑。   直到上燈過後,綏之所請的四位客人陸續都到,與士誠等均不相識,大家通名道姓,敘了一番客套。寶玉又周旋其間,無非是堂子中的常例,若在下一一敘說出來,未免重複取厭了。即此回綏之擺酒請客,一切繁文,也只好略略點綴,否則與前集書中一樣,說了又說,有何趣味呢?雖未可一概而論,如《水滸傳》中的情節,往往前後相犯﹔然細細讀去,竟無一毫復筆,正所以見作者的力量,不愧謂為才子奇書。至於在下則東塗西抹,弗如遠甚,且是節與前無異,不若刪繁就簡,少講幾句的為妙。   話休煩瑣。且說那請子青的鱉腿歸來回覆,說:「朱大少勿勒屋裡,老早出來格哉。字條未留勒浪,來勿來末勿曉得。」綏之聽了,向士誠說道:「如何?我原知道他不來的。這樣人實在可笑得狠。」士誠道:「你不要心急,他今晚來得遲些,也未可定的。」綏之搖首道:「他既一早出來,怎麼這時候還不到這裡呢?我們客已齊了,等他則甚?不如就此坐席罷。」士誠未便相阻,由他吩咐擺席。不到片刻,席已擺好,綏之請眾客入席叫局,眾客唯唯,把局票一一寫了,無非是陸昭容、沈月春等一班有名校書,與前集所載的大同小異﹔只有一件兩樣,今天擺的是雙臺,眾人入席之後,吃過了幾杯酒,即擺上兩大碗魚翅,這就是雙臺的名目。此時大家有些饑餓,便大嚼了一回,已經罄盡。要曉得魚翅這樣菜,其實無甚鮮味,不過他交著好運,終是他第一樣上來,乘著人饑餓時候,所以都說他滋味甚佳,若把他做了壓席,第一次便上蹄狀,只怕蹄狀倒要吃完,魚翅便無人問鼎了。   閒話少講。且說眾人用過了魚翅,士誠忽向綏之問道:「你可曉得雙臺是那個創始的?」綏之回答不出。席間有個姓王的客人代答道:「我但知創始的是姓朱,名字卻不記得了,不知是也不是。」士誠道:「正是他,他叫朱渭夫,還有一個雅號,叫做『要緊完』呢。」綏之道:「你可認識他嗎?」士誠道:「我不認識他,是子青告訴我的。他即是子青的族叔,前幾年不但擺雙臺,而且有四雙臺的名色。如今弄得窮了,所以沒人知曉了。」正說之間,忽聞下面人音嘈雜,樓梯上腳聲碌亂,都向寶玉房間裡來。門簾啟處,走進一簇花蝴蝶,不先不後,共來了六位校書,帶著一班大姐、娘姨,均至席間坐定,各送嬌聲,叫應眾客。一時裝水煙、拉胡琴、彈琵琶、唱京調,房中十分熱鬧。又接著來了四個局,也是一個樣兒,俗語叫做:「壽星唱曲子---老調。」在下也不細表了。   總之鬧到十二點鐘,無論時髦不時髦,紛紛散去,房內漸漸清靜。綏之猶興致勃勃,與眾客高聲豁拳,打了一個竹節關,足足消去二三十斤酒,彼此均有酒意。惟士誠吃得尚少,最為清醒,取出金錶一看,已有一點餘鐘,便向寶玉要飯。寶玉又勸了幾杯酒,見眾客都要用飯,方喚娘姨等取飯上來。有的吃了一碗,有的吃不下了,各各起身,向綏之道謝,撤席散坐,均因時候不早,先行告辭去了。只剩綏之、士誠兩人。士誠橫在榻上吃過了幾筒煙,見綏之醉眼模糊,有我醉欲眠之態,就說道:「我也要回去了,你可是住在此間嗎?」綏之不好意思答應,詐醉三分,懶懶的答道:「待我略醒一醒,也想要回去的。」士誠極其知趣,聽他口氣,明明不去的了,便辭了綏之,獨自歸家,不提。   且說寶玉送過士誠,回進房中,綏之道:「我今天多吃了幾杯,覺得頭疼腦脹,身子疲倦的狠,此刻就想回家去睡了。」口中雖然說著,身子卻是不動,要等寶玉相留的意思。寶玉早已明白:「吃醉仔酒,哪哼好轉去介?奴勸客氣哉,就住勒間搭仔罷。」綏之聽了,猶如得著將軍令一般,唯唯答應。要曉得今夜的情景,兩人怎樣的同睡,怎樣的恩愛,怎樣的歡娛,諒看官們都是內家,想也想得出,描也描得出,不須在下細說了。昔筆花生有一首七言律句,單志今夜兩人之事,其詩曰:   綏綏喜得一雄狐,似漆如膠興不孤。   戲水鴛鴦空羨慕,穿花蝴蝶假歡娛。   帳中春色銷金鎖,枕上恩情寶玉呼。   禁錮經年從此始,廬山面目忽然無。   一宵已過,又到來朝,雲雨初收,日光照檻。兩人在枕上唧唧噥噥,講了一回親熱的話,方各起身梳洗。等到午餐之後,無非遊園、坐馬車,以及看戲、吃大菜諸類。一連住了半月,那一天,綏之接讀家報,悉母親病重,叫他速回廣東。綏之沒法,只得與寶玉作別,訂定來春返申。寶玉知難挽留,依依相送,任他自去,我且慢表。   再說朱子青自從在寶玉家擺酒,與綏之吃醋翻面,雖經寶玉調停,當時即波平浪靜,言歸於好,然不免胸存芥蒂。是夜歸家後,想起綏之辱罵,則憤恨異常﹔回念到寶玉身上,則又戀戀不捨。所以到了明天,綏之那邊決意不去應酬,獨自往別處頑耍。挨過了幾天,打聽得綏之住在寶玉家裡,未便前去。又過了七八日,正是重陽佳節,有幾個朋友請子青至李巧玲家飲酒,子青實在記念寶玉,就叫寶玉的局。寶玉正因綏之返粵,楊月樓也不來家,晚上甚是寂寞,雖生意頗佳,尚可供寶玉的揮霍,但往來客商之中,並無一個可意人兒。今子青前來叫局,縱不合寶玉之意,遠不及綏之面貌,然比尋常客人,稍勝一籌。將來在他身上,可以發一注小小橫財,故寶玉欣然出局,到子青那邊侑酒。子青問起近日綏之情形,寶玉即將綏之往廣東各節,略述幾句。又假說綏之毫無情義,與我交好甚是平常。聽得子青頗為得意,等不及散席,即與主人告別,跟了寶玉歸家。   寶玉格外優待,甜言蜜語,親熱萬分,騙得子青骨軟筋酥,渾身癱化,不知怎樣才好。閒談到一下多鐘,子青猶坐著不走。寶玉雖不歡喜他,卻因今夜無人伴宿,不如留他住下,填了空當也好。主意想定,尚未啟口,忽聞紗窗外面簷溜滴瀝,下起雨來。寶玉趁勢說道:「朱大少,天浪勒海落雨哉,哪哼好轉去介?」子青側耳一聽,果然下雨,便道:「不要緊,我好坐車回去的,但不知什麼時候了?」寶玉道:「差勿多有兩記鐘快哉,今夜雨落天留客,我看勿嫌待慢,就住仔一夜勒走罷。勿然末,坐仔車子轉去,身浪也要落潮格。」子青聽他一留,快活到了極點,即忙答道:「雨果下得大了,我住在此,已討厭了你們,恁敢說你們待慢嗎?」於是兩人吃過了半夜稀飯,一同上牀,共效于飛,諒必與綏之一樣。但子青年交不惑,究非寶玉對手,只好當綏之的替工罷了。況寶玉志不在此,一心想破他的慳囊,故肯與他同睡。睡至天明,雨猶未止﹔一連三日,子青住了三夜。   到第四日上,天已放晴。子青因有家事,免不得回去了一趟。從此常來常往,時宿時歸。任他性情吝嗇,也要破費些銀錢,不是招朋飲酒,定是請客碰和,一切燒路頭、打醮等場面,子青均難以推托。所以自重陽那日起,至十二月中旬為止,子青也用去四五百元左右。惟寶玉備辦衣服、首飾,他卻不命一錢。因此寶玉思得一計,與一賣珠寶掮客黃阿六借了珠花一對,計值千元光景,等到那天子青來了,寶玉先向他愁了一回窮,然後取出珠花一對,與子青商議道:「朱大少,奴今年年底勿夠開銷,缺少仔幾百塊洋鈿,要想搭借格五百兩銀子。格對珠花算仔當頭,押撥勒,阿相信呢勿相信?」子青聽說,本則不肯答應,及見那對珠花足值千元,慨然應允道:「你要押五百兩銀子,容易容易,我去拿來就是了。」說罷,匆匆而去。不到一個時辰,即把銀子取到,交與寶玉,取了珠花歸家。家中適值有事,四五天未到寶玉那裡。這日正想前往,忽見管門的朱福進來稟道:「外邊有一個姓黃的,要見老爺,現在廳上坐候呢。」子青聽了,想不出是何許樣人,即忙踱到外邊一看,原來是掮珠寶的黃阿六。阿六上前叫應,子青命他坐了,方才問道:「你今天到這裡,可是有好的珠寶送與我看嗎?」阿六道:「並沒有好的珠寶,只為我前幾天到胡寶玉那邊,寶玉對我說,尊夫人要紮珠花,少個好的樣兒,向我借一對珠花,現在尊處。請你拿出來,還了我罷。」子青愕然道:「這對珠花是寶玉押我五百兩銀子,怎說是我借的?」阿六哈哈大笑道:「這話我不信。他們堂子裡面,專靠用錢的闊客。不要說五百兩,就是一千兩,也不妨送與他了,用什麼押當呢!」子青難以分辯,急得口中亂嚷道:「我去問寶玉!我去問寶玉!」說著回身入內,取了珠花,仍至廳上。阿六道:「你要去問寶玉也好,我明日再到府取還便了。」子青也不睬他,看他走了,即忙坐自己包車,氣憤憤的一逕向寶玉家去,要討回那五百兩銀子。正是:   已把黃金虛牝擲,難期白璧趙家還。   不知子青此去,珠花可曾交還,銀子可曾取轉,請聽下回接談。 第十五回 開愚園遊春誇富麗 換香車過市獨招搖   且說子青因阿六索還珠花,不勝詫異,以為此花係寶玉所押,不關阿六之事,如何貿然前來取討?我須在寶玉面前證明此事。所以急急坐上包車,直到寶玉家中,氣憤憤上了樓梯,走進寶玉臥房。   寶玉起身招呼,見子青面色翻青,早知阿六已至他家,他必為這珠花而來。蓋寶玉與阿六商借珠花,定下此計,專欲破子青嗇鬼的慳囊,故一見顏色,便知來意,且預備著許多言語,對付子青。但此時假作不知,卻笑盈盈的問道:「朱大少,啥落格兩日勿來介,害奴牽記得嘸哪哼,阿是嫌奴待慢仔呢啥?」子青氣吁喘喘,只是搖頭,本想把此事直說,責備他幾句,問問他的緣故,及至見了寶玉,覺得有些礙口,便將此事頓住了。又聽寶玉問道:「今朝到奴搭來,啥格勿快活?勿聲勿響,皺起仔格眉(讀迷)頭,扳起仔格面孔,奴看格神氣,像煞啥場化受仔氣來格。」子青仍然不語。寶玉道:「阿是有人欺瞞佬?格落格種樣式。勿然末,是尋快活格人,勿比倪落,有時嘸不仔銅錢(讀鈿),就要愁殺快哉。若然奴做仔大少,有啥格勿開心介?」子青聽他話裡有因,也有心說道:「我今天出來,向人家討一注欠帳,分文沒有,故爾在此納悶呢。」寶玉道:「奴勸放開點,是該千動萬格人,就甩脫仔一千八百末,有啥要緊介?只怕勿為格浪,有心騙騙奴哉。」子青聽寶玉之言,果然利害,明明塞住我的嘴,要我甩掉這五百兩銀子。我若此時不說,明日阿六來討珠花,難道我悶氣吞聲的還他嗎?不如早些問他為妙。便向寶玉直說道:「我告訴了你罷,你前日把那珠花押我五百兩銀子,可是有的?」寶玉道:「自然有格,奴搭兩家頭做格事體,勿見得會忘(讀忙)記脫勒海。」子青道:「既有此事,怎麼販珠寶的阿六今天到我家裡,討還這對珠花,據說你借我名頭,向他借來的,不知是真的嗎?」寶玉笑道:「能啥格戇嗄!拿銀子借撥奴,受奴格信物,只好倪兩家頭曉得,倘然撥別人聽見仔,勿但要說鄙吝,而且要笑面皮厚,好意思要倪格押頭,惶恐要好仔長遠,阿是格點點銀子,還勿相信,要拿當頭格來,顯見得氣量忒小哉。奴老實對說,珠花是阿六格,俚勒面前說格套閒話,才是奴格托詞。故歇問討還,奴勸撥仔俚罷,撥俚曉得仔倪格底細,倒弄得大家難為情煞。橫勢只有五百兩,也勿在乎此。牯牛身浪撥根毛,犯勿著惹別人講張。想阿對呢勿對佬?」   這一大篇說話,說得子青啞口無言,好像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一來懊惱,二來肉痛,明知上了寶玉的當,又坍不下這場面與他索取銀子,失了大老官的氣象,只得忍氣答道:「你要用銀子,儘管向我支取,何必弄這花巧的事,累我受阿六的氣呢?這對珠花現帶在此,你拿去還了他罷,免得他再上我門了。」說著,將珠花交與寶玉。寶玉接在手中,笑道:「朱大少,動氣,是奴勿好。下來奴再有尷尬,終搭大少實說,阿好?」子青一聽,也不回答,心中暗想:「你下次免勞照顧,我也不敢再來了。現在珠花究屬有限,設或將來獅子大開口,要借幾千起來,如何是好?豈不變做將雪填井嗎?」故子青無精打采,吃了幾筒水煙,悶悶坐了一回,即便起身回去。正所謂:   鼇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   從此寶玉房中,子青絕跡不來,我且不提。   再說寶玉賺得子青銀子,猶如剝去他一張浮皮,料他必然心痛,不敢再至我家。我雖夜間清靜,無人陪伴,但他無濟於事,遠不及綏之,正是可有可無,因此定下妙計,騙著一注橫財,落得到新春時受用。惟晚上獨宿孤眠,甚是難挨,彷彿吃鴉片煙的人吃上了瘾,到這時候沒有煙吃,豈不要難過嗎?然寶玉的淫賤與人不同,擇肥而噬,揀秀而餐,其餘不美的粗貨,他寧可絕食不嘗。故一心牽記著綏之,不知他何日回申。至於姘識的楊月樓,也許久不來,命阿金前去相請。那知月樓近日新姘了徐姓寡婦,故與寶玉疏遠。因那寡婦頗有財產,籍隸廣東,喬居滬上。所生一女,帶在身邊,青春二八,正當破瓜之期,生得綽約多姿,與母面貌彷彿。那天,母女二人也到丹桂看戲,被月樓看中,先與寡婦勾搭上了,寡婦的銀錢盡他濫使濫用。但其女終嫌礙眼,往來有些不便,要想與寡婦商議,同女成其美事,不獨一箭雙雕,而且一鍋熟了,不致走漏風聲。計較雖定,尚未啟口,故現下與寡婦分外親熱,怎肯到寶玉家來?寶玉得此信息,十分憤恨。後來月樓因此事發覺,上海縣葉大令將他拿捉,監禁獄中,聽審之時,受那鐵錘的毒刑。寶玉聞悉情形,並不憐惜。翻是未通情好、毫無瓜葛的沈月春,只為平日愛慕月樓,私自與縣差商懇,送了許多銀子,使臨刑不受痛苦,又親到獄中慰問。誰知月樓未悉底蘊,反對月春怒目而視,說了幾句不情理的話,氣得月春大哭而歸。雖是月春癡情,然與寶玉一比,越顯得寶玉的無情。此段月樓情節不是我書中的正文,略略表過,就算交代,以後不再說他了。   且說寶玉昏昏悶悶,度過殘年,又屆新春,另有一番景象。況他性愛奢華,把房中重加修飾,務勝他家幾倍。即身上的衣裙、頭上的首飾,都要改造更新,以便炫人耳目。故那班舊好新知,以及遠處的富商貴介,一個個慕名而來,爭相報效,天天把房間擠滿,忙得寶玉分身不開,送往迎來,門庭如市,即使忙裡偷閒,也不過日間坐幾趟馬車,兜幾個圈子罷了。到了晚上,非惟侑酒出局,還要下榻留髡,揀兩個年輕的住宿,以解了。到了晚上,非惟侑酒出局,還要下榻留髡,揀兩個年輕的住宿,以解自己的饑渴。因此自朝至暮,竟無片刻暇閒。直忙到二月過後,枇杷門巷始覺車馬稍稀,夜間方與大姐阿金到丹桂園、金桂軒看了幾本戲。   不覺已是三月中旬,那天阿金向寶玉說道:「今朝我到陸昭容小姐搭去,聽見俚篤講起,靜安寺格搭,新造一座大花園,叫啥格『愚園』,連申園隨歸並進去,格落場化也大,景致也好,據說後日(讀熱)開園。倪阿去白相相佬?」寶玉點點頭,答道:「格個(讀格)花園倒造得快格,倪只有幾個月去,啥已經要開哉!倪後日去末,搭奴去定好一部頂好格馬車,格末好出出風頭,勿然,坐著仔蹩腳格車子,顛末顛煞快,撥別(讀白)人看見仔,阿要難為情煞介?」阿金道:「勿是我海外,我去叫馬車,還天字第一號,嘸不蓋招格,放心末哉!」說罷,即忙去預定馬車。剛走到一梯跟首,忽然回轉身來,問寶玉道:「我想著一句閒話勒裡,還是要坐轎車呢,皮篷車呢,還是亨斯美搭雙馬車介?」寶玉笑道:「轎車末忒悶,亨斯美末自家弗會拉韁繩,倒底皮篷車最好。不過要駕兩隻馬格哩。」阿金連說:「曉得,曉得。」自去把馬車叫定了,不表。   書中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到了後天清晨,寶玉一早起身,先將首飾官箱取了出來,然後洗面梳頭,拍粉點胭脂。阿金在旁伏侍。插戴首飾,件件新式。黃的是金子,白的是珠子,紅的是寶石,綠的是翡翠,五光十色,照耀眼簾。還有臂上的金鐲、珠鐲、翡翠鐲,指上的金戒、珠戒、寶戒、鑽戒,色色精工,大半是楊家之物改造了時新的花樣,雖非無價奇珍,然海上鶯花隊裡已屬罕有其匹。頭上打扮齊整,用過了午膳,再將衣裙更換,穿一件藍地金花閃緞夾襖,束一條大紅百褶繡花裙,足上著一雙藍幫金繡花鞋。更換已畢,又在官箱內取出金錶、多寶串兩件,掛在翡翠鈕釦上面,方對那大著衣鏡照了一照,正不愧有傾國傾城之貌。誰知一念貪淫,沉淪欲海,悠悠忽忽,過了二三十年,把那西子、王嬙,變成了無鹽、嫫母,依然身無歸著,不堪回想當年,漫說紅顏薄命,也是他自作自受,為妓女貪淫之惡果。故惜紅生有詩歎之曰:   怪他底事太風騷,漫詡今朝意氣高。   富等煙雲容易散,花經霜雪不堅牢。   鴛盟屢背思淫佚,狐媚偏工愛侈豪。   直到徐娘年老後,縱知懺悔亦徒勞。   此詩說盡寶玉終身,現在且慢細表。仍說寶玉對鏡照畢,聽報時鐘已敲兩下。樓下的相幫上來說:「馬車已經來了,停在門前伺候。」寶玉即同阿金下樓,移步至門首上車,見那車用新式皮篷,繡花坐褥,果然比眾不同。上面坐著兩個馬夫,一色新鮮的號衣,在彼時已算極考究的了。寶玉與阿金並肩坐定,馬夫即將韁繩一拉,那對高頭大馬,便向著西邊駛去。轉了一個彎,越過二馬路,即是大馬路了。馬夫加上幾鞭,比前行得更快。但今天是愚園新開,大家都要見識見識,所以馬路上的馬車較往日愈多,滔滔滾滾,接接連連,魚貫而行,蟬聯不絕。駕車者未便超越而過,違了租界章程,因此寶玉這輛車也只得逐隊而走。過了泥城橋,向那片跑馬場一望,另有一番景致:細草鋪茵,茂林積翠,令人心曠神怡。而且一路之上楊柳迎人,桃花含笑﹔兩邊樹木遮陰,叢篁掩日,黛色與釵光並映,花香共粉氣交融,愈鼓春遊之興。詩云:「春風得意馬蹄疾。」彷彿為此日詠也。   閒文少敘。單說寶玉那部車,鈴聲遠送,鞭影橫斜,如風馳電掣一般,行不到半個時辰,早見愚園在望,相離不遠了。寶玉用手一指,向阿金說道:「看格個園,比仔前頭申園真真大兩樣哉。」阿金尚未回答,車已駛至園門跟首,慢慢停下。甚是擁擠,阿金便攙寶玉下車。旁邊看的人不計其數,幸而馬夫在前開路,阿金方扶著寶玉,緩步進園。但見園中勝景,依稀別有洞天,有一篇短贊為證:   樓臺重疊,亭樹參差。小閣清幽,迴廊曲折。怪石玲瓏,奇峰空兀。紅橋九曲,碧水三篙。柳絮池塘淡淡,梨花院落沉沉。階翻芍藥低圍,亞字闌干架滿。酴斜映,丁紋簾幕。依稀金穀繁華,看蜂蝶尋芳而至﹔彷彿平泉卉木,聽燕鶯逐隊而來。春色滿園,疑是花花世界﹔韶華似水,休嫌草草光陰。正是:錦繡六朝金粉地,畫圖三月豔陽天。   寶玉遊玩了一番,漸漸有些疲倦,遂同阿金登樓遠眺,遍覽全園麗景。在靠窗泡了一碗茶,坐不到半刻工夫,見樓下遊人如織,美女如雲,來了一班北里姊妹,如李巧玲、李三三、陸昭容等十餘位校書,一個個花枝招展,爭上樓來。寶玉連忙起身招呼。眾校書見是寶玉,都走過來敘談,圍在一處品茗,惹得那班浮頭少年,饞涎欲滴,在旁品頭評足,高聲道好。有的認識寶玉,有的認識各校書,據當時人的月旦,均推寶玉為第一,因寶玉週身打扮勝於別人,越顯得十分美麗。若單講姿色,則巧玲、三三、昭容三人也不弱於寶玉。倘把服飾比較起來,惟三三稍遜一籌,其餘則遠不如寶玉了。   話休煩瑣。且說寶玉與各姊妹談了一回,重又結隊成群,聯袂下樓,穿曲徑,步迴廊,遊玩多時。已是夕陽西下,林鳥歸巢,寶玉等各姊妹咸各興盡而返,攜手出園。自有馬夫等招接,分別上車。一時車轔轔,馬蕭蕭,塵沙蕩漾,蹄鐵奔馳,首尾相連,向東疾走,如在山陰道上,令觀者接應不暇。轉瞬之間,到了大馬路上。兩旁水門汀邊,立著無數的看客,個個指手畫腳,向那寶玉這部車齊聲喝采。寶玉在車中揚揚得意,與阿金說說笑笑,賣弄風騷﹔又命馬夫在大馬路、四馬路、黃浦灘幾處連兜了四五個圈子,天已傍晚,路上電燈齊明,方始歸家。寶玉又吩咐阿金道:「去對馬夫說,念幾里聽說要跑馬哉,到仔格日叫俚早點來。馬車末還要好點,號衣末還要新鮮點。三日天格銅鈿,奴是勿算格,只要比別人家好。搭奴交代聲(讀生)俚,省得過一日再去叫哉。」阿金噢噢答應,自去交代馬夫,不須細說。   等到廿二那天,正是西商春郊賽馬之期。寶玉清早起身,梳洗打扮,又換了一副行頭。候至午後,馬車已歇在門前,仍同阿金上車,因時光尚早,先在熱鬧的所在兜了幾趟,延挨到三點鐘,方從大馬路直至泥城橋畔,將車停下。此時人山人海,跑馬場欄杆外面搭著許多看臺,看臺之外圍著幾排馬車,擁擠異常。都向那跑馬廳望,但見紅旗高懸,有十幾個西人,穿著五色的衣服,騎在馬上。馬前立著一個西人,手中拿著一面方旗,正在將賽之際。阿金問寶玉道:「格個捏旗格外國人,立勒馬前頭作啥介?」寶玉道:「格面旗是俚篤格號令呀。」話未說完,突見拿旗的西人將旗往上一揮,十餘個西人的馬一排向前衝去,猶如逐電追風,黃沙瞇目,綠草翻蹄,爭先恐後。兜了一個大圈子,雖有十里多路,卻不到半刻工夫,早分勝負,看得寶玉興高采烈。略停片晌,又見賽馬臨場,跑過了二三次。忽聞東邊鈴聲嘹亮,寶玉回轉頭來一看,卻是一部新式橡皮四輪鋼絲馬車,車上紮著許多紅紅綠綠的綵﹔那根馬鞭上也掛著兩個彩球,隨風飄宕﹔並且馬頭上縛了一朵花,馬背上披著五色的綢,甚是燦爛奪目。當前坐著兩個馬夫,一色是藍摹本湖色鑲邊的號衣,束一條繡花腰帶,顏色分外鮮明。寶玉不見猶可,見了這個樣兒,益覺自慚形穢,恨不得跳到那部車上,讓自己出出風頭。故把阿金一拉,說道:「來看看格部車子,勿知是啥人家格?」阿金聽說,連忙回首一望,答道:「格部車子倒實在標緻勒裡,可惜車裡坐格人迎面還看勿出。」正當說著,那車已如飛而至。阿金眼快,早已看得清楚,即將寶玉的手一扯,說道:「阿曉得啥人?原來是郭大少呀!」寶玉聽得心上人已來,急忙定睛細看,果然是綏之同著哥哥義臣並排坐在車上。一喜一恨:喜的是綏之已回上海﹔恨的是不到我家,未知何故?等到那車臨近,相距不及兩箭之地,寶玉即命阿金叫喚。阿金立起身子,連叫了幾聲「郭大少!」   綏之剛同哥哥講話,並不留神﹔況此地車馬紛紜,人聲嘈雜,非但未見寶玉的車兒,且未聞阿金叫喚之聲。及至車子停下,方向四處觀看。聽得有人叫喚,聲音狠熟,即便疑神注目,仔細向那邊一瞧,見是阿金立在車上舉手招呼,曉得寶玉也在此間。因寶玉身子坐著,卻被阿金遮住,所以沒有瞧見。高聲問阿金道:「你家先生可在這裡嗎?」阿金聽他一問,也不回答,把身子一閃,讓寶玉與他交談。寶玉便嬌聲喚道:「郭大少,幾時到間搭格介?為啥倪格搭一埭才勿來?阿是忘記脫仔奴哉?」綏之把手搖搖,因在此眾人矚目之地,不好細訴情由,況且聲音熱鬧,說話有些聽不清楚,故又把手招了一招,是叫寶玉過去的意思。寶玉本想坐綏之這部車,借此招搖過市,顯顯自己的豪華﹔今見綏之一招,欣然同阿金下車,在人叢中擠到那邊。綏之伸手來攙,寶玉趁勢一搭,上了車沿。阿金也隨後跨上,即在對面坐下。寶玉又叫應了義臣,方將別後話兒動問綏之。綏之因哥哥在此,未便說那肉麻的話,略述了幾句別後事情,並云:「昨天方到這裡,故未到你家來,少停與你同行可好?」義臣接口道:「我晚上還有要事,約一個朋友在那裡,不便與你們同行,倒不如你們坐著這部車,我坐著寶玉的車,先是回去的好。」寶玉道:「阿好實梗介,真真香伙趕出仔和尚哉!」義臣道:「不要緊,不要緊,我因有正事,並非同你客氣呢。」說畢,命阿金關照了寶玉車上的馬夫,方下了自己的車,跳到那部車上。其時夕陽墜地,人影散亂,見西商賽馬將畢,看臺上的人以及看客的馬車漸漸散去,義臣先自回轉土棧,不表。   單說寶玉、綏之兩人無心再看賽馬,亦然錦轡言旋,答轉馬頭望東飛駛。一鞭殘照,掩映著五色彩綢,在大馬路、四馬路一帶招搖過市。一路看的人,無不稱贊道好,實因馬車上紮彩是由綏之創始,從前是沒有的,故覺得耳目一新。後來人人倣效,便屬司空見慣,平淡無奇了。今日寶玉非常得意,遊覽到上燈過後,綏之同他至番菜館,用了夜膳,方才興盡而歸。寶玉即留綏之住宿。共效于飛。正是:   五夜綢繆重話舊,一年禁錮忽更顏。   不知綏之怎樣患病,改變容顏,且聽下回細述。 第十六回 患天花郭綏之變相 看夜戲十三旦登場   卻說寶玉今天觀看賽馬,無意之中遇見綏之,如獲至寶。又換坐了紮彩的香車,十分得意,遂同綏之歸家,以敘闊別之情。方才坐在車中,未便細細動問﹔此刻到了家內,先命阿金整備了半夜餐,然後促膝談心,細問綏之道:「郭大少,舊年轉去仔,唔篤令堂太太格毛病,諒必就好格。」綏之道:「我回去的時候,病勢果然沉重。後來我到各廟燒香,許了一個大願,吃了幾十帖仙方,方始病退身安。調理到十二月內,漸能起牀行走。所以我一時不能回申呢。」寶玉道:「實梗看起來,唔篤老太太格身休,真真靠活菩薩保佑格。」綏之道:「怎麼不是?起先請了許多有名郎中,吃了十幾劑藥,那知越吃越重,好像澆在石上一般。及至許願之後,就一天好似一天,你想奇也不奇?」寶玉道:「奴忘記脫問,到底是啥格病介?」綏之道:「其實是痰火症。醫生當他受了風寒,都用那表散辛熱之藥,以致把病弄大了,足足睡了三個多月呢!」寶玉道:「既然到十二月裡就好,為啥正月裡勿回上海介?」綏之道:「我實在不能脫身。到了正月裡,又往各處去還願燒香,拜佛謝神,直忙過了正月,方才略略安閒呢。」寶玉道:「照說法,轉仔廣東,有工夫去白相格哉。」綏之道:「前月卻頑過兩次,因我有兩個至交朋友。一個叫詹祖梅,一個叫尹選仁,請我到花船上飲酒,未便推卻,只得從興前往。其實我心中記掛著你,雖勉強叫了幾個局。若要比起你來,真有天淵之隔,看了反為掃興。故在席間把你提起,說與他們聽了,帶累詹、尹二位十分羨慕,恨不生了兩翅,飛到上海來,與你會會。你想他們癡也不癡嗎?」寶玉笑道:「格套閒話像煞有介事,奴要相信格呀?登勒奴面前討好奴兩聲(讀生),到仔背後頭,只怕老早忘記格哉。勿然末,昨日到仔上海,就該應來關照奴。」說著,把嘴批了一批。綏之也笑道:「雖是我不好,你也該原諒的。我昨天午後來申,至晚上方到棧內,曉得今日賽馬,馬車是我哥哥定的,紮彩也是他的主意,所以我不來邀你。你若不信,我就罰個咒你聽聽好不好?」   寶玉道:「奴罰啥牙痛咒。有介事也罷,嘸介事也罷。看辰光已經一兩點鐘,阿要吃仔半夜餐勒困罷?」阿金接嘴道:「點心搭仔稀飯,我去搬進來哉。早點吃過仔末,讓(讀釀)倪好早點困,唔篤明(讀門)朝還要去看跑馬格來。」寶玉點點頭,綏之卻嘻嘻的笑道:「你們為什麼這般心急?要曉得,我們睏了上去,還有許多事情﹔不到天明,終究睡不安穩的。」寶玉不等他說完,重重的打了一下,說道:「張狗嘴裡,終嘸不象牙突出來格。困末,去坐到天亮,勿關得奴事。奴勿來陪格。」阿金也道:「郭大少格面皮啥落能格厚佬?那怕城磚篤上去,只算拜年帖子格哉,說得出格種閒話,阿有點難為情格嗄?」綏之不睬阿金,單向寶玉說道:「你不要生氣,是我說差的。少停到了牀上,再與你陪罪如何?」寶玉聽了,又對他眨一個白眼,答道:「說閒話,終歡喜搭小銅錢。奴總有一日變仔麵孔尋著,難末下埭(讀大)勿敢得來。」綏之道:「你會變臉,難道我不會變臉嗎?只怕我變了臉,你就不敢尋著我了。」哪知這幾句話本是無心說出,竟成了後日的讖語,可見得嘴是毒的。兩人取笑了一回,阿金已將蓮心湯、燕窩粥搬了進來。寶玉同綏之吃畢,各自寬衣解帶,同上牙牀,不必細表。   到了明日午後,寶玉、綏之帶了阿金,仍坐了那部紮彩的馬車,去看跑馬,一連兩天。第三日上,又看西人跳浜。故綏之夜夜住在寶玉家裡,寶玉待得他格外親熱,日則同行,夜則同睡,形影相隨,不離寸步。因此綏之十分迷戀,住過了一月有餘,非但家中沒有回去,而且棧內也並未到過。即使偶然想著與寶玉作別,卻被寶玉攔阻,堅不肯放,綏之也只得罷了。其時端節將屆,土棧中帳目甚忙。義臣來尋他幾次,寶玉都代他回答,或推有病,或說出去,不令他二人見面。義臣明知綏之在此,卻未便進房搜索,無法奈何,到後來也不去看他了。   寶玉這副手段彷彿把綏之禁錮,以填夜來的欲壑﹔即有時出外坐馬車看戲,皆是親身陪伴,不許綏之脫身。惟每夜出局,卻教阿金看守,自己帶別人出去,以致綏之如鳥入樊籠,魚投羅網。雖不費一錢,夜夜與美人伴宿,大是便宜,然起初自恃少年,不難鞠躬盡瘁,視為樂事,及至半載之後,旦旦而伐,精神漸漸的虧耗,身子漸漸的羸瘦,只得吃幾筒洋煙,借些本錢應用,還恐不足赴敵,又吃那壯陽酒、九丑丸霸烈之藥。你想綏之這個人,生病不要生病嗎?自三月下旬起,直至來年二月過後,足足有一年光景,綏之的身體本已虛弱,又沾染了時氣,不覺發寒發熱,生起病來了。吃過了兩服發散湯頭,寒熱仍然不退,翻又加重了些。寶玉慌了,與阿金商議請醫。阿金道:「郭大少格病末蠻重,像煞著仔邪實梗,終要請個把有名氣格郎中末好。」寶玉道:「請啥人好介?奴一時想勿出。」阿金道:「啥忘記哉?前頭請過陳曲江,倒蠻好格,阿要請俚來看看佬?」寶玉道:「嘸啥,搭奴去請罷,奴等掛號轉來仔,想到虹廟裡去燒香,搭俚許一個願。作興俚碰著外邪,也未可知格。」阿金唯唯答應,拿了掛號錢匆匆去了。   此時寶玉待綏之尚算有些微情義,故走到綏之牀前,看了一看,見他身子朝裡,口中喃喃的譫語。寶玉暗闇心驚,等到阿金回來,即忙坐著自己包車,到虹廟裡去燒香,通誠褥告了一番,又順便動了一個課筒,方才回去。告訴阿金,據課中所斷,說有幾個女鬼纏擾,須用羹飯五碗、銀錠五千、衣包五個、雨傘五把送東北方,再叫天喜四十九聲,每聲用甲馬一張。過了本月廿二日,自然病勢減輕。因今年有白虎病符兩凶星坐命,還宜禳星禮斗,向各廟燒香保福,方保後來無事。醫生須請西南方,必定見效。寶玉述了一遍,阿金道:「今朝倪請格陳曲江,剛正是西南方,終算巧格。」寶玉道:「巧是巧格,但原俚就好末嘸啥,勿然末,哪哼嗄?」阿金道:「閒話少說,有啥來再商量末哉。且拿洋鈿交撥我,格套送客人格物(讀末)事,停歇叫相幫篤去買好仔,格倒要緊格。」寶玉應允,即在身邊取出一張鈔票,交與阿金道:「去辦端整仔,一總來交帳末哉。」阿金領命,自去下樓交代,不表。   且說寶玉在房中,無情無緒,悶坐到四下多鐘,先聽得下面人聲嘈雜,知是醫生來了,後見阿金進房來說道:「郎中來格哉,阿要就請俚上樓罷,去陪陪俚,告訴俚點病源末好?」寶玉道:「奴是難為情煞格,代奴陪仔俚罷。橫勢也曉得病源,俚也看得出格。事後奴重重謝末哉。」阿金道:「格末走開仔,我去請俚上來哉。」說罷,把筆硯端整在中間臺上,方回身下樓而去,引領那位郎中上樓。   這郎中姓陳號曲江,本籍是無錫人。初到上海的時節極其窮苦,幸得有位族叔在城內開設堂子,名叫陳大麻子,生意甚好,就投奔到那裡,管理皮肉帳。混過了一年,因自己懂些醫道,在同行中與人治病。果然運氣來了,一個個藥到病除,他遂丟去了皮肉帳,在城外懸壺行道。不上四五年,其門如市,婦孺皆知其名。醫業之中,上海要推他獨步了。這段情由並非在下編書捏造,問幾個老前輩,或者還有些知道,但非書中的要緊人,我就算一言表過。   當時寶玉請了他來,裝出大模大樣,跟了阿金上樓。先在中間坐定,問道:「是誰生病?可有寒熱的嗎?」阿金信口答道:「是倪先生格親眷,住勒間搭。發仔幾個寒熱,嘴裡說胡話,人才弗認得,格落請先生來看看呀。」曲江道:「你快些領我去看,我今天實在忙得狠。看過了這裡,還有二三十家等著呢。」阿金聽了,即忙引曲江進了臥房,在牀前擺了一隻方凳,請曲江坐下﹔又點了一枝蠟燭,放在桌上,方把帳子上起。卻巧綏之身子朝外,就輕輕將棉被揭開,拉出他一隻手來,擱在幾本書上,然後把自己身子讓出,請那先生診脈。曲江見綏之面色緋紅,昏昏似睡,曉得病勢沉重,彷彿是春溫症候。及至按過了兩手的脈,移了蠟臺,細細一照,卻見皮膚之內,隱約有無數的紅點,比著綠豆還大,便回頭向阿金道:「他的病並不是傷寒症。據我看來,一定是出天花。雖已現出紅點,卻未透發出來,所以不省人事。幸而看得尚早,不致內陷,或者有救。但有一說,大人比不得小兒。小兒是純陽之體,本力甚足,容易透發,只須上漿飽滿,便能太平無事。雖比種的兇險,其實道理是一樣的。現在他是大人,非惟皮膚已緊,腠理難開,而且腎經虧耗,下元虛損,只怕痘根倒塌,不能上漿,那就無法可施了。」阿金道:「實梗說法,是萬難好格哉?」曲江道:「但看這幾帖藥,得能將花托出,自然無妨了。」說罷,起身回到中間。阿金也跟了出來,看先生開好了藥方,送過醫金。曲江要緊到別家看病,匆匆下樓上轎去了,不提。   且說阿金拿了藥方,回進房中,交與寶玉觀看。寶玉本在後房,早聽得郎中的說話,心中甚是著急,故把藥方一看,便向阿金說道:「難末哪哼嗄?俚出天花,一來末容易過人,二來末勿知阿發得出。倒弄得奴嘸不仔主意,濕手捏仔乾麵勒裡哉。替奴想想看。」阿金道:「嘸啥別樣想法。倪今朝請俚吃仔格帖藥,做長做短,終算格情義。到仔明朝,管俚好點勿好點,請俚篤阿哥來送仔俚轉去,就完結哉,勿犯著費仔銅錢,再擔啥格干係。不過俚篤阿哥到仔間搭,要說兩聲鬼話格。」寶玉一聽,倒也不差,准其這樣辦法,落得把濕布衫脫去,由他是死是活了。當夜,卻照課筒所斷,叫喜送客人,忙了一回,又將藥煎與他吃。   果然到了明晨,綏之面上的天花盡行發出,斑斑點點,竟無一毫空縫,身上可想而知,但沒有上漿罷了。寶玉略看一看,見綏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非惟令人害怕,而且有一陣氣味,直從帳中透出。寶玉急忙避開,走到外面,喚阿金去請義臣。阿金問道:「格爿土棧叫啥格店號,我倒忘記脫哉。」寶玉道:「店號叫『郭新興』。快早點去請罷。」阿金噢噢答應,不便叫相幫前往,親自到彼相請。卻巧義臣在店堂中算帳,阿金叫應之後,即便細訴情由,請他前去。義臣把帳放好,約略問了幾句,遂隨著阿金同行,不消片刻,早到寶玉家裡。   阿金引導上樓,喊應了寶玉。寶玉出來,招接義臣進房。義臣走到綏之牀前,仔細一看,見他臉上都是紅點,粒粒飽綻,確是天花,也不去驚動他,只把自己鼻子掩著,恐沾染了這個氣味,將身退到夾廂裡坐下,方才問寶玉道:「他在此間想必長久了,他的病是何日起的?醫生可曾看過嗎?」寶玉此時只得捏造幾句鬼話,答道:「俚來得弗到一禮拜來,格日(讀熱)子到仔間搭,吃仔十幾杯酒。起頭倒嘸啥,後來有點頭疼腦脹,看俚坐勿住哉,俚還想轉去。奴一想勿好,路浪吹(讀癡)仔風,格落留俚住格。洛裡曉得,當夜就發寒熱,人倒還清爽。直到昨日朝浪,忽然糊塗哉,嘴裡說胡話,害奴嚇煞快,馬上去請陳曲江來看,說是出天花,所以撥信撥大少。勿知阿礙格?」說著,把眼睛揩了一揩,十分做作。因恐義臣見怪,故又將那張藥方遞與義臣觀看。旁邊阿金也說道:「昨日夜頭,倪先生困才豈,一干子陪仔一夜。到仔今朝,難末喊倪起來,急得嘸淘成,差倪到棧裡請大少來,皆為想勿出主意落呀。」義臣聽說,明知他們要脫干係,不如我做了人情罷。便向寶玉說道:「承你的情,看待甚好,但據我意見,還是他回去的穩當。好是不必說,設或三長兩短,在家中也體面些,否則要被人議論的。你道對嗎?」   寶玉聽了,如得了皇恩大赦,出脫這個私鹽包,即趁勢答道:「大少格閒話是蠻對,不過奴實在對勿住俚。還有一說,晏歇點哪哼送轉去介?」義臣道:「不妨,只要用一乘轎子,把他坐著,用汗巾攔住,蓋著一條棉被,下了轎簾,沒有風吹進去,有什麼要緊呢?」寶玉聽他調度,喚相幫預備停當,然後走至牀前,低聲向綏之叫喚。綏之雖不能答應,心裡卻比前清醒,略把頭點了一點。其時義臣也走過來,見他這個樣子,便道:「他此刻似乎略醒,我意欲送他回去了。你去多喚幾個人來,把他攙扶下樓上轎,從速為妙。」寶玉巴不得他早去,即命阿金去喚人。登時上來了四五個鱉腿,七手八腳,把綏之攙扶起牀,蒙頭蓋了一條大被,撮撮弄弄,一逕下樓。義臣跟隨在後,寶玉與阿金相送,看綏之坐進了轎,照著方才所說,蓋好棉被,攔好汗巾,下好轎簾,轎夫上肩出門,義臣押著同行。寶玉送至門前,也就進去,暫且按下不提。   單說義臣送綏之到家後,無非延醫服藥,真真九死一生,直到一禮拜,方始花也出齊了,漿也上足了,人也清醒了。又過了半月,痘已回得乾淨,但覺臉上奇癢,偶不經心,用手搔了一搔,把花疤盡行搔去。起初並不在意,隔了幾天,見義臣對他大笑,不覺疑心起來,取鏡照了一照,那知不照猶可,及至照了這副容顏,自己也嚇了一跳,分明是個醜鬼:將一個極翩翩的美少年,變成了一個奇醜的大麻子!心中懊惱欲死,彷彿重投母胎,換了一個人身,從此自慚形穢,心灰意懶,雖病體全愈,也不再往寶玉那邊了。蓋綏之本是精明強幹的人,曉得寶玉待我恩愛,不過貪我年輕貌美。如今變得這副嘴臉,還要到他家裡,豈不被他厭惡嗎?所以執定不去,一心一意同義臣經營商業,翻成了克家的令子,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在淺見者只說他愛嫖的下場。據我而論,綏之這場病,我要與他慶賀。大約他祖宗積德,自己有命,故得上天保佑,命痘神前來搭救,跳出這迷魂大陣。不然,被寶玉禁錮,夜夜敲精吸髓,做了他的食料,只怕再過一年半載,就要了綏之的命了。如此一想,今番出天花變相,豈非是救命王菩薩,該與他慶賀嗎?此回是綏之結局,後書不提。   仍要說那寶玉,自見綏之去後,把胸前這塊石頭掇掉,交代阿金買些絳香、芸香,滿房薰了一薰,解解這股穢氣,免得沾染他人,當日無話。   又到明朝,寶玉因前幾天納悶,兼又晚間獨宿,好生難過,要想坐一部馬車到愚園去閒散閒散。來了一班熟客人,碰了一天和,至晚方散,只得帶了阿金到丹桂園去看戲。其時戲剛開場,先把那戲單一看,頂倒第二出是《遺翠花》,上頭刻著內廷超等名角十三旦,不知怎樣一個好戲子。心中正在胡思亂想,忽聞阿金問道:「今朝阿有啥格好腳色勒海介?」寶玉道:「有是有一個格,叫啥格『十三旦』,諒必來得幾日來,勿知好呢勿好?奴搭從見過歇格。」阿金道:「是老生呢?小旦介?」寶玉道:「俚叫也叫『十三旦』,自然是旦哉,啥能格笨佬?」阿金道:「劃一劃一,我真真昏勒裡哉。」兩人正當講話,已做過了兩出,無甚好看。寶玉翻向對麵包廂,以及樓下正廳瞧望,無一處不擠得滿滿,比往常愈覺熱鬧。今日同行中姊妹來得卻也不少,大約都要看十三旦的戲,可見十三旦這個角色決不是尋常泛泛的。寶玉一面想念,一面再看臺上這齣戲,又換過了一齣,較先前做工好些。但丹桂里的幾個舊角色,寶玉都看得熟識了,故專心致志等候那十三旦出場。   好容易看完了兩出,方做到那出《遺翠花》。寶玉凝神注目,聽得小鑼輕敲,便見電燈一閃,門簾微啟。臺下看的人喝了一聲采,走出那個嬌嬌滴滴、裊裊婷婷的十三旦。扮著丫頭模樣,穿一件湖色繡花小袖襖,外罩大紅金繡馬甲,束著一條繡花茶綠汗巾,桃紅繡花褲兒,週身又嵌著水鑽小鏡子,在那電燈之下,越顯得光華奪目,百媚千嬌。寶玉見了,猶如《西廂記》所云「眼花撩亂口難言,魂靈兒飛至半天」了。又聽十三旦唱的是梆子調,清音激越,高遏行雲,不同凡響,更令寶玉如醉如癡,十分羨慕,真不愧為超等名角。前人有一首詩,深贊十三旦的美貌,其詩曰:   天然綽約美丰姿,能使狂蜂浪蝶癡。   貌似蓮花花解語,迷離那得辨雄雌?   又贊其唱工之佳,也有七絕一章,詩曰:   珠喉一串勝鶯啼,月殿曾聞曲詠霓。   臺上幾聲如裂帛,令人哀感使人迷。   可見十三旦色藝雙佳,無怪寶玉動心。正是:   孽債重重還不盡,情思脈脈總難拋。   不知寶玉與十三旦可能成其美事,且看下回接談。 第十七回 十三旦應聘返京師 胡寶玉束裝游廣省   且說寶玉今夜看戲,不過因綏之去後,寂寞無聊,借此為解悶消閒之計,豈料無意之中,見了這十三旦,重又惹動情魔。也是他命中注定,該有這一段孽緣。況十三旦的姿容,天然娬媚,比前姘識之黃月山、楊月樓尤勝數倍。究竟武角粗豪,花旦細軟,毋怪寶玉一見傾心,對著臺上,只是呆呆的出神。旁邊阿金見此形景,曉得寶玉賞識,便有意問道:「這格齣戲裡格丫頭,阿就是十三旦介?」寶玉一心貫注在臺上,並未聽見,及至阿金又問了一遍,方始回轉臉來,說道:「問奴啥格閒話呷?」阿金道:「我問格阿是十三旦嗄?」寶玉道:「正是正是。看格個腳色,阿好呢勿好?」阿金湊趣道:「實在真真好,我生仔眼烏珠,頭一轉看見格種標緻面孔,比仔真格女才好。有句俗語說煞勿差,叫『天下只有美男子,嘸不美婦人』。倪今朝來看戲,也算修勒浪格眼福。但勿知晏歇俚下仔臺,卸仔妝,面孔阿要走板?」寶玉道:「格眼力倒弗推板,不過一句問得戇哉。俚是男呀,停歇卸脫仔妝,憑標緻,總歸有點兩樣格。」阿金道:「巴俚下仔臺走出來,讓倪看看,難末我好放心得來。」寶玉笑道:「關啥佬?放心勒勿放心介?格說話,撥別人聽見仔,要笑煞格。」阿金聽他假撇清,又道:「我關事,我就看見仔。下埭到間搭,我勿跟來阿好?」寶玉聽了這幾句話,知他已明我意,我也何妨直說,與他商量個計較呢?況從前我同月山、月樓來往,都仗他從中牽線,真是我的心腹之人。今他自己討差,我落得趁勢推船去托他。想定念頭,便道:「奴搭說說末,亦要甩紗帽哉。肯替奴出力,奴總曉得勒裡。有格閒話,停歇去仔搭說罷。」阿金點頭會意,也不再問。   其時十三旦戲將做完,也見寶玉花容。雖知是妓女模樣,卻不曉得寶玉芳名,徒自暗暗愛慕罷了。及至《遺翠花》演畢,又向著寶玉這個包廂望了一望,方才進去。可見孽緣是命中注定:寶玉看得中十三旦,十三旦也看得中寶玉﹔雖素未識面,自能生出情來,豈不是前世夙債嗎?不然,看戲的婦女不知多少,怎麼十三旦不愛他人,獨賞識寶玉一個呢?   閒話少敘。再說寶玉見十三旦進場,又換了一齣武戲,便欲與阿金回去。阿金道:「倪阿再等一等勒走?作興俚卸妝下臺來末,倪也好看看清爽。」寶玉道:「勿必哉,再等歇要軋格。今朝末出是武戲,鑼鼓末鬧煞,勿見得出來格。倪還是趁早走罷。」阿金答應,便攙著寶玉出了包廂,緩步下樓。此刻毫不擁擠,一逕到門外上車。   回至家中不過十一點鐘,弄些點心吃了,然後寶玉將心事實說,與阿金商議。阿金道:「心急,讓我去打聽著仔俚格住處,難末拿一張名片,我去請俚。好得格名氣大,俚終有點曉得格。據我看上去,嘸不勿來格道理。如果真真勿來,倪再想法子末哉。」寶玉道:「俚住格場化,哪哼打聽得著介?」阿金道:「放心,包有打聽處格。請困罷,辰光已經弗早,我也眼睛要做窠,枕頭勒浪寄信哉。」說著,打了一個呵欠。寶玉道:「先去困罷,明朝末起來仔,儘管出去末哉,奴好叫別人伏侍格。」阿金唯唯,自回房去睡了。寶玉也解衣上牀,一人孤孤淒淒,那裡睡得安穩?翻來覆去,直等到曙色透窗,娘姨等進房揩臺、掃地,方才朦朦朧朧的睡熟,領略黑甜鄉滋味。   忽見阿金同著十三旦走到牀前,正欲啟口動問,十三旦已爬上牀來,鑽入被窩,與他並頭而睡。寶玉雖心中歡喜,卻因初次相會,頗有些不好意思。剛在忸怩之際,突聞房外一聲叱咤,進來七八個梢長大漢。為首兩個,好像月山、月樓模樣,口中打著京腔,只說拿他到北京去,伸手將寶玉的被一掀,拖著十三旦就走。寶玉一嚇,要想叫喊「救命」,非但喉嚨噎住,而且身子都不能動一動,猶如壓著大石一般。好容易把手一抬,竭力叫一聲:「阿金!」醒將轉來,卻是一夢,心尚突突的亂跳。急忙將身子坐起,揭開帳子一看,見自鳴鐘將敲十二下了,也不再睡,披衣下牀。自有娘姨等進來伏侍。梳洗已畢,方向娘姨等問道:「阿金啥辰光出去格介?」娘姨道:「老早就出去格,故歇辰光還勿轉,勿知啥事體?」   寶玉也不告訴他們,獨坐在夾廂裡煙榻上,呆呆思想。想起方才這個夢,一喜一驚:喜的是與他雙雙交頸,諒必好事能成﹔驚的是被人拆散,把他捉去,恐是分離之兆。一時狐疑不決,難定吉凶。既而自己批解道:這是我心記的夢,況在早晨做的,怎麼做得准呢?只要這一來,就不想他了。吃過了中飯,又記念著阿金,為何此刻尚不回來?或者他的住處一時難以尋著,不然,應該就要來回覆了。等到三下鐘,又是心焦,又是氣悶,阿金仍然未來,卻來了四位熟客,一姓馬,一姓白,一姓徐,一姓曹,到這裡打茶圍。那個姓馬的明日要在此擺酒,寫了一張點菜單,交與寶玉。寶玉雖心中有事,只得同他們說說笑笑,勉強周旋了一回。直到敲過了五下鐘,方才去了。   那知客人已去,阿金還未歸家,寶玉更覺坐立不安,昏昏悶悶,就橫在煙榻上略睡片刻。耳邊忽聽得有人叫喚,睜開眼來,見是阿金立在面前,還只道是做夢,糊裡糊塗的問道:「快是真格阿金介?」阿金笑道:「我勿見得是冒充格,是我轉來哉呀!快點醒醒罷,困勒榻浪要受寒格哩。」寶玉聽說,忙把眼睛揩了一揩,方始清醒,坐起身來,也笑道:「奴真真困昏勒裡哉,還當是剛剛做夢來呀,阿要笑煞!啥弄到故歇辰光勒轉介?害得奴等煞快,心焦得嘸淘成。到底阿曾打聽著嗄?」阿金道:「我今朝忙仔一日天,證我且得坐一坐,定一定神,吃格一碗茶,難末細細能格告訴撥勒聽。嘸不啥實梗要緊格!」寶玉道:「急驚風碰著格慢郎中,求賣啥關子哉,奴事後終重重謝阿好?」阿金道:「格末聽仔:我早晨起來,八點鐘就出去,吃仔點點心,馬上到各處去打聽,才回頭我勿曉得。我奔到仔吃飯辰光,碰著仔一個巷浪阿姊,拉我到俚屋裡去,吃仔一頓飯。再到認得格案目搭去,落裡曉得勿勒浪。我本想要轉來,又恐怕說我勿道地,一時弄得我嘸哪哼。忽然想著仔月山格搭﹍﹍」阿金講到其間,寶玉搶著說道:「月山搭是去勿得格!到底去呢去介?」阿金道:「著急,聽我說下去。我一走走到月山搭,細細一想,勿好當面去問俚,只好問俚篤格用人,諒來有點因頭格。難末我走過去碰門。裡向開出來,我認得是月山用人,我就假做式問俚:『唔篤主人阿勒屋裡?』俚說道:『今朝是禮拜,上臺去做日戲哉。』我便問俚:『十三旦住勒啥場化?』俚就指指格邊,說:『也住勒間條弄裡,隔得四家人家。』我細細教認清爽仔,要想走哉,俚倒拉牢仔問我,說:『來看倪主人,阿有啥事體佬?』我只好瞎說兩聲(讀生),說:『我現在勿登勒胡家(讀夾)裡哉。我故歇從城裡出來,路過間搭,格落望望唔篤主人家呀!既經勿勒屋裡,我也勿進去哉,搭改日會罷。』我就此脫身轉來,走到半路浪,吃力得嘸淘成,亦碰著仔一個親眷,拖我去吃茶,我借此歇仔一歇,所以轉得晏仔點哉。」寶玉道:「勿撥月山曉得,總算還好。倒是一樣勿湊巧,夾忙頭裡,明朝夜裡有客人擺酒,只好後日去請俚格哉。」阿金道:「請末明朝去請,約末約俚後日阿好?」寶玉道:「蠻好蠻好。諸事才托末哉。」當夜別無書說。   到明日午餐時,寶玉起身,阿金已去請過,歸來回覆說:「十三旦見仔格帖子,一口應承,準定明晚十一點鐘赴約,決不放生格。」寶玉滿心歡喜,撇去愁煩。當日應酬馬姓客人,開筵侑酒,卻不是書中的關節,不須細敘。   單說下一天,寶玉濃妝豔抹,打扮時新,等候十三旦到來,暢敘歡情。惟日間尚是悶悶,只恨初夏晝長,太陽不肯下去,月亮不肯上來,彷彿度日如年。好容易挨至晚上。先命阿金端整了消夜酒菜,以備對酌談心。自己用過夜膳,刻刻向鐘上觀看,曉得十三旦到此,必定在散戲之後,又交代阿金在樓下守候。看看敲過了十一點鐘,寶玉心如火熱,好像熱石頭上螞蟻一般。正在盼望之際,忽聞阿金說話,一路上樓而來。扶梯上有兩人腳步聲音,諒必是心上人來了。起身向房門口探望,果然是阿金引著十三旦上樓,不好意思迎接,將身退縮,讓他二人進房。阿金在前笑喚道:「格心浪人來格哉!」寶玉老著臉,上前相見。彼此覿面,無非各道相思,並言愛慕。在下做到此間,只得粗枝大葉的表過,若細細的描摹起來,一回書也寫不完。但妓女姘識戲子,已屬穢褻不堪﹔倘再一一敘說,豈不污我這枝筆嗎?其時我有一個朋友,向我駁道:「你既然怕污筆,該把這件事刪去,才是正理呢!」我答道:「那又不能。」寶玉是姘戲子的鼻祖。上海這個風氣,確是他一人作俑開出來的,故克享「九尾狐」的美名。我若曲為隱諱,則前集姘月山、月樓等事也可不載,然胡寶玉的淫賤怎能顯得出呢?如此一想,卻又不能不載。載而勿詳,並非我做書的偷懶,諒看官們也原宥的。話休煩冗。   且說此時寶玉與十三旦兩情愛悅,飲酒開懷,挑燈敘話。少停鴛鴦作對,蝴蝶成雙,已遂于飛之願,得聊並蒂之歡。有詩為證:   今宵狐兔喜相逢,共上巫山十二峰。   好夢難長嫌夜短,醒來空自兩情濃。   一宵晚景已過,兩人醒來,不覺日上三竿,鐘敲十下。在枕上喁喁私語,無非是海誓山盟。但十三旦聰明伶俐,頗有深心,雖與寶玉交好,卻有許多話兒不肯明言,因未知寶玉的情義,故僅用些柔媚工夫,試探他平日行為,可稱得寶玉的敵手。此刻見時光不早,要緊起身去了。寶玉猶款款相留,十三旦道:「此間雖屬不妨,究竟耳目眾多,有客人往來的。倘把此事傳揚開去,豈不有關你的聲名嗎?倒不如我晚上早些來罷。」說畢,披著一件馬甲,匆匆就走。寶玉見他已去,深贊他作事細心,遠勝於月山、月樓。然與他們相識,終有一件不能滿意。他們做戲子的,憑你怎樣好,比不得從前郭綏之,由我做主,可以把他禁錮,同行同坐,同食同眠,日夜陪伴,寸步不離。如今十三旦要去做戲的,沒有這等空閒,只好由他自去。幸而日間易過,或與阿金說笑,或到外邊消遣,故也漸漸的知足了。但有一樣不好,寶玉本性極淫,通宵不倦,比嫁楊四的時候慾念更熾。十三旦雖略通房術,那有不寐的精神?況他要保自己嗓子,不免始勤終惰。且見寶玉縱淫無度,一味呼精吸髓,全不將他人憐惜,可知是假情假義。故交好到一月以後,十三旦漸變初心,惟想到寶玉外面的寵待可算得十分優異:銀錢送與我用,衣服做與我穿,又不忍一時斷絕。正當躊躇莫決之際,接得京中一封書信,是那邊戲園舊主人聘他回去,每月包銀情願照前加倍,且言:「某大老想念著你,千萬不可推卻,速速返京,至要至要。」   十三旦看了此信,細細想了一想:「我與寶玉相識,終無了局。倘長久迷戀著他,壞了唱戲的喉嚨,那時進退維谷,如何是好?不若早些割絕為妙。」打定主意,把信藏在身邊,晚上仍到寶玉家來,見了寶玉,裝出滿面愁容,不言不語的坐著,低了頭頻頻拭淚。寶玉見他這副模樣,不知什麼緣故,連忙問道:「日日來蠻快活格,啥落今朝實梗樣式介?告訴撥奴聽聽看。」十三旦也不回答,只歎了一口氣。寶玉不解其意,又問道:「阿是撥別人欺瞞仔呢?還是奴有啥得罪仔呢啥?」十三旦仍然不語,單把頭搖了幾搖,那眼淚已經滾了下來,真真越裝越像。寶玉那裡知曉?取出一塊手帕,與他揩乾了眼淚,說道:「說未勿說,叫奴哪哼猜出得嗄?」十三旦又歎了一口氣,方把京中來信情由細述一遍,又加上些利害緊要的話,是不能不去的意思。寶玉聽至此,分明摘他的心肝,搶他寶貝,怎捨得放他回京?不禁嗚嗚咽咽的哭道:「要甩脫奴,奴是要跟牢格哉。也好寫封信,回覆俚篤勿去格?」十三旦道:「咳,那個開戲園的,我可以回覆他不去。只有愛我的幾位大老,何等聲勢,我若說半個『不』字,他一定差人下來,把我押解到那邊﹔再不然,下一角關提文書,只說我有什麼差處,那時壞了聲名,還要出盡醜,丟盡臉,依舊與你分離,豈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嗎?至於你要跟我進京,一來路程遙遠,二來礙人耳目,我怎能擔當得起?據我的意見,你捱過一年半載,如果想念我,你再來尋我也不遲。你道好嗎?」寶玉聽他說得有理,且見那封書信,料難挽留,只得含淚復問道:「格末幾時動身介?阿可以多住兩日勒去嗄?」十三旦道:「至遲不過四五天,定要走的。我明晚就不上臺,一逕到這裡來,與你暢敘幾日,以表我兩人的情義。」說罷,歎氣不止。寶玉更是依依難捨,掩面嬌啼。阿金在旁寬解道:「我勸唔篤勿實梗,格兩日落得快活快活,況且下埭日腳長勒海來。俚作興到上海,倪末作興到北京,兩家頭仍舊碰頭哉,哭俚作啥呢?還是吃仔半夜餐,早點困罷。」十三旦道:「對嚇對嚇,我們吃些東西,是該睡了。」寶玉聽說,略展愁眉,應酬吃了些些,打發阿金出去,方才上牀同睡,不須細述。   單表這幾天工夫,轉瞬之間已到第四日晚上,明天即是十三旦動身之期,寶玉整備酒筵,與十三旦餞行。十三旦雖係有心要撇開寶玉,然到此地位,見他依依話別,珠淚兩行,未嘗不黯然銷魂。即嫌他貪淫無厭,究竟待我尚厚。動了這個念頭,也不免留戀起來。正所謂:   花正開時分並蒂,藕雖斷後尚連絲。   此時二人雖則分離,緣還未盡,後來尚有一段情節,且慢細表。   用過酒筵,仍然同入鴛衾,大有「未到曉鐘猶是春,春宵一刻值千金」之慨。無如春風兩度,早已旭日盈窗。歡情才畢,愁緒紛添。又在枕間話別一番,方各起身梳洗。吃過點心,見報時鐘已鳴十一下了,十三旦遂與寶玉告別,無非說再圖後會的話兒。寶玉掩淚相送,語不成聲,直送至樓梯跟首,看那十三旦去了,猶是呆呆的立著。阿金道:「裡向去罷,立勒浪癡哉!」寶玉方轉身進房。幸有阿金與他寬解,攛掇他坐馬車游愚園,出外閒逛。一連幾日,始漸漸的放下。只有到了晚間,終難消釋。雖請幾個替身來陪伴,遠不及十三旦,不過聊以救急罷了。而且十三旦去後,不到三個月,身旁用的阿金也回鄉下去嫁人,又少了一個知心著意的伴當,寶玉更覺悶悶,縱添用了一個大姐,叫做阿珠,也曾做過堂子,出過遠門,是個能幹的熟手,卻終不如阿金的知心,故寶玉也想念著他。再者寶玉本年揮霍太多,開銷愈大,在郭綏之、十三旦兩人身上又費去不少,即生意極佳,也難彌補這虧空,所以到年終結算,寶玉已屬外強中乾。   那天偶與大姐阿珠閒話,因阿珠到過遠外,問問他各處的景致,阿珠道:「我到過歇格末,是天津、漢口、杭州、廣東四搭場化。景致末勿同,才是蠻好白相格。」寶玉道:「別場化且慢講,奴單問廣東格珠江,阿曾去白相過介?」阿珠道:「我說格好白相,就是格搭場化呀!江裡格花船教多得來!」寶玉道:「奴聽見說廣東頂富,到底阿有介事介?」阿珠點點頭,又把廣東如何最富,珠江如何景致,細細講了一回。聽得寶玉津津有味。回想郭綏之也曾講過,定不虛傳,遂觸動了遠遊之念。當日雖未決定,過了幾天,又想起綏之說的話:廣東有兩個富商,叫做詹祖梅、尹選仁,是他的朋友,曉得我的名頭,若然前去,一定來幫場面,就此張揚開去,可卜利收十倍,滿載而歸。想定主見,即與阿珠商議赴粵。阿珠竭力攛掇,擔任各事。寶玉也不猶豫,取過歷本一看,揀定二月十二,是個開日,出行大利。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倏忽之間,將至動身吉期,即忙收拾行李、細軟一切東西,裝箱的裝箱,打包的打包,其餘粗笨物件,以及牀、櫥、臺、凳等器具,喚家生店裡來搬去,托他租與別人。又吩咐娘姨、相幫等人,除帶去幾個外,給資遣散,待回申后再行招用。調排停當,買好了輪船票,預定著兩間房艙。專等到十二那一天,吃過午餐之後,寶玉先命帶去的相幫押著行李,然後同大姐、娘姨等輩,一共五人,各坐著人力車,直到太古碼頭下船。正是:   滬瀆煙花因削色,珠江風月忽添新。   欲知到粵後情形,請觀下回詳剖。 第十八回 泛珠江珠娘齊減色 居粵地粵客盡輸財   且說胡寶玉束裝赴粵,暫把三馬路房屋退租,並不驚動姊妹行中,故無一人送行,獨帶著阿珠等用人,一逕往太古碼頭。上了輪船,分住著兩間房艙,尚不十分侷促。惟寶玉初次渡海,那輪船開出了口,在洋面上疾駛,不免有些風浪,略經顛簸,覺得頭暈欲嘔。其他別無書說。   一路平安,約行了一星期,早到了廣東碼頭。輪舟停泊,寶玉命人喚了一乘小轎,一行人就此上岸。幸而阿珠熟悉路逕,指點一切,暫住在城外客寓之中,相離珠江沙面不遠。因今日匆促間難尋房屋,只好且就住下。所有到寓閒文概行從略,以免累贅取厭。   且講那爿客寓叫做廣安棧,甚是寬暢,而且招待週到,房屋清潔,寶玉與阿珠住了一間,另有一小間讓娘姨、相幫等住了,步齊停當。又過了一天,阿珠向寶玉說道:「我有幾個認得格人,才登勒花船浪格,讓(讀釀)我明朝早晨頭到格搭去尋著仔俚篤,難末倪搭起場子來,道阿好?」寶玉道:「蠻好。奴還有一件事體勒裡來。前頭有位郭大少,說起歇兩個人,一個叫詹祖梅,一個叫尹選仁,勿曉得俚格住處,不過常到花船浪白相格。奴托去打聽打聽看。打聽著仔,倪搭場子就容易哉。」阿珠道:「曉得曉得,包打聽清爽末哉。」所以一到來朝,阿珠就清早出外,趕緊辦事去了。   及至寶玉午時起身,阿珠已經回來。寶玉急忙問道:「事體辦得哪哼哉?格兩個人阿曾打聽著介?」阿珠答道:「格末叫巧得來,一打聽就著,半點心才費得,腳步亦省仔幾化篤。」寶玉道:「爽爽快快說出來,獨是加鹽加醬末好。」阿珠道:「心急,來哉!說格兩個人,就勒我認得格只船浪白相格,想阿巧呢勿巧?我就托俚篤去關照,撥仔俚兩張格片子,代請仔一聲,俚篤蠻起勁,馬上差相幫篤去請哉。皆為聽見仔來,曉得是上海頂紅格硬牌子,格落一口應承,巴勿得搭認得,結交結交。晏歇點還要打轎子過來,請老人(讀娘)家下船去白相。我已經代答應格哉。」寶玉道:「奴勿認得俚篤,忽然到俚船浪去,阿要難為情煞介?」阿珠道:「有啥格難為情?譬如出堂差末,也要到陌生場化去格。」   正當說著,棧中的茶房把午膳搬了上來。寶玉略略用些,便命阿珠等吃了。因廣東的菜都是半生半熟,初到這裡的,怎能吃得慣呢?寶玉等他們吃過,然後重施脂粉,再換衣裳,少停到花艇上去,也好顯顯自己的行頭。阿珠在旁伏侍,又向寶玉說道:「方才我勒船浪,聽俚篤格口風,要想搬到船浪去住,我敢同俚搭談。到底格意思哪哼佬?」寶玉聽說,想了半晌,方搖搖頭答道:「勿局格,一來奴登勿慣勒船浪,二來奴格脾氣歡喜獨排獨桌,勿肯受別人格節制格。所以奴格意思,要想租一注房子住住,即使客人篤岸浪擺酒,奴就借俚篤船一用。日夜格開銷才是奴出,以外再貼還點俚,勿知肯弗肯,替奴問問看末哉。」阿珠道:「實梗樣式,我看起來,終肯格哉。晏歇點我問呀。」   兩人正在那裡議論,忽見茶房進來說道:「下面有兩位客人,一位姓詹,一位姓尹,特來尋訪你們的,現在客堂裡坐著,可要請他們上樓嗎?」寶玉道:「格兩個人倒來得快勒海。阿珠,下去招接俚篤上樓罷。」阿珠唯唯,同茶房下樓去了。不一回,引領了詹、尹二客,早到樓頭。將近房門跟首,寶玉已迎將出來,飄眼把詹、尹二人一看:一肥一瘦,年紀皆在三十上下,雖滿身鮮衣華服,卻略帶幾分俗氣,知是兩個膏粱子弟,忙叫了兩聲「詹大少」、「尹大少」,讓二人進房請坐。此時詹、尹也向寶玉細觀,果然名不虛傳,遠勝珠江眾美,今日一見顏色,實是三生有幸。因從前聞綏之說起,渴想已久,萬不料寶玉得到此間,與己相會,故已快活異常﹔並蒙他十分抬舉,差人前來相請,不啻身登雲霧,得遇天臺仙子、月裡嫦娥,二人皆欣喜不置。   進房坐定之後,寶玉仍照上海款式,送過瓜子,寒暄了幾句客套。祖梅先開言問道:「胡先生可是前天到這裡的?」寶玉道:「正是呀。奴到仔間搭場化,路逕末勿熟悉,客人也勿認得,規矩也一點勿懂。虧(讀區)得奴勒上海格辰光,聽見郭大少講歇,說起兩位大少,人末叫好得來,隨便啥格事體,總熱心得野篤,格落奉屈兩位到此地。承蒙大少篤勿嫌待慢,肯到奴搭來,奴真真感激得極。格終要唔篤兩位大少指點指點,照應照應,教教(讀告)奴末好。」這一篇說話,半是討好,半是囑托,聽得祖梅、選仁滿腔歡喜,一力擔承,情願幫忙邀客撐場面而盡義務。寶玉連聲稱謝,放出些柔媚工夫,早把二人籠絡住了。   選仁忽問道:「胡先生在這裡客棧中,未便懸牌,終要另租一所房屋。即使借船上擺酒,也須住在自己寓內,方才舒暢。但不知尊意是怎樣呢?」寶玉答道:「奴是地陌生疏,雖則帶仔四個用人,內中認得間搭格,只有一個大姐阿珠,到過此地兩轉。故歇單差俚一干子,要幹幾化事體,實在來弗及。格落房子還去看格來。租是一定要租格,勿得知間搭近段阿有啥好格空房子,諒必大少終有點曉得。如果有末,還要拜托唔篤兩位費心,不過奴真真對勿住。」祖梅、選仁一齊答道:「你說什麼話?這是極容易的事,理當效勞的。待我們想一想看。」兩人口中說著,都低頭沉吟了半晌,卻被祖梅先想著,把手在桌上一拍,欣然說道:「有了!」選仁也道:「我也想起一個所在,只怕與你相同的,可是伍家那所小住宅嗎?」祖梅道:「怎麼不是?此間近處一帶總要算他最好,雖不寬大,卻甚華美,而且夠用的了。若除去了這所,那裡還有第二處呢?其餘不是太大,定是太舊,諒都不合式的。選仁兄以為如何?」選仁道:「是極是極,可稱英雄所見相同。我料胡先生見了,一定也中意的。」寶玉道:「既然有格種好房子,阿好就托大少領倪去看介?」選仁道:「便極便極。明日午後,我同祖梅兄到這裡來,就領你們去看。如看得中,當場把他租定,不但免了許多周折,並且過一兩天你們就可以搬進去了。」   寶玉聽說,卻也歡喜,少了一樁心事。正向著二人稱謝,忽見茶房把門簾一掀,立在外面說道:「下邊有一個娘姨,說是姓陳,住在大沙頭的,可要喚他上來嗎?」阿珠接嘴道:「去領俚上來末哉。」茶房答應退去。寶玉問阿珠道:「故歇來格姓陳格,阿就是剛剛對奴說格介?」阿珠道:「蠻准蠻准,是俚篤來接去白相哉。」祖梅聽他們一說,早已懂得,便問道:「那個姓陳的,可是花艇上的人嗎?」寶玉點點頭,尚未回答,見茶房已將娘姨領上樓來。踏進房門,阿珠連忙招呼。那娘姨先向寶玉叫應了一聲,又見祖梅、選仁也在此間,便笑嘻嘻的問道:「兩位大少倒誠心勒裡,比倪先來。停歇阿到倪搭去介?」祖梅道:「要的要的,我與胡先生一同到你船上罷。」娘姨道:「蠻好蠻好,倪搭本則少兩個陪客勒浪。」說著,又向寶玉道:「方才珠姐到倪搭,曉得胡先生來,真真難得格,格落打發我來請,有屈到倪船浪去白相。轎子現在停勒外頭,是跟我一淘來格呀。」寶玉道:「奴來仔末,害唔篤忙煞快,備仔轎子來請奴,實在對勿住!」娘姨道:「說到落裡去?倪就怕胡先生勿肯光降,嫌倪格搭齷齪,故歇請到先生,真真倪船浪才有光輝格。」寶玉又謙遜了幾句,祖梅道:「你們不用客氣了,時候已經不早,到那邊要上燈了。胡先生快些上轎去罷,我同選仁先走一步。」說罷,抽身拉著選仁去了。   寶玉見他們先走,自己略略檢點。房中有用人等看守,無須囑咐,遂即帶了阿珠,與陳家的娘姨下樓,一逕上轎前往。走不到兩刻工夫,早見前面一條大河,岸邊停泊的花艇,大大小小,密密層層,不計其數,想必就是珠江。當此暮煙繚繞,夕照迷離,好一派江景也!有贊為證:   波平似鏡,浪靜無花。蘭舟魚貫,桂棹蟬聯。兩岸樓臺倒影,千條楊柳遮陰。風過處,笙簫疊奏﹔月上時,燈火齊明。依稀桃葉渡頭,彷彿若耶溪畔。江上迴旋,漫說鸞飄鳳泊﹔舟中談笑,遙傳燕語鶯啼。鱸鄉共宿,盡作鴛鴦﹔首如飛,休驚鷗鷺。張錦帆兮幅幅,圍畫舫兮重重。金閶風月,無此繁華﹔邗水煙花,遜其殷富。定知曲奏銅琶,應有江州司馬﹔倘見波凌素襪,還疑洛浦驚鴻。正是:此水懷珠先獻媚,有人如玉更增輝。   寶玉坐在轎中,看不盡珠江風景。轎子忽然停下,阿珠過來攙扶出轎。那邊船上,娘姨先下去知照,鋪好跳板,搭好扶手,阿珠便攙著寶玉,慢慢的走上船頭。船裡的陳姓老鴇與一班粉頭都在頭艙內招接,彼此叫應,迎進中艙。寶玉看這只船,金碧輝煌,纖塵不染,擺設整齊。中艙開闊異常,足有兩間房屋大小。居中擺一隻紅木炕牀,背後橫一隻紅木擱幾,幾上放著自鳴鐘、花瓶等物,兩頭兩隻花兒卻是盆景花卉,收拾得甚是精雅。兩邊靠窗排著紅木雙靠、單靠、茶几,正中是一隻紅木大理石圓臺,上面掛一盞萬光燈,四盞花籃燈,彷彿人家花廳一般。再看到房艙裡,點綴得更覺華麗。所有牀帳被褥等件都用著廣東金繡,五光十色,照耀眼簾。寶玉好生羨慕。又與老鴇陳大媽敘了一回客套,問問那班姊妹們的芳名,大媽一一詳答。方知一個叫珠娘,一個叫玉兒,一個叫媚卿,一個叫巧姐。四個之中,推珠娘略有幾分姿色,眉兒畫得彎彎,臉兒拍得紅紅,身上的打扮也比那三個嬌豔些。然究竟是廣東人,終不免帶些俗氣,怎及得蘇州人的文雅溫柔?如今與寶玉一比,自然比了下來。所以陳大媽一見寶玉,便十分慇懃款待,要想寶玉在此幫他,即使不肯﹔必定借我船上擺酒,我也可得些分潤,在他身上發一注橫財,斷不至生涯冷落了。為因廣東風氣,不論富商貴介,都喜在船中飲酒取樂,故陳大媽有此想頭,存心要結交寶玉,特地備轎相請,端整了一席酒肴,與寶玉洗塵接風,使寶玉不到別船上去,失了自己生意。不然,怎肯下這注本錢呢?閒話少敘。   其時已是上燈時候,詹祖梅、尹選仁二人也到了船上,單與寶玉說說笑笑,一問一答,講那上海的情形。雖旁邊珠娘等過來應酬,祖梅、選仁皆無心理會。珠娘縱然有些妒意,但自慚形穢,不敢與寶玉爭寵,只得自尋退步,立在一旁聽他們三人講話。至於陳大媽在艙後調排一切,指點甚忙,及見酒菜預備停當,仍舊回到中艙,先向祖梅、選仁說道:「今天我備著一席酒,奉請胡先生。幸得二位大少在此,要有屈做一做陪客了。」祖梅道:「當得當得。今晚是你請,明晚是我請,後天是選仁兄請。順便邀幾個客來,熱鬧熱鬧,把場面張揚開來,豈不是一舉兩得嗎?」寶玉接口謝道:「多謝仔大媽搭兩位大少,唔篤實梗請奴,教奴哪哼消受?真真要拿奴折煞哉!」祖梅道:「這是應該的,有什麼客氣呢?」說著,轉身吩咐大媽道:「你把酒菜搬出來罷,讓胡先生用過了,也好早些回寓。待他搬定了場,那時三更半夜也不要緊了。」   大媽唯唯,即喚娘姨、相幫等人把酒筵搬到中艙,擺定之後,請寶玉就座。寶玉道:「有兩位大少勒裡,倪應該勒半邊陪酒,落裡有啥格坐位介?」祖梅、選仁一齊說道:「今夜是專誠請你,並不是我們請客,何用這般禮數?你若再要客氣,我們只得失陪,免累你們拘束了。」寶玉方才即席坐下。祖梅因席上只有三人,未免少興,遂喚大媽及珠娘、玉兒等五人一同入席,好像合家歡的樣兒。直吃到十二下鐘,方始席散。祖梅、選仁先已回去。寶玉也辭了大媽,帶了阿珠上轎返寓,當夜無話。   到了來日午後,祖梅、選仁來看寶玉,先同他租定了房屋,約好後日搬去。寶玉預命帶來的娘姨、相幫等人到那邊新屋內打掃潔淨,然後與祖梅、選仁仍至陳家船上,開筵飲酒。今日是祖梅與他接風,也照昨晚一樣款式,惟添邀了幾位客人。大媽等未便在座。也吃到二更光景,寶玉始回客棧。次日輪著選仁請酒,寶玉又去應酬。一連三天,均當著他客人相待,與出局侑酒不同。   到第四天上,寶玉從廣安客寓喬遷到新屋之中,幸有詹、尹二人幫忙,應用木器等物,以及擺設的零星各件,或租或買,都托他二人代辦。雖忙碌了幾天,卻不費寶玉半點心思。諸事妥貼,方自己捐廉,備了一桌上等豐盛酒筵,奉請祖梅、選仁兩人,既算是酬勞,又算是搬場酒。兩人得意非常,領寶玉這番盛情,又趁勢代寶玉張揚,各邀了兩三位闊客,一同到寶玉家裡。寶玉仍照上海規矩調排一切,添用了四個娘姨大姐,兩個鱉腿、相幫,連著由申帶來的,一共十人。因這所房屋比上海三馬路的間數多了一倍,前後對照六樓六底,用著走馬洋臺,極其寬敞。並且天井裡有些假山花木,更覺得幽雅異常,頗愜寶玉之意。惟房屋大了,至少要用這幾個人方能照料得到。寶玉在樓上東首朝南一間做了臥房,其餘或做客房,或做下房,卻用不了這許多。樓下客堂裡,仍命相幫等招呼客來,無一不按上海的格局。此時祖梅、選仁同著一班闊客已到,走上樓來,將近至半扶梯,相幫等便高喊一聲「客來」。寶玉得信,即與阿珠出房迎接。詹、尹等早已上樓,寶玉一一叫應,讓眾客進房請坐。但除詹、尹二人外均不認識,各問了尊姓大名。祖梅、選仁從旁代答,那位是伍大人,這位是區老爺,一一指點分明。寶玉方知是大闊客,格外慇懃款待。其餘幾位也是有名的富商,不敢待慢。然大半是堂子中的俗套,毋煩細說。   單表那位大人,姓伍名朝芬,家資百萬,捐了一個二品頂戴的候補道,兼做善堂中董事,有財有勢。平日祖梅、選仁都拍他馬屁,所以寶玉到此,特地請他來賞識的。朝芬曾聞寶玉之名,久已羨慕,今承詹、尹相請,快活萬分﹔及見寶玉花容,果然名不虛傳,便在祖梅、選仁面前稱贊不置。祖梅、選仁聽他口氣,一同攛掇道:「既然朝翁賞識,看得上眼,也是寶玉的福氣。朝翁應該照應照應才是。」寶玉也接嘴道:「奴是粗蠢煞格,勿知伍大人阿肯照應倪?」朝芬笑道:「你說什麼話?我到你這裡,即使請請客,喝喝酒,也算什麼照應呢?」寶玉正要回答,朝芬忽又問道:「你的懸牌日子可曾揀定嗎?」寶玉答道:「奴看過歇歷本,後日是格好日,皆為嘸不場面佬,格落還定格來。」朝芬道:「你就是後天掛牌罷,我同你撐場面,算我擺四臺酒可好?」寶玉連忙謝道:「多謝仔大人,真真對勿住!」旁邊那位區老爺也說道:「我也擺兩臺酒如何?」朝芬道:「狠好狠好,這樣才熱鬧呢!」寶玉又回身謝了一聲。祖梅道:「我同選仁兄合擺一臺罷。」朝芬道:「不必,現在已有六臺,祖梅兄的一臺不如再後一天,我們同到船上去吃,豈不有趣呢?」祖梅因是朝芬說的話,只得依從。   彼此酌議定妥,忽聞報時鐘已敲八下,寶玉便問眾客可要擺席。朝芬先點了一點頭,寶玉即刻吩咐下去。不一回,席已擺好,請眾客入座。自然伍大人坐第一位,區老爺坐第二位,其餘挨次坐下。祖梅、選仁代寶玉做主人,坐了末席。寶玉篩過了酒,朝芬興致最豪,定要叫局,眾人亦無不樂從,各寫了兩張局票,大半要到花船上去叫來。霎時紅箋飛召,翠黛粉臨。朝芬等左顧右盼,見一班本處船妓,皆不及寶玉遠甚。寶玉在眾妓中,猶如鶴立雞群,越顯得丰姿嬌豔,態度輕盈,可稱花魁花王。不但朝芬更覺傾心,即眾人見了,亦莫不饞涎欲滴,願入銷金之窟。其時酒已半酣,眾妓盡散,朝芬猶興高采烈,行令猜枚,直到一下多鐘方才撤席。   大眾因時候不早,均欲回去,朝芬意甚留戀,只因與寶玉初次會面,未便住宿,故在臨行之際,手指上勒下一隻珠戒,私下贈與寶玉,要寶玉真心向他,為後日下榻地步,方同著眾人上轎而歸。正是:   黃金博得美人笑,紅袖翻嫌俗客癡。   要知寶玉是否回申,且觀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掛商標大人多賞賜 盈欲壑淫妓想歸旋   卻說寶玉蒙伍大人賞識,臨走的時候,暗贈一隻金鑲珠戒,方才上轎去了。寶玉送過眾客,回進房中,取出那只珠戒,在燈前細細觀看,見這粒珠子又圓又大,光華奪目,比自己手上的更勝十倍,足值六七百元之譜。寶玉歡喜無限,自然什襲珍藏,無煩細說。   過了十天,正是懸牌開張之期,把這塊「姑蘇胡寶玉」特別金字商標披了紅綢,插了金花,高高掛在門前。僱了一班廣東清音,以便添些熱鬧。其餘各樣排場,均照從前在上海時彷彿。諒看官們閱過前集,都已知道,不須在下重複細表了。   當日寶玉起身之後,洗面梳頭,搽粉調脂,插花戴朵,換衣薰香,更仿廣東時下新妝,把臉兒拍得緋紅。說得好是海棠鬥豔,芍藥爭嬌﹔說得不好,比作猢猻的屁股,拍熟的肺頭,豈不難看嗎?幸而寶玉有七八分姿色,不肥不瘦,體態合宜,而且正值妙齡,未逾三十,故不論濃妝淡抹,皆令人見之銷魂。不然,把一個肥胖黑醜的婦人臉上塗滿了胭脂,如惠山的大阿福,紙馬上的神道,難道好稱得天姿國色嗎?只怕見之欲嘔,避之不暇了。即如寶玉久墮風塵,到後來年逾半百,憑你千般的修飾,萬樣的考究,頭髮花白了,用些煤灰可以塗得黑的﹔牙齒沒有了,用些金子可以鑲得上的﹔惟有一臉的皺紋,橫著許多篷腳索,七橫八豎,好似雞皮蚊腳,即使把厚粉塗滿,填平了皺痕,及至被風吹乾,連嘴都不敢牽一牽,笑都不敢笑一笑,倘稍不留神,臉上的粉就要一塊一塊的掉將下來,弄得斑斑剝剝,花花綠綠,已覺醜態百出,若再加上些胭脂,分明像個縊死鬼,大家要叫他老怪物了。胡寶玉到了這時候,引鏡自照,想起當年,渾同隔世,做了一場春夢,非但自己啞然失笑,抑且懊悔嫌遲了。雖說寶玉有「九尾狐」的媚術,究竟不是真狐,那裡有返老的奇方、駐顏的妙藥?然據在下論來,寶玉即是真狐幻化,若不在深山修煉,打坐內功,徒在紅塵中混跡,以採陽補陰之術,肆其淫欲,也難成金丹大道,證正果而列仙班,到得後來,仍遭雷擊之誅,化作南柯一夢。如此一論,則以寶玉比九尾狐,便覺名副其實,與尋常附會不同。此段是未來先說,只算得借題發揮。為欲世上妓女務宜及早從良,脫離苦海,切勿復差主見,再落煙花。當以胡寶玉為龜鑒,莫貪眼底繁華,致使老來窮苦,無靠無依,終身飄泊。到那時山窮水盡,有誰憐惜?言之可歎。在下這篇言語,雖屬嘮嘮叨叨,易令閱者取厭,然此書宗旨,實本於是,幸勿當作浮文,以老生常談笑之。但如今書中的胡寶玉,正當花開全盛之時,且撇去後日掃興的話兒,仍歸到現下在粵的本傳。   且說寶玉梳妝已畢,將近午牌,在樓上下看了一看,見一切排場均已佈置妥貼,深贊阿珠能幹。用過中飯,專候眾客駕臨。約摸到二點鐘,詹祖梅與尹選仁先至,俱坐在房中談笑。寶玉提起前晚之事,說那位伍大人果然闊手,與我初次會面,便送我一隻珠戒,至少也值五六百金,諒必這裡省城中,他可稱得首富了。祖梅道:「首富雖稱不得,卻也數一數二的了。況且他揮霍極豪,送你這件小東西還算不得數,只當他的見面錢。如果與他相處得久,你能拍上了馬屁,真正是大造化。不要說金珠首飾都肯相送,即是整千整萬的現銀子,也肯盡你使用呢。」寶玉道:「勿知奴命裡向阿有格種福氣?如果能夠實梗,終虧(讀區)得大少引薦仔落,勿然末倪落裡碰得著介?」祖梅聽了,面上大有得色,又道:「你一定有福氣的,他已十分看中你了。但他有些兒脾氣,性子極其驕傲。不論什麼事,別人都要順他,一毫也逆他不得的。他最恨撒嬌撒癡,你可不要忘懷了。我同他相識多年,深知他的性情,漫說是你們,即是我與選仁到他家裡走動,也須和顏悅色,將順他的毛。我們雖不做什麼蔑片,卻承他的情,待我兩人極厚。有時見我們銀錢周轉不靈,不等我們開口仰求,他就把三千五千借給我們。我們即不歸還,他也從不取討。你想這樣的氣量大不大嗎?故我關照你一聲,你能聽我說話,包你就大發財了。」   寶玉聽他一番言語,方知他們兩人也是伍家的蔑片。雖自己不認,在我面前裝身價,然說話之中早已露了馬腳,分明是門下幫閒,不是富貴人家子弟,枉勞我前番恭敬。但如今用得著他,又承他穿針引錢,十分關切,可稱得善拉皮條的客人。此刻告訴我許多話,大約要討謝儀之意。我且與他假作周旋,佯為交結,不要輕慢於他,致生阻力為是。故慇懃相謝道:「承蒙大少實梗關切,妨總勿忘記脫格。伍大人格搭還要大少吹噓吹噓末好。」祖梅道:「這個自然,在我身上就是了。」選仁也道:「他最聽我們說話,只消攛掇幾句,不論什麼事情,他無有不依的。況他已心愛著你,前天贈你一隻珠戒,今日他來賀你懸牌,必定有重價的東西送你,算是他的禮呢。」寶玉道:「倪掛牌末,勿好算啥大事體。承俚肯擺四臺酒,裝裝倪格場面,倪已經快活煞哉,還要送啥格禮介?叫奴哪哼好受嗄?」選仁道:「懸牌就是一件事,論什麼大小?他送東西與你,你儘管照單全收。如果與他客氣,他倒要不歡喜,反說你不受抬舉呢。」   選仁尚未講完,忽被祖梅扯扯衣服,回轉頭來一看,見祖梅走至窗前,即忙過來動問。祖梅道:「今日寶玉懸牌,我們也該送個賀禮,擺擺架子,裝裝場面,倘然沒有,露出我們的窘態,豈不被他看輕了嗎?我本來沒有想到,此刻聽你講起,所以問問你,你到底怎樣呢?」選仁道:「送是該送,但不知你可曾帶得東西嗎?」祖梅道:「我只有一串茄楠香珠,連著翡翠的佛頭,也值一百塊錢,其餘卻沒有帶來呢。」選仁道:「雖不算闊,也可將就了。我單有一隻打簧金錶,價錢同你差不多。我交與你,你一並送給他罷。」說著,即在身邊掏出,交與祖梅。祖梅接在手中,復從自己臂上取下那串香珠,方走到寶玉跟前,雙手奉上道:「這兩件小東西是我同選仁送與你的,請你收了,不要見笑。」寶玉急忙辭謝道:「奴煩勞仔兩位大少,一點謝儀才送,已經過意勿起格哉,故歇還要費大少送物事,格是斷斷勿敢受格。」祖梅、選仁一齊說道:「你若不受,想是嫌輕,瞧不起我們了。不然,你既受伍大人的東西,受不得我們的嗎?」寶玉聽他們這樣一說,只得雙手接受,謝了幾聲,把香珠、金錶藏好,請二人在榻上用煙。寶玉親手裝了兩筒,忽問起:「前天那位區老爺叫什麼名字?諒必也是一位富翁。」選仁道:「他的號叫德雷,也做善堂董事的。捐了一個同知職銜,兼作那闈姓生意,家財也有六七十萬,與伍大人最要好,時常在一處的,今天定是同來。」   正當說著,忽聽樓下連聲高喊「客來」,把選仁說話打斷。寶玉即忙抽身出外迎接,祖梅、選仁亦然跟了出去。見伍大人在前,同著區老爺等眾客,一共六位,都上樓頭。寶玉先叫應一聲「大人」,又與眾客招呼。祖梅、選仁也上前晉接。謙遜入房,彼此坐定。寶玉不慌不忙,周旋應對,無不合宜,令人個個歡喜,愛他柔媚的工夫。此時伍大人更是得意,自以為賞識非虛,獨垂青眼,故拉著寶玉的手問長問短﹔講了一回,然後向祖梅、選仁問道:「二位想是來久了?」祖梅先答道:「我同選仁兄也是才到。本擬造府,因恐駕已早出,所以先在此恭候呢。」旁邊德雷接口道:「你們且慢客套,耽誤了時候,減去了興致,與其閒坐著講話,不如敘一局打天九罷。朝翁,你也高興嗎?」朝芬道:「好是狠好,只不知寶玉這裡,打天九的牌有沒有?」寶玉道:「阿呀,格種牌倒嘸不。」祖梅道:「陳家船上有的,你差人去拿一拿罷。」寶玉道:「劃一劃一。阿珠快點叫相幫去拿,就去就來。」阿珠答應,自去交代,不須細表。   仍說朝芬等候他們去取牌,橫在榻上吃煙,忽然想起身邊的東西,即喚寶玉過來,取出一隻小錦匣,遞與寶玉,說道:「你今天懸牌,沒有什麼送你,這對翡翠鐲兒,你拿去戴戴罷。」寶玉已知他的脾氣,連聲道謝,並不推辭。接過那只錦匣,開出來一看,真好一對全翠鐲子,宛似一汪綠水,毫無半點瑕疵。寶玉愛不釋手,遂把鐲子戴上,重又謝道:「蒙大人實梗賞賜,奴辭末勿敢辭,不過叫奴哪哼格補報嗄?」朝芬道:「這樣的鐲兒,我家裡還有幾副,你拿一副戴戴,希什麼罕,何用說這『補報』兩字呢?」此時伍大人把鐲子一送,區老爺也送了一隻鑽戒。   寶玉正當謝之不盡,瞥見一個相幫掀簾而進,手中拿著一隻紅木匣子,知是打天九的牌取到,即忙走將過去,看了一看,見牌與籌碼一並在內,便同阿珠撮好檯子,掇好凳子,放好茶几,倒好牙牌,又親手派好碼子,方請伍大人等入局。大人便與區老爺以及兩位客人坐下,就此把天九打將起來。祖梅、選仁因他們輸贏太大,只得立在旁邊,作壁上之觀。寶玉也坐在大人背後,雖然沒有弄過,卻看他們打了兩圈,早已懂得。其時朝芬忽想著請客,回頭問寶玉道:「這天九你可會碰嗎?」寶玉道:「看仔幾副,倒有點懂哉。」朝芬道:「你既然懂得,代我打三四副,我要寫幾張請客的字條,你可肯嗎?」寶玉道:「造屋請仔箍桶匠,輸仔怪奴介!」朝芬道:「輸了不要緊,決不怪你的,你放心代碰就是了。如有些兒不懂,你叫祖梅看看好不好?」說罷,立將起來,讓寶玉坐下代碰﹔又吩咐阿珠取過文房,登時寫好了十餘張請客票,交與阿珠拿去。然後回身來看寶玉,以為寶玉必輸,那知他手氣甚好,賭神收徒弟,翻贏了許多籌碼。德雷喚朝芬道:「朝翁你來自己碰罷,不然,我們輸了也不願的。」寶玉趁勢立起,笑道:「阿殼張奴會贏格,大人,停歇要拆點撥奴格。」朝芬點頭道:「曉得曉得,一定有的。」就此坐了下來,德雷又向寶玉道:「我也要寫請客票,你肯代我幾副嗎?」寶玉只好應允,及至德雷寫畢字條,自己坐下,也贏了幾兩碼子。德雷笑道:「誰知我們老碰手,翻不及他新學會的。以後我們只好棄行(讀杭)了。」眾人聽說,也都贊寶玉聰明伶俐,朝芬更是誇不絕口。   話休煩絮。這跼天九,直打到八點多鐘方才結帳歇手,朝芬與德雷贏的。祖梅道:「朝翁今天大贏,應該謝謝寶玉呢。」朝芬道:「該謝該謝,就是德兄也當謝他。你道對嗎?」於是朝芬、德雷各在贏帳中折出兩份送與寶玉。寶玉正當稱謝,聞樓下高喊「客來」,即見方才所請的客人陸續而至。寶玉周旋其間,狠是忙碌。招呼方畢,接連又有客到。雖有朝芬、德雷兩位主人與眾客相敘寒暄,寶玉終須上前酬酢,問問各人的尊姓。忙到將近九下鐘,朝芬見客來齊,即便吩咐擺席。一時大姐、娘姨、相幫等輩,各聽寶玉指點:先在房中擺了兩桌,又在中間對面房內各設了兩席。不消片刻,都已擺設整齊,即向兩位主人請示。今晚朝芬四臺,占了正房中間﹔德雷兩臺,只好在對面房內。幸而都是至交,並不爭競。兩主人各請眾客入席。朝芬在正房中相陪,中間兩桌托選仁代作主人,德雷自然在對面房裡陪客,不須細說。惟寶玉往來三處敬酒,篩過了一巡,先在朝芬背後坐定,度曲侑觴。他處命阿珠等照料。此際樓上三間一共六席酒筵,熱鬧異常。兩邊主人又發起叫局,眾客個個樂從,各寫局票,足有三十餘張,花船中的妓女十居八九。一總拿下樓去,立命鱉腿等分送。好得都在大沙頭一帶,相離不遠,無須尋覓,叫之甚易,所以不到兩刻工夫,三十幾個妓女先後均至寶玉家中,這個是正房裡的,那個是對面房中的,還有幾個是中間的,各歸眾客自認,霎時把三間樓面擠得滿滿。笙歌疊奏,弦索齊調,和著那三處的豁拳聲、樓下天井內的廣東堂唱聲,鬧成一片,可稱極一時之盛。然前集寶玉在三馬路懸牌與此大同小異,故在下不再累贅,草草表過就算交代了。   且說寶玉在朝芬背後坐了一回,又至德雷處略坐片刻,中間也不免稍稍勾留。這個時候可惜沒有孫行者的分身法,拔下幾根毫毛,變成三個寶玉,分作三處陪客,所以往來酬酢並無片刻空閒。直等到眾妓散去,中間兩桌上的客人先行撤席辭歸,只有選仁未去,還到朝芬席上豁拳轟飲,以博朝芬之歡。德雷那邊一班客人也因時候不早,均向主人告別。德雷餘興未盡,亦然搬了過去,與朝芬賭酒猜枚。好得朝芬這裡,客人也走了幾位,單剩朝芬、德雷、祖梅、選仁等賓主六位聚在一處暢飲,寶玉方與眾人說說笑笑,在旁不住的篩酒,獻盡慇懃,極盡媚態,使朝芬等樂而忘返,不覺報時鐘已敲兩下。   朝芬飲酒過多,醺醺大醉,已是語言蹇澀,兩眼朦朧,身子難以起立。德雷等眾人雖已半酣,卻還清醒,見朝芬醉得如此,便起身向他告辭。朝芬閉著眼睛,糊裡糊塗的說道:「時尚早哩,我們再豁三個搶三罷。」說完,便呼呼的打起昏來。德雷等只得向寶玉說道:「大人已經睡熟,快扶著他到牀上去罷!我們因時不早,急欲要回去了。」寶玉挽留道:「夜深哉,各位大少篤勿嫌齷齪,阿要住勒裡仔罷?橫勢間搭房間多呀。」德雷同那兩個客人執意要走,寶玉也不再阻,只得說幾聲「對勿住」,送至樓梯跟首,由他三人乘軒而去,不提。   其時祖梅、選仁因是步行來的,故此答應住下。寶玉一面喚阿珠等攙扶朝芬上牀,一面命娘姨在對房打掃牀帳,好讓祖梅、選仁安置。祖梅也有六七分醉意,覺得頭疼腦脹,即拉著選仁去睡了。寶玉見他們都已安寢,自己也卸了妝,剛要上牀,朝芬睡夢中忽打了幾個噁心,曉得他要嘔吐了,忙同阿珠將他扶起。果然嘔了一陣,雖未沾污了被褥,但這股氣味實是難聞。朝芬吐過之後,略略清醒,口中只喊要吃茶。阿珠倒了一杯,寶玉接在手中,把茶湊到他嘴邊。朝芬一吸而盡,連說「爽快」。又吃了一杯,方復倒頭睡著。寶玉親手將被與他蓋好,覺得自己忙了一天,也甚疲倦,便打發阿珠去睡了,即在朝芬腳後橫下,避他的酒氣薰蒸,拉一條錦被蓋了,一合眼便睡著。   直困到日上紗窗,鐘鳴九下。翻是朝芬先醒,宿酲已解,見寶玉睡在外牀腳後,怕他受寒,即將寶玉喚醒,拉過來並頭而睡。枕上喁喁私語,說起昨夜的光景,朝芬甚是抱歉。兩人交頸,又略睡了一回﹔聽得祖梅、選仁已經起身,也就披衣著履,雙雙下牀。梳洗已畢,用過了一盞參湯,朝芬就橫到榻上吃了幾筒煙,過足了瘾,方請祖梅、選仁進房敘談。祖梅道:「今晚我同選仁借陳家船上擺酒,我們吃過中飯,早些與寶玉下船,開出去看看景致。頑到三四點鐘,然後回轉碼頭停泊,等候德雷與一眾客人來,豈不有趣嗎?」朝芬道:「狠好狠好,諒寶玉也高興的。」寶玉接嘴道:「叫奴去白相,阿有啥勿高興格介?」   於是用過午膳,四人乘轎,帶了阿珠,下落舟船。陳家老鴇領著四個粉頭迎接進艙,獻茶、裝煙、送檳榔,分外慇懃。朝芬即吩咐開船,立刻解纜撐篙,櫓聲乃,蕩入波心。朝芬拉著寶玉立在船頭,眺望水天風景,果然開拓心胸。看夠多時,方令水手返棹。往還十餘里,轉瞬間仍返碼頭,已是三點多鐘了。卻巧德雷同著幾個客人下船,一見朝芬,便問昨夜大醉情形。朝芬略述幾句,彼此大笑。寶玉請眾客進艙,坐談片刻。德雷又高興打牌,四人聚了一桌,弄到上燈過後方才停止。   今晚祖梅、選仁合做主人,便命安排酒席。計共賓主六位,淺斟低酌,別饒清興。因有寶玉與珠娘、玉兒、媚卿、巧姐等各校書左右相陪,無須另行叫局。小紅低唱,大白狂呼﹔推篷窗以頑月,坐綺席以飛花﹔依稀赤壁重遊,彷彿青樓一夢。潯陽江上,無此風情﹔淮水河邊,同其樂趣。斯時朝芬等六人一個個玉山頹倒,至醉方休。早已是鄰舟人靜,夜色將闌。德雷與二客先歸,不須細表。單說朝芬同祖梅、選仁也各上岸,仍隨著寶玉回去,與昨宵情景相同,怒不復贅。   自此之後,朝芬貪戀寶玉,常常住宿。揮金如土,盡著寶玉使用,又替他購辦了許多木器。一連有半載光景,已在寶玉身上費去了一萬有奇。且這數月之中,還有別的富商大賈、貴家公子,莫不慕名而來:有的報效他和酒,有的奉贈他東西,無非是金珠首飾,錦繡衣裳,投入他銷金之窟。所以寶玉心滿意足,欲壑已盈。但有一件事不能如意,未免有些缺憾,為因此間多少客人,並無一個可意人兒。雖如朝芬等輩與他雙宿雙飛,然究竟都是老官,只知自己稱心,怎肯鞠躬盡瘁通宵達旦的鏖戰?故爾寶玉終難合式。在初來的時節,一心只想發財﹔及至財也有了,又動了淫欲的念頭,想著上海的一班相識,便起了思歸之意。正是:   方當飽曖思淫日,怎顧收成結果時?   欲知寶玉回申情形,下回便見分曉。 第二十回 一帆風滿載返春申 三馬路重思興舊業   上回說胡寶玉住在廣東已將半載有餘,雖蒙粵客垂青,爭相報效,積了萬餘金銀與許多珍珠寶物,然私囊已飽,慾念難消,忽想及在申一班相識,不覺動了思歸之意。況近來這幾天,伍大人與區老爺皆有事不來,差人前去打聽,方知在善堂中議事,辦理賑濟一切,昨天一同動身,往別縣察勘災情去了。即祖梅、選仁也去幫辦,大約要耽擱一兩月,方得回省,把賑務辦理清楚呢。寶玉得此信息,正是動身回申的機會。不然,他們待我甚厚,我不便一朝決絕,脫然而歸。雖不能說我捲逃,勢必議我寡情。如今趁他們不在這裡,從速一走,即使將來會面,我亦有所借口了。至於別的客人,縱現下在我身上化過幾百塊錢、幾件東西,更是平常,有什麼恩?有什麼義?今日他有錢來,我就認識他,叫他幾聲「大少」﹔如果沒有錢來,我便與他陌路,這是堂子中的門譜,更不必放在心上。只須我揀定好日,要走就走,何用多所牽掛,戀戀著這班人呢?況住在此間甚是悶悶,把身子都縛住了。除去了珠江一帶,別無可頑的所在,借此消閒,怎及得在上海的時節?日裡可以坐馬車、遊園,夜間可以吃大菜、看戲。只要有錢,盡我受用。今此地件件沒有,豈不要悶死嗎?而且結識的富商,往來的貴客,大半是有錢的村牛,蠻針瞎灸,橫衝直撞,怎解得溫柔風味、繾綣雲情?欲求一如郭綏之一樣,竟然渺不可得。但照這般說來,難道綏之不是廣東人嗎?不知他在上海,閱歷已深,洞中要竅,平日把花叢研究,不但言語也改變,抑且性質也轉移,故與若輩不同,能得寶玉的歡心。惜乎出了天花,將極好的美少年變作極醜的大麻子,以致兩下分離,割斷了一段孽緣。   閒話少敘。此刻寶玉心裡決計歸旋,便與阿珠商議搬運之策。阿珠道:「倪故歇轉去是嘸啥,不過甩脫格種好生意,像煞可惜點罷哉。如果一定要回上海,我也弗好阻當,但有一說,倪格幾化銅鈿銀子,若帶現格去,路浪恐怕勿小心,露仔眼末那處?俗語叫『財不露白』,格倒頂頂要緊,終要想點法子末好運轉去。」寶玉道:「要末寫張匯票,匯到仔上海罷。」阿珠道:「好是蠻好,終勿十二分穩當,而且撥別人容易曉得。倒勿如多打點金葉子,放勒箱子鋪蓋裡,阿比匯穩當點介?」寶玉道:「倒也勿差,准其替奴去辦末哉。不過日腳勿能長遠格。」阿珠道:「格是自然,包兩三日就舒齊阿好?」寶玉又道:「倪格套紅木家生比仔勒上海格更好,甩脫俚末可惜,帶俚去末難拿,到底哪哼呢?」阿珠道:「有啥難拿介?只要多叫幾個腳夫,扛下仔船,船浪格茶房多撥俚點酒錢,叫俚放得好點,勿要碰傷壞仔。一到上海,用兩部塌車,車到仔格搭,並勿萬難。況且倪人手也多,諒來終看得完善格哉。想阿對佬?」寶玉點點頭,順手取過歷本一看,揀定十月廿五日動身。今天已是十九,相距僅有五日,不免有一番忙碌。兩人計議妥當,諸事托阿珠辦理。先將細軟物件收拾收拾,裝箱打包,自有娘姨等幫忙,不須寶玉費心。且寶玉囑咐一班用人:凡有客人到來,一概不許提起,免得臨時糾纏。這幾日別無書說,惟預先買好了船票,定好了房艙。   等到動身那一天,把在此間所用的人多出些工錢,盡行打發開去。陳家船上也差人關照一聲,然後僱了廿幾個腳夫,將鋪蓋行李、箱籠物件,以及幾房間的紅木器具開了一篇細帳,約有一百餘件,零星各物不在其內,一並扛抬下船,命相幫、娘姨等押著,因衣箱中夾藏金葉,更加要謹慎小心,到船後還須照帳檢點,以防走失之虞。又喚了兩乘小轎,寶玉與阿珠坐了,各帶一隻隨身箱子,都是珍奇寶物,故放在轎上不令腳夫扛挑,以昭鄭重。至於租住這所房屋,已於昨日退租,自有房東前來收管,不須交代。   且說寶玉仍帶原來的幾個用人,押行李者在前,寶玉阿珠的轎子在後遠遠跟隨。約摸有一個時辰,已抵輪船碼頭。阿珠先行出轎,看那行李發了下去。照帳點過,方來攙扶寶玉,即命轎夫掮了箱子,一同下船,上了兩隻扶梯,始進房艙。寶玉取出幾十塊錢,打發腳夫、轎夫去訖,即問娘姨、相幫:「東西可曾點驗,裝入貨艙?」娘姨等一齊回說:「硬家生盡行堆在貨艙,其餘貴重細軟的,隔壁房艙內有好幾件呢。」寶玉聽說,心才放下,便與阿珠閒談。想起此番來粵,初不料如此風帆扯足,滿載而歸,不禁十分得意。且輪船開行之後,雖不免有些風浪,寶玉卻經過一次,並不嘔吐,甚是安穩。在舟中一無所事,惟看看海面的風景,談談在粵的情形。   過了一天,忽聞隔壁房艙中有人說話,也是廣東口氣,聲音狠熟,即命阿珠前去窺探。認識是姓馮的客人,號叫惕勤,曾經在上海叫過寶玉的堂差。雖非殷實富翁,而揮霍頗豪,前在老旗昌開廳吃酒,叫了一百幾十個局,弄得廳上的坐椅都不夠了。他還興致勃然,有意與妓家作難,猶是揮箋不已,妓家只得向他哀求,方才停止。只此一端,已想見他的豪闊了。今天阿珠見是惕勤,即忙入內招呼,叫了一聲「馮大少」。惕勤正與朋友閒講,耳中聞得有人叫喚,回頭一看,原來是胡寶玉身旁的大姐阿珠,便笑逐顏開的問道:「你是阿珠嚇,為何也在這裡呢?莫非跟胡先生回上海嗎?」阿珠道:「正是呀,倪勒廣東住仔半年多點,為啥大少一埭才勿到倪格搭介?倪認道大少勿勒廣東,格落府浪住格場化,倪打聽才打聽歇,早曉得大少勒裡,倪隨便哪哼,終歸要尋著格。」惕勤笑道:「我回廣東,在家中耽擱得一禮拜。雖知道你們在這裡,我實在沒有工夫上你們家裡來,直忙到昨天上船,整整忙了七天,終日在外面幹事。幸而你們不曉得,如果曉得來找我,也撲個空呢。」阿珠道:「照大少實梗說法,格倒怪勿得,阿殼張勒裡船浪,倪搭會碰著格,總算有緣。倪就困勒隔壁,阿高興過來搭倪先生談談佬?」惕勤道:「原來你們就在隔壁,怎麼昨天未見你們呢?」阿珠道:「倪格搭房門一逕關勒浪,所以大少看見。倪今朝聽得大少格聲音,格落倪先生差我來看格呀。」惕勤道:「怪不道沒有瞧見,原來有這個緣故。我此刻便跟你去,見你家先生可好?」阿珠道:「蠻好蠻好。倪到仔上海,還要大少照應倪點,常常來來,像前頭實梗介。」惕勤道:「曉得曉得。」說著,又向那位朋友道:「華東兄,我去去就來的。」方起身跟著阿珠來到寶玉那邊。阿珠先走進去,向著寶玉說道:「馮大少來哉。」寶玉見是惕勤,即忙叫應讓坐,先敘了一回寒暄,惕勤方問道:「你在廣東半載有餘,諒必得意。我聽得別人講起,說你名兒狠大,牌兒狠紅,怎麼忽然要回上海呢?」寶玉未肯實言,便隨口答道:「奴勒格搭也不過實梗呀。奴皆為住仔半年把,水土末勿哪哼服,而且牽記上海格班客人,格落要緊煞轉哉。勿知大少幾時到格廣東?為啥奴格寓裡一埭才勿來介?」惕勤道:「我為了朋友的事,來此忙了一星期,沒得空閒看你。如今把正事辦完,那朋友又拉著我回申,偏巧碰著了你,豈不是天緣嗎?」旁邊阿珠插嘴道:「格位朋友阿就是搭一淘講閒話格介?我看見仔俚,像煞面熟得野篤。」惕勤道:「正是他,我說起來,只怕你也有些曉得。他姓陳,號叫華東,也是我們廣東人,最喜在堂子裡頑。他的場面狠闊,一夜用去一二千金還不算什麼呢!」阿珠道:「嚇,就是俚,有介事格,我也聽見歇格。俚勒戲館裡看戲,為仔叫一個局,搭一個湖州人鬥氣,叫我叫,一歇歇辰光,轉仔三百多局篤,也算得殺勝會格哉。」惕勤道:「你既曉得,我去叫他來,給你們引見引見,可好嗎?」寶玉道:「大少肯替倪招攬主顧,格是頂好哉。」惕勤聽說,遂即到隔壁房內,將陳華東拉了過來。華東本是嫖中老手,一見寶玉,便說了幾句仰慕的話。寶玉也是慣家,並無羞澀態度,即放出那柔媚工夫,把華東十分籠絡,並且兼顧惕勤,面面圓到。不但華東一見如故,甚為傾倒﹔即惕勤亦不關礙,故此三人話得投機,在房艙中你問我答,大有相見恨晚之概。直談到夜深人靜,惕勤、華東方回房安睡。   一連五天,不是你來,定是我往,路途中頗不寂寞。那天午後,輪船已抵上海碼頭,彼此整備上岸。惕勤問寶玉道:「如今到了上海,你還是仍住在原處呢?還是暫住客棧,另尋房屋?請你說明了,我好同華東兄來看你呢。」寶玉道:「奴原處格房子已經退仔租哉,只好暫住幾日客棧再說。橫勢奴舒齊好仔,就叫阿珠到公館裡請末哉。」惕勤點點頭,即同華東上岸先走,不表。   且說寶玉見他們先行,也要上岸。所有無數的鋪蓋、行李、箱籠、木器等物,自有阿珠、娘姨、相幫等人收拾停當,一並發上岸去。喚了幾部塌車,裝得滿滿。寶玉吩咐暫到名利客棧安歇,坐了一部人力車,與阿珠等隨後押著,一逕向法界而來。不消片刻,早到名利棧門首。寶玉給資下車,先至裡面,看定了大號官房間。然後茶房將行李搬進,一一照帳檢點,除現在要用各物外,盡堆在客房之中。好得客房甚大,即命娘姨、相幫睡在裡面,以便看守。阿珠陪伴寶玉在官房中住宿。當日部署一切,時已傍晚,不及出外遊玩。到了明天,即叫了一輛轎式橡皮四輪車,帶著阿珠,同坐到四馬路一帶探望同行中姊妹,聊敘闊別之情。有的留他吃點心,有的留他用午膳,盤桓至兩三點鐘,又往味蒓園、愚園吃了一回茶,覺得心中暢快異常。遊覽到夕陽西下,皓月東升,方才盡興歸棧。當夜吩咐阿珠:明日早晨取自己的名片,向舊日一班熟客家裡去知照一聲:順便找尋房屋,以便早日租定,可以擇吉開張。但須在三馬路中,離原處相近為妙。   阿珠噢噢答應。一到來朝,不待寶玉起身,要緊出外辦事。拿著名片,一家一家去知照又算是拜望的,忙得飯都沒有吃。再在三馬路兜了一個圈子,看看原處有人住著,餘外亦無上好房屋,只得歸棧回覆。走到四馬路,腹中甚是饑餓,就在四時春吃些點心,方始僱車回去,已是三下多鐘了。   寶玉正在那裡盼望,寂寞無聊,一見阿珠回來,即便問道:「三馬路浪房子阿有介?啥弄到故歇辰光轉呢?奴本想要出去白相哉,又恐怕前腳後腳,格落癡格實梗等呀。」阿珠道:「格搭場化,空關格房子實頭少。就算有一兩注,才是希小格,加二舊勒齷齪,說勿中意,我亦看勿上眼。只得等到開春,各家調頭格辰光,難末好想法得來。勿然,一時頭浪,點戲要三馬路格搭,落裡有實梗湊巧介?」寶玉道:「差是勿差,奴掛牌勿掛牌,倒還勿要緊,不過等到開年,約摸有兩三個月,一逕住勒棧房裡,究竟有幾化勿便篤,格末那處嗄?」阿珠道:「要末到別場化去看看,眼下且得將就將就,等到開年再搬罷。想阿好呢勿好?」寶玉躊躇了半晌,沒有法子可想,只得點了一點頭。   兩人正當商議之際,忽聞茶房在門外喚道:「珠姐,樓下有一個娘姨,說要見這裡奶奶,可要引他上來嗎?」阿珠道:「讓我走下去看看,勿知落裡搭格娘姨。」說著,即跟了茶房下樓。見來的那個娘姨不是別人,就是從前在寶玉身邊最得寵、最知心的大姐阿金。阿珠連忙叫應道:「我道是啥人,原來是阿金姐。一向好格?倪先生一逕勒浪牽記呀!」阿金答道:「珠姐,我前頭轉去,是也叫嘸說法呀。格落登勒鄉下勉強住仔五個月,要緊煞上來格或。今朝先生阿曾出去格來介?」阿珠道:「出動,勒浪樓浪,請也去坐罷。」於是阿珠在前引領,阿金在後跟隨,一同上了樓梯。將近房門跟首,阿珠便高聲喊道:「大先生,時常牽記格阿金姐來哉呀!」寶玉正為租房一事坐在那裡呆想,聽得阿珠叫喚,說是舊日的阿金來了,心中甚喜,為因阿金比阿珠更加能幹,可以與他商議此事,即便喚道:「阿金,裡向來坐。!」   阿金答應,同阿珠跨進房門,卻不叫「先生」,叫了一聲「奶奶」。因寶玉嫁楊四時,他是贈嫁,所以叫聲奶奶。寶玉命他坐下,先問道:「阿金,轉仔鄉下,幾時(讀是)嫁格?嫁得阿稱心介?」阿金皺皺眉,搖搖頭,答道:「去說俚!我自從十二三歲到仔上海,就吃仔格碗堂子飯。身浪著得好,嘴裡吃得好。眼睛裡看見格,才是格班大人、老爺、少爺篤。標緻格、難看格,勿知幾化,由得我揀。故歇回到鄉下,勿由自家做主,嫁撥勒一個極粗蠢仔種田漢。格格難看末,十八個畫師也畫勿出,說出來才肉麻格。而且窮得嘸淘成,說葷腥嘸不吃,連搭日日吃青菜、豆腐,油水才勿有一點點格,熬得我嘴裡清水出格哉。我也勿怨別人,怨來怨去,怨倪爺娘勿好。從小末攀啥格親?現在害得我真真苦!」講到這裡,止不住腮邊落淚,把絹帕揩了一揩,又說道:「格落我登勒男家住仔五個月,就想仔一個主意,說仔幾句鬼話,難末脫身到上海來格呀。」寶玉道:「實梗說起來,到仔上海已經兩個月外頭哉。故歇登勒啥人家介?哪哼曉得奴勒裡間搭格呢?」阿金道:「我告訴,我八月裡一到上海,馬上就到三馬路尋,勿殼張撲仔一個空。我細細教一打聽,曉得到仔廣東哉。難末我嘸哪哼,只好耽擱勒親眷格搭,也是開堂子格。我就登勒浪幫忙。直到昨日,聽見有人講起,說轉格哉,暫住勒裡間搭,格落我尋得來格呀。」   寶玉道:「親眷格搭阿有幾個小姐?住勒啥場化?房子阿大格介?」阿金道:「俚篤住格場化就是原底子隔壁呀,倒有六樓六底房子篤。七月裡搬進去格,原本是兩家合租,故歇一家為仔生意勿好,出碼頭到杭州去哉,單剩倪親眷住勒海。只有一個小姐,名字叫胡秀林,生意雖則嘸啥,究竟房子嫌大,開銷也嫌大,格落等到下節,就要調頭搬出去格。格注房子如果奶奶住,倒真真出色呀。」寶玉道:「好是最好也嘸不,可惜要等兩個月,奴哪哼等得及嗄?」阿金道:「只要奶奶勿嫌合住,讓我搭俚去說,包月裡就搬進去阿好?」寶玉道:「能夠實梗也嘸啥。兩家軋得和格,就一淘住下去。如果開年調頭,俚篤要搬格,奴就一干子租仔。搭俚說說明白,奴打算過一禮拜要進屋格。辦舒齊仔,奴總重重能格謝末哉。」阿金道:「格套小事體,說啥格謝介?只要奶奶挑挑我,賞我吃碗飯,我已經快活煞哉!」寶玉道:「肯幫奴,頂好頂好。不過進仔新屋,叫奴『奶奶』,仍舊叫奴『先生』,省得提起前頭格事體,弄得難為情煞格。」阿金點頭答應。見天光將晚,即辭了寶玉回去。寶玉托他辦理,諒能成功,除去了一樁心事,專候他來回覆。當晚吃過了飯,便同阿珠到新開的詠霓戲園裡看了一本戲,以消半年的積悶,不須細表。   到了次日午後,阿金即來回覆寶玉,說:「此事已經說妥,請揀一個好日,搬進去末哉。」寶玉聽了,甚是喜悅﹔看了一看歷本,擇定十一月初十日進屋,交代阿金回去知照。阿金遵命,自去關會不提。   且說寶玉這幾天無非看戲、遊園、坐馬車、吃大菜當作正事,把廣東所得的錢財儘夠他濫使濫用。匆匆過了五天,明日即是進屋之期,一面命娘姨、相幫收拾東西,一面吩咐阿珠邀請熟客,以張場面。   諸事預備停當,故到初四那天,寶玉一早起身,等候箱籠、木器等物盡行發了過去,方才坐轎進屋。好得人手甚多,不消半日,早把房中擺設整齊,其餘也草草完備。至於各樣的點綴,卻非一時所能佈置,我且慢表。   午餐之後,一班熟客陸續都到,如馮惕勤、陳華東、胡士誠等。一個個開筵擺酒,前來報效寶玉,故寶玉就此掛牌。   晚上宣卷,更為熱鬧,雖不及前次懸牌之盛,然各種情形大略相同,看過前集的,諒已深悉,無待在下再說了。正是:   自負香名仍雀起,忽生慾念效狼貪。   要知寶玉仍居三馬路後,又有許多情節,請觀下回剖解。 第二十一回 播香名喜見清河君 發奇想結交鹹水妹   且說寶玉自粵回申,幸得阿金輔助,仍搬到三馬路,與胡秀林家同居,豔幟重張,商標復掛,一時香名傳播。早有那班豪商貴客依舊前來報效,以承寶玉之歡。寶玉送往迎來,門庭如市,不減前年氣象。故自懸牌以來,足足忙了三四十天,稍覺清靜了些,然每天一和一酒,終是有的。設非年關將近,寶玉那裡有片刻空閒呢?所以同居的胡秀林見寶玉這樣的場面,這等的生意,心中著實羨慕,料想寶玉必有出奇的手段、勝人的本領,方得到現在的地位。不然一樣做一個妓女,漫說我是新出道的,遠不能及,即使幾個有名的,如李三三、李巧玲、陸昭容等輩,還要遜他一籌,可見寶玉是花中巨擘,色裡班頭。如今既在此間,我不可當面錯過,必須前席請教,學學他的本事,將來可以步他後塵。譬如做了讀書人,終想巴圖上進的法子。況寶玉姓胡,我也姓胡,本是同宗,我何弗拜他做乾娘?諒他必然應允。打定主意,便與鴇母一說,鴇母甚是歡喜,又贊成了幾句。   秀林方從前樓走至後樓,將近寶玉臥房,聽寶玉在那裡講話,並沒有客人在內。秀林便把門簾一掀,走將進去,見寶玉梳妝未畢,叫了一聲「大阿姊」,即在妝臺旁側坐下。寶玉先問道:「秀林妹,吾篤故歇幾日生意阿好介?」秀林搖頭道:「去說俚,格兩日生意一點嘸不,真真碧波生清,比仔前頭愈加勿好哉。倪阿姆怪奴勿會應酬,勿會拍馬屁,埋怨仔奴一場。奴要想學學末,亦嘸人教(讀告)奴。故歇看見大阿姊生意實梗好,格落倪阿姆叫奴來,跟老人(讀娘)家學點本事,終要教教奴末好。」寶玉聽了一番言語,見他聰明伶俐,嬌小玲瓏,令人可愛,即便笑道:「奴末有啥格本事介?不過碰運氣罷哉。」秀林道:「奴叫乾娘,多謝教教奴罷。」寶玉道:「格是勿敢當,要折煞奴哉。」   二人正當說著,秀林的假母也走進房來,向著寶玉說道:「大先生,倪囡魚是第一年做生意,一點才勿懂啥。起初虧(讀區)得阿金姐幫忙,拉扯拉扯,格落還好,有點客人格來。故歇是去說俚。加二(讀議)年近歲底,連搭一注生意才嘸不,哪哼敷衍下去嗄?所以我打算到年底要想收場哉,開年讓(讀釀)倪囡魚跟大先生學習學習,懂點經絡。大先生能夠提拔得俚出道,我總感激弗盡格。況且大先生姓胡,倪末也姓胡,本來是一家人,就叫聲『親娘』也嘸啥,說啥格乾娘哉。」說著,又回頭向秀林道:「秀林,過來叫聲乾娘哩。」秀林也不待寶玉答應,就在寶玉面前磕了一個頭,恭恭敬敬叫了一聲「乾娘」。此時寶玉一來見他誠心,不好推辭﹔二來也愛秀林乖巧,將來繼我有人,故即一口應承,把秀林雙手攙起。秀林的假母見事已允洽,又道:「大先生肯教倪囡魚,真真是倪囡魚格造化。」說到其間,忽又自己埋怨自己道:「我真老得糊塗哉!今朝倪囡魚拜乾娘,終要買一對全通蠟燭,鋪仔紅氈單,拜格四拜,難末成文。勿然,像啥格樣式介?」嘴裡說著,即便立起身來,要去差相幫備辦東西。寶玉急忙止住道:「得格,得格,現在就算數仔罷。且得到仔開年正月裡向,如果倪要舉動末,順便邀一邀客人,請一請酒,索性拿格件事體張揚張揚,讓別人曉得曉得,說奴收仔一個乾囡魚哉。等客人篤來賀奴,奴就好當面托俚篤照應照應。實梗一來,以後奴堂差忙末,也好叫俚去代代,想阿通呢勿通?」秀林的假母聽了,連說「通極通極」,才出房下樓去了。   從此,秀林常在房中陪伴寶玉,與從師學習一般。寶玉無事之時,教方導些做妓的工夫、待客的秘訣,全在乎「媚」之一字。最要緊的是一雙眼睛。無論看一個人,瞧一件東西,均須飄眼微觀,切勿睜眼呆視。況遞語傳情,銷魂攝魄,都在那秋波一轉,豈不是最要緊嗎?至於一顰一笑,一言一動,樣樣能從「媚」字上著想,不露絲毫本相,則妓之能事畢矣。秀林聽寶玉教誨,漸漸心領神會。有時寶玉房中有客,又跟著寶玉應酬,所以進境甚速,後來得列花榜之末,我且慢表。   仍說寶玉度過殘年,又屆新春,所有開果盤、開臺酒等常例,堂子中大略彷彿,雖有一番熱鬧,並非書中緊要之事,無須細說。惟寶玉收秀林作乾囡魚尚未舉動,所以揀了一個吉日,阿金、阿珠四處請客,但沒有大紅請帖罷了。客人等一得此信,一個個整備賀禮,等候那日相送,都是不約而同來討寶玉歡喜。然相距請酒之期尚有三天,暫且擱起。   單表眾客之中,如馮惕勤、陳華東、胡士誠等一班舊好新知,約有三十餘人,均在請酒之列,不必一一細敘。惟內中有一位是胡士誠的親戚,此人姓張名瑛,表字仲玉,常州府無錫縣人。本是世家子弟,年方二九,尚未聯姻,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脂,有潘安之貌、杜牧之才、陶朱之富,胸期磊落,態度風流,人皆稱之曰「清河佳公子」。去年春間,買棹來申,藉聞寶玉之名喧傳滬上,意欲與士誠尋訪香巢。不料寶玉已往廣東,敗興而返,心中甚是怏怏,住了兩月即便歸家。後來寶玉回了上海,士誠向寶玉一說,說起此事,贊得張公子的品貌才學,以及家中的豪富,真是世上無雙,人間第一。可惜未曾會面,莫訂同心,不然,彼此相見,豈非是一對玉人嗎?聽得寶玉心花怒放,意蕊齊舒,饞涎欲滴,邪火如焚。雖起初有些不信,恐他言過其實,然士誠素不打謊話,斷不來開我心的。如此一想,翻懊悔自己赴粵,錯誤良緣。因諄諄然問士誠道:「說格張公子,比以前格郭綏之哪哼?」士誠搖頭道:「綏之要比這位張公子,真真俗語打話一團和氣登坑,怎能比得上呢?」寶玉聽了,愈覺心癢難搔,又問道:「騙奴介!如果真格末,阿曉得俚幾時再到上海嗄?」士誠道:「我為什麼要騙你呢?他到上海的日期雖沒有預先定下,但我聽見他說過,來年二月初要到親戚家祝壽,故我料他這時候一定要上來的。」寶玉道:「俚上來仔末,要費格心,關照聲(讀生)奴格哩。」士誠道:「曉得曉得,我先要同他來見你,豈但關照一聲呢?」以上這一番言語,還是去年十一月內說的,寶玉牢記在心,時刻不忘,盼望甚切,有相見恨晚之意。   也是前生一段孽緣,該有這一層魔障。果然過了殘臘,在正月初十邊,張仲玉僱舟來滬。先往別的親戚處住了兩天,又至胡士誠家拜望。士誠提起寶玉說:「去冬已經回申,愚兄見他幾次,談及老弟,他也仰慕得狠,托愚兄轉致老弟。老弟如沒有正事,可同愚兄去走走嗎?」仲玉道:「我也甚渴想他,只是明天沒有工夫,我們準定後天去罷。」士誠道:「也好也好,但後天切勿爽約,我在舍下等你呢。」仲玉道:「這個自然,不須我兄囑咐的。」說罷,又想著一件事,要往朋友家去,遂辭了士誠去了。不表。   單說士誠因寶玉前番托他關照。遂即換了衣服,坐著自己包車,來至三馬路與寶玉送信。卻巧寶玉房中日間並無他客,便將仲玉來申,現在住於何處,告訴了寶玉。寶玉歡喜無限,問道:「為啥今朝勿搭俚一淘來介?」士誠道:「這幾日他有些事情,沒得空閒,後天定與他一同來呢。」寶玉道:「蠻好蠻好。大後日,奴要收乾囡魚,阿要拿格位張大少一淘請勒海仔罷?」士誠道:「你們要請他,只須你的名片到我家中一請就是了。」寶玉點頭答應。士誠坐談了一回,天將傍晚,見有別的客人來了,即向寶玉作別回去。寶玉定要留他吃小夜飯,士誠笑道:「不必不必,過一天,等你們成就了好事,你再重重的謝我媒人罷。」說畢,匆匆走了。寶玉知難相留,只得送他走後,仍去應酬那班擺酒的客人,因非書中正文,恕不復贅。   次日寶玉取了一張名片,特命阿金到士誠家裡,奉請清河公子張仲玉。可巧仲玉也在那裡,士誠便叫阿金當面奉請,呈上寶玉的名片。仲玉接在手中,看了一看,欣然應允。阿金道:「張大少,今朝阿到倪搭去佬?倪先生勒浪牽記呀。」仲玉聽說,暗暗好笑:「我與寶玉素未謀面,怎麼他牽記我來呢?」繼而一想:「大約堂子之中都是這般說法的。」遂含笑答道:「我也想念你家先生。只因有些俗務,今日沒有空閒,你問胡大少就曉得了。」士誠接口道:「我與他明日准來。後天再叨擾你家的酒,斷不失約的。」阿金唯唯,自去回覆寶玉,不提。   且說仲玉待阿金去後,暗問士誠道:「後天寶玉家有事,請我們去吃酒,你可送什麼東西嗎?」士誠道:「我送他的,無非幾件首飾就算應酬過了。」仲玉道:「你既送了,我怎好沒有呢?」遂即拉了士誠,來到大馬路拋球場口亨達利洋行內,買了一隻真金錶﹔又在楊慶和買了一對赤金印戒,總共用去了一百餘元。仲玉即將兩件東西交與士誠代為收藏,自己仍辦那正事去了。士誠也獨自歸家,均不細表。   次日午後,仲玉事已辦完,趕緊來看士誠,略談幾句,見鐘上已敲三下,即便攜手出門,步行前往。從後馬路至三馬路相隔不遠,不消片刻早已到寶玉家中。登樓進房,一切堂子裡的招待禮節,概行從略,以免煩雜。   且說寶玉坐在房中,正想起昨日阿金回覆的話,也深贊張公子丰姿俊美,一表非凡,與士誠所說大略相同。訂定今日必來,所以在那裡殷殷盼望。及至聽得樓下相幫高喊「客來」,阿金等出房招接,寶玉早已立起身子,在門簾內細細一張,果然是胡士誠同著一個美男子來了。料想這位美男子定是張仲玉公子無疑,略把身子退後,讓他二人進房。見那門簾一揭,寶玉即輕囀嬌喉,叫了兩聲「大少」,請士誠、仲玉在廂房中坐下。士誠用手一指,開言道:「這位就是你時刻想念的張大少,你仔細瞧瞧看,我可是說謊嗎?」寶玉笑容可掬,翠袖慇懃,親手倒了兩杯茶,一杯放在士誠面前,一杯遞與仲玉手中。細細向仲玉一看,果真話不虛傳。寶玉十分歡喜,便低聲說道:「張大少,舊年到奴格搭,剛剛奴到廣東去哉,真真勿巧,失迎仔大少。」此時仲玉也對寶玉細觀,見他眉如柳葉,眼似桃花,真是世間第一尤物,令人一見魂銷,不愧為花叢中翹楚。正在呆呆出神之際,忽聞寶玉嬌聲低語,慌忙回答,不覺臉上一紅。因仲玉年雖二九,尚是初出茅廬,不甚老練,所以面泛紅霞,疾忙答道:「見面遲早,亦係前定。舊歲未睹芳容,今日仍親香澤,豈非緣之有遲早嗎?」士誠在旁接嘴道:「這裡是頑的所在,你忽然書腐騰騰起來。曉得你是個讀書人,說話都要用文法的。如今用不著,請你收了罷,不然,我先要回去了。」仲玉道:「我就不說如何?」士誠道:「如何如何,難道不是文法嗎?」寶玉笑道:「張大少是說慣格哉,一時要叫俚改脫,哪哼能夠嗄?譬如倪說慣蘇州閒話格,硬要倪說北邊閒話,說舌頭彎勿轉,倒弄得難聽煞哉。」仲玉道:「對嚇對嚇。」士誠就伸手向寶玉肩上一拍,說道:「你們一會面,你就幫他,不聽我的說話,真真氣殺我也!」寶玉覆笑道:「阿要氣數,奴不過說『譬如』呀,哪哼算奴是幫俚介?如果真真要幫張大少末,奴要派胡大少差哉。」士誠道:「你不幫他,還好還好,我也不動氣了。我且問你,你明天收的乾女兒,可是我前天瞧見的秀林嗎?」寶玉道:「蠻對蠻對,就是俚。大少看看,阿嘸啥佬?」士誠道:「將來定與你一樣。你去叫他出來,讓張大少先看一看,他的法眼是最高的。」   寶玉點點頭,便叫阿金去喚秀林過來。秀林嫋娜進房,寶玉命他叫應了「胡大少」、「張大少」﹔送過瓜子,一旁站立,裝著含羞的樣子,低著頭只看自己的瘦小金蓮。士誠問仲玉道:「你看他好不好?有什麼評論,你只管說出來,寶玉決不怪你的。」仲玉用目細瞧,端詳了一回,方開言道:「據我看,秀林的品貌斷不在尋常之下,可稱得後起之秀。但豔麗欠娬媚,要比起寶玉來,不過十之三四耳。」士誠笑道:「老弟的相法果精,品評得狠是。寶玉,你該將他登報揚名呢!」寶玉道:「張大少格相法對是蠻對,不過說俚像奴一樣末,已經勿局格哉,還說遠勿及奴,哪哼好稱得後起之秀介?」仲玉道:「我是亂道,請你不要介懷才是。」士誠道:「寶玉在那裡謙遜,何嘗介懷於你?老弟,你也太老實了。」說到其間,又回頭向寶玉道:「你不要謙塌了房子,連累我們一同壓在裡頭呢!」說罷,哈哈大笑。寶玉道:「奴是勿會謙虛格。說張大少忒老實,奴要說忒勿老實哉!」士誠道:「這幾句話,還說不是幫他嗎?氣殺氣殺!」寶玉笑道:「氣壞仔身體,唔篤少奶奶曉得仔,要來怪奴格。」仲玉聽了,也笑了一笑。   士誠又想要回答,被仲玉拉了一位,咬著耳朵說道:「我們的幾色賀禮,趁秀林也在此,你拿出來交與寶玉罷。」士誠點首稱是,即在懷中取出兩隻錦匣,送至寶玉手中,說道:「這是我們的兩份賀禮,一匣是張大少的,一匣是我的,都是不堪的首飾,請你收下,不要見笑就是了。」寶玉接過,將匣子打開來一看,每匣兩件,一匣是真金鈕子表、赤金印戒一對﹔一匣是外國金玉練、嵌寶金戒一對。寶玉假作推辭道:「阿呀呀,奴收乾囡魚是一件小事體,順便請大少篤吃一杯酒,表表奴格敬意,哪哼好受兩位大少格厚禮介?格是斷斷勿敢領賞格。」說著,雙手將原物納還。士誠、仲玉均不接受,一齊說道:「你不收下,就是見外,瞧不起我們,我們明天也不便來吃你的酒了。」寶玉只得稱謝,命秀林過來叩頭領賞。寶玉將東西收藏好了,仍與張、胡二人講話。仲玉問起去年赴粵情形,寶玉略表一二,更與仲玉分外的親熱,格外的慇懃,放出那籠絡情人的本領,勾搭恩客的伎倆。憑你張仲玉聰明誠實,已被他圈入迷魂陣中去了。但仲玉膽子甚小,見已是上燈時候,意欲同士誠回去﹔怎禁寶玉挽留,定要請他們吃了小夜飯方才放行。仲玉只得坐著,與寶玉細談衷曲。寶玉伶牙俐齒,自然兩下投機。直等到九下多鐘,用過夜膳,仲玉方拉著士誠同歸。寶玉因他是初次會面,不便下榻留髡,以遂己意,只得讓他們回去,叮囑明日早來罷了。仲玉今晚即住在士誠家裡,當夜並無書說。   一宵已過,又到來朝。一俟午餐畢後,士誠與仲玉都換著簇新的衣服,僱了一輛轎式馬車,一同坐著,仍到寶玉家來。見今日與昨天不同,甚是熱鬧,天井裡面坐著一班福慶樂堂名,其實就是打山頭灘簧一樣,在那裡調絲弄竹。客堂之中也放著許多擺設,收拾得金碧輝煌。士誠、仲玉均不細看,一逕上樓。下面一聲「客來」,早驚動阿金等出來招接。士誠聽得寶玉房內有客,便問阿金是何許樣人。阿金道:「大少也認得格,就是馮大少搭陳大少呀。」士誠道:「原來是他們,我們進去也不要緊的。」就拉著仲玉進房。剛正寶玉與秀林迎將出來,見是士誠與心上人,連忙叫應請進。其時馮惕勤、陳華東也起身招呼,彼此相見坐下。惟仲玉是初次會面,免不得有尊姓大名的套話。四人談了一回,頗為合式。因寶玉今天甚忙,不便拉住他閒講,所以商議聚了一桌麻雀。寶玉雖也過來應酬,無如眾客陸續漸到,一個一個的敷衍起來,那裡有片刻空閒。   直到傍晚時候,客已來齊,約有三十餘位,將前樓後樓的房間全行坐滿。有的聚著碰和,有的坐著叉麻雀,有的立著看打牌,有的橫著吃煙。不要說寶玉、秀林忙極,即阿金、阿珠等一眾娘姨、大姐,以及秀林的假母、樓下的相幫,也都忙得接應不暇。少停牌聲已歇,又有吃酒、叫局一番忙碌。直忙到十二點鐘,堂名也去了,酒席也散了,眾客也漸漸的走了。只剩士誠、仲玉等數人未去,寶玉又陪待了一回。仲玉見時已不早,也要回去。寶玉欲留不得,惟有囑他明日再來,以補今日的待慢。仲玉唯唯,仍與士誠上車同歸,不表。   自此之後,仲玉堂川來往,連擺了幾臺酒,碰了幾次和。寶玉公然留宿,共效于飛,把仲玉一個童男子破了身體。其中穢褻情形,筆難盡述,不如刪去,以存陰德。   單表仲玉沉迷兩月,雖被寶玉纏住,大有樂而忘返之勢,但仲玉是未經大敵的人,屢遭摧折,身子漸漸難支,更兼連接老母家信,催他回去。仲玉始尚猶豫,不意老母發怒,特差老僕張福前來找訪。仲玉不得不歸,只好與寶玉作別。寶玉無術挽留,惟依依相送,叮嚀後會之期。彼此掩淚而別。   不言仲玉回轉無錫,仍說寶玉自與心上人相離,彷彿割去心頭之肉,傷感不置。幸阿金、阿珠在旁勸解,日間拉他去坐馬車、遊園﹔到了晚上,又代覓幾個上好的替身陪伴寶玉,以免獨宿淒涼。   過了一月,寶玉想念仲玉的心也漸漸的淡了,故日日高車駟馬,駕言出遊。那天在路上見了幾個鹹水妹,忽然觸動了淫心,暗想:「我與他同是婦人,一樣做那皮肉生涯,他獨陪伴西人,遍嘗外國的風味,不知究竟屬怎樣?我何弗與他們結交,問問細情,向他們討教一二呢?」一時間胡思亂想,竟甘心與極淫、極賤、極卑鄙、極齷齪的廣東鹹水妹引為知己,訂作相交,欲做那件無恥之事,豈非與狗彘一般?正是:   不潔已蒙西子貌,慕忽羨外交家。   要知寶玉結交鹹水妹,與西人伴宿,都在下回披露。 第二十二回 慕歐風額覆前劉海 嘗異味身陪外國人   按胡寶玉這段情節,極其穢褻,本不欲污我筆墨,然在下負醒世之任,不得不粗枝大葉,略說一番。不然,藏頭露尾,略跡原情,非惟不見寶玉之奇淫與寶玉之極賤,並無以勸世而警嫖,即「九尾狐」三字名稱,亦屬無謂。故在下不辭揚惡之謗,借作勸善之舉,所願普天下章臺狎客、北里豔姬,均有鑒於胡寶玉之至淫至賤,無義無情,打破風月關頭,早醒繁華之夢,跳出煙花隊裡,始無老大之嗟。雖似風流杜牧,尚留薄倖於青樓﹔漫誇丰韻徐娘,終恐沉淪於孽海。在下之初心若此,看官之意下如何?誰毀誰譽?悉憑公論﹔知我罪我,自有定評。   閒話少敘,仍歸正傳。且說胡寶玉坐馬車回來,一路之上,見有幾個鹹水妹走過,頭上梳著前劉海,刷得光滑異常,又濃又厚,足有三四寸長﹔身上穿一件元色夾襖,元色大腳管褲子﹔腳上拖著一雙外國皮鞋,打扮得奇形怪狀。除去那班趕騷的洋人外,我們中國人再沒有去白相他的。那知寶玉見了他們,並不以為難看,反以為打扮新奇,得與西人交涉,開那西番並頭蓮花,心中狠自羨慕。但他們精通洋話,熟悉洋務,方能與西人伴宿﹔我則件件不知,如何是好?不若與他們結交,學習些皮毛,再行想法便了。   當日回去,與阿金、阿珠等閒談,講起鹹水妹的形景。阿金不甚深悉,惟阿珠到過廣東,又在廣東堂子裡做過,會說廣東的土白,所以上海的鹹水妹他卻認識幾個,深曉得內中的底細。今聞寶玉說起,便接嘴道:「有兩個鹹水妹我倒認得格。我問歇俚篤,陪仔外國人睏覺(讀告)阿有點怕介?俚說剛(讀姜)起頭是有點怕格,而且外國人格身浪羊騷氣得嘸淘成篤。後來軋熟仔,倒也不過實梗味道,也聞慣哉。性度也摸著哉。有時做著外快生意,倒比做間搭格么二野雞好得多篤!」寶玉道:「格種人想必外國話是才會說格?」阿珠道:「格是自然,俚篤也是從小學格。勿然末,外國人來白相才要帶仔翻譯通事,阿要討厭煞嗄?」寶玉又問道:「俚篤格打扮啥落才是格副樣式格介?」阿珠道:「外國人歡喜格種樣式,勿歡喜倪格打扮格,倒說俚篤乾淨勒清忒相,想阿要氣數佬!」寶玉道:「就叫麻油拌青菜,各人心愛。奴別樣勿中意俚篤,就剩俚篤梳(讀師)格前劉海,奴倒蠻中意格。」阿珠道:「中意末,只要拿前頭格長頭髮梳點下來,有剪刀一剪,小木梳一梳,刨花水刷一刷光,就卷仔起來,搭俚篤一樣哉。」阿金插嘴道:「倒實頭在行(讀杭)格,啥勿去做仔鹹水妹嗄?」阿珠道:「別樣嘸啥,倒是陪外國人一淘困,我怕煞佬!」寶玉道:「奴以為怕是嘸啥怕。外國也是人,中國也是人。不過,勿懂俚篤格閒話,倒真真難格。」   阿珠聽寶玉口氣,分明羨慕鹹水妹,想嘗外國的異味,便湊趣道:「我阿要幾時(讀是)叫兩個鹹水妹來,講講當中格經絡,格末叫好白相得來!」阿金止住道:「末弄勿出啥好事體格,領格種臭貨到間搭,阿要勿色勿頭。撥別人曉得仔,說惹別人笑,帶累仔大先生格名氣末哪哼嗄?」阿珠道:「我是說說白相相呀,就算是真格,也要大先生交代仔我,難末我好叫俚篤來,勿見得我擅專格。」寶玉道:「阿金格閒話是勿差,不過倪搭俚篤比起來,自然倪比俚高點。但是細細教一想,大家做格套生意,推板得也有限。就算到奴格搭,有啥格勿色頭介?」阿金聽了,也知寶玉之意,默然不語,一任寶玉胡為,從此不再諫阻了。   過了幾天,寶玉一心要結交鹹水妹,暗暗差阿珠前去邀請。那班鹹水妹聽說是寶玉相招,必有好處,果然奉命而至。寶玉見來了兩個,恐被客人撞見,請他們在後房坐下。寶玉陪著講話,問問他們的生意情形,他們便一五一十的說出來,並無半句隱瞞。要曉得做鹹水妹的,那知什麼廉恥?即將陪伴洋人的活春宮,一幅一幅的描摹盡致,聽得寶玉津津有味,樂不可言。問起洋人的說話是怎樣說法的,鹹水妹道:「容易容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你要學習英語,只消一兩個月工夫,包你就學會了。」寶玉道:「奴是笨煞格,只怕嘸不實梗容易。騙奴介。奴聽見別人說,學堂裡格學生子篤讀起外國書來,起碼總要一兩年。說奴一兩個月就能夠學會,叫奴哪哼相信呢?」鹹水妹道:「讀書與說話是兩樣的,況且我們所說的話,無非是『也司』、『哪』這幾十句口頭語,並沒有什麼文法,自然就容易了。即像我們,起初也不懂外國話,單把這幾句去敷衍他﹔後來軋得長久了,又被我們偷了許多。現在不是我們誇口,只怕學堂裡出來的,還沒有我們說得熟溜呢。」寶玉道:「既然實梗,唔篤阿肯教教奴介?」鹹水妹道:「怎麼不肯?只是我們住在虹口,要到這裡來,實在遠得狠,就是坐了東洋車,也要費五六十個錢呢。」這幾句話,明明要討謝儀,寶玉怎麼不知?便在身邊摸出十塊錢的匯豐鈔票,遞給鹹水妹道:「一點點小意思,勿算啥格,只算請唔篤吃點點心格。外國話末,總要費心教格哉。」兩個鹹水妹嘴裡雖說勿受,雙手已將鈔票接去。寶玉又道:「唔篤如果勿受,奴下來也勿敢請唔篤哉。」鹹水妹方稱謝道:「大先生既是這樣說,定要賞賜我們,我們也不好不受。若說教外國話,這是極容易的事。我們姊妹兩個人,輪流到這裡就是了。但此刻天將傍晚,只怕有生意上門,我們要回去了。」寶玉也不相留,命阿珠相送下樓去訖,不提。   仍說寶玉從此一心一意要效學他們的行為,雖外國話尚未習練,而形式先已改換。明晨起身後,單喚阿珠伏侍,仿鹹水妹的型模,把前面的頭髮剪作前劉海,覆在額上,足有三四寸長,既濃且厚,好像狗屎!一般卷在上面。後面梳的頭拖到背上,其實難看得狠。那知寶玉將前後鏡一照,翻是十分得意,以為不如此,不足以顯我的時髦。梳頭既畢,換了一身衣服,即命阿珠下樓,差相幫去喚一部最新式的皮篷馬車。等到一兩點鐘,便帶著阿金、阿珠上車。好得現在家裡自有秀林照看,即使有客人到來,秀林也會招接,所以坦然而行,一逕向愚園而去。   揚鞭疾馳,馬不停蹄,不消半個時辰,早到園門跟首,三人下車入內,揀一個熱鬧的所在,泡了兩碗茶坐下。其時時光尚早,遊客猶稀,雖有幾個對他觀看,不過暗暗議論而已。及至三點鐘後,那班垂鞭公子、走馬王孫,與那花叢中姊妹,陸續到得不少,見寶玉凴欄品茗,大有旁若無人之概,而且今日打扮得異常特別,頭上的前劉海聳起了三四寸,蓋在額上,齊著眉毛,惹得一班浮頭少年個個高聲喝采。即同行姊妹們也在那裡竊竊私議:有的說好看,有的說惡形﹔有的說我也要效學他,有的說學了他,只怕被人耍笑。種種言語,不一而足。然這個風氣已被寶玉開了,自後姊妹行中情願效學的,早已改換﹔即嫌不好看的,也未免從俗。過了一年半載,不但堂子裡面全是前劉海,就是大家小戶,不論奶奶、小姐,以及僕婦、丫環,沒有一個不打前劉海。甚至那班沒骨節的滑頭少年,也學那婦人的打扮,把前劉海刷得光光,以肆其弔膀子的伎倆。起初不過上海一隅,漸漸蔓延開來,弄得北京、天津與那蘇杭一帶處處皆然。雖官長出示嚴禁,剪去男子的前劉海,然至今婦女依舊如此。這都是胡寶玉作俑出來的。可見胡寶玉這個人,雖然是個妓女,獨能轉移風氣,使世上不脛而走,舉國若狂,確是妓女中空前絕後之輩。所以前劉海一事,在下將他細說一番。   話休煩絮。仍說寶玉與阿金、阿珠吃了一回茶,又在園中各處兜了一個圈子,引得狂蜂浪蝶,到處跟隨。寶玉到東,他們也到東﹔寶玉往西,他們也往西。有的口中打著反切,品評寶玉的裝束﹔有的說著英話,贊歎寶玉的時髦。稱好者多,批壞者少。一時交頭接耳,拍手揚聲,擠來擁去的觀看。寶玉毫不為怪,愈要賣弄風騷,頻頻回顧,含笑迎人。翻是阿金有些不好意思,輕輕把寶玉袖子拉了一拉,低聲說道:「倪阿要出園罷,太陽已經落山哉。」寶玉方點點頭,三人攜手出園。隨後那班年輕惡少亦然跟了出來,見寶玉一上了車,或坐亨斯美,自拉韁繩追趕﹔或乘腳踏車,連頓雙足相隨,霎時碌亂紛紛,都在寶玉車前車後接接連連,如蟬聯魚貫,銜尾而行,且前且卻,不後不先,從泥城橋那邊直到英大馬路。   兩旁看的人愈聚愈多,大半認識寶玉,又添了一片喝采之聲。內中有一個鄉下人,初到上海,從未見過這樣局面,他就自言自語的說道:「今天這樣熱鬧,莫非外國的皇后娘娘到這裡頑嗎?」旁有一人接嘴道:「你不要滿嘴胡說,那裡有什麼皇后娘娘?這就是上海最有名的妓女胡寶玉呢!」鄉人咋舌道:「原來上海的妓女身份比官府還大。他坐了馬車出來,前後左右還有這許多護衛哩!」眾人聽了,見是鄉下人,不能與他解說,皆拍手大笑而散。其時寶玉坐在車中,十分愜意,以為今朝風頭出足,比舊年看跑馬時候,換坐郭綏之的紮彩花車更為有興。少停,皓魄升東,電燈照路,後面跟隨寶玉的馬車、腳踏車,漸漸的散去了。寶玉的車兒還從四馬路一帶兜了幾個趟子,方始歸家,別無書說。   倏忽又過了兩天,那個鹹水妹果然來教寶玉的外國話。寶玉用心學習,不消一月工夫,已將「也司」、「啞爾來」等口頭語說得爛熟﹔有時與人講話,也不知不覺的沖口而出,雖則不多,卻也有六七十句。寶玉以為足夠應酬,不再學習,又謝了鹹水妹幾十塊錢,討教些枕席上的工夫,不表。   再說那一天,陳華東同著一位朋友來打寶玉的茶圍。寶玉問那朋友的姓名,華東從旁代答,說:「這位大少姓康號伯度,是做洋行裡買辦的。因前天在大馬路得見芳容,他實在慕名得狠,所以今天遇見了我,拉我一同到這裡,算是我帶領引見的。」寶玉聽說他是買辦,必定是個闊手,竭力奉承。伯度自然歡喜,便交代寶玉道:「明天是禮拜六,我們洋行裡下半日就沒有事,我想在這裡擺一臺酒,請請各號家的辦貨客人,故來關照你一聲。此刻我有事,要到總會裡去,不能在此久坐了。」說罷,便拖著華東,匆匆的去了,也不細敘。   次日傍晚,伯度與華東等六位客人均到寶玉家裡,寶玉曲意逢迎,應酬週到。將近八點多鐘,就此擺酒叫局。伯度又添叫了胡秀林本堂,算是討好寶玉的。飲酒中間,伯度偶與寶玉說笑,寶玉稍不經心,把外國話漏了出來,伯度知他會說,愈加愛憐,故又囑咐寶玉道:「下禮拜,我本想請幾個外國人到金隆去吃大菜,如今你既會說外國話,我意欲就在這裡擺酒了。不過,他們吃的大菜須要到金隆去叫才好。」寶玉道:「奴說格外國話是滑頭,只怕撥俚篤聽見仔,要笑煞格。」伯度道:「不要緊,不要緊,有我呢,你放心就是了。」說罷,仍與眾客猜拳行令,吃了好一回酒,直吃到十二點鐘,方才席散。伯度與眾客一同去了。   寶玉送畢回房,心中甚是忐忑,想起下禮拜有洋人到此,必須購備外國鐵牀、木器,以及大菜臺上的擺設,方顯自己的場面。即命阿金、阿珠兩人明日到外國家生店內,購辦上等的器具,該價若干,俟送來後照給。二人領命,來日自去置備。   相近午餐時候,各種的外國木器,連鐵牀等雜物一齊用塌車送到,開了一張發票交與寶玉核算,計共七百餘元。寶玉如數付訖,即喚他們陳設起來。不消片刻,早已位置整齊,收拾得耳目一新。所有房中原有的東西都鋪設在對面房內,讓秀林做了臥房。不但寶玉顧盼自喜,指日要與洋人交涉﹔即秀林也感激乾娘,與自立門戶時大不相同。   書宜簡潔,刪去浮文。   自上禮拜至下禮拜,只有七天工夫,寶玉安排一切,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伯度於上燈之前引著兩個西人與三位陪客,一同到寶玉家裡。走上樓梯,客堂中的相幫即把那叫人鐘連撳幾撳,並不高喊「客來」,這也是寶玉新定的章程。此刻樓上聽得此聲,阿金、阿珠先出房來迎接。眾客已經上樓,即便招呼進房。寶玉與秀林也來接待,請伯度與中西各客坐下。寶玉先問那洋人名姓,伯度一一代答。方知一個叫斐利斯,一個叫恩特,都是洋行中的大班。寶玉慇懃獻媚,要討洋人的歡喜,也說了幾句洋涇浜的英話。斐利斯卻有些不懂,惟恩特久居上海,也會說兩句上海白,所以懂得寶玉的話。又見寶玉這副打扮,以及房中的擺設全是西式,深合己意,故在伯度之前極口稱贊寶玉不置。且又拉著寶玉的手問長問短。寶玉聽得出的,自然一一回答﹔其中有聽不出的,好得伯度在旁,不妨權作通事,代為詳解。此時恩特看中寶玉,快活得不可言喻。待到吃過大菜,恩特醺醺大醉,意欲住在此間,與寶玉枝成連理,所以斐利斯與伯度等眾客要去,恩特坐在椅上只不肯走,弄得伯度十分為難:既不能拉恩特走,又不便向寶玉說,一時竟沒有主意,只管呆呆的立著。倒是寶玉見此景象,正中自己的下懷,便開言道:「既是密司脫恩多吃仔幾杯酒,讓俚橫一橫勒再走罷,橫勢間搭勿要緊格呀。大少篤如果要先走末,倪停歇用馬車送俚回洋行末哉。」伯度聽了,也只好如此,便同著斐利斯等眾客去了,不表。   再說恩特雖已吃醉,卻是裝作十分,一見伯度等已去,便起身拉寶玉講話,說的都是上海白,要向寶玉求歡。寶玉不慌不忙,便打發阿金等迴避,按著鹹水妹所教的門譜,與恩特同上牙牀,甘心以鹹水妹自待,可稱得世間第一淫妓。正是:   前生洋債償今夕,此後交情達外邦。   下文如:   訪寶玉氣走張公子,羨雪岩寵納金黛雲﹔   同靴團拜未免有情,飯酒聯吟聊以解穢﹔   名士品題平章風月,英雄潦倒奔走江湖﹔   馬永貞臺前工獻技,胡寶玉眼角暗傳情﹔   萬人敵得銀方息怒﹔一洞天受刃竟亡身﹔   施慷慨璧還下腳銀,恣淫欲浪費纏頭錦。   這許多關目,盡在下集交代。請諸公暫停片刻,待在下吃一枝香煙,領一領神,再將九尾狐的行為細細演說一番。   要知胡寶玉伴宿西人後情形,且聽後集分解。 第二十三回 訪寶玉氣走張公子 羨雪岩寵納金黛雲   上集書中說到胡寶玉效學鹹水妹,留洋人恩特住宿,雙雙同上牙牀,得嘗外國的異味,心滿意足,體暢神舒。所有中西交涉情形,諒看官們也都知道,無待在下摹繪的了。況這樣穢褻的事,非惟說將出來味同嚼蠟,而且有傷風雅,大違醒世的宗旨。所以在下草草表過,就算交代,並非惜墨如金,為寶玉遮掩這一宵醜態。   要曉得淫書害人,比淫畫尤甚。一幅淫畫,只有一幅的形景,憑你畫得活潑神似,終究不能說話,不能行動,分明是一對死人,有何趣味?至於淫書,則筆筆週到,奕奕如生﹔無微不至,體態逼真。無論一言一動,一笑一啼,以及怎樣的恩情,怎樣的淫態,怎樣的結識起來,怎樣的勾搭成事,從頭至尾,一一躍然於紙上,能令觀者神迷,聽者意蕩。漫說血氣方剛的少年見了這種淫書,要慕色傷身﹔即老年亦未免動火,勢必老不服老,豈非催他上閻王殿嗎?昔年蘇州有一富家子弟,年紀只有十五六歲,在書房裡讀書,狠是聰明伶俐。偶然見書架上有一部《西廂記》小說,他就瞞著先生觀看,日夜愛不釋手,單羨那位鶯鶯小姐,弄得茶飯懶吃,骨瘦如柴,犯了相思癆病而死。還有一個人,看了一部《紅樓夢》,直到臨終的時候,猶大叫「黛玉姐姐」不置,你想癡也不癡?若照這樣說起來,《西廂記》、《紅樓夢》兩部書尚且看不得,而況《金瓶梅》、《覺後傳》、《杏花天》等各書,豈可入少年之目?宜乎在上者懸為厲禁,好善者劈版焚書,以免貽害世人。我故云淫書之害,甚於淫畫,看官們諒不河漢斯言。如今這部《九尾狐》,實為醒世而作。不過借胡寶玉做個榜樣,奉勸愛嫖諸公,早醒青樓之夢,勿為狐媚所惑,就是此書的知音了。   閒話少敘,書歸正傳。且說胡寶玉與恩特雙宿雙飛,春風幾度,早已是日上窗紗。恩特因洋行中有事,未便留戀,惟與寶玉約定晚上再會,匆匆向行中去了。寶玉知洋人性情直爽,留也無用,任他自去。見時光尚早,又睡了一回,方才起身。看鐘上已敲十二,梳妝之後,用過了午膳,終覺得身子疲倦,雙眼懶抬,仍橫在一隻外國皮榻上,似睡非睡的養了一回神。忽然耳輪邊聽得鈴聲響動,阿金過來喚道:「大先生醒醒罷,康大少來哉。」寶玉連忙坐起,見阿珠已引伯度進房。寶玉即請伯度坐下。伯度先問道:「昨晚恩特喝醉了酒,後來只怕沒有回去罷。」寶玉聽了,臉上紅了一紅,答道:「俚吃醉仔,直到天亮快勒醒格,哪哼好送俚轉去介?橫勢奴真金勿怕火,說俚是外國人,就是標緻點格中國人,奴也勿動心格。」伯度聽這幾句話:「明明看中恩特,留他住宿,偏要在我面前假撇清,瞞過這件事,實屬可笑得狠。不然,我無心問他,他為什麼臉上紅起來呢?」故又笑嘻嘻的說道:「我拉這根皮條好不好嗎?」寶玉佯怒道:「實梗瞎三話四。奴是坐得正,立得正,那怕搭和尚、道士合(讀蛤)板凳,也嘸啥要緊。老實勿客氣,拳頭浪立得人,臂膊浪跑得馬。奴搭外國人一淘困,康大少阿曾看見介?」伯度知他裝腔做勢,毫不動氣,仍笑道:「我雖沒有看見,卻有人告訴我的。而且我善於相面,一見顏色,就知道你的心事呢。」寶玉道:「會仔相面,街浪格相面還要多來!」說著,把嘴撇了一撇。伯度道:「待我相出來,自然你佩服了。」寶玉置之不答。伯度笑道:「我相你一雙桃花眼,眼上有兩個青圈,好像戴著一副眼鏡﹔神思昏昏,如桃花含宿雨、楊柳鎖朝煙的樣兒。所以我問你,這根皮條拉得好不好?你不要生氣,我是據相法而論。你道對嗎?」   寶玉雖然被他識破,還想要遮掩強辯。伯度忽走將過來,湊著寶玉的耳朵,錯落錯落,說了許多話兒。寶玉即微微笑了一笑,把頭點了幾點。要知伯度所說的話,待在下細細表明,免得看官們狐疑,議我賣什麼關子。其實伯度專為自己,欲在寶玉面前買功,故咬著耳朵說道:「我現在所做的買辦,出息有限,遠不及恩特這爿洋行,每年能多好幾萬銀子。如果你與他往來,我想要靠你的福,托你在他面前吹噓幾句,得能我進了他的行,我真感激你不盡呢!至於我方才的話,不過與你取笑,你不要見氣,只當我放屁就是了。」寶玉一聽,故不禁點頭微笑,說道:「枉恐是做買辦格,其實真真是個大滑頭。」伯度笑道:「若不是滑頭,怎做洋行裡的買辦?不但向洋人要拍馬屁,而且還要吹牛皮,他才相信我,把這個大權交與我呢。」寶玉也笑道:「實梗說起來,搭倪做堂子生意,也差勿多勒海!」伯度被寶玉調侃,也只好付之一笑,又把別話講了一回,聽得鐘上敲了五下,方才去了,不表。   仍說寶玉受伯度囑托,緊記在心。等到晚上十點鐘,恩特前來赴約,口銜著雪茄煙,手拿著半瓶勃蘭地酒,皮鞋橐橐,走進房來。寶玉起身相接,敷衍說了幾句外國話,讓他坐下。恩特即將那帶來的酒自斟自酌了一回,忽問起康伯度今日可曾來過?可曉得我們兩人的事?寶玉趁勢說伯度怎樣的能幹、怎樣的知趣,倘使你洋行裡用他做了買辦,一定包你發財的。恩特道:「只怕他不肯到我行裡呢。」寶玉道:「我搭俚說仔,俚嘸不勿肯格。」恩特點點頭,寶玉知他首肯,也不再說了。其時恩特酒已吃完,興致倍添,就拉著寶玉的手,同上巫山去遊歷了,不須細敘。   自此恩特往來無間,中外聯歡,將及一月有餘。雖外面有人知曉,誰敢出面干預?彷彿掛著洋商牌子,有了靠山一般。然生意比前稍衰,寶玉也不放在心上,越發任意胡為,只圖夜間歡樂,怎顧自己聲名?所幸那班登徒子,薰蕕莫辨,反以親近寶玉為榮,故爾枇杷門巷,尚不至車馬全稀。若換別的妓女,也照這個樣兒,早已不堪設想了。   書貴簡潔,掃去浮文。單講那一天傍晚時候,寶玉正與阿金閒話,忽聞樓下叫人鐘鳴,知是有客來了。即命阿金出外招接。剛走到樓梯跟首,見上來一位少年,不是別的客人,原來就是無錫清河公子張仲玉。阿金因他是寶玉的心上人,連忙叫了一聲「張大少」,招呼進房。那知寶玉自與洋人交好,嘗過了海外的異味,久已改變心腸,將仲玉拋至九霄雲外。況疏離了幾個月,從前的熱度已退,故相見之下,並不十分周旋,淡淡的叫聲「張大少」,請他在廂房中坐下,略敘了幾句寒暄,方懶懶的問道:「張大少,幾時到上海格介?」仲玉答道:「我是今天午後才到,現寓在親戚處。因十分想念你,所以此刻就來看你呢。」寶玉道:「格倒多謝仔。故歇阿要幾時轉去介?」仲玉道:「還沒有定,大約至多一月,就要回去的。」寶玉也不再問,默坐了半晌。仲玉見寶玉這副神色,比前天差地遠,大不相同,非但無親熱的言語,並且冷淡異常。「莫非他另有相好,把我討厭嗎?」想到這裡,便覺得有些不耐煩了。既而轉了一念:「或者他今日別有心事,受了人的氣,也未可知。我且耐性再坐一回。」此時仲玉與寶玉默默相對,旁邊阿金看他如此,翻有些過意不去,暗歎寶玉戀新棄舊,見異思遷,太覺無情無義。況張公子品格超群,人才出眾,的確是多情種子,非尋常俗客可比。即使內才不足,欠缺「毒之具﹔然照這樣的外貌,已是萬中選一的了。何以寶玉偏愛洋鬼,甘失情郎,可稱得瞎眼的淫貨。阿金動了此念,便拿了一隻銀水煙筒,走至仲玉面前,一頭裝煙,一頭敷衍道:「倪先生一逕牽記呀,末長遠勿來,倪先生近來末大勿快活,有仔點心事,格落今朝待慢大少。見氣,登勒間搭用仔便夜飯勒去。」說著又倒了一杯茶過來。仲玉接杯在手,聽阿金這篇說話深有道理,已把疑團消釋,並不怪寶玉待慢,將頭點了一點,說道:「我就在這裡吃飯便了。」要知仲玉胸中本無芥蒂,實指望與寶玉續舊,重聯魚水之歡,萬不料寶玉變心,故一經阿金掩飾,即便回心轉意。那曉得孽緣已滿,合該兩下斷絕。   平日恩特到此總在十點鐘之後,今夜突然較早,剛正仲玉用過晚膳,欲與寶玉細訴舊情,忽聽下面叫人鐘一響,扶梯上皮鞋橐橐,直上樓頭。寶玉初不在意,以為此時恩特斷不到來﹔及至聽得鞋聲,忙慌叫阿珠去看,那知來不及了,恩特早已闖進房中。先同寶玉攙攙手,回頭見仲玉坐在那裡,一雙碧眼對著呆呆的直視。寶玉知事已弄僵,急忙命阿珠、阿金拉著恩特,到對面秀林房中去坐了,然已急得花容失色,粉面通紅。仲玉看在眼裡,究竟是聰明人,早識其中的緣故,不覺氣滿胸膛,臉上也起了兩朵紅云。「怪不道寶玉將我冷淡,原來他與西人交好,用我不著了。你看滿房中內用西式,分明討好西人無疑。」剛想要發作幾句,忽見寶玉走出房去,換了阿金過來陪伴。阿金知仲玉著惱,先批解道:「倪先生要保人險,格落外國人到間搭來呀。」仲玉如何肯信?便氣烘烘的說道:「我要去了!你家先生保人險也好,與他結識也好,都與我不相干涉呢!」說罷,起身就走。阿金道:「大少再請坐歇,讓倪先生來仔勒去哩。」仲玉道:「不必不必,我不要在此打斷他的興頭,那個要他送我呢!」阿金知不能留,只得代寶玉相送。仲玉匆匆下樓,一逕出門,回到親戚家去。從此與寶玉斷絕,在申住了半月,即便回轉無錫,不提。   仍說寶玉在秀林房中與恩特敘話,聞得氣走了仲玉,不說自己無情,翻說仲玉太不知趣,前來纏擾。可見寶玉一味貪淫,那知什麼好歹?阿金說他沒有眼睛,信是確論,以致晚年失算,竟無好好的收成結果,實本於此。斯是後話,我且慢表。   當夜寶玉一心討好恩特,只說方才這個姓張的是一個小滑頭,現在打發他走了。恩特卻並不介意,只知與寶玉圖歡。又過了幾天,一日晚上,有人前來叫局,寶玉將局票一看,上面寫著胡姓,叫至後馬路,諒必是士誠叫我。因前月士誠來打茶圍,講起他的堂房阿叔胡雪岩擬在下月娶討金黛雲,屆時我來叫你的局,伴到我老叔家裡,方知他家富貴繁華,可稱海上第一。何以士誠說起這句話呢?皆為寶玉一向羨慕雪岩,常常提及,雖自恨無緣相見,未蒙雪岩垂青,然私心景仰,有「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之意。所以寶玉從楊四家出來之後,即便改姓了胡。前書也曾表過,茲不復贅。   且說寶玉看過局票,曉得到雪岩府中侑酒,欣然打扮了一回,換了一身極時式的衣裙,修飾得更是嬌媚,然後等著阿金上轎前往。不消片刻,早到雪巖門前,舉目一望,別有一番豪華景象。怎見得?有贊為證:   彩棚高搭,繡幔遙連﹔球分五色,錦繞四圍。燈影輝煌,密如星點﹔人聲繁雜,聚若雲屯。門以內笙簫盈耳,戶以外車首充衢。轎子紛紜,盡是官商同妓女﹔巡捕排到,無非印度與華人。正是:主人未醒繁華夢,賓客同趨富貴家。   寶玉觀看未畢,轎子已擠入人叢,在大門前停下。阿金一手提著煙袋,一手扶著寶玉出轎。走進大門、儀門,見茶廳上擺著燈擔堂名。大廳天井裡搭著戲臺,剛正開演。雖然熱鬧異常,卻無閒雜人等圍繞。寶玉同阿金走上大廳,見廳上掛燈結綵,賓客滿堂,一排的酒席,約有二十餘桌,均已坐滿,都在那裡飲酒猜拳,歡呼調笑﹔旁側坐著許多北里姊妹,有的高唱京腔,有的低奏崑曲,調絲弄竹,如入東山之宅。有一首七言律句,以志當日之盛。詩曰:   金屋修成貯阿嬌,銀河今夕鵲填橋。   樽開北海賓朋滿,樂奏東山粉黛邀。   大白狂飛花侑酒,小紅低唱客吹簫。   慶餘堂上群芳集,事羨當平豔福消。   其時寶玉已到廳上,一望之間,正不知士誠坐在那裡。幸得阿金眼快,用手向西邊一指,說道:「胡大少坐勒格搭呀!」於是雙雙走至西邊。士誠也看見了,招呼寶玉坐在肩下。寶玉叫應了一聲。又見這席上的客人有三位認識的,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從前楊四相交的朋友,一個叫黃芷泉,一個叫顧芸帆,一個叫侯祥甫。寶玉雖一一叫應,然回想當年,卻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老著面皮在旁侑酒。且芷泉、芸帆今日所叫的局仍是陸月舫,祥甫仍是陸昭容。惟昭容吃上了煙瘾,已將花容改變,遠不如前﹔月舫則依然如是。幸得他們不提前事,心始稍安。忽聞士誠問道:「前天張仲玉可曾到過你家嗎?」寶玉道:「來是來過歇一埭,勿知訪啥格勿快活,坐仔一歇歇就去格,連奴留才留勿住呀。」士誠點點頭,明知其故,也不復問,仍與眾人猜拳轟飲。   不言寶玉在此侑觴,且將主人略表幾句,以清書中眉目。那主人姓胡號雪岩,籍隸浙江,寄居上海。家資號稱千萬,所有田地房屋、行棧莊號,不計其數。即在杭州所開的慶餘堂藥鋪,也有數十萬之巨,可算得江浙第一富翁。而且昔年軍前助餉,蒙左宗棠爵相保奏,賞給二品頂戴,欽賜黃馬褂,以致官界、商界中人無不趨承恐後,與他往來結識。一時顯赫,罕有其匹。惜乎犯了一樁大毛病,生平最喜漁色,雖家中妻妾成行,不下金釵十二,然貪心不足,見了有姿色的婦人,不論孤孀、閨女以及妓女、奴婢,必須千方百計,娶歸家中,方才稱心。抑且賦性奢華,有日費萬錢之概,所以後來有此失敗,弄得身死名裂,家破人亡,與古時石崇、鄧通一般。但此非書中正文,不便細表。   且說現在的胡雪岩,前月偶涉花叢,看中了金黛雲,即便議定身價,揀選吉期,擇於今日娶歸。雖是納妾,並無交拜禮節,然排場闊綽,氣象奢華,大宴賓客,遍請紳密,可稱一時盛舉。凡北里姊妹,均豔羨黛雲有福。那知後日冰山一倒,金屋同傾,仍舊流落風塵,變作一場春夢,可勝浩歎!蓋其情其事,與寶玉不同。寶玉之嫁而復出,因自己貪淫所致,否則與楊四白首齊眉,其後福正未可量﹔不比黛雲紅顏薄命,一旦大廈傾頹,失其庇護,不得已重墜孽海,悵名花之遭劫,恨流水之無情,固不得與寶玉相提並論。昔護花生有詩惜之曰:   自古紅顏薄命多,名花無主奈如何?   天心未厭風塵苦,復使美人受折磨。   此段情節,與寶玉無關緊要,恕不詳述。   仍說當晚寶玉在廳前侑酒,偶然抬起頭來,見樑上的堂名匾叫做「慶餘堂」,心中甚是羨慕,暗想:「我也改姓了胡,何弗也叫做『慶餘堂』呢?」此時心裡雖在那裡妄想,嘴裡卻與士誠調笑。應酬了好一回,見那北里姊妹陸續告辭去了,只剩月舫未走,寶玉也起身向士誠道:「胡大少,對勿住,奴要去哉。明朝請到倪搭來,奴勒浪望格。」士誠唯唯。寶玉因向芷泉等回頭了一聲,方才同阿金出了胡宅,乘軒而歸。正是:   竊取匾名傳後日,別將韻事佐新談。   以後另有一段花叢佳話,藉解寶玉之穢,幸勿以無理取鬧視之。待在下暫停一停,再行奉告。 第二十四回 同靴團拜未免有情 飲酒聯吟聊以解穢   卻說黃芷泉、顧芸帆二人見寶玉已去,月舫也要告別,芷泉止住道:「你此刻如有別處堂差,我也不便留你﹔倘然沒有,你且再坐片時,等我一同走罷。」月舫道:「有是有兩處堂差格,要緊還勿要緊。好得有倪妹子勒浪代,奴就搭黃老一淘走末哉。」芷泉點點頭,又吃了幾杯酒,看了一齣戲,等到大菜上齊,即將芸帆拉了一拉。芸帆會意,便與芷泉一齊起身,同至主人席前,拱手告辭。主人照例相送,兩人再三謙遜,堅請留步,主人方始入內,不必細表。   因雪岩納寵一節,不過借此作過度文章,並非在下潦草,將一件極熱鬧的事,有意冷擱起來,使看官們敗興。要曉得做書這支筆,不難於鋪張,而難於貼切﹔不難於冗長,而難於簡練。設不明賓主之法,縱說得花團錦簇,勢必將主腦拋荒。況下文一段,又為寶玉解穢起見,欲彰風雅而除惡俗,即去題不遠,終是陪賓,詎得一一鋪張,而貽喧賓奪主之誚哉?   閒話休煩。且說芷泉、芸帆帶著月舫出了胡宅,一同坐上馬車,逕往月舫寓中而去。至於月舫坐來的轎子,由他空轎回家,不須交代。因馬車行得快捷,從後馬路至四馬路,不及十分鐘,已到兆榮里口停車。按這條兆榮里,即是現在的尚仁裡,諸公如不相信,只須請問老上海的人,就知在下不是說謊了。   芷泉等三人下車,進了兆榮里,見第一個石庫門,便是月舫的住處。一齊走到裡邊,上樓進房。月舫曉得芸帆是吃煙的,即喚大姐阿二在橫頭裝了幾筒,自己卻將首飾卸下,換了一身衣服,方回身與芷泉講閒話,提起今天雪岩娶黛雲之事,彷彿昔年楊四娶寶玉一般,但不知後日如何。芷泉道:「人非仙佛,誰知過去未來?然據我而論,黛雲這個人,斷不至如寶玉無情的。」芸帆在煙榻上接嘴道:「別人家的事,你們且慢議論。我有一句話,要問問月舫呢。」月舫道:「問奴啥格閒話介?」芸帆道:「我有一個朋友,他對我說,要與你換帖,可有這什事嗎?」月舫道:「阿是張大少佬?鑿確有介事格。」雲帆道:「帖子寫好沒有?」月舫道:「還格來。」芸帆道:「他的三代覆歷,你且告訴我,我替他代寫了罷。」月舫茫然道:「奴倒忘記脫哉,格末哪哼介?」芸帆聽了,假作想了一想,方說道:「既然如此,你們只把姓名、年歲交換就是了,何用什麼三代履歷呢?」月舫不知其計,唯唯應允。   要曉得這許多話是怎麼一件事?因芸帆有個朋友,姓張的,忽發奇想,要與月舫換帖,月舫已經答應。一日張與芸帆商議,芸帆道:「他是一個娼妓,你怎麼將三代履歷與他呢?」張於是懊悔不置。芸帆道:「不要緊,我代你想法,包管不用履歷可好?」所以此刻說起此事。月舫如何知曉?惟有唯唯樂從而已。其時芷泉在旁,聽他們講了好一回,事已談畢,方插嘴道:「你們講的那個人,可是與月舫相好,叫做張蔭明嗎?」芸帆道:「是他是他。月舫的相好甚多,我曉得他最要好的,一共有八位呢。」月舫道:「實梗瞎三話四,撥別人曉得仔,阿要難聽煞嗄!」芷泉道:「那八位相好,非但我也曉得,而且我都認得,叫得出他們姓名,還要隱瞞做甚呢?」月舫道:「格末倒說說看,哪哼格八個人介?」芷泉道:「你聽好了,我來背(讀倍)給你聽:一個叫崔魯卿,一個叫宋芝雲,一個叫吳其仁,一個叫錢伯錫,一個叫殷銘樹,一個即是方才所說的張蔭明。還有兩個,我與芸帆也在其內。不知我說得對嗎?」月舫笑應道:「是格是格,蠻對蠻對。想必黃老做仔報館裡格主筆,還兼做館報裡格訪事人,格落才撥打聽明白格哉。」芸帆道:「可見我說的話,不是冤枉你了。」月舫道:「奴求說告,請用格煙罷。」芸帆方才不語。   又吃了幾筒煙,芷泉忽轉了一個念頭,向芸帆說道:「月舫的幾個相好,除我與你朝夕相見,其餘雖曾會面,卻從未聚在一處吃過一臺酒。故我想擇定一個日子,將八個人邀齊,在這裡開個盛會,倒也有趣。芸兄,你道好嗎?」芸帆聽了,鼓掌道:「妙極妙極。但不知這個會名叫做什麼呢?」芷泉道:「我原擬八個人,取名八仙會,雖似相合,然而未免欠雅,不如叫做同靴團拜會罷。好得現在已是十二月中旬,待到新年裡舉行,不過半月有餘。但須揀定日子,我與你一同出面,寫好六副請帖,於前兩天分送各處,彷彿傳單一樣,把那原委敘明,諒他們斷沒有不來的。」芸帆道:「這會名取得又雅又切,妙在『同靴』兩字,真是千古風流創舉!至於六副請帖,待弟寫好後,交到月舫處分送便了。」說到這裡,又向月舫說道:「你可有明年的歷本拿與我看,待我們議定日子,好舉行這件事呢。」月舫答道:「開年格歷本是有勒裡。不過,格種事體,亦勿是婚喪喜慶,要揀啥格好日介?」芸帆故意正色道:「我們是會親,是極大一件事,怎說不用揀日呢?」月舫又笑道:「像煞有介事。奴問格格會親,叫啥格名堂嗄?」芸帆道:「這叫做會靴親,又叫做會同年,何嘗沒有名堂呢?」月舫道:「亦勿是中舉人、進士洛,有啥格同年!搭奴瞎說哉!」芸帆笑道:「我們八個人,都與你是相好,可稱得同科及第。既是同科,豈不是同年嗎?」月舫聽了,又想回答,芷泉接嘴道:「你們不用取笑了,這個會無須看什麼歷本,揀什麼好日,月舫休要上他的當,與他證辯。我們準定元宵佳節,在這裡吃酒聚會便了。若照芸帆所請,要惹人笑我等迷信了。但這晚的酒席必須格外豐盛才是。」月舫道:「要豐盛末,阿要備仔一桌滿漢酒席罷!」芷泉搖頭道:「不必不必,我們又不是官場,動不動要用滿漢酒菜。吃這個掛爐燒豬,非但毫無滋味,而且俗不可耐,與廣東人齋獻一般,全是虛氣,倒不如尋常酒席的好。」月舫唯唯答應,即請芷泉寫了一張菜單。其時鐘敲兩下,芸帆道:「時已不早了,我們回去罷。」芷泉點頭,立刻披上馬褂要走。月舫尚欲挽留,芷泉道:「我明晨館中有事,不便在此住宿,待晚上再來看你罷。」說畢,即與芸帆同去,不表。   書中有話則長,無事即短。駒光迅速,不啻快馬加鞭。早已是爆竹聲中,催除殘臘﹔寒梅香裡,又報新春。十里洋場另增一番繁華景象,無論官紳商賈各界,莫不衣冠齊楚,投帖賀年。或往會館中團拜,或至親戚家吃酒,一個個忙碌異常。即北里姊妹行中,那班往來的熟客,不是開果盤,定是擺關臺酒,各張自己的場面。這都是年年的常規,毋庸細敘。   單說黃芷泉、顧芸帆二君,因定元宵佳節在月舫家開同靴團拜大會,預先三天,芸帆寫好了六副請客帖子,並附一張團拜緣起,命月舫家的鱉腿各處送訖。等到這一天午後,芷泉、芸帆先拉了張蔭明、錢伯錫兩人,在月舫房內敘雀。碰過了八圈莊,方見崔魯卿、宋芝雲、吳其仁、殷銘樹,陸續到齊。已是上燈時候了,今晚月舫房裡點綴得金碧輝煌。妝臺上供著一對全通,又新裝了兩盞自來火燈,照耀如同白晝。在彼時堂子中用者甚少,所以見得稀奇。如今不但家家都用,而且用了金絲茄子電燈﹔覺得自來火尚嫌昏暗,即有幾家用的,也加上一個紗罩,終比從前勝過幾倍。   閒話少講。且說此時月舫與大姐、娘姨等應酬不迭,忽聞芷泉開言道:「我們同靴八人,現已齊集,應照會館章程,舉行這團拜禮節呢。」眾人唯唯稱是。於是命月舫鋪好了紅氈單,各各起身。團團作了一揖。月舫也上前總叩了兩個頭,眾人亦還了兩揖。禮畢,然後彼此就坐。芷泉聞報時鐘已鳴八下,即便吩咐擺席。霎時樓下一班烏龜、燒湯、鱉腿等眾,都戴著紅纓帽,一齊進房。向眾客叩過了頭,一半退下,一半幫著大姐、娘姨擺席。七手八腳,陳設停當﹔搬菜的搬菜,點燭的點燭,不消片刻,安排得整整齊齊。芷泉請眾人入席。眾人均推芷泉坐首位,芷泉再三謙讓,芸帆道:「今夜這席酒,非平日請客可比,不分誰主誰賓,理當序齒而坐,方合同靴宗旨。芷翁年長,宜坐首位,無須謙遜。不然,那個肯有僭呢?」眾人也說道:「芸兄之言一些不差,我們都是會中人,這前輩、後輩的禮節,斷然不可紊亂的。」芷泉笑道:「雖則如此,但當以先進山門為大,應推芸兄第一,我居第二,始合前輩、後輩之說呢。」芸帆道:「我輩斯文,斷無少兄、老弟之理。請你不要再謙,直爽些罷。」於是芷泉坐了第一位,其次是魯卿、芸帆、芝雲、蔭明、銘樹、其仁、伯錫等七人,各按年歲坐定。月舫上前,亦照位次篩過了一杯酒,先在芷泉背後坐。芷泉道:「今晚從我們八人聚在一處,可稱騷人雅集,暢敘幽情,不讓蘭亭修禊。月舫可以不必度曲。若輪流唱下,豈不要喊乾喉嚨嗎?況京腔高調,聽之也甚乏味,不如免唱脫俗的好。眾位以為然否?」眾人皆點首稱是。惟崔魯卿與錢伯錫最喜熱鬧,一同問道:「如此佳節,唱雖不必,而局須要叫幾個,方才有趣。」芷泉聽了,知他二人之意,未便攔阻,以掃人興,即答道:「既然二位要叫局,有何不可?」芸帆也插嘴道:「據我愚見,愛叫局的只管叫,不要叫的亦聽各從其便。既不拘束,亦不勉強,那才彼此適意呢!」魯卿道:「好。」便喚大姐阿二取過文房。魯卿將局票寫好,又代伯錫寫了一張。芝雲、蔭明在旁觀看,忽然有興,接過筆來,也各寫了一張,計共叫四個局。芷泉見是胡寶玉、金紅玉、吳新寶、范彩霞等四校書,便問魯卿道:「寶玉那裡,老兄可是時常去的嗎?」魯卿道:「我是難得去的,一年也不過三四回,總是月舫這裡多呢。」芷泉也不再問。   其時局票已交阿二拿去。大家又暢飲了幾杯,芷泉方宣言道:「今宵這個雅會,正是風流歷史上一段佳話,不有佳作,何伸雅懷?擬八人聯吟七律一章,又各贈月舫七絕一首,以志同靴團拜之盛,方不辜負此情此景。未識眾位意見如何?」芸帆首先答應,其餘亦只得唯唯。因內中惟魯卿、伯錫二人腹內少些墨水,覺得為難,雖讀過《唐詩三百首》,卻一大半還了先生。但此刻在場面上,又聽眾人都已答應,怎好說自己不會?免不得要胡謅幾句。所以魯卿向芷泉說道:「弟不擅吟詩,做將出來,恐不免貽笑大方。還望芷翁原諒一二。」伯錫亦照樣說了一遍。芷泉道:「二兄休得太謙。況聯句之中,每人只作一句,甚是容易,並不苦人所難。但愚既作令官,不得不一宣令規,以昭公允:如詩不成,罰依金穀酒數﹔或作而不佳,亦須罰一巨觥。違者加罰十大杯。」伯錫道:「罰酒太多,我是吃不下的。」芸帆與蔭明齊說道:「你不違令,為何要罰你呢?」說罷,即請芷泉出句。芷泉略想一想,忽見房外走進一個鱉腿,頭戴紅纓帽,身穿二藍縐紗皮袍,手裡托著一隻金漆盤,盤中放著一大碗魚翅,走至筵前,先向上打了一個千,然後把魚翅獻到席上,徐徐退下。此是堂子中新年規矩,各處皆然。   月舫見大菜已上,又在眾人前慇懃斟酒。眾人大嚼了一回,芷泉方念那詩句道:   燈紅酒綠少年場。   吟畢,挨著第二位魯卿續下。魯卿左想不好,右想不好,躊躇了半晌,好容易得著了一句,雖明知不甚佳妙,也只得勉強吟道:「團拜同靴進玉觴。」芷泉道:「『同靴團拜』四字嵌入詩中,未免欠雅,不如改作『翠袖慇懃』的好。但我兄須領罰一大杯。」魯卿只得依允,將酒一飲而盡。念道:   翠袖慇懃進玉觴。   月舫在旁插嘴道:「同靴團拜格名堂,就是黃老取格,故歇崔老嵌勒詩裡,黃老亦說忒俗哉,到底啥格講究介?」芷泉笑道:「這詩中的道理,我就說出來,你也未必明白呢。」月舫道:「喔唷喔唷,奴是瞎問問罷哉,打斷唔篤格興頭。顧大少,做下去罷。」芸帆不假思索,吟道:   如此名花誰作主?   輪到芝雲,芝雲才思敏捷,將手在臺上拍了幾拍,即對道:   果然香國獨稱王。   眾人聽了,同聲贊好。芷泉亦擊節歎賞道:「上下聯工力悉敵,銖兩相稱,我們該賀一杯。」眾人飲畢,又吃了幾樣菜。芝雲道:「如今該是蔭明兄接句了。」蔭明之才不及芝雲,心思稍鈍,口中不住的「咿唔」。   突聞樓下人聲喧雜,扶梯上腳步亂響,知是局已來了。但見門簾啟處,先送進一陣香風,隨後走入兩位校書、兩個大姐。在前的是胡寶玉,在後的是金紅玉,分風擘柳,低囀鶯聲,一個叫「崔老」,一個叫「錢大少」,又與眾客及月舫招呼,方在崔、錢背後坐下。不比現在的妓女,自誇時髦,只知叫應本客,其他皆置不理。可見目今風氣更不及從前了。   閒話少表。且說寶玉應酬魯卿,不過是尋常套話,裝幾筒水煙,就算了帳。至於紅玉,則唱曲甚佳,大姐剛將胡琴送過,被伯錫止住道:「不要唱,不要唱,我們還要做詩呢。」紅玉道:「對勿住哩,阿好實梗介?」伯錫也操著蘇語說道:「有啥要緊嗄?下埭多唱幾只末哉!」引得眾人大笑。芸帆道:「莫笑莫笑,蔭明兄的佳句,還沒有請教罷。」幸得蔭明已想著了一句,遂不慌不忙的念道:   爭題刻鳳雕龍句。   蔭明念完,芸帆把那菜碟亂敲道:「我敲碟子,權當擊缽催詩,請銘樹兄快接下句罷。」銘樹點點頭,搔搔太陽,說聲「有了」,即吟道:   逐去遊蜂浪蝶狂。   眾人也各稱妙。芷泉道:「我們以風雅為懷,幸不似遊蜂浪蝶之狂,專以採花為樂事,不然,難免要逐去了。」芸帆道:「芷翁的議論甚多,我們改日再請教罷。此刻我還要刻燭限詩呢。」其仁道:「你且慢催,詩雖有一句,只是做得不好。你如不笑,我就念出來了。」芸帆道:「斷不笑你,你放心念罷。」其仁方念道:   彷彿廣寒宮裡住。   伯錫聽其仁念畢,知要挨著自己,急得搔耳挖腮,面漲通紅,一時想不出好的結句。又怕芸帆催急,所以立起身來,踱了一回方步。銘樹見他這付光景,知是窘急得極了。「我與他既屬至交,倘然出醜,非但彼此寡歡,抑且要抱怨我的。不如救他一救,暗中提醒他一個古典,諒他也是個伶俐人,必然聽得出的。」想定主意,便向其仁說道:「你這句詩,我以為做得最好。將廣寒宮切定月舫,與尋常贈妓詩不同。雖我們不是唐明皇,也得在此遊玩。未識霓裳仙曲,可許偷到人間否?」其仁聽他贊美,卻不知他用意,惟唯唯謙遜而已。其時伯錫正在窮想之際,驟聞銘樹一番言語,分明告訴他的下句,歡喜無限,回身就座。芸帆又催道:「伯錫兄散步一回,定有佳句,小弟候之已久,請兄不要留難了。」伯錫點首,姑作從容不迫的念道:   眾仙同日詠霓裳。   芷泉贊道:「伯錫兄的結句,包括全局,頗有力量﹔且用成句,一如己出,佩服佩服!大眾須各賀兩杯。」眾人隨聲附和,將酒一飲而盡,莫不興高采烈。   這個時候,忽聽得樓下高喊一聲「客來」,芷泉等八人都呆了一呆,以為今晚並無會外之客﹔且別人均未知曉,那得有客闖席而來?彼此心內狐疑。正是:   芝蒙同臭盟良友,楊柳多情認主人。   要知來者何人,且待下回披露。 第二十五回 七絕八章競題妙詠 千金一刻敘話春宵   卻說黃芷泉等眾人聞得有客到此,心中十分詫異:因今夜開這個盛會,除現在八人外,一概不知,安有別客前來闖席?正當狐疑之際,那客巳掀簾進房。芷泉等舉目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住在四馬路楊柳樓臺的侯祥甫。祥甫向眾人拱手,先說道:「芷泉,你瞞得我好!前幾天遇見你,說都不說一聲,暗地在這裡快活。虧得我未卜先知,算定你必在此間,所以我闖得來的。」芷泉道:「並非我要瞞你,其另有一個緣故。你且請坐下來,先喝三杯闖席酒,然後細細告訴你聽,你方不錯怪我了。」於是大姐阿二過來,安排好一個座位,添上一副杯箸,請祥甫坐下。月舫連篩了三杯酒,祥甫飲畢,又向芷泉細問緣故。芷泉即將同靴團拜之意,以及席上所聯的詩句,一一說與祥甫聽了。   祥甫道:「照你這樣說,確是我錯怪了你。但如此風流雅集,我獨無份,豈不令人抱憾嗎?倘你早告訴了我,我也好至月舫攀做相好,入你這個會呢。」芸帆接嘴道:「你不要說得高興。設或那時節,月舫不與你攀相好,把你驅逐出去,難道你好挨上門嗎?」祥甫道:「我料月舫斷不至此。只怕我到這裡,你們先要吃醋,說我私自來剪邊了。」芸帆正要回答,月舫坐在芸帆背後插嘴道:「唔篤說說末,亦要弄到奴身浪來哉。奴是勿標緻格,真真像格鄉下人,粗蠢得野篤,落裡及得來昭容阿姊(讀姐)嗄?怪侯大少看勿上眼,故歇倒說格套好看閒話,要搭奴攀相好。說奴嘸福氣,就是有福氣末,奴自家想想,老鴉搭鳳凰軋淘,也有點配勿上!顧大少,相信俚,俚是勒浪瞎三話四呀!」祥甫聽他一篇說話,伶牙俐齒,足證芷泉等賞識非虛,便笑嘻嘻的答道:「月舫先生休得太謙,實是我有眼無珠,沒福入這個會呢。」芸帆道:「祥甫兄雖非同靴,然既闖到此間,與入會有何兩樣?如心中抱憾,何弗開個『同鞋會』,更覺特別有趣嗎?」   祥甫被他一說,臉上漲得緋紅。眾人不知其故,獨有芷泉笑不可抑,鼓掌稱妙。芝雲等定要請問內中的底細,芷泉道:「你們去問芸帆,自然知道了。」祥甫恐芸帆說出,伸手來按芸帆的嘴。芸帆道:「你又不是婦人,害什麼羞?況這件事也是我輩風流佳話,說說有什麼要緊呢?若你要掩住我的嘴,別人翻要起疑,說你幹過不堪的事了。」月舫道:「格格末就叫丈二格豆芽菜---老嫩哉!」祥甫道:「你說你說,但你要加鹽加醬,我卻要不依的。」芸帆點點頭,說道:「諸公要聽這件事,須各飲一大杯,我才細說。」眾人果然照杯飲訖。   芸帆即將一隻銀筷當作醒目,在桌上一拍,彷彿說大書一般,講道:「此人姓侯,號叫祥甫,別篆又叫做『括蒼後裔』。現寓在上海四馬路西首,築了一個小小別墅。門外種著幾株楊柳,宛比晉時的五柳先生,故樓上懸一小匾,取名為『楊柳樓臺』。雖在熱鬧叢中,卻別有一種清涼景象。他的為人,本是個風流種子,瀟灑名家,最愛潘妃三寸金蓮、娘一彎新月。所以那一天,在下到他寓所之中。樓下靜悄悄,闐無人聲,在下只得走上扶梯。將近他房門跟首,見他背心朝外坐著,臺上擺一隻朱紅漆的小官箱,開在那裡,只管低頭觀看。我在外面,不知他藏的什麼寶貝。及至後來,他忽伸手進去,一件一件的取出,足足擺了半臺。你道是甚東西?說也好笑,原來是幾十雙婦人的繡鞋。也有大紅的,也有淡紅的,也有寶藍的,也有湖色的,也有花繡的,也有金繡的,種種顏色不同,花樣俱備。其中雖略分大小,終不出四寸以外。在下見他看了又看,再將鼻子嗅了幾嗅,害得我身上肉麻,不禁笑將起來。一時驚動了他,他回頭瞧視是我,羞慚得了不得,急忙把許多花鞋一齊丟入箱內,起身來招待我。我說道:『你慢慢兒放好,不要丟壞了花鞋,這是罪過的。』他此時紅了臉,叮囑我不要告訴人,免得惹人取笑。此是去年春間的事,故在下攛掇他開『同鞋會』,實有這個緣故,豈不比同靴有趣嗎?」芸帆說到這裡,又把銀筷在臺上一拍,復說道:「在下講完了,請諸公各飛一大白。」引得眾人個個發笑。祥甫即伸手將芸帆打了一下,道:「我被你挖苦得夠了。照你這張嘴,只怕荒年也賣不掉,應該生在妓女的下面,倒是一個十分健爽的。」芸帆笑而不答。旁側寶玉也笑道:「女人格鞋子,就算是三寸金蓮,總歸齷齷齪齪,有啥格好白相介?」芸帆道:「這叫做各人心愛。你與月舫都要當心一點,不要被他暗中偷去。月舫還好另換一雙,你倘然赤了腳,怎好回去呢?」這幾句話,又惹得眾人大笑一陣,連祥甫也笑了。芷泉止住道:「我們只管耍笑,把正事都忘了。我原擬聯句之後,各贈月舫七絕一章。若再俄延下去,時候太覺不早了。」芸帆道:「儘管不要緊。今夜元宵佳節,何妨暢敘到天明呢?況所叫的局此刻尚未來齊,不如再等一等,然後動筆罷。」芷泉點首稱善。   芝雲、蔭明本欲差人去催局,忽聽樓下喊「先生來哉」,接連又是一聲。原來吳新寶與范彩霞,都是轉局到此。雖則遲些,卻兩人不先不後,一同上樓進房,對著芝雲、蔭明均連說「對勿住」,方才坐下。新寶先要奏曲,早被芝雲止住,故與彩霞只在旁邊裝煙調笑,向寶玉、月舫等閒話。寶玉與紅玉卻因坐得久了,且有別處轉局,皆起身向魯卿、伯錫告辭,匆匆去了,不表。   仍說芷泉酒落歡腸,詩興勃勃,即喚大姐阿二取過文房四寶,但缺少上好的花箋。便問月舫道:「你可有詩箋嗎?」月舫道:「有格有格,奴有一匣勒浪,還是奴前頭好白相勒買格來,一逕放勒抽屜裡。阿二,替奴去拿出來。」阿二即忙到牀門前,將抽屜一開,果見有一匣在內,取至席上。芷泉接在手中,揀了十幾張淡色的詩箋,每人各派一張。自己先將方才的七律聯句錄了出來,方始向眾宣言道:「我們現在九人,除祥甫係會外之客,作與不作皆聽,其餘各作七絕一章。須切定『月舫』兩字,方為合格。先做成者先寫,不必拘定位次。至於賞罰令規,業已宣過,恕不再述了。」眾人一一依允。惟祥甫詢問道:「剛才所定的令規,我卻沒有聽見呢。」芸帆代述了一遍。祥甫道:「我雖非會中人,聽你們一講,實在技癢得狠,我偏要胡謅幾句,贈與月舫作紀念呢。」芷泉道:「你贈他一首詩,倒不如送他一副對聯。今夜在席上做好了,待緩日書就後,拿到這裡,讓他掛在牀前,天天瞻仰你的大筆,豈不比詩更好嗎?」祥甫一聽,果然不錯,即破費一副對的錢,究屬有限,也就應承了。月舫道:「侯大少寫格字,奴登勒昭容阿姊搭看見歇格,真真寫得出色,連奴勿懂格隨中意得野篤。不過對聯格句子,也要好點格。」祥甫連說「遵命遵命」。伯錫忽然笑道:「月舫這只法眼,狠是利害﹔口中還說不懂,未免太謙了。」月舫道:「錢大少,說閒話搭小銅鈿,啥格法眼勿法眼,利害勿利害介?」伯錫又要接嘴,被銘樹拉了一拉,低聲說道:「你休要多講了,別人不當你啞巴的。你看芷翁在那裡想念頭,不要擾了他的詩興。我勸你靜一靜心,也把那首詩想想罷。」伯錫點點頭,也就默然不語了。   斯時,芷泉略略推敲,即便磨墨伸紙,下筆成詩,不讓曹子建七步之才。寫畢遞與大眾觀看。芸帆用手接過,省得眾人爭取,遂朗誦道:   春水船如天上游,!娥今夕啟瓊樓。   藍橋有路何須問?定許裴航玉杵投。   眾人聽了贊不絕口,都說:「芷翁佳作,貼定月舫,一句移不到別處,不愧是老斲輪手,我們該各賀一杯。」芷泉略略謙遜,也陪飲了一杯。   芸帆道:「我也謅成了四句,要想及他,則萬萬不能了。」眾人曉得他的詩才,與芷泉不相上下,故均說「請教請教」。芸帆取過紙筆,一揮而就,並不遞與眾人傳觀,自己高聲吟道:   銀河耿耿客乘槎,誤入蟾宮折桂花。   羨煞吳郎修豔福,月中居住便為家。   吟畢,芷泉先大贊道:「芸兄這首詩,細膩熨貼,蘊藉風流,勝我多多矣,各宜賀兩杯。」眾人亦拍手贊美,與芸帆掛了兩杯紅。   芸帆飲訖,芝雲也交卷了。眾人正要細視,被芸帆奪在手中,說道:「一客不煩二主,我來念罷。待卷子交齊,我們再細細品評,方分優劣呢。」眾人稱善。芸帆乃念道:   珠宮蕊闕仰瓊霄,欲伴嫦娥解寂寥。   碧海三千舟可渡,何須烏鵲復填橋?   芷泉等眾人也贊了一聲好,均說後二句有瀟灑出塵之致,亦各賀了一杯酒。芸帆見魯卿等尚不交卷,正要催促,忽然腹痛起來,兩手捧著。魯卿道:「芸兄你好一回沒吃煙,只怕煙瘾來了,你快些去呼幾筒罷。我們幾人的詩,還須想一想,方能完卷呢。」芸帆答應,自去吃煙了。   祥甫向芷泉道:「這副對聯,我雖做就,但『月』、『舫』兩字都是仄聲,嵌在中間,未免失調,不知用得用不得?還請芷翁改正。」說罷,寫了出來。芷泉接過一看,也念道:   清風明月不須買,東船西舫悄無言。   「這兩句怎麼用不得?妙造自然,毫無斧鑿痕跡,若拘拘於平仄之間,則『月舫』二字非用『鳳頂』不可。然嵌得勉強,恐翻無這樣的神韻了。」   其時芸帆過足了瘾,仍舊起身入席。祥甫問道:「黑飯已飽嗎?」芸帆道:「吃飽了。你這對聯的句子,我已聽得,雖甚自然,我還要請你做兩句『鳳頂』方才稱月舫的心呢。」祥甫唯唯。芸帆又向魯卿等催詩,見銘樹與其仁俱已做好,將兩張吟箋交與芸帆。芸帆先念銘樹的詩道:   自知明月是前身,小謫風塵幾十春。   安得仍歸天上去,早乘寶筏渡迷津。   又念其仁的詩道:   三五元宵會素娥,蘭舟風送渡銀河。   奚愁一水盈盈隔,妒煞雙星別恨多。   芸帆念畢,芷泉道:「二兄佳作,各有擅長:一則覺迷醒世,一則風雅宜人,皆與泛賦『月舫』者不同,理宜賞鑒,各飲兩杯。」忙得月舫、大姐等篩酒不迭。眾人暢飲歡呼,又將上來的菜大嚼了一回。   芸帆見魯卿食量頗洪,乃笑說道:「魯兄,你不要只管吃下去,且把那四句詩快些倒出來罷。」魯卿道:「被你一催,我心裡更慌了。你休要心急,既不是長毛殺得來,又不是火燒屁股,讓我再想一想,我總感激你的。」月舫道:「顧大少,看俚實梗苦腦子,連感激格閒話才說仔出來,就讓俚慢仔點罷。」魯卿即向月舫作揖道:「承情承情。」月舫笑道:「奴說末實梗說,毫燥點想罷,搭奴唱啥喏耽擱辰光哉。看張大少格詩,也勒浪動筆寫哉。」月舫說畢,蔭明已經寫好,交與芸帆。芸帆慢慢的念道:   二分明月照維揚,惹得風流杜牧狂。   十載繁華原一夢,願離苦海渡慈航。   芷泉道:「蔭兄佳句,與銘兄同一宗旨,均是醒世之作。月舫宜作座右銘讀之。」芸帆道:「據我而論,這兩首詩,銘樹勝於蔭明。我是亂談,未知二兄以為何如?」蔭明點首稱是。月舫道:「唔篤格幾化詩,奴想裱一個小手卷,再請黃老做一篇傳勒浪,勿知阿通格?」芷泉道:「怎麼不通?不過詩嫌其太少,不成手卷,待我將此事登在報上,徵題海內通人,擇其佳者,一並裱在上面,方才好看呢。」芸帆道:「這件事且慢慢兒講,你看魯卿同伯錫還沒有做好,我恐手卷有些裱不成了。」魯卿道:「你不要儘管說笑我,幸虧我搜索枯腸,已經湊成了四句,不過尚未寫出來罷了。」芸帆道:「你是好手,我素來慕名的。請你不用說嘴,快快寫罷。」於是魯卿提筆在手,寫了三句,忽又忘記了末句,急得面上通紅。好容易想了又想,方始脫稿,交到芸帆手裡。芸帆即高吟道:   盈盈三五廣寒仙,忽動凡心降九天。   月裡霓裳偏不詠,當筵一曲夜行船。   芸帆吟罷,哈哈大笑道:「月裡嫦娥,忽然動了凡心,連霓裳仙樂都忘懷了,偏會唱一曲《夜行船》,虧他怎樣想出來的。待我問問月航看,崔老跟前,你可曾唱過《夜行船》嗎?」月舫也笑答道:「啥叫啥《夜行船》,連奴格格名堂才勿懂,哪哼會唱介?一定是崔老做勿出,硬湊勒海格。」這幾句話,說得魯卿羞慚滿面,自知雜湊而成,只得強辯道:「『夜行船』三字,書上見過的,難道不是曲名嗎?不過做得不好,我也知曉,不妨請芷翁改一改,以免裱在手卷上,惹人說笑我不通就是了。」芷泉道:「你這第一句,尚可用得,其餘微嫌欠雅。你請受罰兩杯,我便與你刪改,魯兄可願意嗎?」魯卿道:「願意願意,我領罰便了。」說罷,即喚月舫連篩兩杯,一飲而盡。芷泉不假思索,揮筆立就。剛要吟誦,芸帆道:「仍舊我來念罷。」遂取在手中念道:   團欒三五影娟娟,今夕人圓月亦圓。   載得廣寒仙子去,還疑桃葉渡頭船。   眾人聽他念完,莫不同聲贊妙。魯卿道:「一樣一個肚皮,一樣一個心,怎麼他一想就有,我想了半天,雖然湊成四句,依舊不通,實在可恨!」芸帆道:「你恨那個?」魯卿道:「我恨小時節不肯讀書,如今懊悔也無及了。」芸帆笑道:「你恨自己不通,這倒容易醫的。只消拿一根煙槍通條,在屁股裡通到嘴裡,包你就通了。」魯卿道:「你是吃煙的,怪不得肚裡通,原來通過通條的。」芸帆反被魯卿僭了便宜,又說道:「你這話不對,難道芷翁也是吃煙的?真真不通之極!無怪你的大號叫做魯卿,魯者愚也。若以魯卿對笨伯,倒是一副天然妙對。」   芷泉不等芸帆說完,便阻止道:「二位不要取笑了,我們正事還未畢呢。」芸帆道:「只剩伯錫一人尚未交卷,待我去催他。」其時伯錫推說腹痛,先已離席,拉著銘樹去吃煙,對面橫在榻上,央求銘樹捉刀。銘樹假作代他燒煙,略想一想,即湊到伯錫耳邊,錯落錯落,念了四句。伯錫又問了幾個詩中的字,剛正弄得明白,芸帆已走至榻前,催道:「你們兩個人鬼鬼祟祟的說什麼話?快些交了卷再吃煙罷。」伯錫道:「曉得曉得,來了來了。」即忙呼去了槍上煙,起身入席,提起筆來,坦然就寫。芸帆立在旁邊,便念道:   天風習習一舟輕,共歷雲霄萬里程。   身入琉璃新世界,還勞月姊笑相迎。   芷泉聽了,拍案叫好,與眾人各賀一杯。芸帆道:「好是果然好,只怕其中有弊端呢。」芷泉問什麼弊端?芸帆便指著銘樹道:「一定是他代槍的,   不然,因何鬼鬼祟祟,兩人都在榻上吃煙呢?」伯錫被他猜破,不覺臉上一紅,剛想要辯白幾句,芷泉卻代為解說道:「芸兄不要冤枉他,況這詩做甚容易,難道伯兄還做不出嗎?」   說到這裡,見吳新寶、范彩霞兩校書一同去了,大菜也上齊了,報時鐘已鳴十二下了。芷泉復向祥甫說道:「你這副鳳頂對聯可曾做成沒有?」祥甫道:「有卻有兩句,終不免牽強些兒。」芸帆接嘴道:「快說快說,休要賣什麼關子了。我們等你做好,還要豁一回拳,爽快爽快,盡盡今夜的興致呢。」祥甫並不回答,摹擬了半晌,也不錄在紙上,即誦道:   月照琴棋桐院坐,舫名書畫米家來。   芸帆代他錄出,也念了一念,說道:「句雖工整,卻不十分出色呢。」芷泉道:「據我看起來,翻不如前一聯的自然。祥兄,你道是不是?」祥甫道:「是極是極,我想了好幾副,下句嵌這個『舫』字,實在難得狠。我仍舊寫了第一副來罷。」月舫道:「奴看看是嘸啥,兩副才送撥仔奴罷。」祥甫因為數有幾,也就應允了。   芸帆道:「我們要豁通關了。」即喚大姐等添酒上來,篩了三大杯,就與芝雲五魁對手的豁拳,直豁到芷泉為止。大家吃得有七八分酒意,惟其仁、伯錫輸得最多,早已玉山頹倒,醉眼模糊。內中芷泉與芸帆酒量極宏,卻還清醒。芷泉道:「我們可要回去嗎?」芸帆道:「你看此刻已兩下多鐘,不如在此盤桓了一夜罷。」月舫也在旁挽留。芷泉見眾人都願意在此,只得依允,既而交代月舫道:「我們酒也夠了,飯也吃不下了,只須用些稀飯就算數了。」於是大姐、娘姨等將稀飯取上。眾人用畢,芷泉先在懷中取出四塊洋鈿,方向眾人說道:「今夜除祥甫是客,其餘都是主人,理應各出四塊錢,以作下腳賞賜。但為數太多,不若以一半酬月舫之勞,未識諸位以為然否?」眾人一齊答應,各各取出,除一半交月舫外,一半放在臺上,方始起身散坐。霎時燒湯、鱉腿,以及大姐、娘姨等輩一同謝賞,遂將殘席撤去。   月舫又吩咐以橄欖茶供客。此時伯錫雖醉,欲拉銘樹等叉麻雀,芷泉道:「夜已深了,糊裡糊塗的敘雀,何如明天日裡清清楚楚的好?現在倒是談談說說的有趣。倘吃煙的只管吃煙,要睡的亦只管去睡,大家養些精神,積些氣力,到了明曉,我們還好鬧酒呢。」芸帆也道:「芷翁之言有理,況我們難得聚在一處,春宵敘話,可算得一刻千金,何必弄這個俗不可耐的麻雀呢?」眾人個個稱是,惟伯錫、其仁已醉,口中雖說敘雀,其實難以支持,要緊上牀去睡了。只剩芷泉等七人,連月舫八個,聚談到天將明亮,各各打了一個瞌睡。   等到九下鐘,大家起身梳洗,用些點心,又談談昨晚的詩句那個最優,那個最劣,品評了一回,直至吃過午膳後,蔭明、芝雲、銘樹、伯錫四人方敘了一桌麻雀。芷泉等在旁觀看,看他們碰過八圈莊,又商議晚來酒菜,交代了月舫。月舫吩咐下去。   一到傍晚時候,即行擺席,以鼓昨天之餘興。正當酒過三巡、開懷暢敘之時,忽聞街上人聲鼎沸,警笛亂鳴。眾人即忙出席,走到廂房裡面,推窗一望。那知不望猶可,一望時嚇得亡魂皆冒,連舌頭都嚇短了。正是:   綠蟻三杯方得意,金蛇萬道忽驚心。   要知為了何事,且待下回表明。 第二十六回 名士品題平章風月 英雄潦倒奔走江湖   卻說黃芷泉等九人正在飲酒之際,聽得四馬路上人聲鼎沸,巡街捕警笛亂鳴,兆榮里中一片的腳步聲響,知道有些不妙,急忙同月舫、大姐等眾,一齊來至窗前。但見那邊火勢沖天,火星亂爆,濃煙密布,彷彿近在咫尺,距里口只有數十步路。不但月舫嚇得渾身亂抖,主意全無,即芷泉等眾人,亦一個個張口伸舌,膽戰心驚。其時樓下的老鴇、烏龜、鱉腿、幫七八人,全行奔到樓上,慌慌張張的極喊道:「先生,勿好哉!俚對面火著呀!燒得格末叫旺,只怕燒到仔間面,倪格物事才勿好搬格,阿要毫燥點倪搬罷!」叫喊之間,又聽得警鐘怒吼,皮帶車陸續而來,轔轔不斷,更嚇得月舫心頭亂蕩,猶如小鹿撞胸,魂將出竅,一句話都回答不出。因從前堂子之中,保火險者絕少,那有不嚇之理?不比目今時世,家家都保,甚至放火圖賠,做那傷天害理的事,非惟不嚇,翻幸燒得乾乾淨淨,騙取洋人的賠款,當作發財的秘訣。所以上海地面,有幾家開店的,店中不供財神,卻供著一尊紅臉三隻眼的火德星君。別人不懂他的意思,問他緣故,他說道:「我前年店裡折本,若不是火神保佑,放起那一把火,怎能得幾千兩的賠款,再開這爿店呢?」倘照這樣說法,自然就不怕了。   如今月舫既未保險,而且膽小異常,雖聽說搬運東西,不知搬那一件好,一時亂了主見。幸得芷泉、芸帆、魯卿、祥甫諸人究竟是閱歷過的,還想得出念頭,即吩咐道:「你們一班人且不要慌,火勢雖然拉雜,究屬隔開一條馬路。你們但把那貴重細軟物件打成幾個包裹,拿至樓下等著,切勿亂走出門,以免被外人搶奪。我們都在門口觀看。倘見勢頭不好,果然燒將過來,然後叫喊你們,把那包裹發出。我們在後幫同月舫照料,向南走去,因北首有巡捕守著,斷然走不出的。如此辦法,這東西不至遺失了。」交代已畢,由他們七手八腳的料理,芷泉等先自下樓,齊至門首探望。看那救火的西人竭力灌救,依稀匹練橫空,銀河倒瀉,霎時祝融返旆,漸漸火滅煙消,只燒去了樓房五六幢。   芷泉等彼此心定,回身進門,見月舫呆立在客堂中,聽候動靜,手裡單拿著一串大康熙錢,連眼睛都急定了,即便說道:「放心放心,火已熄了,大事已定。月舫,你回樓上去罷,不要在此呆立了。」月舫方才驚魂入舍,蓮步輕移,猶走到開井之中,抬頭望了一望,果見紅雲盡斂,白霧微籠,曉得沒有翻覆了,然後命大姐、娘姨、鱉腿、相幫等眾,將大小包裹仍舊搬回樓上,放在原處,一件都沒有缺少。卻虧得芷泉、芸帆在此,替他定了主見,不至走失東西。所以月舫向芷泉等稱謝,請眾人仍復上樓。   好得房中酒筵未撤,芷泉道:「事已平定,我們又好吃酒了。」蔭明道:「今夜這席酒,權當作壓驚而設,月舫亦宜飲酒三杯。」芸帆接嘴道:「是極是極。你們先請入席,我要吃兩筒煙,壓壓自己的驚,方才吃得下酒呢。」口中說著,見月舫還提著一串大錢,笑問道:「你拿著什麼寶貝,只管放在手裡?難道你自己去買東西嗎?」月舫聽他一說,省悟轉來,也笑道:「奴真真嚇昏勒裡哉!奴出生出世,吃歇格種嚇頭。格落剛剛火旺格辰光,俚篤問奴搬啥物事,奴一句才回答勿出,只好讓(讀釀)俚篤瞎搬一泡。奴也想拿點勒走,倒說急昏仔,別樣才想勿著,單單想著仔一串康熙大白銅鈿,皆為仔奴心愛格落。一逕放勒牀門前抽屜裡格。奴勿管值銅鈿勿值銅鈿,拿著仔就跟俚篤下樓。想阿要笑話佬?」芸帆道:「幸而沒有燒過來,不然,你的貴重物件豈不盡付一炬嗎?」月舫道:「好是還好,虧得奴格首飾拜匣倪阿二才曉得格,已經替奴拿格哉。不過零零碎碎格末勿知要失脫幾化得來!故歇阿彌陀佛,一來靠天老爺保佑,二來大少篤一淘勒裡,搭奴定仔主見,單吃仔點虛驚,總算小事體。格落過脫兩日,奴想要打一壇火醮,帶道謝謝各位大少篤。唔篤要來賞光格!」芸帆點點頭。芷泉道:「不用你謝,你且喚他們燙酒,端幾樣熱菜來,我們要重張旗鼓了,斷不因受驚減興,方見我輩的鎮靜工夫呢!」月舫道:「奴好像肉骨頭敲鼓---弄得昏咚咚格哉!搭顧大少講仔閒話,連酒菜才忘記脫,真真對勿住!」說著,見大姐、娘姨等均不在側,便高喊阿二道:「阿二,倒好格,大少篤勒裡,哪哼好走開介?」叫喚未畢,阿二已跨進房門,即說道:「我勿是去看好看呀,皆為下去拿酒,看見廚子才勿勒浪,格落我差相幫篤去喊。就勒下底等仔歇,故歇虧(讀區)得來格哉,小菜勒浪燒哉,酒末我帶仔上來,請大少篤阿要先用罷?」芷泉道:「也好也好。芸兄的煙可曾吃足嗎?」芸帆聽了,即從榻上坐起,與眾人一同入席,仍照原位坐下。月舫在旁斟酒,各飲了一杯。蔭明便伸手取過酒壺,連篩三杯,與月舫壓驚。   月舫飲訖,謝了一聲。芸帆忽指著魯卿說道:「今夜帶累月舫受驚,其實都是他不好,說什麼火燒屁股,分明被他咒出來的。應該另罰他一臺酒,替月舫壓驚才是。」月舫道:「劃一劃一,是俚說過格。格張嘴啥落能格毒佬?」魯卿道:「你們上我的船,要硬罰我一臺酒,這倒不妨﹔若說對面那場火,冤是我咒出來的,我有些不願罰了。」月舫道:「顧大少說罰一臺酒,還是便宜(讀熱)格來。照奴格意思末,實頭拿格張毒嘴,用張屎草紙揩一揩末好。」說罷,微微一笑。魯卿道:「你說我嘴是毒的,一定是與你睡覺沾染過來的。」月舫不等他說完,就舉手向他頭上連打了兩下。芸帆喝采道:「打得好,打得妙,打壞了也不要緊,有我呢!」魯卿恨道:「都是你挑撥弄火,害我打這幾下,還要連聲的喝采,說『打壞了有我』。我與你決不干休的。」芸帆又笑道:「你自己回答得不好,惹他打的,干我甚事?況又說什麼挑撥弄火,更是不吉利的話,極該再打兩記,再罰一臺酒呢!」芷泉恐魯卿要認真,笑道:「你們說說也夠了,魯卿這張嘴,彷彿《雙金錠》彈詞上的戚子卿家小二,慣說那不吉利的話,實則出於無心。月舫你饒了他罷,罰他擺一臺酒,與你消消氣如何?」魯卿聽芷泉說了,也就應允。月舫卻笑而不語。魯卿道:「你打了我,我倒與你消氣,真真倒灶得狠!幸虧我興致高,最喜的是擺酒叫局,所以應允了你們。即是今夜時候尚早,我還想叫幾個局,未知眾位可高興嗎?」芷泉道:「你瞧鐘上已敲過十一下了,怎說尚早?不如你後天擺酒,我們多叫幾個罷。」芸帆也道:「今晚我們要回去的,一叫了局,就沒有時候了。何弗大家談談,消磨到一點鐘,早些散席的好。」芝雲、銘樹亦一齊說道:「不錯不錯,一來明天早上有事,二來此刻已疲倦了,還是揮麈清談、猜拳行令的有趣。況現有月舫在此,何須再叫什麼局呢?」芷泉道:「行令未免煩心,猜拳亦覺乏味,倒不若平章風月,把海上的名妓各就所見,品評一番。擇其最著名者十二人,分其品格,下注花名評贊,稱之為『十二花神』,豈不比叫局有趣得多嗎?」芸帆等一聽,連說:「有趣有趣。」惟魯卿、伯錫不甚願意,均說道:「若做評贊,我們是不會的。」芷泉道:「不會做的,只把他們歷史說出來,各舉所知,我來代做就是了。」魯卿、伯錫方始答應。   眾人議定,見下面上來的菜陸續而至,大家吃了一回。魯卿道:「今夜這桌菜,險些兒吃不成功。」蔭明道:「就算吃得成功,若換了膽小的,此刻也吃不下了。」芸帆道:「二位且慢講吃,聽芷翁品題群芳罷。」芷泉遂開談道:「海上各妓,不知凡幾。僅就曾經閱歷者,約略言之:如李巧玲、李三三、陸昭容、胡寶玉、王逸卿、沈月春、吳蒓香、左紅玉等,以及月舫,共計九位,最為著名。其次如金文蘭、顧阿南、吳慧珍、吳新寶、金紅玉、張純卿、張小寶、金賽玉、李佩蘭、范彩霞、呂翠蘭、王蓮舫、胡秀林等,共計十三位,這都是我親眼見過的,雖不及以上九位,然也略有些名兒。先請眾位細細品評,以備花神之選。因眾妓女中有好幾位久未會晤,倘已從良,則不必列入此數。諒眾位定有見聞,所望一一告我,以定去取。」說畢,命月舫取過紙筆,先將各校書的姓名錄出,待共同酌定後,取者加上一圈,去者加上一豎,方將此稿謄正,再擬評贊,如闈中填榜一般。   芷泉寫好了草稿,重又請教眾人。魯卿道:「李佩蘭早已嫁去了。又聽得王逸卿也有從良消息,但嫁期還沒有定呢。」芷泉道:「逸卿既然尚未嫁去,不妨列入。若佩蘭則理宜剔除為是。」芸帆道:「不但逸卿有從良消息,即李三三也有風聞。據說去年冬間,有一位做過永嘉縣知縣的,叫石紫珊,看中了三三,擬春間要替他脫籍呢。至於佩蘭,雖說嫁去,其實所嫁的公子已死,被他父親以官勢相迫,到他家去守孝,已相近半年多了,你想可憐不可憐?」芝雲道:「這樣瑣屑的事,講他則甚?據我愚見,但就各位所曉得的,除已嫁外,均可備選。即芷翁所云各校書,亦僅將閱歷過者言之,其餘或知名而未見,或見之而遺忘,所以要我等舉薦。芷翁可是這個意思嗎?」芷泉未及回言,伯錫先說道:「我有兩個人要保薦他。」芷泉問:「是那兩個?」伯錫道:「一個叫姚倩卿,一個叫姚婉卿。原本是姊妹花,芷翁諒也知道的。」芷泉道:「這兩個是曾經李雨泉提倡過的,然也不過如是,不及巧玲等遠矣。況現在只須十二人,與大開花榜不同。即照單子上所載的,尚須除去十人呢。」伯錫道:「二姚既不足論,則張純卿、金賽玉均以淫著,亦宜刪去才是。」其仁接嘴道:「你說淫的要刪去,則現下鼎鼎有名的胡寶玉何嘗不淫?難道也要剔除嗎?」魯卿道:「是嚇是嚇。凡做娼妓的,斷沒有不淫的道理。他若果真要守貞,只怕你也不愛他了。況芷翁品花宗旨是欲選擇最著名者,分其品第,與考其品行有殊,何必論其淫不淫呢?」蔭明道:「既然不考品行,遴選何難?只消把九位最有名者,再添三位稍次的,就湊足花神之數了,還要紛紛聚議做甚?」芷泉正欲回答,銘樹忽搶著說道:「錯倒不錯,但左紅玉的名譽不如巧玲、寶玉等眾,雖曾遇某軍門賞識,為北里中所稱羨,然捨此之外,卻碌碌無所表見,何嘗是最著名呢?」芷泉道:「聽眾位高論,各有可採。按愚之本意,雖選擇著名各妓列入此數,而品行並非不考。譬如若者為仙品,若者為媚品,均就彼之身份,下注十二月花名,不必定位置之高下,而暗中已寓褒貶。所以僅取最著名者,悉供汝南月旦,不比標名蕊榜,去取皆關乎榮辱也。諸兄幸勿談會。」魯卿道:「嚇,原來取了他的名字,也有說他不好的。」芷泉道:「並非真要說他不好,不過將他們的歷史,或美或惡,或褒或貶,作幾句評贊罷了。」月舫道:「唔篤酒也勿吃,議論仔半日,阿曾議定勒介?」芷泉道:「有些意思了。」說著,即便提起筆來,在草稿紙上連圈了幾圈,把李巧玲、李三三、陸昭容、胡寶玉、王逸卿、沈月春、吳蒓香、左紅玉、陸月舫、吳新寶、金紅玉、范彩霞等十二個校書一齊圈出,方交眾人觀看,又請眾人分定品格。   眾人互相評斷,有的說巧玲是仙品,當為梅花﹔有的說三三是豔品,當為杏花﹔有的說昭容是雅品,當為水仙﹔有的說寶玉是靜品,當為荷花﹔有的說左紅玉是媚品,當為桃花﹔有的說月舫是麗品,當為芙蓉﹔紛紛聚議了一回。芷泉聽了,或是或否,在心中想了一想,便於各校書名下,注了花名品格,又遞與眾人校閱,眾人咸服其品騭之公。   芷泉道:「十二人的評贊,請各位分作一篇,其餘均歸我做便了。」魯卿、伯錫同說道:「我們早說不會做的,一發請芷翁費了心罷。」芷泉唯唯。芸帆又請問評贊做法,可要拘定字數長短,芷泉道:「評只四字,贊只須四句,豈不較為容易嗎?」月舫道:「唔篤獨講做,酒菜才冷脫哉,啥勿用點勒再做嗄?」眾人於是吃了些酒菜,方各凝神構思。究竟評贊是容易的,不消一兩刻工夫,均把草稿寫好。芷泉看了一看,盡皆妥貼,遂另取一幅花箋,托芸帆全行錄出。   謄正之後,眾人皆傳遞觀看,見上面寫的是:   仙品:梅花,李巧玲。評:瀟灑出塵。   贊曰:品高百卉,色並九嶷。仙乎仙乎,出世之姿。   豔品:杏花,李三三。評:豔麗無雙。   贊曰:坊名碎錦,館號爭春。師師後裔,小小前身。   媚品:桃花,胡寶玉。評:柔媚勝人。   贊曰:含葩不語,逐水無情。招蜂惹蝶,輕薄性成。   雋品:薔薇,沈月春。評:風情旖旎。   贊曰:架前承露,月下煎茶。傷心路柳,誤指嬙花。   冶品:榴花,左紅玉。評:爭妍取憐。   贊曰:黏花惹草,尤雨云。小名醋醋,妒煞紅裙。   靜品:荷花,陸昭容。評:亭亭玉立。   贊曰:清香自在,真趣天然。潘妃步步,貼地金蓮。   異品:鳳仙,金紅玉。評:爛漫天真。   贊曰:飛瓊鬥豔,弄玉爭妍。漫嗤菊婢,宜號羽仙。   高品:桂花,陸月舫。評:天香國色。   贊曰:根蟠月窟,香拂雲霄。置身天上,品格高超。   逸品:菊花,王逸卿。評:孤芳自賞。   贊曰:秋容宜淡,秀色可餐。天生傲骨,獨耐霜寒。   麗品:芙蓉,范彩霞。評:丰姿綽約。   贊曰:褰裳涉水,散綺成霞。鏡中占兆,榜上看花。   雅品:水仙,吳蒓香。評:風雅宜人。   贊曰:星橋駕鵲,洛浦驚鴻。有仙子貌,具大家風。   秀品:臘梅,吳新寶。評:色藝雙佳。   贊曰:芳年碧玉,小字黃香。性耽風月,質耐冰霜。   眾人閱畢,芝雲忽問芷泉道:「月春贊中,有『傷心路柳』一句,是什麼意思呢?」芷泉答道:「此句果有道理在內。去年月春看戲,看中了楊月樓,雖未成就美事,而月樓忽遭了一場官司。虧得月春暗裡花錢,不至在監中受苦。那知月樓並不感激,正叫做: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你想,月春這片癡情可憐不可憐嗎?」   芷泉說話之間,聽得報時鐘上「噹噹」的敲了兩下,便又說道:「時已不早了,我們快些拔飲三杯,就此散席罷,不然,又要一夜了。怎奈明天有事,萬萬不能不回去的。」月舫道:「黃老心急,格只鐘是勿准勒海呀,就算晏(讀俺)仔點末,有啥要緊介?」說著,在眾人面前各篩了一大杯酒,又道:「唔篤吃仔格杯,奴有一件新聞事體,要問問唔篤來。」眾人唯唯飲訖,月舫道:「奴前日仔聽見下底相幫篤勒浪講,說新間搭來仔一個走江湖格人,名字叫啥格馬永貞,狠得嘸淘成篤!勿知阿有介事?」芸帆道:「果有其事,我也是前天聽人講的。據說這個人力大無窮,並非真真走江湖的,是一位不遇時的英雄,各樣武藝沒有一件不精,手下有五六個徒弟,都有些本事。初到這裡上海地面,要想顯顯自己的手段,揚揚自己的聲名。大約再過幾天,擇定了練武的所在,就要登場獻技了。」月舫道:「練武倒好白相格。如果有仔日腳,搭奴一淘去看格!」芸帆點點頭。祥甫道:「他練武的日子,不是貼招子,定是登報,我與芷翁終先曉得呢。」芷泉道:「江湖潦倒,賣藝登場,也是英雄末路,可歎可歎!」說罷,即吩咐大姐、娘姨等取飯。眾人略用些須,遂各起身出席,因時已不早,均辭了月舫回去。不須細表。正是:   文士風流才結尾,武夫技藝話從頭。   要知馬永貞在戲園獻技,怎樣與胡寶玉傳情,下一回便見分曉。 第二十七回 誇神力猛士服黃鬚 受聘金拳師進丹桂   卻說馬永貞係山東鄆城縣人,原名龍標。本是綠林中的好漢,天生膂力過人,兩臂能舉千斤大石,又練就一身軟硬工夫,真有萬夫不當之勇,所以自稱為「萬人敵」。其初在本省地面橫行不法,犯了無數的案件,幾如山積。雖有司追捕甚急,卻一時拿不住他。幸得鄆城縣知縣湯公憐惜其才,獨加招撫,命他在衙門中辦事,充作捕盜的眼線。永貞感知遇之恩,果然竭力報效,所向有功。不論什麼疑難的案件、兇惡的盜賊、秘密的窩巢,他無不手到擒拿,立時破獲,因此湯公大為賞識,保舉他做了一名千總。那知他沒有常性,不及兩載,就辭別湯公遠去。荏苒又將三年,仍舊回歸本省,進謁湯公。湯公見他衣服赫,裘馬輕肥,大改昔日的行為,疑心他又入綠林,不禁怒形於色,大聲呵斥,詰問他去後形蹤。永貞直陳始末,遂將往甘肅投軍,如何在營效力,如何薦升守備,細細稟了一遍。湯公方回嗔作喜,仍留他在衙中當差。不意湯公忽得中風之症,卒於任所。永貞只得又往他處,北走燕趙,南游閩粵,以武藝自炫,收了五六個徒弟。闖蕩江湖,會過了多少英雄豪傑,卻無一個是他的對手。   那一天回轉家鄉,適值有個馬販,叫做顧忠溪,逃走了一匹好馬,被永貞所得。忠溪聞此消息,向他取討。永貞不肯還他,定要他二百兩銀子取贖。忠溪亦不願意,然怕他勇猛,不敢與永貞較量,只好忍氣吞聲,自認吃虧罷了。但寒天吃冷水,點點在心頭,從此同永貞結下冤仇,常常遣人在暗中窺伺,以圖報復此恨。當時永貞卻毫不介懷,自以為本領高強,所向無敵,雖有百個顧忠溪,也非我的對手,我何懼哉?那知後來殺身之禍,即伏於此。永貞怎能意想得到?故坦然帶著這匹好馬,與五六個徒弟、一個隨身伏侍的孌童,押著七八件行李軍裝,一逕從山東鄆城起身,由旱道至徐州府界,將抵清江。那日寄宿在旅店中,因下雨不能行走,只得權住了幾夜。也是合當有事,那個孌童不知為什麼,忽與徒弟們鬥口。永貞大怒,不察情由,將孌童打了幾十馬鞭子。孌童深恨主人寡恩,乘黑夜私自逃走。卻巧遇見了顧忠溪,忠溪如獲至寶,欲借此以報奪馬之仇,遂帶他先往上海去了。其時永貞尚未知曉,待到明晨,見孌童不知去向,即差徒弟們四處找尋,杳無蹤跡﹔亂了幾天,也只得罷了。萬不料被忠溪所獲,故爾並不在意。一見天已放晴,便同著一班徒弟至清江搭船啟行,從水路直抵上海。足足在船上悶了半月,及到碼頭起岸,已是臘月將盡了,就胡亂在客棧中住下。   其初,上海的人未知他的來歷,因他帶著馬匹,只道他是做馬販子的﹔後來被徒弟們傳揚,方知他做過武職,是一位有名的拳教師。一日,永貞無事,偶至黃浦灘閒遊,看那江中的景致。瞥見碼頭上無數的小工在輪船中扛抬貨物上岸,那貨物十分沉重,剛正運到跳板上,把槓棒都壓斷了,凡中幾個小工險些兒跌入水裡。永貞見他們如此吃力,不覺技癢起來,便走上前去說道:「我代你們拿上岸罷。」小工等皆笑道:「你這人只怕是癡的!不要看得容易,這件東西至少有五六百斤重,你一人那裡拿得動呢?永貞笑而不答,暗暗運動工夫,伸手將這件貨物一提,飛步移上岸灘,面不改色,氣不喘促,引得那班小工以及岸上的看客,一個個咋舌稱奇,高聲喝采,都說這樣的勇力真是人間第一,世上無雙。其時旁邊有一個英國副捕頭,雖不知他的名字,卻因他嘴上有一部黃鬚,故人皆以「黃鬍鬚」呼之。他的蠻力極大,單手能提三四百斤的大石,西人中要推為巨擘。今見永貞移此貨物,甚是愛慕,有心要結識他,與他較量較量實力,即便走將過來先與永貞攙了一攙手,然後操著上海白問了永貞姓名,現住何處。永貞略答幾句,見黃鬍鬚身上服式,不問而知是英國捕頭。斯時黃鬍鬚即欲與永貞比較力量。永貞本想自炫其勇,使人知曉,故爾並不推辭,但請問較力之法。黃鬍鬚便伸手握住永貞的手,並肩而行,彼此暗中用力。從黃浦灘走至泥城橋堍,讓永貞握住黃鬍鬚的手。起初還未分勝負。再從泥城橋走至黃浦灘,相近拋球場口,永貞漸漸加了幾分力,黃鬍鬚覺得有些支不住了,然還好勉強撐持。直至走完大馬路,永貞將工夫運足,黃鬍鬚早已汗出如漿,氣喘吁吁,手上疼痛難禁,如握著五條鋼鉤,實在熬不得了,忙向永貞說道:「你快放手罷,我曉得你的本領了,佩服佩服!」永貞聽他服輸,就慢慢的把手鬆開,連說了幾聲「得罪」。黃鬍鬚將手收轉,猶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已經擰得紅裡帶紫,紫裡翻青,血脈不和,骨節酸疼,忙把指頭伸了幾伸,曲了幾曲,方才筋絡稍舒。皆因一邊是蠻力,一邊是有工夫的,所以比不上了。好得西人情性不像我們中國人,自己輸了就要老羞成怒,跟他尋仇,可見西人氣量之大。故此刻黃鬍鬚非但並不惱恨,翻而倍加欽敬,願與永貞訂交。永貞亦深喜得此靠山,諸事可以遂意。雖當日各散,而永貞的武藝聲名從此遠播,一人傳十,十人傳百,早哄動了上海一郡,都知道「馬永貞」三字。不然,陸月舫怎能曉得,在酒席間問起永貞呢?   閒話少表。單說永貞度過殘年,在寓一無所事。那天黃鬍鬚前來造訪,永貞就將那匹忠溪的好馬托他變賣。黃鬍鬚一力擔承,不消兩日,果然售於西商,永貞得了三百兩現銀,甚是歡喜,也算發了意外之財。但他的本心,一來想在上海揚名,二來想在上海斂錢,只可惜沒有練把式的所在,意欲仍與黃鬍鬚商議,或者他有地方,也未可知。心中正在那裡躊躇,忽見一個徒弟拿著一張名片進房回稟道:「外邊有一個人要見師父,有名片在此,可要請他進來嗎?」永貞接過名片一看,上寫著「柳松三」三字,並不認識,大約是慕名而來,且與他一見再說。便吩咐徒弟「快請」,自己在房門首迎候。即見徒弟引著客人進來,永貞上前招呼,讓客進房坐下。因是初次會面,問了姓名、籍貫,方知松三是維忠之子,現開那丹桂戲園的主人,實為慕名而至。彼此又敘了一回客套,松三先問永貞來申可有貴幹?永貞本是個武夫,性子極其直爽,便將心事說出,要在租界上開個把式場,顯顯生平的武藝。雖未提及斂錢之意,卻已不言而喻。松三聽了,正中下懷。他本為此而來,因恐請他到戲園中去獻技未免看低了他,故不敢貿然啟齒。今聽他這樣說法,分明為斂錢起見,我不妨直言敦請了。即把來意詳述道:「馬老師具拔萃之才,有驚人之技。今至敝地,誰不慕名?自宜登場耀武,使滬人一新耳目。但租界上面,曠地雖有幾處,恐均不合老師之用。倒不如到敝園中去,一來臺是現成的,無須再搭﹔二來人手也多,色色俱備,招待看客也週到,可省卻許多開銷﹔三來地方近便,坐位寬暢,看客雖多,無虞擁擠。否則要張個場面,至少也須七八百兩銀子呢。老師如肯俯就,待我稟明家嚴,當先送聘金二百兩,以後做下生意,不論或多或少,都歸我一人包辦,每天另送五十兩,眾位高徒各送五兩,未識老師尊意如何?」永貞聽他細細一說,真是求之不得,心中有什麼不願意?但自己的身價必須要抬高些才好,休被他看輕了,胡假作躊躇道:「極蒙美意,敢不應承?只是我們做過武職的,與那班做戲子的聚在一處,恐怕關礙了名譽,這倒不是當耍的。至於銀子,究屬小事,即少些也不妨呢。」這幾句話,松三怎麼不懂?大約包銀嫌少,自抬聲價之意,即答道:「老師不要意會錯了。做戲的自管做戲,獻藝的自管獻藝。他是他,我是我。既不同他們合串,又不與他們對鬥,有什麼關礙名譽呢?譬如我們開這座戲園,不過出些資本,備些行頭,與做戲子的不同,難道就壞了名譽,稱我們是優伶嗎?請老師不必多疑。若每天包銀嫌少,待稟過家嚴後,自當加增就是了。」永貞唯唯應允。松三又問開演日期,永貞便擇定本月念五日起,至二月初一為止。松三屈指一算,說道:「甚好甚好,念五是禮拜六,看的人必定多的。但今天已是念一,我們要預先登報貼招紙,方始大家好曉得呢。」說罷,起身告辭。永貞連連稱謝,相送到棧門跟首,拱手而別。   不表松三自去辦事,仍說永貞回身進內,心中十分快活,也算是來申的際遇,便告訴了徒弟們一遍。六個徒弟聽說要到臺上去練武,一個個磨拳擦掌,技癢起來﹔又有每天五兩銀子的進水,更是歡喜得不可言喻。為因那班徒弟都是年輕力壯、好勇鬥狠的人,喜動不喜靜﹔要有事,怕太平﹔一聽見比武打架,恨不得插了翅膀飛去。漫說有錢與他,更是異常的起勁﹔就是一錢沒有,他也格外的高興呢!好像《西遊記》上的孫行者,聽說請他去降妖捉怪,他還要向人作揖稱謝哩!   閒話少敘。當日松三回去,即將二百聘金差人送到永貞寓所,猶如放了定錢一般。永貞收了,也置辦了幾件新鮮衣服,以備登場之用。但這幾天在寓無事,惟有出外消遣而已。   我且將永貞暫時擱起,仍說那胡寶玉的正文。因在下只有一張嘴,一枝筆,敘了這邊,冷落了那邊,實是作書的苦處。如今寶玉與永貞略有牽纏,不得不先將永貞一提,表明來歷,以清書中題旨。又不得不將寶玉夾敘,以免拋荒,而定書中賓主。不然順流而下,即說永貞獻技,既無曲折之勢,而且猝然與寶玉相遇,豈不太覺鶻突嗎?   話休煩絮。單說寶玉自去歲與西人恩特交好後,每夜雙宿雙飛,無憂無慮。好得廣東帶回來的銀錢尚未告匱,即生意稍不如前,亦盡可逍遙自在。且有乾女兒秀林幫忙,更不須自己煩心,故此快活了好幾個月,只圖著夜來的歡樂。萬不料到了臘月初旬,照西曆已是正月十幾號了,恩特忽接外洋電報,是東家叫他回去,派他在本國廠裡管帳。上海行裡這個缺,另選別人來接手了。恩特將此信息晚上告訴了寶玉,即與寶玉作別。寶玉此時,猶如青天裡打了一個霹靂,曉得無法挽留,只好叮囑他再住幾天。恩特也甚戀戀不捨,但恐過於遲滯,失去了生意如何是好?故雖勉強應允,也只多住了兩夜,趕緊回本國去了。臨行之際,寶玉灑淚餞別。恩特贈了一隻金鋼鑽戒指、一隻打簧金錶,留為紀念之物。從此寶玉無情無緒,日間尚可消遣,到了晚上,冷清清獨宿孤眠,正不啻度夜如年。因他   天生淫賤,一夜都難以空過。且經過大敵的人,即使有個替身陪他,若是尋常的小伙兒,還未能如他的願,而況一個也沒有呢!怎奈一時之間,那裡找得出可意人兒?回想到昔日舊交,大半風流雲散,斷絕恩情。除黃月山現仍做戲外,其餘如楊月樓則監在縣獄,郭綏之則因病變相,朱子青則受騙懷恨,張仲玉則氣走回家,均斷了往來之路。至於胡士誠、馮惕勤、陳華東等一班人,或到此逢場作戲,或偶爾一度春風,僅可算泛泛之交,無論來與不來,都視作贅疣罷了。惟十三旦恩義未絕,藕斷絲連。無如遠隔京師,莫通音信,未知何日再臨滬瀆,亦空勞眠思夢想,無補眼下之淒涼。所以寶玉心裡又欲與月山重尋舊好,再訂新盟﹔然難以向阿金啟口,托他邀請至家。因從前回絕月山,也是阿金,諒他決不肯再去的。但月山那裡我送過許多銀子,並不曾反面割絕,與氣走仲玉不同。況他是個戲子,或者貪著銀子再來,也未可知。寶玉想到其間,霎時心亂如麻,坐臥不安。惟此事說出來,終覺有些礙口,只得按捺下去,另尋機會。別人那裡知道他的心事?雖阿金等勸慰幾句,也不過隔靴搔癢罷了。好容易熬過殘臘,又屆新春,幸得生涯尚不冷落,每夜有那班新相識前來擺酒報效,即叫局也有十餘起,故稍稍把憂悶拋開。   元宵那夜,魯卿在月舫處叫過他一次局。前回已經表過,不須復贅。但寶玉與魯卿更屬泛泛,因嫌魯卿笨拙,故除照例應酬外,並無貼膚的恩愛,也只當身外的贅疣。然魯卿自這夜叫局後,卻去打了兩個茶圍,說起馬永貞要在丹桂獻技一事,又細述他的本領,在黃浦灘力勝黃鬍鬚。聽得寶玉津津有味,恨不立刻去見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品。便問魯卿可曾會過?到底何日在丹桂演武?魯卿即將念五起演日期告訴寶玉,又說他的相貌雖沒見過,但據別人講他,人品非惟不俗,而且滿面的英雄氣概呢!寶玉聽在肚裡,記在心裡,等到魯卿去後,獨自坐在房中,添了一種胡思亂想。屈指今日到念五晚間,尚有三天,轉覺心焦煩悶起來。少停秀林進房,與他講別的閒話,寶玉竟不瞅不睬,一句話都不說,只推心裡怕煩,橫到牀上去睡了。正是:   因緣未注三生石,情意空拋一縷絲。   欲知寶玉要觀永貞獻技,可能成其美事,且看下回續述。 第二十八回 馬永貞臺前工獻技 胡寶玉眼角暗傳情   且說寶玉自恩特去後,無人陪伴,夜夜愁悶異常。始而想及月山,擬欲重尋舊好﹔繼而聽魯卿講起永貞之事,又欲另訂新交,但未知永貞的品格如何,相貌如何,必須一睹其面,以定去取。倘他是個有才無貌之輩,縱力如虎豹,勢若蛟龍,而性等豺狼,醜同獐鼠,怎識溫柔風味?安知繾綣恩情?即不然,惡狠狠的臉膛,勇糾糾的態度﹔或剔起雙眉,現出一團殺氣﹔或圓睜兩眼,自誇八面威風﹔或面白而怪肉橫生,絕非善類﹔或膚黑而雄筋畢露,宛似兇神﹔令人見之心寒,談之色變。這樣的人,怎敢與之相處,效那鶼鶼鰈鰈之歡呢?雖他年當少壯,不同海外虯髯,然性太剛強,難締衾中鴛侶,反不及黃鬚碧眼,尚能知惜玉憐香。設永貞是這類人物,倒不如熄滅了這個念頭,割斷了這條腸子,另尋主顧的好。所以寶玉急欲一見,恨不得夜了就天亮,天亮了就夜,馬上到了念五,省得時時刻刻的疑惑著他。這都是一相情願的主見,白費他晝夜的單相思。此係未會面時妄想。及至既會面後,如果看不上眼,倒也丟開手,不放在心上了。倘使合了己意,亦未必能立成美事,又要千方百計,想那弔膀子的法兒了。容易起來容易,萬難起來萬難,斷沒有定了日期做的。今寶玉色慾迷心,專在偷漢上留意,且是媚人的慣家,故一聞魯卿的話,巴不得聽了就見,見了就定,定了就成,彷彿自己拿得穩的。無如相距尚有三天,究不知怎樣一個人材,難以預料,胸中只在那裡盤算。所以秀林與他閒話,他翻到牀上去睡了。   及至明日午後,有幾個客人來碰和,也談起念五晚上要去看永貞演技。寶玉便問眾位可曾見過他的面,那知眾客之中,有一個善於說謊的,雖夢兒裡也沒有會過,卻信口開河的捏造幾句,說得永貞身高一丈,膀闊三停,頭如麥斗,面如烏金,眉如板刷,眼如銅鈴,鼻如大蒜,口如血盆,耳如蒲扇,拳如醋缽,燕頷猿臂,虎背熊腰,儼然天上一位凶星惡煞,真是世界一條英雄好漢。這一套話,好像講了一段大書,那有半些兒影蹤?其時又有一客因其說謊,說:「寶玉,你不要聽他嚼蛆,世上焉有這樣的人?我雖沒有會過,卻據別人傳述,永貞的身材相貌與尋常的差不多,何嘗有什麼異相呢?」寶玉聽了,將信將疑,但知他二人均未會過,無非說瞎話罷了,也不再問,知非親自目睹不可。故待眾客去後,其始猶未免狐疑亂猜,既而同阿金等閒談,忽然轉了一念:「我何必如此太癡?轉瞬念五夜間,就可與斯人相見,犯不著空費神思呢!」寶玉此刻能暫時丟開,也不向別人細問,便不覺日子長了。   然到了念五那一天,絕早起身,阿金、阿珠伏侍他洗面梳頭。先把前劉海刷得爍光滴滑,然後將珠翠插戴整齊,再拿鏡子前後照了幾照,方才停當,足足打扮了兩個時辰。聽鐘上敲了十二下,用過午餐,即命相幫去叫了一部時式橡皮輪馬車。約摸到兩句鐘,寶玉身上換了一件大紅摹本閃金牡丹花的灰鼠皮襖,下面穿一條寶藍摹本閃銀花的褲兒,外繫大紅縐紗繡花百摺裙,一雙大紅緞子花鞋,打扮得紅人兒一般。等阿金、阿珠換好了衣裙,方一個提了銀水煙袋,一個拿了貂皮手桶,跟隨寶玉下樓,至門外一同上車。交代馬夫去處,馬夫即把鞭兒一揚,韁兒一拉,那馬放開四蹄逕向英大馬路而去。先往東首耀華照相館門前停下,寶玉等三人進去,合拍了一個小照,是八寸頭的。又各拍了一個五寸頭的,方從耀華出來,再上車向西邊疾馳。不消兩刻時辰,就到了味蒓園,吃了好一回茶。直至夕照西沉,遊人盡散,始整歸鞭。兜了兩個圈子,寶玉覺得腹中有些饑餓,即在四馬路萬年春吃了一頓大菜。   其時鐘鳴八下,曉得戲要開演了。就此到丹桂戲園,下落車沿,自有案目在前引領,至樓上第三個包廂內坐下。幸得方才預先定了,不然,今夜人山人海,那裡還有坐處呢?寶玉等三人坐定,案目擺上四隻點心盆子,派了一張戲單,自去招呼別的主顧了。寶玉先將戲單一看,原來前頭是五齣戲,做過之後,方是永貞獻技,尚有好一回等待。雖臺上已演過一齣,卻是敷衍了事,無甚好看,故向著對面隔壁的包廂內細細探望。見今夜同行姊妹來得不少,如李巧玲、李三三、陸昭容等幾個有名的,大約都在此間﹔還有一班熟客以及認識的人,也不計其數。寶玉因有曖昧心事,所以並不招呼他們,恐防礙眼,只做不曾看見,側轉身子,單向那臺上觀劇。少停阿金用手將寶玉一拉,說道:「大先生來前哩,對過第四個包廂裡向,月舫小姐搭仔黃芷泉、顧芸帆幾化人一淘才來格哉呀!」寶玉廂裡向,月舫小姐搭仔黃芷泉、顧芸帆幾化人一淘才來格哉呀!」寶玉道:「俚篤一淘,關倪啥事?要起勁煞哉?倪看倪格戲罷。今夜熟格人多,招呼勿得一招呼勒海。」阿金答應。阿珠也問道:「臺浪格出啥格戲介?啥落馬永貞還勿出場呢?」寶玉道:「馬永貞亦勿是戲子,俚是拳教師練本事呀,自然勿出場來。故歇格齣戲名堂叫《雙獅圖》,啥才勿懂格介。」阿珠正要回答,見《雙獅圖》裡個薛蛟,兩隻手舉起兩隻石獅子,又問道:「格兩隻石獅子如果變仔真格,倒有好幾百斤篤!勿知馬永貞阿拿得起?」寶玉道:「馬永貞格本事,奴亦看見歇,哪哼曉得拿得起拿勿起嗄?奴請問哉,還是自家看罷。」於是三人都不言語,只向臺上凝眸觀看。   做過了一齣,就是第五出《劍峰山》了。內中做金眼雕邱成的角色,即曩時寶玉與楊四來看的黃月山。因今晚仍演此戲,觸動了寶玉的心,見月山依然英氣勃勃,不讓當年,更懊悔與他割絕交情。況前兩天本想及他,不過難向阿金啟齒,托他重訂舊盟罷了。惟今夜專誠來看永貞,永貞如能勝於月山,自然不必說﹔倘月山勝於永貞,到底還是熟門熟路,尋那老主顧的好。   胡寶玉想了一回,戲已做畢,鑼鼓寂然,該是馬永貞出場了。斯時萬目齊視,但見門簾啟處,走出一位長大漢子,身高八尺,不肥不瘦,面色白中透青,兩道劍眉,上插鬢邊,一雙虎目,不怒而威,鼻雖正而惜乎少肉,口雖方而微嫌露齒,耳雖大而輪廓欠混,肩平背厚,膀闊腰圓,年紀三旬以外,海下無須,洵有英雄氣概。但他皮膚太板,腦後見腮,透出幾分凶相,是個反面無情之輩。今帶著五個徒弟從戲房中走將出來,大眾都曉得就是馬永貞了。頭上並不戴帽,拖著一條大辮,身穿一件元色密門鈕釦短襖,二藍兜襠叉褲,外罩醬色一口鐘,薄底快靴。手下的徒弟們也是一色的短襟窄袖,與戲中打扮不同,都跟著師父在臺前站立。永貞把手一拱,向臺下宣言道:「在下馬永貞,山東鄆城縣人,路過貴地,蒙園主敦請,邀在下登臺獻技,試演七天。並非在下誇口,十八般武藝,以及各種拳法,件件皆能。倘有一些不好,請看官們休要見笑。」說罷,將身退下,把那件醬色一口鐘卸去,盤好了發辮,又說了一聲「獻醜」,登時握拳舒腿,施展生平的本領。不慌不忙,進退疾徐,騰挪躲閃,變化離奇,往來跳躍,上下盤旋。有一篇短贊為證:   捷若靈猿,脫如狡兔。猛類爬山虎豹,勢同出海蛟龍。這一拳叫黃鶯圈掌,那一拳名黑虎透心。上一路是霸王敬酒,下一路是方朔偷桃。騰挪時彷彿大鵬展翅,躲閃時依稀怪蟒翻身。兩手分開,幾等脫袍讓位﹔雙拳合抱,還疑御帶圍腰。有蘇秦背劍之名,效美女解衣之勢。腳尖飛起,無殊獨立金雞﹔頭上揮來,不啻朝陽丹鳳。正是:巨靈孤掌分華岳,羅漢神拳羨少林。   永貞練完了一套,又打了一套羅漢拳,氣不喘促,面不改容,不愧有真實的工夫,與尋常花拳繡腿判若雲泥,引得樓上樓下的看客,無論懂與不懂,莫不高聲喝采,鼓掌如雷。   不言眾人贊好。單說胡寶玉自永貞出場後,目不轉睛的觀看,但燈火之下,究難真切。見永貞氣象軒昂,身材長大,果是一位壯年豪傑,卻未瞧明他的凶相,故有幾分愛慕。及看他練了兩趟(蕩)拳,雖是門外,不識他的好處,然真實工夫,究竟兩樣,覺得黃月山、楊月樓等武角要想比起他來,連影蹤兒都沒有。所以,寶玉一雙俏眼,更有垂青之意。其時永貞練過了拳,又命徒弟們各練了一套,自己略積了一積力,方取過一口單刀,連柄足有三尺多長,分量比戲班裡用的真刀要加兩倍,執在手中,抱著至臺邊站定,正欲擺開架勢,施展單刀的門路,猛抬頭向上一望,見那邊第三個包廂內,坐著一位妖嬈美貌的婦人,打扮得非常濃豔:頭上梳著極濃極厚的前劉海,聳起了二三寸,覆在額間﹔面上胭脂拍得緋紅﹔身上穿著大紅閃金的皮襖,下面卻看不見,另有一種特別的樣兒,知是上海有名的妓女。然此時正在那裡演藝,無暇細看,即把單刀向外一順,趁勢將身子退後幾步,展開解數,舞將起來。其始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一刀緊似一刀,尚見他的人影﹔舞到後來,但聽得呼呼風響,人影全無,望去如一團白雪,看來如滿樹梨花。昔人有詩贊之曰:   霍霍刀光撲面寒,儼同霜雪舞成團。   英雄獨具驚人技,不與優伶一例看。   舞畢,臺下又是一片聲喝采,即寶玉亦不覺失聲叫好。此際永貞覆喚眾徒弟各各獻技。或使刀劍,或弄槍棒,一個個爭奇鬥勝,共盡其長,也有一刻多工夫。永貞借此歇力,再向那包廂內仔細睜瞧,略覺有些面善,好像見過一次的。然前回書中,既未一言道及,豈不是做書的漏洞嗎?不知永貞實未見過寶玉,何以覺得有些面善呢?其中卻有個緣故。前兩天,永貞到維忠家裡去回拜松三,講起上海各處風景,說及北里中許多姊妹花,現在當推胡寶玉為巨擘。永貞便問寶玉怎樣一個容貌,松三即取出寶玉照片,與他看了,故此好像會過的。起始尚未看清,既而仔細睜瞧,又定神想了一想,方記得前天看照之事:「分明包廂裡坐著的,就是香名鼎鼎的胡寶玉。據說他頗多積蓄,最擅風騷,從前結交過本園的黃月山、楊月樓、十三旦等諸名伶,耗去不下一二千金,視銀錢如糞土。我苟能與他姘識,倒是一個騙財的好機會。況寶玉向我頻頻顧盼,諒必看中了我的人材,故爾眼角傳情,微微的笑轉秋波。我何不到了明天,獨自闖入他家,看他怎生待我?如或裝腔做勢,拒而不納,我不妨用強硬手段威嚇他一番,不怕他不從我所欲。」可見永貞這個人,外貌雖有英雄氣概,其實不脫盜匪本來,故空具這一身武藝,不獲做國家棟樑,辜負了畢生志氣,只落得風塵困頓,奔走江湖,都為著愛色貪財所誤。前者不還忠溪之馬,勒索多金,即此可見其為人。而且私豢孌童,最愛龍陽,幹那沒廉恥的事,如何算得英雄豪傑?所以後日遇仇被害,如遭刖足慘刑,身亡名裂,憐惜無人,皆由貪欲一念,把一位頂天立地的漢子,斷送做異地冤魂,曷勝浩歎!不然,照這樣的本領,願向軍前效力,不但由千總而薦升守備,即位至提鎮,像畫雲臺,亦不難指顧而得。縱不幸戰死沙場,歿於王事,未享林泉之樂,然朝廷自有恤典,青史名標,亦足以流芳千古。乃永貞計不出此,嗜小利而忘大害,致蹈殺身之禍,豈非死得輕於鴻毛嗎?此係後話,又非正文,且慢嘵嘵細表。   再說永貞手下幾個徒弟練完了刀槍棍棒,又向永貞請示。永貞剛正轉罷念頭,即叫徒弟取出五十張厚瓦,放在堂臺,親手將三十張瓦堆好,另換一個大徒弟過來,把頭睡在上面,當作高枕一般,再將二十張瓦蓋在他的頭上,然後向眾宣言,說明敲瓦的法兒只准碎中間四十八張瓦﹔頭上第一張及底下末一張,不許損去分毫,方算本領。說畢,舉起拳頭,將瓦敲了一下。果然第一張瓦絲毫不破,再揭以下的十九張,卻張張分作兩半。大徒弟將身立起,又揭做枕的三十張,只剩末一張完好,其餘比刀劈還要整齊些。眾人喝采不迭﹔復看大徒弟的腦袋,不要說浮皮沒有擦去,連紅都沒有紅,又贊了一陣好。永貞命將碎瓦搬開,扛取那副石擔過來,兩頭比磨盤還大,其重足有六七百斤,撩在地下。永貞將左腳挑起,接在手中﹔舉過自己的頭,轉了幾轉﹔又在背後盤了幾個背花。見他毫不費力,如舞棍棒一般。昔人也有詩贊之曰:   隻手能將石擔挑,拔山舉鼎力偏饒。   如何不作擎天柱,甘把英雄壯志消。   眾人見永貞如此神力,一個個咋舌稱奇,同聲贊美,怪不道有名的黃鬍鬚敵不過他,原來他的力量果然出類拔萃,真不愧「萬人敵」之稱。即寶玉與阿金、阿珠等,也在那裡歎賞不置,說起做戲的黃月山,究屬是花拳繡腿,不過外面好看罷了,如何有這樣真本事呢?   阿金聽寶玉的口氣,已知寶玉的心事,便湊趣道:「剛剛俚格徒弟練本事格辰光,俚抬起仔格頭,一雙賊眼烏珠對仔骨溜溜相仔半日篤,阿曾看見嗄?」寶玉點頭不答,暗想:「永貞有此神力,必定是一員驍將,精通牀上的工夫。況我向他眼角傳情,他亦屢屢的看我,決非無意。但恐他不知我的姓名,又不好去告訴他,邀請他到家裡來,這便如何是好?」既而一想:「他若是多情之輩,必然向人尋問。好在我的名兒狠大,且大家都認識我,斷無不知之理。」想到這裡,還恐永貞不肯上鉤,再將那勾魂奪魄的一雙桃花色眼對著永貞迷迷齊齊的微笑一笑。卻巧永貞舉過了石擔,剛正走到臺邊,要想告眾收場,見了寶玉這副情景,怎不會意?也回答了一眼,方向臺下看客們說了幾句收場話,將身退下,帶著徒弟走進戲房去了。   其時已有十一點鐘,雖尚有一齣送客戲,那個還要看呢?霎時紛紛散去。寶玉等人散了一大半,即帶了阿金、阿珠下樓出園,上車而歸。到家後雖仍想念,卻與昨晚不同,以為枝成連理,花放並頭,實指顧間事耳。正是:   方擬同衾偏膽怯,竟成畫餅把饑充。   未知永貞可曾到寶玉家來,是否有染,都在下回注解。 第二十九回 萬人敵得銀方息怒 一洞天受刃竟亡身   且說寶玉當晚歸家,別無所事,惟與秀林講那永貞武藝而已。一宵已過,來朝寶玉起身,一心想那永貞,不知來與不來。但永貞這等人品身材,雖不委瑣醜陋,卻嫌威嚴太重,眉目間隱隱有些殺氣,遠不如月山之粗中有細,月樓之剛而有柔。然各種技藝工夫,大非月山、月樓等所及。或者精力高強,是個能征慣戰、久經磨練的健將,縱剛猛的是其本性,而直爽勝於他人,未可謂為美中不足。況昨夜在燈光之下,尚未近身細看,終難十分清楚。究竟怎樣的皮膚色澤,那裡能夠一目了然呢?倘在日間,見了他的兇惡之相,寶玉也收了心,不指望與他相會了。   此刻提過寶玉一邊,再說馬永貞昨宵獻技已畢,仍帶徒弟們回轉棧房,想到寶玉頻頻顧盼,定是我的時運來了,不但桃花星進命,而且財星高照。我明天闖到他家,知怎樣的接待著我。這是十足十穩的事,斷無變卦之理。想至這裡,深為得意。那知出人意外,竟將那穩瓶打碎,毋怪他要惱羞成怒,窮凶極惡,借端生風,放出那敲竹槓的伎倆了。但現在的馬永貞,還在那裡做夢,只道好事將成,無須過慮,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梳洗。   先往一洞天茶館裡吃了一回茶,挨延到午餐時候,回棧用過了飯,穿上一件大袖新馬褂,重出門來,已是兩下鐘了。並不往別處兜搭,大踏步逕向二馬路而來。雖寶玉家從未到過,然有金字商標,高高掛在門前,究竟容易找尋的,所以略略訪問,已至寶玉門首。永貞卻識得幾個字,知是不錯的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直闖進客堂背後,從樓梯上走將上來。客堂裡的相幫、鱉腿雖不認識永貞,還道是寶玉新做的客人,未便上前攔阻。又見他坦然而入,彷彿熟門熟路,一逕闖上樓去,或者他來過一二次的,故爾並不疑惑,仍照客來的常例,只把那叫人鐘撳了幾撳,滴鈴滴鈴的傳報客來。寶玉聞聲,即命阿金出外窺看。剛值永貞走到樓頭,阿金起初不認識,想不到永貞到此,未免呆了一呆﹔及至定睛細看,方知就是昨夜在丹桂獻技的那個人,心中雖甚是詫異,卻未便得罪他,免不得問了一聲道:「是啥人介?」永貞道:「你倒仔細認認看,可識得咱是那一個?」阿金假作認了一認,方說道:「阿就是馬老爺佬?」因永貞做過武職,所以叫他一聲老爺,不然,一個江湖賣藝之人,阿金也不屑叫他呢。永貞笑道:「正是咱,正是咱,你的眼力果然不差。但不知你家先生可在家嗎?」阿金見他這副白裡翻青的橫肉臉,心裡委實有些害怕,便答道:「倪先生勒裡屋裡,不過身體有點勿舒齊,故歇困勒浪。馬老爺,請間搭來坐!」阿金恐他驚了寶玉,又不敢打發他去,故想了一個權宜之計,捏出幾句鬼話,領他到對面秀林房中去坐了,秀林照例接待,不必細敘。   單說寶玉隔房聽得他們講話,曉得馬永貞果真來了,甚是歡喜,本擬親自出房招接,剛到門簾跟首,忽然轉了一念,兩隻腳便縮住了。「待我在簾縫中復看一遍,再行定奪。」那知日間不看猶可,一看他這樣的凶狠之相,其實令人生畏:一臉的橫肉,白中透著青色,純是一團的殺氣。腦後見腮,反面即無情義﹔而且兩條眉毛斜飛入鬢,一雙大眼佈滿紅筋,分明是不得善終的相貌,怎麼昨夜都沒有看清呢?看官們休說在下胡言亂語,奪理強辭,要知昨夜在臺上演藝,一來燈光底下,究不如日間清切﹔二來樓上包廂內望到臺上,雖說不遠,相離也有四五丈光景,究不比一房之隔,可以看得仔細﹔三來練武的人,上臺獻技,翻要他面貌凶狠,方才有威勢,有精神,像個英雄的樣子,即做戲的武角,扮也要扮些出來,而況他真實用力,那有爾雅溫文的態度?故寶玉疑他這副面目一半是裝成的,因永貞本係白臉,並不焦黃黑醜,縱皮膚粗糙,略露青色的殺氣,不脫山東強悍本相,然被燈光所掩,那裡瞧得清楚?覺與常人差也不多,但武藝高強,遠勝常人,寶玉所以起了愛慕之意。如今青天白日切近窺探,怎能隱廬山真面?不覺吃了一嚇。知此等兇人,斷然相與不得的。登時將腔慾火,消化得乾乾淨淨,猶如兜頭澆了冷水一般,暗暗埋怨自己不好,怎麼瞎了眼睛,勾引這禍患到此?開門揖盜,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還虧我尚有主見,先在簾縫內私窺,不曾造次出去會他,否則被他纏住,欲罷不能,叫我怎樣的接待呢?雖昨夜眉目傳情,並無實據﹔然他既到此間,終說我招他來的,必不肯善罷干休。設或大肆咆哮,當面吃他的虧,豈不坍臺煞人?現幸阿金善於詞令,領他到秀林房中去了,不知講什麼話,且待阿金過來回覆,再想法打發他走罷。此時寶玉心中忐忑異常,實在怕他不講理信,動起粗來,我這裡的擺設東西,不論貴賤大小,怎禁他一頓拳頭呢?縱租界上面好去喚巡捕保護,拉他到行裡去,無如他的名頭高大,誰敢近他的身?況他與副捕頭黃鬍鬚交好,巡捕未必肯來幫我。想到這裡,未免更覺躊躇了。   不一回,阿金過來問道:「大先生,故歇來格格馬永貞,阿有介事約俚得來格佬?」寶玉只得嘴硬道:「阿要熱昏!倪昨夜頭去看俚練本事,也一淘勒浪,阿曾看見奴去約俚嗄?」阿金道:「劃一劃一,實梗說起來,明明是來敲竹槓,倪哪哼回頭俚介」?寶玉道:「要末實梗罷,去對俚說,今朝倪先生身體勿好,一逕困勒浪,待慢格。過脫一日,讓倪先生專誠備一桌酒,差人來請罷。」阿金道:「格套閒話,像煞倪真約過俚格哉,阿要倒羶氣煞介?」寶玉道:「若勿實梗,倪打亦打俚勿過,哪哼請俚出門嗄?」阿金聽了,也是沒法,只得照著寶玉的話,向永貞一說。那知永貞勃然作色,曉得寶玉變卦,如失去了一個湊口饅頭,即時豎起雙眉,圓睜兩眼,把著檯子一拍,惡狠狠的大怒道:「這是怎麼話?咱現鐘不撞,要來希罕你的賒帳?豈非明明推阻,有意戲弄著咱嗎?他既然不愛咱,不該約咱到這裡來,向著咱眉來眼去,賣弄什麼風騷。到了今天,又不願見咱的面,只說那空頭的話兒,當咱是穿紅鞋的三歲孩童,未免欺人太過!想咱乃堂堂七尺英雄,斷然不上你們的當。你去對他講:如果中抬舉的,叫他快些出來,好好的招待咱﹔倘或不中抬舉,哼哼,咱眼睛還認得他,咱的拳頭卻不認得他,莫怪咱反面無情。況咱天天沒有閒工夫,那工夫就是錢,你們耽擱著咱,可賠得起咱的損失嗎?」這一套硬話,明是以強凌弱,肆其敲詐的手段。猶如現在的中國,不論什麼大小事情,倘與外國人交涉,休問理之曲直,動不動索詐賠款自數萬至數百兆,必飽其欲壑而後已。今永貞這副口氣,即是這個意思。阿金聽了,又好笑,又好惱,心中甚是不服。雖怕他動蠻,卻用軟語辯駁道:「馬老爺動氣,有理勿在高聲。我聽仔格種閒話,倒有點勿懂哉,讓我弄明白仔,好搭倪先生說。皆為倪先生昨夜頭看戲,我亦一淘勒浪,看見約啥格人。就算約人末,說嘸不一轉勿差倪,倪阿有啥勿曉得格?至於眉來眼去格說話,更加無憑無據哉。看戲如果勿用眼睛,倪來作啥介?倒勿如弄一班堂名聽聽,阿是一樣格嗄?」永貞不等他說完,又握著拳頭連敲了幾下桌子,怒罵道:「放你媽的屁!你敢在咱老子跟前這樣混帳放肆?難道咱來訛詐不成?咱對你說,你如去傳話便罷,不然,先試試咱的拳頭。」說著,立起身來,伸手要打阿金。阿金見勢不妙,自知好漢不吃眼前虧,急忙答道:「我去說,我去說。」身子早已退出房門。永貞原不過嚇嚇他,並非真要打他,故不追趕,讓他傳話去了。   阿金慌慌張張走進寶玉房中,眼淚索落落,將永貞的話述了一遍。又說:「他要打我,大先生,快定主意才是。」其實寶玉隔房早已聽明了一大半,預知永貞來意無非要詐我銀子罷了。看這個樣子,若沒有他做和事老,斷難打發他出門。與其被他毀壞東西,激成打房間的風潮,損失必然更大﹔再者有礙聲名,徒留一場笑柄,還不如自認晦氣,破費些錢鈔,買個安靜的好。想定主意,便向阿金說道:「嚇,勿要緊格。俚故歇想勿著奴,格落窮凶極惡,口口聲聲說工夫就是銅鈿,要奴賠俚格損失,究竟還好弄格來。替奴開仔鐵箱,先拿五十塊洋鈿出來,去送撥俚仔,只說倪先生孝敬買酒吃格,看俚哪哼說法,倪再定罷。」阿金搖手道:「實梗是勿局格,目今世界浪惡人多,打發仔一個去,亦來仔一個,有幾化洋鈿勒浪嗄?我想怕是怕勿盡許多格哩。」寶玉道:「奴阿有啥勿曉得?奴也勿是真真怕俚,情願甩脫洋鈿,皆為俚勿比別人,一來勿懂啥格情理,敲壞仔奴格物事,勿止格兩個洋鈿﹔二來俚格名氣大,腳力亦大,奴若鬥俚勿過,倒要弄得坍臺格,格落暗氣吞聲,肯拿銀子買安靜哩,勿然,奴老早喊兩個巡捕,押仔俚出去格哉。」阿金又欲回答,聽得秀林房裡,永貞等不耐煩,又在那裡敲臺拍凳,一片聲的「王八羔子」,怒罵不休。寶玉恐鬧出禍事,只催著阿金照辦,阿金無奈,取了鑰匙,開了鐵箱,先拿出五十塊一封洋錢,當寶玉點了一點數目,急急走到永貞那邊。見秀林早已躲開,便懷著小心,裝著笑臉,低聲下氣的說道:「馬老爺,請坐仔,用勿著火冒格,聽我說哩。剛剛我搭倪先生講格件事體,倪先生說待慢格,本則要備酒請老爺,皆為身體勿好,坐勿動勒浪,格落叫我拿一點點薄敬,送撥老爺自家吃杯酒罷。」說著,就將五十元送到永貞手裡。   永貞怒氣雖然退去了一半,接在手中顛了一顛,究嫌太少,即將洋鈿撩在臺上,厲聲說道:「想咱馬永貞是一個天下無敵的好漢,並非誇口與你聽。咱腳踢黃河兩岸,拳打南北兩京,誰人不曉?那個不知?難道只值得五十塊錢嗎?叫他省了,免得帶累咱家的名譽。」阿金見五十元打不倒永貞,只得收轉,仍去回覆寶玉。寶玉又加了五十元,永貞尚嫌輕微。阿金來回了幾次,直加到貳百元,永貞方才首肯,怒氣全消,將洋鈿揣在懷裡,也不致謝一聲,也不說「打擾」兩字,勇糾糾,氣昂昂,搖著那英雄幌子,裝著那豪傑招牌,挺胸凸肚,大踏步下樓出門去了。氣得阿金髮了一個昏,咬牙切齒,罵了幾聲「殺千刀、拖牢洞瘟囚犯」,又在門背後拿出一把掃帚,順著永貞走過的所在,掃了一掃,免得他足跡再臨。然後回身到寶玉房裡,細說一番。寶玉吃了這一場虧,好似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只暗恨自己瞎了眼,以致弄出這件破財的事來。正叫做: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所以寶玉與永貞不能成就美事,否則碧眼胡兒尚且伴宿,翻怕那永貞的兇惡,情願失財?斷無此理。可見露水因緣,未嘗無野月老從中撮弄,看官們以為然否?   如今暫將寶玉擱起。且說馬永貞出了寶玉的門,雖未能十分滿意,不獲與寶玉交好,然詐得二百番蚨,也算是小小一注橫財,匆匆回轉棧房,並不與徒弟們說知,把洋元收藏好了,仍到馬路上去遊蕩,毫無別事。候至晚間,復同徒弟往丹桂獻技。與昨宵大致相同,不須重贅。一連七天,都是一樣,並無書說。丹桂限期已滿,松三送了他五百兩銀子,猶欲他再演數天,永貞囊橐已充,約有千金之譜,便有些不高興了,推說身子不爽快,要靜養一兩禮拜,再行擇吉登臺。松三知他高抬聲價,也不再三勉強了。   那一天傍晚時候,獨自在英大馬路閒行,見迎面一部人力車如飛而來,車中坐著一個青年,彷彿從清江逃走的孌童。但車兒行得狠快,未能看清楚﹔要想冒叫一聲,又恐認錯了人,倒有些不好意思的,故隨後緊緊追趕。好在他腳程極速,只離那部車兒不到二丈多路,見車向北飛奔,從盆湯弄越過大橋,望東轉了一個彎,一直至鐵馬路天後宮左近,那車子即便停下,知他就住在此間了。永貞搶步上前,仔細認了一認,果然是孌童無疑。正要想用手去拉他,那知孌童也見了永貞,曉得不妙,早已一溜煙走入一家門內去了。永貞雖忿火中燒,卻也無可奈何,不便追入。但向這家門前看了一看門牌,又問近處的鄰居,他家姓什麼?叫什麼?是做什麼生意的?都說只知這家姓顧,是新近搬來的,那裡曉得底細呢?永貞打聽了一回,都是如此。萬不料那個姓顧的就是這仇家顧忠溪。   其時天已昏黑,只得怏怏乘車而返。回到棧中,與眾徒弟細述所見,即托他們前去察訪,只要問明他家姓名、營業,便好上門索收了。無如數日之中,尚未訪悉,永貞悶悶不樂。幸得這幾天,正值西商雲集,賽馬春郊,借此可以消遣,也僱了一輛馬車,到跑馬場邊觀賽。見自己奪得忠溪那匹好馬,前托黃鬍鬚賣與西商的,今日也在此賽跑,故買了一張跑馬票,就指定這匹馬,與人賭鬥輸贏。這一次洋商賭賽,共有二十三匹馬,永貞指定的名列第三,雖不如第一第二,也贏了五六十元,甚是得意。看過了三天跑馬,仍想到孌童身上,不知何日珠還合浦,以治其私逃之罪。   一日清晨起身,方欲至一洞天品茗,忽見大徒弟進來回覆,說此事已經訪明,那個姓顧的即是馬販子顧忠溪。孌童現住彼處,仗他做了護身符。請師父作速取討,休再被他遠遁高飛了。永貞聽說,大罵忠溪不止,即刻帶著兩個徒弟逕往鐵馬路忠溪家來。不待通報,昂然直入。卻巧忠溪未曾出外,正坐在客堂裡面,見永貞一臉的怒容,諒必為此孌童而來,勉強招呼永貞坐了,便問:「到此可有貴幹?」永貞道:「咱去歲冬間在清江走失了一個童兒,怎麼你竟私留在此?你快些叫他出來,待咱帶了回去,問問他逃走的罪名。」忠溪笑道:「走失了何必再尋?譬如俺這匹好馬,換了你的童兒,豈不是扯一個平嗎?倘若你必要贖去,也照你的舊例,拿二百兩銀子來,你立刻帶回便了。況人比畜生更貴重,二百兩銀子,你還便宜得多呢!」永貞雖無言可答,卻自恃本領高強,怒氣沖沖,只向忠溪硬索。忠溪置之不理,只說:「你沒有銀子,休要在此纏擾,恕俺不奉陪了。」說罷,起身入內去了。此時永貞無可發洩,意欲搗毀他室中的什物,又恐他手下人多,一時難以逞志。況行兇打人,犯了租界章程,不當穩便,故爾權且忍耐,惟有口中聲揚道:「顧忠溪,你除非永不見咱,咱便罷休﹔倘不幸遇見了咱,你也休想活命!咱若軟一軟心,算不得英雄好漢。如今限你三天,把咱的童兒送來,咱還恕你。三天過後,饒你脫不了咱的手,叫你好看就是了。」說罷,忿忿然帶著徒弟去了。這幾句話,原是永貞的落場勢,誰知竟取亡身之禍,在永貞夢兒裡也想不到。   此時忠溪身雖入內,卻在那裡竊聽。聽得永貞聲揚,只道他是實言,吃驚不小,與他真有不兩立之勢。但我不是他的對手,必死無疑。不如我先下手為強,給他一個「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又叫「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即忙與手下的馬販,以及認識的馬夫計議此事。有的獻毒謀,有的願效力,皆異口同聲的贊成。忠溪聽眾人畫策,便問:「你們可知永貞常在何處?」眾人均說不知。惟內中有一個馬夫曉得永貞常往一洞天吃茶,向著忠溪一說,忠溪即吩咐他逐日偵探,以便伺隙可乘。又擇四五個大有力的馬販,暗中跟隨永貞,一見可圖的機會,立刻動手,使他猝不及備。其餘眾人把風,亦可以相機幫助。指派已定,均拌著費幾天工夫除此後患。正所謂:   謀定月中擒玉兔,計成日裡捉金烏。   不言忠溪要暗害永貞。且說永貞回歸寓所,憤恨填胸,彷彿仇深如海一般。然猶指望忠溪懼怕,三日之中,或將那孌童送來,也未可知。不意到了第二日晚上,忽然心驚肉跳,坐臥不安,未識主何徵兆,卻終不防忠溪暗算。一夜未曾合眼,絕早抽身,也不梳洗,就往外邊去閒散。剛到棧門跟首,突然躥出一隻白狗,咬住了他的腳,永貞一時性起,一腳把狗踢開,早已活活的踢死了。他也絕不介意,仍往一洞天茶肆中去,怎知後面有人跟隨。他上了茶樓,揀著沿窗明亮處坐下。堂倌先端了面水過來,永貞應該要死,便低著頭拖水洗臉。不提防樓梯上跑上四五個人,腳聲一陣碌亂,永貞剛正舉頭慾望,絞起那塊手巾來揩面,怎料為首跑上樓的人趁這個當兒,雙手一舉,飛出兩個石灰包,照准永貞打去,不偏不倚,正打在永貞雙眼之上,永貞躲閃不及,知是仇家來暗算,急忙用手去揉,已經金星亂迸,睜不開眼了。說時遲,那時快,一人拔出兩口樸刀,躥將過來,就向永貞腳上兩刀,永貞一隻腳雖已斬斷,一隻腳卻沒有斬著,吃了這一痛,那一隻腳早已提起,竭盡平生之力,踢將過去。拿刀的也未防備,被他這一踢,力量實在不小,把那個拿刀的,與沿窗的一排欄杆一齊滾出窗外去了。眾人吶了一聲喊,一擁而上,鐵尺的鐵尺,棍棒的棍棒,均向著永貞打下。雖被永貞拆了兩隻臺腳,一陣亂舞,打傷了好幾個人,究竟眼已瞎了,腳已斷了,而且痛徹心肺,鮮血直流,怎禁眾人亂打?早已身軀栽倒,動彈不得,血暈過去了。眾人眼見他不能再活,方始一哄而散。把拿刀的屍骸扛了轉去,回覆忠溪,忠溪自然稱快,不提。   且說鬧事的時候,巡捕見人多勢大,雖一面遞信到捕房中去,一面也只得袖手旁觀。及至人已散了,巡捕頭已來了,方上茶樓去查驗。見永貞滿身血污,橫在地上,口中尚有出氣,急忙拿一扇板門把永貞扛送到仁濟醫院,就算交代。麥醫生見他傷勢過重,知難施救。然永貞心還未死,悠悠醒轉,眼睛雖看不見人,卻說了幾句話,無非是通知徒弟一事。說畢,大聲呼痛,情願速死。醫生看了不忍,就將那斬斷的這只腳,剩得一根筋相連,也把他割斷了,馬永貞始一痛而絕。等到徒弟來看視,已經亡過了,只得買棺盛殮,各盡弟子之職,不須細敘。正是:   英雄從此歸新塚,妓女原來戀舊盟。   此段已將永貞一生歸結,仍要講寶玉正文。欲知後事,下回再敘。 第三十回 淫娼婦私情欣舊續 小伙計慕色起相思   上回將馬永貞表過,所有下手的徒弟們,均不細述,以免繁雜而多閒文。單說胡寶玉懼永貞一怒之威,送了他二百銀元,暫圖一時安靜。永貞去後,心中既恨且悔,足足睡了兩天﹔又囑咐阿金、阿珠等大姐、娘姨以及樓下的鱉腿、相幫,都不許在外聲張,免得被人笑話。從此丹桂園也不敢再去,慾念也消了一半,安分守己過了兩星期,連看跑馬都不甚高興。只坐了一天馬車,傍晚即歸。惟堂差則照常出去,不過恐生涯冷落罷了。   那一日晚上,往新新園出局,聽那席間一位客人講起馬永貞被害一事,怎樣在一洞天吃茶,怎樣遇仇家暗算,怎樣腳上吃刀,還踢死了一個人,怎樣送至醫院,傷重畢命各情形,細細告訴那個朋友。又說這樣的英雄,惜乎死於非命,可見冤仇宜解不宜結,世人當以此為炯戒。寶玉聽了,暗暗稱快,熬不住問那客人道:「格件事體,阿是前幾日弄出來格介?俚格仇家是啥人?啥落能格刻毒,要弄殺俚格性命呢?」客人道:「就是今天清早的事。據說仇家是個馬販子,叫做顧忠溪。但不知為著何事,用這刻毒的手段,外面卻無從查考呢。」寶玉也不再問。侑了一回酒,少停回轉家中,與阿金細述一遍。阿金因身上發了寒熱,故未出外跟局,此刻聽寶玉一講,也拍手快活道:「阿彌陀佛,天老爺倒底有眼睛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格種惡人,閻羅王收仔俚去,世界浪要安靜得多篤!」寶玉道:「奴末撥俚詐仔去二百洋鈿,應該恨恨俚。搭俚是嘸啥仇寇,啥落亦實梗恨法介?」阿金道:「喔唷,不過聽俚罵仔兩聲,看見俚格虎勢佬。我辯得幾句說話,幾幾乎撥俚打著兩記。虧得我避得快,總算是便宜貨,勿然,格種拳頭打殺,也未可知格。格落當日撥我咒罵,阿殼張竟會咒殺格,就死撥我看,想必碰著仔惡時辰哉。」寶玉道:「並勿是碰著啥惡時辰呀,格格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若然會咒得殺人,要末格張嘴是毒格哉!」   兩人說笑了一回,阿金因頭痛腦脹,先自睡了。阿珠伏侍寶玉卸了妝也各入被安眠。惟寶玉雖甚暢快,然牀衾孤擁,熬不得竟夕淒涼。所謂「江山好改,本性難移」。在前半月心頭悔恨,想不到半邊被冷,而今憾事已消,怎禁得欲心復熾?又勾起曩夜的念頭,思與月山重尋舊好了。故翻來覆去,直至雞聲初唱,方才夢入黑甜。天將發亮,阿金雖出了一身汗,熱勢已退,但口中燥渴異常,勉強走下牀來,到寶玉房裡,在靠牀妝臺上取了一把茶壺,早已冰冷,卻也顧不得了,¥嘟¥嘟的倒入喉嚨,猶如醍醐灌頂,冷沁心脾。正當吃得爽快之際,忽聞寶玉夢中囈語,嬌聲宛轉,低低喚那「月山」兩字,其餘說的怎麼話,卻又聽不清楚,大約神女、襄王此刻正在陽臺相會。阿金也不去驚動他,仍回自己牀上睡了,暗想:寶玉心事原來又注意於月山。我少停且探他的口氣。如果仍舊托我,我倒好騙他幾十塊錢用用,他還情情願願的感謝我呢!並非我沒有良心,只因他太覺淫賤,翻覆無常,有了這個,忘了那個,去了那個,又要了這個,全不以銀錢為重,只貪著眼前的歡樂。一年一年的過去,別人雖暗暗提醒他,常常勸阻他,他終當著耳邊風、口頭禪,以為廣結交情,遍嘗世味,方不辜負青春。反不如我們做大姐、娘姨的,尚留後日退老地步。只怕閱盡繁華,將來無收成結果。我何不趁他好的時候,弄些銀錢,積蓄那吃飯的根本呢?盤算已定,重又睡熟。   及至一覺醒來,已是午餐之後,身上寒熱退淨,腹中也覺饑餓,即便披衣下牀,來至寶玉房中,僅不過步履軟弱罷了。見寶玉雖已甦醒,仍舊擁被而臥,掛起了半邊帳子,阿珠在旁倒茶伏侍。曉得寶玉身子不快,便立在牀前問道:「大先生,阿有點勿好過佬,啥落面孔浪紅得勒?」說著,伸手向寶玉額上一按,又道:「怪勿得實梗,頭浪有寒熱勒浪。」寶玉低聲慢答道:「奴昨夜頭末困勿著,面孔浪升火得嘸淘成。好容易等到天亮快,難末算朧著哉,勿殼張故歇醒轉來,身浪才有點熱,想必外頭去受仔風寒洛,連搭心裡末怕煩,嘴裡末乾燥,吃茶才勿殺渴格,格末叫難過得來!奴末實梗,阿好勒介?」阿金道:「多謝,我倒好格哉。晏歇點,大先生阿要請郎中看看,吃一帖藥罷?」寶玉道:「奴格毛病,只怕郎中才勿識貨格,吃差仔藥,倒要勿局。格落讓俚吃希,像實梗,一樣會好格。」   阿金聽了,明知他的病根已在夢中泄漏,卻不去說穿他,只把隱語去打動他,讓他自己招出來,托我辦這件事,方好於中取利。故等阿珠走出房去,又向寶玉說道:「大先生肚裡阿有啥難過佬?勿然末,尋常格寒熱小毛病,請有名氣格郎中來看,有啥勿識貨介?」寶玉歎了一口氣,答道:「奴肚裡是嘸啥,倒是心裡難過,說勿出,話勿出,橫勿是,豎勿是,甩末甩勿開,篤亦篤(篤即丟字之意)勿落,掇牢勒心浪仔。奴自家才解說勿出為啥佬,格落請仔郎中,也未必見得懂格。」阿金道:「我郎中末勿做,格病倒有點懂格,而且有一個丹方勒裡,阿要試試看,包蠻靈驗格!」寶玉道:「瞎說,登勒奴身邊仔長遠,奴從來聽見說歇。」阿金道:「前頭用勿著,我說俚作啥呢?」寶玉道:「既然勿是瞎說,格張丹方叫啥格名堂嗄?」阿金道:「自然有名堂格,並且有兩個得來。據說是仙人傳下來格,叫定心丸,亦叫如意丹,專門吃格種毛病格。故歇我想著仔,格落叫試試呀。不過吃好仔病,哪哼格重謝我介?」寶玉道:「真格醫得好奴格心病,隨便要奴謝啥,奴嘸不勿肯格。倒是說格丸藥,藥材店裡阿有得買格介?」阿金道:「買雖嘸買外,格兩樣藥味,我記得清清爽爽勒裡。」寶玉道:「倒背(讀倍)撥奴聽聽看,奴有幾味藥也有二毫半懂格。」阿金本無方子,那有藥味?不過借此打動寶玉,使他把心事實言。今問我是那幾樣藥,幸而我曉得藥名,不防逞嘴胡說,將月山的姓多說幾個,諒他聰明伶俐,必然辨得出滋味。遂答道:「大先生聽好仔:第一味是犀黃﹔第二味是大黃﹔第三味是天竺黃﹔第四味是人中黃﹔第五味是黃耆﹔第六味是黃目菊﹔第七、第八、第九味是黃連、黃芩、黃柏,加入黃明膠糊丸,用黃齏水一碗,法丸如梧桐子大,或當作煎方亦可。格張方子,樣樣才是清涼藥,寫心經、腎經格火格,想阿好呢勿好?」寶玉聽阿金背完,全是「黃」的藥名,分明話裡有因,先已參透我的心事,便笑道:「說格藥,樣樣才是『黃』格,啥落生地黃搭仔熟地黃倒勿用介?」阿金也笑道:「格服定心丸,如果吃得對末,自然再加熟地黃補進去,勿然要嫌俚滋膩格。至於生地黃是勿補格,前頭末用得著。故歇下元虛哉,除脫仔熟地黃,有啥格補藥吃介?倘使膽小末,只要用一個烏梅、三錢原金斛,怕俚作啥嗄?」   寶玉聽他說用熟地黃,是指我舊日相熟的黃月山,除他沒有別人了。若膽小則用個烏梅,「梅」與「媒」聲音相同﹔原金斛者,是原差我阿金之意。足見阿金善於詞令,編造出許多藥名,甚為切當,前來試探我的心事。真是一服絕妙的定心丸。且他又毛遂自薦,我亦何必瞞他,自尋煩惱?況本因此事難以啟齒,故末相托﹔今既他湊趣上來,不說更待何時?遂在被中坐起,湊到阿金耳邊,低低相告道:「奴實勿相瞞,自從吃仔永貞格嚇頭,奴心裡一逕懊躁煞,倒也想著俚。故歇永貞死仔,雖則末蠻快活,勿知哪哼提醒仔奴格心事,想到仔月山身浪。不過哪哼會猜著格介?」阿金道:「阿曾做歇夢佬?」寶玉道:「今朝天亮快,夢是做歇格。奴夢頭裡格事體,勿見得會曉得勒海。」阿金道:「我告訴仔罷,心裡向格事體,是自家夢裡說出來格,勿然我既勿是仙人,亦勿是肚皮裡格蛔蟲,哪哼能夠一猜就著介?」寶玉道:「倒有一樣勿好:奴前頭已經搭月山割斷,故歇再去請俚,只怕俚勿肯來末那處嗄?格落奴勒裡難過呀。」阿金道:「勿礙勿礙。我猜上去,俚一定來格。好得前頭搭俚割斷格辰光,送俚二百洋鈿,客客氣氣,並搭俚面紅赤頸。我是原經手,才曉得勒裡。故歇仍舊我去請俚,說兩句好看閒話,包一請就來。現在放勒心浪,想壞仔身體,倒推扳勿起格。」寶玉道:「格件事體,如果弄得成功,奴終重重謝末哉。」阿金道:「謝我倒勿要緊,不過月山要格洋鈿,勿能勿應酬點格!」寶玉道:「格是自然,奴譬如撥永貞白詐仔去,還受幾化冤枉氣來。況且銅鈿、銀子,奴本來勿算格,隨便哪哼辦末是哉。」阿金點頭答應。   二人正當說著,見阿珠走進,便不再說此事,並非要瞞過他,為因等事成之後,方與他細細說知,免得早露風聲。此時寶玉把心事略略放開,覺腹中也有些餓了,即命阿珠取稀飯過來,與阿金各吃了兩碗,不必細表。   且說阿金過了一天,身子已是強健,即去尋訪月山。但恐睽隔多年,不在原處居住,故先往丹桂問了案目。果然場已搬了,惟相離原處不遠,幸得一尋就著。卻巧傍晚之時,月山尚未出去,一見阿金到此,早已猜透了八九分:定是寶玉差他來請我的。雖回想前事,深怪他棄舊戀新,薄情寡義﹔然當時割絕,尚送我二百塊錢,不算得十分決裂。若此刻果是請我,我何妨乘機騙些銀子?諒他在要我之際,斷不吝惜以壞好事。縱現下我已與李巧玲結識,不便再與寶玉往來,但巧玲處近有貴客李長壽盤踞,揮霍甚豪,我亦避嫌不去。不如趁這個當兒,暫時向寶玉處走動,有何不可?即被巧玲知曉,我也好伸說內中的意思,決無妨礙。月山想定主見,聽阿金叫了一聲「黃老闆」,便假作不知來意,問道:「阿金姐,我與你多年不見了,你如今可仍在寶玉那裡嗎?」阿金答道:「是呀,我仍舊登勒格搭呀。黃老闆一向好格?倪先生也勒浪牽記呀。」月山道:「你休說這好看的話兒,他從前不要我去,怎麼忽然記著我呢?」阿金道:「以前格事體,說俚作啥介?故歇末只管故歇,別人(讀白銀)家真真勒浪牽記,倒惹說格套閒話,阿要氣數!」月山道:「我且問你,你今天到我這裡來,究竟有什麼事情?快些講明白了,我此刻還要出去呢。」阿金道:「老老實實對說,倪先生請過去,格落叫我來格。」月山搖頭作難道:「我不去,我不去。一來因你家先生沒有常性,久必生我,使我丟臉﹔二來我沒有興致,心緒不寧,日夜為這個銀錢,那裡有片刻閒情到你家來頑呢?你代我回覆一聲,叫他別尋主顧罷。」阿金知他作難,便把嘴批了兩批,說道:「喔唷喔唷!實梗推三阻四哉。倪先生不過心惑點,待終算嘸啥。要銅鈿銀子,嘸不勿應酬格。故歇如果單為格浪,搭先生終好商量格,放勒心浪作啥?難道倪先生格脾氣還摸著格來?就是恨倪先生,亦應該看我面浪,到倪格搭來,說啥格別尋主顧介!」月山本待他說這幾句話,所以欣然允諾道:「你既然這樣說,我就看你面上,去就是了。但今夜沒有工夫,須明晚十一下鐘,做戲散場後,方好到你家來,斷不爽約的。」阿金聽他答應,即忙起身作別,走了幾步,猶回頭笑說道:「放仔生末當心點!」說罷,自去回覆寶玉,毋庸煩敘。   且不言月山今日出外之事,單說寶玉寒熱已退,又聞阿金回覆,說明晚月山一准赴約,心中歡喜無限,獎勵了阿金一番。到了明晨,身子已照舊如常,離牀梳洗。所謂心病須將心藥醫,現已吃過了定心丸,自然病去身安,專等晚間敘舊。   果真月山並不爽約,至晚上十一句鐘,來與寶玉重續鸞膠,把往事一筆勾銷,只講那現在的恩情。此時寶玉得遂心願,正如:   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   說不盡枕上山盟,衾中海誓,畫不盡並頭繾綣,交頸綢繆。雖是昔日故交,不啻新婚燕爾。斯情斯景,過來人諒能默喻,何須在下描寫,漏泄春光?況寶玉與月山有染,此段已是第二次了。若再縷縷細述,未免重贅,故略表幾句就算交代。實因此事真確,並非在下捏造而成,且引起下文一段情節,不得不復行表白,否則尋常與伶人交好,在下早已刪去不載了。   話休煩瑣。仍說月山自與寶玉交涉後,不及一月,已向寶玉借洋兩次。寶玉一一依從。因此月山常來常往,雖係假情假義,面子上卻較前更密,無非為著銀子罷了。即阿金也得許多賞賜,阿珠亦略沾分潤,彼此都和著寶玉的調,以致寶玉的用款更大了。且寶玉性愛奢華,又喜遊蕩,近來天天出外,坐車向各處閒行。   那日午後,又同阿金往味蒓園啜茗,打扮得更是新奇特別,舉止風騷,令人銷魂奪目。才入園中,便有一個年輕後生隨來隨去,亦步亦趨﹔及見寶玉坐定吃茶,他亦立著不走,呆呆向寶玉注視,板著臉面,瞪著眼睛,反綁著手,伸長著頸,張開著嘴,不住的饞涎欲滴,別有一副慕色的極形。寶玉睹此醜態,好像眼裡看得飽的,分明是個極生,不禁微笑了一笑。那知這後生弄錯了,只道美人有意於我,當作秋香三笑留情,急忙去打聽這美人究是誰家姬妾?何處嬌娥?逢人便問,幸得旁人告訴了他,說不是人家的婦女,是海上頂紅的名妓胡寶玉。他打聽明白,仍回到寶玉吃茶處,凝神注目,如醉如癡。其實寶玉見他相貌不揚,呆若木雞,何嘗留意於他?故吃茶到五六下鐘,自帶阿金回去。剛正出園上車,偶然回轉頭來,那後生依舊跟隨,在車旁垂手站立,彷彿官場站班,下屬見上司一般。寶玉認道他是癡子,又飄眼笑了一笑,如《西廂》所云「臨去秋波那一轉」之句,早把那後生的魂靈兒勾了去也。期時寶玉馬車去遠,轉瞬間影蹤已杳。   不談寶玉歸家怎樣。單表那個後生,是錢鋪裡的一個小伙計,姓史號發賢,寧波人。年紀不過二十有零,情竇雖開,卻從未閱歷花叢,見過有姿色的名妓。不意今日閒遊味蒓園,突然遇見了胡寶玉,毋怪他十分羨慕,饞涎欲滴,只管跟隨著飽看。待到寶玉出園上車,兩番目逆而笑,以為寶玉留情,甚是得意。及至寶玉車已去遠,猶翹首癡立了好一回,幸被路人將他一撞,方才魂魄歸舍。見天色已晚,遂即僱了一部人力車,回轉店中。從此刻刻想著寶玉,又恨自己一無銀錢交結,二無朋友引領,縱彼含笑目我,我怎好到得他家?且不便與人商量,惹人恥笑,獨自悶在心頭,天天茶飯懶吃,夜夜魂夢難安,說不出那相思之苦。   正是:迷魂畢竟多魔力,賣笑居然有俠腸。   欲知史發賢可曾到寶玉家中,且待下回再述。 第三十一回 施慷慨璧還下腳銀 恣淫欲浪費纏頭錦   話說史發賢僅做錢店裡的小伙計,忽在味蒓園見了胡寶玉,驚為天姿國色,心中便迷亂起來,意欲到寶玉家會面,以慰相思。怎奈既乏錢鈔,又少交遊,不得其門而入。悶過了數天,依然一籌莫展,飲食漸減,行動乖常,竟得了相思症候,不言不語,倦臥牀衾。店中的經手先生只道他感冒生病,囑他去就醫服藥。惟同事一班伙計們見他病情有異,既無寒熱,又不昏迷,甚是疑惑,諒必有說不出的心事,以致思煩慮亂,短少精神,失了平日的常度。雖大眾婉言問他,他終因關礙生意,不肯細細吐實,但說些須小恙,不過年災月晦而已,再越數天,自然好了。說著,悶昏昏只歎了幾口氣。眾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問不出他的細情,也就由他罷了。   所幸內中有一個同事,姓胡,號叫道誠,是胡士誠的堂房兄弟,為人極其聰明能幹,善於鑒貌辨色,與發賢最為莫逆,分外投機。今睹此情形,已猜透了幾分,曉得他曖昧心事,未便在人前披露,不如待到晚上,大眾睡了,方向他細詢根由的好。故日間惟寬慰了幾句,囑他耐性靜養。候至宵深人靜,眾伙安眠,始行來至牀前,低聲細問發賢:「究竟有何緣故,弄得這般模樣?數天之前,你好好兒出去的,怎麼當晚回店,就見你愁眉不展,語言恍惚,神思昏頹,生起這樣的怪病來?據我看,你一定有什麼心事在裡頭,你如肯細細的告訴我,我與你是知己朋友,准替你分憂劃策,可好?」發賢翻身向外,答道:「我這心事,說來也是沒用,反要被人恥笑的,倒不如不說了罷。」道誠道:「你又來了。你對我說,沒有第二人知曉,難道我來恥笑你嗎?」發賢聽了,方才將前天遇見胡寶玉之事,自己怎樣的想他,從頭至尾細訴了一遍,並囑道誠切勿講給人聽,以免經手先生知道。道誠得悉根由,暗暗好笑,我們僅做一個小伙計,要想嫖那個最著名的胡寶玉,真是陰溝裡的癩蛤蟆,想吃雲端裡飛過的天鵝肉了。雖據他說兩笑留情,然你拿什麼東西去結交他?除非他肯倒貼銀子,方能成就美事。但既沒有伶人般的手段,潘安般的相貌,他怎能看得上眼?漫說同牀共枕,只怕連侑觴叫局,都不願來陪你呢!無如發賢現在癡心妄想,執迷不悟,空耽著這個相思病,若把此話去勸醒他,決然不信。我且順他的言語,醫好了他的心病,然後提醒他一時的癡念。主見已定,遂笑嘻嘻的安慰道:「你也太癡了,這些須容易的事,你何不早告訴我呢?犯不著用什麼心思,傷了自己的身子。如今我已知曉,只等你貴恙全愈,步履強健,我就想法同你去見寶玉,好嗎?」發賢道:「你不要看得容易,你既不認識寶玉,我又缺少銀錢,連衣服也沒有上好的,怎能到得他家?蒙兄寬慰著我,只是我的心病難醫呢。」   道誠道:「我雖沒與寶玉會過,然我有一個堂房哥哥,名叫胡士誠,與寶玉極其熟識,只消我去托他,包肯帶你進去。至於你身上的衣服,也不難租賃幾件穿穿,有誰說破你的底細呢?即在他家擺酒叫局,當時僅費四塊下腳洋,其餘均須節上核算,斷不會當場丟臉的,你儘管放心就是了。不過你的身子一日不好,我一日不去托我哥哥的。」發賢聽他說到這裡,忽然從牀上躍起身來,向著道誠連作兩揖,仰懇道:「我只為著這件事,何嘗有什麼病?如今聽了你的話,我就強健了。明天即相煩托你家哥哥,帶我到那邊去,我實在感激你不盡的。」道誠道:「你休要這等心急,我家哥哥聽說是前天由杭回申,我還沒有見過,即使明日就去候他,究不知他有事無事,會面不會面,怎能說得定帶你去呢?再者你身上的新衣服也須預備。我勸你耐性一點才好。」發賢道:「我穿的新衣,明晨就同你去租賃,何必隔日預備呢?」道誠道:「你既要托我到哥哥家裡,又要同我去租新衣,並且日間店裡的公事亦不能不略辦一二,叫我如何分身得開?怎麼你炒蝦等不及紅,連幾天都等不及,豈非一廂情願嗎?」發賢不聽,又復纏擾不休,道誠沒法,只得答應後晚准與寶玉相會,發賢方無他語,仍回牀上去安睡了。道誠亦無別說,回房一覺,又到來朝。   今日發賢心緒稍寧,也勉力振刷精神,起身梳洗,與昨天垂頭喪氣、長吁短歎的時候大不相同。道誠見他果然無恙,午膳之後,又經發賢暗暗催促,只好向經手前推說有事,告假半天,往哥哥家裡一行,直至日暮方歸。等得發賢心焦異常,忽立忽行,忽坐忽睡,猶如熱石上螞蟻一般。好容易候到上燈之時,始見道誠回店。尚未在店堂中坐定,卻被發賢用手一扯,同至樓上臥房中。   發賢急急問道:「此事辦得怎樣了?可曾見過你家哥哥嗎?」道誠從容答道:「見過了,見過了。我把來意向哥哥細述,哥哥起初不肯應承,深恐牽壞了你,致使後來抱怨,虧得我又再三仰懇,將你的病情剖告,要他救你的性命,他方才轉了口氣,說:『我本擬明晚要去,你可與他一同到此,我即帶他引見寶玉便了。』得了這個旨意,我也替你喜歡得了不得。但明天去租新衣,也須費用幾塊洋錢,你如今端整沒有?」發賢一,十分快活,連連稱謝不已,又添了幾分精神,說道:「我雖略有私蓄,卻只有十幾塊錢,如果不夠,兄能代我想法嗎?」道誠道:「夠了夠了,租賃衣服只須四五塊錢,打茶圍是不費錢的﹔即使擺酒叫局,要扮那大老官的氣象,也不過當時用四塊錢,名為下腳洋﹔若碰一場和,倒要現費每人三元﹔其餘卻歸三節付帳,不妨後日再行想法呢。至於你要在他家住宿,想買些金珠首飾,以及綢緞衣服,拿去結交他,討好他,買服他,漫說幾十幾百塊錢,就是整千整萬的銀子,也填不滿這個無底洞,只落得蕩產傾家,典衣倒篋,僅買著一個『戶頭』的雅號,『瘟生』的美名,真真太不值得了。所以我說你有了十餘塊錢,就夠現在的開銷。但須省儉些,不要被他看穿,說我們是小滑頭,方才有場面呢。」這一套話兒,實是暗暗勸戒,提醒嫖妓的無味。那知發賢得此好消息,怎聽得出他勸戒之意,翻說:「仰仗大力,又蒙細細指教,弟後日當備酒相謝。」道誠見他執迷不悟,也就唯唯答應。是夜別無書說。   待到明日午後,略把店中正事辦過,發賢即拉著道誠出外。道誠引領,來至石路南首,走進一爿大衣莊,賃定一件湖色熟羅長衫、一件天青夾紗馬褂、一雙蟹殼青夾紗套褲。因衣莊上認得道誠,故只付租洋四元,言明破損齷齪,照碼賠償。發賢一一依允,即將新衣服穿在身上,洋洋得意,所有穿來的竹布長衫等物,用新聞紙包了一包,拿在手中,方始出了衣莊。又買了一雙新鞋,換在腳上,搖搖擺擺,儼然是一位闊客。見時候尚早,先在四馬路第一樓吃了一碗茶,候到夕陽將墜,然後道誠同他到士誠家裡。   士誠果在家專等,一見發賢這副形狀,甚是委瑣不揚,心中狠有些不高興。但既經應承了他,未便推阻,只得敷衍了幾句閒話,就帶領他們二人來與寶玉相見。幸得今夜寶玉處並無酒席,日間有一桌碰和客人,此刻已經去了,故招接士誠等在大房間內請坐。阿金送過香茗,寶玉便先問士誠道:「胡大少,啥落長遠勿來介?害奴牽記得嘸那哼,阿是為奴前頭待慢仔佬?」士誠道:「不對不對,我前幾月到杭州去的,直至前天才到這裡呢。」寶玉又問道:「格兩位大少姓啥?奴從前像煞會過歇。」士誠道:「這一位是我的朋友姓史,那一位是我的堂房二弟,你果真沒有見過的,怪不得你不認識呢。今日因為史大少羨慕著你,所以帶他一同來的。」寶玉聽了,斜睃媚眼,向著發賢一看,頗覺有些面善,卻因他換了一身時式的新衣服,想不到就是那日在味蒓園遇見的這個癡子。故爾輕移蓮步,低試嬌聲,走至二人跟前,先叫過了「胡二少」,方向發賢慇懃致問,叫了一聲「史大少」。   斯時發賢初入花叢,如在雲裡霧裡,見寶玉房中的擺設,般般精雅,件件新奇,有許多目所未睹等東西,彷彿身登蕊闕,路入桃源,不覺東張西望,把神都看出了。今忽聞寶玉叫喚,慌忙立起身來,對著寶玉點點頭,拱拱手,回叫了一聲「大先生」。引得寶玉笑了一笑,又復定睛細視,方知即是前天見過的,一些不差。更想起在園中看我的形狀,剛欲放聲大笑,忽又勉強忍住,恐防士誠面子上不好意思,故含笑說道:「史大少客氣,請坐,勿然要拿奴折煞哉。」發賢翻有些侷促不安,紅腫著臉,依舊坐下,皆由未經閱歷所致。   寶玉見他這副樣兒,分明是個曲辮子,並非宦家子弟,鬼頭鬼腦,無一毫大方氣象,先已看輕了一半。既而寶玉又問道:「史大少格公館,勒浪落裡搭介?」發賢不慣說謊,且以為寶玉屢向我笑,必然有情於我,我何必信口開河,說那拉天的大話呢?況他與戲子尚且姘識,我究竟是清白生意人,不妨老實說與他聽的。故答道:「我一人在上海,並沒有什麼公館,就住在一爿錢莊店裡呢。」寶玉點著頭,也不再問,仍回到士誠身旁,說道:「格位史大少倒好白相格,人倒野老實篤。」士誠尚未回答,發賢聽了,更是搖頭擺尾的得意,只道寶玉真真稱贊,便漸漸的放縱,不似初來的拘謹了。那知寶玉口中雖如此說,其實心裡在那裡討厭他,因他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不脫鄉下黃土橋的笨態,縱年紀剛在二十左右,如何看得上眼?翻怪士誠濫交,帶領這樣人來。然面子上絲毫不露,依舊應酬得四面週到,即士誠也未窺破,漫說發賢是個昏迷的癡呆子,本屬惹厭當知己,肉麻當有趣,怎識得寶玉的風色呢?   話休煩瑣。當時士誠因寶玉說他老實,也笑道:「我看史大少未必老實,若果是老實的人,怎麼想慕及你,肯到你這裡來呢?」寶玉道:「只怕勿對格,是胡大少牽俚得來格,牽壞仔末,看罪過勿罪過嗄?」士誠道:「冤枉冤枉,我要牽壞他做甚,今被你這樣說,幸而我臉上生著兩個鼻子管,不然,豈不要氣死嗎?你也不問問明白,到底是我牽他來的呢?還是史大少自願到此,托我帶領引見的?我現下不須辯得,你自去問史大少,就知道了。」   寶玉方欲來問發賢,有意與士誠取笑,發賢急為辯白道:「今日實在我托他的,因大先生這裡我是初次進謁,所以懇求他引領呢。」士誠不等寶玉回答,先說道:「如何如何?現令他自己招承,你可相信了嗎?只是我白受這場冤枉氣,把我的興致都消盡,我還坐在這裡則甚?我要去了,失陪你們二位了。」說罷,假作起身要走,被寶玉伸手拉住,說道:「末總實梗格,奴搭說說白相相,冤枉仔一點點,就要發恨性哉,拿奴恨得嘸淘成,像煞肉才咬得脫,馬上就走,要脫嫌做得出。」發賢亦當士誠動氣,真要走了,急急挽留,呆頭呆腦,代寶玉招陪不是,向士誠作了兩揖。引得士誠及道誠、寶玉等無不暗暗匿笑。   寶玉又說道:「倪便夜飯也端整好勒浪哉,就算認真怪奴,亦要用仔點勒去格。」旁邊阿金接嘴道:「大先生當俚真格,俚是像煞有介事,有心勒浪裝腔做勢呀。」士誠被阿金說穿,微微的笑了一笑。惟發賢一人沒有看見,復向士誠說道:「士誠兄為著小弟受了委屈,弟實在過意不去,擬明晚在此擺酒,一來謝謝我兄帶攜之德,二來消消冤枉之氣,未識我兄肯賞光嗎?」士誠聽說,雖知發賢做個小伙計,那有許多閒錢?然此話當著寶玉面說的,既不便說穿他,又不好攔阻他,故將一雙眼睛對著道誠看了一看。道誠怎麼不懂?只把頭點了幾點,似乎說道:「你不要管他,他在著迷之際,即使攔阻也不聽的,倒不如慨然答應的好。」士誠會意,答道:「我是與寶玉頑笑,何嘗動什麼真氣?怎要費史兄的鈔,明夜請我們兄弟吃酒呢?」發賢道:「只有一件事,還要費我兄的心,代邀幾位朋友才好,不然,只有現在三人,怎吃得下這一臺酒呢?」士誠道:「這個容易,自當代勞。」說著,又向寶玉囑咐道:「明晚史大少要在這裡擺酒請客,可取筆硯過來,讓史大少開一張菜單,預先好定下去呢。」誰知寶玉不甚願意,並不貪圖他照應,因看出發賢舉止行為,不像是個有錢的富商豪客,又非膏粱紈子弟,且品格粗疏,相貌卑陋,一無可取,料定將來必然漂帳,本想用言推托,死了他一片癡心,既而轉了一念,士誠面上不好看相,譬如我結交他一臺酒,究屬有限,落得做個人情,慷慨應允的好。你想寶玉這雙眸子,利害不利害?所以,海上花從中獨推他為斲輪老手,操縱有術,措置裕如,洵足當「九尾狐」三字名稱。   閒話少敘。斯時寶玉雖然答應,卻不向發賢稱謝,僅喚阿金取過文房,端整在桌兒上面。發賢不會點菜,也托士誠代寫畢,又講了一回閒話,見阿珠端了便夜飯進來。寶玉請三人用酒,惟與士誠應酬敷衍,也不十二分親熱。士誠已知其意。只有發賢開懷暢飲,以為此刻這席便夜飯,定是為我而設的,縱面子上未免與我疏淡,大約因初次會面,有些不好意思罷了。   少停三人用過酒飯,聞有人叫寶玉堂差,士誠就拉著發賢、道誠回去,發賢依依不捨,猶向寶玉謝道:「今夜蒙賜酒飯,多謝多謝,驚吵驚吵。我們要去了,同你明日會罷。」寶玉聽了,一發可笑,從未聞堂子中頑耍,用著「驚吵」兩字,故覺得新鮮異常。寶玉不便以言相答,惟送他們三人至樓梯跟首,說幾句「待慢,對勿住」的套話。發賢又想要開口,被道誠拉了一拉,方才止住,跟著士誠等走到門外,各僱了一部人力車回去。   不談士誠歸家。且說發賢與道誠回店,已是十一下鐘了,彼此安眠。別無緊要書說。到了明日午後,又向經手說了兩句鬼話,仍同道誠來至士誠家中,即問今夜客人可曾代邀幾位?士誠道:「這到不須慮得,少停到了寶玉家,由我出面,寫幾張請客條,差相幫各處一邀,諒有幾位來的,此刻何須急急呢?」發賢唯唯,就要拉著士誠前往,士誠因時尚早,推說更換衣服,進裡邊俄延了半晌,方始出外,與發賢、道誠齊至寶玉那裡。   寶玉不過照例接待,因發賢甚是惹厭,故不與他相親相近,僅靠著士誠講話。偏是發賢毫不知趣,硬軋在中間插嘴,而且三句不離本行(讀杭),別人尚沒有問他,他就說今日洋錢行情,是七錢三分四釐一毫二忽半,今日洋錢兑價,衣牌一千另四十文,市價一千另二十文,早把那錢猢猻的原形現了出來。聽得士誠狠不耐煩,暗暗懊恨:既然你愛說本行生意,也該說得大些,或匯兑,或銀拆,不是數萬,定是數十萬,方才場面闊綽,像在上牌子的錢莊內做大伙計的。不然,單講那洋價若干,錢串若干,分明是小錢店的口氣,豈不被人看輕嗎?今他全不知覺,向著我與寶玉面前剌剌不休,當作口頭的談風。我料寶玉必然厭惡,否則今晚他做主人,寶玉豈有與他疏遠之理?   士誠正在心中轉念,忽聞寶玉說道:「胡大少,奴有一句閒話問,跟奴間搭來。」說著起身走入後面小房間內去了。士誠隨後也到裡邊。寶玉說聲「請坐」,即問那史發賢的行徑,究竟作何生理?你怎樣認識他的?士誠並不隱瞞,說:「你是聰明人,難道聽他的出言吐語,還不知他吃什麼飯的嗎?」寶玉笑道:「阿是吃小錢莊浪飯格佬?」士誠拍手稱是,即將發賢的底蘊盡行和盤托出,並說:「我素不認識他,他托了我的兄弟,要我帶領見你,我一時情不可卻,所以引了他來,誰知他這樣的討人厭呢?」寶玉得悉根由,無須再問,便同著士誠仍回前房坐下,但胸有成竹,早預定了一個主意。發賢如何得知?猶纏著士誠代邀朋友,士誠免罷不得,只揀幾個滑頭淡交,寫了三張請客票,命相幫等前去相請,聊以塞責,來與不來,他也不管了。   待至上燈過後,幸得來了兩位客人,一位叫畢琪泉,一位叫趙完璧,都與發賢初次會面,彼此通名道姓,略敘了幾句客套。士誠即催擺席,因心裡大不高興,意欲草草了事,早些回去之故。發賢尚嫌客少,又道:「還有一位客人未來,何弗再等一等呢?」士誠道:「他來不來論不定,空等他則甚?不如大家吃酒等他罷。」寶玉知士誠之意,且巴不得早早席散,故也說道:「胡大少說得蠻對,唔篤好吃酒等俚格。阿金,去交代相幫來擺席罷,不過大菜叫俚上得慢點末哉。」阿金答應,自去吩咐。不一回,相幫上樓,立即擺設整齊,酒菜畢具,賓主入座,琪泉、完璧方知發賢是主人,托士誠出面代邀的,照例各叫了一個局,豁了一回拳。在發賢並未見過食麵,自然興高采烈,其餘皆看得平淡無奇,因堂子中擺酒,都是差不多的,非但當局者習為故常,即看官們也皆司空見慣,諒無待在下細表了。   獨說賓主五人飲酒至十下多鐘,也不等那一位客,就命把大菜陸續上來。吃過了兩樣,琪泉、完璧因有別事,便向士誠、發賢告辭。發賢挽留不住,士誠卻由他們自去。其時局也散了,只剩本堂胡秀林與寶玉坐在旁側。發賢也覺冰冷大吉,有些沒趣,勉強拉著士誠、道誠又吃了幾杯酒。聽鐘上已敲十一,菜已上齊,士誠先要飯吃,發賢也只得陪著用飯。吃畢,即在身邊掏出一個桑皮紙的小包,打開包來,只有七塊英洋,就用手叮了幾叮,揀出四塊聲音略啞的,放在臺上,作為下腳的酒錢。   寶玉見他這副手面,大有肉疼的形景,如何看得上眼?況本有璧還之意,所以將四塊錢納還發賢手中,說道:「史大少,客氣哉,請收轉仔罷,奴也曉得史大少格洋鈿勿是容易得來格,辛辛苦苦要好幾個月篤。奴勸用勒間搭,間搭勿是好場化呀。奴不過瞎說說,大少見氣介。」這兩句話,說得發賢慚愧異常,自知無力,又不能發什麼標勁,倒覺置身無地起來。幸得士誠在旁插嘴道:「寶玉既然這樣,你倒是老實的好,橫豎沒人瞧見,有何要緊呢?」寶玉又道:「好得格桌酒,奴本要請請胡大少搭各位,就是胡大少破費,奴今夜也勿要格。」發賢於是將洋收回,方知寶玉無意於己,明明與我割絕,我若再坐在此,有何體面?不如早些回店,斷了這條癡念罷。故一俟洗過了臉,便同士誠、道誠分頭各歸,從此絕跡不到寶玉家中,專心做那生意,再不作狎邪之游,倒是寶玉一時慷慨成全他的,我且不提。仍說寶玉近來行為更是驕奢淫佚,仗著自己有錢,十分放縱,與那黃月山重聯魚水,罔惜金銀,漫說富商貴介,尚且不在心上,何況區區一個小伙計,既無財,又無貌,毋怪被他拒絕了。並非他真真慷慨,實因曩在廣東所得的纏頭,尚未浪費罄盡,故爾看得那四塊下腳洋輕如毫毛。此是在下誅心之論,所以這回目錄,上句雖曰「施慷慨璧還下腳銀」,而下句即云「恣淫欲浪費纏頭錦」。其中褒貶,不言而喻。總之寶玉愛姘戲子,浪費金錢,是回縱說得無多幾句,側重在上一句題目。然小純莫掩大疵,一善難遮百過,如何稱得慷慨家呢?正是:   近世何來真俠妓,深宵忽至小偷兒。   要知寶玉與李巧玲爭奪月山,以及失竊破財之事,下回即行表出。 第三十二回 大爭風看戲奪黃伶 小 篋乘間來黑夜   話說寶玉拒絕發賢,璧還下腳,博得一時慷慨之稱。然在下偏要說他是假的,故緊接下文結識月山,揮霍銀錢一事,可見寶玉的慷慨,不是浪費以恣淫欲,定是恃富以驕貧賤,豈得與古時俠妓相比?否則屢次倒貼月山的錢,也好稱他慷慨了。在下照如此一論,則寶玉這番作為,非但算不得慷慨,只算得是驕縱,並且要說他欺人傲物,慢客貪淫,賣弄自己錢多,何嘗有什麼俠義心腸?在下恐看官們被他瞞過,故特表而出之,直破其隱,並非好為苛論,不過為醒世起見,借寶玉以警嫖,使失足花叢者及早猛省,免得沉淪孽海之中。不然,筆從寬假,語涉游移,點綴青樓,描摹北里,則在下這部書非惟不足以警嫖,實是勸嫖之秘本,花逕之指南,豈不有負在下初心,徒為識者訕笑嗎?   話休煩絮,撇卻浮文。仍說寶玉自與月山往來,較昔年更為親熱,擬訂白頭之約,故交好數月以來,一任月山予取予求,用去了好幾百塊錢。寶玉並不吝惜,絕無閒言,以為月山被我買服,不至另有異心的了。那知現在的月山,不是從前的月山。從前的月山,雖有幾個相好,卻都不及寶玉,故心中只愛寶玉一人﹔現在的月山,還有一個李巧玲掛在心上。因巧玲的姿色不在寶玉之下,當時與寶玉齊名,實是寶玉的勁敵。所幸這幾月中,有一位姓李的武官,常宿在巧玲家裡,巧玲貪他揮霍甚豪,有一擲千金之概,雖心裡深愛月山,不願嫁這鹵莽武夫,然看銀子面上,十分慇懃接待,當他是一尊財神爺,日則並坐,夜則同眠,未敢半點兒疏慢。致與月山睽違已久,即有時看戲會面,也礙著姓李的在側,未便交接一言。所以月山得趁這個當兒,與寶玉重敘舊情,騙他銀子使用,那裡有什麼恩義?也是寶玉平日負心之報。   寶玉此刻怎能知曉?況見他夜夜到來,間斷的日子甚少,更不疑他別有外遇。即阿金、阿珠等略有風聞,說他與別人交好,寶玉也不相信,且起初來往的時候,盤問他好幾次,月山絲毫不露口風,因此寶玉願借銀子與他,上了他的當,還說他是有恩有義的情郎,與別的戲子不同。可見做戲子的手段不亞於妓女的媚術。無怪北邊京城裡面要叫那相公陪酒,實與妓女一般看待。然則妓女善媚,戲子亦善媚,宜其氣味相投,彼此愛慕,或戲子受妓女之媚,或妓女受戲子之媚,一如狡兔,一如淫狐,各以媚術爭奇鬥勝。我諒新學家聽此一段議論,一番比較,必稱之曰「男女自由,娼優平等」了。今寶玉受月山之媚,猶以為月山受己之媚,定然入我牢籠,就我範圍,再不向別人獻媚,誰知事難逆料,竟有出人竟外者。   數月之後,那邊李巧玲家,這個姓李的武官忽然回歸原籍,巧玲仍請月山來襯缺。月山本有些討厭寶玉,且恐巧玲得悉此事,故一聞巧玲傳喚,就此連宿了三夜。寶玉雖是盼望,起初一兩夜,還道月山別有事故,未便到此,及至三天過後,不覺存了疑惑心腸,實在熬不住了,即命阿金前去邀請,方將月山拉了過來。寶玉細細詰問,他終不肯吐實,只把閒話支吾。少停上牀伴宿,也是草草了事。寶玉又問他有何心事,今夜這般光景?月山忽捏造幾句,說我從前欠人一注銀子,計有一千多兩,如今他們來家取討,我無力還他,又沒有移借的所在,所以我心上憂愁呢。   寶玉是個極靈變的人,不過暫被淫欲所迷,一時受他播弄,現在聽說這話,如何肯信?設或果有其事,應該早向我商量,等不到此刻我再三盤問,方才說及,可見得是捏造出來,有意要我一千銀子,使我難以應承,始與我斷絕關係。我且不要說破他,暫為含糊,待我察聽屬實,再行定奪。因此事是真是假,究係我從外面猜測,未知內中的底蘊,倘使此話非虛,而我為著區區銀錢,吝惜不借,貿然失此情郎,讓與他人所得,到那時,豈不懊悔嫌遲?俗語有云:「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我須當鄭重出之,免得復蹈故轍,議我無情。且一旦決絕,我現下先受獨宿淒涼之苦,也是一件極難的事,怎好不勘酌盡善呢?故笑向月山答道:「千把銀子,要一時頭浪湊出來,自然勿容易點篤,到底勿是一二百兩,移仔就是,不過憂愁末,也嘸買用格,終要想一個緩兵之計,難末慢慢能格拔還俚,覺得就輕鬆好辦哉。譬如單向奴借,奴也要想仔方法,弄起來得來,少說點半月一月,多說點兩三個月,落裡能夠馬上就有嗄?」月山聽了,明知寶玉不肯就借,然所說的話,甚是圓轉如意,句句都有情理,無從扳駁,只得唯唯以應。蓋月山本欲借此與寶玉割絕,那知寶玉伶牙俐齒,翻把好言去籠絡他,使月山難說無理之語。即此一端,便見寶玉的老練,遠非他人所能冀及。   一宵已過,月山清早便去,晚上又在巧玲家住宿,枉勞寶玉空等了一夜,心中十分怨恨,料得月山心腸已變,另有相好之人。故日間與阿金提議此事,阿金便說道:「我是老早就有風聞格,前頭告訴撥聽末,終歸勿相信,倒說我瞎三話四,故歇看起來,阿是實頭有介事,我冤枉俚介?」寶玉道:「告是告訴奴格,不過奈說出俚姘格啥人,格落奴勿相信呀。況且俚夜夜到奴間搭,奴哪哼疑得到俚還姘別人嗄?」阿金道:「俚姘格人,我曉得也勿長遠來,現在撥我打聽著仔底細,勿是啥格風聞哉,大先生,阿曉得啥人佬?」寶玉道:「對奴說歇,奴亦勿是仙人,落裡猜得出呢?」阿金道:「就是李巧玲呀!」寶玉道:「嚇,就是俚?哪哼打聽著格介?俚做格種事體,是蠻秘密格。」阿金道:「秘密也勿相干格,俗語兩句說得好,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憑秘密,終歸是按仔耳朵吃栗子罷哉。就像大先生實梗,倪從來勿曾多嘴歇,尚且外勢格套人講得碌亂三千得來,說啥俚篤哉。」   這幾句話,實是勸戒寶玉,有意當面譏刺。在別人有些廉恥的,即使執迷不悟,終覺難以為情,今寶玉聽了,連臉上紅都不紅,仍舊坦然問道:「俚搭巧玲,阿曾姘仔幾時(讀是)哉?料想勿長遠格來,勿然末,前幾個月,哪哼一逕住勒我格搭哩?」阿金道:「據說姘仔一年外頭哉。大先生,記性啥能勿好?前幾個月,巧玲屋裡有一個姓李格武官,極有銅鈿,一逕住勒俚篤白相。倒俚篤去堂差,看才看見過,故歇啥忘記哉介?格個人勒浪仔,自然月山勿便再去,趁格格當口,格落肯到間搭來。現在武官也轉去格哉,格銀子也騙著過哉,俚篤兩家頭仍舊合攏哉,還要到間搭來作啥?大先生,阿曉得是只算做替工呀?正身一到,應該替工要讓位哉。我勸去想俚,省仔點銀子罷。」   阿金說畢,聽得寶玉氣滿胸膛,咬牙切齒的恨道:「格閒話,說得蠻對,奴真真聰明一世,懵懂一時,昏得才忘記脫格哉,故歇撥提穿仔,實頭一點勿差,是奴糊塗,上仔俚格當,還要想俚做啥?不過奴格心裡,實在有點氣俚篤勿過。勿是啥奴量小,要去尋著俚,皆為格種忘恩負義格人,奴若讓仔俚,俚倒要算奴嘸買用格。格落搭俚講講理信,撥點顏色俚看看,就算一刀兩斷,當場割絕,奴格口氣也出哉,勿然,蛇勿咬人當鱔弄,惹俚篤兩家頭笑奴嗄?」旁邊阿珠忽插嘴道:「大先生,且得再等一夜,如果勿來,倪明朝夜裡,阿去看戲,帶道尋俚講理信佬。」寶玉點點頭,心中也是這個意思。阿金卻不十分贊成,用別話將此事支開。   等到晚上,月山果然不至。寶玉唉聲歎氣,大罵巧玲淫賤,奪他的心愛之人,那裡睡得安穩?直至天光明亮,方才睡著。一覺醒來,已是午餐過後,寶玉飯也不吃,略略用些乾點心,候至上燈時候,就想往丹桂去了,被阿金阻止,說:「且慢點,老早去也嘸用格,不如等做過三四出,難末倪去,使得俚好勿防備。想阿對呢勿對?」寶玉連聲稱善,耐性守候。少停用罷夜膳,略坐一坐,看報時鐘上已有九點半了,始帶同阿金、阿珠,坐著包車來至丹桂戲園。因時已晏,只有末包尚空,卻正合其意,使月山不甚留意,免得被他遁去。   三人坐定,寶玉將戲單一看,再看臺上已做過三出,月山的戲排在第六,尚有一回等待,頗不耐煩。忽被阿金一拉,輕輕說道:「今夜倪來得巧格,李巧玲亦勒裡看戲,就勒一並排第四個包廂裡呀。倪故歇響,讓俚曉得,等月山走仔上來,難末倪過去請俚,就勿怕俚溜脫哉。」阿珠接嘴道:「俚如果勿上來,拿俚哼哪介?」阿金道:「包勒我身浪,月山嘸不勿上來格,阿要搭賭一個東道看,我若輸仔,罰仔我,我還去拉俚得來。道阿好?」寶玉聽了,止住阿珠回答,說:「唔篤賭啥東道,替我留神點看罷。」二人唯唯,不時起身偷瞧。   略停了一回,果見月山走入第四個包廂內,與巧玲並坐說笑,卻不防寶玉也到此間,故大有旁若無人之概。好在寶玉坐於末包,且非對面,容易瞧見。況今夜該應合當有事,先被阿金窺著,就湊著寶玉耳朵說道:「月山上來格哉,搭巧玲一淘坐勒浪,講張閒話。倪阿要就去請俚過來罷。」寶玉點首以應。阿金遂即拉著阿珠,來至第四包廂門口,先後走入,並不去叫應巧玲,單向著月山背後喚道:「黃老闆,倒好篤,格兩日啥格能忙,倪格搭來才勿來,害別人家末望(讀網)煞快,啥能格肚腸硬嗄?」月山聽他叫喚,心裡先已一跳,又接連說這許多話,曉得事已穿破,兩面都瞞不過了,懊悔自己太覺大意,怎麼方才上來,沒有瞧見他們?真是奇怪,難道他們有遮眼的法兒嗎?但事到其間,只得假裝懞懂,說道:「我與你狠面善,你是那一個嚇,喚我有什麼事呢?」說著,對阿金暗暗做了一個手勢。誰知阿金也恨他太無情義,所以只做不看見,說道:「假癡假呆,阿是常到倪格搭,連我阿金姐才勿認得格哉,我勸勿必裝格多化,倪先生勒裡,等過去說兩句閒話,格落叫我來喊,快燥點跟我走罷。」   月山此時進退兩難,欲待不去,怎禁得阿金逼著,又恐寶玉親自過來,更是不當穩便﹔要想就去,只怕得罪了巧玲,故心裡的念頭好像轆轤一般。正在躊躇之際,巧玲早識其意,況認得阿金、阿珠二人是在寶玉身邊的,聽他說這樣話,顯然與月山有染,本想要發作幾句,不許月山過去,既而轉了一念,寶玉不是好惹的,設或過來撒潑,當著滿戲園的人,破口相罵,豈不惹人恥笑?不如我忍耐些,讓他一次,暫圖一個安靜罷。打定主意,便低聲向月山說道:「既然搭俚有交關,就去仔一埭,馬上就來末哉。」月山答應,方同阿金等來見寶玉。阿金走入末包,先喊道:「格個人撥我叫仔來哉,去發落罷。」   寶玉便指著月山說道:「奴當好人,哪哼格待,倒故歇奴哉,姘仔巧玲格只歪貨,還要勒奴面前說鬼話,想騙銀子,奴當時撥勒,格兩日就此勿來,今夜還陪俚看戲,奴若勿見,終要賴格來,現在親眼目睹,哪哼說法?到底格良心落裡去哉嗄?」月山自知理屈,讓寶玉說過幾句,然後近身坐下,卻不願招陪不是,只說:「我與巧玲相交多年,一時難以拆開,請你氣量放得大些,我以後到你家走動便了。」寶玉聽他言語帶硬,翻說我氣量狹窄,不覺漲紅粉面,要想罵他一頓,向他索還前借的銀洋。但如此一來,眼下就要斷絕,我且暫時放過他,先當著他的面,單把巧玲暢罵一番,一來出出我的氣,二來使月山不能認真,少停還好拉他歸家。他若不從,我終不讓他跟巧玲回去,譬如他不許我吃,我也不許他出恭,方見我的手段。故忿忿罵道:「格只騷貨,有仔客人勒浪,就留俚住夜,用勿著去,故歇客人去仔,亦要叫去做替工哉,真真是勿要面皮格騷貨,夜夜勿脫空格淫貨,有格種好人,情願肯做來,讓還面孔浪有威光煞格來。」說罷,又罵了幾聲「臭貨」、「爛污貨」。月山只當沒有聽見,置之不答。   那知巧玲身旁的小大姐在著後面竊聽,立刻去告訴巧玲,巧玲氣得手足冰涼,意欲走過來鬥口,被小大姐勸住,無可發洩,也在那裡千「淫婦」、萬「淫婦」的罵。聲音略略高些,雖隔著兩間包廂,然臺上正做一齣小戲,並無鑼鼓夾雜,所以阿珠先已聽得,不過不甚清楚罷了,連忙向寶玉說道:「大先生,巧玲亦勒浪罵倪哉。」寶玉留神一聽,果然在那裡罵「淫婦」,便提起了無明火,隔包廂高聲對罵。惹得樓上各包廂,以及樓下正廳上的看客,一個個都不看戲,均仰面向上觀望。有的認識寶玉、月山,有的認識巧玲,見此情景,大約除去爭風吃醋,斷沒有別事的。   是時月山不便勸阻,但聽他們兩相罵夠了,遂起身向寶玉道:「我要失陪了,第六齣戲該是我做,現在先要去紮扮的。」說著便走。寶玉雖不好挽留,攔住他的正事,又恐他去而不來,故牽衣問道:「奴要問,停歇點,阿陪奴一淘轉去格。」月山怕他攔阻,只得含糊答道:「也好也好,我準定自到你家,何在乎一同走呢。」寶玉道:「來罷勿來罷,奴勿好扯直格腳格,要憑良心發現格哉。」說畢放手,月山方才走出,急忙至巧玲處,安慰幾句,囑他看我面上,休要再罵,然後匆匆下樓,自去紮扮,不表。   少停出場演劇,甚是草草,聊以塞責而已。做畢之後,尚有一齣,月山深怕寶玉纏擾,又恐應酬了寶玉,巧玲必然與我不睦,所以躲在戲房中,不敢再上樓來,一任寶玉、巧玲等待。托一個值場的在外窺探,不論那個先走,即來報與我知。那知寶玉巴望巧玲先去,巧玲也巴望寶玉先行,都是這個念頭,各想爭奪月山,怎肯退讓先走?況寶玉心裡,寧可月山大家沒有,今夜斷不讓月山與巧玲同行,也算是爭氣的,故獨留神看巧玲那邊。巧玲十分懊惱,見末齣戲也完了,看客也紛紛散了,月山依舊不來,曉得為著寶玉,害我今宵掃興,只得怏怏而返,不提。   單說寶玉俟巧玲一走,隨後就同阿金、阿珠跟著,恐怕月山先在外面守候,所以看巧玲馬車去遠,方亦上車歸家,已將十二下鐘了。略講了幾句方才的話,寶玉先覺得身子疲倦,料今夜月山斷不到此,就打發阿金等去睡,自己也上牀安置。皆因連日少眠,故爾一橫就著。   該是寶玉命中注定失財,直到天明方醒,覺口中乾燥異常,意欲吃一杯茶,潤潤喉嚨,故把著帳子一掀,要伸手取牀前那把茶壺,誰知不掀猶可,掀開來向外一望,嚇得魂都丟了,見旁邊那口鎖的外國大櫥,兩扇門一齊開著,情知失竊,急忙走下牀來,高聲喊道:「阿金、阿珠,唔篤快點起來,勿好哉呀!」阿金、阿珠都從夢中驚醒,只道是火著,急急走到寶玉房裡,見無動靜,聽得寶玉說道:「勿好哉,昨夜頭有仔賊哉,唔篤看,大櫥門兩扇開格哉,只怕才偷完哉。」阿金道:「格個賊倒利害篤,倪一點點聲音才聽見,勿知啥辰光來格?」寶玉道:「自然終是夜裡三四更天,趁倪好睏格辰光,溜到奴房裡向格。故歇去論俚,替奴檢點檢點櫥裡格物事,阿少落裡格幾樣?阿珠,末到下底去,喊相幫篤起來,四面查查看,到底格個賊從落裡搭進來格?」阿珠答應自去。阿金卻向櫥中檢點,衣服一件都不少,只少下層一隻白皮官箱,向著寶玉一說,寶玉道:「格只箱子裡有一百多現洋鈿,三百多鈔票,還有兩隻金錠、念幾個金四開、十幾只小銀錠,總共值一千多點。好是還好,虧得奴格只首飾小官箱新近搬到仔箱子裡,勿然,亦奴要尷尬哉。」寶玉嘴裡雖如此說,然現錢遠不如前,漸漸浪費殆盡,又經此番偷竊,也難免外強中乾了。   話休煩瑣。其時阿珠同相幫等眾均上樓來,說這個賊是從後門頭挖了壁洞進來的。寶玉便吩咐那個管皮肉賬的賬房,開了一張失單,去報捕房查緝。正是:   宵小若非來半夜,富翁何事贈千金。   要知下文,如:   虧節帳籌借赴寧波,得贐儀優游回故土﹔   游龍華驀地遇同胞,看馬戲無心逢篾片﹔   丁統領督隊下江南,申觀察招游來滬北﹔   篾片一雙豔稱寶玉,犒銀三百驚擲多金﹔   賞菊花登高重九天,佩萸囊遙想十三旦﹔   身歷香叢新修豔史,夢游蕊闕重訂花神。   以上許多關目,本待蟬聯奉告,怎奈天氣炎熱,揮汗如雨,且讓在下暫停一停,吃一盞荷蘭水,乘一乘涼,再行動筆續下,諒看官們決不以遲遲見責也。所有寶玉失財之後,如何往寧波借貸,以及熱鬧情節,都在四集分解。 第三十三回 虧節帳籌借赴寧波 得贐儀優游回故土   前集說到胡寶玉深夜被竊,約有千金之譜。雖首飾貴重等物幸未失去,然現銀已將空匱,所存無多,究屬外強中乾,不足供其揮霍了。因寶玉平日奢華過度,放蕩異常,每月的開銷費用,如看戲、坐馬車、吃大菜、置辦時式綢緞衣裙、添購新樣金珠首飾,以及房租、用人等一切正項,約需五六百元左右,而且縱淫貪欲,暗中倒貼情人,近年以來,耗費難以數計。即就書中所載明的,除結識之客人外,若楊月樓、十三旦、黃月山等一班戲子,已不下一二千金。況他所姘的不止此數,那一個不要他的錢?多則數百元,少則數十元,無怪他漸漸的手內空虛了。縱曩年在廣東的時節,所得纏頭足有萬餘金,滿載而歸,且回申之後,生涯頗盛,不論新交舊識,每月報效銀兩,也有數百金,可算得極紅的金字牌子了。無如寶玉不善經營,徒自浪費,以自己有限之金銀,供伶人無窮之欲壑,設非平時生意茂盛,只怕萬金早已罄盡,敷衍不到今日了。但眼下又遭失竊,為數究亦不少,所剩幾百金,怎夠中秋節還帳之用?故寶玉心中,此刻也未免為難。然嘴裡並不說出,臉上也不憂愁,仍是從容不迫,說失去些銀子,沒有偷我的貴重首飾,還算不幸中之大幸呢!這幾句話,雖是裝自己的場面,亦足見鎮定工夫為他人所不及。   當時查明了失竊之數,與那賊來去形蹤,即命管帳的開了一張失單,投報捕房查緝。少停包探帶同巡捕等眾前來踏勘,在前門後門、樓上樓下,各處看了一看蹤跡,又問了幾句說話,無非是照例的公事,若要想一時人贓並獲,則猶如水中撈月,海底尋針了。即使上緊嚴緝,後日捕住賊人,而贓物早已散去,憑你從重懲辦,枷打監禁,亦屬徒然,怎能夠完璧歸趙,全數領回這注銀子呢?寶玉深於閱歷,豈有不知?雖向捕房報緝,不過防防後來罷了。故俟包探巡捕等去後,又吩咐樓下眾相幫,夜間務宜格外謹慎,以防此賊再來。這就叫做「賊出關門,屁出按臀」,人情大抵如此,無須細敘。   單說寶玉自遭此番失竊,淫欲之念淡了許多,究因銀錢短少,不敢過於放浪,再與巧玲爭衡,否則爭氣不爭財,將銀子盡數結交月山,諒月山看銀子面上,斷無不來應酬之理。但如今手中缺乏,只得忍氣相讓,況這等薄情人,犯不著結交他,以後決不長久的,還是及早斷絕為妙。如此一想,更不把月山放在心上了。惟念及中秋將屆,所欠節帳頗巨。除客款收下外,尚虧一千餘元,難以彌補,若將金珠首飾等物變去一二充數,又未免露了窘狀,被人笑話,況都是我心愛的東西,何忍變價割愛,出此下下之策呢?寶玉因是躊躇了幾天,終沒有上好的計較。看看節關在邇,現下已是七月下旬,也有些暗暗著急了。   那一日,阿金見寶玉緊蹙雙蛾,不時低頭犯想,早明白他的心事,但不能救他之急,未便動問,故只把別話寬解道:「大先生去愁俚,愁煞亦嘸買用格。格格瘟賊,作興就捉牢仔末,倪撥俚偷去格洋鈿就好領轉來哉。」寶玉搖頭道:「落裡能夠嗄?格把如意算盤,打勿成功格哉,說格格賊捉俚勿牢﹔就算捉牢末,偷去格洋鈿哪哼會原封勿動,一點才散脫嗄?就算實頭散脫,賊搭贓一淘拿著,想巡押房裡格包打聽、會審公堂裡格差人,阿才是吃素格佬!一經仔俚篤格手,即使倪領點轉來,非但勿囫圇,只怕七打八,剩得嘸不幾化哉!格落奴一點勿想,譬如銀子篤勒黃浦河裡,由俚乞希罷!奴所愁格末,皆為節浪到快,只怕開銷勿夠落呀。」阿金道:「格是怪勿得要愁格,不過大先生勿比別人,就難為情問別人去借,拿點物事出來末,亦過得起十幾個節,並勿是拆爛污說法,下節省點就好做轉來格。」寶玉道:「節浪拿物事出去,一來末難為情,二來末勿舍(讀哂)得,所以奴勒裡另想念頭。橫勢還有念幾日天,劃策起來,作興來得及也未可知格。」   寶玉正當說著,忽聞鈴聲響動,來了四位寧幫客人,大都是錢莊上的大伙、二伙。寶玉照例接待,聽他們四人敘話,無非講那銀價之漲落,市面之盛衰,寶玉卻並不關心。既而又聽一客說道:「現在銀根緊急,周轉不靈,倒虧得本鄉一位富翁,匯來三十多萬銀子,市面方才平靜的。」又一客道:「果然果然。這位富翁,你在家鄉可曾會過面嗎?」一客答道:「面雖沒有會過,他的家世卻聽人備細講過的,祖上開設鹹魚行,發了大財,又開設絲行繭行,足有二百萬家私,傳到現在這位富翁,行雖閉歇,還有百萬之數。不過他膽子極小,不敢出門,連上海都未來過,只坐在家裡享福。單有一樁毛病,生性最貪色慾,不論丫鬟僕婦,以及孤孀妓女,只須年紀輕的,沒一個不要。然外間妓院之中,他又不敢涉足,怕別人向他尋事,故有時高興,只叫妓女到家裡來侑酒。你想他的膽子,可比芥子還細嗎?有的人說他鄙吝,其實他在婦人身上極肯結交,雖整百整千,都情願暗裡相贈呢!   這一席話,在他人聽了,僅不過付之一笑﹔如今寶玉則不禁聞而生羨,觸動了念頭,便在旁插嘴問道:「唔篤講格格富翁,姓啥叫啥介?像格種膽小倒少有格!」客人道:「他姓錢名存誠,號叫慕顏,住在寧波城裡。你要細細打聽他,莫非要去尋他,自己送上大門嗎?」寶玉被他猜著心思,臉上不覺紅了一紅,答道:「瞎三話四,奴搭俚認也勿認得,哪哼好到俚屋裡去介?」客人道:「只怕你不肯去,如果到他家裡,他不知怎樣歡喜呢!」寶玉又想回答,旁邊有一客說道:「你們只管講他則甚!我們要叉麻雀了!」於是吩咐寶玉取牌。阿金等過來搭好場子,四位客人便入局手談,直敘到八下多鐘,方始完畢。用過了便夜飯,各自去了,不提。   仍說寶玉日間聽得此話,以為世上既有這等樣人,我何防往寧籌借,以濟燃眉之急。雖與他素昧平生,造訪未免貿然,然只說過路慕名,登門投帖,諒他是個登徒子,一定欣然接待,說我看得起他。留宿贈金,係屬意中之事。確是絕妙的機會,不可錯過。便喚阿金過來商議,說明赴寧一節。阿金本欲阻擋,但捨此別無良策,與其坐以待困,不如借此散悶,或者有希冀可圖,也未可知。況曉得寶玉的脾氣,口中雖與人商酌,實則皆獨斷獨行,不論做什麼事,別人都攔不住的,故順了幾句,又說此番出門,阿珠也須帶去,因他到過寧波幾次,熟悉路逕,比我靈便得多呢。寶玉深以為然,遂決定了赴寧之念。   次日看過歷本,擇定後天起程,又告訴了阿珠一遍。少停秀林知曉,也來動問。寶玉並不實言,只說往蘇州元妙觀進香還願。因恐事不成就,徒留話柄之故。秀林又問:「乾娘何日回申?」寶玉說:「少則十天,多則半月,就要回來過節的。你在家小心看守,切勿再被賊上,至要至要。」囑畢,又吩咐阿金、阿珠預備行裝,將應帶的聚在一處,以免臨時遺忘。其餘當日別無書說。   到了明天,寶玉親自把衣服、首飾擇其應用的,收拾了一箱子。並不多帶物件,省得路上累贅。部置停當,復差相幫往招商局,預定了一間大房艙,寫船票,交與寶玉。寶玉等至明晚用過飯後,僱了兩部馬車,一部裝了行李,命一個相幫押了先走,自己又叮囑了秀林幾句話,鎖上房門,即帶著阿金、阿珠一同出門上車。馬夫拉動絲韁,一逕望黃浦灘而來,轉瞬之間,早抵招商局碼頭。見行李車停在那裡,行李已經發上船去。寶玉等就此下車,開銷了馬夫兩塊錢。阿金攙扶了寶玉,阿珠在後跟隨,三人同上輪舟。看那只船名曰「江天」,又長又大,又高又闊,設色鮮明,是本年新下水的,專走寧波一帶。雖須經過海面,究與外洋不同,所以國輪也可去得。寶玉今日趁著此船,曉得行程極快,一夜准到寧波,甚是得意。   三人上船之後,見相幫在艙外等候,就叫他引領上樓進艙。那間大房間,比從前往廣東去的更覺開闊些,況此番行李又少,雖堆在裡面,四人盡可睡得。但在船一無所事,惟有談談說說,借以消遣罷了,彷彿住在家中,且有茶房不時來送茶送水,伺候得極其週到,故不覺出門之苦。少停聽得輪機軋軋,汽笛嗚嗚,知船已離埠,駛向吳淞口外去了。迨至日落,寶玉等晚飯已畢,盡皆安睡。一覺醒來,已是夜半時候,好在波濤平靜,船不顛簸,且明月在天,寶玉欲往艙外觀看海中風景,阿金也甚高興,命阿珠在房中看守物件,又喚一個茶房引領,阿金攙了寶玉,來至艙外。舉目一望,果然海闊天空,別有一番景致。怎見得?有詩為證:   茫茫一色水天寬,海上遨遊蔚大觀。   風靜猶翻三尺浪,舟行已過萬重巒。   波濤湧日欄邊望,島嶼籠煙畫裡看。   帆力何如輪力速,瞬經千里亦非難。   斯時寶玉與阿金靠著船邊鐵欄杆眺望了好一回,真令人心曠神怡。但吹著一陣一陣的海風,覺得身上寒冷起來,即便攜手回進房艙。阿金問寶玉道:「大先生,前頭到廣東去,過格海面,阿搭今朝看見格一樣介?」寶玉道:「奴前頭登勒船浪,撥勒船顛殺快,嘔得奴頭昏眼暗,還敢去看海格來?說勿高興,嚇也(讀匣)嚇得一團糟格哉!加二奴頭一埭(讀大)出門,聽見仔海裡浪頭聲音,奴心裡向別(讀白)突突突格跳,煞比別人愈加膽小點篤。」阿珠接嘴道:「唔篤到外(讀牙)頭去,阿比裡向風涼點介?」寶玉道:「看看末倒好白相,身浪實頭有點冷格。外頭搭裡向,要推扳兩三個月天氣篤,格落倪兩家頭看仔一歇,就要緊煞進來哉呀!」阿金道:「怪勿得海船浪做老大格,隨便六月裡大熱天,船開到仔海裡,身浪要著老羊皮格。難末我相信格哉。」   三人談談講講,不覺天色破曉,茶房送進洗臉水,次第洗畢,寶玉向那相幫吩咐道:「晏歇點,到仔碼頭浪,搭奴叫三頂轎子、兩副腳擔,倪押仔行李一淘進城。不過是蘇州人,寧波場化,阿曾到過?阿曉得大客棧勒浪洛裡格搭介?」相幫答道:「來是來過歇一埭格。街道末有點認得,客棧倒勿曉得篤。阿珠姐,是老出門,想必終曉得格!」阿珠道:「我曉得仔末,勿等到唔篤問,老早告訴唔篤哉!」相幫道:「也勿曉得,只好我到仔城裡一路去打聽格哉。」阿珠笑道:「格人啥能格笨佬!一點點念頭才想勿出。近格勿去問,倒去打聽遠格,真真是格飯桶,停歇等茶房送開水進來,問俚一聲,嘸不勿曉得格?倘然還勿曉得,倪上仔岸,就問轎夫搭腳夫,俚篤是本地人,自然會指引到倪大客棧裡去格。要倪預先著急啥!」相幫唯唯答應。寶玉道:「格閒話勿差,停歇茶房也問哉,索性問轎夫搭腳夫罷,皆為倪要住格客棧,好歹倒可以將就,不過板要揀近錢家(讀夾)裡格末好。格落單問茶房也嘸買用格。」阿珠等聽了,均各點頭稱是。此時商議已定,彼此無話。   小憩須臾,天光大亮,旭日東升。忽聽得人聲嘈雜,汽笛怒鳴,知船已進鎮海關。相幫進來說:「再停一歇歇,就要到哉。大先生修飾修飾,齊頭正好哉。」於是寶玉草草整理。阿金在旁伏侍,就拿刨花水再替他刷了一刷鬢腳,梳了一梳前劉海,彷彿重梳一般。寶玉對著粉鏡略照一照,終算修飾停當。即見茶房進來討取酒錢,便叫他打好了四個鋪蓋,方把酒錢與他。茶房稱謝自去。   這個時候,船已停泊碼頭,搭客上岸,碌亂異常。好在寶玉所帶行李有限,阿金等早已收拾在一處,先命相幫、阿珠軋到岸上,叫了兩個腳夫下來,搬取行李已畢,然後寶玉同著阿金離舟登陸。卻巧相幫、阿珠已將轎子僱定,問明了幾家的住處。幸得錢慕顏這個人是寧波最有名的富翁,所以轎夫、腳夫全都曉得。又問那邊近處可有客寓,均回說有三四處,只有一處最大,叫做寧安客棧。寶玉便吩咐逕往該棧,看過再行定奪。交代畢,就此上轎啟行。阿金、阿珠的兩乘在後﹔相幫押著行李先走,在寶玉轎子之前。   約摸行了裡許路,方才入城。走完了一條熱鬧大街,轉了一個彎,便見那寧安客棧的招牌。門面上不甚裝飾,遠不及上海的奢華。轎夫將轎子停下,寶玉與阿金、阿珠先走進去,自有茶房等招接,領入上房觀看,一並排計有平屋五間,非惟狹窄,而且不甚清潔,心中狠不適意。但方才聽轎夫、腳夫等所說,以此間為最大最佳,諒別處更覺不堪,只得勉強將就,揀了一間住下,命茶房將行李搬進,開發了腳擔轎錢去訖。相幫將各人鋪蓋鋪設好了,自到外面去坐地,不必細表。   單說寶玉見阿金等部署停當,覺得腹中饑餓,將金錶取出一看,已是十一下鐘了。棧中的茶房送過茶水,即把飯菜端了進來,擺在沿窗桌上。雖是四葷一素,沒一樣中吃的,因寧波小菜,非但燒手與蘇申不同,並且海鮮居多,寶玉怎能吃得慣呢?勉強吃了一碗飯。阿金、阿珠究屬粗貨,各飽餐了一頓。相幫自在外邊吃飯,裡面由茶房承值。   寶玉洗過了臉,阿金問道:「大先生,今朝阿要到格搭去勒介?」寶玉道:「辰光末還早,奴要重新梳(讀師)起頭來,一樣一樣格裝扮舒齊,只怕天要夜(讀雅)哉。橫勢奴吃力煞勒裡,養息養息勒明朝去罷。」阿金道:「蠻好蠻好。倒是間搭棧房,亦是小,亦是齷齪,比仔上海,真真天浪地浪,連腳丫裡格老親娘才勿及如,幸虧得倪頂多住一兩個禮拜就要轉去格,勿然說啥別樣,就是俚篤格種小菜,腥氣得嘸淘成,吃仔要敗胃格。大先生,哪哼吃得進嗄?阿要夜裡到館子浪叫仔幾樣罷?」阿珠道:「間搭格館子,作孽哉,嘸不一樣菜好吃格!」寶玉道:「倪吃慣仔上海格末,自然愈加見得勿好哉,故歇到仔間搭,亦叫嘸設法,且得試試看。」三人閒講了一回,當日毫無別事,不須煩絮。   待到來朝,寶玉一早起身,洗面梳頭,濃妝豔抹,打扮得光華射目,香氣襲人,身上換了一件湖色夾紗衫,腰繫茜紗紅裙﹔下邊露出寶藍緞金繡花鞋,頗有大家風韻。斯時轎子已命茶房喚到,停在門前伺候,寶玉便吩咐阿金帶了自己名片,遂即出門乘軒而往。阿金、阿珠在前擺轎,學著蘇州大人家的規矩,緩緩前行。由棧至彼,相離甚近,穿過了一條巷,已到錢慕顏家門首。   阿金將名片遞進,管門的一手接著,心中甚是詫異,看這張片子,刻著「胡寶玉」三個字,足有茶杯口大,片子把撐得滿滿,好像是一位翰林先生,怎麼沒有跟班,叫一個婦人來投帖呢?所以走至門口望了一望,見那乘轎子裡面,也坐著一位美貌婦人,定睛細視,並不認識,既非主人的親戚,又不像本處的妓女,諒必他認錯了人家,待我問他一聲,究屬是那裡來的。便回身問阿金道:「唔要拜望啥(讀哂)人家(讀瓜)拉?」阿金道:「唔篤間搭阿是姓錢佬?」管門的道:「主人家(讀瓜)確是姓錢,嘸沒改姓過呢!」阿金道:「我好好能搭說,啥格吃仔生人腦子實梗,對仔我生碰碰介!阿曉得倪是來拜望唔篤主人家格呀?」管門的道:「阿拉格脾氣是介東。唔是從啥(讀哂)地方來格咭?姓啥,叫啥,(讀哂)要見我(讀瓦)主人啥(讀哂)事情,唔說得清爽,我(讀瓦)好稟明我主人呢!」阿金道:「亦勿是瞎子,片子浪有好姓名勒浪!倪末從上海下來,毫燥去通報罷,只管問勿清爽,嚕哩嚕囌哉。」   管門的聽了,方始走入裡邊,曉得主人在書房中吃煙,即便進內,將名片呈上,稟明來由。慕顏見是胡寶玉,雖未到上海會過,卻也耳聞其名,因從前有幾位朋友,由申回來,說及寶玉怎樣的標緻,怎樣的時髦,要算上海一隻鼎,為姊妹花中之冠,故知他是極紅的名妓,心中本甚羨慕,無如膽小異常,未敢駕舟前往,以致不能如願以償。今聞寶玉登門求見,不覺喜出望外,猶如天上掉下一顆明珠,立即從煙榻上跳起身來,吩咐管門的快請,自己卻在書房門外恭候,戴著一副又圓又大的玳瑁邊近視眼鏡,只向著外面睜瞧。   不一回,見管門的引領著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大娘、娘姨左右攙扶,輕移蓮步,自外而入。慕顏不見猶可,一見之後,早把魂靈兒勾去。真是目所未睹,名不虛傳。急急上前招接道:「唔是寶玉先生,啥(讀哂)陣風吹唔來格咭?裡頭請,裡頭請坐。」說著,讓寶玉到書房中來。寶玉知是主人錢慕顏,就叫了一聲「錢老」,阿金、阿珠也各叫應,相隨慕顏進了書房。請寶玉在炕上坐了,當作客人看待。   小使送過香茗,慕顏先問道:「寶玉先生從上海下來,可有啥(讀哂)格事情拉?」寶玉答道:「嘸啥(蘇白讀耍)大正經呀,皆為奴勒上海,聽見錢老格名聲,嘸不一個人勿贊格,哪哼格寬洪大量,哪哼格待人和氣,格落奴一逕牽記老人(讀娘)家,要想到間搭來,倒是路隔得遠,勿能如奴格意。而且間搭場化,出生出世到過歇,一點點才勿認得格,勿然是老早來拜望哉。」說到這裡用手向阿珠一指,又說道:「後來奴用仔俚,俚說間搭蠻熟格,難末奴揀仔一個空當,膽膽大大,專誠趁輪船來格呀。」   慕顏聽了這一篇話,信以為真,十分得意。又問道:「唔用格大姐,叫啥(讀哂)名字咭?」寶玉未及回答,阿珠即上前答道:「我叫阿珠呀,俚末叫阿金,登勒先生搭長遠哉,我是剛(讀姜)進去來,前頭就勒間搭幫人家,格落曉得老爺府浪格。」阿金也接嘴道:「倪來仔半日,見仔老爺,還見太太勒,老爺領倪進去!」寶玉道:「劃一劃一。奴哪哼會忘記脫格嗄?」說罷,立起身來,卻被慕顏止住道:「慢東慢東。其回娘家(讀瓜)去哉拉。」寶玉道:「騙奴介!」慕顏道:「孫子騙唔,婊子生騙唔,我騙唔作啥(讀哂)拉!唔請坐,我還有話問唔呢!」寶玉道:「是格是格,勿是騙奴。恨哉!」慕顏道:「我性子是介相貌,勿是啥(讀哂)格恨拉,我(讀瓦)問唔,唔現在寓啥(讀哂)地方?要耽擱介幾天回上海咭?」寶玉道:「奴故歇就住勒間搭近段,叫啥格寧安客棧。就將登登罷哉,橫勢頂多一禮拜,倪就要轉去格落呀。」慕顏道:「介格棧房,唔住勿慣咯(音各),我勸唔搬到我家(讀瓦瓜)裡來,多住介幾天,啥(讀哂)要緊回上海呢?」寶玉道:「阿好實梗介!倒是奴上海事體多,加二節浪到快哉,預先要端整點洋錢末好開銷,落裡能夠挨邊擦沿轉去?」慕顏道:「唔節浪開銷要多少拉?」寶玉道:「統統才勒海,終要二三千篤。」慕顏道:「二三千還勿多,勿要緊,勿要緊,唔肯住過初十,我送唔三千銀子,唔有啥(讀哂)勿放心拉?」   寶玉一聽,正中下懷,暗想慕顏這個人,與我初次會面,就肯送我三千銀子,雖是為著女色面上,也可算得慷慨之人,我今番果然來得著也。住過初十,便可優游回轉申江,從容度節了。故向著慕顏滿口應承,稱謝不置。正是:   不費美人三寸舌,穩收狎客數千金。   要知慕顏是否贈送贐儀,以及寶玉回申情形,請看下回接上。 第三十四回 返歇浦喜獲小偷兒 過中秋恩赦眾漂匪   且說寶玉聽了慕顏贈銀之言,並且挽留住宿,心中暗暗歡喜,便向慕顏稱謝道:「多謝仔錢老,勿討厭倪,留倪住勒間搭,還肯送銀子撥奴過節,格種氣量,真真天下少有,第一轉碰著。奴若再勿多住兩日勒裡,伏侍伏侍錢老,別人要說奴勿受抬舉哉。」阿金也在旁插嘴道:「有所說格,鐘勒裡向,聲音勒浪外(讀牙仄聲)頭。格落錢老格名氣大,連上海才有人曉得格,勿然末,倪哪哼會到間搭來介?」這兩人的話,卻正投其所好。   慕顏的性情,最喜別人說他慷慨,贊他有名氣,他便情情願願將銀子借與別人﹔倘然不合他的脾氣,或笑他膽小量窄,沒有出過遠門,他就要懷恨,放出鄙吝的手段來,漫說二千三千銀子,即一釐一毫也不肯花費。如今寶玉到此,更與別人兩樣:一來是上海的名妓,特地來拜望他,他臉上增了許多光輝,彷彿小戶人家,有一位官員上門投帖,便好在人前誇耀了﹔二來寶玉姿容出眾,嬌媚動人,非但慕顏家裡妻妾奴婢,萬難比擬,即本地叫來的妓女,那一個及他分毫?因此一見傾心,驚為絕色,早被寶玉籠絡住了﹔三來寶玉言辭委婉,娓娓動聽,馬屁拍得週到,狐媚獻得精工。   此時的慕顏,骨軟筋酥,神迷心蕩,一聞寶玉之言,更覺面有德色,欣然說道:「唔格話頭,我有點勿相信呢!我嘸沒出過門,那能名氣會辣辣響咭?」正說之間,見值書房的家人錢壽走至身旁,湊著耳朵說了幾句話。慕顏道:「唔啥(讀哂)格鬼頭鬼腦拉!唔奔到廚房下去,交代其多備幾樣嗄飯,說我(讀瓦)等吃(讀曲)東。」錢壽唯唯答應,自去交代,不表。   仍說寶玉聽慕顏吩咐添菜,連忙搖手道:「得格,得格。奴亦勿是大客人,要添啥格菜嗄!」慕顏道:「唔勿是客(讀殼)人,倒是我是客(讀殼)人?今夜還要同唔接風,整備全桌頭菜呢!」寶玉剛要回答,見錢壽將酒菜搬了進來,擺在居中桌上,計共一壺酒,八盆四大碗菜,無非是雞鴨魚肉之類。慕顏請寶玉上首坐了,自己在對面相陪,寶玉一定不肯,硬拉慕顏坐在正中,執著酒壺,敬了一杯酒,慕顏一飲而盡。寶玉又連敬幾杯,說第一杯是一心奉敬,第二杯是成雙作對,第三杯是三星高照,第四杯是四季發財。說到這裡,卻被慕顏雙手推住,說道:「我(讀瓦)接連吃(讀曲)四杯,介相貌要吃(讀曲)醉格咭,況且我是主人,唔是客(讀殼)人,客(讀殼)勿吃(讀曲)酒,獨敬我(讀瓦)主人,嘸沒格樣道理咯。」嘴裡說著,伸手搶了酒壺,回敬了一杯。寶玉連忙起身接受,說道:「錢老,要折煞奴哉!倪是啥等樣人?就坐勒半邊位子裡,已經有僭,承蒙錢老抬舉格哉,還要回敬奴一杯酒,叫奴哪哼當得起嗄!」   這幾句話,足見曩時的風氣尚未大壞,凡為妓女的,都知待客的規矩,即放浪驕奢如胡寶玉,一切周旋應對,悉照曲院中門譜。若眼下堂子裡面,妓女都有了習氣,無論時髦不時髦,規矩一些沒有,言語不知輕重﹔有開口罵客的,有動手打客的﹔撒嬌撒癡,賣弄風騷,裝腔裝調,忘卻本來﹔敲竹槓算是本領,倒醋瓶的是慣家﹔尋客人猶如捕盜,討嫖帳甚於催科﹔而且面皮同石板,言語若尖刀,既無禮貌,又欠溫存。這樣的惡俗妓女,偏有那班瘟生去照顧他,翻說他是時髦紅倌人,理應這個樣兒,有時去打茶圍,吃了他半碗冷茶,當作甘露瓊漿﹔有時去叫堂差,聽了他半段京調,比作霓裳羽衣。在年輕的幾個滑頭少年,還蒙他略略應酬,若老的醜的,他便置之不理,裝出不二價的臉面,倒要客人去趨奉他,即使他招呼幾句,也不過看銀錢面上罷了。你想可惡不可惡,可恨不可恨嗎?雖未可一概而論,然其中和藹可親、應酬週到的,僅得十居二三。況現在風氣大變,所有堂子中的禮節,概從脫略,都由那班客人釀成的,不然,他們斷不敢夜郎自大,驕傲待人,忘了自己身份的。   話休煩絮,仍講正文。斯時慕顏見寶玉禮數中節,言語卑謙,更是十分歡喜。瞇齊了兩眼,笑嘻嘻的說道:「唔一客(讀殼)氣,帶累我吃勿落酒咯,我格性情,是最歡喜直爽格拉。」寶玉方把酒乾了,又執壺奉敬慕顏。慕顏道:「我(讀瓦)日裡酒量是有限咯,因為吃(讀曲)仔烏煙格人,夜裡格精神才健呢。」寶玉道:「隨便哪哼,奴敬格十全十美,總要吃格哉。」慕顏只得依允,一連飲了十杯。旁邊阿金、阿珠也過來敬酒,慕顏見他們伶俐可愛,也各應酬吃了兩杯,方始要飯。與寶玉一同吃畢,彼此起身,讓阿金等坐下用飯,洗過了臉,急忙橫到榻上去過瘾。寶玉對面躺下,與他裝了十幾筒煙,足有棗子大小,又鬆又靈,吃得慕顏十分爽快,一氣貫注,早已過足了瘾,坐將起來,又吃了十幾筒水煙,口中不住的贊美。既而見阿金等飯已用畢,即喚錢壽進來,命他跟了阿金,到大街上寧安客棧搬取行李,所有棧中房飯金酒錢,由我這裡開銷,共該多少,在帳房中支取便了。錢壽答應,一切照辦,無須細說。   少停錢壽同著相幫,挑了行李,阿金押著,一齊到家回覆。慕顏又吩咐錢壽喚裡邊兩個老媽子,在西書院樓上打掃兩間臥房,各種應用器具,不可缺少一件。交代畢,錢壽領命自去。   寶玉又向慕顏稱謝道:「奴來仔末,害唔篤用人忙煞快,真真對勿住!」慕顏道:「我就怕唔勿來,忙介點有啥(讀哂)呢?又勿是我自家(讀瓜)動手,其拉用人吃(讀曲)仔我(讀瓦)飯,應該做事格咭。」寶玉又道:「錢老阿肯領奴到裡向去白相相佬?」慕顏點頭道:「可以可以。橫豎其(寧波人自稱妻大半曰『其』或稱『阿勒女人』)勿在家(讀瓜)裡,唔到我(讀瓦)房裡都勿要緊咭。」寶玉道:「聽實梗說法,怕唔篤大太太格哉。」慕顏道:「並勿是怕其,不過免得淘氣,遮遮眼睛拉,軋實其是賢惠咭。我討三個小老婆,其都勿管我(讀瓦)咯。倘然我要瞞其,烏糟糟軋仔姘頭,撥其曉得仔,其就要娘戲娘倒辱的。」   寶玉聽了,不禁笑了一笑。慕顏並不介意,就此立起身來,領寶玉走入裡邊。見房屋果然高大進深,異常考究,真不愧為巨富之家。寶玉著實羨慕。走了好一回,才到女廳樓下,卻有慕顏的幾個小老婆過來招接。寶玉免不得敷衍幾句話,方同著上樓,至慕顏臥房中坐了片刻。慕顏道:「我同唔到西書院去,看看唔格臥房,收拾得好勿好咭?」寶玉唯唯,重又下樓,跟著慕顏兜了幾個灣,已到西書院。見一並排三樓三底,窗上都雕刻花紋,天井裡堆著幾座小假山,種著許多花樹,翻比那邊女廳精雅。寶玉甚是喜悅,緩步登樓,見上首一間先已鋪設停當,所有牀櫥臺凳,及動用擺設各物,無不整整齊齊,連自己的行李也安置好了。兩人在房中坐下,寶玉向慕顏稱贊不置,慕顏也頗為得意。聽得阿金等聲音在對面房內,兩人走過來一看,見阿金等幫著錢壽、老媽子打掃房間,尚未完竣,即便退出。斯時慕顏又想吃煙,仍拉著寶玉,回轉書房。寶玉照舊與他裝煙,不必細表。   等到上燈過後,將煙盤各件搬至西書院寶玉房裡,並吩咐錢壽把整備的一席酒菜擺在樓上中間。交代畢,阿金等執燈前導,雙雙同至西樓。不多一回,中間的酒菜擺設停當。又命老媽子喚三妾過來相陪,取其熱鬧有興。少時均到,一共五人入席,慕顏居中坐了,寶玉與三妾兩邊陪待,輪流把盞,三妾因寶玉是客,也各敬了幾杯。此際慕顏左顧右盼,酒落歡腸,杯杯盡,盞盞乾。直吃到十二下鐘,不覺酩酊大醉,倒在椅上。寶玉飯也吃不下了,喚阿金、阿珠扶他到榻上睡下,自己替他裝煙,慕顏糊糊塗塗,吃了十餘筒。三妾也要過來相幫,寶玉道:「三位阿姊放心去困末哉,有奴勒裡伏侍,勿要緊格,等俚醒一醒,難末攙俚過去罷。」三妾本不高興伏侍,聽寶玉受領,落得適意,自然一哄散去了。至於外邊殘席,早已撤開,毋須細敘。單說寶玉裝過了十幾筒棗子大的煙,諒已過足了瘾。又喚阿金等攙他上牀,替他寬了衣服,蓋了一條薄棉被。自己也把妝卸下,端整了一壺茶,先打發他們去睡了,然後在慕顏腳跟頭著身子,躺了一回,等到將近天亮,慕顏醒轉吃茶,寶玉方與他交頸同眠。一切細情,不言可喻。   一宵已過,又到來朝。兩人起身之後,並不出門遊玩,終日相對閒話,看守這盞煙燈,毫無書說。但光陰迅速,轉瞬間已是初九,住了半月光景,寶玉雖然諸事舒服,究嫌拘束不慣,甚為煩悶,一心牽掛著上海。那天因向慕顏說道:「後日奴要回上海哉,皆為軋一個節勒海佬。倒是對勿住錢老。」慕顏道:「唔準定十三動身,有啥(讀哂)要緊咭,我十二夜裡,還要同唔餞行,送唔程儀拉。」寶玉只好答應,又謝了一聲。   果然到了十二晚間,慕顏備了一桌豐盛酒肴,仍與第一日來時一樣,喚三妾過來相陪,不過心中難捨寶玉,未能歡呼暢飲,席間所說的話,無非離別之情。吃到十一點多鐘,已覺索然興盡,散席歸房。等到三妾去後,方在身邊摸出一隻皮洋夾來,打開揀了一揀,拿一張三千元的匯票送與寶玉,叮囑他日後再來。寶玉極口稱謝,應承來春准至此間。又說錢老有暇,何不也到上海一遊,看看洋場風景,盡不妨耽擱在我家,盤桓一兩個月,以盡我孝敬之心。慕顏答應,又問航海可有風波,寶玉道:「一點也嘸不,倪坐勒大輪船浪,平平穩穩,實頭勿覺(讀各)著啥,放膽大點末哉。」慕顏聽了,把頭點了一點。所以後來,放膽赴申,尋訪寶玉,不料偏偏遇著風浪,嚇得幾乎要死。此是後話,不必細表。   且說當夜談了一回,雙雙上牀安寢。睡至黎明,寶玉先自起身,打扮完竣,又與阿金、阿珠把東西收拾收拾。等到鐘鳴十下,慕顏醒轉。寶玉遞過一盞參湯,伏侍他披衣下牀,橫到榻上裝煙,裝出許多假情假義,更惹得慕顏依依不捨,說不盡分別之言。那知是三千銀元買得來的呢?故余友鳳翔館主作詩一絕以嘲之曰:   做妓從來都是假,勸君切莫認為真。   迎新送舊尋常事,只重錢財不重人。   此詩明白曉暢,洵為醒世之作,余特錄之以勸愛嫖諸君。   話休瑣碎。單表寶玉心中急欲起身,一俟午餐之後,再將行李逐一檢點清楚,托錢壽喚了三乘小轎,停在門前等候。至於輪船票子,早由慕顏差人購買,定好了一間大房艙,所以舒舒齊齊。聽報時鐘敲過了三下,方向慕顏作別,勉強灑了幾點眼淚。慕顏也心中難過,嘴裡卻囑他路上保重,親自送至門前,看寶玉與阿金等上了轎,始回身入內,不提。   獨說那三乘轎子就此啟行,所有行李各件,並未增多,即擺在轎子上面,省了兩副腳擔,相幫在後跟隨,一眾出城。不消一刻工夫,早抵招商輪船碼頭。三人出轎,阿金先攙寶玉下船,阿珠與相幫督飭轎夫搬運行李已畢,開銷了轎金酒資,亦然來到房艙,將各人的鋪蓋攤好,就算交代。寶玉在船一無所事,惟與阿金等閒話,借以排悶而已。自寧至申,與來時情形彷彿。恕不重複,以免煩雜。   次日十四早晨已抵上海十六鋪碼頭。捨舟登航,僱了三部人力車,兩部小車,裝好行李,與相幫一同押著,車子緩緩而行,逕返家中。秀林及娘姨大姐、燒湯鱉腿等眾,一見寶玉已歸,都上前迎接問好。寶玉略述幾句,便同秀林、阿金上樓,取鑰匙開了房門,喚相幫等打掃乾淨。其時行李已搬至樓上,自有阿金、阿珠安置妥貼,均不須自己費心。   寶玉先在秀林房中坐定,秀林問乾娘因何耽擱了許久,寶玉依舊隱瞞,只說遇見親戚留住,以至多耽擱了幾天。復問秀林各處之帳可有多少送來,秀林答道:「有是有好幾處篤。實數末勿曉得,有格現洋鈿,有格鈔票,一榻括子,才歸勒管帳格搭,乾娘去問俚末哉。」於是寶玉歸房,即喚管帳的上來問話。那管帳的就拿了一本皮肉帳,幾包洋鈿鈔票,以及各店家派來的帳,上樓一一交明清楚。寶玉先將洋鈿、鈔票點了一點數,計共只有九百餘元﹔再把帳薄翻閱一遍,看到總結,除幾處收過外,尚少千元有零,大約他們知我出門,故未送至,否則斷不會這樣的。又看那所欠各店之帳,如銀樓、珠寶、綢緞、洋貨、菜館等項,約需二千多元,其餘零星各款,也需數百元光景,一並計算,非有三千不可。幸得我赴寧一次,早作整備,不然,勢必要變賣東西,填補這個虧空了。   寶玉正在心中轉念,管帳的又稟道:「大先生去仔半個月,格格賊倒前日捉牢格哉!公堂浪審仔一轉,打仔一頓屁股,官問俚贓窩藏勒落裡,賊說用脫仔一大半,只剩兩隻金錠、十幾個金四開,存勒蘇州親眷人家,難末官差兩個差人,昨日押仔俚到蘇州弔贓去哉。」寶玉道:「閒話少說,奴問格格賊名字叫啥介?阿曾看見俚?哪哼樣式一個賊?登難落裡搭捉牢格呢?」管帳的道:「勿然我勿曉得,到仔前日夜快,包打聽格伙計到間搭來關照,說格格賊撥倪勒虹口捉著格,皆為俚形跡可疑,細細教一拍一問,落裡曉得就是間搭格件事體,馬上關到俚捕房裡去。名字叫卜德智,明朝八點鐘解公堂,格落差我來撥信格,難末我謝仔一塊洋鈿報信錢。到明朝去看審,看格格賊格樣式,身體末生得瑣小,膽子倒蠻大格,聽俚說偷仔物事,到蘇州一埭,還是捉牢格上一日回上海格來。」寶玉聽了,歎了一口氣道:「阿別去說俚。倒是偷去格千把洋鈿,故歇領點轉來,除脫謝儀使費,勿知樣有一二成。」阿金在旁插嘴道:「大先生,譬譬罷!譬如嘸不,才是多格。有格人家,歇仔一年二年,案才勿曾破,亦禿多勒浪,倪總算額角頭高格哉!」   寶玉點點頭,打發了管帳的下去,便向阿金、阿珠交代道:「故歇格節帳大勿好,想必倪出仔一埭門佬,加二倪轉得晏(讀俺)仔兩日,弄得局侷促促,只好唔篤兩家頭,腳晦氣格哉,唔篤今朝拿奴格片子,馬上到各家去走一埭罷,名說是關照,請俚篤來白相,其實就是討帳,俚篤終明白格。切勿要窮凶極惡,搭俚篤板面孔,即使真真勿有,一時拿勿出,俚亦叫嘸設法,扮勿轉大老官落呀!唔篤倒要對俚好說好話,使得俚難為情,良心發現,自然過節弄著仔銅鈿末來還我哉,勿然,逼殺俚也嘸不,倒弄得下埭勿好見面,倪格帳仍歸落空,還落一個凶名聲勒外頭,阿是勿犯著介!想對呢勿對佬?」阿金笑道:「對是蠻對,不過便宜(讀熱)點格班漂匪,好得倪拾(讀疾)著一注外快勒裡,勿然,是倪照實梗,先要尷尬哉!」阿金道:「講哉,辰光已經勿早,將近四記鐘哉,阿要走罷!」寶玉道:「唔篤兩家頭,合坐仔奴格包車勒去,就快哉。」   兩人答應,立刻拿了寶玉名片,下樓喚了自己車夫,交代到某處某處,匆匆上車而去。直到晚膳時候,方始歸家覆命,只收得二百餘元,先交寶玉收了,然後慢慢的細說道:「倪走仔十幾家,只有趙老篤、錢老篤,總算結清格,孫大少篤、李三少篤,收著仔一半﹔歸搭周老篤、何大少篤、鄭二少篤、王三少篤,才說明朝送得來﹔還有金、魏、陶、姜四家,才推頭勿勒屋裡,明朝自家來呀﹔單剩兩家小戶頭,來勿及去格哉。橫勢有幾家勿送得來,倪還要跑一埭,終歸罷勿成格。」寶玉道:「隨便送來勿送來,唔篤勿必再去討哉,小戶頭末看得見格,白走俚作啥嗄!憑俚篤格良心罷,倒是有六七家節盤,唔篤板要去送格,帶道請俚篤過來吃酒,說奴勒裡牽記佬。」二人連稱曉得。   次日一早,備齊六七副盤,每家四色,叫鱉腿等挑了,跟著二人到各家分送,兼請眾客來飲酒,賞玩中秋佳節。這都是堂子裡的老例,毋庸細表。午後兩人歸來,回覆寶玉,說各家盤已送畢,有的全受,有的受了一半,所有開銷的腳錢,一共有四十餘元,呈與寶玉過目。寶玉自己一毫不取,均分賞與眾人開拆,眾人無不歡喜。   阿金又說所請各客,應允來的只有四位,寶玉點首,既而告訴阿金道:「昨日唔篤去討帳,說送得來格幾家,單單鄭二少篤末,飯前來過格哉,歸搭一家才勿來,阿要希奇!倪做仔長遠格生意,真真第一轉碰著。」阿金道:「一來倪出壞仔一埭門﹔二來故歇格節,新做格幾戶,滑頭多仔兩個﹔三來格種漂匪,勿多討幾埭,坍俚格臺,勿會情情願願送得來格。大先生,倪阿要再去跑一埭罷。」   寶玉正要回答,忽見一個相幫拿著一封洋鈿、一張字條,進來遞與阿金,阿金一接,說:「等一等勒下去嚇。」寶玉問道:「啥人家格介?」阿金道:「我是勿識字格。自家去看罷。」寶玉將字條一看,原來是周家的,計有八十餘元。命阿金拿一張片子,交相幫下去寫了一個收字,另外開銷了幾塊錢,照例打發來人去訖,寶玉方與阿金說道:「總算亦來仔一戶哉,來格自會來,勿來格存心漂帳,或者實頭拿勿出,唔篤討也嘸買用格,倒是氣量大子點罷。」阿金道:「大先生,格氣量真大,嘸人及得來格。不過想想格種漂帳格人,漂倪格銅鈿,勿曉得罪過格,倪貼仔身體,賠仔本錢,叫仔俚篤好聽,陪仔俚篤白相,等到節浪討帳,還實梗疲賒卡欠,有格有鈿勿速落,有格空心大老官,阿要氣數,賽過騙子拐子,就罵聲俚漂匪,也勿罪過格哉。」寶玉道:「去說俚哉,譬如倪恩赦仔格班漂匪罷。況且故歇辰光,不過四點多鐘,作興有幾家送得來,也未可知格。就算嘸不,奴也勿要緊。格張匯票,剛剛差管帳格去拿格哉,儘夠開銷,算起來還多千把,落得做做好人,買點名氣勒外頭罷!」   兩人正當議論,忽聽樓下叫人鐘鳴,知有客人來了,彼此方才停口。正是:   頓教秋節從容度,且博佳名慷慨稱。   要曉得來者是誰,暫停片刻奉告。 第三十五回 感寒疾請醫論醫術 惑巫言許願存願心   按上兩回書中,所載寶玉赴寧籌款,回申度節之事。雖看似平淡,絕無驚人出色之處,且以為瑣屑煩絮,敷衍了事而已。然刪去此節,既不見寶玉之才能濟變,並不見寶玉之識獨勝人,僅以尋常北里姊妹相頡頏,庸庸碌碌,隨波逐流,何足以當「九尾狐」三字之稱?   若但豔羨其色,則當時色之美者,如李巧玲、李三三、陸月舫、陸昭容等,皆足與寶玉相伯仲,何得獨膺「九尾狐」之名?設贊美其藝,則藝之佳者,如馬雙珠,以及後起之吳新寶、老林寶珠等,更遠勝於寶玉。寶玉曲調不精,愈不得獨受「九尾狐」之號。今在下偏以「九尾狐」加之,不評其色之拔萃,不論其藝之超群,而單稱其才識,方與凡妓不同。所以上文有此兩回書,以見其才識之迥不猶人。不然,節帳困難,在他妓處此境地,除向熟識者挪移告貸,或質當金珠首飾外,更無別法,乃寶玉忽異想天開,一聞他人轉述,竟敢乘輪赴寧,拜望素未謀面之富翁,使彼心悅誠服,願解囊橐,唾手而獲三千金之巨款,優游回轉春申。試問誰人及得寶玉?雖未免行險僥倖,然非胸有成竹,料事如神,安敢貿然前往,其濟變之才如此。寶玉既返滬後,所收節帳只有十之四五,並不懊惱,且囑咐阿金等向客討帳,切勿用強硬手段,不留餘地,致使他日難以見面。要曉得客人欠帳,並非有意,大半出於萬不得已,放他過了節關,他自然現出良心,親自送來,既不落凶名在外面,而且暗暗叨了實惠,翻不至客人惱羞成怒,把這篇帳永遠漂定,不過遲了須些,有什麼要緊呢?其勝人之識又如此。由是而論,則「九尾狐」三字,非寶玉不得名副其實,若僅因其善媚而稱之,或以其縱淫而號之,且由其姓胡而擬之,雖未嘗不是,初集亦已論過,然參觀上兩回之事,則又微嫌淺顯矣。   蓋九尾狐一物,道果極深,變化不測,更勝於《義妖傳》之白蛇,一則逢端午而現出原形,一則過中秋而不露窘態,故余不比之曰蛇,而獨比之曰「狐」,良有以也。在下這篇議論,欲闡發「九尾狐」題旨以免擬於不倫之誚。非然者,徒取書名之新奇,則何物不可稱九尾?何書不可名九尾之物乎?恐不值識者一笑也。   閒話少敘,仍歸正傳。且說寶玉與阿金閒話,聞得有客到來,即便起身向外招接。見二客已上樓頭,原來是新近結識的,一個叫錢繼愚,一個叫趙城璧,是前胡士誠邀來趙完璧的哥哥,因承寶玉送盤相請,故此結伴而來。寶玉連忙叫應,請進房中坐下。兩人都問寶玉可是往蘇州燒香去的,怎麼我們月初在蘇,並未遇見著你呢?寶玉未便將赴寧一節告訴他們,只得含糊答了幾句,又因繼愚是寧波人,問道:「奴聽見說寧波城裡,有一位叫錢慕顏,阿是唔篤自家族裡佬?」繼愚道:「是我格近房伯伯拉,其上海都嘸沒到過,唔那能會曉得?問起其來哉咭?」寶玉道:「阿要希奇,啥問勿得格佬!」城璧插嘴道:「你怎麼忘懷了,有兩句俗語:『寧可與蘇州人相罵,莫與寧波人白話。』寶玉你快不要同他白話了。」寶玉道:「劃一劃一,奴哪哼會忘記脫格唔?」   三人彼此取笑了一回,不覺已是上燈時候。又來了兩位客人,卻與錢、趙不相熟的。請他們在秀林房中坐了。寶玉與秀林兩面周旋,交換酬應,且有阿金、阿珠等幫同陪待,事事均極週到。此時,兩邊客人又寫請客票,各邀了幾位朋友前來飲酒賞月,以助雅興。少停皓魄東升,彩雲盡散。看那一輪明月,如銀盆寶鏡一般,更令人興致倍添,故一俟眾客來齊,兩房中均吩咐擺席、寫票叫局。寶玉往來酬酢,有秀林幫著侑酒,尚不十分吃力。因現下秀林非比從前,事事皆遵寶玉教訓,亦步亦趨,儼然一小胡寶玉,頗為眾客所賞識,稱作後起之秀,堪代寶玉之勞。不一回,各局陸續而至,東西兩邊異常熱鬧。弦索錚,歌聲嘹亮,豁拳的興高采烈,行令的暢飲歡呼,說說笑笑,直鬧到一點多鐘,眾局盡歸,方始酒闌席散,依稀不約而同,秀林房中各客先去。   寶玉等送過後,回房仍與繼愚、城璧二人敘話,一同靠在樓窗玩月。又見那中庭供著香斗,一縷香煙,裊裊入琉璃世界,煞是好看。復談了一回唐明皇中秋故事,忽聽自鳴鐘敲了兩下,城璧、繼愚要緊去了,便同眾客各散不表。   單說寶玉照例相送畢,猶貪看當頭月色,正如《西廂記》所云:「玉宇無塵,銀河瀉影﹔月色橫空,花陰滿庭。」彷彿有此景象,但夜涼如水,清風習習,不覺羅袂生寒,芳心自警。其時阿金走到他背後,把他衣服一扯,說道:「大先生阿要困罷!辰光勿早勒海哉,半夜三更登勒窗口頭,要受寒格!」寶玉道:「看夜水阿要好,雲才一點嘸不,碧波生清,停歇要月華格來,格落奴癡格實梗勒裡看呀。」阿金道:「月華是勿清,停歇要月華格來,格落奴癡格實梗勒裡看呀。」阿金道:「月華是勿容易看見格,大先生,呆等哉,真真受仔寒末哪哼嗄?」寶玉也覺得翠袖單薄,有些耐不住了,便將窗兒閉上,回身至牀前坐下。阿金伏侍卸妝,阿珠折疊衣裙,又將錦被鋪好,伺候寶玉睡下,自回下房安寢,均不細敘。   獨有寶玉睡過片刻,忽然醒轉,頭疼欲裂,肌冷如冰,曉得感冒風寒發作了,急忙伸手取被,蓋上兩層,還覺瑟縮難安,既而漸漸發熱,口苦舌乾,骨節酸痛,身上猶如火炭一般。皆因近來一月之中,出門跋涉,往返辛苦,輪船上難免受風。加之歸家二日,並未靜養,早起晏眠,安排一切,雖有阿金等幫辦,自己也要操勞。況今夜接待客人,兩處往來酬酢,更屬異常吃力。又在窗前玩月,感了風寒,乘虛而入。究竟寶玉的身體,已被淫欲掬空,憑你本質極好,怎能降得住這許多呢?寶玉自知病勢來得洶湧,本欲喚醒阿金、阿珠等起身,但他們也勞乏不堪,姑且待到天明再說。無如心中難過異常,好容易挨至金雞三唱,曙色盈窗,方勉強坐起,熬著眼花頭暈,用手揭開帳子,叫喚了阿金幾聲。   阿金在夢中驚醒,聽是寶玉聲音,即忙穿衣下牀,著了一雙拖鞋,趁勢喊醒了阿珠,然後梯梯他他,從隔房走了過來,問道:「大先生喊我,阿有啥事體佬?」寶玉連聲「喔唷」,低低的說道:「奴難過煞勒裡,剛剛未冷煞快,故歇末身浪熱得嘸成,賽過像火燒實梗,一點汗才嘸不,來摸摸奴看。」阿金伸手在寶玉額上一摸,驚訝道:「阿呀!大先生,格寒熱燙得勒,實頭受仔寒哉!頭裡阿痛?肚皮裡阿難過?停停阿要請一個郎中來看看,吃兩帖藥,散散風寒罷!」寶玉點點頭,又道:「倒是嘴裡燥得勒,獨想要吃茶,搭奴倒兩碗來。」   說著,卻巧阿珠走了進來,聽得寶玉的病情,不等阿金答應,忙倒了兩碗茶,雖是隔夜的,卻還溫熱,送到牀前,將茶碗湊至寶玉嘴邊。寶玉一連飲盡,稍比方才清爽些,問阿金道:「說請郎中,去請啥人介?上海好格少!」阿金道:「要麼去請陳曲江格兄弟陳篤卿罷,總算有點名氣格。歸搭格套孟河郎中,終也請,全本是江湖訣,架子末蠻大,一副像煞有介事格面孔。別人告訴俚病情,俚連搭理才勿搭理,把過仔脈,一聲也勿問,別人勿曉得格,還贊俚有本事,指(讀接)頭底下,已經明白格哉。軋實開出來格方子,差勿多才是一靠輩格,勿管啥格病,第一樣藥,老調用南北沙參,餘外大半是勿去病勿喪命格藥,嘸不大病吃仔呢,還好﹔若然風火症候,請仔俚來,一定要誤事格。而且還有一樣惹氣:開好仔方子,問俚阿好吃幾帖,俚終起碼要說十帖八帖篤,因為除脫格張老方子,俚亦換勿出幾化藥格,格落病情才勿敢問,要別人多吃兩帖原方,就為格格道理,勿然,撥別人要掂穿斤兩格。若換仔間搭格郎中,巴勿得病人來轉方,多看兩埭,多點生意,俚篤勿實梗打算格,所以看俸極大,門診至少一元兩元,多則四元五元,出診格行(讀杭)情,更加放屁,終要十塊念塊洋錢篤,遠要加倍,早要加倍,晏亦要加倍,比仔此地格郎中,一邊請一埭,一邊好請十埭得來。想阿犯著請俚,拿自家格性命,撥俚弄白相相格嗄?」   寶玉在枕上聽他一大篇議論,不禁微笑道:「說是說得勿差,不過搭孟河郎中亦勿是冤家,啥落能格刻毒,拿俚格西洋鏡才說穿,要害俚嘸不飯吃格。」阿金道:「我格外公,就撥俚吃殺格呀,我末恨俚。自有格種勿要性命格,相信得像仙人一樣,吃壞仔才勿敢怪俚,倒怪自家格病生差格來。我恐怕大先生亦相信俚,吃俚篤格戳頭,格落細細教告訴。」   阿珠插嘴道:「格閒話有點勿對篤,一個孟河郎中,吃殺仔唔篤外公,就算俚嘸本事,勿見得個個勿好,一洗帚豁殺仔十八個蟑螂格。我勸講哉,如果撥俚篤聽見仔,要恨壞俚篤格名譽,尋著起來,看哪哼嗄!」阿金道:「著急,有我勒裡,況且倪登勒房裡說,俚篤生啥順風耳(讀議)朵,勿會聽見格,就算我大張曉諭,逢人告訴,再勿然,登仔申報罵俚篤,俚篤格生意終歸勿要緊格,到底相信格人多,說起來大官大府,還當俚篤大好老得來,哪哼會嘸本事呢?格落倪說俚幾幾化化邱話,賽過牆頭浪榻石炭,白說脫格,落裡能夠帶壞俚格牌子嗄?」   阿珠道:「我倒要扳駁來,前年仔,我登勒一家人家,有一位小姐犯仔癆病,足有半年外勢哉,請過仔幾化有名氣格本地郎中,吃過仔百十帖藥,一點效驗才嘸不。後來親眷篤薦一個孟河郎中來,名字末我勿記得,勿知姓馬呢姓費,看仔三埭,吃仔十幾帖藥,就漸漸能格好哉。實梗看起來,本事比間搭格大?倒說俚勿好,批榻得一錢勿值?我著實有點勿服辣篤。不過看俸末忒大,窮人想請得起。就是格浪末,連我也派俚擔差,要說俚心狠哉。我格論頭,阿公平勒勿公平?倒說一聲看。」阿金道:「格說法,像煞蠻公平,其實內堂中格道理,明白勒海來,我若然再搭辯,只少要爭快哉,請免仔點罷。」   阿珠聽了,不禁臉上一紅,還想要說他幾句,卻被寶玉阻止道:「唔篤兩家頭,只管講勿完格哉,郎中好勿好,關倪啥事?就算論得公平,別人亦勿見得聽唔篤格。俗語有一句,說『麻油拌青菜,各人心愛』。相信末請仔俚﹔勿相信末拉倒,辯俚作啥,奴亦請啥孟河郎中,有本事也罷,無本事也罷,徒然講仔半日,害奴心裡煩煞快,勿顧奴勒裡頭疼腦脹,獨趁自家高興,充做假內行(讀杭),真真鬼相打難為病人哉!」阿金、阿珠聽得寶玉埋怨,彼此瞅了幾眼,阿珠趁此取了茶壺,下樓泡茶去了。   其時眾人都知寶玉身子不好,秀林先進房問候,無非幾句老套話兒,又問郎中請那一個,寶玉道:「郎中末去請,害裡篤格嘴倒拌乾格哉。」秀林不明白這句話是說那個的,阿金答道:「是倪勿好,響哉。請問大先生,到底阿是請陳篤卿佬?」寶玉點點頭,阿金即忙取了號金,去請篤卿,不表。   少時阿金回來,稟覆寶玉道:「號金末五十六,看俸轎金末,一共兩洋八百。因為生意好,出診多,格落要四五記鐘勒來。還算路近落。」寶玉怕煩不答。阿金又道:「大先生,阿要先吃點辟瘟丹?作興是吞痧也未可知格。」秀林亦說試試,好得辟瘟丹這樣藥,是有益無損的。寶玉道:「倪故歇阿有勒裡?阿曾用完格來?皆為格樣藥,別人家格勿靈,板要胡慶餘堂,從杭州寄下來格。如果嘸不末,唔篤到雷允上去買一瓶行軍散末哉。」阿金道:「有勒裡,有勒裡。不過隔仔一年,吃仔阿有用格來?」寶玉道:「倪放得好,勿出氣、勿潮、勿霉,就隔兩年也嘸啥要緊。去拿出來看。」   秀林插嘴道:「格格辟瘟丹,阿就是舊年夏裡向,胡大少送撥倪格佬。」阿金搶著答道:「蠻對蠻對。慶餘堂是胡雪岩開格,合格藥格外道地。據說辟瘟丹當中,要用一條四足蛇格,格格蛇極少,而且板要出勒上天竺山浪,格末好入藥格,外加拜三日大悲懺,格落吞痧吃仔,靈得嘸淘成篤。舊年夏裡,送脫仔幾萬塊,真真大好事。胡士誠是俚格阿姪,代理分送別人,所以撥間搭勿少,我當寶貝實梗藏起來格呀,哪哼會出氣著潮嗄!」寶玉道:「亦要長舌頭哉,秀林問仔一聲,惹仔一坑,講煞講勿完格哉,搭奴毫燥點拿出來罷,阿曉得奴故歇肚裡難過煞勒裡呀!」阿金方才答應取出,叫阿珠磨了一塊,倒了一杯溫水,伏侍寶玉吃下。   停了一回,寶玉覺得腹中略為舒服,不甚難過了,惟寒熱不減分毫,食物仍難下咽。到了午後,更覺昏昏沉沉,別人與他講話,也不理會,好似睡熟一般。候至四下多鐘,請的郎中陳篤卿來了,阿金陪他說了病源,請篤卿進房診過了脈,問他病勢如何?篤卿道:「此症確是受寒而起,雖無大礙,來勢卻甚利害,必須表出一身大汗,方得安痊。你們切勿大意,恐拖欠日子多了,轉實為虛,那就難治了。」說罷,開了一張表藥方子,交與阿金。阿金送過看俸、轎金,又送篤卿去訖,方回身來看寶玉,連叫了幾聲「大先生」,寶玉模模糊糊,並不答應,知他的病,更比午前重些,只得拿著方子藥錢,走到窗前叫下面相幫上來,命他即去撮藥。相幫不敢停留,少時藥已購到。阿珠幫著燒了一爐炭,煎好了一碗藥,阿金方將寶玉扶起,叫他醒轉,把藥吃了下去,仍舊讓他安睡。那知此藥不甚靈驗,雖至晚上,略有微汗,究未通暢,身上依然熱如炭火,神志不清。   過了一天,毫無動靜。阿金、阿珠、秀林等皆異常焦急,商量又請了兩位名醫,一位叫凌嘉六,一位叫金寶山,診過了脈,彼此都說無礙,因他受足風寒,一時驟難透發,所以來勢見得洶湧呢。三人聽了,心始稍安,然這幾日中,晝夜輪流侍奉,毋敢疏忽。阿金、阿珠尤其辛苦,不是那個去起課,定是這個去求籤。秀林也差鱉腿去請了一個有名看香頭的師娘,據說有兩個親人討取羹飯,必須在家齋獻,多燒紙錠,以後還要誦經拜懺,方保無患。而且有凶星坐命,目下先宜禳星禮斗,待病好了,更須往各廟燒香還願。今夜叫灶家喜四十九聲,用甲馬四十九張,照此備辦,包管消災延壽,病退身安。眾人聽他判斷,敢不依從?好得人手甚多,一切齋獻香燭紙錠甲馬等物,頃刻辦齊,當夜就做。忙到了二三更之後,復在灶上叫過了喜,不覺天已明亮,又托那看香頭的師娘,叫了七八個拖辮子的道士,拜了一日斗,晚上添了一位法師,眾人方將辮子盤起,戴上道冠,做那復星的法事,鑼鼓喧天,鬧到一下多鐘,始畢,便宜那師娘多了一筆扣頭。   如此一來,煞也奇怪,次日寶玉服過了金寶山的藥,果然就出了一身臭汗,病勢已退了一半,神志也略略清爽,曉得與人講話了。阿金等個個快活,皆歸功於師娘,虧得秀林想著去請的,細細告訴了寶玉。寶玉也深信無疑,說待我痊癒後,一定親往各廟還願,謝神暗中保護的,卻不說服藥之有功。   世人往往如是,其實事有湊巧,今日所服寶山的藥,係用表裡和解之法,加入調補氣血之品,因其平時縱欲太過,知非徒表所能解肌退熱,故對症發藥,以小柴胡湯、八珍湯合用,服下果然效驗如神。寶玉等那裡知曉?翻贊弄神弄鬼的有益。這皆由自己迷信所致。在下故不辭瑣屑,亟為表而出之,始無負我醒世之責焉。正是:   畢竟回春須藥力,好教當世釋疑團。   不知寶玉病痊之後,可曾往各廟燒香還願,請觀下回便悉。 第三十六回 游龍華驀地遇同胞 看馬戲無心逢篾片   話說寶玉感冒風寒,生了這一場病,慌得阿金等眾人問卜求籤,延醫服藥,又請了看香頭的師娘,斷了許多禍福,一一依從,做長做短,日夜難安,且許病好之後,誦經拜懺,追薦親人,再往本處各廟燒香還願,以答神庥。這都是阿金等代他應許的。卻巧下一天,寶玉吃了寶山這帖藥,准對寶玉的病症,果然通身大汗淋漓,熱勢漸退,神志也覺清楚了,腹中也覺饑餓了。當夜就吃了半碗風米粥,只不過四肢無力,耳鳴眼花,身子虛極不堪,難以動彈罷了。阿金等謝天謝地,便將昨日所做之事,以及所許之願,細細述了一遍,寶玉聽了,勉強回答了幾句,無非贊師娘的功效,準定病體痊癒,先去燒香還願。阿金恐他言語勞神,也不再說,惟與阿珠等小心侍奉,毋須煩敘。   自此寶玉一天好似一天,服藥調理,靜心保養,非但一毫病都沒有,而且身子復原得異常迅速。那日臨鏡梳妝,只覺得花容微瘦,卻不減舊日風流,翻添了幾分娬媚,令人見之生憐。妝罷,寶玉與阿金等閒話,忽然問道:「奴前頭病重格幾日,自家雲裡霧裡,像煞是做夢實梗,一點才勿曉得啥,阿有個把客人來望奴介?」阿金道:有啥嘸不,才是我搭小先生、阿珠三家頭出去應酬格。俚篤起初到間搭,並曉得生病,後來聽倪一說,進房來看,帶累俚篤才急煞快,問倪郎中請啥人,倪說是陳篤卿搭凌嘉六,俚篤說格兩個人,嘸是嘸啥,不過勿專門看女科格,啥落勿請金寶山來傍傍呢?難末倪就差人去請,頭一帖藥吃訖,看也勿動勿變,倒說一請仔看香頭格來,依俚做仔幾化花頭,第二帖藥就像仙丹實梗靈,可見得外修裡補,一樣才罷勿成格。故歇大先生好仔,阿要幾時去燒香還願介?」寶玉道:「奴想明朝坐仔轎子,先到城隍廟裡去燒香。縮轉來末到虹廟裡去。如果勿覺著吃力,倪後日坐一部轎車,一淘到龍華去,想阿好?」阿金道:「好是蠻好,不過阿降得落嗄?」寶玉道:「奴故歇胃口大好,飯也吃得落,諒來勿礙格哉,況且分幾日勒去,吃力煞有限格。」阿珠道:「唔篤到龍華燒香,奴也要去格!」寶玉道:「帶去末哉,實梗著急,奴落裡格轉甩脫歇佬?」   三人閒話之際,見樓下那個管帳的走將進來,回稟寶玉道:「方才包探的伙計到這裡,說賊贓現已弔到,叫我們明日去領。但照所失的不及一半呢。」寶玉道:「拿點轉來,總算便宜格哉。明朝替奴去領罷,比別人熟悉點篤。」管帳的唯唯退下。又聞得鈴聲響動,有客前來探望寶玉,寶玉今日親身招接。那客進房坐定後,無非問問病裡情形,寶玉免不得細述一番。客人恐他病後勞神,未便久坐,略談片刻,就此起身去了。因這都是書中閒文,不須細表。   單講次日清晨,阿金聽寶玉吩咐,命相幫等購備了香燭、錢糧、元寶。然後寶玉打扮停當,並不濃妝豔抹,只穿著隨身的衣裙,下樓上轎。轎子是自己的,雖甚華麗,卻還不及目下的考究,然彼時已算極美的了。兩個鱉腿抬著出了牆門,阿金、阿珠追隨在後,緩緩而行,一逕進了新北門,望到城隍廟前停下。寶玉出轎,阿金用手攙扶,在前慢走,後面阿珠同一個鱉腿,拿著香燭等各物,跟進廟門。看這座城隍廟,十分軒昂壯觀,果然威靈顯赫,令人肅然起敬。並且四面景致極佳,內園外園,樓臺疊疊,殿閣重重,樹木森森,假山累累,以及九曲橋、湖心亭等處,一切九流三教,與那做賣買的、往來遊玩的人,非常熱鬧。惟內園不許進出,除年常香信開放外,永遠關閉,因恐閒人嘈雜之故。雖上海僅一縣城,但這所廟宇,各處都萬不能及,諒看官們遊覽過的,定不以余言為誣。   話休煩絮。且說寶玉上了臺階,進了大殿。阿珠、鱉腿將香燭、錢糧、元寶一齊交與廟祝。廟祝先把一對全通點了,在居中插好,寶玉親手上香,恭恭敬敬叩了四個頭,立起身來,又往兩邊皂役像前拜畢,看廟祝將錢糧、元寶在階下沖天爐內焚化過了,即便與阿金等退出,也不往各處隨喜,匆匆出廟上轎。兩旁看的人,不計其數,有認識寶玉的,也有不認識的,一個個品頭評足,暗中在那裡贊好。幸得抬前肩的鱉腿分開眾人,仍從原路出城,過了吊橋,阿金、阿珠已經走不動了,就僱了兩部野雞車,跟在轎子背後,直望英大馬路而來。   寶玉在轎中一路觀看,偶見那邊轉彎之處,牆上貼著幾張招子,是粉紅洋紙的,一張寫著「請看車尼裡大馬戲」八個大字,下面兩行小字,是看戲的價目、開演的所在,卻沒有看仔細。一張盡著馬戲的形式,也有幾個字在上面,因轎子行得稍快,只見「法商」兩字。大約是新到此地的,故未聽得他人說起,待我回去,差人出來打聽,自然知道底細與那開幕的日子了,不覺心中高興起來。   其時已至大馬路虹廟門首,阿金等先已下車,寶玉也不待他們攙扶,就此出轎進廟。廟基不甚寬闊,無多幾步,一齊走入正殿,寶玉拈香膜拜,與城隍廟大致相同,不須復贅。惟見那班燒香的廣東婦人,在觀音菩薩座前供著一隻囫圇燒豬,又拿著一大串鞭炮,掛在庭中鐵絲罩裡,乒乓劈啪的放將起來,想必是還願的。寶玉不禁暗暗好笑,像這樣的供獻,分明菩薩也開了葷了,既而一想,或者他們為保安司徒而設,不是專敬菩薩的。那知廣東的風俗,凡是齋獻完願,不問是神是佛,吃葷吃素,都要用這只燒豬,算是誠心恭敬的。   話休煩瑣。仍話寶玉燒過了香,閒看了一回,阿金伸手將寶玉衣袖一拉,低低說道:「倪香也燒過哉,看亦嘸啥看頭,阿要轉罷?立吃力仔介!」寶玉點點頭,自知病後,也不敢過於勞動,就同阿金等走出廟門,上轎而歸。阿金、阿珠因路尚近,跟著走回來的。   此時報時鐘上已將一下,寶玉用過午膳,便橫在榻上養了一回神,阿金也躺在對面陪他。少停寶玉甦醒,想起方才看見馬戲的招貼,問阿金道:「阿曉得新到格馬戲,勒浪落裡搭做?幾時做起格嗄?」阿金道:「我聽是聽見歇格,據說格格馬戲,做得真出色,外國才算俚頂好。從來到過歇上海,故歇是第一轉。來仔有一禮拜哉,是替前日子做起格。我也心裡要看煞,皆為身體剛剛好點,格落我敢響起,勿知大先生哪哼曉得格?」寶玉道:「勿留神落呀,倪出城到二馬路浪,格搭牆頭浪有招紙貼好勒浪,勿然末奴落裡會曉得呢?」阿金道:「劃一劃一,說穿仔,我像煞眼睛亦帶著格。」   寶玉道:「奴問馬戲勒啥場化做,回答奴。」阿金道:「喔唷,我撥問昏格哉。格格馬戲,勒虹口百老匯路,倪去看末,板要坐馬車末好得來。」寶玉道:「格末倪明朝到龍華去仔,趁格部馬車,轉來就到虹口去看罷。倒是開演格辰光,阿曉得佬?」阿金道:「曉得曉得,夜頭八點鐘開場,到十一點半鐘完結,做得蠻長格。不過坐馬車也吃力得野篤,到仔龍華,還要到虹口,只怕坐勿動格哩,病後當心點格好,阿要過脫一日再去看罷?」寶玉道:「晏(讀俺)日把是嘸啥,等到倪去,馬戲到別場化去介。」阿金道:「包我身浪勿會格,故歇俚生意來得格好,落裡舍(讀哂)得到別處去嗄?儘管放心未哉!寶玉道:「阿曉得奴格脾氣,隨便啥格白相正經,耳(讀誼)朵管裡聽見勿得,心裡高興勿得,一聽聽見仔,一高高興仔,頂好馬上就去,馬上就看,方始稱奴格心得來,勿然像煞心裡一逕牽牢格,奴故歇說明朝去看。亦為自家身體洛,若照前頭實梗,奴今夜就要去格哉。」阿金笑道:「大先生,真真變仔說著風就扯篷哉。」說到這裡,阿珠走了進來,已聽得他們的話,便插嘴道:「唔篤議論俚作啥?且得明朝到仔龍華,如果大先生身體照舊,精神也蠻好,倪再商量去也來得及(讀其)。」寶玉點首稱是。當日別無書說。   一宵已過,直到來朝。相近七點多鐘,阿金、阿珠自己梳好了頭,一同到牀前,喚醒了寶玉。寶玉急忙披衣下牀,一切梳洗打扮,自有兩人在旁伏侍,不須細表,以免重複取厭。   不一時,頭上插戴整齊,身上衣裙換好。寶玉問阿金道:「馬車阿曾喊格來介?」阿金道:「昨日夜快,我就叫相幫去喊格哉,故歇辰光,想必即摸來快哉,橫勢還早勒海來呀。」阿金話未說完,聽得下面相幫高聲喊道:「大先生,馬車來格哉!」阿金即靠窗代答道:「叫俚稍為等歇,倪一舒齊就要走格,俚倒走開介。」說畢,回身與阿珠到自己下房,各換了一套時式的衣裙。   其時已敲過七下鐘了,大家吃了些素點心,寶玉方同阿金等移步下樓,拿了一隻大香籃,出門上車。馬夫請過了示,即將韁繩一拉,鞭子一揚,四輪展動,雙馬飛奔,一逕向南而行,滔滔滾滾,轉瞬越過了法界。   又行了一點多鐘,寶玉在車上與阿金、阿珠談談說說,一路觀看風景,曠野的所在甚多,惟滬軍營製造局有些房屋,心中頗為暢適,不覺路途之遠,早見龍華在望。取出金時計一看,已有十點一刻了。阿珠指著說道:「看格座塔就勒眼前哉。」阿金也道:「龍華格塔末勿算得十分高,哪哼稱俚是塔當中格王呢?」寶玉道:「皆為格辰光,塔頂浪有一樣寶貝,到仔八月半夜裡,合天下格塔才要來朝見俚格,碰著好月亮,黃浦河裡,有人看見水當中,勿知幾化塔影篤,格落稱裡是王呀。」阿珠搶著問道:「格件寶貝,是舍利子呢?是風磨銅介?」寶玉道:「據說才勿是,是塔頂浪有一隻小鐵盤,盤裡有兩條金色小鯉魚,格當中格水,一年四季勿會乾格,真真是一件希奇活寶貝,天下聞各格,可惜故歇嘸不格哉。」阿珠道:「哪哼會嘸不呢?算算蠻高格塔,就是有本事格人,也勿容易上去偷!」   寶玉正要說下,見自己馬車已至寺門跟首,便道:「講下去蠻長格,奴停歇轉來勒再說撥聽罷。」阿金也道:「末終歡喜打碎烏盆問到底格,阿看見寺門前也到格哉,倪車子也停格哉,還要問長問短,考據從前格古典,勿看眼前格景致,格人啥能辦嗄?」寶玉道:「勿埋怨俚哉,倪下車罷。」於是阿金將車門一開,先走了下去,伸手攙寶玉落車。末後阿珠提了香藍,也從車上跳下,把香籃交與馬夫,叫他跟隨進去。其時寶玉手搭阿金肩上,輕移蓮步,緩緩的走入寺門,但見正中彌勒,含笑迎人,左右金剛,橫眉怒目,令人肅然起敬。若目今新學家見了,必曰此是泥塑木雕,敬他則甚?然聖人有云:敬鬼神而遠之。可知敬則當敬,遠則宜遠,方合大中至正之理。閒話少敘。且說寶玉等進了二重門,走上甬道,又見面前一座寶塔,玲瓏突兀,高矗雲霄。昔人有詩贊之曰:   巍峨壯麗梵王宮,塔影玲瓏透碧空。   忽聽清音天半送,原來鈴語答秋風。   寶玉看了一回,方始繞至塔前,便是大雄寶殿,從甬道步上臺階,跨進正殿。殿中供著金身三世如來,蓮花座上,寶相莊嚴。   因非香信時候,殿上甚是清靜,只有三四個和尚與一個廟祝在那裡閒坐講話。廟祝又叫做香火,專代香客們燒香點燭的,茲見寶玉等進來,知是化錢的主兒,連忙起身招接。阿金就在馬夫手裡取過香籃,遞與香火。香火接著問道:「阿姐唔篤府浪姓啥?公館勒啥場化?格位是唔篤少奶奶呢?還是姨太太介?」阿金道:「問俚啥佬?倪來燒香還願,用勿著查三問四。」香火聽說,料定是做生意的,故又笑嘻嘻問道:「我問聲終勿差勒海,阿姐實梗凶。」阿金道:「眼烏珠啥勿生格呢?倪末姓胡,住勒三馬路浪,勿是啥格公館,亦勿是少奶奶、姨太太,倪叫俚大先生格,難末阿明白格來介?」   香火道:「怪哉怪哉。我聽說仔姓胡。要向打聽一個人勒來,也住勒唔篤近段,格名字叫胡寶玉,想必終認得格?」阿金道:「問俚啥事體佬?」香火道:「我細細教告訴,前頭我一逕勒蘇州做生意,終歸弄勿落,格落到仔三月裡,要想來投奔俚格,倒是我勿認得俚格面孔,俚勿認得我格形狀,亦嘸不熟人指引通信,所以我敢走得去,恐怕俚當我打脫帽,送我到巡捕房裡去末哪哼嗄!後來虧得碰著仔一個朋友,薦我到間搭來做香火,真真嘸設法呀。」阿金道:「我還要問,『胡寶玉』三個字,哪哼撥曉得格呢?」香火道:「我起初只曉得林黛玉,是倪娘告訴我格。以後娘死仔,亦聽見別人說,胡寶玉就是林黛玉改格名字,改仔好幾年哉。軋實到底阿對格佬?」阿金聽了,仍不說穿,又道:「對是對格,不過搭寶玉啥稱呼?關點啥格親?末姓啥叫啥?原底仔啥場化人?說得明明白白,我替去通信阿好?」香火急忙稱謝道:「多謝多謝,真真菩薩保佑,今朝碰著阿姐格種好人,肯搭我通一個信,得能夠吃一碗現成飯,我終勿忘記,供長生祿位格。」阿金道:「太嚕哩嚕嗦哉,毫燥點說罷。」   香火方一一訴說道:「我姓杜,叫阿二,原本浦東人,登勒蘇州毛十年,格落口氣變格哉。倪爺叫杜式明,做箍桶匠格,老早死脫仔末,倪娘守勿住,拿我拋脫勒屋裡,就姘仔一個姓潘格。當時我小來,才勿曉得。直到後來隔仔十幾年,倪娘回到屋裡,難末說起勒上海,養過一個囡魚,故歇賣撥勒堂子裡,取名叫林黛玉,我得著一筆身價,終算老死盤纏有格哉。想,照實梗說法,我搭寶玉,雖勿是同一個爺,到也是一個娘養出來格,總算稱得嫡親兄妹,不過碰歇頭。扳要伸說明白仔末,好投奔俚。」阿金道:「嚇有實梗格情節勒海!格末老實對說仔罷,格位就是寶玉先生。我末登勒俚身邊,伏侍俚格,停歇替傳仔信,俚聽勿聽,認勿認,才勿關得我事,碰自家格額角頭,怪我說得勿道地就是哉。」   兩人說話才畢,那邊阿珠走過來催道:「格香火倒少格,香燭末勿點,阿是講閒話講忘記哉!阿金姐,格胃口真好,格種人,搭俚攀談啥呢?」阿金置之不答,仍交代香火道:「先去點香燭罷,讓倪先生拜過仔佛,我好傳格句閒話。」香火阿二唯唯答應,登時將香燭點好,請寶玉拜佛。寶玉正在那裡疑惑,因見阿金與香火講了良久的話,無如立得稍遠,一句都沒有聽清楚,正不知所為何事,大約這個香火與阿金素來認識的,怎想到是自己一母所生的哥哥?   閒文少敘。是時寶玉拜過了佛,看香火化過了元寶、錢糧,正待向各處隨喜一回方始回去,阿金忽將他衣服拉了一拉,湊著耳朵,低聲相告,將方才香火杜阿二所說的情由,細細訴了一遍。寶玉聽說娘已去世多年,不免灑了幾點眼淚,因他說話對同,知非捏造,便道:「有介事格。奴小格辰光,亦聽見倪阿媽講歇細底,前頭養過兩個男,大格老早就死,第二格勒浦東鄉下,雖則末勿見過,算上去年紀亦對格。故歇去搭俚說,叫俚明朝到奴屋裡來末哉。」旁邊阿珠插嘴道:「大先生,終要當面盤駁清爽格,皆為世界浪壞人多,作興有假冒格哩。」寶玉道:「奴亦實梗想呀,格落叫俚屋裡來,好細細教盤問俚,勿然,今朝一時頭浪,冒冒失失,奴問俚格閒話,拿要緊格倒漏脫仔介,以為阿差呢勿差?」阿珠點首稱是。   阿金於是回覆了香火阿二,叮囑他明日來家相認,今天不必面談,以免被他人知曉,失了體面。交代已畢,即同寶玉出了正殿。寶玉取出金錶一看,已有一下多鐘了,覺得腹中有些饑餓,故向各殿略略瞻仰,便出寺門上車而歸。到家之後,寶玉並不疲倦,復吩咐馬夫傍晚再來,八點鐘要往虹口去看馬戲的,馬夫應命而去,不表。   再說秀林聞乾娘今夜往觀馬戲,也想見識見識,托阿珠向寶玉一說,寶玉應允。秀林自是歡喜,又來問龍華的風景,寶玉略述幾句。阿珠忽搶著問道:「大先生,勒車子浪講龍華古典,講完格來!」寶玉道:「性急,奴肚裡也餓煞勒裡,讓奴吃過仔飯勒,好講得動得來。」阿珠道:「勒浪熱小菜呀,即摸要搬上來哉。」正當說著,見粗做的把菜端上,寶玉喚阿金等同桌而食,食畢,已是吃點心時候了。寶玉方講道:「龍華寺裡向,格辰光有一個老和尚,著實有道行格,夜夜登勒薄團浪打坐,一來自家練工夫,二來看守塔浪格寶貝。格日夜裡,老和尚忽然跳起身來,就勒旁邊拿仔一根禪杖,奔到外頭去,嘴裡高喊:『妖怪,膽敢偷我寶貝,往那裡走!』一直追到仔黃浦灘。妖怪曉得和尚利害,恐怕撥俚追著,就拿格件寶貝甩勒黃浦河裡仔勒逃走脫格。老和尚只好轉來,差人到水裡去撈,憑哪哼,終歸撈勿起,格落故歇塔浪,嘸不寶貝格哉。」阿珠又問道:「格件事體出勒啥格書浪格介?」寶玉笑道:「若要盤駁,性命告托,奴請阿好問哉?」阿珠也笑了一笑,回頭忽見管帳的走進房來,手裡捧著兩個紙包。正要問他何事,那管帳的先說道:「大先生,我方才到新衙門去,把東西領回來了。」說著,將兩個紙包呈上。寶玉打開來一看,只有幾個金四開與那金銀小錠,其餘一概沒有了,就交與阿金藏在櫥內。管帳的見無別話吩咐,遂即退去不提。   此時寶玉又講講遇見同胞一事,與阿金議論了一回。天已傍晚,馬車早在門前伺候,寶玉因秀林要去,又添叫了一部皮篷車。及至車子喚到,寶玉等已催著吃過了夜飯,重新修飾,另換了一套時式衣裙,方始鎖上房門,四人一齊下樓,來至門外登車。寶玉與阿金坐了一部轎車,那部皮篷車是秀林與阿珠同坐,直往虹口而去。   不及半點鐘,已到百老匯路,遠遠早聽得西樂雜奏,無非是銅鼓、喇叭、風琴等類,隱隱的一片肅殺之聲。惟寶玉在轎車裡面看不仔細,隔著玻璃,只見燈光耀眼,依稀白晝一般。轉瞬間車已停下,寶玉等跨落車沿,但見空闊的所在,蓋著一座大布篷,四圍都用白布遮滿,當中開著一扇門,有幾個印度巡捕看守,上面掛著兩盞洋油燈,其大如斗,煙氣薰人。布篷以外,另搭兩座小篷帳,帳上留著兩個小方洞,是購買入場券的,一邊頭二等售票處,一邊三等及起碼,左右分開,不相混雜。寶玉命阿金買了四張頭等票,一同走入中門。門內又有兩個西人立著,伸手接了他們四張票子,用夾剪軋去了一隻角,仍將票子給還。正在這個時候,寶玉忽聽得背後有叫喚,連忙回轉頭來一看,燈光之下,見那人四五十歲上,鼻樑上架著一副玳瑁邊墨晶眼鏡,嘴上有幾根有旁七旁八的鼠須,雖覺些面善,好像曾在那裡會過的,但一時之間,看不真切,究不知是何許樣人,未便造次答應,心中不禁狐疑起來。正是:   欲招走馬垂鞭客,端賴穿針引線人。   要曉得此人姓甚名誰,與寶玉是否舊識,且聽下回詳述。 第三十七回 丁統領督隊下江南 申觀察招游來滬北   卻說寶玉剛正買好了入場券,走進布篷,西人將票軋過,方欲入內,忽聞腦後有人叫他「寶玉先生」,不知是那一個,回頭一看,其人好生面善,怎奈燈火光中,究未能十分親切,叫不出他的姓名,因此呆了一呆。幸虧阿金眼快,記心又好,一想便著,見寶玉在那裡躊躇,諒必記不起這個人了,即忙叫應了一聲:「單老,長遠勿見哉,啥倪格搭一逕勿來介?」那人道:「我們到了裡面,再細細的講罷。」   看官們要知此人是誰?說出來定都曉得,就是初集中楊四娶討寶玉,他與關武書做代媒送親的單趨賢。事隔已久,且在出嫁的時節,並未細看過他的容顏,即味蒓園公請楊四、寶玉,趨賢也在其中,第二次亦未留意,既非筵前侑酒,又非心上情郎,當日已視同陌路,日後如何認識?憑你記心極佳,覺得略有些面善,怎叫得出他的姓名?若沒有阿金這一喚,只怕半天也想不到是他,何況一時倉猝之間呢?然照這樣說起來,阿金也只見他兩回,怎麼偏偏認識?連姓名都未忘記,豈不是個小小漏洞嗎?不知其中有個緣故,當時賓主在廳前飲酒看戲,忽飛進一隻破靴,打碎了正席上的湯炒碗,把眾客嚇了一跳,獨有趨賢與武書手足失措,一個坐碎了酒杯,一個帶翻了盆碟,又弄出一場笑柄。諒諸公閱過初集的,定未忘懷,毋庸在下復贅的了。因此阿金記得此人,叫他一聲「單老」,登時將寶玉提醒。進了二重門,自有案目引領,至頭等客位內坐下。頭等後面即是二等,雖然隔開,盡可彼此說話,故趨賢坐著二等,彷彿敘在一處,不過略分前後罷了。   此際戲尚未開,寶玉正看場上的景致,忽聞趨賢問道:「胡先生你一向好嗎?我今天在這裡遇見你,真是巧得狠呢!」寶玉答道:「多謝,奴倒嘸啥,單老哪哼一逕勿見?阿是到別場化去格介?」趨賢道:「不錯不錯,我那年相隨李大人開辦漠河金礦,約有三四個年頭。後來在申觀察那裡辦事,此刻觀察到上海來,購備軍裝,故此我一同來的,還不及半個月,那有工夫到你家呢?」   寶玉聽了他的話,究不知是假是真,況他做篾片出身的,現與我毫無關係,誰耐煩同他閒談,故便冷冷的說道:「明朝阿高興到倪格搭來佬?」趨賢道:「要的,要的,不但我要來,而且我要請申大人一同來呢。」寶玉道:「勿知貴人阿肯踏到賤地浪來。」阿金也在旁插嘴道:「格位申大人格公館,勒篤啥場化介?」趨賢道:「公館現在中旺弄,離錢江會館只有兩家門面呢。」阿金又道:「我還要問,格好朋友關老,故歇阿搭一淘勒浪佬。」趨賢道:「你可是問關武書嗎?他眼前狠得意,捐了一個武官,在丁統領標下當差,極其信用他。聽說本月底要同統領到這裡閱兵呢。」   此時寶玉任他們二人講話,掉轉頭來,仍見那場上的點綴,果與中國戲園不同,居中做戲的所在,並不搭什麼高臺,四週用欄杆圍繞,上面掛著無數電燈。欄杆以內,即是寶玉所坐的頭等客位,後一排是二等,最後是三等,用木板搭著看臺,約有五六層高,坐的人最多,卻無一個西人在內,二等裡面,中西參半,若頭等則華人寥若晨星。寶玉看了一回,秀林忽然問道:「乾娘,啥落格格戲臺要用圓格佬?」寶玉道:「想,方格末哪哼好跑馬嗄?」   兩人正當說著,猛聽得「當郎當郎」的鈴聲響動,見四五個黑鬼推出一隻大鐵籠子來,籠中有一隻斑斕猛虎,身軀雖大,卻沒有半點威勢,彷彿搖尾乞憐的樣兒。隨後又走出一個西人,手中拿著一根鞭子,走入鐵籠裡面,先在身旁取出一管手槍,對著猛虎放了一響,再將鞭子打了兩下,那虎帖耳順服,好像懼怕這條鞭子,只向旁邊躲避,大約鞭子用電氣做成的,打著便要通身麻木,所以不敢倔強,一任西人戲弄。昔人有詩歎之曰:   虎是深山百獸王,可憐身入柙中藏。   雄威一世今安在,侮弄隨人類犬羊。   其時西人將自己的頭鑽入虎口,賣弄技術,引得中西看客一個個拍手贊好。耍了好一回,方才完畢。   黑鬼將虎籠移開,牽出一匹白馬,甚是肥美。秀林向寶玉說道:「難未是馬戲正場哉,剛剛做老虎戲,害奴心裡嚇煞快,啥落格種外國人,能格膽大佬?」寶玉道:「俚篤做慣勒浪格,教得老虎熟裡熟,賽過白相一隻貓,弄一隻猢猻,自然勿怕哉。」話未說完,即見裡面跑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外國女子,短襟窄袖,通身上下均穿著粉紅的衣褲,越顯得嬌小玲瓏,令人可愛。跑到場上,略略檢點,即便飛身上馬,立在馬背上面,兜了一趟圈子,又做出許多花樣,忽而坐,忽而立,忽而跪,忽而豎蜻蜓,忽而翻筋斗,或單足,或雙足,無不出神入化,適意隨心。有一篇短贊為證:   翩若驚鴻,狡如脫兔。彷彿穿花蛺蝶,依稀點水蜻蜓。奔跑竭控縱之能,馳驟精翻騰之術。不用鞭棰,遠勝千金市骨﹔能知音樂,還疑六轡如琴。中規中矩,謹守範圍﹔不疾不徐,無虞隕越。勢效金雞獨立,爭誇神駿如飛。迴環往復,輕盈同風擺荷花﹔上下盤旋,柔軟若腰翻楊柳。正是:雖無出塞琵琶曲,絕勝登場賣解流。   寶玉看那西洋女子跑過了幾趟馬,又換了幾齣戲,無非是踢球、踏球、翻筋斗、驗實力、走繩索、跳舞戲、獸戲等各技藝,雖皆新奇動目,精妙絕倫,書中卻難以盡述。直看到十一下鐘,馬戲將要散場,阿金開口   說道:「我倪阿要走罷,停歇做完仔戲勒出去,要軋煞快格。」寶玉點點頭,立起身來,免不得向著趨賢說道:「單老明朝請到倪格搭來,倪勒浪等格。」趨賢道:「曉得曉得,我明天准來就是了。」阿金道:「唔篤格東家申大人,也替倪請一聲呀!」說罷,阿金攙著寶玉,與秀林、阿珠一同走出布篷,上車回去,不表。   單說趨賢見寶玉等先走,也不高興再看了,遂即出了戲場,僱一部人力車,回轉公館。卻值申大人喚他進去談話,趨賢急忙入內見了大人。大人道:「我這幾天忙得狠,明晚金小紅家燒路頭,我萬不能不去擺酒的,他還要叫我碰和,我自己有些不耐煩,倒不如你代替了我罷。」趨賢諾諾連聲。大人又道:「後天丁大人准到這裡,我與他是至交,晚上要請他酒席,你代我寫好一個請帖,千萬不可忘卻,屆時你也有份,充做陪客便了。」趨賢連連道是,又謝了大人抬舉,方問道:「請酒的所在,可仍是小紅家嗎?」大人點了一點頭,忽打了一個呵欠,趨賢曉得大人煙瘾來了,不便坐著再問,連忙告退出外,回到自己房中安睡,我且暫時將他擱起。   再說那丁統領,名復旦,表字重華,安徽壽州人氏。由軍功出身,游升總鎮之職,統帶水師舟船,頗為大帥器重。今奉大帥將為,巡視江海各口炮臺,以及各營軍馬,故坐著大號長龍船,率領標下將士,十幾號大小長龍,從漢口一路沿江而下,直抵吳淞,各營武官照例迎接,先到炮臺上巡閱一周,後至各營中查點一遍,足足忙碌了兩天,方才告竣。   來至上海碼頭停泊,丁統領即捨舟登陸,乘馬入城,只帶著八名親兵,逕往關道衙門拜會。少停與辭退出,想起申觀察也在上海,係屬舊交,亦須拜望他一次。於是迤邐出城,不消片刻,早到英界中旺弄,相近錢江會館,見一家石庫門上,貼著「申公館」三字,知已到了,即命手下長隨進門投帖。管門的接著,說了一聲「少待」,逕往裡面通稟。   申觀察正在書房中與單趨賢閒講嫖經,說那昨夜小紅家擺酒之事,又問趨賢怎樣認識寶玉,叫他一個堂差呢?趨賢自鳴得意,就將從前寶玉始末根由,細細述了一遍,其中又添枝帶葉,盛稱寶玉的好處。正講得高興,忽聽管門的一稟,申大人接過名帖一看,原來丁統領到了,連忙換了衣冠,吩咐開正門出接。管門的先出外相請,隨後申觀察即至二門跟首恭迓,見丁統領軍裝打扮,緩步而入,彼此相見,無非是官場俗套,不必細敘。   迎至廳上坐定,送過香茗,各敘了一番寒暄。申觀察道:「大人的公事,諒已辦畢,在這裡可以多住幾天呢?」丁統領道:「小弟在此,至多不過兩三天,就要回去覆命的。」申觀察道:「今晚弟作東道主人,聊備薄酌,大人務必要賞面,屈駕前往,一敘朋友闊別之情。」丁統領不等他說完,即說道:「你我本是至交,與弟兄差不多,請你把『大人』稱呼除去,小弟才敢領情,不然,照這樣的客氣,小弟只得告辭了。」申觀察連忙改口道:「尊兄此刻如沒有事,請進書房更衣,略坐一坐,就到那邊去逛逛可好?」丁統領笑道:「老哥你沒有說出所在,究竟請我到那裡去呢?」申觀察道:「實不相瞞,弟在此寂寞無事,新近向北里中閒逛,遇見了一個名妓,名字叫做金小紅,狠有姿色,我就與他攀了相好,借他的地方會客。好在上海租界上面,不比別處,我們做官的,盡可放浪形骸,所以敢邀老兄同往,即使上司知曉,也不妨事的。」丁統領道:「雖然如是,我們日間同去,究屬不便,有關名譽。況小弟是閱兵至此,為眾人所矚目,比不得老哥,可以任意閒遊,效學江州司馬。但不敢卻老哥盛意,小弟准晚上赴約如何?再者現帶著八名親兵,必須回船打發開去,然後悄悄到府同往便了。」申觀察點首稱是。於是丁統領起身告辭,觀察照例相送畢,回進書房。趨賢即問道:「丁大人已經會面,那張請帖可要差人送去嗎?」觀察道:「他雖曉得請酒,帖子卻仍舊要送到船上去的,這是請酒的規矩呢。」趨賢唯唯,即把寫好的請帖差一個家丁送去,不表。   申觀察又交代趨賢先往金小紅家,叮囑他們整備頂上豐盛酒筵一席,並且今夜不許接待他客,以張我的場面,至要至要。趨賢領命,自去關照,即在小紅家恭候。毋煩細敘。   再說申觀察因少兒位陪客,當即寫了幾張字條,命人分頭相請,無非是張大人、李大人一班道府。諸事停當,更換了一身便服,專等丁統領到了同行。其時天已傍晚,獨在書房中吃煙,吃過了十幾筒,瘾已過足,方見管門的進來稟道:「丁大人到。」申觀察問道:「此刻丁大人乘轎來的,還是騎馬來的?」管門的道:「是坐著小轎來的。」觀察也不再問,即忙走至外面招接。丁統領早已出轎,走進二門,彼此叫應,刪除客套,攜手同入書房,升炕坐下。申觀察開言道:「我們到那邊去,不如坐著馬車,覺得雅意些,而且路上可以談談,又快捷,又爽利,老兄你道好嗎?」丁統領連聲道好。觀察即喚家人整備自己的馬車伺候。家人答應退出,不一時便來稟覆,說:「車已駕好,馬夫在門前伺候了。」觀察點點頭,遂同丁統領出外上車,一逕往小紅家來。   小紅現住在久安裡,是新近掉頭過來的。轉瞬之間,馬車已至里口歇定。兩位大人下落車沿,觀察在前引導,走到第五個石庫門首,統領見上面高高掛著一塊金花邊綠」字地的牌子,寫著「金小紅書寓」五個朱紅漆字,也曉得此地就是了,仍讓觀察先行。穿過裡面客堂,客堂中的烏龜、鱉腿、燒湯等眾,都認識是申大人,大家慌忙立起彷彿站班的樣子,看大人將上樓梯,便一片聲的高喊「客來」。樓上單趨賢與金小紅、大姐、娘姨均知兩位大人到了,一齊奔至樓梯前迎接,同聲叫應大人不迭。   兩位大人既上樓頭,觀察讓統領先走入房,彼此略略謙遜,即在廂房中煙榻上坐下,趨賢旁側相陪。金小紅與大姐、娘姨等,送瓜子的送瓜子,獻茶的獻茶,裝煙的裝煙,絞手巾的絞手巾,雖都是堂子中的舊規,卻奉承得格外週到,以博大人之歡。丁統領十分大悅,稱贊小紅不置。申觀察更是得意,自負賞識非虛。統領又與趨賢攀談,因是初次會面,照例問問尊姓大名,趨賢對答如流,就將做篾片的平生手段,一一放將出來,口中大人長,大人短,脅肩諂笑,恭維一個不亦樂乎。若是高雅士人,聽了他這般言語,連身上的肉都要麻起來的,那班做官的卻不然,平日向上司獻媚,也是這個樣兒,此刻我身份大了,別人拍我馬屁,亦屬應該之事。譬如向來放出了本錢,現下加利收還,所以恬然處之,毫不為怪,非但不討厭他,翻而歡喜他。以為這等人,萬萬不可少的,次是自己做慣的法兒,有什麼肉麻呢?雖丁統領是個武職大貨,性情比文官豪爽,然此身一入宦途,耳濡目染,日與蠅營狗苟者為伍,能不為聲色貨利所迷?即有品行的,漸漸變作沒品行了﹔有氣節的,漸漸變作沒氣節了﹔昔日自稱高雅士人,此時亦改為風塵俗吏,而況乎丁統領一人,怎不喜趨賢之奉承?   閒話少說。統領同趨賢談了一回,甚是投機,忽聞申觀察問道:「今夜老兄也須叫一個局,熱鬧熱鬧才是。」統領答道:「局是該叫一個,但我素不在上海,那有相好去叫呢?費老兄的心,替我代叫一個罷。」觀察聽了,沉吟了半晌,方說道:「弟到此間,也只有半月多,認識得狠少,除小紅外雖有幾個,都瞧不上眼,怎好薦與老哥呢?」說到這裡,忽然向著趨賢,自己埋怨道:「我真昏了,你是老上海,薦一個上好的與丁大如果看得中,就請你一臺酒,謝謝你媒人,好嗎?」   趨賢一聽,正想將寶玉推薦,然須鄭重出之,故假作想了又想,一時尚未出口。忽聞樓下喊「客來」,扶梯上腳聲亂響,只道主人邀請之客,搶步出房覬視,見那人已到樓上,身穿著水灰布的夾,外罩天青緞對胸大袖馬褂,足上薄底靴子。定睛細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從前常敘一處的關武書。武書年紀比趨賢小四歲,嘴上並無鬚髯,身子較舊日胖了許多。趨賢急忙叫應道:「武書弟久違了,此刻到這裡,可是要見丁大人嗎?」武書也叫了一聲「趨賢哥」,然後答道:「正是要見丁大人,有一事奉稟,相煩哥進去說一聲。」趨賢答應,未便先叫武書進去,囑他在外少待,獨自入內。申觀察急問道:「外面那個人,既不是客,你與他講什麼話呢?」趨賢答道:「是丁大人那邊的人,要見丁大人的。」丁統領初未留意,並沒聽見武書的聲音,茲聞趨賢回稟,就不等他說完,便問道:「是那一個要見我?我在船上並沒說起到這裡來,他們怎麼找著的呢?」趨賢道:「來的這位叫關武書。晚生與他本是好友,據說有要事面稟大人,大人可要傳他進見嗎?」丁統領道:「原來是他,你去喚他進來就是了。」趨賢唯唯,到房門跟首喚了一聲。   武書慌忙趨入,在兩位大人前請過了安,垂手立著,方欲稟話,丁統領道:「有什麼事,你且坐著講。」武書連說:「不敢不敢,二位大人在上,那有卑弁的坐位。」申觀察搶先說道:「這裡不必講什麼禮數,你家大人既命你坐,你倒是老實的好。」武書應了幾個「是」,又說「蒙大人抬舉」,方在旁側椅上恭恭敬敬的坐了。統領復問何事,武書傴僂著身子稟道:「方才大人到申大人那邊,隨後有一位楊大人來拜會,卑弁回他公出,他便囑卑弁轉稟大人,今晚過去敘話,倘沒有空閒,明天午前一定要屈駕的。故此卑弁特地來稟明大人,先到申大人公館,方知大人在這裡呢。」稟畢,遂欲起身告退,丁統領止住道:「慢著慢著,少停與我一同回船罷。」申觀察也愛武書說話漂亮,而且他與趨賢是舊交,雖是個小武職官兒,然與趨賢比較也差不多,況在堂子裡面,無關體統,加之他是丁大人十分寵用之人,何妨同桌而食,做一個春風人情呢?故也說道:「今夜客人不多,你在此陪伴我們也覺得熱鬧些。你不必拘定禮數,把上司下屬放在心上呢。」武書謝道:「多承大人賞面,卑弁敢不從命?」說畢,方與趨賢略敘別後之事。   趨賢剛說了兩三句話,被申觀察阻止道:「趨賢,我方才問你的,你還沒有回答,怎麼就忘懷了?」趨賢道:「該死該死,我真忘懷了,還請大人寬恕,容我再想一想,揀一個頂兒尖兒,始不負大人下問呢。」其時,金小紅立在旁邊笑道:「裝腔做勢,想啥格念頭哉,剛剛搭奴說歇格人,蠻好薦撥勒丁大人仔。」申觀察聽了,即問小紅道:「他對你說過的人,是那一個?你替他說了罷。」小紅笑而不答。趨賢急忙遮飾道:「大人休要聽他胡言,我卻並未與他講過,此刻才想著一個,說出來,大人不但曉得,而且新近見過的。」申觀察道:「我見過的不止一個,誰耐煩去想他,你快說罷。」趨賢於是搭著架子,說將出來。正是:   不意官場現形記,偏從妓院繪圖來。   不知所說的可是寶玉,且聽下回細敘。 第三十八回 篾片一雙豔稱寶玉 犒銀三百驚擲多金   話說單趨賢因申觀察命他舉薦一妓,為丁統領侑酒,早欲將寶玉說出,第恐跌了他名妓聲價,所以假意遲延,姑作鄭重的樣子。不防小紅在旁一說,雖是無關緊要,然他們必疑我賣什麼關子了,因此即忙答道:「丁大人的局,不如叫了胡寶玉罷,可算得花叢巨擘了。不過他架子大些,但丁大人去叫,他斷沒有不來的。」申觀察道:「他既然架子大,怎麼昨晚你去叫他,他也肯來呢?」趨賢道:「不是我的面子叫得動他,實因我與他從前有些瓜葛,所以他不好意思不來,不然,像我這等人,只怕睬都不肯睬。即使比我闊些的,他有時也叫乾女兒秀林代局呢。」申觀察道:「這樣的名妓,難道十里洋場中,除掉了他,再沒有第二個嗎?」   趨賢是個察言觀色的能幹篾片,一聽觀察這幾句話,早知觀察的用意,以為金小紅不弱於寶玉,嫌我將寶玉過獎,我須辨別,不要說得高興,拂了觀察之意。故又分說道:「晚生跟隨大人出外了好幾年,妓院裡面久已疏遠,當時幾個有名的,或嫁或死,都不知道,即寶玉也是碰見的,否則一個都薦不出呢!」武書聽趨賢在那裡辨別,也插嘴附和道:「寶玉係前輩名妓,昔年果然可推獨步。若講現在,隔了數年,豈沒有後起之秀賽過他嗎?但他有一種溫柔嬌媚的工夫,好像天生在骨頭裡面的,為他妓所不及,即同時出道之最有名的,如李巧玲、李三三、陸昭容等,尚且遜他一等,其餘可想而知。不過寶玉的面,我有六七年未見了,今聽趨賢兄的話,諒他的丰姿還沒有改變呢。」   申觀察正欲再言,卻被丁統領搶先說道:「你們議論他做甚?今夜叫了他來,見了他的面,就知道了。武書,你代我寫一張局票,早些喚他來,待我細細賞鑒,試試你們的言語如何。」武書遵命,向小紅要了筆硯,剛要寫這張局票,聽得下面連聲「客來」,來了兩位大人,是不先不後到的,觀察與統領等均起立招待,認得一位是張太守,一位是李參戎,彼此坐下,各敘寒暄。小紅在旁敷衍應酬,不必一一細述。   單表武書已把局票寫好,呈與統領過目。統領道:「不須看得,你交代小紅就是了。」申觀察道:「慢些慢些,尚有應叫各局,等著全去,此刻鐘已敲九下,只有一位趙觀察未來,我們不必等他,就此擺酒罷,他與我是至交,少停來也不要緊的。」於是命小紅端整擺席,早有大姐、娘姨叫了相幫上來,七手八腳,傾刻將席面擺設停當。   申觀察請張、李二位叫局。張太守叫了張蘊玉,李參戎叫了李巧玲。統領叫武書寫了,回頭向申觀察說道:「你在這裡,應該另叫一個,陪陪我們才是。」觀察道:「該的該的,但我沒有別的相好,怎麼處呢。」丁統領道:「你既別的沒有,何不就叫了陸昭容,讓小弟品評品評,究屬比寶玉如何,老哥你道好嗎?」申觀察欣然應諾。武書當將陸昭容局票書就,方問趨賢道:「你可要叫一個嗎?」趨賢因丁統領在座,不便遽然答應,只把眼睛對著申觀察看,口中卻吞吞吐吐的說道:「各位大人都叫了,已狠熱鬧,我們不叫也罷。」丁統領道:「怎麼話!今夜大家各宜爽快,叫局愈多愈妙,若拘定尊卑,那就乏味了。」申觀察也道:「既是丁大人這樣吩咐,你們恭敬不如從命的好。」趨賢、武書唯唯,各道了幾個「是」,又謝了大人寬典,然後把局票寫了。丁統領過來一看,見趨賢叫的是金賽玉,武書叫的是馬雙珠,即便說道:「快命人去叫罷。我們不客氣,先坐席吃些酒菜,免得腹中挨餓了。」申觀察就請眾位入席。公推丁統領坐了首位,其餘依次而坐,主人居末相陪。   金小紅在各人前篩過了酒,方坐於觀察背後。大姐傳過琵琶,小紅撥動弦索,先唱了一隻小曲,正不啻《西廂》所云「嚦嚦鶯聲花外囀」,一串珠喉,聞之心醉。唱畢,又連斟了幾次酒,眾人稱贊不置,歡呼暢飲。趨賢忽開口道:「小紅先生,你請坐罷,篩酒一事,有我與武書代勞呢!」小紅道:「阿好實梗介?真真對勿住!」丁統領道:「這個酒杯太小,吃得不爽利,快換大杯來,免得連連的斟酒,豈不好嗎?」小紅乃命大姐拿過六隻大茶杯,親手斟滿,送至眾人面前。丁統領接著,便道:「我們照一杯罷。」李參戎首先答應,其次申觀察與趨賢、武書亦只好勉強從命,惟張太守不善於飲,推辭道:「小弟量窄,一口氣怎能吃得下呢?」丁統領道:「一杯終不妨,請老兄豪爽些,今夜權把斯文收起來,效學我們做武官的樣子,小弟方才快活,不知老兄肯給一個臉嗎?」說著,將自己這一杯一飲而盡,先向眾人照過,然後對著張太守照定,逼他快飲。張太守沒法,只得喝了下去。   這個當兒,申觀察聞得樓下「客來」之聲,一定是趙觀察到了,因係至好,無須以禮出接,獨有金小紅連忙向外招呼,果然見是趙觀察,便嬌聲喚道:「申大人,趙大人來哉。」趙觀察踱步進房,丁統領等早已出席拱立,一見之下,彼此拱手,申觀察即請趙觀察入座,娘姨等添上杯箸,小紅在旁篩酒,趙觀察略略謙遜坐下。丁統領與趙觀察初次會面,免不得談了幾句客套的話。申觀察道:「二位不容講了,休阻了吃酒的興致,況趙兄來遲,理宜受罰三大杯,寫過了局票,方始再談,不然,豈不太便宜他嗎?」趙觀察笑道:「你這個人,真是不講情理,我今晚本不能來,因聞丁大人在此,所以暫將正事擱起,特地趕得來的,你還怪我來遲,實在太不原諒人了。」申觀察道:「憑你說得好聽,我都不管,快快受罰叫局罷。」趙觀察一定不肯,只飲了一杯酒,寫了一張局票,叫的是   左紅玉。剛交大姐拿下樓去,即見方才所叫的各局陸續而來。第一個是馬雙珠,第二個是張蘊玉,第三個是陸昭容,第四個是金賽玉,其餘尚還未至。四位校書均在各客背後坐定。   丁統領見一個個都是如花似玉,暗暗稱贊,何以他們獨薦胡寶玉與我?諒必寶玉更出人頭地,也未可知,故手中端著酒杯,在那裡出神,聽得趨賢問蘊玉道:「我道張蘊玉是那一個?原來就是你。你幾時改換姓名的呢?」蘊玉答道:「奴格名字,還是新近改得,勿長遠來,啥曉得佬?」丁統領便問趨賢道:「他本來叫什麼?」趨賢道:「他即是我說過的李三三,與胡寶玉同時出道的。」丁統領點點頭,聽各校書挨次獻藝,弦管並調,雖皆異曲同工,卻當推馬雙珠為第一,惟姿色稍次於三人。   申觀察問丁統領道:「老兄,你看四個局,那個最佳呢?」丁統領用手向昭容、蘊玉一指,正待品評出來,卻巧此刻胡寶玉已到,掀簾而入,帶著娘姨阿金來至筵前。丁統領初不認識,但覺得眼前放一光彩,因寶玉今晚身上穿的衣裙與他妓不同,渾身上下都是大紅閃金花緞,花中嵌著小鏡子水鑽,光芒閃爍,豔麗異常,令人矚目不定。寶玉為何這般打扮,比平日更為濃豔呢?實因這裡前去叫他的局,見局票上寫著「丁」字,料定必是趨賢所說的丁統領,又問了送局票的鱉腿,果然不差,故立刻裝飾起來,揀一套極時式、極燦爛的衣裙穿在身上,以顯得自己的嬌媚,好將丁大人籠絡住了,可以發一注小小橫財。然打扮了好一回,未免到得遲些。此時緩步走至席間,申觀察即指著丁統領說道:「這位就是丁大人。」寶玉連忙叫應,在統領背後坐下,先嬌聲低語道:「剛剛大人差人來叫奴,奴齊頭出堂差去哉,勿勒屋裡,後來轉仔勒曉得,格落晏(讀俺)仔點哉,真真對勿住大人。」說罷,執壺敬酒,引得丁統領眉開眼笑,麻木了半邊身子,忙將敬的那杯酒乾了,又仔仔細細對著寶玉相了半晌,心中忽然疑惑道:「我看寶玉的年紀至多不過二十餘歲,比蘊玉尤其少嫩,昭容則更不及他,但照趨賢方才所說,寶玉久享盛名,年紀且大於昭容,當在三十以外,怎麼一些都看不出?難道他們騙我,不是這個胡寶玉嗎?」因此轉念了良久,連申觀察問他說話,他都沒有入耳,卻被寶玉用手扯了一扯,笑說道:「丁大人勒浪搭說閒話呀。」丁統領方回頭問道:「老哥同我講什麼話?」申觀察道:「我叫趨賢薦舉寶玉與你,好不好嗎?你怎樣的謝我們呢?」丁統領道:「明晚就在寶玉家請酒可好?」寶玉一聽,便向丁統領稱謝,即請開寫菜單,統領命武書代寫,自己說了幾樣菜,武書寫畢,呈與統領過目,統領回手交與寶玉,又不住的問長問短,寶玉一一對答如流,統領更自歡喜,興致倍添,與眾人高聲豁拳,放量飲酒。   其時李巧玲、左紅玉都到,統領雖見巧玲別具風流,不亞於寶玉,然既有寶玉,終覺寶玉稍勝於巧玲,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一些不錯的。至於左紅玉,則丰姿愈遜,更不放在心上了。少停陸昭容、張蘊玉、馬雙珠、金賽玉先後都去,只剩寶玉與巧玲、紅玉三人侑酒。   丁統領微覺醺醺,手中抓了一把瓜子,欲同眾人猜枚,負者罰三大杯,眾人均說量淺,實在吃不下了。丁統領一定不依,先拉著張太守猜,問瓜子數目是單是雙?張太守被他逼得沒法,勉強答道:「是雙。」申觀察對他看了一看,怎奈出口得快,已經阻不住了。丁統領即將手中瓜子一數,原來成單,是張太守輸的,理應吃三大杯。張太守那裡吃得下,只向丁統領討饒。丁統領道:「酒令嚴如軍令,少一杯都不能,快些喝罷,不然,小弟是個武夫,莫怪要動粗恃蠻了。」張太守又央求申觀察等討情,申觀察等代他說了多少好話,丁統領仍舊不允,虧得趨賢暗中向寶玉做了一個手勢,是托他解圍的意思。寶玉微微一笑,方拉著統領說道:「丁大人看奴面浪,饒仔張大人罷。張大人量小,哪哼好搭比嗄?」丁統領也笑道:「你的話雖不錯,只是太便宜了。」寶玉道:「格末實梗罷,張大人吃仔一大杯,終算領仔大人格情。奴格句閒話,阿通呢勿通?」張太守聽了,方勉力乾了一杯,向丁統領照了一照,丁統領也就罷了。   寶玉問道:「唔篤阿要再猜枚勒介?」申觀察道:「酒已吃過量了,怎敢再猜枚呢?況此刻巧玲、紅玉也往別處轉局去了,單有你在此陪伴我們,倒是飲酒清淡的有趣,但不知你家丁大人意下如何?」寶玉道:「辰光勿早勒海哉,席面浪格菜差勿多也上完哉,奴想亦要失陪唔篤哉。」話尚未畢,趨賢、武書一齊插嘴道:「寶玉先生,你等我們席散,然後走罷,你也是難得的。」申觀察也和著說道:「丁大人狠著你,你捨得甩掉他先走嗎?」寶玉道:「奴是瞎說說呀,勿然奴老早去格哉,有幾化堂差,奴才叫倪秀林去代哉,格落奴好舒舒齊齊坐勒裡。倒是丁大人,勿知阿肯停歇搭奴一淘到倪格搭去。」趙觀察、李參戎均搶著答道:「他如不去,我們護送他到你家可好?」   寶玉不語,只用那只勾魂奪魄的俏眼,對著丁統領一眇。丁統領不覺喜形於色,情不自禁,嘻嘻的笑道:「我自會去,不勞各位相送得的。」說到這裡,聽那壁上的掛鐘「當當」的敲了十二下,又見張太守已經吃醉,一聲不作,只在那裡前仰後合的要睡,便趁勢說道:「眾位既有醉意,讓我一人獨飲,也覺乏味,不如大家吃飯罷。」申觀察早知其意,便道:「今夜是我主人不好,實在待慢老哥,未能盡老哥豪興,甚是抱歉。究其所以,皆因方才勉承尊命,用了大杯,以致易醉。你看張大人已醉得不成樣兒了,可見酒量大小,是天生成的,斷斷勉強不來。」話未說畢,連打了幾個呵欠。丁統領微笑道:「不用說了。我看你不是酒醉,其實是煙瘾發了,你快些去吃黑飯,我們卻先要用白飯了。」申觀察道:「各位請用飯罷,恕弟不能奉陪,因此刻過足了瘾,方能同往寶玉家去呢。」於是申觀察吃煙,丁統領等用飯。惟張太守早已醉倒,小紅命大姐、娘姨攙他到牀上暫睡片刻,那知略一驚動,就此大嘔起來,然吐過一陣,心中稍已清爽,遂即要回去了。幸有兩個跟班在此,喚了上來,扶他下樓上轎而歸。不提。斯時丁統領等飯已用畢,洗過了臉。趙觀察、李參戎也因時候不早,相率告辭。丁統領約他們明晚在寶玉處飲酒,二人唯唯,作別而去,毋須細述。   仍說丁統領恐寶玉久待,便向申觀察道:「你怎麼吃了許久的煙,還沒有過足瘾?我請你到那邊再吃罷。」申觀察方始丟槍坐起,小紅過來湊著耳朵,大約是幾句情話,連在下也不知他們講些什麼。怎奈丁統領急急的催著,只得點了一點頭,立起身子,跟著他們就走。小紅照例相送,無非說「對勿住,明朝到倪搭來」這兩句老套話兒,丁統領並不理會,到了里口,想起一部馬車如何坐得許多人,只好指派阿金坐了寶玉來時的轎子,趨賢、武書各坐了一部東洋車,自己同寶玉、申觀察坐了馬車,雖覺狹窄,也只得將就的了。好在路近,不一時已至寶玉門前。三人下車,略等一等,趨賢、武書、阿金都到,一齊走路。   寶玉與阿金在前引領上樓,請各位進房坐下。秀林也過來叫應,分送瓜子,阿珠倒茶點煙燈,忙了一回,寶玉、阿金在旁各裝水煙,十分慇懃優待。因知丁統領是個武官,性情必定豪爽,手頭必定闊綽,不比做文官的,心計甚工,善於打算,大半是吝嗇之徒,雖討好也沒用的。所以寶玉一見丁統領,便一五一十的拍馬屁,使他一上了鉤,就好穩取這注現錢,明曉得他住不長久,必須眼前竭力的奉承,事後即用些辣手也不妨了。你   想寶玉這個人狠不狠嗎?不知者以為當時寶玉看上了丁統領,愛他是一員戰將,欲試試他的本領。無奈他不肯住宿,席間就將酒帳開銷,故此心中不快,又暗詐他一注銀子。其實不然,早已想在他身上多弄幾個錢是真的,何嘗定要他住宿呢?況寶玉閱歷已深,交好的難以數計,那在乎丁統領一人?再者,寶玉雖縱欲無度,究與雉妓賣淫者懸殊,豈有初次會面,就肯草草成事,把聲價丟掉嗎?   閒話少敘。且說丁統領到了這裡,見房中各種器具,以及擺設的東西純是西式,無一非上上等的,遠勝於金小紅的房間,我明晚在此擺酒,也是生平一大大快事,必須重重賞賜,方顯我做大人的場面。心中雖在那裡轉念,嘴裡卻與申觀察談話。申觀察此時煙已吃足,精神抖擻,一問一答,又和著趨賢、武書與寶玉、秀林調笑,不覺已是兩下多鐘了。丁統領道:「我要回船了,明天早上,還要到楊大人那邊去呢。」申觀察道:「既然這樣,我們一同走罷。」正當說著,見進來一個相幫稟道:「現有丁大人的跟隨,同著轎馬在門伺候呢?」統領點頭道:「他們來得狠好,免得同坐馬車,老哥送我回船了。」說罷,起身竟行,申觀察等三人隨後而走。寶玉送到樓梯跟首,說道:「兩位大人,明朝請早點來,弄到老晏介!」丁統領連聲「曉得」,一齊下樓到大門外面,彼此拱手而別,上轎的上轎,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一邊回船,一邊回公館,均不細表。   且說次日丁統領往楊大人公館答拜,楊大人設筵款待,午後又同坐馬車到味蒓園、愚園遊覽。丁統領卻一心掛在寶玉那裡,故閒逛到四五下鐘,便請楊大人同往寶玉家中,楊大人欣然不辭。要曉得那位楊大人,官印瓊第,是武舉人出身,現居副將之職,家資甚巨,揮霍極豪,最喜尋花問柳,雖是個武官,卻無一毫粗俗之氣。今夜本想邀丁統領去吃花酒,萬不料丁統領先來請他,故在車上問道:「丁大哥,你幾時認識那寶玉的?」丁統領一一細述。話未談畢,早至寶玉門首,略略謙讓,相將而入。上得樓來,寶玉已在那裡恭候,也認識這位楊大人,招呼進房,一應俗套,概不復贅。   等到上燈過後,申觀察與單趨賢先到,既而趙觀察、李參戎、張太守陸續來齊,都是昨天約定的,無庸寫票相請,末後關武書也至。一共賓主八位,或聚著閒話,或躺著吃煙,惟丁統領拉著寶玉說笑,趨賢、武書向各位大人前恭維,秀林與阿金、阿珠等只在中間應酬。滿房中俗氣薰蒸、京腔嘈雜,全是官場的怪狀、妓院的陋規。倘有風雅之人見了,只怕片刻也難耐的。   話休煩瑣。當時丁統領見客已齊集,即便吩咐擺席。不一回,陳設停當。賓主入座,各寫局票,紛召群芳。此段吃酒情形,與上半回大致彷彿,若再細細描摹,勢必令閱者生厭,故此草草表過,就算數了。因這一班官界人物,比不得前集中黃芷泉、顧芸帆等諸名士,雅俗判若天淵,除豁拳轟飲外,一概不懂,既不會吟詩聯句,又不能行令評花,所以書中說過一遭,以後只好從簡,並非在下有意躲懶,把這篇熱鬧文章一筆抹煞,看官們以為然否?   在下表明作意,仍要說丁統領等所叫各局,正值上那碗魚翅的時候,紛紛都到,就是昨晚這幾位校書,惟楊大人多叫了兩個,一個叫范彩霞,一個叫吳新寶,也是海上的名妓。次第彈唱起來,無不爭奇鬥勝,各擅其長。丁統領分外得意,不禁顯出武夫的狂態,拉著眾客人大喝大嚼,吃菜如虎嚼,飲酒如鯨吞,暢快異常。內中只有趙觀察、張太守食量不佳,即申觀察亦屬有限,究竟文官不及武將。然與各校書調笑,捏手捏腳,醜態百出,則武將不如文官。   眾人直吃到一下鐘,各局早已散去,大菜亦已上齊,又乘著餘興,豁了一回拳,方始大家用飯。丁統領意欲賣弄自己的場面,即在身邊摸出一大卷鈔票,點了一點,計共三百元,放在臺上,是賞寶玉這席酒錢的,自   以為一時豪舉,寶玉必定感謝,但未說明開銷這句話,就同眾客出席散坐。此時阿金、阿珠與相幫等人收拾檯面,見了這一大卷鈔票,不禁呆了一呆,料想下腳賞錢,憑你怎樣的闊老,斷沒有如此之多的,故大家停著手,只對寶玉觀看。寶玉卻不慌不忙,視等尋常,預先心中盤算定了。正是:   胸藏成竹超凡輩,目少全牛攝武夫。   不知寶玉說出什麼話來,試聽下回詳剖。 第三十九回 單趨賢開筵充闊客 沈逸民吃醋阻從良   卻說丁統領將鈔票三百元擺在臺上,賞給寶玉作為今夕酒席之費。因後天即欲回轉江寧,未便在申逗留,所以開銷現款,落得顯顯自己的奢豪,不但使寶玉欽敬,而且令別人知道我的場面,有一擲千金日費萬錢之概。那知這一來,翻而吃了啞苦,白白丟了許多銀子,討不得寶玉一聲謝。究竟丁統領是個武官,性子極其直爽,既不熟悉花叢中情景,又不向別人討教,偏要做假內行(讀杭),未曾說開銷酒帳這句話,含糊一擲,致落寶玉的圈套。雖統領不在乎此,然細細想來,豈不做了洋盤大老官嗎?   閒話少表。當時阿金、阿珠與相幫等人收拾殘筵,見此多金,翻不敢貿然謝賞,因下腳錢照例四元,多則加倍,或額外賞賜,未嘗無要緊完的瘟生闊老。然一賞數百元,則從來有酒的,故此都向著寶玉觀看。寶玉也知這卷鈔票是開銷我的酒帳,誇耀自己的闊綽,並非犒賞一班下人的,但他沒有言明,我何弗只做不知,當作眾人的犒賞,使他暗中吃虧,另行再送我酒錢呢?況他就要去的,不是個長久客人,有什麼後日的貪圖?此刻盡不妨敲他的竹槓,即使背後說我、恨我,不怕他不來開銷,坍了自己臺的。主意已定,便假作埋怨阿金等眾人道:「唔篤啥能格小家氣,阿像煞見歇食麵格,大人賞仔唔篤幾化,謝才勿過來謝,呆瞪瞪立勒浪作啥介?」阿金等聽了,早已會意,一同過來謝丁大人的賞。   丁統領不禁暗暗吃驚,懊悔自己鹵莽,不曾說得明白,竟著了寶玉的道兒,但事已如此,不便再說吝嗇的話,失了自己體面,正叫做「啞子吃黃連,道不出的苦」,只得強作歡容,裝出坦然的樣子,向著寶玉說道:「我是難得到這裡的,賞他們幾百塊錢不算什麼,只怕你用的許多人,分派起來,每人還不夠買兩件衣服穿呢。」寶玉連忙答道:「世界浪才像大人實梗,俚篤才要發財哉。奴皆為是大人格賞賜,格落勿敢叫俚篤辭,恐怕大人要動氣格佬呀。大人真真量大福大,挑挑唔倪,唔倪勿知哪哼燒透仔路頭,接著格位大人格。」寶玉正當說著,來了一眾烏龜、鱉腿、燒湯以及粗做娘姨、小丫頭等用人,都到丁統領面前謝賞,統領說了一聲「免」,均各退下。申觀察忽然笑道:「這一來,足值三百塊錢,把寶玉家裡的人,一齊倒了包,豈不有趣嗎?」這幾句話,引得眾客哄然大笑。   此刻丁統領也覺快活,又聽了寶玉與申觀察的言話,早把懊惱之心盡行消釋,仍拉著寶玉的手,說道:「我後天要動身了,你的錢,我明日叫武書送來罷。」寶玉道:「阿是倪待慢仔大人,格落後日就要動身去哉介?」丁統領道:「我有公事在身,怎能自由自在,常到你家頑呢?況我再至此間,又論不定日子,不知今年是來年,所以開銷了你,並非怪著你待慢,休要弄錯了。你如不信,你去問問各位大人,自然明白了。」說罷,聽鐘上已鳴兩下,眾人要都走了,丁統領也覺身子疲倦,急欲回船養息,亦然起身同去。寶玉並不挽留,只說:「大人後日開船末,明朝好到倪格搭來格。」統領口中雖然答應,卻沒有昨天的高興了,匆匆同出門外,與申觀察等各位大人拱手作別。一時轎馬喧闐,輪蹄紛散,東西分路各歸,不必詳敘。   單表丁統領同武書回船之後,想起那方才之事,雖在眾人跟前張足場面,然化了許多錢,始終未聞寶玉道一謝字,空說了幾句好看的話兒,足見他胃口極大,欲壑太深,看得這三百塊錢輕如鴻毛,全不放在眼裡,真真是個無底洞,斷然相與不得的,我明日開銷了酒帳,就算完事了。這許多念頭,都是回味想出來的。   話休瑣屑。過了一夜,又封了二百塊錢,命武書送去,自己卻往各處辭行。楊大人請他在別的所在又吃了一臺花酒,因非書中正文,毋須表出。翌日午前,便起碇回寧覆命去了,不提。   縮轉身來,仍說寶玉自丁統領去後,當夜阿金等將犒賞的三百元交與寶玉,寶玉取了一半,其餘一百五十元,均作數十份,賞給樓上下男女用人,阿金、阿珠與管帳的各得雙份。還有自己的哥哥杜阿二,現在補了看守客堂的缺,也派了雙份,此外各得一份,無不歡喜異常,說丁大人是個闊手,難得遇著的。在寶玉卻司空見慣,視若尋常,且知丁統領以後決不再來,落得多要他幾百塊錢,貼補平日的游費。   下一天,武書又送來二百元酒資,雖被他打了一個八折,也是多的,寶玉並不計較,曉得衙門公館中,都有這個規矩,不要說是嫖帳,就是中國向洋人借款,也有九五折的扣頭。總之銀錢一經著手,憑你是親爺娘、活老子,都不能脫白的。俗語云:「水過地皮潮。」真正比喻得一些不差。寶玉熟諳世故,所以問了武書幾句,即喚阿金取出一張名片叫管帳的寫了收謝幾個字,注明收到洋二百元,好讓武書回去覆命。   武書去後,又來了一個單趨賢,在寶玉面前買功,說:「這位丁大人,若不是我薦舉你,那天要叫李巧玲了。被我把巧玲說壞,方來叫你,你想我這場功勞大不大嗎?」寶玉聽他口氣,是來討我謝儀的,但此事確是虧他,應該謝他幾個錢,只是沒有名目,與武書兩樣,未便把現錢相送,故笑盈盈的說道:「多謝單老照應,奴也曉得勒裡。奴明朝夜裡請間搭來吃酒,後日請坐馬車,一淘到愚園去,阿好?」趨賢道:「狠好,你既誠心請我,明晚那臺酒,面子上算我請客,因為我從來只叨擾別人,有些難為情,所以同你商議,你肯裝裝我的幌子嗎?」寶玉道:「奴才肯格,悉聽單老說末哉。」趨賢又道:「後天是重陽日,你請我坐馬車到愚園去,倒不如往徐園去的有趣。他那裡菊花極多,各種名目不計其數,都是向各處購求來的,據說名貴得狠,故現今登著申報,開一個菊花會,你可高興去看看嗎?」寶玉道:「阿是新閘浪格徐園呀,奴倒忘記脫哉。既然故歇有菊花會,比仔愚園好白相,奴有啥勿高興去介?」   阿金剛正從外房進來,聽寶玉說要往徐園去,便插嘴道:「徐園像煞有得勿長遠來,景致還算嘸啥,可惜地段推板仔點,格落白相格人勿多,加二進園要兩角洋鈿,若勿弄點花頭,哪哼別人想著去嗄?不過故歇有仔菊花會,阿要加價勒介?」趨賢道:「我雖看過申報,卻沒有留神價目。橫豎加與不加,我們終要去頑的,究屬有限得狠,管他則甚呢?」說罷,起身要走。寶玉道:「有啥要緊事體佬?坐仔一歇歇就走介。」趨賢道:「實不瞞你,此刻申大人在金小紅家,等我去叉麻雀的,所以不能多坐了,我與你明日會罷。」寶玉叮囑道:「奴明朝端整好仔酒菜,為仔別格事體,推頭申大人差我哪哼哪哼勒勿來介?」趨賢道:「你不用叮囑得的,明晚連申大人都請在內,怎麼推他身上不來呢?況且是你請我,我借此要擺擺款的,即使有天大的事情,我肯啥得這臺酒嗎?」這幾句話,引得寶玉、阿金等莫不掩口胡蘆,好得趨賢的面皮極老,漫說是笑他,即指著鼻頭罵他,他也不要緊的,所以並不再言,匆匆的去了。當日兩下均無書說。   到了明天下午四點鐘,趨賢同著兩個朋友先來,一位叫沈逸民,排行第三,嫖界中都叫他沈三的﹔一位就是從前同胡士誠來過的趙完璧。寶玉陪著閒談。趨賢忽虛擺架子道:「可惜此刻只有三個人,不然,倒可以敘一桌麻雀,解解悶呢。」逸民接嘴道:「與其叉麻雀,倒不及清談的有趣,況小弟素不擅長,就再來了一位,這桌和也碰不成的。」趨賢聽了,連說「是極是極」。   寶玉道:「唔篤橫勢勿碰和,奴有一句閒話,要細細教問問來。」趨賢道:「你問我,我曉得的,不論什麼事,都肯告訴你的。你說你說,我在此洗耳恭聽了。」寶玉微笑一笑,方問道:「申大人常常勒金小紅搭,到底搭小紅阿有啥花頭介?終曉得底細格。」趨賢道:「我的寶玉先生嚇,你是個聰明人,怎麼忽然懞懂起來?你想申大人與小紅,若沒有一些花頭,他什麼常在小紅家呢?這個道理不言而喻,無須向我細問的了。」寶玉道:「阿呀,格套事體,啥問勿得格佬?奴倒偏要問問勒。」趨賢道:「你既然一定要打聽,我索性盡數告訴了你罷,他們兩個人,現在親熱異常,所以前天申大人同我商議,要把小紅娶討回來,托我做媒,去說這件事。我因這兩天沒工夫,故還未開過口呢。」   那知這幾句話,在寶玉聽了,本屬無關緊要,但不過曉得這個主顧,早被小紅占定,別人難以爭奪的了。不防坐在旁邊的沈三,已經面皮紫漲,酸氣直沖,忿忿的欲言又止。寶玉卻未留神,而趨賢說過之後,忽然想起沈三也做小紅的,且情深齧臂,與尋常泛泛者不同,自悔失言,回頭見沈三這副形景,只好當作未見,向著沈三說道:「這件事情,確是真的,我本欲告訴三兄,卻巧寶玉此刻問我,我所以直言不諱呢。」   沈三聽了,一心恨著申觀察奪我所好,因此沾染鎮江風味,氣得話都說不出來。既而定了一定神,暗想此事尚未開談,或者可以挽回,只要小紅不願從他,即申觀察也難以強成的,但須有一個能言舌辯之人,打動了小紅的心,方能破壞他們的事體。然我許多朋友之中,惟趨賢最善詞令,雖是申觀察信用的人,與我卻是至交,知道他的脾氣,一生所好的,無非黃、白兩件東西,有了這個,不論何人托他,他都當作主人看待,赤心去辦的﹔不然,即是主人差他做事,他不過當面答應,背後仍將此事擱起,催他也沒用的。今他把細情實說,大約主人沒有許他好處,抑或所許謝儀太薄,有意在我面前詳述,要我央求於他,也未可知。我何弗就此與他商懇,重重酬謝,先給些甜頭與他嚐嚐,待事成後加倍酬勞,諒他決無不肯的。打定主意,方開言道:「承蒙老兄關切,足見朋友交情。弟所以憤憤者,並非怪著老兄,請老兄勿疑。」趨賢不等他說完,便答道:「我怎麼會疑三兄見怪呢?況這事又不是我要做,小弟斷不這樣夾切的。」沈三又道:「我有一句不情的話,要奉懇你老兄,你如允諾,我終不忘你好處的。」說到這裡,便在手上取下一隻鑽戒,暗暗遞與趨賢,且說道:「此事須求你斡旋則個。」   要知沈三是富家子弟,頗有資財,但因雙親俱在,未能暢所欲為,娶討小紅歸家。然此心未死,終望二老歸天,以遂雙飛之願,故欲阻止此事。趨賢與他同淘,豈有不知?今聞沈三這幾句話,又遞過一隻鑽戒來,無非托我解散這件事,然頗不容易,且深負主人重托,這便怎麼處呢?欲待不受,卻又捨不得這注現錢交易,況事成後還有加倍的酬謝,比主人將來的更優,不如暫且應允,再作計較便了。腹中籌劃妥當,始低聲說道:「三兄托我,敢不竭力?但敝東委我作媒,不過議定身價罷了,必然已與小紅說定,此刻我忽前去吹散,你想難不難嗎?所以這事未能逆料,待有好消息,即報知就是了。」沈三唯唯。兩人講了好一回,不覺天色已晚。寶玉側耳細聽,已知他們的計較,不便插嘴,只與完璧敷衍閒話。   直等到八下鐘,申觀察與眾客來齊,趨賢暗囑沈三,今夜小紅讓他獨叫,切勿露於形色,把事弄壞,至要至要。沈三點首稱是。少停擺席叫局,主賓入座,紅箋飛召,翠黛紛來。沈三見申觀察與小紅調情耍笑,難免妒火中燒,然一來承趨賢之囑,二來懼觀察之勢,只得耐了下去,不言不語的坐著,略陪了幾杯悶酒,雖叫了本堂胡秀林的局,只不過敷衍而已。忽聞申觀察笑問趨賢道:「你怎麼突然請起客來,真是一件奇事,萬不料我也有一日擾你的。」趨賢亦笑道:「請大人量大些,遮姜晚生的體面,讓我今夜充做一次闊客罷。」這兩句話,引得合席大笑不止。惟沈三一人無精打采,單向著小紅觀看。小紅坐在觀察背後,未便過來安慰,又不好叫沈三轉局。故把頭搖了兩搖,雙眉皺了一皺,以示不得已之意。沈三看在眼裡,早已會悟,等到眾人半酣之際,眾局紛紛散去,他也推托有事,起身告歸,在家等候消息,不表。   且說申觀察見沈三先走,又問趨賢道:「那個姓沈的,怎麼狠不高興,匆匆的去了,好像有什麼心事呢?」趨賢道:「對嚇對嚇,若不是有甚心事,這個人狠是有趣,此刻趕他去也不去的。」寶玉在旁聽了,暗笑申觀察尚在夢中,問起這個對頭冤家來,你若曉得他這樁心事,只怕要活活氣死的,故不禁展然微笑。適被申觀察瞧見,問道:「寶玉,你笑什麼?」寶玉遮飾道:「奴想著剛剛單老講格笑話落呀!」申觀察還要問那句笑話,卻被趨賢用言叉住道:「大人今夜可要到小紅家去嗎?」觀察點了一點頭,又與眾人豁了一個通關,聽那鐘上敲了十二下,等不及他們席散,先往小紅家去了。趨賢見觀察已去,方好肆無忌憚,同眾客大喝大嚼了一陣,吃到大醉方休,各各興盡而返。不言寶玉循例相送,與眾客分路散歸。   單表趨賢回到公館,雖已酣醉欲眠,然酒在肚裡,事在心裡,看看手上戴的鑽戒,想起「得人錢財,與人消災」這兩句話,我且打聽大人此刻可曾回來,到門房裡去問一聲,若已回府,我明日便往小紅家去。故歪歪邪邪,一步一顛,走至外邊,向管門的一問,回說:「尚未回來,我們所以不敢睡呢。」趨賢聽說,也不復問,即回自己房中安睡,實在倦醉異常,橫到牀上便著。一覺醒來,已是紅日滿窗。好得衣服沒有脫,起身甚便當。梳洗過了,又去問那管門的,方知昨夜大人歸家已經三下鐘了,並未住在小紅那邊,今日不妨去下說辭。正在那裡轉念,忽聞申大人傳喚,連忙飛身入內,見了觀察,請過了安。觀察喚他近身,輕輕吩咐了幾句,無非命他往小紅處議定身價一事。趨賢道了幾個「是」,說今天就去。說畢,退到外面,暗想:小紅在大人前一定答應願嫁,我少停用什麼言語打動小紅的心,把這件好事拆散呢?再者大人面前,我怎樣回覆,使他不要小紅呢?若我露了痕跡,非但有負沈三,連我的飯碗都要敲碎,還要惹人家笑話,說我外香骨裡臭,是個外國忠臣,臂膊向著外彎的,叫我怎好做人呢?故須籌一條兩全妙策,如俗語所云「快刀切豆腐---兩面光鮮」,方顯我的手段。怎奈一時想不出,我且到小紅家裡,見事行事,說話引話,再定主意。倘仍沒有計較,我去找人商量,或者別有高見,也未可知。所以吃過午膳,即匆匆往小紅家而去。正是:   水溢藍橋中有阻,花開紅豆起相思。   要知趨賢用何言語阻止小紅從良,以及胡寶玉徐園賞菊,都在下文表出。 第四十回 賞菊花登高重九天 佩萸囊遙想十三旦   且說單趨賢自受沈三賄囑之後,甘心負主人重托,一意拆散這件好事。你想這種小人,用得用不得嗎?然大人先生們往往歡喜用他,以為門下走狗,易於使喚,我若推心置腹的待他,深恩厚澤的賞他,他也是一個人,豈沒有半點天良?而孰知那班趨炎附勢之徒,盡是狗肺狼心之輩,主人得勢,則巧言令色,甘為妾婦而不辭﹔主人失敗,則投井下石,竟效惡犬之反噬。故聖人有云:「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真是千古不易之至言。今在下為醒世起見,所以概論及之,非好為此迂腐之談也。   閒文少表。單講是日午後,趨賢到了小紅家中。小紅只道他求做媒的,故先問道:「昨日夜裡唔篤大人轉仔,身體阿好?今朝阿要到倪搭來?」趨賢道:「來與不來,他都沒有說起,只命我到這裡來,同你談一句話呢。」小紅道:「啥格閒話佬,自家勿當面搭奴說,倒著來搭奴說,阿要希奇!」趨賢道:「你既然不要我傳話,我就不說了,我單問你,你平日最相好的,除去了申大人,可還有別人嗎?」小紅道:「阿也,要問俚作啥佬?講到倪做格種生意,相好要幾化,不過申大人待奴最好,格落奴搭俚也最知己。奴是有一句說一句,勿相信咒才罰得格,夾忙頭裡,問奴別格相好,到底是大人教來說格呢?還是有意搭奴摟摟介?奴倒勿懂哉。」趨賢道:「是我同你頑笑,你不要認真,罰什麼牙痛咒,害我話都不敢說了。」小紅說:「究竟大人差來,傳啥格閒話撥奴聽佬。若要放刁勒勿說,怪奴晏歇點大人來仔,奴一本賬才告訴,讓受兩聲埋怨,難未曉得奴利害哉。」   趨賢假作慌張,雙手亂搖道:「我最怕的是你在枕頭上告狀,實在我當不起的,我即刻說就是了,求你饒了我罷。」說著,有意跪了下去,被小紅一手攙住,一手在他頭上連打了兩下,笑說道:「格人,真真刁轉彎格,假做式求奴,討奴格便宜(讀熱)。自家想想看,阿該打呢勿該打?」趨賢忙答道:「該打該打。不過我的骨頭都被你打酥了,還望小紅大先生高抬貴手,聽我細稟這句話罷。」小紅道:「小銅鈿少搭點,毫燥點說罷,儘管嚕哩嚕嗦哉。」趨賢方說道:「大人今天差我來,無非要娶你的這句話,托我做媒,問問你願意不願意。你在我面前,不妨實說,如果願的,再議身價,不然,即使作罷,也須回覆他一聲呢。」小紅道:阿呀,奴老早搭俚說格哉,還要問奴作啥呢?」   趨賢一聽,方知他們二人先已訂定,僅托我做現成媒人,與他假母議議身價罷了。我還捏著他的話,問小紅願意不願意,顯然是我的鬼話了。待我掩飾過去,再將別的言語打動他的心罷。便答道:「這也是大人鄭重的意思。就像我做媒人的,不明白內中的委曲,亦當問你一聲,始免後日抱怨著我。為因大人年已半百,雖比別人調養得好,究不是三十以內的人。若你則正值妙齡,青春二九,好像一朵鮮花在半開的時候,怕沒有石崇、鄧通般的富室,潘安、衛!般的少年把你藏之金屋嗎?你須思前想後,切勿趁一時高興,弄得進退兩難,後悔無及,這是我愛惜你的意思,你休要意會差了。不然,我做媒人的,巴不得此事立成,好到手這注媒人錢,至少也有一二百金,何必再說這樣話呢?」   小紅道:「格套閒話,且得去說俚,奴單要問,俚格位大太太,阿有介事勿勒上海佬?」趨賢道:「是的是的,大太太現下住在南京,因大人來到這裡,辦完了公事,就要回去的,你若嫁了他,少不得也要到南京,與那位大太太同住呢。」小紅道:「一淘住是嘸啥,不過格位大太太阿凶呢勿凶格介?」趨賢道:「雖不算十二分凶,但他們規矩狠大,朝要請安,夜要請安,在大太太房中,連坐位都沒有,只好立在旁邊,有時還要伏侍他呢。」小紅道:「阿真格介?大人搭奴說起歇!」趨賢聽他口氣,知已打動了他的心,便接著說道:「你也太糊塗了,他若與你說明,你還肯嫁他嗎?」小紅道:「照實梗說,叫奴一日也登勿來格,倒是奴勒大人面前,已經答應願嫁格哉,哪哼好一時頭浪變卦嗄?替奴想想法子看。」趨賢作難道:「這個法兒,非但不容易想,而且我不便想,因我受主人之托,本來要撮合你們,如今翻變做拆散你們,若被人知道是我的計較,豈不大家要罵我負心嗎?」小紅道:「奴勿說末,有啥人曉得是。既然勿擔鄭重,也告訴奴格好哉!」趨賢道:「我皆為愛你、憐你,多嘴說了幾句,不想纏到自己身上,弄得兩面不討好,真真該死該死,活得有些專了。」小紅不等他說完,就咬著他耳朵說了兩句,無非求他畫策,重重酬謝的意思。趨賢方點頭道:「也罷也罷,我就代你想法去,少停再來覆你就是了。」說罷,抽身就走。   出得門來,心中暗暗歡喜,但想不出十全十美的妙策,故欲往大新街找一個朋友商議。剛走到三馬路口,突見迎面來了一人,你道是那一個?即是前集書中載過的侯祥甫,現做《申報》館裡副主筆,與黃芷泉同事,平素瞧不起趨賢,因此雖然認識,不甚交談的。今趨賢遇見了祥甫,知他飽學多謀,見識極廣,迥不猶人,我何勿就同他商議此事,諒他必有妙計,我再要找別的朋友做甚呢?故爾十分歡悅,暗說巧極,連聲的招呼道:「祥甫兄,祥甫兄,久會久會,渴想之至。」說著,又連連的拱手。祥甫本不欲與他接談,奈已被他瞧見,不能躲避了,也只得拱手答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趨賢兄,一向在何處得意?有好幾年不見了。」趨賢先吹了一大篇牛皮,方說到現在跟申觀察至此辦公事的話,聽得祥甫頭疼腦脹,幾乎笑將出來。又見趨賢道:「小弟有一事,要與閣下相商,屈駕至同芳居一敘,未識祥甫兄有暇嗎?」祥甫聽了,更自暗暗好笑,他說這幾句話,彷彿字條上寫的,足見他善於恭維,但不知有何事商議,我且與他同往,耐著性兒,暫坐片刻便了。所以點頭答應,一同向棋盤街而來。   相離甚近,轉瞬已至同芳廣東茶居,移步登樓,揀了一個座頭,對面靠窗坐下,喚堂倌泡了一碗烏龍茶。吃過一開,祥甫便問趨賢何事相商?趨賢即將申觀察如何想娶金小紅,如何命我去做媒人,小紅如何起先當面應允,如何此刻心中翻悔,托我想兩全之策,要使申觀察自願背盟,約略述了一遍。惟不說沈三吃醋,與自己得賄兩事。祥甫聽他講畢,心裡早已明白一二,料是趨賢未得主人好處,從中阻梗,故想代小紅設法,不然,做媒的做不成,也就罷了,何必幫著小紅反對呢?其中定有蹊蹺,我若白白想個妙計與他,豈不便宜他嗎?   正在那裡轉念,趨賢已知其用意,即說此事費了閣下的心,小紅一定感激,要從豐的酬謝你呢!祥甫便哈哈大笑,不慌不忙,說出那條絕妙的計策來,但在茶肆之中,須防旁人竊聽,故低聲說道:「這件事只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包在我身上,令東決不要娶他了。只不知令東天天看報嗎?」趨賢拍手贊道:「妙極妙極﹔佩服佩服。好在敝東天天看報的,必然上這個鉤兒。待弟述與小紅聽了,准後日到尊寓奉謝,斷不失信的。」祥甫道:「不必,我們後日下午四點鐘,仍至這裡相會罷,此刻我還有些俗務,恕不奉陪了。」趨賢道:「我也要走了,後天先到先等。」說著,付了茶資,一同下樓,出了店門,彼此拱手而別。   單說趨賢興匆匆到了小紅家裡,就把祥甫所定之計講給小紅聽了,又向小紅索取祥甫謝儀,小紅應允事成准付。趨賢不便現要,只誇張了一回自己央人的功勞,方出了小紅家,再到沈三府上去傳信。卻巧沈三悶坐在家,未曾出外,見面之後,並無客套。沈三急問此事辦得怎樣了?趨賢道:「恭喜三兄,賀喜三兄,此事已有八九了,再過三天,可以獨佔花魁了。恐兄懸望,故特先來報知。但弟受了三兄重托,真真用盡心思,拌乾唇舌,奔斷腳筋,方得有此好消息送與三兄聽呢!」沈三謝道:「費心費心,感激之至。但未知怎樣一個計較,才能夠拆散他們的美事,還請老兄細說一遍。」   趨賢面有德色,先把自己打動小紅的話道了詳細。末後提及遇見祥甫定計,尚未說出那如此這般來,沈三忽搶著問道:「此計穩不穩嗎?」趨賢道:「不用性急,待弟講出來,就曉得了。據他說,明日將小紅登報,捏造他新近與馬夫親熱,有不可告人之事,使申觀察見了,必然始而疑,繼而怒,不要娶小紅作妾了。惟祥甫設此妙策,也該送些謝儀才是呢!」沈三點頭道:「極該極該。但計雖甚好,不免壞了小紅的名譽了。」趨賢笑道:「他做妓女的,貴重什麼名譽?況有你這大老官照應,還愁生意冷落嗎?」這兩句話,拍得沈三分外得意,就說:「你與祥甫的酬勞,准後日一並交你便了。」趨賢連連稱謝,又坐談了一回,見天色已晚,遂即告退,回轉公館。申觀察卻出外應酬去了,及至歸來問起此事,他早預備著鬼話搪塞,不必細表。   單說次日趨賢早上無事,在公館用過午膳,方換了一身簇新的衣服,僱了一部人力車,來赴寶玉遊園賞菊之約。此時不過一下多鐘,寶玉已經打扮舒齊,專在那裡等他了,一見趨賢已至,便道:「倪阿要就去罷,今朝是重陽登高日(讀熱)腳,比往常要早點格。」趨賢道:「我到這裡,見馬車已在門前伺候,曉得你等得性急了,我們立刻就走,到那邊去細談罷。」寶玉點首稱是,遂即帶著阿金、阿珠與趨賢一同下樓,至門外上車。四人對面坐定,,就此車轔轔,馬得得,一逕向老閘橋徐園而來。   不消兩三刻工夫,早見園門上的橫額,刻著「徐園」兩個篆字,當即停車。先跳下一個馬夫,拉住嚼環,四人徐徐而下,緩步共進園門。因來得尚早,並不擁擠,一路走入,一路觀看,見那滿園秋色,大有瀟灑出塵之想。趨賢在前引領,到了鳳儀水閣之前,便問寶玉道:「我們可要在此泡一碗茶,略坐一坐再往各處細細遊玩罷。」寶玉唯唯,步進水閣,見中排列著許多菊花,黃的、白的、紅的、紫的,深淺不同,濃淡各別,都用著博古細窖的磁盆,紅木紫檀的花幾,高高矮矮,密密層層。雖不知各種的名色與各品的貴重,然身入其中,覺眼前彩色紛披,鼻觀幽香暗襲,使人俗慮全消,不作繁華之夢﹔名心頓淡,獨留隱逸之風。有一首絕詩為證:   淺深相間紅兼紫,濃淡咸宜白與黃﹔   到此疑游陶令宅,四圍秋色送秋香。   寶玉細細看了一遭,十分贊美。又見居中擺著一席酒筵,旁有一人看守,大約是主人請客賞菊,此時客尚未來,故先設席以等候呢。忽聞趨賢喚道:「茶已泡在此了,你過來吃茶罷。」寶玉果然有些渴了,回身至沿窗坐下,取茶飲畢,方問趨賢道:「奴聽見喊泡茶,哪哼已經泡勒裡哉介?」趨賢道:「你看花看出了神,所以不聞不見了。」   四人互談了片刻,便見遊人絡繹而至,旁邊幾只桌兒,已幾坐滿,都在那裡品評菊花。寶玉道:「我倪到格邊假山浪去登高罷,也算應應名,倪停歇再來吃茶末哉。阿珠且坐歇,等倪來仔勒去白相,勿然,倪吃茶格只檯子要撥別人僭脫格。」阿珠雖心裡不願,也只好應允。   於是寶玉等三人出了水閣,穿過竹林深處,方見池水一泓,蓉蕊半吐,楊柳搖風兮疏淡,樓臺倒影兮參差,別有一種深秋景象。三人沿著堤岸,從月牙式的十二迴廊穿將過去,見有「橫波檻」三個草字嵌在牆上,寶玉等也不細看,過了迴廊,就是大觀樓了。是樓為一園之主,雖上下只有三十二楹,而崇高過於他處,登樓眺望,能使全園風景一覽無餘。樓前奇峰突兀,怪石嵯峨,名曰「蜿蜒嶺」,嶺上有八角亭,叫做「天心亭」,最擅園中之勝。寶玉此時興致勃然,並不叫阿金攙扶,當先走上嶺來,趨賢、阿金翻在後面,一步一步,直到嶺巔。寶玉未免嬌喘吁吁,就在亭中石凳上坐下。趨賢問道:「你覺得吃力嗎?」寶玉口中答道:「還好」,眼睛只向四面觀看,居高臨下,毫無阻隔,不但全園在目,並且連東南洋場熱鬧,西北田野荒涼,一一皆堪指點,如觀一幅天然圖畫。惟高處秋風瑟瑟,翠袖嫌單,寶玉有些坐不住了,且見奪我月山的李巧玲,遠遠從那邊上來,我不願與他會面,就此走罷。故用手將趨賢拉了一拉,逕自下嶺,不由原路回去,卻從大觀樓右首抄到鳳儀水閣。凡一路經過的樓臺亭榭,沒一處不排著菊花盆景,真令人觀之不盡,玩之有餘。三人回至水閣,阿珠說道:「唔嗎倒好格,去仔實梗半日,害我一干子等煞快哉。」寶玉道:「故歇去白相罷,怨哉。不過就要來格。」阿珠答應自去,不表。   仍說寶玉斜靠窗前,正看那戲水金魚遊行逐隊,煞是有趣,忽耳邊聽得笑語喧嘩,履聲雜沓,一齊走入閣來。急忙回頭一看,原來是八九個客人,領著六七個北里姊妹,與大姐、娘姨等眾,一共約有二十餘人,說說笑笑,一哄而入,均至中間酒席就坐。因左右菊花排列,看不見誰主誰賓,況進來的時候,亦未看清眾人面目,不知其中可有認識的,便低聲問趨賢、阿金道:「格班吃酒格人,唔篤阿曾看清爽,認得呢勿認得格介?」趨賢搶答道:「我倒看清楚的,他們卻沒留神到我們,我所以不高興與他們招呼呢。這班人不但我認識,你也認識一大半,就是做報館主筆的黃芷泉、侯祥甫以及顧芸帆等數人,都是自命為風雅的。我們幸被菊花遮掩,且他們眼光專射在花上,沒有瞧見你我,不然必定邀我入席,喚你侑酒了。」寶玉道:「嗄,就是格班人?倪撥俚篤看見,也嘸啥要緊。」趨賢道:「你不曉得,他們最喜做詩,今日飲酒賞菊,斷沒有不做的,我若吃了他們的菜,豈不要揉我的肚腸嗎?」寶玉笑道:「格倒怪勿得,搭俚篤和勿落調,格格末倪阿要趁故歇鬧猛,早點溜出去罷?」阿金道:「慢點看,阿珠還來格勒呢。」寶玉道:「勿要緊格,倪出去勒近段坐歇,末就勒間搭外勢候俚,好得等勿長遠,俚就要來格呀。」趨賢道:「不用講了,走罷。」即在身邊摸出茶資,放在桌上,然後一同趨出。好得中間席上的人,四圍坐著眾局,立著大姐、娘姨們等,彷彿一座肉屏風,怎看得出他們行動呢?   話休煩瑣。此時寶玉、趨賢在近處亭子中稍坐片刻,即見阿金、阿珠攜手而來。寶玉取出金錶一看,已有四下鐘了,便道:「倪末園也游過哉,高也登過哉,茶也吃過,花也賞過哉,嘸啥別格白相,倒勿如帶早點轉罷。」阿金接嘴道:「勿差勿差,今朝是重陽日,作興有個把客人,闖得來擺酒碰和格,倪是早點轉格好。」於是四人一起出園,上了馬車,並不再往別處兜搭,一逕回轉家中。天將傍晚,果然來了幾位熟客,交代少停擺酒。寶玉免不得應酬一番。趨賢讓到小房間裡,也覺一人坐著乏味,且想著小紅之事,今天大人見報,不知怎樣結局?須回去打聽明白才是,如何好久坐在此呢?想罷,急急的回轉公館。   大人已傳喚過幾次,只得入內進見。申觀察滿面怒容,將《申報》擲與趨賢觀看,方說:「這樣沒廉恥的淫娼,我如此抬舉他,他竟公然姘起馬夫來,連報上都登著,我還要娶他嗎?你以後不必再去了!」趨賢諾諾連聲,聽觀察並無別話,始告退到外邊來,心中快活異常,等不及吃夜膳,急忙到小紅、沈三兩處報信,都贊他辦事能幹。次日謝儀到手,來赴同芳居之約,送了祥甫五十元。   草草表過,後書不題。回轉身來,仍要說昨夜寶玉房中有客,擺酒叫局,直鬧到十二下鐘方散。客人去後,阿金伏侍寶玉卸妝,秀林坐在旁側閒話,問問徐園的景致。忽袖中掉下一件東西,秀林俯身拾起。寶玉見是一個小香囊,就在秀林手中取過來,看那個香囊,是截紗做成的,上面的花紋玲瓏細巧,嬌豔異常,甚是可愛,知他自己做不出的,故湊到鼻邊聞了幾聞,非蘭非麝,又非花椒,不知是什麼香料,因問秀林道:「格只香囊是啥人送撥勒格?阿曉得當中放格香料是啥物(讀末)事介?」秀林道:「日裡一個客人送撥奴格,奴當俚是花椒袋,客人說勿對格,裡向是茱萸勒海,皆為今朝是重陽日,格落用著俚,勿然,故歇亦勿是熱天,路浪亦嘸不臭氣,要用啥格花椒袋介?乾娘歡喜末,拿仔去罷,撥奴甩脫仔,倒有點可惜格。」寶玉點頭道:「怪勿道格格香味,覺著另有一工格。」說罷,頭已通好,想要早些安睡了,打發秀林、阿金等出去後,把萸囊掛在衫衣鈕子上,遂即入被孤眠。   那知身雖疲倦,而睡魔不來,睹此萸囊,忽勾起一樁心事。回想前年十三旦在申演戲,與我交好,也贈過我一個香囊,至今還藏在首飾箱中,是用細珠珊瑚穿成的,比此更佳。我一向不肯取出,為恐睹物思情之故,不意今日有客贈囊於秀林,為我所見,觸我離懷,我安得身赴燕京,與他相會,了此相思之債?心中越想越煩惱,越煩惱越睡不著,加之半牀被冷,黃月山已被李巧玲奪去,近來時常獨宿孤眠,雖偶有幾個替工代勞,無一足當己意,不過算作虛行故事罷了。所以下集寶玉有北京之行,找尋十三旦,以續舊好,實由今晚見囊而起。然二集書中,未嘗述及贈囊一節,並非在下遺漏,皆因情人贈物,事極尋常,不比私訂終身,暗贈表記,載之為後日團圓張本,未識閱者以為然否?此事表過。且不言寶玉想念十三旦,今夜睡不安穩。再要說那日間寶玉所見的黃芷泉等一班風雅詞人,在徐園飲酒賞菊一事。正是:   淫娃未入雨雲夢,雅客重將風月談。   欲知芷泉等品評群芳,編成豔史,下回開場再演。 第四十一回 集名園騷人競詠菊 盛綺席雅士欲評花   卻說重陽那日,徐園大開菊花會,主人特邀黃芷泉等一班騷人墨客,飲酒賞菊,暢敘幽情,在鳳儀水閣之中。其時寶玉先在那裡,怎麼大家沒有見呢?一來寶玉背立窗前,二來眾人一心看花,不然,祥甫認識趨賢,斷無不招呼之理。及至賓主入席,身坐花中,兼有眾校書等圍繞,所以寶玉起身回去,亦未瞧見,只顧他們推杯換盞,品評菊花。   按菊花有譜,所載種類極夥,名目又多,非平日考究者不知。眾人品評了一番,芷泉獨說道:「品菊雖甚有趣,然席上除主人外,個個是門外漢,所評的話,僅從名色上著想,那曉得什麼好歹呢?倒不如各作一詩,賀賀這許多菊花罷。」眾人均說:「甚好,甚好。」單有芸帆請問道:「這詩可要分題拈韻嗎?」芷泉道:「題則宜分,韻卻不必拈了,一拈了韻,未免拘束,翻沒有好詩了。如詩不成,罰以金穀酒數。」眾人唯唯。   於是喚園丁端過文房四寶,芷泉提筆寫了幾十個題目,無非是彩菊、餐菊,以及菊枕、菊糕等類,任人自擇,各做七絕一首,作為完卷,先完先交,佳者各賀一杯。芷泉宣明了做詩規則,方請眾人擇題。今日計賓主八位,即在幾十個題目之中,每人認定了一個。祥甫做的是餐菊,芸帆是傲菊,主人是買菊,其餘四客揀了瘦菊、彩菊、菊糕、菊枕四題。芷泉看眾人認定,始選了菊農,說道:「菊花詩題目太廣,所以我加上一字,稍有限制,易於貼切,而免公共套語,若膚泛者,須罰一杯,能多作而佳者,掛紅一杯,合席陪飲兩杯,諸位以為然否?」祥甫、芸帆首先答應,余亦點首稱善。八人之中,惟芷泉、祥甫、芸帆三人詩思最為敏捷,故四句七絕均不難援筆立就。第一是芷泉,第二是芸帆,第三是祥甫,挨次脫稿。詩下注著別號。   眾人先看芷泉的菊農,注的是「海上逋翁」。其詩曰:   菊農七絕一首   盤桓三逕伴孤松,老圃休嫌淡淡容。   領略花中滋味好,菊花更比稻香濃。海上逋翁   眾人同聲贊好,各賀了一杯。又看芸帆、祥甫的詩曰:   傲菊七絕一首   天留傲骨殿群芳,獨守孤高晚節香。   不與春風桃李伍,自甘淡泊耐清霜。餐霞客   餐菊七絕一首   自誇辟谷有良方,咀嚼名花齒頰香。   不染人間煙火氣,餐英權作九秋糧。括蒼山人   眾人復大贊不置,都說芷翁與芸兄、祥兄珠玉在前,我們只好擱筆了。芷泉先答道:「諸位不必太謙,請次第交卷罷。」主人道:「慢著慢著,我們拜讀了芸兄、祥兄的佳作,怎麼口中只管贊,賀酒倒不吃呢?」眾人聽了,連乾了兩杯,方各構思動筆。   主人先已做好,交與芷泉。芷泉道:「我來念給各位聽罷,省得起立圍觀,擾亂詩思,待諸卷交齊,然後一一傳觀,以評月旦,如何?」乃高念主人的詩曰:   買菊七絕一首   挑來秋色一肩多,擔壓黃花曲巷過。   不比清風與明月,買歸且問價如何。   棣華山房主人祥甫首先贊道:「清新俊逸,能得庚、鮑之神,佩服佩服!」眾人也隨聲附和,均吃了一杯賀酒。此時眾校書坐在背後,不便說笑,恐怕亂了他們的心,故惟裝煙篩酒而已。   少停四客陸續交卷。芷泉一一朗誦曰:   瘦菊七絕一首   清奇骨格絕紛華,盼望臞仙後約賒。   簾外西風花太瘦,那知人更瘦於花。二愛居士   彩菊七絕一首   策杖悠然步偶移,薄言采采到東籬。   隴頭漫把梅花折,先折傲霜菊一枝。慕陶逸叟   菊糕七絕一首   九日都人饋送攜,堆盤風味配團臍。   花黃粉白名何雅,知是劉郎未敢題。漱石廬主   菊枕七絕一首   黃花許我入黃粱,笑傲羲皇訪睡鄉。   香逗夢魂迷蛺蝶,無邊秋色枕中藏。春申游子   芷泉念畢,眾人互相贊好,賀酒頻斟,將八首絕句合在一處,細細品評了一番,各有警句,軒輊難分,然都推芷泉為第一,其次芸帆、祥甫等,亦皆風雅絕倫,可為菊花生色。芷泉更覺興致勃然,又在數十個題目中選了兩個,不假思索,一揮而就,遞與眾人觀看,被主人搶先接著,只見了兩個題目,是菊隱、菊魂,即聽主人念詩曰:   菊隱七絕一首   愛爾秋容淡若人,與之偕隱樂天真。   此生不作繁華夢,花亦願為懷葛氏。海上逋翁   菊魂七絕一首   菊籬冷落月黃昏,秋去鵑啼血有痕。   誰賦大招詞一闋,追思彭澤弔芳魂。又   主人念罷,篩了一杯酒,遞與芷泉掛紅,自己陪飲兩杯,眾人亦然。惟芸帆、祥甫兩人,手中端著酒杯,眼睛只對著題目紙看,還在那裡思索。不一回,兩人又各寫了一首。芷泉取將過來,讀其詩曰:   菊淚七絕一首   秋風秋雨獨心酸,半面殘妝不忍看。   花似徐娘丰韻減,君前相對淚難乾。餐霞客   賞菊七絕一首   不慣爭妍與取憐,潛身循跡寄籬邊。   賞音幸遇陶彭澤,贏得芳名此日傳。括蒼山人   芷泉道:「二君佳作,細膩熨貼,勝某多矣。且祥兄作《賞菊》一絕,以志今日雅會之盛,雖只二十八字,足抵一篇蘭亭小序,我們就此作結,收了這個令罷。」眾人均以為是。芸帆、祥甫掛了紅,各陪飲了四杯。其時天色將晚,眾校書等已先後散去,不必細表,以歸簡截。   單說芷泉等眾客都要起身告別,主人挽留道:「諸位既然有興,何妨夜以繼日,況弟特備團臍美味,欲與諸位持蟹賞菊,此刻尚未取出,因方才各題佳句,未便剖食,怎麼就要去呢?難道今天重陽佳節,晚上還沒有空閒嗎?」芷泉笑答道:「我不知老兄備著蟹,且見天已晚了,所以向兄告辭呢。」主人也笑道:「我看了你們做的佳作,以致忘卻關照,實是我的疏忽,請諸位再多用幾杯,立刻去取蟹便了。」回頭即喚園丁取蟹,園丁答應自去。   主人忽問芷泉道:「我想起一件事要問你,前兩月我有一個親戚姓張的,到我家裡來,偶然提起了你,告訴我本年正月裡,在陸月舫家,開同靴團拜會,做了多少的詩,又復品評群芳,配作十二花神,真是一段風流佳話,令我聽得十分欣羨,但不知可是的確的嗎?」芷泉道:「確有其事,那個姓張的,想必就是張蔭明了。」主人道:「是他是他。可惜我沒有福氣,不獲躬逢盛典,實是生平一件憾事,皆由弟為著商業,終日營營,少與芷翁親近之故,不然同靴會中,我何妨附著驥尾呢?」芷泉笑道:「往者已過,來者可追。我本欲將海上諸名妓詳加甄別,修一豔史,以傳不朽。今我兄有興,何妨擇定日期,即在此間遍召群芳,凡海上有名的,不論從前見與未見,悉皆招之使來,惟除去新近已嫁,及當日不來者,雖色藝雙佳,概不選入。至於已入選者,下注籍貫、年歲,各繫一詩以代小傳,取名曰《花叢豔史》,豈不比我們同靴會更有趣嗎?」主人及祥甫等聽了,個個拍手稱妙。   正說得高興之際,見園丁把著兩盤蟹上來,眾人大嚼了一回,各吃了幾杯酒。主人又開言道:「我們舉行這事件何不趁菊花未謝,就在這幾天內,擇一日子邀他們呢?」芷泉道:「很好很好,就定本月十五舉行,取花好月圓之意。但預先須派一張傳單,寫明原委,關照他們,因內中有許多校書僅知其名,未睹其面,若不如此,恐他們疑惑不來,以致滄海遺珠。」說到其間,回頭向祥甫道:「這傳單一事,費了你的心,寫一寫罷。寫好了待我看一看,或有遺漏,再行補入,然後差人分送各處。但不知你肯效勞嗎?」祥甫道:「有什麼不肯?只是有名的校書約有幾十個,都據我曉得的,還有許多,卻不知道呢。況這幾十張傳單,單叫我一個人寫,也頗費力,倒不如我與芸帆分任其事罷。」芷泉道:「我總算托定了你,你去托芸帆,我卻不管了。」芸帆笑道:「祥甫不論做什麼事,必定要拖著我。我幫你寫倒不妨,只是傳單的底子,要你做的。恐不說明白,停停都推到我身上來,因從前上過好幾回當,所以此番要與你講定的。」   祥甫正欲回答,芷泉先說道:「這是頑耍的事,你也太頂真了,況我們到了這日,大家都有差使,你同諸位盤問眾妓的姓名、籍貫、年紀,因其中間有不認識的,或認識而不知籍貫、年歲的,問明之後,均須登入帳簿。帳簿由祥甫專管,我與主人品評優劣,辨別妍媸,最佳者即在該校書姓名上加上三圈,稍次的兩圈,又次的一圈,其餘有名無實,姿首平常的,俱不加圈,不入豔史。圈定後,聽其散去,方始我們再細細考訂,不須分什麼名次,單將三圈者為上選,兩圈者為中選,一圈者為次選,重行錄出。凡入上選之各校書,均作一絕以代評贊,以下中選、次選只寫評語及籍貫、年歲。但作詩加評,非一時可以立就,須竭兩日工夫,抄寫整齊,始付手民排印,分送入選各妓。如此辦法,各位以為好嗎?」眾人聽說,無不樂從。   此時蟹已食畢,酒已儘量,事已講妥,期已訂定,芷泉取出金時計一看,不覺已過八下鐘了,洗手揩面之後,先自出席告辭。眾人亦起身謝擾,主人也不再留,相送一眾出園,臨走之際,惟重申十五之約,早些來園敘話。芷泉等唯唯答應,各自散歸,不表。   書中有話則長,無話即短。倏忽之間,早又是十五那一天。祥甫、芸帆已於前兩日將傳單寫好,一共有五十餘張,當交芷泉過目,見都是海上有名人兒,雖知遺漏尚多,卻無十分有名的在內,所以略補幾個,湊足六十人,就算數了。即命兩個包車夫分頭送訖。到了十五清晨,芷泉、祥甫、芸帆三人會齊同往徐園。   今日主人也一早起身,在園中恭候,及見芷泉等已至,便邀入大觀樓下請坐。因鳳儀水閣不甚寬暢,少停眾妓齊集,難以容留﹔況人多嘈雜,地方若小,易於擁擠,勢必目迷五色,蹈走馬看花之弊了。故主人隔日命園丁打掃大觀樓,又堆了一座極大極高的菊花山,裝設得十分華麗,如瓊樓蕊闕一般,中間擺著一隻紅木大圓臺、十把椅子,兩旁排著六把紅木嵌螺鈿的雙靠、四隻茶几,左右次間裡面卻新擺著許多的單靠椅子,以備各校書的坐頭,佈置得井井有條。芷泉等深為贊美,都說這幾天大費主人的心了。主人道:「這是理當的,說什麼費心呢?」語還未畢,又見前天的四位客人與主人續邀的兩位朋友,不先不後,一齊卻到。彼此招呼,東西就坐,刪除客套,晤對閒談,妙在都是熟識的,更不必敘禮寒暄。要知今日主人續邀的二客,即是同靴會中的張蔭明、宋芝雲,故與芷泉等尤其相熟,無非議論今天遴選群芳一事,芷泉便托他幫同鑒別,二人更為興高采烈,一諾無辭。芷泉又在懷中取出徵召各妓的單子,遞與大眾觀看,眾人均說人數足夠,若尋常的一一招來,只怕六百人也不止呢。   說話之間,主人見花影亭亭,日將正午,即吩咐園丁擺席,以便飲酒談心,若待眾美畢至,大家俱有執司,問的問,寫的寫,品評的品評,翻難暢飲大嚼,豈不要枵腹從事嗎?主人存了此念,故一面交代園丁,一面向眾人說了,眾人都贊主人用心週到,且謝今日破費酒筵。主人道:「說什麼話?我費這須些,得睹群花大會,叫我天天這樣都願的。」眾人聽了,不禁為之大笑。   少停園丁、廚子搬出酒肴,水陸紛陳,賓朋錯坐,主人末座相陪,不消說得。大家歡呼暢飲,杯杯盡,盞盞乾。席間談談說說,並不猜什麼枚,行什麼令,惟有盡興吃酒,放量食菜,專等眾校書到此,放出眼力,以定月旦之評。因今日不比往常,不參一毫私見,俾成《花叢豔史》,而為海上千秋佳話。其時菜已上了一半,約摸將近一下鐘,料想眾校書要來了,故芷泉朝外坐著,留心向外觀看,遙見那一邊花影紛披,有幾位校書分風擘柳,冉冉而來。正是:   漫說青樓皆賤質,須知絳闕亦標名。   欲知那幾位校書是何芳名,且聽下回接談。 第四十二回 身歷香叢新修豔史 夢游蕊闕重訂花神   卻說芷泉坐在首席,身子向著外面,見遠遠地花枝招展,穿曲徑、度迴廊,分風劈柳,慢步金蓮,來了幾位校書。及至臨近樓前,方才看得真切,卻是三位校書帶著四個大姐、娘姨,一逕走上臺階。芷泉盡皆認識,知是王蓮舫、王佩蘭、王雲卿等三位。眾人也都瞧見,待他們走至席間叫應。芸帆雖然識面,卻不知他們籍貫、年紀,照例問了幾句,報告於祥甫,就取出一本小帳簿,一枝鉛筆,一一寫了,交與芷泉定評。芷泉即與主人等略略商酌,方將兩個畫了三圈,一個畫了雙圈,命他們不必侑酒,隨意散坐。   不一時,李巧玲、陸昭容、胡寶玉、胡秀林、張善貞、顧蘭蓀、吳新卿、呂翠蘭、李湘蘭、張秀寶等陸續而至,忙得芸帆、祥甫、芷泉以及眾客,或問、或寫、或畫圈,連酒菜都沒工夫吃了。記載未畢,又來了陸月舫、馬雙珠、胡月娥、吳慧珍、嚴月琴、胡桂芳、金紅玉、左紅玉、周素秋、范彩霞、金賽玉、顧阿南、姚倩卿、姚婉卿一十四位校書。鶯聲燕語,熱鬧異常。幸得芷泉等皆有定識,不至目迷五色,孰者優,孰者劣,各得其當,一秉至公,無顛倒錯亂之弊。   閒文少講。既而李巧仙、王雪香、吳新寶、孫靄青、陳菊卿、李琴書、陳筱寶、張書玉、林黛玉(即今所稱之金剛,非初集胡寶玉原名也),與一班名兒稍次的北里姊妹先後都到,復來了二十四位,連前並計,一共五十有一人。盡將姓名、藉貫、年歲開載於冊,或圈或不圈,入選不入選,待編定後始行宣佈,暫且慢表。   仍說芷泉、芸帆、祥甫等十人直忙到三下多鐘,方始停當。吃了一陣酒菜,見先來的各校書,或遊園,或歸家,早已紛紛散去。即後來的幾十個,也因芷泉吩咐不必侑觴,所以略坐了坐,敷衍了片刻,就向席上回頭了一聲,盡行走出大觀樓去了。蓋芷泉之意,今日訂此豔史,重色而不重藝,故無須他們侑酒,不然,怎麼好免其唱曲呢?況人數太多,若要一一聽他們獻藝,不但太煩,而且半日之間,斷斷乎來不及的,倒不如除去此層,待後日另定藝譜的為是。   話休煩絮。單表各妓之中,尚少九人未到,芷泉將傳單底本看了一看,原來是張蘊玉(即李三三)、吳蒓香等九位,料想這個時候不來,必定不來的了。好在六十人中,原意只取三十六名,今已來了五十一名,幾經圈出者,已足此數,何必再等他九個呢?故眾人吃過了飯,即將殘肴撤去,主人命園丁送進香茗,仍放在圓臺之上,眾人團團坐著,方將那本簿子攤出來,公共閱看,把三圈的、兩圈的、一圈的,芷泉托祥甫重新錄出,點了一點,卻巧三十六名,一個也不缺。惟三圈卻有十三名,兩圈只有十名,一圈亦十三名,照此分選,未免參差不勻,故又大家商酌了一回,始議定上選、中選、次選各十二名。雖一名三圈的稍覺屈抑,一名一圈的略為僥倖,也只得如此了。商妥之後,芷泉又托祥甫、芸帆代擬中選、次選各評語,上選十二名的詩句,均歸自己擔任,准後天編定。傍晚仍至此間,交與主人觀看,然後發手民排印,次日遣人分送入選各校書,及在座各友,每人一張,其餘隨報分送,以揚眾妓芳名,使普天下皆知此風流盛舉,月旦公評,與尋常花榜更勝一籌,諒各位必以為然的。   主人道:「既然如是,後天晚上,小弟仍備薄酌,一來酬芷翁與祥兄、芸帆之勞,二來奉請各位賞鑒這《花叢豔史》,且借此續今日未盡之酒興,但不知各位都有空閒嗎?」芷泉等眾人齊答道:「怎麼又要主人破費?但主人有興,我們那有不來奉陪之理?即極不空閒,也要來的。」主人很是歡喜。   正在瀹茗清談之際,忽來了一個娘姨,祥甫眼快,認得是張蘊玉身邊的老大,即問道:「你家先生怎麼不來?可有別的事情嗎?」老大先叫應了眾人,方答道:「倪先生本則要來格,皆為吃飯辰光得著一個信息,是石家(讀夾)裡差人來尋倪先生,格落先生勿能出來,勒篤商量格局事體,真真對勿住各位大少。」祥甫道:「原來為石家這件事,怪不道不能來了。」眾人聽說,除芷泉、芸帆外,都不曉得底細,一齊問祥甫這節事。祥甫略敘幾句,說:「蘊玉原名李三三,去年嫁與石姓的,今春因事重墜風塵,方改今名,此刻被姓石的打聽著了,特地差人來尋他,大約仍要他回去的意思呢。」老大在旁接嘴道:「大少格閒話一點才勿差,為仔俚再做生意,恐怕要坍自家格臺落呀。」眾人聽了,方始明白。老大講畢,又說了幾聲「對勿住」,就匆匆的去了,不提。   再說芷泉見園林中暮色蒼然,夕陽西下,眾鳥歸巢,不覺天將晚下來了,便拉了祥甫、芸帆,起身向主人作別道:「我們要失陪了,後天把豔史訂定,再來呈政,叨擾我兄的酒罷。」眾人也隨著要走,主人照舊歡送,被眾人推住,說你要送我們,我們後天不敢來了。主人方才從命,彼此拱手而別。   不說眾人出園各歸。單表芷泉拉了祥甫、芸帆同回寓所,命下人沽酒備菜,留他們住宿,以便連牀共話,評定豔史。待到來日,辦過館中正事,仍舊敘在一處,做詩的做詩,做評語的做評語,晚間一律告竣。互相觀看並無語病,方始匯在一紙,托芸帆端楷謄真,訂成一冊。已有一下多鐘,只得仍住在芷泉家裡,別無書說。   次日下午,三人從報館裡出來,取了豔史底稿,同至徐園,將近五下鐘了,各客先已來齊,大有先睹為快之意。一見芷泉等三人到了,與主人皆起身歡迎,芷泉等略略謙遜,進了鳳儀水閣,在後軒炕上坐下。主人便向芷泉取豔史底稿觀看,芷泉笑道:「且慢且慢,不要性急,少停飲酒時細細觀看,豈不更為有興嗎?」主人口中雖然答應,心裡卻甚躁急,連忙抽身向外,吩咐園丁擺席。   不一回,擺設整齊,天光尚未黑暗,但閣中燈火早已點齊,即請芷泉等眾人入席。芷泉道:「今日主人情急了,待我取出來,做了一個好事罷。」說畢,獨自哈哈大笑,在袖中取出那卷豔史來。約有十餘頁,因其中每人名下均留著幾行空白,以備別人題詠之故。書面上寫著「花叢豔史」四個隸書,甚是精雅。主人見了,先執壺各敬了一杯酒,然後伸手接過那本豔史,翻將出來,恐眾客爭先欲觀,故攤在桌上念道:   花叢豔史   上選校書十二名   陸月舫琴川人年二十四歲   詩曰:   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江州舊有青衫淚,垂暮逢卿莫恨遲。   王蓮舫姑蘇人年二十三歲   詩曰:   十分娬媚十分嬌,荳蔻春含頰暈潮。   記得女牛渡河夕,凴欄悵望鵲填橋。   吳慧珍姑蘇人年十九歲   詩曰:   雙成風調絳仙才,曾向瑤臺小謫來。   猶記盈盈年十五,淞濱爭說是花魁。   王佩蘭甬江人年十八歲   詩曰:   芳心一點渾無主,粉面雙渦倍有情。   尤物天生誰享受,愛他一笑獨傾城。   呂翠蘭姑蘇人年十七歲   詩曰:   枳棘鳳鸞豈願棲,樊籠鸚鵡漫相羈。   知卿非比章臺柳,莫怨東風好自持。   李巧玲姑蘇人年二十九歲   詩曰:   曾見垂髫度曲時,丹青難畫比嬌癡。   奈何欲嫁黃幡綽,生恐他年悵別離。   王雪香歇浦人年二十歲   詩曰:   陽春白雪疇能和,國色天香信足誇。   月旦評卿惟七字,明珠無價玉無瑕。   吳新卿「李人年十八歲   詩曰:   雙聲擬補合歡詞,空費相思十二時。   欲乞彩鸞新韻筆,曉妝替爾畫蛾眉。   顧蘭蓀姑蘇人年二十三歲   詩曰:   蘭蕙同心原綽約,蓀荃竟自體芬芳。   薛濤風度今猶在,翠袖慇懃捧玉觴。   胡寶玉原籍金陵人年二十三歲   詩曰:   劍氣能開海國春,居然豪俠獨超人。   驕奢態度溫柔骨,致使嗤為姹女身。   周素娥揚州人年十八歲   詩曰:   回眸一笑轉秋波,縱不相憐亦奈何。   聞說扃愁妝閣裡,憑溪閒看野鴛多。   姚婉卿琴川人年十九歲   詩曰:靈淑鐘來氣獨清,翻憐塵濁誤虛名﹔   梅魂冶淡蘭香媚,更有誰人肖婉卿。   中選校書十二名   陸昭容琴川人年三十歲   評:風流旖旎不減當年   李湘蘭通州人年二十一歲   評:性情靜婉有大家風   張秀寶姑蘇人年二十歲   評:皓齒明眸不假雕飾   李琴書姑蘇人年二十二歲   評:芳肌玉潤慧性珠圓   張善貞姑蘇人年十九歲   評:風華獨絕標格自持   姚倩卿琴川人年二十一歲   評:才高性傲明慧勝人   馬雙珠金陵人年二十三歲   評:容光煥發曲藝超群   金紅玉姑蘇人年十八歲   評:天真爛漫嬌態自然   王雲卿姑蘇人年二十一歲   評:麗質天生不事粉飾   吳新寶姑蘇人年十八歲   評:色藝並佳纖合度   范彩霞甬江人年十七歲   評:圓姿替月豔色羞花   張玉書姑蘇人年十六歲   評:涼肌玉映粉頰花妍   次選校書十二名   林黛玉姑蘇人年十七歲   評:爭妍取媚   胡桂芳歇浦人年二十四歲   評:善於修飾   陳筱寶揚州人年二十三歲   評:姿容豐美   李巧仙姑蘇人年二十二歲   評:淡雅宜人   左紅玉廣東人年二十六歲   評:妖冶動人   孫靄青無錫人年二十一歲   評:聲名矜貴   胡月娥姑蘇人年十八歲   評:獨具風流   陳菊卿姑蘇人年二十歲   評:人淡如菊   嚴月琴姑蘇人年二十三歲   評:酬酢頗工   金賽玉姑蘇人年二十一歲   評:體態輕盈   顧阿南甬江人年二十五歲   評:豪談善飲   胡秀林姑蘇人年十七歲   評:秀色可餐   主人念畢,又遞與眾人細看,眾人都說品評得當,至公無私。獨有張蔭明微微笑道:「現在這豔史上,以陸月舫居上選之首,雖賞拔非虛,然是我們平日的相好,難免人說無私有弊呢。」芷泉正色道:「不是這樣講的,我若因相好而抑之,翻是私弊了,不然,我從前訂定的十二花神,除現下已嫁之王逸卿、出家之沈月春、未來之李三三(原名蘊玉)、吳蒓香外,如陸昭容、金紅玉、范彩霞、吳新寶則入中選,左紅玉則入次選,可見我本無成心,但就眼前目睹,較短量長,別其次序,方是大公。倘或膠持成見,深恐前後矛盾,勢必後起之秀不能超越前人,還要重編這豔史做甚呢?」蔭明聽了這篇議論,很為佩服。   主人道:「我們看了芷翁的豔史,正是游夏莫贅一辭,不必多說了,大家快喝酒罷。」於是眾人暢飲起來,行了一個擊鼓僕花令,軒後擊鼓,席上傳花,消去了三四十斤酒,無一不盡醉方休。早已是月上花梢,鐘鳴十一,酒闌席散,賓主頹然。芷泉醉眼朦朧,斜倚雕欄,詩興頓湧,仰天大笑,口占一絕曰:   萬里橋邊夜月明,鴛鴦卅六訂新盟。   自誇宋豔班香筆,記取花叢眾美名。   朗吟畢,覺迎面吹來一陣涼風,冷人心脾,稍稍清醒,便喚祥甫、芸帆道:「我們回去罷,休要在此打擾主人了。」其時主人雖已醺然,心中卻還明白,見祥甫、芸帆等眾人均有我醉欲眠之狀,意欲留他們住在此間,怎奈園中並無牀衾,只得命園丁去喚九乘轎子,將眾人送歸的了。園丁唯唯。不一時,轎子均停在閣前,轎夫進來攙扶芷泉等九人上轎,芷泉口中猶向主人告別,主人也答了一句「恕不遠送」。轎子已上肩而行,一逕出園,分頭各送歸家,不必一一細表。   單說芷泉到寓之後,上牀便睡,模模糊糊,依稀尚在園中。忽見花叢裡來一垂髫侍女,手持一刺相招道:「蕊宮仙子邀君前往。」芷泉不覺隨之行,舉步飄然,走不數裡,即抵一處,殿宇巍峨,勢欲凌空,上豎一匾,曰「蕊珠宮」。侍女引芷泉入,由階升殿。殿上珠簾四垂,隱約聞環﹠聲。侍女請芷泉少待,入內稟白。少選珠簾高卷,宣召芷泉進,見正中主者南面坐,旁立四侍女,知是蕊宮仙子,容光四射,不敢仰視,偷睛暗窺,仙子雲鬟霧鬢,皓齒明眸,真天人也。芷泉至此,不覺向上長揖,自稱己名。仙子即命賜坐』於旁,並賜瓊漿一杯。芷泉立飲畢,仙子方宣言道:「召君來,非為別事,因君新修《花叢豔史》,足使群芳生色,甚愜余懷。惟今春君訂之十二花神,雖係盛舉,而所取殊未盡善,故特遣侍女邀君,使知十二花神之名,傳播下方,君其代餘表彰之,始若輩得明蘭因絮果,不至終身墮落,難復仙班,是君莫大之功也。即如君訂花神中之胡寶玉,餘冊亦有其名,怎奈陷溺已深,今已削去,另補他人,以示炯戒。」說畢,即出一冊授與芷泉。芷泉細閱一過,牢記在心,便將此冊交還仙子,起身告退。仙子仍命侍女相送。芷泉方下殿階,被侍女在背後一推,跌下階來,一驚而醒。原來是南柯一夢,卻記得清清楚楚,即將那本花神冊寫了出來。正是:   未必太虛皆幻境,特留佳話在塵寰。   下文如:   黃芷泉備載花神記,胡寶玉擬作燕都游﹔   寓京城尋訪十三旦,張豔幟巧遇伍大人﹔   美伶人續舊獨追歡,眾王公聞名皆折節﹔   肆欲壑名優加白眼,返歇浦淫妓感青春﹔   收義女權作搖錢樹,宴眾客大開慶餘堂﹔   胡寶玉四十慶生辰,九尾狐三更驚惡夢。   以上許多情節均在後集收束,請看官們少安毋躁,略停一停,再行奉告。   要知十二花神姓名,與胡寶玉北上之事,待觀五集分解。 第四十三回 黃芷泉備載花神記 胡寶玉擬作燕都游   上集書中說到黃芷泉編定了《花叢豔史》,計取上選、中選、次選三十六位校書,無不名副其實,公而無私,可稱得一時盛舉,千古美談。當時托顧芸帆將底本謄真,來至徐園赴宴,交與主人及眾客觀看,一個個贊美不置,采烈興高,傳花飲酒,彼此均吃得大醉方歸。獨有芷泉返寓,深入醉鄉,是夜得一異夢,蒙蕊宮仙子遣使相召,指示一番,並將天上十二花神冊遞與芷泉閱看,使其宜示人間,得悉蘭因絮果,不至終身陷溺,難返仙班。不然,如胡寶玉之昧卻本來,窮奢極欲,好色貪淫,雖曾為司花之女,名列蕊宮,然深入迷途,不可救藥,已將其仙籍削去,另補他人,以昭炯戒。芷泉唯唯聽命,手捧著花神冊,細閱一遍,將眾芳名緊記在心,然後交還冊子,起身告退。仙子仍命侍女相送,剛下臺階,侍女在他背上用力一推,芷泉未及提防,從上跌將下來,吃了一驚,睜開兩眼,原來是一場大夢。   見牀前燈花輕爆,天色未明,蓮漏沉沉,正鳴三下,回想夢中所見,歷歷如繪,記得蕊宮仙子囑咐之言,與花神冊上之名,而且齒頰流芳,宿酲全解,心中十分奇異,知非尋常荒唐幻境,不可不筆之於書,以遵仙子指示,而為眾妓覺迷,庶幾十二紅樓,大家醒夢,三千碧海,及早回頭。休疑神女陽臺,實是太上寶筏,即不知者謂為怪誕不經,虛無可笑,而我為報界通人,花叢教主,僭秉春秋之筆,敢操月旦之評,何忍因風柳絮,坐視沾泥,漫云薄命桃花,終隨流水,倘我亦目為虛幻,秘而不宣,豈不有負仙子之托嗎?況花神中各校書,有好幾個未入豔史,雖前日他們不來聽選,以致史上無名,其咎不在於我,然以三十六人為限,究多滄海遺珠,只好待來春花榜中,一一補錄的了。今且將花神記載,做一篇小序,表明我夢中原委,傳示北里,俾知紅塵降謫,蓮花早出淤泥﹔孽海沉淪,脂粉無非地獄,不第我輩留千秋韻事,並見仙子存一片婆心。諒眾校書睹此仙冊,定不河漢余言。   芷泉默想了一回,不覺金雞三唱,曙色盈窗,重又略睡片刻。至九下多鐘,方才起身梳洗,用過了早點,先往報館中走了一趟。見祥甫尚未到此,知他昨夜醉得厲害,今天難以早起了,我且去看看他罷。於是走出館門,剛到望平街口,忽又轉了一念,我此刻去訪他談話,不如回寓把「花神記序」做好,然後與他觀看,豈不更為有趣?主意已定,一逕回轉寓中,命童兒沽了一壺酒,買了兩樣下酒的小菜,端整在書桌上面。芷泉自斟自酌,一頭吃酒,一頭想這篇花神序,不消半時辰,腹稿早已打定,就此磨墨伸紙,下筆颼颼,將序文錄將出來。自己讀了一遍,甚是得意,又一連飲了四五杯酒,再將十二花神名一一開載於後,復看一看,並無錯誤。   正欲將稿底謄正,忽聞書室外面嘻嘻哈哈的說笑,彷彿是祥甫、芸帆的聲音。芷泉見他們自外而入,果是祥甫、芸帆,便擱筆問道:「祥甫怎麼不到館中,卻與芸帆在一處呢?」祥甫先答道:「我昨晚醉得不成樣兒,若不是今午芸帆來喚我,只怕要睡一天了。」芸帆插嘴問芷泉道:「你在那裡寫什麼?旁邊擺著酒菜,難道你昨天沒有醉嗎?」芷泉道:「醉是醉的,醉中卻做一個異夢,把酒都做醒了。」祥甫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有什麼希奇?你且說說看,怎樣把酒做醒的?」芷泉笑道:「我做這個夢,與癡人所說不同,然細細告訴你們,卻有一大篇,不如看我做的記,其中原委就曉得了。」祥甫道:「可是你桌上所寫的嗎?」芷泉點點頭。芸帆也笑道:「你的花樣真多,尋常做了一夢,也值得做一篇記,怪道你的著作比人格外多了。若像我夜夜亂夢,學你天天作記,怕不著作等身嗎?」祥甫道:「你莫笑他,待我們看了,倘是一派胡言,再問他一個妖言惑眾的罪名,豈不好嗎?」   於是祥甫、芸帆同至書桌邊坐下,取過芷泉所做的《花神記》,見上面有一篇序文,同聲朗誦道:   原夫瑤宮異卉,絳闕名葩,昔作司香之尉,曾隨弄玉之班。遇風姨兮莫妒,與月姊兮相親。散花或同乎天女,養花全賴乎東皇。阿母筵前,群斟仙釀﹔通明殿裡,共奏天章。管領春夏秋冬之凡豔,不嫌草草光陰﹔指揮東西南北之群芳,造出花花世界。豈第供騷人之覽賞,實為代天運以推遷。執掌萬千紅紫,各有專司﹔依稀十二金釵,無忝厥職。不意塵心一動,凡念同生﹔引起情魔,致多俗障﹔遂小謫於人間,使暫離夫天上。蕊宮開祖餞之筵,蓮島設送行之帳。拜別瓊樓玉宇,奇花初胎﹔降生棘地荊天,群花墮圂。或鐘琴水之靈,或毓蘇臺之秀。雖托生於茂苑,皆薈萃於春江。可憐蕙質蘭心,盡遭塵網﹔竟類蓬飄萍泊,莫返瑤京。樓頭賣笑,作神女之生涯﹔洞裡迷香,引漁郎之返棹。縱枇杷門巷,車馬常盈﹔楊柳樓臺,賓朋咸集。纏頭爭擲,奚難三致千金﹔慾念漸奢,遑計十年一覺。然而前因易昧,後果難成﹔孽海騰波,瑤臺無路。與草木兮同腐,經霜雪兮先凋。琵琶一曲,老大空嗟﹔珠淚兩行,繁華早醒。三生之慧業全消,終身已矣﹔六道之輪回復墮,結局如斯。此蕊宮仙子所以傷心,而海上逋翁因之感夢耳。所願花叢眾美,香國群姝,有鑒斯言,無荒於色。此日命宮坐蠍,久歷劫數於塵寰﹔他年瓊島驂鸞,永注姓名於仙籍。余故仰體天心,宣傳玉諭,奚將警幻之辭,以作覺迷之序。   季秋下浣海上逋翁黃芷泉序於歇浦之天遁廬。   十二花神名   酴醵香夢樓主人張書玉   絳桃瑤池仙子吳慧珍   素馨冰詞仙周侶琴   玉簪素蕤閣主周月琴   繡球香雪居侍史王翠芬   水仙寒香亭仙子李琴書   玫瑰懺紅室侍史王蘭香   瑞香碧雯榭詞人姚雪鴻   錦帶鴛鴦鈿閣主人徐蕙珍   玉蘭素豔樓內史王雅卿   梅花玉梅花館內史朱筱卿   麗春萬紫千紅室侍史吳小紅   祥甫與芸帆讀畢,同問芷泉道:「你這個夢是真的呢?還是你捏造出來,有意要喚醒眾妓的?請你直道其詳。」芷泉道:「怎麼不真?否則昨已大醉,怎能夠捏造得成呢?」祥甫道:「說得有理,算你不錯。但這篇《花神記》,可要與豔史一同付印嗎?」芷泉道:「要的要的,就費你的心罷。印成之後,再托你差人分送,但各妓的住處你可曉得嗎?」祥甫道:「我都曉得,你只把稿子謄清,交與我就是了。」芷泉答應,立刻謄好。芸帆伸手取了過來,復看了一看,說道:「這一件事又是你《淞隱漫錄》中的資料,可還要潤色嗎?」芷泉道:「若照這樣錄入書中,無甚趣味,故須刪潤,略事鋪張,方見此夢之奇,現下不過記事罷了,倒是直截爽快的為是。」祥甫道:「不用說了,我們腹中饑餓,要回去吃飯了。」芷泉道:「就在這裡便飯罷,少停我們到同芳居品茗談心。」說著,喚童兒搬出飯菜。三人草草食畢,一同走出門來,至同芳吃了一回茶,又往花叢中打了五六個茶圍,方始各散。   次日祥甫將《花叢豔史》、《花神記》帶到館中,即命手民排印。不消兩天,均已告竣,祥甫便遣人四處分送。凡北里中有名的,莫不欣欣得意,彷彿一登龍門,聲價十倍,生意果然起色。無論富商貴介,聞得芷泉等這番舉動,欣羨無窮,大有舉國若狂之勢。   話休煩絮,剪斷浮文,書中仍要說胡寶玉本傳,以免喧賓奪主之譏。雖上文芷泉《豔史》中,寶玉列名上選,也與寶玉有關,算不得無理取鬧,硬嵌別事以長篇幅。然只管細細的描寫,究屬將寶玉拋荒了。要曉得小說作法縱有烘雲托月、借賓定主的體例,萬無丟去題情、徒事渲染的道理。不然,隨意揮灑,但寫花叢之熱鬧,忘卻此書之定名,即做數十集、數百回,亦非難事,然不值識者一笑,何足取哉?在下有鑒於此,故將上節表明,就算交代,要講那寶玉思想十三旦一事。   按十三旦自二集出現後,與寶玉交好未久,遽爾應聘返京,雖有一年相見之約,無如天南地北,海程迢隔,魚沉雁滯,音信莫通,以致寶玉不獲如願以往,且事隔數年,相思之念漸淡。然藕斷絲連,情根未絕,往往觸之即動,故自徐園登高回來,見了秀林的茱萸香囊,觸動曩事,遂相念十三旦不置,彷彿死灰復燃,重高熱度,眠思夢想,夜臥難安。一來因十三旦年輕貌美,性格溫存,遠非他人所能比擬﹔二來與十三旦新歡未永,旋唱驪歌,不比黃月山、楊月樓之恩盡義絕,割斷情絲﹔三來近數年中,所姘識的人,除在前郭綏之等外,如張仲玉、洋人恩特輩,差強己意,但旋合旋離,均不過數月交情,其餘等外,如張仲玉、洋人恩特輩,差強己意,但旋合旋離,均不過數月交情,其餘等諸自檜以下,更碌碌不足齒及,僅借此為救急之用,並無一個可意人兒。所以時常難免獨宿,受那半牀衾冷之苦,否則寶玉最喜棄舊憐新,如何單單想這十三旦呢?今有此三來的緣由,書中若不詳細表出,則此番寶玉擬欲北上,找訪十三旦一節,豈不突如其來嗎?   閒話少敘。且說那一天寶玉見芷泉傳單,知是修《花叢豔史》,與秀林同赴徐園,當日歸來,並無別事。過了幾天,祥甫已將豔史印成,遣人送至寶玉處。寶玉開銷了四角小洋,同秀林翻閱豔史,見自己列名上選,秀林在次選之末,也算是後起之秀,正商量備酒請客,張揚名譽,忽來了幾個打茶圍的客人,一聞此事,便竭力報效,定明晚擺一席雙臺酒。寶玉謝還未畢,又聽得鈴聲亂響,接連來了幾位熟客,內中有一位做秀林的,就請他們在秀林房中坐了。這班客人是在別處茶圍見了豔史,特地趕來道賀的,也約明晚在寶玉房裡吃酒,後天替秀林開筵,寶玉、秀林稱謝不迭。少停兩邊客人都去,已是上燈時候,黃芷泉同著祥甫、芸帆前來走訪。寶玉、秀林更慇懃款待,謝他舉拔,留著用了小夜飯,又囑芷泉等明夜早降,另備小酌奉酬。芷泉不要寶玉破費,翻允擺了一臺酒。寶玉甚是感激,謝了又謝。其時芷泉等亦皆歸去,並無書說。   翌日午後,先有一班熟客敘了一桌麻雀,待到晚上七下多鐘,昨天定酒各客陸續都到。寶玉、秀林招待忙碌,與阿金、阿珠等大姐、娘姨輪流陪伴,更替應酬。不一回,各房擺席,忙得相幫、鱉腿上下奔跑,揩臺的揩臺,掇凳的掇凳,端菜的端菜,霎時各房中俱已鋪設停當。計共五臺,內有一臺是今日添出來的。寶玉正房間裡是黃芷泉等占了,後房亭子間裡擺了一臺,秀林正房中擺了雙臺,還有新添的一席,只好有屈在樓中間了。好得各房客人均知芷泉是修史的大總裁,情願讓正房與他,不然,先定雙臺的怎肯遷就呢?事不煩敘,始免復贅。因是書中擺酒叫局不一而足,斷難盡行細述。倘徒取熱鬧,不顧前後雷同,則吃一回酒,至少好做一回書,猶如看一盞走馬燈,其中雖有人物,然團團的走來走去,總是這幾個人、這幾件東西,憑你怎樣的玲瓏奇巧、刻畫精工,夜夜對他觀看,豈不要生厭嗎?所以在下逢著此等事,除有緊要關係的,免不得點綴鋪排,此外則略談幾句,就算交代。   數言表過。仍說寶玉、秀林等往來各房,侍坐侑酒,無非堂子中常套。說不盡燈紅酒綠,宴樂嘉賓﹔粉氣衣香,觴飛眾美。杯盤交錯,歌聲與笑語同喧﹔履舄紛陳,燭影共釵光一色。直鬧到一下多鐘,方始酒闌席散,客皆興盡而歸。寶玉等一切送客繁文,恕不詳載。自今日為始,他客也都知道,均因寶玉、秀林列名豔史,一個個預約日期,前來報效和酒,今夜是趙老、錢老,明晚是孫大少、李二少,起初無非幾個熟客,到了後來,即從未做過寶玉、秀林的,也來結識,咸以一親香澤為榮,好像不做了寶玉,算不得嫖客的樣兒。故十分之中,寶玉的生意居其七八,秀林不過二三而已,然較從前已多一倍,少有空閒的日子了。因此接接連連,直忙到十月將盡,方覺得稍稍清靜。但每天出外堂差仍不少減,累得寶玉疲乏異常,所以把北上之心暫時擱起。況隆冬天氣,正值封河的時候,只好度過殘年,再定行止的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瞬間已屆歲底,是節生意比中秋天差地遠,竟有四五倍之多,且所收各帳,漂去者甚少。寶玉自是歡喜,有此數千金盈餘,足敷我春日冶游之用,即北上盤纏亦無虞缺乏了。及至新春,又甚忙碌,所有開果盤、開臺酒等一切禮節,較去年更甚,以致遊園看戲也是忙裡偷閒。如此生涯茂盛,怎麼捨得離開此間,往北京去找十三旦呢?皆為寶玉色心比利心更重,雖日進斗金,醫不得竟夕相思之苦,況現下手中寬裕,何不趁此一往,以償夙願。存了這個念頭,故爾過了正月,將近二月中旬,天氣漸漸和暖,便私與阿金、阿珠商議赴京一事,正是:   不顧生涯多舊客,只思航海訪情郎。   要知怎樣乘輪北上,尋訪十三旦,請觀下回便悉。 第四十四回 猜心事藎言終逆耳 整行裝萍合記遊蹤   話說寶玉自開春以來,忙忙碌碌,十分辛苦,晏眠早起,絕少空閒的時候,一直忙過了正月。將近二月中旬,漸漸的風和日暖,春色融融,最是惱人天氣,欲眠不得,他人則春宵苦短,珍重一刻千金﹔自己則春夜嫌長,怨恨孤棲獨宿,雖邇來舊好新知,不乏相交之客,然欲求潘安、衛!,竟無如意之君,因此悶悶不樂,愈思十三旦不置。   那天日間無事,阿金、阿珠陪伴閒談。寶玉終覺無情無緒,眉蹙春山,悶懨懨懶於對答。阿珠不解其故,問道:「大先生,啥落格兩日一點興致才嘸不,戲也勿看,花園也勿去白相,到底阿有啥心事佬?」寶玉道:「奴格心事終猜勿著格,去問裡哉。」阿珠又道:「我想想故歇生意實梗好,舊年先多仔幾化,大先生落得尋尋快活,日裡坐坐馬車,到各處花園裡去兜兜,夜裡有空工夫,再到戲館裡去看看戲,有啥格勿開心?還要上心事,叫我真真猜勿著格哉。」   阿金在旁,卻早猜透寶玉心事,便笑嘻嘻的插嘴道:「大先生肚皮裡格念頭,勿是我勒裡海外,惟我末猜得著六七分格。」寶玉道:「既然猜得著,倒說撥奴聽聽看。」阿金道:「我猜著仔,賴介?」寶玉道:「奴本要告訴唔篤商量格件事體,故歇能夠猜得出,奴還賴俚作啥呢?」阿金笑道:「格末我猜哉,我看大先生格心事,別樣才嘸啥,眼睛門前,單差少一個。」說到這裡,停住了嘴,只管嘻嘻的笑。阿珠道:「說末勿說,獨講好笑啥格嗄?據我想想看,大先生勿少啥。」寶玉道:「阿珠去睬俚,讓俚笑完仔勒說,奴眼睛門前少啥一個介?」阿金低聲笑說道:「少一個人夜頭陪陪大先生哉,格句猜得阿准?」寶玉老著臉答道:「算一屁彈著,不過奴心浪格人,阿猜著是啥人介?」阿金道:「我到底勿是仙人,亦做肚皮裡向格蛔蟲,格落我說勒前頭,只猜得出六七分淘成,若然才曉得末,我亦說仔出來哉。」   寶玉道:「格末拿耳朵湊過來,奴來告訴仔罷。」阿金聽了,即將左耳湊將過去,寶玉就切切錯錯說了幾句,無非說:「奴故歇心裡要想到北京去,找尋十三旦,帶道勒京城裡做生意,想阿能夠格?」阿金聽著話,皺著眉頭,只是轉念不答。阿珠坐在旁側,不知他們講什麼話,又見阿金這付神情,熬不住問道:「唔篤格私房閒話,阿可以告訴聲我介,啥落板要實梗鬼鬼祟祟格嗄?」阿金方開言道:「問得格,聽倪講下去,自然明白哉,勿懂末,我停歇解釋撥聽罷。」阿珠始點頭不語。   寶玉道:「奴搭商量格,究竟以為哪哼嗄?啥一句才勿回答介?」阿金道:「我格大先生嚇,我勸去格好,如果去仔,碰勿著俚末哪哼?就算俚一尋就著,俚倒忘記脫仔倪哉,勿搭要好,阿要弄得勿尷勿尬介?況且現在間搭生意來得格興旺,甩脫仔勒到格搭去末,阿可惜嗄?雖則倪到仔京裡也要做點生意,勿見得坐吃格,不過現鐘勿撞,倒去巴望賒帳,只怕終有點勿穩格。」寶玉不等他說完,便插嘴道:「奴到格搭去做生意,原是帶腳罷哉,亦勿想啥發大財佬,奴格心裡,軋實單為仔俚呀,俚搭奴格情義,實梗深法,別人才比勿上格,格格辰光才勒眼睛骨裡。後來俚進京去,約奴一年後再見,勿是俚來,定是奴去,奴皆為嘸不空工夫,格落耽擱下來格。故歇奴去尋俚,一定搭奴要好,勿會忘恩負義,弄得奴尷尷尬尬格,所以奴放心托膽,敢闖到京裡去走一埭。」   阿金道:「唔篤前頭格情義,看是看見格,不過大先生終有點一相情願勒海,阿曉得眼下格時世,靠勿住格人實在多,嘴裡說得蠻蠻好,心裡其實約約乎,況且格套戲子,愈加靠勿住,格落我勒裡勸,去仔勒懊悔,懊悔是來不及格。大先生,格格穩瓶阿要捏哉。」寶玉不悅道:「管穩瓶打碎勿打碎,奴終決勿懊悔格,去仔好,是奴格命,去仔勿好,亦是奴格命,有啥要緊嗄?至於眼門前生意,可得可失,才勿勒奴心浪,下埭回轉來,怕道嘸不佬,要可惜煞哉?」阿金道:「大先生問仔我,格落我說格,我勒裡想,間搭上海場化,頂頂鬧猛,各處格人才有格,難信道除脫仔俚,一個才嘸不好格,板要到京裡去看俚,俚真真變仔活寶貝哉。」寶玉道:「勿實梗講格,『麻油拌青菜,各人心愛』,奴隨便哪哼,一定要尋著仔俚,難末奴心死得來。」   阿金聽了,曉得勸之無益,我何必再做戇人,徒然惹他動怒呢?即便改了口氣道:「大先生要去末,倪阿敢攔當嗄?但是現在二月裡,天還勿哪哼暖熱,我看三月裡動身末最好。大先生想阿對呢勿對佬?」寶玉點頭稱是。阿珠不甚明白,正想動問赴京之故,忽來了幾位客人,當時暫將此事不言。晚上阿金方細細告訴阿珠,阿珠亦不以為是,然知寶玉去志已堅,也不便再勸了。這幾十天,別無緊要書說。   忽忽已至三月初旬,寶玉取歷本觀看,揀定十四開日動身。屈指尚有十天,然此刻眾客面前猶未吐露,惟那日喚秀林進房,說明赴京一節,並囑我去之後,論不定一年兩載歸來,汝不妨自開門戶,獨做生涯。好在豔史列名,聲譽漸播,斷不如從前寂寞的了。所有我的節客帳,待到端午,汝當遣人取討,存在汝處,俟我回申交還可也。此外我之動用木器等物,一並寄留在此,倘汝欲搬場,須寫信關照我一聲,至要至要。秀林忽聞寶玉一篇說話,知他行志已決,動身在即,也甚依依不捨,惟說乾娘到京後,早寫信來,開明住址,以免此間懸望。寶玉點點頭,又將閒話講了一回。秀林因房中來了客人,方才退出。   話休煩瑣。又過了幾天,寶玉預先同阿金、阿珠收拾箱籠各物,一共有十餘件之多,因此次出門至少一二年,不得不多帶東西,以備應用。收拾停當,復命阿金、阿珠取了自己名片,向各客處辭行,各客得此信息,   或將帳目算結,或與寶玉餞行,直忙到十四那一天。船票早已購定,午後將行李裝了一部大塌車,命帶去的相幫押了下船,好得那兩個相幫一個即是他的哥哥,盡可放心托他在船看守。自己卻到晚膳後,方與阿金、阿珠一同坐著馬車,來至金利源碼頭下船。臨行之際,重又囑咐了秀林幾句,無非是老套的話兒,恕不一一細表。   單說寶玉等下船後,坐著一間大房艙,甚是寬暢。兩個相幫讓他們乘了客艙,更覺十分舒齊。當晚無話。次日,輪舟出了吳淞口三夾水,逕望大洋中駛去,波濤洶湧,不減赴粵時形景,幸而寶玉出門已慣,尚不至嘔吐狼藉,惟在舟中悶睡而已。顛簸了數天,那日將抵津門,阿金偶然步出房艙,向各處閒看一回,瞥見那邊一間小房艙門兒開著,裡坐著兩個女人,在那裡講話,都打著蘇州的口音,細細一瞧,卻略略有些認識,原來一個是新出道的校書林黛玉,一個是他用的娘姨模樣,大約往天津去做生意的。阿金不便上前叫應他們,問他們的底細,仍舊退回自己房艙,告訴寶玉。寶玉聽了,略把頭點了一點,並不放在心上。   少停船到紫竹林,抵埠停泊。寶玉的箱籠物件,以及零星東西均已聚在一處,卻巧各棧房接客的人上船招攬主顧,手中都拿著棧票,寶玉見是佛照樓大客棧,就命相幫喚住。那個接客的得了生意,笑容可掬,便說:「奶奶的行李,點一點數,都交與我,發往棧裡去。包管一件都不少的,請奶奶放心就是了。」寶玉卻因有貴重物件,終究不甚放心,吩咐相幫跟著照料,自己即與阿金、阿珠上岸。阿珠曾經到過此地不止一次,所以甚為熟悉,便在碼頭上僱了一部馬車,三人坐著,一逕向佛照樓而來。寶玉看那沿路風景不讓春申,也是繁華的所在,盡可托足,但此番專意進京尋訪情郎,至多在此耽擱三四天。心中正當思想,馬車已至佛照樓棧門跟首停下,三人下車進棧,自有茶房等招接,引領入內,看定了一間官房。剛正坐下,吃得一杯茶的時候,行李已經發來,均由相幫等查檢,無須細敘。   因寶玉在天津並無要事可記,這兩天,無非坐坐馬車,遊覽洋場各處的景致,出出風頭罷了。惟阿珠獨至侯家窩,順便探望幾個親戚。他的親戚有好幾家開堂子的,一聞胡寶玉到此,人人羨慕,意欲托阿珠轉致,留寶玉在此做生意,被阿珠一口回絕,方才斷了這個念頭。阿珠至晚回棧,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惟有付之一笑,而心中急欲入京,便差阿珠喚茶房進來,問了赴京火車的價目與開車的時候,茶房一一對答。寶玉又說明日午前準定動身,所有許多行李仍托你們押赴車站,安置妥貼,我當重重的賞你酒錢就是了。茶房連聲唯唯而退。是晚用過夜膳,大家早睡。不到天明,均已起身。及至寶玉等梳好了頭,又將零星應用各物收拾收拾,不覺已是日上窗紗,茶房早走進來伺候。寶玉先將房金算清,然後交代茶房與帶來的兩個相幫,把行李發至車站等候,自己與阿金、阿珠又飽餐了一頓點心,舒齊舒齊,略停片刻,方坐著馬車趕來。比及車站,茶房等也不過才到。寶玉是初次坐火車,不甚在行,就叫茶房購了三張頭等票、兩張二等票,又寫了十幾張行李票,始開銷了茶房酒錢,同阿金、阿珠上車,坐的是頭等,兩個相幫是二等。   頭等車中,坐客寥寥,甚是舒暢。寶玉靠窗觀看,十分快樂。忽聞汽笛怒鳴,大約將要開行了,又見上來了一位闊客,年紀約有四十開外,方面大耳,一部漆黑的鬚髯,清朗見肉,身上衣服麗都,諒必是官界中人,帶著兩個跟班在旁伏侍。坐定之後,寶玉又正對他定睛細視,漸覺有些面善,好像從前在那裡會過的,卻又想不出是何許樣人。及至聽他吩咐下人,操著廣東的口音,忽然心中會悟,只怕就是他了。但容顏比前肥白,鬚髯也覺得濃厚些,不要是面目相同,其實並非是他,我休要錯認了。況我自粵返申的時節,未與他們辭行,私自溜歸,諒他們必然議我無情,此番見面敘話,頗有些不好意思。所幸事隔多年,他又非伍大人可比,我尚不難飾詞對答,但不知果是他否,因此躊躇滿志,頗費疑猜。且見他目不轉睛,也呆呆的向著我看,彷彿不敢貿然叫應我的樣子,待我問問阿金、阿珠,他們的眼光比我更好呢。所以寶玉回轉頭來,正要問阿金、阿珠,阿珠先低聲說道:「大先生,阿看見後來上來格人,認得呢勿認得?」寶玉道:「奴記性勿好,有點面熟陌生哉,想必認得格?」阿珠道:「就是倪勒廣東,俚搭伍大人一淘格區老爺呀!啥忘記脫哉介?」寶玉道:「嗄,實頭是俚,提醒仔奴,奴記得俚格名字,叫啥格德雷,搭奴勿哪哼要好格,格落隔仔幾年,勿放勒心浪哉,加二故歇面孔壯仔點,所以奴疑心勿定,認勿煞哉,亦認差仔介!」阿珠道:「決勿會認差格,倪老亦勿老來,勿見得眼睛已經花格哉,況且倪勿比大先生,專靠格雙眼睛認得人。」寶玉道:「撥俚聽見仔,難為情格。既然認得准,搭阿金一淘過去招呼一聲,先搭俚實梗實梗說,聽俚哪哼回答仔,難末唔篤請奴過去叫應俚,想阿好?」阿珠湊著耳朵答道:「以前亦搭俚十分親熱歇,故歇去叫應俚作啥介?只做看見末,拉倒哉!」寶玉道:「啥能格想勿出念頭佬?阿曉得倪初到京裡,究屬地脈生疏,要末認得兩個人,倪是一個方勿認得,故歇碰著是俚,總算認得仔個把,就托俚照應照應,也是好格,作興有一時尷尬,倪好俚發財,不過拿俚防防荒。奴格閒話,阿差呢勿差?」阿珠連連點頭,說:「大先生格見識,倪落裡想得到、及得來嗄?」正說之間,又聞汽笛鳴了三聲,火車就此開行,起先覺得緩緩的,繼而漸漸的快了又快,輪機鼓動,正不啻逐電追風。鳳翔館主有詩贊之曰:   大錯休疑鑄九州,利權從此可全收。   願今天下歌同軌,掣電奔雷快壯游。   開車之後,寶玉見阿珠貪看野景,伸手將他衣袖一拉,催促道:「獨講看,毫燥點拉阿金過去說罷。」阿珠聽了,方與阿金附耳說了幾句。其實阿金早已聽得清楚,即時立起身來,同阿珠走至德雷那邊。不過相離二丈多路,難道德雷沒瞧見寶玉嗎?然方才寶玉看德雷,德雷也目不轉睛的看寶玉,又難道隔了幾年,有些不認識寶玉嗎?但此刻只有寶玉一人,或者不甚留意,想不到在這裡火車上相會﹔今寶玉仍與阿珠聚在一處,彼時俱見過面,說過話,且非一次兩次,那有一個都不認識之理?然則這樣說起來,何以不先叫喚寶玉等三人呢?其中有幾個緣故,一來恨他從前私回上海﹔二來要裝做官的身份﹔三來脾氣極大,不比伍大人隨俗,定要寶玉等先去招呼他,方顯自己的官體。故雖阿金、阿珠走近身旁,他還眼睛向著窗外,一手捋著鬍鬚,裝作未見的樣兒。阿金、阿珠睹此神情,心中著實不願意,怎奈吃了這碗堂子飯,又奉了主人差委,只得低聲下氣,到他面前叫應了一聲「區老爺」。正是:   鶯燕縱知飛絮賤,蝶蜂猶為落花忙。   欲知與德雷所說何語,以及寶玉到京後情形,下回再行細述。 第四十五回 寓京城尋訪十三旦 張豔幟巧遇伍大人   卻說區德雷這個人,純是一派官場習氣,因自己善於鑽謀獻媚,也喜歡別人獻媚於他。從前在廣東的時節,與伍大人相敘一處,所以見了寶玉,並不裝腔做勢,扮演作官的體統,如今獨自在此,落得向妓女跟前擺擺架子,要寶玉等先來叫應,趨奉我是個大老官,刻見阿金、阿珠走至臨近,明知是寶玉差來的,卻故意眼睛看了別處,手捋鬚髯,等候他們的招呼。阿金、阿珠睹此神情,心中委實有了氣,無如奉著主人之命,只得忍耐上前,同叫了一聲「區老爺」。   德雷方才回轉頭來,猶假作不認識,對他們上下打量了一回,開言道:「你們兩個是那裡來的?」阿珠嘴快,先答道:「阿呀,區老爺,真真貴人多忘事,阿是倪才勿認得格哉?倪就是胡寶玉先生身邊格人,我叫阿珠,俚末叫阿金,倪說仔出來,諒必區老爺終想得著格勒?」德雷道:「嚇,原來是你們。怎麼到這裡來?真是奇了,我想你家先生在上海何等快樂,還要出什麼門,尋什麼苦吃呢?」阿珠聽他話中有骨,只做不知,但說道:「倪先生皆為有點事體,格落到京裡去一埭,也叫嘸設法。勿殼張今朝勒火車浪會碰著區老爺格,區老爺一向好?倪先生常常牽記煞呀,故歇看見仔,心裡快活得嘸哪哼,馬上要過來叫應,亦恐怕老爺為仔前頭事體見氣,明白內當中格情節,所以先叫倪過來,招陪一聲,軋實倪曉得老爺格脾氣,真真量大福大,決勿搭倪先生計較格,不過是倪先生規矩罷哉。」   德雷不等阿金說完,搶聲問道:「你說內中情節呢,我果然不明白,你且講與我聽,以後我見了伍大人,也好代你們申說呢。」阿珠聽了,只得趁著自己口舌靈便,心思敏捷,頓時捏成幾句假話,說:「彼時伍大人搭老爺去仔,勿到五六日天,倪先生得著上海一個電報,是先生格阿姆病重,急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格落等勿及老爺篤轉格哉,連忙回到上海格呀。」這幾句話,因德雷在廣東,不知寶玉的底細,所以不妨捏造的。得德雷甚是相信,且聽阿金等嬌聲軟語,心中早已迷了一半,然口中卻說道:「天下那有這樣巧事?我終有些兒不信呢!」阿金、阿珠一同答道:「區老爺勿相信倪格閒話,倪去拉先生過來,自家當面問問俚看。」說著,趁勢回到寶玉這邊。因此刻與德雷所說的假話,有意聲音高些,料寶玉必然聽得,無須附耳叮囑的了,故兩人只對寶玉做了一個手勢,便攙了寶玉的手,來至德雷面前。寶玉先啟口叫應,即在對面坐下,接連招陪了幾句,與阿金所說的大略相同。   此時德雷早把官樣收去,又聽寶玉細語溫柔,慇懃獻媚,便不將前事重提,單單問道:「你可曉得伍大人也在京中嗎?」寶玉順勢答道:「奴為仔俚勒京裡,格落放膽大來格,不過俚格住處末勿曉得,區老爺終曉得格?」德雷道:「他現在升了京堂,雖然不住在衙署,我們到了京,一問就知道的。」寶玉點點頭,也問道:「故歇區老爺進京,阿有啥貴幹介?」德雷道:「不瞞你說,我從前捐的是候選知府,不想得什麼缺,此刻我又加捐了候補道,進京引見,卻想謀幹一個美缺,花費幾萬銀子,托伍大人從中介紹的。不意在此遇見了你,真是巧得很,但不知你到了京,是住客棧呢?還是租寓?你可曾定見嗎?」寶玉道:「眼下奴還定,大約先住客棧,登格幾日,難末舒舒齊齊,再尋一個寓。橫勢奴勿就回上海勒呀。」德雷道:「你搬定了所在,必須關照一聲我,我好來看你呢。」寶玉道:「格是自然,多謝區老爺肯照應倪,真真巴也勿能,倪阿有啥勿撥信勒老爺格?區老爺,格公館打勒啥場化介?勿然倪勿曉得,哪哼差人來關照呢?」德雷未及回答,阿珠忽插嘴道:「大先生叫差哉,俚故歇加捐仔啥格候補道,要叫俚大人格哉,哪哼還是叫老爺勒介?」寶玉微微笑道:「劃一劃一,蠻對蠻對,奴講閒話講昏勒裡哉,格末區大人哇,公館阿曾預先定格來嗄?」德雷也笑道:「你們叫我老爺也好,有什麼要緊呢?至於我的公館,不須預定的,因為我們廣東人有會館在京裡,就可以住在那邊,你們來尋我,豈不是狠便嗎?」   四人你問我答,正當高興的時候,忽聞汽笛長鳴,嗚嗚不斷。旁邊德雷的跟班稟道:「回稟大人,火車已抵京師車站了。」德雷道:「怎麼這樣的快?待我瞧瞧看,是也不是?」說著,將頭探出窗外一望,即縮身向寶玉道:「果然到了,我同你過幾天再會罷。」寶玉道:「伍大人格搭,阿要幾時去拜望介?」德雷道:「我遲至大後日,一定要去拜望他的,總之我等你送了信,然後同他來看你便了。」寶玉唯唯,剛正立起身來,不妨火車將停,略略前後撞了一撞,那裡立得定腳,一交栽倒,卻巧跌在德雷懷中,幸虧德雷雙手抱住,安慰道:「站穩了,不要慌。」寶玉口中喔唷連聲,吁吁嬌喘道:「格部接眚火車,停格辰光,勿殼張俚實梗一來格,害奴心裡跳得勒。」德雷笑道:「你們沒坐慣火車,怪不得這個樣兒,你看阿金,若不是阿珠拖住,這一交更不輕呢!」阿金道:「倒勿是,實頭險格,倪下埭終要留神點格哉。大先生,倪一淘下車罷。阿珠姐,攙仔大先生勒走,比仔我穩點篤,我故歇還覺著腳浮勒裡來。」於是德雷帶著兩個跟班,在前先走,阿珠攙扶了寶玉,阿金提了一隻煙袋,在後跟隨,一齊下落火車。早見坐二等的兩個相幫走了過來,向寶玉取了行李票,到行李車邊對了號碼,把箱籠物件逐一點過,然後僱定了三輛騾車,請寶玉等三人坐了一輛,其餘裝滿行李,兩個相幫也坐在上面。那邊德雷亦然如此,無須細敘。   單表寶玉與德雷分手作別,各自上車,一路並無耽擱。惟寶玉問了騾夫幾句,說京中客棧何處最大最佳,騾夫本與客棧通氣,便說:「東單牌樓連升棧最好,是仿你們南邊樣兒的,可就到那邊去嗎?」寶玉點頭道:「就是格搭末哉,橫勢倪至多住一禮拜,馬上要搬場格。」騾夫聽了蘇白,一毫不懂,睜大了兩隻眼睛,口中嘰哩咕羅的說道:「你們講的什麼話,請再吩咐清楚,究竟那邊去不去呢?」寶玉雖然聽得出,卻不會操京話,起初說得慢些,他們還能詳解,既而純用吳中土白,莫怪他一些不懂,虧得阿珠來過一次,有幾句藍青官話,代著寶玉吩咐道:「你們休要羅囉嗦嗦,張大了騾耳,一點都聽不出,真真好笑得狠。此刻我家奶奶准聽你們的話,一逕向連升棧去就是了。」騾夫方才明白,諾諾連聲,即忙趕著車兒,加上幾鞭,轉瞬間進了外城。寶玉沿途觀看,果然京城裡面氣象不同,街道寬闊,市肆殷繁,正不愧帝王建都之地。有詩為證:   斜跨金鼇同玉棟,高瞻鳳闕並龍樓。   京華洵是繁華地,氣象巍峨迥不侔。   寶玉坐在車中,與阿金、阿珠談談說說,指點都城景致,不知不覺,早到了東單牌樓。是處更為熱鬧,店舖林立,招牌密密。寶玉見「連升棧」三字就在前面,便向阿珠說道:「剛剛騾夫說格客棧,阿就是格搭介?」阿珠點點頭,連說「蠻對蠻對」。正當說著,車子已至棧門跟首歇下,早有茶房過來招接,寶玉等三人下車,茶房上前問了貴姓,引領三人走入裡邊,揀定了一間潔淨上房,方將行李發了進來。這都是書中浮文,略載幾句,就算交代過了。相幫等自有睡處,不必細敘。   單說寶玉性子甚急,一心早與十三旦相會,以了相思之債,故當晚便囑咐阿珠,叫他去問茶房,此間有多少戲園?可有十三旦這個角色?現下在何處做戲?須要問得詳細,前來回話。阿珠答應自去,少停進房回覆道:「我去問格格茶房,俚說間搭戲館勿少,要打聽十三旦做格一爿末,叫啥格同樂戲園。十三旦格名字著實紅得極格,時常到內廷去做戲,還有王公大老篤叫俚去,格落戲館裡向,一個月不過十日八日,勒浪臺浪串串,倪故歇要去尋俚,恐怕論勿定日腳格。」寶玉道:「怪勿道俚勿回上海來,實梗紅法勒海。阿曾問俚住勒啥場化介?」阿珠道:「我也問格,俚回頭我勿曉得,我就進來哉,勿然,倪打聽著仔住處,我搭金姐到俚屋裡,格是蠻容易捉牢格。」寶玉道:「啥能格懂,想勿出念頭格佬!俚勿勒浪做戲末,倒有點難尋格,既經勒同樂登臺,倪只要問戲館裡就曉得哉,況且一個月有幾日上臺,即使難為情問別人,倪好日日去看戲,終有一日碰著俚格面,等俚卸仔妝下來,難末唔篤過去邀俚,說奴住勒啥場化,專為仔俚勒進京格,俚聽見仔末,自然到奴寓來碰頭哉。」阿珠與阿金聽了,均說:「蠻好,倪明朝就去看戲,橫勢嘸啥事體勒裡做,落得去白相相,散散心,作興碰巧,齊頭俚勒浪做戲,也未可知格。」三人計議已定,夜膳後各早安睡,究竟路途辛苦,彼此倒頭便著。一宵晚景休提。   到了來日清晨,寶玉起身梳洗,格外打扮得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彷彿二十開外的人,雖無絕世丰姿,較前又且略遜,然工於修飾,尚算不得徐娘半老。因今天出外,一來找訪十三旦是他本身的正務,二來借此招搖過市,賣弄時髦,欲使京城中公子王孫、富商貴客,人人知道他的名譽,是上海第一等美妓,即或舊好未逢,亦可新盟重訂,既無虞資財之缺乏,且能卜囊橐之充盈,一舉兩得,無過於此。故前人有七律一首,以志寶玉在京所作之事。其詩曰:   鸞飄鳳泊覓鴛儔,雌雉飛來牡欲求。   不作羝羊藩自觸,竟同狡兔窟先謀。   鵲鳥暫喜雙星渡,猿馬難將兩意收。   恨煞子規聲夜送,伯勞飛燕各歸休。   是詩寓意,諒看官們定能剖解,無煩在下分說的了。   且表當時寶玉梳妝已畢,換好衣裙,又等阿金、阿珠紮扮停當,方命茶房叫了一乘彩藍呢紅攔腳的中轎、兩乘元色布小轎來,早已是日將晌午,寶玉遂即同著阿金、阿珠上轎前往,交代了轎夫去處,一逕向同樂戲園而來,惹得街市上的人,一個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為因寶玉頭上的插戴、身上的穿著,件件是上海新式,光華奪目,彩色動人,與北京婦女裝束判若天淵,所以萬目攢視,都向著轎中指點,甚至有幾個看出了神,口中不住的高聲喝采。這班大半是風流浪子,以及下流社會之輩,致有此窮凶極惡的形狀,好像吃得著、看得飽的,隨來隨去的睜瞧。至於上等的富商貴介,與那有品行、有年紀的人,始而迎面看了,或猜是宦家姬妾,或疑是富室嬌妻,惟內中閱歷深的,到過南邊幾次,卻知是時髦的紅倌人。既而大眾留心,見了轎背後插著大紅名片,刻著胡寶玉三字,足有碗口大小,儼然是一位翰林公,無不掩口胡蘆,方曉得他是南部煙花中人物,非北地胭脂可比,故有此絕頂奢華之景狀。若下等的凡夫俗子,還道他是翰林的夫人,你想好笑不好笑嗎?寶玉有此一番做作,果然哄動了京師,現下暫且慢表。   但說寶玉等的轎子在人叢中挨挨擠擠,好容易出了大街,穿過了兩條衚衕,略略清靜了些。及至將近戲園,又是一番擁擠,方才到了同樂門前。三乘轎子歇下,阿珠過來攙扶寶玉,同阿金相將而入,案目引領至包廂中坐下。其時剛正開臺,臺下各看客一見寶玉這副打扮,俱向上引領而望,連戲都不看了,只在那裡談論。寶玉一任他們觀看,大有旁若無人之概,閱過戲單,果然今天沒有十三旦的戲,心中究不甚快,所以勉強看了四五出,雖覺戲中音律遠勝春申,然行頭平常,殊難動目,況十三旦又不上臺,我何必多坐在此?不如早些回去,明日再來探訪罷。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約摸看到三下多鐘,便與阿金等退齣戲園,上轎而返。依舊一路挨肩擦背。行至半途,寶玉見迎面來了一乘大轎,轎前一頂單頭紅傘,有十幾個跟隨護從人等,知是一位大官府,自己的轎子連忙避在一邊,讓他們官轎過去。那官轎抬至臨近,寶玉定眼細看,原來轎中坐的那位大人,就是從前在廣東認識的。正是:   竊幸街頭逢舊識,好從輦下播香名。   要知是那一位大人,下回即行奉告。 第四十六回 出谷遷鶯有人相助 守株待兔他客先邀   話說寶玉往戲園觀劇,未見十三旦上臺,只得怏怏而歸,俟明後日再來探訪。行至中途,忽見對面來了一乘大轎,轎中那位大人,遠望卻不甚清楚,及至切近,相距不過丈餘地步,寶玉定睛細視,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在廣東相交的伍大人。但他有跟隨護從等眾,未便在轎中叫應,只向著他點頭微笑,聊以示意而已。是時伍大人也見寶玉,心中甚為詫異,怎麼他也在京?若說不是他,為何向我點頭微笑呢?始而未免有些狐疑,繼而轎子過去,又見小轎中阿金、阿珠兩人,方知確是寶玉在此。但想起他曾經背我私歸,太無情義,我何必再去戀他?然今見他含笑示意,並無一毫忸怩之色,或者當日我去辦賑,他忽生出事故,不及等我回來,也未可知。如此一想,則我當原情略跡,若決意拒絕,翻顯得我無情義了,不如命人探明他的寓所,與他會面一次,細細察其動靜,辨其是非,然後再定行止,豈不妙哉?不言伍大人在轎中定了主見,逕回公館而去。   仍說寶玉見了伍大人,雖未通語,而眼角傳情,料他必然前來訪我,即使當面見責,我自有言語解釋前嫌,令他入我牢籠,我好借他以彰名譽,而博萬千纏頭之擲。不然,我在京城費用更奢,所帶資斧恐不夠一年揮霍,勢必至坐吃山空,進退維谷,那時即與十三旦交好,難道好向十三旦告貸嗎?到了這個地位,始想補救之法,只怕來不及了。況我吃慣用慣,手頭極闊,稍有不足尚難舒展,若靠人津貼,仰人鼻息,即十三旦愛我養我,要我瑣屑經營,主持中饋,效學那柴米夫妻,天天管理開門七件的事,我亦斷斷不能。然則像我這樣,十三旦怎能養得起我呢?故為今之計,譬如做一件衣服,伍大人做了面子,我可以斂取人財﹔十三旦做了夾裡,我可以永圖歡樂,一居其名,一享其實,而我獨優游於二者之間,人財兩得,名實兼收,即久居於此,有何不可?此際寶玉的念頭單從好一邊著想,雖起初果得如願,此往彼來,真有朝朝寒食、夜夜無宵之興會,那知樂不可極,欲不可縱,一年以後,事竟有大謬不然者,寶玉如何想得到此?現下我且慢表。   但說寶玉回轉客棧,並不說出自己心事,單囑咐阿珠:「明日清晨,取我兩張名片,同一個相幫到廣東會館中相請區大人,說我暫寓在此,請過來商量一件事,並托他到伍大人處代邀一聲。如伍大人因有礙官聲,不便至此,我們再想法搬場便了。」阿珠唯唯答應,當日無話。又到來朝,阿珠等往會館中走了一遭,晌午回來稟覆,說區大人今天要去拜會伍大人,沒有空閒,準定明日午後到這裡來,決不爽約的。寶玉聽了,並無別語。用過午餐,仍往同樂去看了一天戲,依舊未見十三旦登臺,悶悶回棧,與昨天情形彷彿,不須煩敘。   次日午後,寶玉未便出外,在棧恭候,約摸兩下多鐘,區大人果然來了。說起代請伍大人一節,德雷道:「我昨天去拜會他,他先告訴我,說前日街上遇見了你,即差人打聽你的住處,卻一時打聽不出,便問我可曉得,我趁勢將你們托我代請的話述了幾句。他還問及你從前的一段事,我就代你細細解釋,他方恍然大悟,想立刻過來看你,繼因你住在客棧裡面,耳目眾多,恐被他人認識,弄出許多不妙來,故爾中止的。須等你搬定了場,住在清靜的所在,他方好來呢。」寶玉道:「勿差勿差,伍大人就勒間搭做官,勿比是外任,人家才有點認得俚格。照奴心浪,馬上就要搬場,倒是奴間搭勿熟悉,要租一注房子住住,加二比別人難點篤,阿好格件事體就托仔大人罷?」德雷點頭道:「可以可以,我比你卻容易些,包你七天之中搬進新屋就是了。」寶玉連忙稱謝。二人說說談談,不覺將晚,德雷起身回去。臨走之時,又囑咐道:「我這幾天忙得狠,那有空工夫常到這裡來?至於你托我的事,一俟趕緊辦妥,遂即來關照你便了,你儘管放心,包我身上不誤的。」說罷,匆匆上轎而去。   寶玉相送訖,回進房中,卻心心記掛著十三旦,究不知何日相會?倘再過四五天,我搬進了新屋,伍大人等時常到來,我怎好天天往同樂找訪他呢?想到其間,不覺長吁短歎,愁鎖眉尖。阿金知道他的心事,便從旁勸解道:「大先生心急,愁也嘸買用格,隨便啥格事體,越要緊末越慢,據我格意思,勿必日日去看啥格戲,落得省點,倒勿如多出幾個銅錢,叫間搭茶房去打聽,如果今朝戲館裡排出俚格戲來,難末倪去看,省得像癡漢等老婆實梗,日日去瞎撞哉。」寶玉聽了,亦以為然,就照這樣辦法。一連三日,茶房都回說沒有他的戲,據云新近在內廷扮演了三天,今日又往某王府裡去了,大約還要耽擱幾天才能到外面來演唱呢。寶玉得此消息,也是無可奈何,徒自在棧中納悶,因此地雖甚繁華,究與上海不同,未能晝夜出外浪遊,翻覺得拘束異常,毫無興致了。   次日德雷來棧,說房子已代為看定,專等你去瞧一瞧,如果合式的,就可以租下來了。於是寶玉帶著阿金等套了一部車,跟隨德雷前去觀看新屋。相離不遠,轉瞬已至那邊。德雷喚那看守空屋的人引領入內,寶玉等前後看了一遭,一共三進,計有十餘間樓房平屋,雖然不甚高大,卻還軒朗幽雅,頗合寶玉之意。就此付了幾兩定銀,交代看守的人,准後天搬來起租便了。德雷忽問道:「你屋中木器傢伙一些沒有,怎麼辦呢?」寶玉道:「奴也勒裡轉念頭呀!區大人阿曉得間搭阿有家生店,阿像上海實梗,可以租賃格佬?」德雷道:「你想要租賃,卻有一件極巧的事,我有一個同鄉朋友,他在這裡做京官,足有十幾個年頭,新近打乾放了外任,有許多木器東西不便帶去,意欲寄放在朋友那裡,如今你既然要用,又肯出幾個租錢,我去一說,他斷沒有不應允的,豈不是件巧事嗎?」寶玉道:「真真巧格,亦要費大人格心哉,如果後日格套家生可以搬得來末,該應幾化租錢、幾化搬費,替奴講定仔末哉。」德雷滿口應承,仍與寶玉等退出新屋。回轉客棧,又坐談了一回,德雷方才去了,不表。   單敘後天清早,寶玉同阿金、阿珠、相幫等輩收拾好了箱籠物件,算清了棧金酒資,僱了兩部騾車,一逕搬往新屋之中。卻巧德雷也到,命兩個跟班押著木器傢伙而來,一齊搬將進去。德雷幫著寶玉照料,督飭跟班相幫以及騾夫等眾將器具內外陳設,不消兩個時辰,早已草草完備。寶玉取出二十多兩銀子,開銷了騾夫、跟班,由他自去。然後請德雷同上樓頭,見東首一間做了寶玉臥房,一應器用俱全,所缺者惟臺上擺設各物。   此時阿金、阿珠早將牀櫥臺椅揩抹乾淨,不覺已有三下多鐘了,寶玉從午前至此,尚未用膳,腹中頗覺饑餓,而且口中燥渴,便一面喚相幫去叫酒菜,一面命阿金、阿珠烹茶。少停飲過香茗,酒菜已經喚到,始與德雷對酌談心,無非說幾句感激照應的話兒,直吃到日落西山,方始用畢。德雷正想回去,偶見牀前缺少對聯立軸,便問道:「你的書畫可曾帶來嗎?」寶玉想了一想,答道:「阿呀奴倒忘記哉,勿知阿曾帶?」旁邊阿金說道:「畫末帶一軸勒裡,歸搭幾付對聯,我皆為大先生交代,籃裡末摔勿落,像煞討厭煞,格落帶得來格呀。」德雷道:「既然沒有,我叫伍大人寫去,明天就送過來,可好嗎?」寶玉道:「格是頂好哉,倒是倪大門浪還少幾個字,區大人阿肯搭倪寫佬?」德雷道:「容易容易。可是寫『姑蘇胡寓』四個字嗎?」寶玉點頭稱是,德雷道:「你不嫌我寫得不好,我明日親自帶來就是了。」說罷,抽身欲走,寶玉一手拉住,說道:「慢點走,慢點走,奴還有一件事體,要拜托勒。」德雷重又坐下,問是何事,寶玉道:「區大人,到伍大人格搭去,千萬替奴說一聲,奴勒裡牽記俚,明朝夜裡,請俚過來,奴備好一桌酒勒裡,一來招陪奴格勿是﹔二來要托俚照應點﹔三來算是搬場酒。奴請做陪客,要早點到間搭格。」德雷聽了,連說:「曉得曉得,我今晚就去邀他便了,諒他此刻已回公館,必然見得著的。」說畢,匆匆自去。寶玉專候明晚伍大人到此,命相幫預定了一席豐盛酒肴,此外卻無書說。   翌日寶玉起身後,想起自己搬至此間,仍未得十三旦上臺消息,現在只好差相幫前去打聽,暗暗叫阿珠下樓交代。少停相幫回覆,說十三旦戲已排出,明日准演全本《翠屏山》。寶玉一聽,正如大旱之望雲霓,心花為之一放,就命他去定一間包廂,相幫答應,自去照辦,不提。   且說午後伍大人將對聯送來,寶玉識得幾個字,就把對聯拉出來一看,卻是一付泥金箋全綾裱的,上面寫著七言兩句。   上聯是:   寶帳宵深梅蕊月   下聯是:   玉樓人醉杏花天   看罷,即喚阿金掛在牀前,又將立軸掛好,頓覺房中好看了許多。至於妝臺上的擺設,如自鳴鐘、臺花等物,除自己帶來外,略略購備幾件,聊以點綴而已,不必一一盡述。   到了傍晚時候,區大人先至,將寫好的門榜交與寶玉。寶玉略看一看,是「姑蘇胡寓」四字,便叫相幫貼在門前,以代商標,口中謝了一聲,方問德雷道:「區大人,阿曉得伍大人啥辰光到間搭介?」德雷道:「據他說,七八下鐘才好到這裡。這副對聯可是方才送來的嗎?」寶玉點了一點頭。兩人說說笑笑,斜臥在煙榻上,細講那京中風景,不覺已是七下多鐘。   忽聞人言喧雜,與那外面開門的聲音,諒無別人到此,一定是伍大人來了。寶玉連忙叫阿金、阿珠下樓迎迓,自己立在樓梯跟首恭候。果然見伍大人靴聲橐橐,緩步而入,阿金等在前執燭引導,後面跟班拿著長旱煙筒相隨,護擁上樓。寶玉即高叫一聲「伍大人」,招接進房。與德雷相見後,彼此至熟,並無客套,德雷讓伍大人在榻上坐下。寶玉親送香茗,嬌聲問道:「伍大人一向好?格奴勒上海一逕牽記呀!舊年春裡,要想到廣東來望,亦恐怕勿勒廣東,格落敢動身格。直到今年正月底邊,有一個天津客人到倪搭,說起大人勒京裡,難末奴放心托膽到間搭來格呀。勿得知大人高升,還是舊年呢?前年介?」伍大人微笑道:「我自從與你分手辦過了賑濟的事,我報效了五萬銀子,當蒙制府保奏,加升今職,我所以就到這裡的。」寶玉道:「格末虧(讀區)得奴闖到廣東來,勿然要撲一個空哉。」伍大人又笑道:「只怕你未必有這條心呢。」寶玉道:「大人勿相信,奴咒才罰得格,就是奴回轉上海格辰光,皆為回頭大人,奴一逕心裡對勿住煞,格當中格緣故,想必區大人終搭說格哉,真真叫嘸哪哼,幸虧大人是明亮人,肯原諒奴格條心,換仔別人末,就要說奴嘸不情義,私自溜轉去哉,奴是聽區大人實梗說,不過見大人,當面告訴一聲,奴像煞終有點勿窩心格。」   伍大人聽他一篇言語,面面週到,諒不虛誣,且日前已聞德雷代訴緣由,故將嗔怪疑慮之心早已消釋殆盡,言歸於好。因問道:「你到這裡,是專誠來看我呢?可還有別的什麼事嗎?」寶玉答道:「奴除脫仔望望大人,有啥別格大事體?只不過想勒間搭白相相,因為心裡羨慕仔長遠哉落。」伍大人道:「京城裡面,聞則希奇,見則平常,那裡及得上海繁華,可以盡人放蕩的?況此間大騙子狠多,你若做起生意來,須要當心一點呢。」寶玉笑道:「奴只曉得兩句俗語,叫『江陰強盜無錫賊,南京拐子蘇州佛』,啥北京也多拐子格佬?」伍大人道:「非但狠多,而且騙術比別處更高,稍不留意,就要上他的當呢。」寶玉道:「奴有大人照應,諒來總勿會上當格哉。」   伍大人又道:「我且問你,那天我在街上見你,你到那裡去頑的呢?」寶玉道:「奴是看戲去格呀。」伍大人道:「看的是那一家?比上海如何?」寶玉道:「叫啥格同樂戲園,唱工還嘸啥,倒是行頭末勿哪哼格,比上海兩樣點篤。」伍大人道:「這爿戲園,除掉了十三旦,並沒有什麼好角色,你怎麼偏到這家去看呢?」寶玉聽了,假作不知十三旦,故意說道:「奴勒棧裡聽見茶房講起,說同樂格十三旦蠻好格,格落奴去看格呀,勿殼張俚上臺,害奴白去仔一埭。到底十三旦哪哼格好法佬?」伍大人道:「這個角色實在好,梆子花旦中要算他魁首,所以他除了內廷演戲,那班王公大老時常叫他來侑酒清唱,難得有幾天空閒,方到同樂去呢。你若一定要見他,我緩日去叫他來就是了。」寶玉聽說,暗暗好笑:「我與他豈但見過,連牀都同過、被都合過的。況此刻已打聽著實,明日他一准上臺,我早將包廂定下,專誠去會他,不勞你緩日費心的了。」故不禁微微一笑,正要啟口回言,忽聞德雷說道:「寶玉,你怎麼連時刻都講忘了,鐘上已敲過九下,還不擺席,只怕伍大人腹中要饑鋨了。」寶玉道:「勿提醒奴,奴真真講忘記哉。」說著,忙喚阿金過來,問酒菜可曾來了?阿金道:「來仔長遠哉,阿要馬上擺席罷?」寶玉點了點頭,阿金下樓交代,即同阿珠、相幫進房,揩抹臺凳,端整盆碟,霎時齊備,暖酒上來。寶玉請二位大人入座,親手執壺敬酒,侍坐在旁。伍大人道:「你今天不必拘禮,陪著我們一同吃罷。」寶玉一定不肯。德雷也道:「今日這席酒,實是你的主人,應該陪我們同坐,過一天,待伍大人請客,你再准規矩可好?」嘴裡說著,伸手將寶玉拉了過來。寶玉只得告罪坐下,陪著二人飲酒談心。雖在席只此三位,不能豁拳轟鬧,助添興致,然二人對著寶玉,不啻坐花醉月,樂趣無窮。   飲至半酣之際,伍大人突見家中的長隨走進房來,慌問道:「你來做什麼?」長隨稟道:「回稟大人,太太在那裡發病,故請大人早些回去,特差奴才來的。」伍大人道:「太太可知道我在這裡嗎?」長隨道:「太太不知道的,只曉得大人在區大人那裡呢。」伍大人道:「還好還好。你先回去,切勿說我在這裡,只說我即刻就回來了。」長隨諾諾而退。伍大人便喚阿金取飯。寶玉已解其意,不便強酒,由他用飯,惟向德雷說道:「嘸啥事體,可以多用幾杯勒。」德雷道:「此刻已敲十一下鐘,酒也吃不下了,不如大家吃飯罷。」其時伍大人先草草用畢。寶玉道:「今朝嘸啥吃,真真待慢大人。而且齊頭碰著太太勿舒齊,只好下埭補償格哉。」伍大人搖搖頭,皺皺眉,說道:「他又在那裡詐病了,我後天一定關照家裡,在這裡大大的請客,再來吃個爽利罷。」又回頭向德雷道:「我先走了,恕不奉陪。」說罷,一筒煙都不吃,匆匆而去。正是:   竊恐深宵獅子吼,還欣明日兔兒逢。   要知伍大人後天請客,與寶玉明日見十三旦,請觀下回分曉。 第四十七回 美伶人續舊獨尋歡 眾王公聞名同折節   卻說寶玉送過伍大人去後,回身進房,陪著德雷吃過了飯,仍在煙榻上對面躺下。寶玉一頭裝煙,一頭問道:「奴前頭勒廣東格辰光,伍大人常常住勒奴搭格,聽見俚怕歇大太太,啥落故歇實梗怕法介?」德雷道:「這位大太太是續弦,還是去年春間在這裡娶的,性極悍妒,伍大人非常怕他,不但不准在外面耽擱一夜,而且回去得晚些,他還要差人來叫喚呢,除非預先關照他在何處宴會,略略晏些不妨,否則遲至十一下鐘,必須要歸號的。」   寶玉聽了,心中暗喜,好在他被老婆管束,不能住在我家,正合我意,庶以後我與十三旦相會,可以夜夜雙宿雙飛,永無間斷的了。況今日已得他上臺消息,巫山咫尺,即在目前,何快如之!故但與德雷裝煙,也不再問伍大人懼內細情,單說道:「區大人明朝阿到倪搭來介?」德雷道:「我明天要往部裡去探聽信息,那能夠到這裡來?橫勢後天伍大人請客,我也有份的,一准早來與你談談可好?」說著,又連吃了幾筒煙,因時候不早,也辭了寶玉回去。寶玉並不挽留,惟一意在十三旦身上,故囑咐了阿金、阿珠幾句話,隨即卸妝安睡,養息精神,整備明日與他會面後,晚上重聯魚水之歡。胸中毫無疑慮,安穩睡至天明,起身打扮,卻與日前彷彿,不須復贅。   俟至午餐後,依舊三人乘軒而往。進了戲園,但見人山人海,座上皆滿,比前天要多數倍,幾無插足的所在,大都來看十三旦戲的。幸虧寶玉預定包廂,留著幾個坐位,不然,今日只怕看不成了。其時戲到第二出,寶玉也不留意,單將戲單看了一看,果見末一齣是十三旦的全本《翠屏山》,心裡忽然躊躇起來,回頭向阿金、阿珠低聲說道:「俚今朝做著末一齣,格出完結,就要散場格哉,倪哪哼好登勒間搭,等俚卸妝下來呢?格倒有點尷尬篤。唔篤兩家頭想想看,阿有啥好點法子介?」   阿珠嘴快,先答道:「格格有啥格法子想嗄?要末實梗罷,故歇我倪去叫案目得來,照倪前頭格說法,問聲案目看,俚住勒啥場化,問明白仔,就是今朝搭俚接談,我倪可以到俚屋去尋俚格。」寶玉搖頭道:「勿好勿好,倪當面對仔案目問戲子格住處,阿有點難為情嗄?如果實梗,倪老早好問,等啥俚上臺介?阿是俚故歇上仔臺,還去問格套案目,就算問得著,阿曉得奴來過幾埭,俚篤認得仔奴格哉呀,惹俚篤說邱話,沸沸揚揚,講奴姘戲子,勒上海還勿要緊,現在勒裡京裡,格格名譽倒壞勿得格,說伍大人聽見仔,要看勿起奴,哪哼再有面孔掛牌子、做生意嗄?」阿金道:「大先生格閒話勿差,據我格意思,也是實梗,格落另想一個法子勒裡哉。故歇心裡勿必懊躁,停停等俚出仔場,看俚臺頭望上格辰光,暗暗教對俚做格手勢,或者笑格一笑,點一點頭,俚如果勿看見未拉倒,一看見,阿有啥勿認得格?雖說相貌同格極多,嘸不半邊用格人,搭我亦是一樣面孔格。況且俚從前搭要好得野篤,一定也要想法子來會格。倪末嘸啥別樣,等到俚格戲完,自管自坐轎轉去,讓倪兩家頭登勒戲館外勢,等俚出來,倪就拉牢仔俚,請俚到倪房裡去,有幾化閒話,好隨機應變說格,就算剛剛見倪,當面也認得我,自然跟倪來哉。想格格法子阿通呢勿通佬?」寶玉道:「蠻通蠻通,准其實梗辦法末哉。」   三人商量了好一回,方才妥當,再看臺上的戲,已做過了三四出。寶玉耐著性兒,又看了一齣唱工戲、一齣跌打戲,始見那出《翠屏山》開場。起初以為扮潘巧雲的角色必定是十三旦,及至細辨顏色,卻並不是他,心裡十分疑惑:難道他今天又不上臺,空開人家的心嗎?不意看到石秀出場,手中拿著一本帳目,風度翩翩,別有一種英雄氣概,想不到即就是他。但觀其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雖非女妝,換了壯士打扮,然昔日雙棲半載,豈有目迷五色,不識當年美貌之理?此際寶玉心花怒放,意蕊齊舒,回頭向阿金說道:「勿殼張俚今朝倒做起武小生來,阿要希奇。」阿金尚未回答,寶玉仍雙目直注臺上,恨不能走將下去,與他敘敘闊別之情。   這個當兒,可巧十三旦舉頭向上,瞥見寶玉的面龐,其始將信將疑,迨寶玉遞過眼色手勢,以及在旁的阿金,方悉他們今日來此,一定是看我的。雖我曾經有些怕他縱欲,未敢流連,故爾應聘返京,然數年來花中閱歷,相識頗多,那一個及得寶玉的情致纏綿?有時未免動相思之念,怎奈此間名譽大噪,蒙王公大老等賞識,難以分身南下,只得把此念息了。今番他們特來看我的戲,大約專誠為我,我若決意拒絕,豈不辜負他的情義嗎?但我此戲完畢,看客盡散,寶玉勢難再留,怎能與他相會呢?故嘴裡在那裡唱,心中卻在那裡想,一時並無主見,只好待明日設法,找尋他住處的了。可見十三旦與寶玉,彼此又有這一段牽纏,皆由緣份未斷之故,以致離而複合﹔及至年餘緣盡,依舊合而複離。緣至則萬里相投,關山莫隔﹔緣去則兩心交惡,冰炭難同。正所謂: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旨哉斯言!現今他們兩人邪緣又起,魔念重興,各存相會之心,欲了相思之債。雖一個在臺上演劇,一個在樓頭注目,而此心已不約而同,也恨不得走將上來,先與寶玉敘敘久違之話。   按這段情節何以在下偏要描摹一番呢?皆因寶玉此番進京,毫無別事,實專為十三旦續舊而來,斷不能草草略過,如文理小說一般,僅用數語了之。乃不知者以為姘識戲子,事極細微猥褻,不但寶玉有之,即現下海上時髦各妓,比比皆是,書中何必細言,以傷風雅?未免與醒世宗旨相背。況前集所載黃月山、楊月樓等與此亦依稀彷彿,何作者之不憚煩勞,屢屢描寫,竟不顧取厭於閱者耶?曾亦思寶玉一生歷史,在開慶餘堂之前,嫁楊四之後,就余一人所知者,若除去交好伶人一節,豈別有堂皇冠冕之正史可以傳之於後世哉?倘恐取厭於人,必欲除去此事,則是書不如不作﹔既作之矣,何能再為之曲諱,而別造蜃樓海市之談?雖小說體裁,寓言八九,是集中亦間有假借姓名,杜撰典故,然僅作過渡之文章,詎肯捨其實事,徒逞虛言,而為識者所笑乎?況寶玉一淫妓耳,姘識戲子是其作俑,設不大書特書,彰其匿而刺其隱,則後之各妓效尤者,勢必無所忌憚,不以為羞恥而以為時髦,不以為淫賤而以為取法寶玉。寶玉如此,猶且為之曲諱,不更與醒世宗旨相反乎?這篇議論,實由有感而作,是耶?否耶?敢質之閱書諸公。   嘵嘵既畢,仍說正文。斯時十三旦戲已做完,觀者盡散。寶玉也退齣戲園,依著阿金所說的話,獨自乘軒先歸,在寓靜候好音。惟阿金同著阿珠雖出了園門,卻遠遠地在那裡窺探,等得不多一回,便見十三旦自園而出,向兩邊略望一望,將欲登車而去。阿金拉著阿珠,急忙走將過來,向十三旦招呼。十三旦只認得阿金,即問道:「你怎麼在這裡呢?可是與你家先生同來的嗎?」阿金道:「是格是格,倪先生專為仔勒來格呀!剛剛勒浪看格戲,終看見格,故歇先轉去,差倪兩家頭勒裡候,馬上就跟倪去罷。」十三旦點頭應允,也不多問,恐被旁人竊聽,太不雅相,遂即跳上騾車,等阿金兩人上了轎,方命騾夫隨轎而行。不消兩刻工夫,早到寶玉寓所。阿金、阿珠出轎,十三旦下車,打發騾夫回去,始跟著阿金等走入裡邊,一同上樓。阿金首先進房,報與寶玉知曉。寶玉正在那裡呆呆癡想,一聞他已來了,猶似天上掉下一件活寶,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忙起身出迎,卻值十三旦跨進房門,彼此相見,各叫應了一聲,並肩坐下,無非訴說闊別之情。此種景象,筆難盡述。有一首七言絕句為證:   尚有今生未了緣,此情此意總纏綿。   試觀狐兔重相會,海誓山盟話昔年。   總之寶玉與十三旦今日重逢,各慰饑渴,離情共話,奚止萬語千言﹔如願以償,更覺你貪我愛。且喜區、伍不來,藍橋無阻﹔致使女牛複合,銀漢相通。少時金烏西墜,玉兔東升,蠟炬雙搖,鴛杯對酌。翠袖慇懃,絕勝新婚合巹﹔羅襦寬褪,依然舊好同牀。宿孽未清,也算訂三生之果﹔良宵作伴,聊以補一載之緣。事非無稽,言之可醜,因恐風化攸關,難彰穢史,不辭潦草塞責,僅贅俚詞。詩曰:   伶妓由來氣味投,翻雲覆雨竟忘羞。   那知露水因緣假,空把天長地久謀。   十三旦住過一宵,清早便去,寶玉也不挽留,惟囑他晚上再來罷了。此時寶玉心滿意足,積悶全消,又略睡了一回,方才起身梳妝。因今夜伍大人要在此間請客,約定傍晚到來,所以並不出門遊玩,但與阿金、阿珠閒談,以消永晝。   候至四下多鐘,伍大人與區大人同到,寶玉免不得有一番應酬,陪著伍大人裝煙。伍大人開言道:「我今天請幾位王公大老,給你引見引見,他們最歡喜奉承,比不得我,你卻要當心一點的。」寶玉點頭答應。伍大人吃過了一筒煙,又道:「不知怎樣,他們也曉得你在這裡,羨慕得你了不得,你想奇也不奇?難道你曾經來過的嗎?」寶玉笑道:「大人瞎說哉,奴若然來過歇末,間搭熟門熟路,隨便啥格事體,托啥區大人哉。」伍大人道:「照你這樣講,你的聲名實在大得狠了。」寶玉道:「俚篤作興到過歇上海格,再勿然末,有人從上海轉來,告訴撥俚篤聽,加鹽加醬說得好點,自然要羨慕奴哉。大人想阿對佬?」伍大人道:「這班王公們都是生長在這裡的,與我們做官不同,照例沒有事,不准到各省遊行,怎會到過上海呢﹔一定有人傳述,盛稱你的好處,這句話倒不錯的。」寶玉忽又笑道:「只怕就是去說格。」伍大人道:「我昨天會見他們,怎好貿然說著你?卻是他們先問起我,我才敢請他們來喝酒呢。好在你這個所在不比尋常的窯子,可以遮人耳目的,不然,被御史們知道了,也要上本參的,雖不妨事,豈不有關名譽嗎?」區大人也道:「少停他們見了你,不知怎樣的快活呢?」   寶玉正要問王公等的姓名,忽隱隱聞得轎馬喧闐,人聲嘈雜,雖與外面隔著一進房屋,不甚十分清楚,然此刻已是上燈過後,想必他們來了。心中方在那裡轉念,即聽樓下相幫高喊「客來」,連忙起身向外迎接,伍、區二位亦然跟了出來,同至樓梯跟首恭迓。但見走上來四位闊老,衣服都甚華麗,年紀均在三四十歲左右,一個個方面大耳,氣概軒昂。寶玉卻不知那位是王爺,那位是公爺,幸聽著伍大人招呼,方才分辨清楚,一一叫應,接進房中坐定。要知那四位王公的姓名,在下既難說出,又不便捏造幾個假名,只得含糊過去的了。好在這班大老並非書中緊要的人,不過志其降尊就卑,折節下交之意,祈閱者諒之。   且說寶玉當時照例送過瓜子、香茗,陪著小心,略略應酬說了幾句話,虧得伍大人從中傳述,不至彼此言語不通,雖四位王公們都愛寶玉的姿色,免不得問長問短,此刻也無妨礙了。況寶玉聰明伶俐,漸漸的懂了好些,學著講了幾句,又引得他們歡喜異常,向伍大人稱贊不置。因京中窯子極賤,且佳者絕少,所以均愛戲子侑觴,如今見了寶玉,大家目為奇貨,不禁心醉神迷,為之一開眼界。少停開筵擺酒,賓主均不叫局,只命寶玉在旁輪流把盞,猜拳行令,暢飲開懷。其始尚以品位自拘,到後來各有酒意,莫不放浪形骸,向著寶玉調笑,醜態畢呈。寶玉老於閱歷,盡人調戲,毫無半點羞澀之容,並且越法慇懃獻媚,口中不住的王爺長、公爺短,更惹得他們神魂顛倒,歎為名不虛傳。然則他們何以預知寶玉的芳名呢?皆由那天往同樂看戲,招搖過市,因此有人傳述到他們耳朵裡面,各存羨慕之心。今日一見,方信傳話非誣,一個個酒落歡腸,直吃到二三更天,王公們不便再留,只得用面撤席,先與寶玉訂定,由明晚起輪流在此擺酒,然後與伍、區作別散歸,不必細敘。   仍表伍大人也見時候不早,恐家中再差人來查問,不當穩便,所以略用了幾筒煙,連話都不敢多說,趕緊同著德雷去了。寶玉送過眾客,心中卻掛著十三旦,不知此時來過與否,急忙差阿金去問樓下相幫。回說十下鐘就來過一次,知道樓上有客,故交代要明晚十一下鐘再來的了。寶玉聽說,甚是昏悶,懊悔昨天不曾告訴了他,致累他往返徒勞,真是我的不是了。且這幾天夜夜有客,怎能與他會面呢?既而一想,不如在樓下收拾一間房,待他來時,囑相幫暗暗留住,即客去稍遲,也不至乖誤佳期了。主意既定,交代了阿金、阿珠,當夜並無別事。   到了來日晚間,仍舊是眾王公與伍、區等到此置酒高會,約至一下鐘方散。果然十三旦來了多時,獨在樓下房中悶坐,寶玉親身請他上來,招陪不是。十三旦毫不在意,翻說你住此間,開銷頗大,若不做些生意,如何敷衍得長久呢?寶玉聽了,知他體貼,更添了幾分恩愛。正是:   梅帳才酣蝴蝶夢,柳堤又聽子規聲。   欲知以後情形,下一回便知端的。 第四十八回 肆欲壑名優加白眼 返歇浦淫妓感青春   話說寶玉這幾日常與王公大老們周旋,深夜方同十三旦共效于飛,朝歡暮樂,無慮無愁。忽忽過了月餘,所得王公大老們的纏頭,為數不少,除開銷外尚有贏餘。且自此之後,芳名大噪,震動京師,幾與古時的李師師相埒,無論垂鞭公子、走馬王孫,以及四方富商大賈,莫不以一臨妝閣、一睹顏色為榮。雖門前只帖著「姑蘇胡寓」,並不掛寶玉的牌子,然沒有一個不知道寶玉的,也算得一時的際遇。   春去秋來,生涯頗盛,即用度奢豪,任情揮霍,亦不愁有匱乏之時。究竟建都之地,富甲他省,騙錢更比上海容易。設寶玉善於居積,專為生意而來,不與十三旦姘識,則數十萬家私不難立致,遠勝於曩昔粵東之行,縱使徐娘年老,後半世已吃著不盡,從此脫卻風塵,豈不美哉?無如眼前計不及此,只顧貪圖淫欲,夜夜同十三旦遊歷巫山,有樂不思蜀之意。但其初則如漆如膠,即十三旦亦欣然樂就,早忘昔日厭棄之心,且承寶玉優待,所贈金銀物件甚夥,十三旦雖不靠他,自己也甚寬裕,然亦感激寶玉的美情,每夜常來報效。惟將及一載,風聲漸播,外面大半有些曉得,議論紛紛,寶玉的聲名價值不免因此驟跌。而且新近伍大人放了藩司外任,區大人亦往浙江候補去了,既缺了兩個長莊主顧,又少了一班闊老往來,只有幾個不辨薰蕕的登徒子時常走動,生意逐漸的靠不住了,竟與上年數月判若天淵。   在寶玉卻不放在心上,只思與十三旦取樂,大肆淫欲,不讓他一夜空閒。誰知孽緣將滿,十三旦見了寶玉,恩愛之心一變而為恐懼之心,寵憐之念更一變而為厭惡之念,即近患傷風咳嗽,喉音略啞,亦怪著寶玉剝削,故每思遠而避之,不敢常來親近,彷彿遇著狐精纏擾,難以灑脫一般。較之從前在申離別之時,怕他更甚,恨不請一個法師來,把他驅逐回去,方好保得自身。然一時尚未遽絕,間或前來走走。此際寶玉大生怨望,嘮嘮叨叨的數說他,咭咭咯咯的嘲罵他,或話中疑他別有外遇,或語內恨他太覺無情,一而再,再而三,只管撒嬌撒癡,要他夜夜到此暢敘。初不料十三旦早存離異心腸,受了連日的譏刺,這天實在耐不住了,登時面紅頸赤,改變容顏,雖不與寶玉對壘,僅以白眼相加,卻比當面指斥的利害。旁邊阿金、阿珠見此形色,連忙從中排解。那知此刻十三旦不但憤氣填胸,抑且深悔與他重相結識,險些兒壞了喉音,誤了自己終身。想到這一層,寶玉實是個害人之物,陷人之坑,及早避之不暇,還敢再同他親近嗎?所以心堅如鐵石,面冷若冰霜,鼻子哼了幾哼,牙子咬了一咬,又怒目對寶玉看了一看,隨即回轉身軀,大踏步向著外邊就走。阿金、阿珠慌忙趕出來拉他,那裡再拉得住?早已下樓出門去了。正所謂:   兔脫網羅難再獲,魚離鉤線不重來。   總之邪緣已盡,故比從前愈為決裂。現下書中將他表過,就算交代,以後恕不再提。   單說阿金、阿珠拉不住十三旦,只得回身進房來看寶玉。寶玉此時呆呆不語,兩淚交流,撲簌簌如斷線珍珠,心中又氣又苦,又是懊悔,氣的是十三旦太無情義,苦的是自己現住在京,毫無靠傍,懊悔的是我不該當面得罪了他,致使好事成空,仍受獨宿淒涼之苦。雖自去春至此一載有餘,銀錢尚不缺乏,然所多有限,翻不如昔往廣東,得以滿載而歸,彷彿在此做了一場夢,那得不傷心落淚?阿金、阿珠在旁勸道:「大先生氣俚哉,格套做戲子格,曉得啥情義嗄?倪老早料到有今朝格一日格哉,不過倪皆為前頭愛俚落不好說啥,軋實倪間搭格生意才撥俚帶壞格呀!故歇嘸啥別樣,大先生,還要俚,明朝讓倪去勸俚,勸得轉末嘸啥,勸勿轉末,倪還是早點回上海罷,登勒裡弄僵仔倒勿局格。大先生,想阿對佬?」寶玉點了一點頭,想來也只好如此,別無主意。忽聞鐘上敲十一下,阿金又道:「大先生困罷,氣煞也嘸買用格哉。」說著,同阿珠伏侍寶玉卸妝安睡,不必細說。   到了次日,阿金、阿珠一早便往十三旦寓中,雖然遇見,又討了一場沒趣,回覆寶玉。寶玉起身未久,得了這個信息,又氣苦了一回,方含淚向阿金、阿珠說道:「奴勿殼張格格人會實梗樣式格,翻轉面孔就勿認得人,奴故歇只好依說話,早點轉去格哉,一來末生意勿好,遠勿如上年﹔二來格套事體撥別人曉得仔,奴還有啥面孔嗄?」說罷,更嗚嗚咽咽哭了半晌。幸有阿金、阿珠竭力勸慰,說:「倪回仔上海,怕嘸不比俚好格人哉?譬如殺豬屠死脫仔,倪勿見得吃帶毛豬格。況且倪登勒間搭,白相格場化才嘸不,帶累倪也氣悶煞。虧(讀區)大先生耐心好,夜裡守著仔俚,連日裡才勿出去格哉,故歇俚既經甩脫,落得回到上海,寫意寫意,如果要個把人陪陪,也容易得勢,包勒倪身浪,還比俚勝幾倍阿好?」   寶玉聽阿金等這樣一勸,心中放開了許多,便把眼淚揩了一揩,說道:「格末倪幾時動身轉嗄?」阿金道:「格是隨便大先生格,要動身末就動身,亦嘸人拉牢倪。照我格說法,連好日才揀得格,橫勢倪一共五個人,說走就走。問搭格套硬頭家生,好得區大人到浙江去格辰光,交代歇格,如果用哉,扛到仔廣東會館裡去,勿比倪自家買格,倒要等賣脫仔勒好走得來。大先生,自家斟酌斟酌看,到底想哪哼佬?」寶玉略想一想,便道:「今朝是四月十三,再下去要熱哉,倪准其過二十就走罷。」說著,又不禁長歎了幾聲。阿金唯唯答應,猶恐寶玉一人寂寞,丟不開心頭氣苦,故常與阿珠陪伴閒談,消遣時日。但這幾天,書中別無可記之事。   單表寶玉擇定五月念二動身,先命相幫將木器傢伙發往廣東會館,又把房子退了租,然後整備車輛,收拾箱籠細軟物件,自己同阿金、阿珠相幫等眾,一行人押著行李出城,仍舊買票上了火車。一切情形與來時大致彷彿,恕不再敘。當日到了天津,寶玉無心遊玩,在客棧耽擱了兩天,即趁著太古輪船回南。正叫做有興而來,敗興而返。昔人有詩詠之曰:   踉蹌南下悵分離,恍到山窮水盡時。   孽海茫茫終不返,他年回首已嫌遲。   一路之上,寶玉在船寡言寡笑﹔雖有阿金等勸慰,終覺忽忽然若有所失,意緒如麻。那天將抵上海碼頭,方才想起一事,向阿金說道:「舊年十二月裡,倪接著秀林一封信,說要搬到普慶里去,因為原場化忒大,奴亦勿轉來,格落搬場格前頭,拿奴房裡格家生暫時租撥勒別人格。奴萬勿殼張故歇會轉,弄得實梗樣式,倒變懊老回信答應俚哉。現在倪一到上海,馬上去討轉來,勿知阿能夠?替奴想想看?」阿金道:「別樣嘸啥,大先生,阿就要做生意佬?」寶玉道:「奴眼睛門前心裡碌亂勒裡,興致也一點嘸不,隨便做啥格事體,樣樣心灰意懶,格落奴想要過仔熱天勒,再張場面做生意格哉。」阿金道:「既然實梗末,大先生蠻好就住勒小先生搭過夏哉,格套家生,倪慢點去拿,有啥要緊呢?」寶玉道:「差是勿差,不過故歇秀林搬格場化,一定只有三樓三底,落裡有倪原場化格舒齊?加二是夏裡向,教奴哪哼住得慣嗄?格落家生頂好就討轉來,奴可以另外租房子哉。」阿珠插嘴道:「現在倪租房子,最好住勒三馬路小花園格搭,格末實頭風涼得嘸淘成篤。」阿金道:「格種閒話,慢點講看。且得先到仔小先生搭,倪再見事行事,定見哪哼辦法末哉,故歇才是白想脫格,想俚作啥呢?」   三人議論之間,輪船已到埠停泊,一切行李物件自有相幫等料理,大家捨舟登陸,僱定了三部人力車、三部小車,寶玉等登車,在後押著行李,一逕向四馬路而來,轉了一個彎,已至普慶里口。寶玉與阿金、阿珠先下車進裡,見第五個石庫門上,高掛著一塊簇新的「胡秀林」金字牌子,知是到了,阿金首先搶步入內,高聲喊道:「小先生,倪大先生轉哉。」當時客堂中的許多相幫,有幾個寶玉的舊人,認得是阿珠,又聽他這一喊,都出來迎接寶玉,齊聲叫應「大先生」。寶玉命他們在門首接取行李,方與阿金穿進客堂,阿珠卻在前先走。   剛正踏上樓梯,樓上秀林早聽得下面叫喚,係是阿珠的聲氣,說「大先生轉哉」,心中甚為詫異,怎麼乾娘此刻突然回來,預先信都沒有呢?其中諒有別的緣故,我且下樓相迎,一問便明白了。所以急忙移步,才至樓梯跟首,見寶玉與阿金、阿珠已上扶梯,便喚道:「乾娘,哪哼轉哉介?信才嘸不一封,早點關照聲奴格呢?」寶玉道:「去說俚,讓奴歇一歇告訴,就曉得哉。」嘴裡說著,身子早至樓頭。阿金、阿珠叫應了「小先生」,同著寶玉都到秀林房中。秀林親手倒茶過來,寶玉接在手中,呷了一口,方問道:「前頭有信撥奴,說要搬到間搭,到底幾時搬過來格介?」秀林道:「奴還是正月初十邊搬進新屋格來呀。起初得格回信,奴還勿敢,後來見仔信,曉得勿就回上海來,雖末奴擅專拿格家生,租撥勒別人格,皆為間搭場化狹窄,一來末放勿落,二來末落得放兩個租鈿用用,勿殼張乾娘會就轉格,預先亦勿寫信知照聲奴,勿然奴老早討仔俚轉來格哉。」   正說之際,見幾個相幫將行李發上樓來,秀林忙吩咐道:「大先生格物事,放勒對過房裡去罷。」於是阿金、阿珠也到對面房內,是房本係秀林待客的所在,一樣擺設得整整齊齊,牀櫥臺凳,各色俱全,無須添備物件。阿金、阿珠看了一看,便把搬進來的箱籠鋪蓋同相幫等安排妥貼,又復鋪牀疊被,忙了一回,方請寶玉過來觀看。寶玉見房中器具,雖全是椐木,遠不如秀林臥房,然此時本屬暫圖,只好將就的了。斯時秀林也走了進來,方問起現下回來之故,寶玉未便實說,只推京中生意驟跌,開銷太大,是阿金勸我回來的,不然,在我心裡,還要勉強敷衍下去,所以預先沒有信關照你呢。秀林聽了,不甚相信,然亦不好細問,但把別話談了一回,既而問問京城風景,寶玉一一細述,直講到上燈過後,有客來叫秀林的堂差,秀林始出房去了。   單說寶玉用過夜膳,覺得身子疲乏異常,一早便上牀安睡。那知一合了眼,即朦朦朧朧的做起夢來,夢見十三旦與他吵鬧,自己正要辯白,十三旦忽然去了,不禁放聲大哭,哭醒轉來,方知是夢。聽鐘上才敲十二下,卻再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心事愈想愈多,自思青春已過,好事多磨,不知將來是何了局?倘現欲嫁人,既無美滿情郎,而且我不慣拘束,到了人家,安能像現在這樣放蕩?勢必蹈從前覆轍,再墮風塵。但年華如水,已將望四之人,怎好常做生涯?世間無駐顏丹、卻老方,難保不花容改變,為眾人所厭棄。即就目前而論,較諸曩昔的姿容,已有不堪回首之感,其不早為之計,蹉跎歲月,到那時色衰金盡,無靠無依,向何處騙錢過活呢?   寶玉想到這裡,不覺短歎長吁。既而轉了一念,我此刻尚可支撐門戶,無須憂慮﹔再過幾年,不如買兩個討人,當作女兒,自己退為房老,倘得生意茂盛,我仍可以優游度日,溫飽終身。這時候銀錢充足,欲嫁則嫁,欲姘則姘,無不惟我所為,終不至有貧困之虞。計算起來,莫此為善。故後日有大開慶餘堂之舉,實由今夜一念,伏下這條根線。觀後集便見分曉。但當下寶玉籌算了一夜,不知想了多少念頭,忽氣忽恨,忽愁忽怨,卻不怪自己驕奢淫欲,以至弄得一事無成,到頭仍是個妓女,今又想作老鴇,全不收心,以歸正道。此寶玉之所以為「九尾狐」,其不得成正果而列仙班也,宜哉!   話休煩絮。寶玉直想到天色將明,方才迷離睡熟。正是:   無計留春悲老妓,還教避暑伴名伶。   欲知寶玉避暑,與伶人汪桂芬伴宿,且聽下回開談。 第四十九回 胡寶玉避暑遣愁懷 汪桂芬揮金消豔福   且說寶玉返滬後,現在暫住在秀林家中。當夜睡不安穩,心如棼絲。始則感慨青春,徒嗟老大﹔繼則思為鴇婦,籌劃將來。計算到天明,方才睡熟。一覺醒來,早已是午餐時候。   吃過了飯,阿金勸寶玉出外,乘坐馬車往愚園等處消遣煩悶,遊玩到傍晚方歸。寶玉終嫌住在此間不甚十分暢適,皆因房屋狹小,耳目繁多,未便放浪形骸,故一心要搬往他處。先與阿金、阿珠商量一切,然後喚秀林進來,問道:「奴格幾化家生,過仔故歇端午節,阿可以就拿轉來介?」秀林答道:「有啥勿可以呢?不過乾娘住勒奴搭,至少過一個夏,亦勿等用格套物事,橫勢奴統統有勒裡。乾娘勿做生意,才可以將就得過格,作啥能要緊去討嗄?前兩月家生浪格租鈿,奴代收勒,一共一百念塊洋鈿,到本月底為止,乾娘拿仔去罷。」說著,伸手在袋中挖出,交與寶玉。寶玉接過來一點,計共十二張鈔票,回手放在臺上,方說道:「格注租鈿,奴勿拿末,要疑奴心怪格,其實奴要討回家生並嘸啥別樣意思,一來為間搭場化小,奴一逕住勒裡仔,僭仔一間對面正房,如果生意鬧猛,一夜擺五六臺酒,要尷尬格﹔二來有親娘勒浪,是嘸啥,作興唔篤阿姆心要討厭格﹔三來奴夏天最怕熱,也曉得格,眼下還勿要緊,到仔伏裡,間搭房子小,遠勿如三馬路格場化。奴哪哼登得牢嗄?格句末是老實話,所以要緊托討轉家生呀,並勿是嫌待慢,勿然末,奴住勒裡仔,開銷奴格,奴落得省點哉,再勿然,奴就登勒裡做做生意,有啥格勿好呢?」阿金也插嘴道:「大先生格意思實梗,小先生,也勿必留俚過夏哉,倒是租出去格家生,阿能夠馬上討轉格勒介?」   秀林聽了寶玉這一篇話,曉得他別有意見,在此不能暢所欲為,我亦何必定要留他?況現在我的生涯甚好,非比從前,還要靠他則甚?不過我的話兒不能這樣說法,以盡我乾女兒的情理。今既嫌房屋狹窄,決計搬往別處去住,也只得由他罷了。因答道:「乾娘放心末哉,物事包勒奴身浪,一過端午節,就好去搬轉來格,只剩得幾日工夫,乾娘且耐性點,橫勢租起房子來,也要耽擱兩日勒海勒,就算碰巧就有,乾娘勒奴面浪,終要有屈住格兩禮拜,讓奴繼囡魚盡盡孝心。昨日倪阿姆也交代奴格,哪哼會討厭乾娘呢?乾娘即使怕熱,住勿慣勒間搭,奴也勿敢硬留,好得故歇還勿算得熱,格落奴實梗說。」寶玉不等秀林說完,便說道:「曉得哉,說哉,奴依末哉。」   正說之間,外面搬進夜膳,彼此停口不談。用飯既畢,秀林忽說道:「乾娘,倪阿去看戲佬?」寶玉道:「只怕稍為晏(讀俺)仔點,坐格場化勿舒齊哉,阿要明朝去仔罷?」秀林道「故歇辰光勿礙格勒,因為明朝夜裡有客人來擺酒,奴勿能陪乾娘一淘去哉。」寶玉方點頭答應,復問秀林往何處觀劇,秀林道:「眼下新開一爿戲館,叫啥格留春茶園,就勒五馬路滿庭芳格搭,腳色倒還嘸啥,倪阿就到格搭去看佬?」旁邊阿金插嘴道:「唔篤儘管講哉,辰光愈加要晏格,毫燥點走罷。」   於是寶玉帶著阿金、阿珠,秀林也帶一個大姐,計共五人,一同坐著人力車,逕往留春園觀劇。包廂已經沒有,只得坐在正樓上面。戲早做過了三出,寶玉毫無興趣,翻而觸景生愁,勉強看了幾出,惟內中一齣《打鼓罵曹》是名伶汪桂芬起的禰衡,唱工做工並皆佳妙,不覺稍稍留意。但桂芬人品平常,身材委瑣,一無足取,豈能動寶玉之心?其餘許多角色更屬泛泛,恐求一如十三旦這樣品貌,只怕沒有的了。正所謂: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其時戲已將畢,寶玉便與秀林等回去,毋須煩敘。   但說這幾天正在節邊,秀林甚為忙碌,寶玉卻一無所事,惟日間坐坐馬車,聊以解悶而已。好容易熬過端節,即命阿金、阿珠出外找尋房屋,卻巧小花園左近,新有一所空關的,立刻來回覆寶玉。次日,寶玉親自前去觀看,雖只有三樓三底,卻略帶西式,房間極其寬闊,軒敞異常,且門外樹木遮陰,十分涼爽,甚為合意。當時就說定了,回家告訴了秀林。秀林早向前途說妥,准於初十後將家生搬回,也與寶玉說了。寶玉方取歷本一看,選定十六搬進新屋,然屈指尚有八天。秀林除應酬客人外,常來陪伴寶玉,無非是遊園、看戲、坐馬車、吃大菜幾件事。   忽忽已至望日,阿金、阿珠略把零星各物收拾收拾。到了下一天,寶玉梳妝之後,便交代相幫等僱了兩部塌車,先往那邊搬運討回的家生,進了新宅,然後再將此間的箱籠雜物搬去。已有午牌時候,秀林留寶玉吃了中飯,約摸一下多鐘,叫了兩部皮篷馬車,整備了饅頭糕,親送寶玉進屋。   寶玉、秀林與阿金、阿珠等分坐了兩部馬車,一逕向小花園而來。直至門前停歇,一同下車走入,見客堂中的擺設早已草草佈置。寶玉等也不細看,大家上了洋式樓梯,走到樓中間,看那前面一排玻璃百葉窗開著兩扇,外面是鐵欄杆的洋臺,凴欄眺望,風景天然,足令人賞心悅目,煩悶全消,洵是熱鬧場中的清涼世界。昔人有詠小花園詩一首云:   漫道花園小,清幽曲徑通。   俗塵消萬斛,勝地辟三弓。   夜聽樓頭雨,涼招樹上風。   子山如到此,即景賦偏工。   上首一間是寶玉做臥房的,眾人到了裡邊,見一切西式的牀櫥臺椅均已陳設停當,惟牀上的帳子、被褥,臺上的供玩等物尚未安排,因各件均係阿金、阿珠歸管,此刻阿金、阿珠開箱取物,登時佈置起來。寶玉與秀林看他們一一點綴,那消半個時辰,早已妥貼完備,都不須寶玉費心。按此等事書中甚多,毋煩細表。秀林坐談至傍晚時候,因家中有人叫喚出局,只得告辭而歸,不提。   仍說寶玉遷居既定,正值黃梅時節,天氣驟然潮熱異常,幸得此間樹木森森,涼風習習,綠上窗紗,陰遮簾幕,彷彿四月清和天氣,好一個避暑的所在。寶玉甚是快心適意。所不足者,夜間獨宿孤眠,難免興踽踽涼涼之歎。但邇來毫無所事,且將寶玉暫擱一邊。   要說那留春戲園的名伶汪桂芬,就是前天寶玉看他做《打鼓罵曹》的。桂芬雖是個戲子,卻與黃月山、楊月樓、十三旦等不同,品貌既屬卑陋,身軀又復短小,並且穿著並不考究,無一毫伶人的態度,略略有些呆頭呆腦,因此人人叫他汪踱頭。惟唱鬚生極佳,馳名海上,一時有「汪調」之稱。花叢中莫不爭相倣效,趨步後塵,真不愧與譚叫天齊名。但他一種脾氣與人各別,每月所得的包錢,不下千金,他卻隨手棄擲,毫無半點吝惜,看得銀錢如糞土一般,即使債務叢身,亦所不顧。至於他的嗜好,別人也說他不出,說是貪財,財亦未嘗不貪﹔說是愛色,色亦未嘗不愛。其實貪既非真,愛又是假,無所謂貪,無所謂愛,純是一片天真爛漫之心,到處皆逢場作戲,見獵心喜而已。那天上臺演劇,扮的是《打鼓罵曹》的禰正平,正當解衣袒裼後,身子向外坐著,兩手擂鼓,淵淵作金石聲,偶爾抬頭觀看,見對面正樓之上,坐著幾位婦女,內中寶玉雖不認識,卻因他微有姿色,妖嬈動人,衣服又嬌豔奪目,料定是一個妓女,不覺為之意蕩神迷。這也是他們該有此一段短緣,不然,戲園中婦女不少,難道一個都不如寶玉嗎?不要說別的,即並坐的秀林,年紀既輕,姿首亦未嘗不佳,怎麼會偏偏看中了寶玉呢?   閒話少敘。當夜桂芬做完是戲,聽得同事中在那裡談論,說胡寶玉久不在申,聞係往北京去的,今夜又來看戲,不知是幾時回來的。桂芬問道:「那個是胡寶玉呢?」那人道:「你在臺上做戲,怎不見正樓上坐的那個中年婦女嗎?」桂芬聽了,方知即就是他。略轉了一念,復問道:「你們既然認識他,可曉得他的住處呢?」那人道:「從前他住在三馬路,大家都曉得的,如今他新近由京回滬,怎麼能夠知道?你不聽見我們在這裡講嗎?」   桂芬始不再問,回轉自己寓裡。不知怎樣,自從見了寶玉,心中便有些丟拋不開,恨不得立刻找著他,了此心願。可見緣份來時,漫說數年數月,即一日兩日,接一語,識一面,也是前生注定的,苟非野月老從中牽合,怎能使野鴛鴦作對成雙?這僅就男女交合而言,若推而廣之,父子有緣,兄弟有緣,親戚有緣,朋友有緣,均不離緣之一字。今桂芬該與寶玉邪緣湊合,不禁戀戀於是,故無事之時,常在三馬路、四馬路、五馬路團團一帶尋訪。初以為寶玉是花叢中人,必然有金字商標高掛在大門以外,易於探問消息,不意一連十餘日,竟如海底尋針,毫無捉摸,早為之心灰意懶,興趣索然。   其時寶玉正住在秀林家中,既無做生意的牌子,而且初回上海,即從前一班熟客,除與秀林往來的幾個外,曉得寶玉寄居在此,其餘卻一概不知,無怪桂芬找訪不著。後來寶玉遷移至小花園,外面雖略有風聞,又傳不到桂芬耳內,究竟桂芬是個戲子,比不得那班嫖客們,時常在花叢中遊玩,恒聽得他人傳述。若照這樣說法,寶玉無心於桂芬,則桂芬永無相見寶玉之期了?   不知事有湊巧,那天應該他們會晤。桂芬有一個朋友,新從天津來申,租寓在跑馬廳左近,桂芬前去造訪,也不坐人力車,緩步而行,路過小花園,天尚未晚,看兩旁樹木蔭濃,涼風透體,暑氣全收,心中甚為欣羨,因此立定了腳,向四圍觀望景致,猛見一所洋樓上面,有三個婦人斜倚鐵欄,惟打扮不同,顯然是一主二僕,在那裡指點談笑。桂芬一望之間,遠遠地尚不清楚,但覺得身材俊俏,舉止風流而已。及至走近了數十步,抬著頭定睛細視,不禁心花為之大放。正所謂: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原來不是別的婦人,就是天天想念、日日尋訪的那個胡寶玉。不料他即住在此間,但初十邊我也來過,怎麼沒有見呢?況他門上現貼著「姑蘇胡寓」,難道我當時眼睛花了嗎?既而仔細一想,忽然大悟,記得那日門上貼著召租,還是一注空屋,大約他新搬到這裡的。只是我怎好貿然闖進去呢?他雖本係妓女,而現下未掛招牌,我若走入裡邊,被他罵將出來,如何是好?   桂芬正值躊躇之際,寶玉同阿金、阿珠還靠在欄杆上觀看,也見下面有一人走來踱去,不時呆呆的向上睜瞧,寶玉卻不認識是桂芬,回頭向阿金說道:「看下底格格人,立仔勿知啥辰光哉,一逕對仔倪看,只怕有點癡格。」阿金未及回答,阿珠先說道:「我看格格人像煞面孔野熟篤,搭仔留春園裡格汪桂芬差勿多,勿知阿就是俚?我本則眼睛蠻凶,隨便啥人,見過仔一面就認得格。不過故歇勿著做戲格行頭,格落我認勿准哉。阿金姐,格眼光也勿推扳,細細教認認看。」阿金道:「看上去實頭是俚篤,我猜俚末,一定看見仔倪大先生,心裡勿轉好念頭,想弔膀子。倒是格種神氣,真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哉。」阿金嘴裡這樣說,眼睛卻向著寶玉看。   寶玉此時被他們二人提醒,重又向下細加辨別,果然是他,雖心中不甚合式,而現下在此避暑,正苦夜間無人陪伴,他既送上門來,我不免將就些兒,邀他入內,以消寂寞,有何不可?況他是個有名出色的伶人,外貌縱然不揚,內才或者有餘,我且請來一試,免得有以貌取人之失。寶玉打定主意,就湊著阿金耳朵,錯落錯落說了幾句。阿金點頭微笑,連稱「曉得」,遂即一手拉著阿珠,急忙移步下樓。阿珠早已會意,跟著阿金到了門外。仍見桂芬立在那裡出神,阿金便高聲喝道:「格格人倒少格,嘸不啥一逕立勒浪仔,朝仔倪樓窗勒看格,阿是想討耳(讀倪)光吃佬?」阿珠也道:「看俚賊頭賊腦,只怕是看腳地,勿然末,間搭胡家(讀夾)裡,亦勿勒裡做戲,有啥格好看介?」說罷,笑了一笑。這幾句話,分明是撩撥桂芬。   桂芬正當呆想,忽見他們出來,未免有些忸怩,及聽了他們的話,卻並無半點怒容,料得他們有意前來勾搭的,便隨口答道:「我立在此間歇息,不犯什麼禁,因何就出口傷人呢?」阿金道:「勿實梗鬼頭關刀,倪自然勿罵哉。」桂芬道:「我要想找訪一個人,因與你家同姓,所以在此立了多時,你們就罵我做賊,實在冤得狠。」阿金道:「姓胡格末多得勢,勿但是倪一家,要問啥人佬?」桂芬道:「我問的是胡寶玉先生,從前住在三馬路這邊的,你們可曉得嗎?」阿金卻不說明,先故意問道:「姓啥叫啥?要尋俚啥正經佬?」桂芬道:「我叫汪桂芬,雖尋他並沒正事,卻要見見他的面呢。」阿金方說道:「間搭就是寶玉先生住格場化,勿長遠搬得來格勒呀,要見俚格面,終有點事體格。」桂芬恐他們從中作難,因道:「相煩你們二位引導,我見過了你家先生,請你們二位吃茶可好?」阿金、阿珠均答道:「茶倒吃,不過倪剛剛得罪仔,肚裡見氣介!」說著,回身在前引領,桂芬在後跟隨。進了門,上了樓,阿金先請他在中間坐了,方始進房告訴寶玉。   其時寶玉下了洋臺,在房坐候,聽說桂芬已在外面,即便老著臉徐步出房。桂芬剛正坐定,忽聞得一股非蘭非麝的香氣,從鼻觀直透腦筋,知是寶玉來了,急忙將身立起,果見寶玉掀簾而出,即搶步上前叫應。寶玉看他有些呆氣,不禁微笑一笑,也回叫了一聲,假作問他尊姓大名,桂芬一一實言回答,又說了許多仰慕的話。寶玉略略謙遜,便請他進房坐下,阿金等送過香茗、煙袋。寶玉免不得請問桂芬來意,桂芬無非自表相思之念。彼此談談說說,不覺天色已晚,寶玉因與他初次會面,不便下榻留髡。桂芬坐了好一回,只得起身回去,連戲都沒有去做,悶過了一宵。次日自己忖念,昨夜他並不留我,大約我未曾結交所致,故到下午四下鐘,懷中藏著一卷鈔票,重到寶玉家中,即將鈔票贈與寶玉,作為夜度之資,又開銷了阿金、阿珠、相幫等十餘塊錢,算是買茶吃的。正是:   名優也墮銷金窟,彼美重開賣笑樓。   不知寶玉得了銀錢,怎樣接待桂芬,消此長夏,且看下回直接。 第五十回 舊店重開忽來親串 佳人半老效作男裝   卻說汪桂芬重至寶玉家中,將銀錢結交寶玉,竟出於寶玉意想之外,因昔年與月山等姘識,無不一一倒貼,籠絡其心,今桂芬同是戲子,儼然豪富的嫖客,大有揮金如土之概。寶玉落得享用,不嫌他相貌不揚,卻當他大老官一般看待,當夜便挽留住宿,雖內媚工夫還遠遜於十三旦輩,然一來看鈔票面上,二來值此空閒之際,聊勝於無。   翌日,桂芬因天氣炎熱,不去做戲,連朋友也不看了,好則寶玉眼前不做生涯,並無一客前來造訪,盡不妨日夜盤桓,彼此無非相對閒談,或剖瓜切藕,或品茗調冰,不啻住在消夏灣中,與外面紅塵隔絕。桂芬承寶玉優待,享此豔福,未知何修而得之,雖說是銀錢買來,卻勝於尋常嫖客許多,也算值得的了。故昔人有詩羨之曰:   羨煞鴛鴦不羨仙,炎天試放並頭蓮。   花開縱怕秋風冷,究勝他人浪擲錢。   其二   修得幾生豔福誇,午風涼處剖新瓜。   夏宵更比春宵短,流水無情悵落花。   書貴剪截,掃去浮文。單說桂芬自五月下旬到此,轉瞬已過三伏,將屆新秋,屈指住了一月有餘。雖在清涼世界中,獨嘗溫柔鄉滋味,然解囊揮霍,耗費幾及千金,已將前數月餘剩之資化為烏有,翻使寶玉得了一注意外小財,若換了別人,戲子結識妓女,妓女必然倒貼,那有戲子充作嫖客之理?有之則惟桂芬一人。故書中特載其事,識者謂桂芬太踱,而我獨謂桂芬品格極高,迥出於黃月山、楊月樓、十三旦之上。不然,始或自慚形穢,以銀錢為入門之路﹔繼則情義既深,方向寶玉借貸,寶玉即不甚相愛,亦難固卻。今桂芬均不屑為之,住過一月,化盡千金,縱窘態不形於色,而心中暗自盤算:我之承寶玉優待,不過貪我之錢,並非愛我之貌,我若不知趣,只管住將下去,不但被他看輕,並且要被他厭棄了,到那時豈不慚愧嗎?我不如安分守己,早早離開此地,仍舊一心一意去做我的戲罷。好得此中美味,我已細細領略,久後也不過如斯,還是留有餘不盡之緣,為後日再來相見地步的好。   桂芬拿定宗旨,下一天便向寶玉說道:「我們班子裡,熱天停演半月,我卻歇了四十多天,此刻暑退涼生,我得了他的包錢,不能不去的了。再者有個朋友,晚上約我去商議一件事,卻又萬難推諉的,所以今夜不得奉陪了。」說罷,起身要走,寶玉拉住衣襟,問道:「剛剛唔篤屋裡來格人,阿就是關照格兩件事體佬?」桂芬點頭稱是。寶玉又道:「明朝要來格,橫勢故歇做仔戲,不過辰光晏點,奴格搭勿要緊格,去仔勿就來介?」桂芬聽了,暗想寶玉雖然聰明,怎知我一去不來,如此決絕?但我不便與他說明。只得含糊應道:「你又不曾得罪我,討厭我,我為什麼不就來呢?」寶玉方才放手,由他自去,不表。   那知桂芬一去之後,竟然絕跡不至。足見桂芬性情灑脫,不為色慾牽纏,洵非他人所能及。但寶玉甚是盼切,望眼欲穿,因桂芬屢屢贈銀,相待頗厚,且一月中枕邊衾底,未曾無情,今忽獨宿孤眠,那得不令人想念?雖幾次命阿金前去邀請,桂芬終托故不來。寶玉不解其意,然亦無可如何,沒法叫他再至,也只好心死了。   其時已交八月初旬,寶玉住在此間,別無相好往來,深嫌岑寂,擬欲重興舊業,復掛商標,即與阿金、阿珠計議此事。阿金道:「間搭場化,嘸是嘸啥,不過忒清靜點,到仔冬裡,更加勿時露哉,頂好搬一個場,難末掛牌,大先生,想阿對佬?」寶玉點點頭,又道:「奴到仔上海毛一百日,格幾化客人才去撥信,故歇倪做起生意來,板要唔篤奔腳步,一家一家去關照得來,勿知阿能夠照舊鬧猛。」阿珠插嘴道:「大先生放心末哉,勿是我搭金姐海外吹(讀癡)牛皮,有倪格兩個做手,有大先生實梗格主腦,要拉點客人總容易格,愁俚作啥介?」阿金道:「說末實梗說,到底倪冷仔年半把場,一時頭浪要拉攏幾化客人來,也有點吃力格,奈看得忒容易。照我格想法末,過仔八月半節,倪一面去看定房子,一面去知照格星熟客,等到念幾里,看過仔大跑馬,難末掛牌子,生意還就好呀。」寶玉問道:「啥格道理落,板要跑馬過後介?」阿金道:「嘸啥別格意思,不過借跑馬格辰光,出去出出風頭,讓別人曉得曉得,自然有一班新戶頭來哉。」   三人正值計議之際,忽然乾女兒胡秀林前來張望乾娘,問起乾娘節後可要再做生意?寶玉便將與阿金等計議的話告訴秀林。秀林道:「乾娘要另租房子,倒蠻巧一件事體,倪阿姆有個結拜姊妹,也是開堂子格,前節搬到三馬路,就勒倪原底子間壁,故歇因為生意勿哪哼,格落八月半前,亦要調頭到四馬路西尚仁裡去哉,格注房子空下來,乾娘就去租仔,阿是野野巧介?」寶玉道:「格末格件事體,就托仔罷,每月幾化房錢,奴照出末哉。」秀林道:「格搭格房子,乾娘自家阿要去看看?租仔下來勒勿中意介?」寶玉道:「格一帶房子,奴有點數脈,看得格,膽大替奴幹就是哉。」秀林道:「說末實梗說,究竟差阿金去看一埭格好,道地點總勿差格,因為格搭場化奴也去歇格佬。」寶玉答應。秀林又把別話講了一回,見夕陽將下,恐家中有客叫局,急忙告辭回去,不提。   獨說寶玉這幾日天天出外,坐著馬車閒遊,照那從前的形景,打扮得格外時新,常在四馬路、大馬路一帶招搖而過。倏忽間已逾秋節,後在三馬路租定房屋,均由秀林那邊代為辦理,全不費寶玉精神,單命阿金看了一次,果然合意,遂即揀選吉日,搬將進去。一切情形,與前大致彷彿,恕不煩贅。惟寶玉遷進新屋之後,卻有好幾天沒有出外,略略料理料理,又添用了兩個粗做娘姨、四個抬轎的鱉腿,將自己的哥哥升做了總管帳,準備跑馬後擇吉開張。   過了兩日,聞得西商騫馬,准於念三、四、五三天,寶玉預先定好了一部紮彩四輪橡皮鋼絲雙馬車,猶恐不足以爭奇炫異,連馬夫所穿的號衣,都是新做起來的,莫說自己頭上身上,無一件不耀眼增光。可見寶玉奢華之癖,北里中要推為獨步。然其生涯之發達,名譽之擴充,實亦由奢華而得。如諸公不信,試問幾個老上海,自知余言不誣了。寶玉到了跑馬那一天,出足風頭,姊妹行中沒一個及得分毫,引得馬路上看的人莫不高聲喝采。一連三日,足足費去了三四百元。按這段情節,在下何以不細細敘述呢?一來並非緊要關目,二來洋商跑馬,昔年寶玉換坐郭綏之的花車,前書早經表過,現若重起爐灶,徒取之熱鬧,依舊一一描摹出來,非但在下這枝筆窘態畢露,為有識者所竊笑,即粗知文義的人,也要說在下這樣做法,竟與走馬燈一般了。   話休煩絮。仍說寶玉於跑馬後,擇定念八懸牌開市,預先幾日,特命阿金、阿珠持著名片,分頭邀請舊時一班熟客,以張當日的場面,但內中有幾個不在上海,有幾個卻早知寶玉回來,因未得悉住址,無從探訪,今持名片相請,自然應承。阿金、阿珠尚嫌客少,又拉了幾個新戶頭。果然到了念八那天,甚為熱鬧,不減曩年氣象。寶玉自是歡喜,不必細說。且其間無事可記,只得概行從略,並非在下有意潦草塞責,祈閱者諒之。   單表寶玉自中秋後做起生意,直至年關結算,略有盈餘。怎奈寶玉用場太大,僅足貼補正月開銷。是時已屆二月初旬,突然來了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帶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兒,單與寶玉的哥哥認識,那哥哥領他們上樓,拜見寶玉,據說關著姨表親。寶玉從未見過,但聽哥哥代述姓名,方始細敘述親情。原來與那婦人是表姊妹,那個小女兒是寶玉的姨甥女,生得眉目如畫,楚楚可人,寶玉甚是愛憐,便問那婦人來意。那婦人也是浦東人,口音極其粗俗,回說:「我在鄉下,聽是儂妹子實介得意,又曉得二哥也在這裡幫忙,介落我帶仔囡魚來投奔儂,要想跟儂學習學習,弄口飯吃吃呀。」寶玉聽了,頗合己意,將姨甥女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月仙,就留他母女住在此間,又做了幾套新的綢衣服與月仙穿著,真真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居然打扮得姣好輕盈,並且聘請了一位烏師先生教他學習彈唱。可喜他聰明伶俐,一學便會,喉音清澈,依稀鶯囀喬林,故後來改作女伶,登臺演劇,現下且不細表。   按書中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寶玉自得月仙以來,彈指間已是春去秋來,暑往寒至,匆匆又閱一年。在下曾作一絕,以志感。詩曰:   光陰似箭催人老,歲序如流不我加。   枉灑江州司馬淚,潯陽又聽弄琵琶。   寶玉自顧年華已將不惑,漸覺花容改變,一年不如一年,即近日生涯也不及前歲之盛,若非工於修飾,恐就此一蹷不振了。然一味濃妝豔抹,非但別人久已看慣,不足以矜奇鬥勝,而且一爭過中年,已稱半老,仍然這樣的塗脂抹粉,與後輩姊妹們爭衡,適以形自己的醜態了。   正在犯想之際,忽見阿金手裡拿著一張小照,走進房來,說道:「大先生,格日子勒耀華拍格照,今朝我去拿仔來哉。到蠻像煞一個男,野好看篤。大先生,自家看。」說著,便遞與寶玉觀看。寶玉那天改作男裝,在耀華拍這個照,本屬無心,今番自己看了自己,見頭上戴一頂小帽,正中嵌著一粒滴珠。珠下一塊披霞帽塊,身上穿一件四邊鑲滾大如意頭的棗紅對胸馬褂,只因拍的是半身,沒有露出下面的。然覺得這樣裝束,比前少嫩了許多,又聽阿金稱贊好看,遂定了改裝主意。立即命阿金購買最新時的外國花緞,交與裁縫,限三日天要做成馬褂、馬甲、各一件,工資不計。果然有錢不消周時辦,三日後盡行做好,寶玉就此穿著起來,差相幫叫了一部皮篷馬車,帶著阿金、阿珠逕往靜安寺愚園而去。   此際豔陽天氣,園中遊人如織,一見寶玉這副裝飾,無不交頭接耳,互相評論,即北里姊妹們也在那裡竊竊私講,有的說好,有的說歹,莫衷一是。因曩時花業中,男裝甚少,雖非寶玉作俑,然風氣推行,實由寶玉為之倡。若到了今日,西學浸興,女學生到處皆有,頭上戴著外國帽,拖著一條大辮,鼻樑架著金絲鏡,腳上皮靴橐橐,有時身著操衣,竟與男學生毫無區別,常在街上行走,沒半點羞澀之態。倘同寶玉比較起來,只怕面皮還要老練些,即路人平日也見慣了,無足為怪,設在寶玉之時,不知怎樣的咋舌稱奇呢!在下做到此處,忽又想起數十年前,海上女堂倌盛行,有一個叫周小大,略有姿色,惹得登徒子趨之若鶩。一日與人賭賽東道,改扮男裝,在馬路上行走,竟被巡捕識破,拉入捕房,送至公堂,會審官因有關風化,將小大枷號遊街示眾,並且把女堂倌盡行禁盡,一時咸稱為善政。這段情事,係在寶玉之前,所以不說寶玉作俑。況寶玉並非天足,穿了這套衣服,竟如《西廂記》惠明所云的「男不男、女不女」了。   閒文少敘。且說寶玉在亭子中倚欄呂茗,雖微聞旁人私議,他翻揚揚自得,大有一副老作家氣象。坐了一回,方同阿金等出園,又往味蒓園略坐片刻,卻與在愚園差不多。因見天已將暮,即便乘車回去,後從大馬路、四馬路兜了幾圈趟子,始覺盡興歸家。適值有客前來叫局,寶玉隨身而往,客人見了,個個贊美不置。因此,寶玉返舍,又添做了幾套男裝衣服,不知者猶以為寶玉最喜翻陳出新,其實寶玉不過欲遮掩老態罷了。正是:   色衰枉費菟裘計,年老甘居鴇婦名。   要知寶玉收養義女,退為房老大,開慶餘堂,請看下回剖解。 第五十一回 收義女權作搖錢樹 宴眾客大開慶餘堂   話說寶玉因自己已是半老佳人,縱使丰韻猶存,恐不足動走馬王孫之目,故爾改扮男裝,借掩老態,究不能雞皮三少,如古時的夏姬,不得不別出新裁,以冀取悅於人。昔太史公有云:「女為悅己者容。」可知婦人所重者,全在乎色,到了色衰之時,有誰憐惜?即千方百計想出種種的修飾,也不過遮一時耳目,安能恃此而不敗?況來這句話還是指半老者而言,若真真頭童齒豁,只怕愈修飾愈難看了。寶玉久歷風塵,未嘗不鑒及於此,眼前雖加意修飾,勉強與後輩爭衡,然知非長久的計較,恐再閱數年,勢必桃源洞口,無復有問津者矣。所以前歲由京返滬,怨白眼之相加,感青春之不再,便想退為房老,購求美貌的討人,預備後日菟裘之計。只緣自己尚可勉持數載,以致延緩至今,倘一再蹉跎,非但財政困難,抑且惹人厭棄,豈不把昔日鼎鼎盛名盡行埋滅?倒不如急流勇退,使聞之者猶存思慕之心,方為上策。況我廣蓄嬌娃,獨辟門戶,與閉關自守不同,而我在從中主持調度,仍可與眾客周旋晉接,不絕外交之路,外隱其名,內收其實,既不問誰毀誰譽,又可以自尊自大。待當財貨充盈,我始風塵厭倦,擇人而事,人必貪我而娶我,我盡可享老年之福。一舉而三善俱備,我亦何樂而不為?且現有姨甥女月仙在此,色藝尚佳,再隔數載,實可與秀林伯仲,他年利市三倍,不難操券而得。   寶玉定了這個宗旨,使與阿金、阿珠細述一遍。阿金、阿珠均以為然,都說道:「大先生要做格件事體,只消倪到外勢去放一個風,包格套小娘魚,好格歹格,一個一個領得來撥看呀。」寶玉道:「奴算托仔唔篤格哉唔,篤一逕放勒心浪仔介!」阿金道:「曉得。不過故歇大先生格牌子,阿要拿下來呢?」寶玉道:「眼下且得慢點看,管生意好勿好!等弄著仔討人勒再說。」阿金道:「勿差勿差,作興弄著兩個討人,面孔倒嘸啥,彈唱一點勿會,如果學起來,笨格至少一年半年,聰明點格末,也要三個月工夫篤。」阿珠接嘴道:「我看上去,格件事體,總要開年春浪開辦格哉,雖則還有七八個月,樣樣隨要一浪弄起,哪哼來得及嗄?」寶玉道:「慢就慢點,只要事體弄得好,開年也勿要緊。」三人商酌方定,來了幾位客人敘雀,遂把此事剪斷。但非書中正文,毋須煩瑣。   單說過了幾天,阿金、阿珠分頭出外,就將寶玉要討人一事,或托親戚,或托姊妹,一時傳揚開去。自有那班做水販的人,領著十幾歲的小女兒,送至三馬路來,請寶玉細細揀選。無如佳者十不得一,一連數天,看得寶玉厭煩起來,吩咐那班送來的人道:「唔篤要揀好格末送得來,奴價錢倒勿算格,大點也嘸啥,格套邱貨,哪哼會看得中呢?倒勿如免仔點罷。」那班人聽了這幾句話,果然數日不來,都向各處去搜求了。   忽一日,阿金有個親戚,叫做周家姆,也是開過堂子的,現在雖已歇業,卻有三四個討人,只剩一個沒有租出,年紀最小,正當學習彈唱之時,只因自己年老多病,所以聞得寶玉購買,肯出善價,特托阿金介紹,自願割愛,將這小女兒帶到寶玉那裡。寶玉見了,甚為合意,因他品格清秀,態度輕盈,與月仙不相上下,問他多少歲數?彈唱可曾學過?他不待周家姆代言,自己便回答道:「奴今年十四歲哉,曲子學過仔兩個月,會仔七八隻,故歇倪先生還勒浪教奴勒呀。」寶玉聽他口舌靈便,言語清澈,依稀小鳥依人,著實令人可喜,便回頭問周家姆道:「格格小娘魚倒還嘸啥,阿是勒蘇州買得來格介?」周家姆道:「俚軋實是蕩口人,舊年冬裡,俚格舅母(讀姆)帶上來賣撥我格,故歇因為我年紀老哉,管顧勿到,格落我想轉賣脫俚呀。大先生如果看得中,真真俚格福氣哉。」寶玉又問道:「周家姆,要幾化身價,老老實實說末哉,不過十二分大,奴也出勿起格。」周家姆道:「大先生亦要客氣哉,俚格身價,我舊年買下來格辰光,勿到三百塊洋鈿,後來為仔俚身浪,請先生教曲子,加二俚生仔一場病,倒甩脫仔幾化洋鈿篤,故歇大先生看得中末,身價隨便末哉,我決勿爭論格。」寶玉聽他口氣,大約至少要五六百元,但未討定實價,怎好還他數目?   正要啟口復問,見阿金走至房門跟首,向周家姆招了一招手,周家姆即便起身跟了出來。阿金低聲說道:「倪大先生歡喜直爽格,問要幾化身價,勿論大罷小罷,儘管老實說,勿要緊格。再勿然末,對我說仔軋實價錢,讓我傳言撥倪大先生,省得吞吞吐吐哉,想阿好?」周家姆道:「勿是啥我吞吞吐吐,我皆為自家本錢大仔點落,勿好意思討實足價錢,照我格心裡末,勿瞞金姐說,加點虛頭要討一千,起碼盤子,至少七百塊洋鈿,再少要蝕本格哉。也曉得我格,我勿為自家年紀老仔點,我落裡舍(讀曬)得賣脫俚嗄?」阿金點點頭,說道:「請外頭坐歇,讓我進去搭大先生說仔,回覆哇。」說著,便至裡邊與寶玉一說,寶玉早已定見,即吩咐如此如此。阿金方出外,回覆周家姆道:「倪大先生說格,討格價錢忒大,頂多出足五百塊洋鈿,是格末是,周家姆,且得自家想想看末哉。」周家姆聽了,心中雖然肯賣,卻未便驟然答應,故意硬托阿金傳言,再要略為加些。阿金因他是親,只得走了一埭,添了幾句好話,始說不要他一錢浮費,淨到手五百大洋,周家姆也就應允,立即央人來寫了一張賣身絕契,畫了花押,寶玉當場兑出五百元交割,周家姆欣然領洋而去,不提。仍說寶玉又另出五十元謝了阿金中人,方與這個小女兒取了一個名字,叫做胡玉蓮。本來學過京調小曲,此刻仍叫他從師習練,更比月仙容易,雖喉音不及月仙,而娬媚之態,將來實可步寶玉後塵,因此寶玉十分愛惜,從未以老鴇手段施之於玉蓮。   話休煩瑣。次日,阿珠的結拜姊妹同著一個老嫗、一個女兒,來托阿珠引見。寶玉看這女兒,年紀與玉蓮彷彿,面容豐滿,體態端凝,心中已甚愛悅,便問他要多少身價?這女兒是老嫗甚人?那老嫗答道:「這是我的孫女,我的兒子已經死了,單單生下這一個。實因苦度不過,所以弄他出來的。若說身價,並不計較,最好以後與他往來,未知大先生可肯應允嗎?」寶玉聽他口音,不是蘇州,又憐他年紀已老,無靠無依,因說道:「既然實梗,就登勒俚仔,做做粗事體也嘸啥,奴照例出還工錢,不過要一個保人,只算格孫囡魚押撥奴格,奴撥一百五十塊洋鈿,願勒勿願,隨便末哉。」那老嫗聽說有了錢,又有飯吃,那有不願之理?當場就唯唯答應。即托阿珠的結拜姊妹,做了保頭,寫了押契,兑了銀錢,保頭與中人都有好處到手。恕不一一細敘,以免煩雜。是時保頭已去。寶玉因這女兒是押下來的,不改他的姓,只替他取個名字,叫做左芸臺,與胡玉蓮珠聯璧合,燕瘦環肥,並皆佳妙。寶玉自得了這幾株搖錢樹,異常快活,專等他們技藝成就,工夫純熟,便可大開曲院,以遂奢願。但現仍掛著自己牌子,喚他們在房學習應酬,間或代出堂差,使知侑酒規模。從此寶玉優游自適,除訓女外一無所事。   閱過了春花秋月,又屆隆冬。因明春準備開辦,不得不未雨綢繆,將應用東西逐漸購置。好在此間房屋也是六樓六底、走馬洋臺,與間壁原住處相同,足夠敷用,不須另行搬場,省卻許多跋涉。瞬息間殘臘催歸,新春報到,桃符換舊,梅蕊生香。寶玉早將商標摘下,所以交了新年,別無應酬繁文,十分清靜,惟與阿金等計劃開張一事,又添買了各房擺設器具,此外均已齊備,不必細述。是時寶玉隱姓埋名,韜光匿跡,雖際此良辰美景,並不駕車出遊,招搖於十里洋場,以致一班舊好新知,只道他又往別處去了,怎知他暗地經營,為特別改良之計。   不說眾客猜疑。單講寶玉那天,阿金問起玉蓮等商標用何花樣?寶玉道:「只要揀時式點就是哉,奴想在外再做一塊堂名牌子,以為阿好格?」阿金道:「蠻好,取啥格堂名佬?想定當仔,寫俚出來,好馬上拿得去一淘做。」旁邊阿珠插嘴道:「大先生要取堂名,我倒瞎想著幾個勒裡,勿知阿好用格?」寶玉道:「且說撥奴聽聽看。」阿珠道:「故歇倪三個小先生掛牌,蠻好叫三仙堂、三雅堂、三慶堂哉。」寶玉搖頭道:「切是切格,倒是脫熟落勿好。唔篤才響,讓奴一干子想想看。」說著,皺了一皺眉頭,忽然自笑道:「奴哪哼一逕勒心浪格,故歇就會忘記?真真有點專哉,上海格大富翁,讓還胡雪岩第一,俚格堂名叫『慶餘堂』,奴搭俚五百年前共一家,也好叫『慶餘堂』格。奴能夠將來搭俚實梗有銅鈿,開堂子當中,亦推尊奴獨步,難末大殺勝會得來。」阿金贊道:「出色出色,只有大先生想得出,下埭能夠搭俚一樣,連倪才要發財哉。橫勢現在俚倒仔帳,已經死格哉,倪用『慶餘堂』三個字,別人決勿批評格,我想就拿去做哉。」   這幾句話,阿金說得高興,其實狠不吉利,寶玉並沒有聽出來,連連點首。阿珠卻默然不語,辨出言中滋味,甚不佳妙,恐寶玉將來也是這個樣兒,沒有好好的收成結果。可見萬事前定,預露先機,雖由寶玉自取,而一敗塗地,總是一般。阿珠未便說出,致掃寶玉之興,故爾緘口不言,獨自出房去了。寶玉只道不用他所取堂名,因此心中不快,其實何嘗為是,未免意會錯了,口中卻並不說他,單取歷本過來一看,揀定念四吉日開張。少停告訴了阿金、阿珠,屈指相離尚有十天,交代預先幾日,仍須照著舊規,到各處邀請客人。但這都是一班舊識,究屬不多,不足以誇耀於春申江上,因喚近來新用的幾個大姐、娘姨,係伏侍玉蓮等三位小先生的,也囑他們四面張羅,以期多多益善。   眾人領命,逐日分頭請客,足足忙到念一,方才停止。所請各客,雖聞寶玉退老林泉,別開蹊逕,然在他面上,不得不前來報效。此外,一眾新相識聽得寶玉興此盛舉,莫不欲一擴眼界,遍賞群花,故應允當日擺酒的,或單臺,或雙臺,計有十餘臺之多,預先定下。寶玉無限喜悅,到了念四那天,一早起身,因自己既做房老,並不十分打扮,單看玉蓮、芸臺、月仙等梳妝。一個個粉妝玉琢,等候接待眾客。其時三人的商標與那「慶餘堂」的金字牌子均已掛在門前,牌上都披著紅綢,插著金花,甚是燦爛奪目。樓下天井裡面擺著全新的燈擔堂名,堂中一樣掛燈結綵,彷彿人家有喜慶等事,陳設得金碧輝煌。所有前樓後樓各房間,除前樓上做了胡玉蓮、左芸臺的房,後樓上寶玉仍在左邊一間,右首一間讓月仙做了房,每間均隔為二,這是堂子中千篇一例的,毋容細表。   樓下各房,皆係待客的所在,凡遇生意茂盛,各人房中僭滿,則後來之客,只好有屈在此擺酒的了。按此段「大開慶餘堂」,是胡寶玉的一生大關目,故在下不能不描寫一番,閱者幸勿以繁碎目之。午餐以後,諸客陸續駕臨,大半是近時熟客,若一一志出姓名,非惟令人討厭,抑且畫蛇添足了。因最以前集中所載各客,早已風流雲散,即內中尚有幾人,而於事無關,亦何必屈指細數呢?況迎來送往,俗妓之常情﹔棄舊憐新,淫娼之故態,倒不如直截痛快,混稱之曰眾客,剪去許多葛藤枝節的好。   在下數言表過,仍說正文。下午眾客漸集,仍是寶玉領頭,帶著玉蓮等出來招接。客人各隨所好,或在玉蓮處碰和,或在芸臺處敘雀,或在月仙那邊就坐,惟幾個至熟的,依舊在寶玉房中聚談。迨至上燈過後,樓上前後大小各房皆滿,即下面也有客人坐了。寶玉同玉蓮等三人上下週旋,十分忙碌。少頃各房擺席,紛召群芳,但聽猜拳行令之聲,與彈絲弄竹之音相和,喧闐達於戶外,洵足極一時之盛。怎見得?有一篇短贊為證:   樓開賣笑,洞辟迷香。   翠翠紅紅作伴,鶯鶯燕燕成儔。   一個如玉樹臨風歌白雪,蓮花出水映丹霞﹔   一個如芸蘭雅得詩書味,臺榭新翻歌舞名﹔   一個如月姊多情離桂闕,仙人何處認桃源。   這邊廂飛花行令,那邊廂侑酒當歌。   侍者裝煙,笑聲吃吃﹔   先生把盞,情致綿綿。   上下樓管弦雜奏,依稀樂獻東山﹔   前後房水陸紛陳,彷彿樽開北海。   今夕慶餘堂上,極盡繁華﹔   他年黃歇灘頭,空留韻事。   正是:   許多風月平章客,齊入煙花寨主家。   欲知寶、蓮大開慶餘堂後,書中怎樣將他結束,且聽下一回詳細表出。 第五十二回 胡寶玉四十慶生辰 九尾狐三更驚惡夢   上回誌慶餘堂初開之盛,雖未十分描摹詳載,而於此可見一斑。因堂子中種種情形,說來說去,總是一般,所以在下稍稍敘述,未敢以事之熱鬧,致蹈重複之病。但表當夜直鬧到二三更天方才酒闌席散,局去客歸。寶玉與玉蓮等一一相送,毋煩細說。至於天井裡的燈擔堂名,早已收拾,此時各房清靜,鱉腿等打掃乾淨,不覺三下多鐘了,大家辛苦已極,各各安寢。   次日接連有人請客,卻是一班騷人墨客,雖非寶玉舊好,然內中有幾個,曾與黃芷泉、顧芸帆等來過數次的,今見玉蓮、芸臺、月仙等都係後起之秀,頗加識賞,故於飲酒中間,各擬對聯一副,即命相幫買了三副金箋,撤席後書此以贈。其贈胡玉蓮的是:   上聯:玉簫聲送美人教   下聯:蓮漏音沉春夜長   贈左芸臺的是:   上聯:芸草香名馳北里   下聯:臺萊詩句詠南山   贈胡月仙的是:   上聯:月闕素娥拋桂子   下聯:仙家綠萼愛梅花   那客將對聯書竟,大笑擲筆而去,不提。   卻說寶玉見生意興隆,較勝別家數倍,自以為得計,雖亦置身其間,並無一天閒暇,而纏頭穩取,如操左券,凡遇打醮燒路頭等一切花頭,客人莫不爭相報效。因此寶玉無憂無慮,快度光陰,不覺又過了一年。惜乎漏卮太大,時為淫欲所迷,以致費用浩繁,如俗語所云「東手接來西手去」,所積無多。不然,生涯如此之茂,得錢如此之易,再過數載,豈不儼然做一個雌胡雪岩嗎?怎奈寶玉沒有這樣的福,而生性奢華,幾與雪岩相埒。然雪岩有了千萬家私,尚遭後日之失敗,而況寶玉一個妓女呢?今歲正逢寶玉四十生辰,若是自己掛牌,怎肯把真年紀說出?故做妓女的,有年年十八之誚。現在既經退老,何必再瞞他人,不妨借慶壽為名,一享眾客,為聚斂資財之計。   寶玉心中雖是這般想,口中尚未說出。阿金卻曉得寶玉的年歲,一日忽然問道:「我記得大先生今年四十大慶哉,像煞出月就是,阿要大鬧一鬧介?」寶玉道:「奴想做哉,奴聽見別人家說,四十歲勿做格多,還要鬧俚作啥嗄!」阿金道:「勿實梗講格,格套人家,才是嘸銅鈿做勿起格說法。若像大先生格樣式,說連做幾個生日也勿要緊,就算心裡勿高興,勿拿銅鈿出來,也有人替出格,放心做末哉。」阿珠也和著說道:「大先生做生日,勿拆蝕格,勿比得別人做末,星星才要自家格,阿是落得鬧鬧介?」三人正當說著,玉蓮、芸臺、月仙一同走進房來,早聽得阿金、阿珠等的話,都說道:「阿姆四十歲生日,隨便哪哼,倪應該要搭阿姆做格。剛(讀姜)起頭,倪教勿曉得落,勿然是,老早告訴仔客人篤格哉。」寶玉其實本想要做,聽了他們這樣一說,更是歡喜,即便趁勢應允。其時有客來打茶圍,玉蓮等自去應酬,不表。   獨說寶玉做壽一事,自這天起,慶餘堂所做的客人漸漸知曉。但因做壽與掛牌燒路頭不同,酒席須由寶玉相請,客人等只送壽儀,不便當日在此擺酒,故預先一兩日,或定雙臺,或定單臺,只算替寶玉暖壽的。一客如此,眾客皆然。到了出月生日的前幾天,樓下總管帳的哥哥杜阿二問妹子可要下請酒帖子?寶玉道:「倪做格種生意格,阿便下格套帖子格佬?」阿二道:「去管俚便勿便,下一副帖子試試看,讓別人曉得曉得,多收點壽禮也是好格。」寶玉本來不懂,也就答應。阿二登時寫好了百多副請酒帖子,凡各處的客人,以及平日認識的姊妹行中,均差相幫下了一副。果然隔不多兩日,那班客人也有送壽幛壽聯的,也有送金珠綢緞的,也有單送銀洋的,紛紛不一。然銀洋居其多數,少則一二十元,多則一二百元不等,彷彿獨收了一個大會。其餘姊妹行中所送之禮,究屬菲薄有限,不必齒及。寶玉並不推卻,一律照單全收。   上兩天,即吩咐相幫等眾在樓下客堂中鋪設壽堂,居中掛一軸刻絲麻姑仙,兩旁掛兩付壽聯,左右掛四頂壽幛,無非是大紅緞子縐紗做成的。臺上供著十六出昆戲,供桌上擺著全副錫三果盆架子與大錫方供。大紅緞繡花桌圍,兩邊椅靠也是紅緞繡花,異常燦爛。上面掛燈結綵,下面氈氍貼地,五光十色,耀目增輝。樓上前後各房,與樓下壽堂左右兩間均為招待賀堂之所,尚有牆門旁側兩間房,留作同行中人坐地,佈置得井井有條。寶玉四週看了一看,又將送下來的尋常大紅呢幛箋對一一命人懸掛停當,方回身上樓,再把自己房中略加點綴,都收拾得花團錦簇,金碧輝煌。   忙過了一天,次日因眾客預定酒席,晚上前來暖壽,故午後僱了一班福慶樂,又叫做灘簧,俗名叫做打山頭,不過取其熱鬧而已。果然將及傍晚時候,那班定酒暖壽的客人絡繹紛來,看那壽堂中擺設整齊,不讓貴家當戶,好一派豪華氣象。怎見得?有贊為證:   壽幛高懸,壽聯旁列﹔   壽燭雙輝,壽香一柱。   軸中進麻姑壽酒,盤中呈王母壽桃。   金屋添籌,壽同玄鶴﹔   章臺獻頌,壽吐錦雞。   堂上紅氈鋪地,暖壽者共仰壽星﹔   窗前彩幔遮天,祝壽者新歌壽曲。   美人人美,開壽域兮胡帝胡天﹔   餘慶慶餘,設壽堂兮如花如錦。   正是:   蝴蝶不知春已去,賓鴻乍至燕將歸。   眾客正在觀看之際,早有相幫上樓傳報,寶玉即忙率領玉蓮等下樓迎接。眾客見寶玉今日的打扮,雖未穿著大衣,而滿頭珠翠,腰繫紅裙,絕不似老鴇本色。此時客人不便上前作揖,口中卻向寶玉稱賀,寶玉急忙叩謝,與玉蓮等招接眾客上樓,或在玉蓮房中,或在芸臺、月仙房內坐了。少頃客已來齊,約摸有八下多鐘,各均吩咐擺席,因今夕係客人出資,特為寶玉暖壽,故每席各敬寶玉三杯酒,寶玉只得謹領稱謝。幸虧酒量尚好,共飲了三十餘杯,雖面添春色,還不至頹倒玉山。然一個人往來酬酢,前後周旋,那裡分身得開,只好命玉蓮、芸臺、月仙以及阿金、阿珠等大姐、娘姨輪流陪侍。至於眾客乘興叫局,與猜拳行令各細情,恕不一一詳述。吃到相近一下多鐘,客皆告別言歸。寶玉慇懃相送,囑他們明日早降。眾客莫不唯唯而去,其中即或參差先後,而在下只得一言表過,以歸簡截的了。   當夜無話,又到來朝。今天係寶玉生辰正日,午前先有一班姊妹行中前來賀壽,寶玉雖然親身接見,卻命玉蓮與阿金等款待,用過午時酒席,大半告辭散去,曉得少停有一眾富商貴介前來道賀,不便在此攪擾,所以吃了一頓,遂即紛紛各歸,不表。   寶玉也不挽留,惟與玉蓮等坐在壽堂左首房內,恭候貴客臨門。不一回,眾賓陸續漸至,雖不穿戴衣冠,都是簇新的便服,來與寶玉慶賀。寶玉愧不敢當,先向眾客行禮謝步,眾客也答了一揖。寶玉仍請他們登樓就坐。客見寶玉房中煥然一新,目迷五色,彷彿蕊宮貝闕一般,又新添了一塊小額,是「花好月圓人壽」六個字。妝臺上面掛一幅諸仙祝壽的小立軸,兩旁金箋七言對聯也是新換的。   上聯是:   寶鼎香添紅袖拂   下聯是:   玉臺詩詠碧紗籠   下款寫著鳳翔館主,諒必是客人送下來的。再看廂房裡面,煙榻上邊,大著衣鏡左右,也有一副珊瑚箋七言對聯。   上聯是:   寶帶圍腰輕若柳   下聯是:   玉環識面祝如椿   眾客觀畢,均向寶玉稱贊不置,說昨天我們來暖你的壽,忘卻在你房中喝酒,真是錯過了。寶玉方欲謙遜,見相幫喘吁吁走進房來,說下面有客到,只得命玉蓮陪伴眾客,自己下樓去了。是時人多聲雜,並和著天井中的燈擔堂名,所以相幫上樓通報,不能躲懶在下面高喊「客來」的了。按今天客人比昨日更多一倍,寶玉周旋晉接,忽而上樓,忽而下樓,足足奔跑了數十趟。此中一切禮節繁文,大致相同,毋須細敘。少頃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堂前燈燭輝煌,儼同白晝。   賀客業已來齊,等到八下多鐘,各房肆筵設席,約有二十餘桌之多。寶玉往來斟酒,同著玉蓮等四處張羅。眾客興高采烈,均向寶玉敬酒祝壽,仍與昨晚一樣。寶玉謙謝不遑,但人數較多,那裡吃得下六七十杯?只好叫阿金、阿珠代飲了一半。客人也不固強,甚為體貼寶玉,說:「今天你雖是主人,斷不能各席皆陪,橫豎我們要叫局了,你倒不如請便罷,我們決不怪你待慢的。」斯時寶玉惟有稱謝,好得各房都是這樣說,方回身到小房間內略略歇息歇息,待到大菜上時,再至各房篩酒。見客人所叫之局已經來得不少,然皆是寶玉的後輩,無一舊日同時姊妹,蓋嫁的嫁,死的死,令人興撫今追昔之感。夢公有詩歎之曰:   自古盛筵原不再,至今梓澤已丘墟。   電光石火須臾事,故老空教話慶餘。   當時各房興酣拇載,曲唱京昆,釵光鬢影,燕語鶯聲,說不盡的熱鬧,寫不盡的繁華。在下只得作詩一首以包括之。詩云:   記取當年慶壽辰,杯盤交錯宴嘉賓。   題詩且喜來騷客,侑酒何須倩主人。   滿室脂香同粉膩,堆筵海味與山珍。   一時盛事今安在?方信黃粱夢不真。   寶玉復在各房應酬了好一回,也有拉著他勸酒的,也有拖著他豁拳的,鬧到一下多鐘,局已早散,客興漸衰,各房先後撤席,彼此言歸。寶玉與玉蓮等照例送畢,不覺將近三下鐘了,此刻天井中堂名早去,即吩咐眾相幫收拾乾淨,息燭安睡,自己上樓回房,打發玉蓮等去了,方喚阿金、阿珠伏侍卸妝。因一連兩日,辛苦已極,今夜又多飲了幾杯急酒,覺著頭暈眼花,再也坐不住了,忙忙脫履上牀,倒頭便睡。阿金、阿珠替他蓋了棉被,下了帳子,始各出房,又復下樓照看一切,書中均不細表。   單說寶玉才一合眼,恍恍惚惚,好像自身仍在壽堂之中,惟天井裡的燈擔堂名卻換了一班宣卷的,在那窗念黑心卷。聽了幾句,剛想回身上樓,猛見紅光滿目,樓窗上烈燄飛騰,大吃一驚,正擬叫喊,又苦於喉嚨噤不出聲,只見玉蓮、芸臺、月仙與阿金、阿珠等眾從扶梯上飛跑下來,口中雖是喊火,卻並不顧著寶玉,都一哄往外邊去了。寶玉睹此情形,又急又氣,也只得逃出門外,便聞背後天崩地塌的一聲響亮,急回頭一看,已把一座極繁盛、極華麗的胡慶餘堂燒得乾乾淨淨,變成一片瓦礫之場。此際心如刀絞,氣苦萬分,且一毫東西都沒有搶出,不禁放聲大哭,蹬足椎胸。既而想起玉蓮等一班人,止住了哭,向著四面找尋,那知影響全無,連一個相幫都不見,均不知何處去了。   自己正在悲悲切切,突然迎面來了一個後生,一手將他拉住,口中操著揚州白,說:「寶玉,你還是跟著我走罷,我家住在揚州,離此尚不甚遠,你暫時盡可容身,何必戀著他們許多人呢?」這個當兒,寶玉抬頭細看,認不得這個後生,但聽了他幾句話,心中頗有些活動,而且兩隻腳不因不由的跟他就走。模模糊糊走了一回,忽見前面一條大河,比黃浦江還要闊些,波濤滾滾,一望無涯,著實害怕,便向那後生動問,後生並不回答,用手向前一指,說:「你自己去瞧罷。」寶玉定睛一看,果見灘邊有一塊石牌,牌上刻著兩個大字,寶玉只識下面一個「海」字,上面「孽」字卻不識,還想問那個後生,因何來到海邊,那後生忽然不見,更加著急異常,懊悔方才自己差了主見,不該跟了他來。   剛值進退兩難之際,不防海裡頭的潮水如山一般卷上岸來,寶玉這一嚇,非同小可,意欲回身退避,那裡來得及?被一個浪頭捲入海中去了。此時寶玉閉目待死,隨著波浪翻騰,飄飄蕩蕩,身子卻不沉將下去。少頃擱住不動,睜眼一看,自己已在沙灘上面。雖然得命,但想起慶餘堂何等熱鬧,一霎時間,家破人散,瓦解冰消,弄得如此田地,孑然孤立,寸草無存。回首當年,恍如隔世,況此間地脈生疏叫我投奔到那裡去呢?倒不若仍舊投海一死,了此孽身罷。   想到這裡,又復嚎啕痛哭不止。突聞耳輪邊有人叫喚「寶玉」,回轉頭來,見是一個光頭老尼姑,手中拿著一根拐杖,立在旁邊叫喚,且用言安慰道:「寶玉,你休要啼哭悲傷,要曉得孽海茫茫,回頭是岸,這都是你自取煩惱,何不到我庵中,做個安身立命的所在呢?」寶玉唯唯聽命,即起身隨老尼行走。走得無多幾步,覺著眼前換了境界:青松翠柏,秀竹垂楊,綠蔭深處,微露紅牆半角,中有茅庵一座,門前溪水圍繞,板橋平鋪,橋上有兩個字,叫做「斷凡」。老尼領著寶玉過橋,將至庵門跟首,方見上面有三個大字,寶玉卻還識得,是「色空庵」三字。剛要跨進庵門,不提防老尼轉身舉起手中那根拐杖,照准寶玉頭上打了一下,說:「寶玉,你到了此時,可悟了麼?」寶玉一驚而醒,方知是一場大夢。在下做到這裡,就算是《九尾狐》的全書結局,若看官們不厭煩絮,定要打聽慶餘堂以後的歷史,或者待在下搜索枯腸,再續他一部出來。此刻卻限於篇幅,只好將夢中景象做個《九尾狐》五集的收場。正是:   夢醒權為首丘止,曲終空有尾聲傳。 第五十三回 悟境難開深宵詳夢 迷津永墜天竺進香   前集說到胡寶玉四十歲大慶生辰,慶餘堂前頗極一時之盛。乃當夜酒闌席散,驀地做了一個惡夢,在下限於篇幅,遂將九尾狐五集結束,仿那《水滸傳》、《西廂記》的樣子,作為全書告終,取神龍見首不見尾之意。然《水滸傳》、《西廂記》兩部書,後人尚有續本,雖有識者視為惡札,前後出兩人手筆,作法天淵,未免貽狗尾續貂之誚,但愛窺全豹諸君又莫不購備一部,以成全璧。即近今所出之《九尾龜》本以五集為止,後因辭意未盡,復續數集,暢所欲言,一飽閱書諸公之眼簾,未聞以冗長厭之。   《九尾龜》如是,則在下這部《九尾狐》既仿其體例而作,亦何妨加增數集,與彼並駕齊驅。雖在下自問才疏,恐難比擬,不免惹通人所竊笑,然見賢思齊,勉力從事,應當為閱者所共諒。即《九尾狐》的事實專指一胡寶玉而言,遠不及《九尾龜》之多﹔且寶玉歷史,前輩皆知其大略,在下斷不能純構虛詞,必稍有一二實跡,方可以飾色繪聲,旁敲側擊,續出那後半截之《九尾狐》。在下既是這等說,則何必自尋苦吃,定要再做下去呢?因上集僅以一夢了之,約略述其將來結果,非寶玉真有是夢也,不過借此收場耳。但在下究未纖悉詳言,閱者憾焉,故不辭譾陋,遑計毀譽,爰再磨墨伸紙,搜索枯腸,執著一枝禿筆,將胡寶玉後半節的事情慢慢的添枝帶葉,畫角描頭,續寫下去。倘諸公不厭絮煩,試聽在下道來。正所謂:   莫嫌帶水拖泥筆,不盡烘雲托月談。   話說胡寶玉睡夢之中,跟著那個老尼姑走入庵門,老尼姑忽然回轉身來,舉起手中那根拐杖,照准寶玉頂樑上打了一下,口中且大喝道:「寶玉!你到了此時,還不醒悟麼?」寶玉未及提防,被這老尼姑當頭棒喝,大吃一驚,只喊得一聲「阿呀」,方才夢醒,心頭尚是突突亂跳,身上冷汗直淋,急忙披衣坐起,揭開帳子一看,見妝臺上殘燈如豆,紗窗前曙色未開,報時鐘將敲五下,四邊寂靜無聲,只得依舊睡下。那知做了這場惡夢,心中十分膽怯,再也睡不穩了。回想夢中景象,歷歷如繪:怎樣的樓頭起火,怎樣的逃避出門,怎樣的跟隨後生,怎樣的身入波濤,怎樣的遇見老尼。且老尼所講的話,句句記得清楚,分明對我說「孽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但前半段卻有些兒解釋不出,怎麼逃出門來,遇著那個年輕後生,自稱為揚州人,叫我跟他去呢?這是什麼一段緣故?或者我的收成結果,全在此人身上,也未可知。然既跟了他,為何他又不見,仍剩我一個人,落到水裡去呢?難道我這般年紀,還要再做這個生意嗎?   此時寶玉胡思亂想,滿腹大大的狐疑。既而自己寬慰自己,忽又轉了一念,暗暗自笑道:「啐!我真真想得癡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這兩天慶壽,應酬眾客,忙碌異常,累得身子疲乏,心神不寧,故此亂夢顛倒,幻出這般景象,那裡好作得准?況我聽得人家說,做夢是反的,惡夢偏是好夢,好夢倒是惡夢,譬如夢見火著,實是發財的吉兆,我現在慶餘堂生涯鼎盛,烘烘烈烈,豈不像火著一般?即夢裡見水,也是財源通達之象。後遇老尼打我一下,叫我醒悟,大約要我燒香完願,種福修齋,方許後日發財之意。若照我起先所猜,雖然有些相像,卻覺著這個夢詳得未免淺顯了。」寶玉如此一想,心也定了,汗也收了,膽也不怯了,待到天光明亮,依然穩睡如泥。其實寶玉這個夢,先前猜得一些不錯,所謂平旦之氣,一息尚存,故爾靈明未昧,詳解無訛。及至轉了一念,又涉歧途,翻將至淺至顯、易醒易悟之夢變作極深極晦、大大吉利之兆,詎非捨近而圖遠嗎?總之,寶玉被七情牽擾,六欲昏沉,宜其醒而重醉,悟而復迷,一誤再誤,弄到山窮水盡,方知前夢非誣,恐終懊悔嫌遲了。夢公有詩歎之曰:   熏心利欲昧前因,蝶化翻疑不是真。   縱有慈航來解脫,終難指點出迷津。   是詩道他後來結果,茲且慢表。   但說寶玉睡到午牌時候,卻被阿金喚醒,寶玉披衣起身,洗過了臉,便把昨夜所做的夢細細告訴了阿金一遍,叫他詳解。阿金聽了,口中只是唯唯,心裡卻在那裡猜度,明知此夢不吉,但未便直說,致啟寶玉疑慮,故也說夢是反的,火著是發財的預兆。這句話正合寶玉方才的念頭,遂不把這夢放在心上了。   其時阿珠也走進房來,問寶玉可要用飯?適見他們唧唧噥噥,對面談話,便問道:「唔篤勒浪講啥格閒話,阿可以讓我聽聽介?」阿金先答道:「倪勒裡瞎講張,啥板要打聽問信格佬?」阿珠道:「格是我格脾氣,歡喜問問格,就是有啥私弊夾帳,我問問也勿番淘得來,說啥別樣哉。」阿金道:「說倪有私弊夾帳,格是連大先生才有份格哉。大先生,還拿俚敲兩記勒。」寶玉笑道:「唔篤兩家頭碰仔頭,賽過雞搭百腳,獨講拌嘴搭舌。阿金,告訴仔俚罷,省得俚疑心惑癢哉。」阿金道:「大先生勿打,倒叫我告訴,真真便宜(讀熱)煞格。我對說仔罷,老老實實倪勒裡講哉。」阿珠搖頭道:「我勿相信,大先生決勿會格,我亦幹啥差事體,講我啥末事介?」阿金道:「倪講近來大勿好,登勒外勢去軋姘頭、租小房子,到底阿有介事佬?」阿珠一聽,登時面漲通紅,發起急來,伸手要打阿金,卻被寶玉阻住,埋怨阿金道:「嘸不好閒話格,摟摟末有哉。」阿金方拍手笑道:「大先生,看俚面孔緋紅,漲得像血攻豬頭,猢猻屁股實梗,實頭摟勿起格,勒浪大發極哉。格末阿珠拉長仔耳(讀議)朵,聽我講罷。」   阿珠道:「真真是格刁人種,說末說哉,還要摟勿清爽,賣啥格關子介?」阿金道:「動氣來哉,軋實倪兩個人勒裡說夢。」阿珠即插嘴道:「啥人做格夢介?」阿金道:「大先生做格哉,剛剛告訴我,叫我詳詳看,好格呢壞格,格落講仔一歇篤。」阿珠道:「喔唷,我末上(讀髒)煞仔老當,認道仔唔篤勒浪講啥格正經,原來青天白日,一對癡子勒浪說夢話,俗語攀談叫癡人說夢,一點也勿差格。」阿金佯怒道:「我本來勿告訴,皆為硬要打聽勒說格,倒笑倪是癡子,嘸大嘸小,連搭大先生一淘說勒海,阿是耳光有點癢哉呢啥?」阿珠慌忙改了口氣,說道:「是我一時說差,摟忘記脫哉,認真,到底哪哼一個夢嗄?」阿金忽又笑道:「聽我講仔,也要做癡子格。」阿珠道:「對說摟哉呀,我聽說仔,要去喊俚篤搬飯上來哉。」阿金點了一點頭,方將寶玉所說的夢,怎長怎短,從頭至尾代述一番。   阿珠一頭聽,一頭想,心思卻與阿金相同,但也不論好,也不論壞,單說道:「大先生格夢,淺末像煞野淺,其實好壞倒定勿出篤。不過據我格意思,照後半段格樣式,倪去管理好壞,且得去燒燒香,許許願,自然逢凶化吉,好格末愈加好,壞格末也勿要緊哉。唔篤想想阿差佬?」寶玉深以為然,便道:「說得一點勿差,橫勢奴心裡向一逕羨慕煞杭州,想到格搭去白相相,准其出仔月,倪去燒香末哉。」阿珠道:「罪過罪過,杭州是活菩薩,倪應該誠誠信信去燒香格,哪哼大先生先說去白相介?」寶玉被阿珠一說,也自知失言,連說:「罪過罪過,奴是無心,活菩薩決勿作奴准格。」   看官們要知這許多說話,不過描摹世上的愚婦人把迷信兩字橫梗在胸,以為燒了香,許了願,菩薩暗中必然保佑,憑你怎樣作惡多端,也可將一切災殃化作灰塵了,你想可笑不可笑?   話休瑣碎。仍說寶玉與阿金、阿珠等講了一回話,覺得腹中饑餓,方喚阿珠去取飯。少頃用畢,已有兩下多鐘了。忽聞樓下叫人鐘鳴,知有客到,即命阿金出外觀看,見那客到玉蓮房內去的,阿金回覆了寶玉。寶玉吃過了一杯茶,正欲起身過去招呼,突見玉蓮同著那客攜手進房。寶玉連忙叫了一聲「賀老」。原來那客姓賀,號爾靄,浙江杭州府錢塘縣人,是個飽學秀才,風流騷客,可稱得花柳場中的慣家,久與寶玉相知。而前書何以並未提及?為因沒有他的正文之故。現下雖做玉蓮,其實卻同寶玉結識,所以時常到寶玉房中敘話。此刻兩下見面,自然分外親熱。其間許多慇懃俗套,不必細敘。   單表寶玉請爾靄在廂房中煙榻上坐下,方欲啟口,爾靄先問道:「前兩天慶壽事忙,可辛苦嗎?」寶玉答道:「辛苦倒還好,不過昨夜頭困仔下去,有點亂夢顛倒落勿局。」爾靄道:「這就是辛苦的緣故,以致心神不寧,生出顛顛倒倒的亂夢呢。」寶玉道:「夢頭裡害奴嚇煞快,奴起來告訴撥阿金、阿珠篤聽,阿金替奴批解仔半日,阿珠又勸奴到杭州去燒香,求活菩薩保佑保佑,帶道消消罪過,解解疑惑。賀老想阿好格?」爾靄道:「好卻狠好,只是春天的夢不作準的,疑他則甚?至於你去燒香,順便逛逛名勝的所在,倒是一件極有趣的事呢。」寶玉道:「賀老倒說,奴格夢亦是希奇,亦是清爽,只怕有一點點小道理格。」爾靄道:「你且講給我聽聽看。」寶玉備細詳陳。爾靄又道:「照面子上看去,果然有些兒欠佳,但我生平最不信的是夢,我勸你不必掛心了。」寶玉點點頭稱是,既而復道:「賀老阿肯陪奴一淘到杭州去佬?」爾靄道:「可以可以,我本則要回去掃墓,與你同走就是了。」寶玉道:「格是頂好哉,有仔熟事人一淘去,就不怕杭州人欺生格哉。不過奴要出月十幾里走得來。」爾靄道:「不要緊,不要緊。出月中旬,是香信最盛的時候,即上墳也不算得太遲。我准其等你揀定日子可好?」   兩人對談之際,瞥見樓下一個相幫手裡拿著一張請客條子,進房呈與爾靄,爾靄閱畢,便吩咐道:「你去回覆他,說我即刻就來了。」相幫答應自去。寶玉問道:「啥場化請去介?」爾靄道:「是我一個知己朋友,姓袁的,今夜在林黛玉家擺酒請客,此刻邀我去碰和,所以應允他就去呢。」寶玉笑道:「故歇格格林黛玉,只好算奴格灰孫子哉,面孔不過實梗,偷用仔奴格辰光格老牌子,真真連奴有點倒羶氣格。」爾靄道:「目今時世,漫說做你們這種生意的,就是開一爿字號店舖,也有許多影戤人家的牌子呢。」寶玉道:「像煞俚來得勿長遠勒?」爾靄道:「他新從天津回來,我看他舉止排場,件件都學著你,實是羨慕你這位前輩老先生呢。」寶玉道:「俚眼門前格生意,哪哼格好法介?」爾靄道:「雖不及這裡,卻比別家好得多,可見他學了你的本領,斷沒有不好的了。」寶玉道:「賀老,勿惡說哉,學仔奴啥格好嗄?」寶玉話還未畢,阿金忽插嘴道:「大先生,阿記得前頭倪到北京去,倪勒輪船浪碰著俚格辰光,看俚蹩腳得野篤,阿殼張故歇回仔上海,就實梗時髦起來哉,也是俚格運氣,啥真真學得好格佬?」寶玉點首稱善,不禁自己回想當年,歎了一口氣。爾靄深知其意,便不再說,且見鐘上已敲四下,急欲抽身而去,寶玉問道:「晏(讀俺)歇點阿要來格勒介?」爾靄道:「我今夜怎能再來?到了那邊,至早鬧到十二句鐘方好脫身走呢。」旁途玉蓮接嘴道:「賀老,局總要叫奴格。」爾靄道:「這個自然,不消你囑咐的。」說罷,忙向玉蓮取了馬褂披上,興匆匆的去了,不表。少頃爾靄果遣人來叫局,玉蓮即應命前往,因另有十餘處堂差,直至將近一下鐘方得歸來。寶玉尚未安寢,單問林黛玉家席上情形。玉蓮道:「黛玉格搭客人倒勿少,一共有十幾個篤。剛剛駕老暗底下告訴我,今夜請酒,面子浪末是姓袁格,軋實是開絲棧小老闆姓黃格做出錢施主,皆為第一轉到黛玉格搭佬。」寶玉又問道:「黛玉今朝哪哼格打扮介?」玉蓮道:「俚身浪打扮得花花綠綠,倒蠻好看格,不過格只面孔,奴細細教認俚一認,格末教噁心得來,兩爿面頰骨浪,搭仔幾化胭脂,紅得嘸淘成,賽過佛門前紙馬實梗,兩條蠻闊格眉(讀迷)毛,倒說是假格,用墨畫出來格呀,一根毛毛才嘸不,勿知吃仔啥格好末事勒脫落格。」這幾句話,引得寶玉等一齊笑將起來。   旁有一跟玉蓮的大姐說道:「我聽見別人講起歇,前頭黛玉到過歇廣東,爛污得野篤,生仔一身廣瘡,弄得面孔浪結仔一個疤,眉毛半根才勿剩,愈加難看煞哉,格落俚想出一個主意,故歇拿只面孔搭得緋紅,眉毛畫得墨黑,原不過要遮遮自家格醜態,並勿是歡喜格種打扮。我看俚格生意經,才是闊浪底來格。」寶玉道:「格套爛污貨,倒想要學奴,奴勿是自家海外,倪格辰光哪哼到廣東,哪哼回上海,汗毛才勿碰脫一根,說啥面孔破相哉,教奴也像俚實梗,還有啥威光立勒人門前格勒,倒勿如買塊豆腐撞殺仔,少現現世罷。」寶玉這一套言語並非與黛玉另有仇隙,故意糟蹋,實則要賣弄自己往日作為,有老不伏老之念。   按此段雖無關緊要,彷彿節外生枝,然林黛玉等得享金剛之盛名,無不取法乎寶玉,亦以奢華馳譽春申,驕侈放蕩,習以為常,交通戲子,結識輿夫,肆無忌憚,恬不為怪,甚至草地春尋,深林野合。海上淫風因之日盛,幾不知廉恥為何物。在下故歸咎於作俑之人,而以胡寶玉為九尾狐,金剛以下,相率效尤,雖肆淫不減於寶玉,而隨波逐流,實非創始,只可等諸狐子狐孫。今書中連類及之,愈見九尾狐之淫毒,不惟害在一處,而且流及數世也﹔更而惟害在一處,抑且流及他方也,可不懼哉?在下縱無春秋之筆,首罪宜懲,卻存醒世之腸,人心亟正,閱者祈勿目為迂談,是所深幸。嘵嘵既畢,仍講寶玉將黛玉說笑了一回,時已不早,玉蓮等均各歸房。寶玉亦上牀安寢,不須細敘。這幾天,並無要事。   轉瞬之間,早見玉樓人醒,杏蕊香消,金穀春深,桃花豔吐,已交三月初旬。寶玉看過通書,便擇定望日出行。預先關會了爾靄,爾靄自然應允。倏忽過了初十,吩咐相幫往船行中僱定了一隻雙夾弄的蒲鞋頭船,並不用小輪拖帶,以便途中隨處玩景,這是爾靄的意思。到了十五那天,兩邊行李發下舟船。寶玉用過午餐,喚玉蓮、芸臺、月仙過來,叮囑了幾句話,方帶著阿金、阿珠、杜阿二等三人,出門上車而去。好得家中諸事,現在有玉蓮等照管,盡可放心托膽,不必自己牽掛的了。不一時,車至觀音閣碼頭,即喚水手搭了扶手,寶玉等一齊上船。見爾靄先到,坐在中艙裡面,彼此招呼,略談幾句,遂即吩咐開船。管船的燒了神福,放了一串鞭炮,進來討了賞封,一班水手們方始解纜撐篙,篩鑼開船,船上扯著天竺進香的旗號,一逕向杭州而去。正是:   回首應憐蘇小墓,談心忽遇比邱尼。   要知進香時情形,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騷人鴇婦共載一船 信女善男同登天竺   且說寶玉下船之後,與爾靄問答了幾句話,即便吩咐開船。船上水手們自有一番忙碌,毋煩細述。   單表阿金、阿珠在房艙中,將寶玉、爾靄的鋪陳攤好,因此番係誠心進香,未便同牀共枕,所以分房睡了,不然,一對野鴛鴦,怎肯拆開兩處,辜負這春宵美景呢?至於阿金、阿珠、杜阿二等,由他們睡在頭艙裡面,好得船身寬闊,彷彿自己家裡一般。中艙朝外擺著一隻炕牀,上有炕几,供著二對竹刻帽筒,兩邊大紅呢的炕枕炕垫,居然十分考究,上面橫著一塊綠地金字小額,寫的是「煙波畫航」四字。貼金雕花書畫窗上,掛一頂范蠡泛五湖的小立軸、一副楠木刻字的七言對聯。   上聯是:   月作孤燈波作鏡   下聯是:   花為四壁水為家   左邊排著四把椐木單靠、兩隻茶几,右邊放著一隻大四仙桌、兩把單靠,點綴得甚是齊整,況係新出廠的船,故爾金碧輝煌,纖塵不染。寶玉看了頗為得意,便與爾靄對面坐著,啜茗談心。   開船之後,兩人並肩斜倚篷窗,指點那岸邊的景致,洵足以遊目騁懷。爾靄不禁詩興勃發,信口朗吟道:   船遊春水夕陽天,兩岸波平草色連。   柳線挽留三月暮,桃花飛逐一帆懸。   青山送我應含笑,綠樹隨人劇可憐。   此去不須愁寂寞,倚窗共話拍香肩。   爾靄吟畢,伸手將寶玉肩上一拍,問道:「你可懂得嗎?」寶玉笑道:「念詩撥奴聽,真真是對牛彈琴,一點也勿懂。不過奴聽念,像煞野順流篤,蠻好聽格。」爾靄道:「你若要學做,我肯教導你的。」寶玉道:「奴格字也嘸不幾個識,哪哼好學嗄?」爾靄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還有兩句說得好,叫『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只要你在空閒時候讀讀唐詩,辨辨平仄,自然就會做了,有什麼難呢?」   寶玉道:「看看落容易呀!若像奴格辰光實梗,小忒格十幾歲年紀,自然也覺著心思靈點,還可以勉強學學格來,到仔故歇,要變六十歲學打拳格哉,加二奴堂裡格事體忙點,大家才要問奴格,奴落裡能夠定心定相,學做啥格詩嗄?連搭記性才推板哉。」爾靄道:「這卻怪你不得。但那年我與呂鎖雲、殷蠡湖、侯祥甫開花榜特科,各有詩句贈你,你可還記得嗎?」寶玉道:「格套事體,隔得勿長遠來,倒底勿會忘記脫格,就是再上兩年,黃老搭侯老、顧大少定格《花叢豔史》,奴也一逕勒裡心浪。不過贈撥奴格幾化詩句,連搭做格,一榻括仔,才忘記得乾乾淨淨格哉。」爾靄道:「從前芷泉定豔史的時候,我還不在上海呢,後來祥甫告訴了我,所以我高興起來,開這個花榜特科的。各人贈你的詩句,同四個字的評語,我都一一記得呢。」   寶玉聽了,沉吟了半晌,方說道:「說起仔四個字格評語,奴倒想著哉,像煞評格是『玉質金相』,阿對格?」爾靄點頭道:「不錯不錯,總算虧你想著的。」寶玉道:「詩句末,奴實在影蹤全無,想勿出格哉,橫勢嘸啥做,念一遍撥奴聽聽看,明朝再托抄一張出來,阿可以介?」爾靄道:「舟中空閒無事,有什麼不可以呢?我此刻先念給你聽。」遂乘興朗誦自己的詩道:   斯人端合住紅樓,舊夢依稀在枕頭。   依樣葫蘆真即假,珊珊仙骨幾生修。   又誦呂鎖雲的七絕四首道:   玉簫聲裡步遲遲,南國佳人繫我思。   不意相逢花下語,鏡邊雙鎖遠山眉。   其二   聞說年時懺綺懷,等閒不肯下香階。   春風懶解鴛鴦佩,夜月羞簪玳瑁釵。   其三   別卻紅兒半載餘,庸脂俗粉鬥妝梳。   得卿領袖團雲隊,始信春江茁玉蕖。   其四   報道迷香洞再開,遊蜂浪蝶費疑猜。   相如消渴年來慣,莫遣烏龍作妒媒。   爾靄念了幾首,忽然停口。寶玉問道:「還有兩首,啥勿念哉介?」爾靄笑道:「我方才說全都記得,如今仔細一想,卻有兩句忘懷了,過一夜或者想得著,待我明天錄出來,與你瞧罷。」寶玉點首笑應。按爾靄開花榜特科一節,前書並未提及,因恐與芷泉等花神、花選等事顯然相犯。況數見不鮮,細說也覺無味,故但就現在爾靄口中述出,即算交代的了,並不是在下遺漏,祈閱者諒之。   一言表過。仍說兩人講了一回話,念了一回詩,天色將暝,船已傍岸停泊。見是個小小的市鎮,雖不十分熱鬧,而燈光人語,犬吠雞聲,也有百餘人家,卻並無好的景致。兩人縮身至炕上坐了,阿金倒過兩杯茶來,說道:「唔篤兩家頭講仔半日格詩,嘴要乾哉,阿要吃口茶罷,勿然,詩要撒勿出格。」說得爾靄、寶玉笑了。寶玉道:「倪若故歇用小輪船拖仔,一夜行到天亮,明朝只怕就好到格哉。」阿金先接嘴道:「格是自然,若換仔我格主意,老早要用輪船拖帶,落得爽爽氣氣,阿要有趣仔點?像故歇實梗今朝一百里,明朝七十里,至少要行三四日得勒。」爾靄道:「這話不是這樣講的,你們此刻是去進香,並非有緊急的事,必須克期趕到,盡可由他慢慢兒的行,順便看看路上的風景,怎說沒趣?況我們到了杭州,待燒香過後,還要到各處細細的遊玩,難道急急的就回上海嗎?」寶玉道:「奴也為仔格格意思,格落用輪船呀。」正說之際,後梢搬進夜膳,大家用畢,又閒談了好一回,方進房艙安睡,一宵晚景休提。   到了來朝,寶玉、爾靄起身,船已開行,卻卻遇著順風,扯足了篷,駛行甚速。兩人依然靠窗並坐,一路之上,看不盡蟹舍漁村情景,玩不盡柳堤桃渡春光。有詩為證:   桂舫渾疑天上坐,蘭舟宛在畫中行。   虹橋冶麗春三月,煙樹蒼茫路幾程。   傍岸人家漁網曬,臨流水閣酒旗橫。   輞川詩料添摩詰,誰與閒鷗訂契盟。   兩人閒眺多時,寶玉忽然問道:「昨日格兩首詩,阿曾想出來勒介?」爾靄道:「早已想著在此,你現在可要聽嗎?」寶玉道:「多謝替奴寫仔出來罷,勿然,念過仔,奴哪哼會記得嗄?」爾靄答應,便往房艙中取出文房,放在炕几之上。寶玉即坐在對面,看他下筆颼颼,立刻書就,將各詩都寫在一張紙上,交與寶玉觀看。寶玉接在手中,仔細一認,卻有好幾個字不識,先問了爾靄,正欲啟齒吟誦,爾靄道:「蠡湖與祥甫的兩首詩,仍是我來念罷。」遂念道:   蠡湖詩云:   漫說年華近季隗,丰姿不減嶺頭梅。   月圓花好春長在,記否長安道上回?   祥甫詩云:   曾隨群卉鬥芳妍,墨點緋衣楚楚憐。   君子好逑儂好合,合成百美續新篇。   寶玉聽了,也隨著他念了一遍,雖未能透徹詩意,卻有幾分領會,便道:「蠡湖第四句詩,阿是說奴北京轉來格辰光介?」爾靄道:「有些意思的,他與你也是相好,聞說你房中各樣點綴,都是他從中指教,可是真的嗎?」寶玉道:「有介事格,後來俚格回嘉興去哉,阿曉得俚有啥事體佬?」爾靄道:「這倒不知底細,但你如果紀念著他,待我們杭州回來,順道可去訪他呢。」寶玉道:「到格格辰光再說罷。」兩人談談講講,不是提已往的舊事,無非看沿途的佳景,故爾舟中不覺寂寞。且船身穩重,既無顛簸之虞,又少風濤之險,較諸昔日乘輪北上,泛舶東行,甘苦勞逸判若天淵。但在船並無緊要關目,恕不一一細敘,以免煩雜。   單表第四日午後,舟抵武林城外,繫纜停泊。這個所在,叫做團子河頭,燒香的船大半停在此處,所以檣桅密密,旗帶紛紛,香信之時,十分熱鬧。寶玉看水手們拖錨搭跳畢,便命杜阿二上岸添購香燭,整備明日上山進香之用,既而問爾靄道:「幾時上墳去介?阿要進一埭城,先到自家屋裡去格勒嗄?」爾靄道:「我的家眷現在寓居上海,雖有一所住宅,空在那裡,沒人住著,我何必進城去看呢?至於上墳一事,遲幾天也不妨,且待你下山之後,我再去罷,好在你到了此間,本意要多頑幾天。再者我家的墳就在蘇堤左近,不妨乘你游西湖之便,到那裡掃一掃墓,豈不是一舉兩得嗎?」寶玉道:「蠻好,蠻好,格末明朝陪奴一淘上山去燒香罷。」爾靄道:「這個自然,我也因好幾年沒到山上去頑,所以趁著你進香,同去看看那天然的勝景呢。」   阿金忽在旁插嘴道:「倪搭仔賀老一淘去,真真勿誠心煞哉,活菩薩勿知阿要怪倪格勒?」爾靄笑道:「怎見得我不誠心呢?」阿金道:「自家想罷,香也燒格勒,先講究去白相,阿是勿誠心介?我聽見別人講歇,有一個人燒香,心裡也是先想仔白相,倒說一上仔岸,自家格兩隻腳做勿動主格哉,菩薩罰俚奔仔三日三夜,真真苦惱,連腳筋才奔斷篤。後來有人尋著仔俚,難末拿俚扛下船勒轉去,再生仔一年多點病,想阿怕呢勿怕?間搭格活菩薩勿比別場化。」爾靄道:「你們只管放心,菩薩如果責罰起來,有我一個擔當,斷不累著你們的。況且我是讀書人,該由孔夫子所管,菩薩怎敢管著我呢?」說罷,哈哈大笑。   阿珠也說道:「賀老實梗說,菩薩實頭蠻靈格,我格年仔,也聽別人講過,有幾化鄉下人,搭仔航船去燒香,船浪男男女女,足有三四十個,賽過豬羅實梗,困仔一船篤,話末說男女分開困格,其實用蘆席隔隔(讀夾),仍舊通連格哉。內當中有一男一女,勿知哪哼,看中我,我看中,到仔半夜把,格格男爬到仔格格女身邊去困哉,落裡曉得,困到明朝,兩家頭連牢仔,拆勿開格哉,當時死末勿死,阿要難為情煞。引得合船格人看俚篤格副樣式,有格末說笑俚,有格末埋怨俚,有格末可憐俚,有格末說菩薩真真靈驗,勒浪責罰俚,有格末說大家求求菩薩,阿好寬恕俚。七張八嘴,鬧到仔夜,格格兩家頭才死脫,仍舊連勒一淘,只好幾化人拼湊仔銅鈿出來,定做仔一口大棺材,拿格兩個人殮脫格。格件事體倒並勿是瞎說,想菩薩阿像活格佬?到底誠心點格好,得罪仔嘸趣格?」   爾靄聽了阿珠這一段說話,知他們的迷信牢結在心,非數言所能剖解,故不覺又笑道:「你講的這件事,更不要緊,現與你家先生分牀而睡,這幾夜從未私自過去,如何會相連在一處呢?」阿珠不等他說完,伸手將爾靄打了一下,說道:「我好落告訴,不過說菩薩實梗靈法,叫當心點格意思,嘸不啥拉到大先生身浪去格。」爾靄正要回答,忽聽寶玉說道:「阿珠,格套閒話,原說得勿好,勿怪賀老要拉到奴身浪,弄出臭攀談來哉。橫勢故歇燒香,奴是真主,賀老不過陪陪奴,菩薩面前通起疏頭來,亦勿上啥名字,就算勿誠心點,也嘸啥要緊格,要唔篤多嘴作啥嗄?」爾靄道:「誠心原在心裡,不在外面的,若只是外面至誠,心中藏著惡念,那才是真真不誠心呢。」寶玉道:「蠻對蠻對,格落有兩句俗語,說『要求黑心人,吃素淘裡去尋』,勿然,戒酒除葷,外面看看,也勿好說俚勿誠心。」   四人在中艙說笑了一回,天已傍晚,杜阿二早將香燭購齊,裝了一籮擔,挑上船頭,來請寶玉過目。寶玉出去看了一看,即咐吩放在頭艙上面,免得污穢褻瀆。其時月尚未升,看那滿河中的船只,都把桅桿上的號燈點起,依稀是萬點明星,映著水面的波紋,蕩漾不定,煞是好看。有詩為證:   漫誇月湧大江流,燈影如星萬點浮。   今夜魚龍應不寐,爭相吞吐水晶球。   寶玉佇望多時,方才回身入內。當晚一無所事,用過夜膳,大家早些安睡,以便明晨上山進香,不必細敘。   到了來日黎明,寶玉與阿金、阿珠等先已起身,梳妝方畢,爾靄也著履下牀,洗過了臉,見寶玉等打扮停當,即交代船家僱了五乘小轎、兩名腳夫,在岸邊伺候。寶玉等各各飽餐了一頓早飯,方始離舟登陸,上轎啟行。爾靄在前,其次是寶玉、阿金、阿珠,最後是杜阿二,因阿二不慣騎馬,故也叫他坐了轎子。這五乘轎子與上海、蘇州的不同,毫無裝飾,一樣的布圍竹槓,不分美惡,坐身甚是狹窄,取其便於登山越嶺,聊以代步而已。兩個腳夫挑了籮擔香藍,以及應用什物,追隨在後。一行人眾,滔滔滾滾,逕向天竺而來。   單提寶玉坐在轎中,一路之上,看不盡真山真水的名勝,彷彿換了一個世界,幾如山陰道上,令人應接不暇,竟與海上繁華,絕然相反,不覺生瀟灑出塵之想。少頃轎子上山,雖道路崎嶇,看那班轎夫,穩步徐行,儼同平地,足見他們是走慣的,穿深林,兜曲徑,履險如夷。翻過了一座嶺,便見天竺高峰即在面前,果然好一派佳景也。有短贊為證:   丹峰耀日,碧凌雲﹔   繹牆綿亙,紺宇巍峨。   這一邊蒼松密密,化作龍鱗﹔   那一邊翠竹森森,斜拖鳳尾。   爐煙繚繞,都結成紫霧騰空﹔   山石崎,誰點就黃金布地。   卅六參瑤階玉砌,層層須拾級而登﹔   數百對綠女紅男,個個為進香而至。   從知天下名山,均被緇衣沾盡﹔   不信世間靈境,偏多紛黛來游。   正是:   極樂真如天竺國,此身疑至大雷音。   欲知寶玉進香後是否與爾靄同游西湖,下一回再行詳述。 第五十五回 東跨院中驚逢美客 西子湖上演說義妖   且說寶玉等上山進香,五乘小轎迤邐而行,一路高高低低,約走了二三十里,早見天竺高峰已在目前,彷彿西方極樂世界,真是天造地設的靈境,令人觀之不盡,玩之有餘。   斯時正當香信之際,凡各省各府、各州各縣的人,不論男男女女,老的少的,蠢的俏的,富的窮的,或乘轎,或騎馬,或步行,都來瞻仰寶像,禮拜金身,大有舉國若狂之勢。設被現在的教育家見了,定必嘲罵迷信不止。還有一種最可笑的,莫如那班六七十歲的老嫗,打扮得異樣怪狀,頭上插著黃楊如意,挑著白銅錫杖,身上穿著青布棉襖、紅布褲子、黃布裙,腳上或紅或黃的布鞋,頭頸裡都掛著黃布的香袋,右手拿著一串念珠,左手提著一隻香藍。一個個低著頭,慢著步,成群結隊的走上峰巒,口中還不住的默誦那句「阿彌陀佛」。此等惡相,你想好笑不好笑?其餘作買做賣的,只不過趁香信趕生意罷了。最可惡的,惟有這班老少男婦乞丐,也當著生意做的,或假充殘疾,爛壞了一隻手、一隻腳的,或好肉上面塗著許多蠟燭油,只算是瘡癤潰爛、膿血淋漓的,有的坐著,有的立著,有的睡著,有的跪著,都是強凶霸道,硬向進香的討錢,盤據在要路之上,不怕經過的不給。人家上山,他們卻並不攔阻取索,等到下山回去,無論乘轎步行,若不給錢,圍住了不放他行,至少要五六百錢,方能打發得開。這等化子,你想可惡不可惡?但年年二三月間,俱是這般樣兒,竟把那清淨的佛地,變成了熱鬧的市場。   寶玉等一路觀看,轎子一逕登山,轉瞬間已至上天竺山門跟首,將轎歇下,各各出轎。寶玉自有阿金等攙扶,隨著爾靄先走,後邊杜阿二押著腳夫挑了香燭物件,同進山門,頗為擁擠。山門以內只見中間彌勒開顏,左右金剛怒目,果然氣象嚴肅,使人起敬。又進了一重門,便見正中的大雄寶殿還在上面,寶玉等從那條甬道自下而上,慢慢的步上臺階,全是白石砌就的層層階級,共有三十六級,名之曰「三十六參」,宛比我們蘇州城外的虎阜山,上面有五十三參,差也不多。眾人拾級而登,進了大殿,即見蓮座之上巍巍丈六金身,下面供著一尊尺許長的觀音菩薩小像,據說是赤金打就的,清晨請出,傍晚請進,恐被偷兒竊盜之故。此外殿上一切點綴莊嚴,筆難盡述。   單表寶玉與爾靄等正當瞻仰之間,早有知客僧過來招呼,只認道是紳富人家的老爺太太,臉上狠透著恭敬,打了一個問訊,便問:「請老爺、太太落下房頭,待明日清早上疏拈香。」 寶玉點頭答應。知客僧又問了貴姓,方引領寶玉等進了東跨院,揀選了一間潔淨寬大上房,裡面牀帳等物色色俱全。寶玉看定之後,命將帶來的東西發到裡邊。諸事停當,知客僧已遣香工搬進點心食物,寶玉與爾靄等各用須些,見時光尚早,大家出房隨喜。廟中地方寬闊,房屋甚多,即就東跨院一帶而論,各香客的房頭已有百餘間之夥,其餘如佛殿僧房、經樓寶閣、丈室齋堂,以及客廳廚廁、與西跨院一帶香客房頭,不計其數。   寶玉等遊玩了一回,不覺金烏西墜,回到自己房中已是上燈時候。聽得左首隔壁房裡有人講話,細細辨別,好像一個老婦人與一個後生的聲氣,怎奈彎著舌頭嘰哩咕嚕,卻是揚州那面的土音,聽不清楚。但寶玉從未到過揚州,怎知他們是揚州人呢?其中有兩個緣故:一來寶玉在申,不論何處客人都曾接過﹔二來現在所坐的船就是揚州江北一路人,所以聽得出是揚州土音。但隔著一堵牆頭,怎知他們所談何事?況事不關心,何必定要打聽呢?   少頃,香工搬取素齋進房,五個人不分上下,同桌而食。飯畢,爾靄因昨宵欠睡,明日又須早起,故先倒頭欲眠,略與寶玉說了幾句閒話,即便展被安寢。寶玉也為乘轎辛苦,坐不住了,連打了幾個呵欠,遂卸妝上牀而臥。但房中只有三張鋪,阿金與阿珠只好同榻,杜阿二一個人另覓了一間下等房頭睡了。這許多瑣屑之事,不須細敘。   單表來日天光一亮,各房頭的男女香客個個驚醒。寶玉與爾靄等五人也各起身打水洗臉,阿金又替寶玉草草梳了一個頭,並不插戴什麼珠翠,究屬容易快燥的。吃過早點,便欲至大殿拈香,寶玉等帶了香燭等物,剛剛走出房門,見左首隔壁房頭裡,就是昨晚聽他們講話的,也走出幾個人來,在前是一位老太太模樣,身上穿著披風黃裙,雖是大家氣象,卻不十分考究,年紀約有五十餘歲光景,用一個老媽子攙著。後面隨著一位少年,衣冠齊楚,品格風流,生得臉如傅粉,唇若塗朱,眉清目秀,鼻正口方,縱不及潘安、衛!,也可稱得翩翩的佳公子了,年歲不過兩旬開外,諒必是這位老太太生的兒子。寶玉留神細看,好像在那裡會過一面的,心中不覺動了一動,起了愛慕之意,既而轉過念頭,自己暗暗埋怨自己道:「我此番前來進香,非比他事,豈可動了凡心?倘然菩薩責罰起來,如何是好?」故暫時將慾念收藏,隨著他們來到大殿之上。見眾和尚都披著偏衫,拿著法器,撞鐘的撞鐘,擂鼓的擂鼓,誦經的誦經,不知那一家建的水陸道場,又見無數的男女香客站在一傍,叫和尚填寫疏頭上的姓氏,寶玉也照著他們,畫過了十字花押,等候眾和尚拜完了一時讖,然後香客們分著次序,上香拜佛,和尚通著疏頭,香火點燭燒錢糧。這都是一樣的,毋煩細述。   少頃寶玉等一一拜過,又至各殿上香,足有兩個時辰,方才完畢,回房歇息。當日雖無別事,卻仍住宿在山。到了下一天,寶玉付去了房飯香金,即欲下山回去,因此番前來專誠進香,既不齋僧佈施,又不建水陸道場,所以並無耽擱,就此同爾靄等乘轎歸船。下山之時,所有沿途的景致前已略略述及,不須復贅。惟寶玉遠遠望見西湖各景,未免好生羨慕,茲且慢表。   先說寶玉回船之後,養息了一夜,次日便與爾靄商量遊玩一事。爾靄道:「我們明天乘轎到西湖邊,僱定一隻大號的船,準備遊玩幾天,晚間即住在船上可好?再不然,我們上岸住客棧去,待天明再下船,也可以使得的。」寶玉道:「倪且得到仔船浪勒再定見罷。」 阿金插嘴問爾靄道:「賀老, 幾時(讀是)去上墳介?」 爾靄道:「我家的墳就在蘇堤那邊,進去不過一里多路。這個所在古蹟甚多,叫做『蘇堤春曉』,係西湖八景之一,我們本則要去頑的,順便上一上墳,何必拘定什麼日子呢?」 寶玉道:「蠻好蠻好,格搭場化既是叫蘇堤春曉,倪索性應應俚格名,隔夜下船,歇勒格搭,等到天一亮就上(讀藏)岸,倪先陪 去上墳,難末舒舒徐徐白相俚一日天,勿但是幾化古蹟才看到,而且春曉格景致也看著格哉。賀老想必總高興格 。」 爾靄道:「這樣更妙極了,我陪你來進香,你陪我去上墳﹔過幾天,我一直陪你回上海,你我聚在一處,那有不高興之理?不然我也不陪你們來了。」當日兩人計議已定。   到了來朝,寶玉因為今日遊頑西湖,與前天進香不同,必須顯顯自己的豪華氣象,故爾頭上至足上,通身打扮得珠圍翠繞,錦簇花團,一霎時間,彷彿短少了十歲年紀,雖說佳人半老,而天然丰韻,尚足令人見之動情,洵可稱得世間第一尤物。妝飾已畢,吩咐管船的僱了轎子。只為杜阿二今天有些身子不快,故不帶去,囑他在船照看。用過點心,即刻同爾靄、阿金、阿珠登岸上轎,轎後帶著兩個鋪蓋與應用各物,預備在湖船中住宿數天,以盡遊興。按這裡到西湖相距並不甚遠,四乘轎子,行得不過半個時辰,早至湖邊。卻巧有一隻大號游船,停泊在柳陰之下,爾靄先出轎喚船,與船家講定了每天的價錢,然後寶玉等一齊出轎,給發了轎錢,方才上跳登舟,所有帶來的鋪程物件,交代船家發下,不必詳敘。   且說寶玉到了船上,便問爾靄道:「間搭下船場化,叫啥格地名介?」爾靄用手一指,答道:「你不見這座亭子嗎?此間在湧金門外,那亭子叫『問水亭』,並沒有別的地名呢。」寶玉點點頭,即命船家開船。這船雖不甚大,卻極其幽雅,也有小額對聯,兩邊都是玻璃的小和合窗,一齊撐起,並不遮礙眼簾,且裝飾玲瓏,遊行快便,較勝秦淮畫舫,惟不如珠江花艇之寬闊耳。   話休煩瑣。此時舟已解纜,鼓棹中流,一聲 乃,畫 如飛。寶玉在艙中坐著,尚未能十分暢懷,故拉著爾靄等同至船頭,一覽周圍勝景。妙在今日天氣晴和,春光明媚,四望群峰,環立如屏,堆青潑黛,掩映著紺宇丹宮,好一幅天然圖畫。但覺湖光山色,攬之如在襟袖之間,而且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見那蘭橈桂楫、畫舫書舟,蟬聯不斷,魚貫而行。那一邊笙歌嘹亮,這一邊簫管悠揚,大都是紅袖佳人,青衫雅客,逍遙於煙水之中,消受那神仙之福,較諸春申江上,雅俗不啻天淵。此際寶玉的船也隨著他們逐隊向前,遠遠地望見六橋堤畔,紅的是桃花,綠的是楊柳,一株間著一株,果然好麗景也。昔人有詩為證:   西子湖中放畫橈,半篙鴨綠漲春潮。   遊人盡逐笙歌去,煙水蒼茫鎖六橋。   其二   三春花事屬東皇,各樣仙姬各樣妝。   湖內畫船湖上馬,年年社日拜花王。   其三   柳綠桃紅一色迷,蘇公堤接白公堤。   香山已去東坡老,芳樹流鶯故故啼。   其四   六橋三竺豁雙眸,載得西施一葉舟。   記否裡湖游遍後,撥船更向外湖游。   按六橋在蘇公堤,一曰跨虹,二曰東浦,三曰壓堤,四曰望山,五曰鎖瀾,六曰映波,橫梗在湖心之中,將湖分作兩半:西一邊是裡湖,東一邊是外湖。故蘇東坡有詩云:「六橋橫截天漢上,大堤楊柳多昌豐。」 正是謂此。   閒文少表。仍說寶玉眺望多時,方回首問爾靄道:「格格就是六橋哉,倪晏(讀俺)歇點阿要上岸去白相格勒介?」 爾靄道:「那六橋即在蘇堤,我想照你昨天的話,今日蕩一天湖,看看裡外湖的風景,晚上就歇在那邊,待明天一早上岸,細細頑他一個飽,豈不好嗎?」 寶玉尚未答應,阿金插嘴道:「格末倪到仔後日呢?阿有啥場化去白相哉介?」 爾靄道:「西湖的景致狠多,漫說那著名的所在,即如各處的庵觀寺院,以及名人祠堂,在這西湖邊上的,尚且遊覽不盡,只怕你多住一二禮拜,還有許多遺漏呢。」   正說之間,船將至六橋跟首。天已過午,船家問可要用飯?爾靄道:「狠好狠好,我此刻本有些饑餓了。」 於是同寶玉回進中艙,倚窗而坐,看船到柳堤邊泊定,船家方將酒菜一樣一樣的搬出,雖非盛席,只有四碗四碟,葷素俱全,卻還整齊豐潔。四個人同桌而食,單單爾靄一個開葷,吃的是鮮魚片湯,口中大贊不置道:「這樣是西湖風味,不讓松江四腮鱸魚,可惜你們吃素,真是錯過了。」 寶玉等都笑道:「倪勿像 實梗貪嘴格,如果要吃,倪下埭好專門到間搭來白相格 。」 四人飯罷,船家又送進一壺香茗,用西湖水泡的龍井茶。爾靄與寶玉呷了幾口,寶玉道:「間搭格水啥能格好佬?泡出來格茶顏色真真清爽得勒,連味道才香點篤。」爾靄道:「湖水雖好,卻還不及六一泉的泉水,不但水色清澄,而且滋味帶著些甜的。」寶玉道:「六一泉勒浪啥場化介?」 爾靄道:「就在這蘇堤那邊,明天我們上岸,也要看見的。」寶玉道:「比仔惠泉山格水阿好點?倪阿能夠帶點到上海去吃吃格介?」 爾靄道:「這也差不多,只是沒有東西盛著,只好帶些到船上嚐嚐,怎能拿回去呢?」   兩人品茶之際,船已解纜,離開堤岸,蕩入波心,連打了幾個招,如游魚戲水一般。蕩到紅日斜西,寶玉忽見那邊有一座寶塔,高矗雲霄,雖不甚奇巧玲瓏,然映著紅色的夕照,襯著翠色的峰巒,嬌豔異常,因問爾靄道:「格座塔叫啥格名堂介?」爾靄道:「這叫做『雷峰塔』,雷峰夕照,亦係西湖八景之一,所以有這樣美景呢。」   寶玉點了一點頭,又問道:「說起仔格雷峰塔,奴倒想著仔《義妖傳》浪格白娘娘,到底阿有介事?撥勒法海禪師合缽,鎮住勒格座塔裡格佬?」爾靄道:「這事出在小說上的,並不載入正書,雖至今婦人小子傳作西湖一段故典,其實白娘、許仙、法海等人都是子虛烏有的,即如小青這個名兒,古時雖有,亦何嘗是個妖怪,做過白娘的侍婢呢?」 寶玉道:「既然格套人嘸不格末,為啥做書格捏造格種事體出來嗄?」 旁邊阿金聽了,也說道:「我聽見別人家講,才說有介事落做勒書浪格。勿然末,啥能格說得有著有實,有頭有腦介?倪聽信仔賀老格說法,只怕鹽缽頭要出蛆格。」爾靄微微的笑道:「書中的意思,你們那裡懂得?至於所載之事,若不以假作真,將無為有,說得著著實實,本本原原,怎能動人聽聞呢?」阿金又道:「倪為仔勿懂,當俚真格落問 格 , 倒說說內當中格意思看, 落捏造出兩條蛇精來 。」 爾靄復笑道:「你要曉得意思,我告訴你罷,實在是罵著你們呢!」   阿金道:「格部書有仔長遠哉,哪哼是罵倪介?賀老亦要瞎說哉。」爾靄道:「你怎麼這樣的笨?並不是單單罵你,罵的是你們做婦人的。古云:『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還未毒,最毒婦人心。』 後來將『婦人』改作『淫婦』,較為妥當。然淫婦究竟是個人,蛇、蜂究竟是件惡物。乃做書的偏說白蛇成精,知恩必報,始為許仙造家立業,繼為許仙生子成名,其間雖自不小心,顯露原形,究由許仙勸飲雄黃之故,不得歸罪於白娘﹔而白娘因嚇死丈夫,反變做恩將仇報,所以不辭艱險,舍死忘生,往盜仙草,甘為鶴口之食,始蒙仙翁垂憐,得遂己願,救夫還陽。其節烈之志,豈尋常婦人所能及?厥後法海多事,激成水漫金山,禍及生靈萬萬,也因盼夫情急,迫而出此,肇端實由於法海,亦不得歸罪於白娘。況白娘逃出後,斷橋相會,並不深怨其夫,仍為許仙接續宗祧,其情義之重,亦豈世上婦人所能比?乃做書的意猶不足,深贊白娘之知恩報德,偏說許仙之負義忘情,聽信讒言,妝前合缽,此時白娘萬般苦楚,猶歸罪於己之作孽,深痛子之無娘,遺囑其夫,令人不忍卒讀其詞,為之淚涔涔下,不過因其說得實情實理罷了。若果有這樣義妖,則妖面人心,漫說淫婦莫比,只怕尋常的也難冀及了。你想做了一個人,翻不如一個蛇妖,詎非罵盡世上的婦人嗎?」 這一大篇的議論,雖是就事言事,並非有心譏誚,卻不啻為寶玉對症發藥,無如寶玉終不醒悟,人面妖心,既無情義,又貪淫欲,故比之曰「九尾狐」,實不以人類例之。今寶玉聽爾靄講畢,點首稱是。   正在這個時候,突見上流頭有一隻畫船,蕩槳而來,船頭上立著一個美少年。寶玉一見,不禁勾動情思。正是:   緣未來時因早種,情方動後老難休。   要曉得這個美少年是何許樣人,且聽下回再表。 第五十六回 游蘇堤賀爾靄弔古 入茅庵沈月春談因   卻說寶玉正聽爾靄將義妖傳講畢,忽見那邊來了一隻畫船,船上立著一位美少年,你道是那一個?臨近一看,原來就是在上天竺隔壁房頭內的揚州少年。那日燒香遇見,早已留情,只因在佛地上面,未敢遽萌慾念,暫時按捺下去。且當日僅聞他的聲音,未問他的姓名,故下山之後也只索罷休的了。不意今日遊湖,重又見他的臉面,立在船頭之上,穿著湖色的縐紗長衫,四鑲滾大如意頭的白灰馬甲,風度翩翩,與昔日相交的清河公子彷彿,不禁勾動情懷,愛慕不置。有詩為證:   維揚公子貌翩翩,湖上相逢情意牽。   好似牡丹亭畔夢,今朝未識柳梅邊。   寶玉又見那個少年也對著我定睛細視,諒他未嘗無意,怎奈隔著舟船,難以動問,空費我滿腹躊躇。正叫做: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是時船已過去,寶玉仍呆呆的在那裡出神,連阿珠喚他吃點心都沒有聽見,被爾靄伸手過去拍了一下,問道:「你看什麼?為何喚你都不應呢?呆著臉,皺著眉,莫非有甚動了心事嗎?」 寶玉因他一拍,方才驚覺,回轉頭來答道:「奴看得蠻高興勒裡,有啥格心事動介?」 爾靄道:「既然如是,你快來用點心罷。」寶玉答應。用過點心,早已是夕陽西下,暮靄蒼然,吩咐船家回至蘇堤停泊。月光未上,燈火初明,湖中游船散去大半,煙水迷蒙,已瞧不見四圍勝景,只得同在艙中閒話。   少頃,夜膳畢,因天曉即須上岸,四更便要起身,大家早些安睡。爾靄與寶玉同榻,倒頭便著。惟寶玉有了這樁心事,睡不安穩,翻來覆去,想起那個少年,在山初遇時,何以已覺面熟,好像在何處會過呢。今日重逢,也只道是邂逅之緣,那裡想得到他即是夢中的揚州後生呢?要知這個揚州後生究竟姓甚名誰,此時未便表出,因他們緣尚未至,若先敘明,終嫌太突,請閱者少安毋躁,只當他伏筆就是了。   閒話少講。但說寶玉胡思亂想了一回,及至朦朧合眼,已將魚更三躍,睡不到半個時辰,即被阿金、阿珠喚醒,寶玉披衣坐起,問道:「阿有啥辰光哉介?」阿金道:「約摸有四點鐘哉,天亮還有歇歇勒。賀老阿要喊醒俚介?」 其時爾靄卻巧也醒了,開言道:「我今夜怎麼這樣好睡?寶玉你也睡得著嗎?」 寶玉道:「奴有仔白相心事,要困勿著格,獨聽見唔篤打昏,愈加害奴難過煞哉,倒容易到二三更天,難末算困著仔一歇歇呀。」爾靄笑道:「實是我不好,有失奉陪,害你難過,下次你該叫我一聲呢。」寶玉道:「末嘸不好閒話格,奴皆為少帶仔鋪蓋洛,將就搭一淘困格,勿然,奴一干子困末哪哼介。」 阿金、阿珠都說道:「唔篤只管講哉,毫燥點起來梳頭吃粥罷。」於是寶玉同爾靄大家起身。   洗過了臉,爾靄不看寶玉梳頭,先到頭艙裡把門開了,向外一望,見那半鉤殘月斜掛柳梢,又覺清風習習,撲面生寒,真個是楊柳岸曉風殘月,別有一種清涼佳景,能使人俗念都消,不禁逸興遄飛,口占二絕道:   煙籠湖水月籠煙,春曉蘇堤別有天。   此境紅塵飛不到,能消俗慮作神仙。   其二   樓臺倒影水中含,楊柳沉沉翠色酣。   愛煞六橋亭畔路,漫誇明月印三潭。   爾靄正當神往之際,口中不覺朗吟起來,裡面寶玉聽得,嬌聲喚道:「賀老, 一干子登勒浪發癡哉,進來吃粥罷。」 爾靄方移步而入,向寶玉說道:「外邊的景致實在好,我雖是本地人,卻從未在此住宿過,今日一見,方知古人題『蘇堤春曉』四字,果然名不虛傳。你快些梳好了頭,也去看看,始不辜負這樣的天然妙景呢。」 寶玉道:「吃完粥,奴格頭也梳(讀師)好哉,停歇還勿要緊勒,奴搭 一淘到外勢去看罷。」 爾靄點點頭,與寶玉一同食畢,阿金已將頭梳好,寶玉等不及插戴,即同爾靄走至船頭,因艙內上了窗板,所以瞧不見外面,否則艙內也看得清楚,何必定要到外邊呢?   是時東方漸漸發白,晨星寥落,殘月未沉,比方才明亮了些,遠遠望那山光水色、樓閣亭臺,卻似輕雲薄霧籠住一般,惟近堤的橋樑斷續,桃柳參差,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果然有無限妙景遠勝日間。兩人歎賞了好一回,隱隱聽得山寺鐘鳴,雞聲三唱,寶玉問道:「倪阿就要上岸勒介?」爾靄道:「這卻還早,我們等天光亮足,上岸也不遲呢。」 寶玉唯唯,又飾,阿珠伏侍他更換衣裙。剛才停當,船家已將窗板開了,隔著玻璃望去,天上紅霞漸透,樹頭薄霧將消。爾靄取出金錶一看,已有五點三十分鐘了,便道:「這時候我們可以上岸走了。」 寶玉答應,等阿金、阿珠紮扮舒齊,即喚船家挑了隔夜預備的上墳酒菜,以及氈單拜垫等物,跟著爾靄、寶玉四人上岸。此刻太陽未出,露草未乾,慢慢的沿堤向西而行,看那十里長堤跨六橋,一枝楊柳一枝桃,十分有趣。一路上瞧瞧蘇堤景致,講講蘇堤古典。寶玉本以為「蘇堤」 兩字之名,因著蘇小小墳墓而題,及至問了爾靄,方知是宋朝蘇東坡在此地做太守時修成這道堤的,以致萬古傳名,留作西湖佳話。   寶玉等行至冷泉亭畔,爾靄道:「這裡是昔日蘇公判事之所,何不略坐一坐,看看古蹟再走呢?」 寶玉點頭,走入亭中,怎奈寶玉是個俗人,那識前朝遺蹟,但聽爾靄一人指點講解而已。稍坐片刻,重又出亭西走。爾靄用手向前一指,說道:「寶玉,你可瞧見楊柳深密的所在嗎?這就是蘇小小的墳地了,還有岳武穆的墳墓,也在那邊呢。」 寶玉望了一望,也說道:「真真是格好場化,阿殼張一個名妓格墳,也會留名千古,搭岳老爺一淘傳格。」爾靄道:「古時名妓,不是色傾當世,定是才冠一時,非惟絲竹管弦般般皆會,抑且琴棋書畫件件都精,與一班學士大夫、騷人墨客吟詩唱和,作對流連,所以聲價極高,名望極盛,得能傳留千古,播作美談呢。」寶玉道:「名妓勿名妓, 去說俚,奴且問 ,唔篤格墳阿就勒格搭介?」爾靄道:「我家的墳離岳王墳不多路,包你走得動就是了。」寶玉道:「格末 先上過仔墳,難末細細教白相罷。」 爾靄道:「也好也好,你何不叫阿金、阿珠攙了走,也可以省力些。」 於是,寶玉一手搭在阿金肩頭,隨著爾靄一逕來到墳前,雖無墳堂屋舍,四週圍卻紮著短籬,樹木陰森,不失大人家的氣象。中間有兩扇墓道門,上面寫著「賀氏墓道」四字。   爾靄見門開著,也不去喚墳丁,便招呼寶玉等一同進去,在石凳上坐了。卻值管墳的走來叫了一聲「賀老爺」,雖不認識寶玉,終以為是爾靄新娶的如君,故也叫了一聲「奶奶」,即幫著管船的取出祭菜,以及酒壺杯筷,排列墳前石臺之上,又在旁邊供了一副山神盤,方點起香燭,鋪好氈單,請爾靄拜了。爾靄篩過了三次酒,上過了飯,看管墳的化過了銀錠,添過了土,又復拜了四拜,方才祭畢。旁側那個管墳的,心中卻在那裡詫異,怎麼賀老爺帶來如夫人,拜都不拜一拜,是何緣故?但又未便動問,枉自生疑。怎知爾靄帶來的是從前著名的妓女,現在極闊的鴇婦,自然不拜賀家的祖墳了。   話休絮煩。爾靄等管船的撤去肴饌,給了管墳的二百添土錢,即同寶玉等出了墓門。先向岳王墳而來,相距不過百步光景,早已到了。看不盡墓前墓後的景致,惟有一端與別處不同:墳前跪著幾個鐵人。昔人曾題詩一律,其詩云:   東窗設計起風波,誤國奸臣欲主和。   屈殺精忠三字獄,鑄成大錯九州多。   金人未滅心難死,鐵像生光體遍磨。   千古墳前雙膝跪,勸君何必罵閻羅。   又單詠岳王墳詩云:   回首殘山剩水青,天留半壁小朝廷。   墓前松柏枝南向,不肯低頭對北庭。   爾靄俯仰之間,臨風憑弔,也口吟一絕云:   將軍湖上騎驢去,夫婦窗前縛虎謀。   笑爾害人仍害己,鑄成鐵像跪墳頭。   爾靄吟畢,寶玉問道:「格幾化跪(讀巨)勒篤格鐵人,阿就是秦檜長舌婦格套人介?」 爾靄點頭稱是。旁邊阿金插嘴道:「我聽別人家說,看見仔秦檜長舌婦,板要對俚撒一場尿,摸俚兩把奶奶,打俚幾記耳(讀議)光格,勿然末,勿色頭格。倒底阿有介事佬?」爾靄道:「這是眼前的事,你自己一看就知道了。」 阿金果見秦檜等身上污穢不堪,長舌婦鐵乳光滑異常,也過去打了兩記,摸了兩把。寶玉喚道:「倪要去哉,一干子登勒裡罷!」說完,遂同爾靄、阿珠先走,阿金聞喚,也回身跟了出來。   轉瞬到了蘇小墓前,寶玉已走得疲乏,就在柳蔭下坐定,見眼前一片風景,甚是幽雅可愛。獨有爾靄走來踱去,對景流連,又復吟成一絕,以伸弔古之懷。詩云:   豔說當年蘇小家,深深楊柳暗藏鴉。   美人已去墳猶在,空對斜暉弔落花。   眾人遊覽了一回,日已晌午,寶玉道:「倪阿要下船去吃飯罷,奴覺著肚裡有點餓哉。」爾靄道:「也好也好。」說著,正要起身回去之際,寶玉忽見那邊來了一個尼姑,約摸三十多歲年紀,行動時頗有風韻,且與他十分面善,但是尼姑裝束,卻又想不出來。這個當兒,那尼姑已走至切近,也把寶玉看了一看,方問道:「是寶玉阿姊(讀姐),幾時到間搭來格介?」寶玉聽他一問,起初呆了一呆,及至細辨他聲音笑貌,登時就想著了,便答道:「奴道是啥人,原來是月春妹子。 阿是出家勒裡間搭介?」月春道:「正是呀!奴搭 足有毛十年 碰頭,格落大家有點面熟陌生哉。」   兩人問答之時,爾靄正與阿金、阿珠閒話,所以寶玉落在後邊,相離有二丈多路。刻聞寶玉在那裡講話,一齊回頭觀看,方知剛才遠遠見的那個尼姑,卻原來彼此認識的。阿金、阿珠縮身過來仔細一 ,獨有阿金還認得月春,先上前叫應了一聲,然後問道:「沈先生, 格庵阿就勒間搭近段介?」月春尚未回答,寶玉向阿金說道:「故歇勿能叫沈先生,要叫大師太格哉。」 阿金唯唯遵命。月春道:「奴格庵就勒蘇小墳格後面,今朝奴嘸啥做,格落出來白相相。偏巧碰著唔篤,真真有緣。唔篤大家走哉,到奴庵裡去坐坐,也是難得格。」 寶玉道:「好是蠻好,倒是奴搭客人一淘來格,只怕驚動 格寶庵,有點勿便格 。」 月春道:「勿礙格,勿礙格,橫勢搭 一淘來格,就算別人看見,總當是人家燒香,有啥要緊嗄?」寶玉聽他諄諄相邀,不好固卻,就喚阿珠請爾靄過來。月春打了一個問訊,問了尊姓大名,爾靄連忙還禮,回答了幾句。月春即招呼寶玉、爾靄等眾,在前領路,繞過了蘇小墳,便見一簇青松翠竹,中間有一座清靜茅庵,四無居鄰,絕好修真的所在。   不一回,到了庵前,山門正開在那裡,月春讓眾人入內。寶玉見正中是三間大殿,天井裡種著兩棵大柏樹,濃蔭蔽日,黛色參天。東邊有兩扇小角門,門裡走出兩個幼尼,都不過十三四歲,頭上一樣的流海圈,齒白唇紅,面目姣好,當時迎將出來,上前叫應。月春命他們烹茶供客,並交代那個船家在外面坐候,然後引寶玉等進了角門,便是三間客堂,雖不寬暢,而天井中堆著幾塊假山,種著幾株桂樹,卻也幽雅可愛。正是: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寶玉、爾靄等進了客堂,分賓坐下,幼尼獻過香茗,月春方問道:「寶姐, 搭賀老爺來,是燒香呢?還是專門白相格介?」寶玉道:「倪兩樣才有份格。奴 請教妹子,故歇法名叫啥格?」 月春道:「奴叫悟貞,登勒間搭,勿知勿覺,毛毛教有十年哉。」 寶玉道:「現在阿是妹子做當家介?」月春點頭道:「正是。起初是老師父當家,後來死仔勒奴做格,收仔兩個徒弟,格落間搭連兩個老佛婆,一共只有五個人,所以清靜得嘸淘成篤。」說到這裡,喚徒弟進來交代道:「到廚房裡去叫老佛婆端整一桌齋,說有客人勒裡,要豐盛點格。」徒弟答應自去。寶玉接嘴道「得格, 得格。況且剛剛奴陪賀老去上墳,帶一桌小菜勒裡,妹子客氣哉。」月春道:「格是嘸不格款道理格,阿有客人吃自家格嗄?今朝隨便哪哼,唔篤總要領奴格情格。」寶玉只得依允。   少頃,老佛婆將素齋搬出,擺設整齊。月春請爾靄、寶玉坐了,自己末位相陪,彼此飲了一回酒。寶玉問起月春出家緣故,月春不覺臉上紅了一紅,因有爾靄在座,未便將細底根由盡行實說,故此略頓一頓,捏造幾句假話回答道:「奴格出家勿為啥別樣,皆為奴自家想想,一樣做一個人,倪格命啥能苦?從小窮仔點,撥爺娘賣仔出來,突勒火坑裡做仔格種生意,眼門前吃苦, 去說俚,將來結局,還勿曉得哪哼勒海勒,實頭想想可怕,賽過望海能格,望勿到底,格落奴看破紅塵,逃到間搭來出家格。」   這一篇說話,說得極其冠冕,爾靄為之贊歎不置,惟寶玉不信其言,因從前聽得他探楊月樓的監,費去了多少錢,反被月樓辱罵,未知他一片癡心,他故恨氣一口,情願身入空門。此事雖得之傳聞,諒非無因,況觀他現在的神色,分明盡是假話,不好意思說出這個緣故呢。然我何必定要盤問他,只當他真情實話就是了。故也順著口氣說道:「真真看得穿,老話頭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登勒間搭好場化,阿要有趣。若像奴實梗,還勒生意浪,忙末忙煞,煩末煩煞,勿知阿有一日,也讓奴享享清閒格福末好哉。」這幾句言語本是隨口之談,姑作違心之論,何嘗羨慕月春出家?不意出言成讖,後來弄至無可如何,無依無靠,名利兩空,果應了今日之言。此係後話,我且慢表。   但說當時月春聽了,不禁微笑了一笑,也不再答。不一回,齋已用畢,阿金、阿珠與外面管船的都吃過了飯,月春又陪著寶玉等前後隨喜,談談說說,直到四下多鐘,寶玉、爾靄方辭了月春回船。正是:   畢竟狐禪原是野,誰知龜壽未能延。   未識寶玉何日回申,且聽下回再敘。 第五十七回 賦言旋便道赴嘉郡 訪舊識在舟會蠡湖   卻說寶玉等由庵回船,天已傍晚,也不再往他處遊玩,惟在舟中閒談。寶玉提起沈月春已往之事,我有意問他出家的緣故,他卻因你在座,不肯細說根由。其實上海姊妹行中都略略有些曉得呢。爾靄聽了,方才明白。然愚按月春之言,雖非真情,卻說得極其體面,彷彿為寶玉大聲疾呼,喚醒他四十年來的大夢,無如寶玉如一塊頑石,斷不點頭,當時回答幾句,只不過隨口敷衍而已。萬不料天涯淪落,貧無所歸,也弄到這般地步的。然兩人比較起來,寶玉不如月春遠甚,宜其被月春所竊笑耳。余故作一詩以譏之。詩曰:   憶昔踉蹌南下時,被伶驅逐盡人知。   忝顏猶作襄王夢,難斷三千煩惱絲。   話休煩絮。當晚寶玉一無所事,只因日間遊玩辛苦,夜膳後便皆安睡。次日又往各處名勝的所在遊覽了一天,書中不再細述,以免繁雜。到了第四天上,寶玉等興盡欲歸,吩咐船家返棹,仍至問水亭原處停泊,僱了四乘轎子,給發了舟資,方各上岸回去。   到團子河頭下船,寶玉見阿二面容憔悴,病尚未痊,問道:「故歇寒熱阿曾退盡格來介?」 阿二低聲答道:「前日退盡仔,到昨日又來哉,忽冷忽熱,勿知阿是瘧疾 ?」 寶玉道:「瘧疾倒勿礙格,不過淹淹牽牽罷哉。」阿珠道:「停歇煎一碗薑棗湯吃吃,趕趕寒氣,出一身汗末就好哉 。」寶玉不以為然,只道瘧疾是輕症,決無妨礙,不須延醫服藥,自然會好的。所以並不放在心上,略安慰了幾句,即便回進中艙。   爾靄問道:「你家哥哥可要請個醫生來診視嗎?」 寶玉道:「間搭近段,阿有時髦格郎中介?」 爾靄道:「你要請有名的,須進城才有,路卻狠遠呢。」寶玉道:「格末 哉,橫勢格格病嘸啥要緊,熬得過格,且等到轉去仔勒請郎中罷。」 爾靄道:「既然這樣,我們便道路過嘉興,你可上去望望蠡湖嗎?」 寶玉道:「蠻好 ,順路末,落得去望望俚。如果勒浪,倪耽擱格三四日,帶道白相相﹔勿勒浪末,倪馬上開船就轉, 想對呢勿對佬?」爾靄道:「正合我意,我也實在記掛著他呢。但不知你明天可開船回去嗎?」 寶玉道:「奴本則想明朝開船,皆為零零碎碎格物事,一點點才 買,轉去拿啥物事送人嗄?格落只好再耽擱一日格哉。倒是倪格阿哥困倒仔,真真受累得勒,勿得知倪阿珠阿金去買格來 ?」 阿珠接嘴道:「我間搭來過歇幾埭格,有啥勿會買介? 要買啥買啥,只管交代下來末哉。不過也有一說,杭州場化格人,勿比上海搭蘇州,專門要欺生格,加二勒香信裡,買格物事才邱點篤,行情倒勿推扳格 。」   爾靄道:「我明天同你去買可好?」 阿珠道:「格是頂好哉,要便宜(讀熱)多化篤。」寶玉道:「倪買物事,哪哼好勞動 賀員老介?格是對勿住格,讓俚行情就貴(讀舉)仔點末哉。」爾靄道:「不要緊,不要緊,一來我也要買些家用東西,二來順便到街上散散步,說什麼勞動不勞動呢?」阿珠笑道:「唔篤兩家頭客氣作啥 ?大先生, 要買哪哼幾樣物事,請說末哉。」 寶玉道:「間搭場化,無非買點錫箔、茶葉、過關糕、竹籃格套物事,奴交撥 十個洋鈿,另外(讀牙,仄聲)再買幾樣茶食匣頭,皆為奴到仔嘉興,要送一副盤撥勒殷老格勒佬。」 阿珠答應道:「曉得哉,曉得哉,倒是物事買得多,叫我一干子哪哼拿嗄?」 爾靄道:「我們去買東西,只須帶一個水手去,還怕拿不動嗎?」 阿珠道:「勿差勿差,明朝准其實梗末哉。」寶玉道:「等明朝買好仔物事,後日一准開船,大後日想必就好到嘉興哉。」 爾靄道:「就是風不順些,大後日傍晚也好到了。」   寶玉問道:「嘉興場化,阿有好白相格景致格介?」爾靄道:「怎麼沒有?嘉興的煙雨樓風景最好,若然是夏天,好一處避暑的所在,我們到了那邊,且待見過了蠡湖,然後拉他一同去頑呢。」 寶玉道:「比仔間搭杭州哪哼?」爾靄道:「這卻差得遠了,況且此間的景致天造地設,隨處皆有,山有山景,水有水景,除我們頑過的只有西湖近處一帶,草草的逛了三天,尚多未盡之處。其餘各山的風景,如雲棲、飛來、六和、城隍山等處,不一而足,均未身臨其境,僅在西湖游船上遠遠地望過一望,猶如看了一幅紙上畫圖,怎好算得頑過呢?我本想攛掇你同去,因為乘轎登山比不得坐船游湖,極其辛苦得狠,又恐怕你膽子小,所以我沒說出來。你想   此間有這許多景致,豈是嘉興一個煙雨樓比較得上嗎?」 寶玉道:「橫勢倪下埭還要來格勒,再好細細叫去白相格。」 兩人談講到上燈過後,又去看看阿二的病勢,剛正吃過了薑棗湯,出了一身汗,覺得略略鬆動些。寶玉更放下心腸。   過了當夜,又到來朝。午前爾靄同著阿珠,帶了一個水手,上岸買物去了,單剩寶玉與阿金在中艙悶坐,無非靠著船窗,觀看河中來往船只。想起前天游湖所見的揚州少年,不知他的坐船可在這裡停歇,四下留神看了一回,卻沒有瞧見,心中不覺悶悶。少頃用過午餐,見阿二也吃了一碗粥,比昨天好些,與他說了幾句話,依舊倚窗瞻玩,借以抒懷。   約摸到回五下鐘,爾靄與阿珠等一同回來。那水手挑了所買的東西,送進中艙放下。阿珠請寶玉一一過目,報了細帳,一共用去十元有零,其中有幾件,卻是爾靄、阿珠與阿金托買的。毋煩細說。寶玉吩咐收藏過了,方問爾靄道:「賀老, 登勒啥場化吃格飯?阿曾到別處去白相介?」阿珠不等爾靄回答,嘴快先說道:「倪到仔大街浪,先買仔點零碎物事,難未去吃仔一碗茶,再到飯店裡吃飯,亦去買物事,帶道白相仔半日,跟仔賀老進城出城,直到仔故歇,看見太陽落山哉,格落趕緊轉格,勿然,倪還要去兜兜勒。」寶玉笑道:「唔罵格興致實頭好格,叫奴是走也走勿動 。」爾靄也笑道:「你總算是小腳,而且又襯著高底,自然走不動了。」因為寶玉這雙敲釘轉、蛇蟲百,雖不十分橫闊豎,卻也不是七大八,難免要襯這塊高底,所以爾靄有意說笑他呢。寶玉道:「笑奴,作興將來大腳要時露格勒。」 那知這句戲言,到今日果然應了,不但學堂裡女學生一個個皮靴橐橐,在街上行走,即人家的太太、奶奶、小姐們,也把足兒放大,曉得纏足的不是了。其中或有幾個頑固的,雖說小腳好看,也都穿著平底鞋兒,再沒有垫著高底,在後面賣鴨蛋的了。浮文少敘。只說兩人調笑了多時,寶玉想起明日動身,即命阿金去喚管船的進來,交代了幾句,管船的答應退去。這晚別無書說。   到了次日早上八點鐘,船家照舊燒神福、放鞭炮,鑼聲一梆,登時解纜開舟。及至寶玉等好夢驚回,船已開出數裡之遙。但遇著逆風、水手們只得在岸上拉縴,緩緩而行。寶玉與爾靄無非沿途頑景,仍照來時一般。在下若再細細詳述,未免取厭於閱者,倒不如簡捷些罷。   單表寶玉這只船足足行了兩天,方抵嘉郡北門外停泊。天已昏黑,不能上岸的了,寶玉便與爾靄商量道:「明朝奴上去呢?」 還是 一干子先去拜望俚介?」爾靄道:「待我先去見他,暗暗對他說了,他若差人來接你,你再上去,不然,恐怕他的夫人要淘氣呢。」 寶玉道:「格末倪格付盤,阿要打發阿金篤送去介?」 爾靄道:「且慢一步,待後天送去,覺得妥當些。」寶玉點頭依允,別無話說。   過了一宵,爾靄上岸,也不坐轎,一逕進了北門。這北門是嘉興最熱鬧的所在,兩旁店舖林立,十分繁盛。爾靄此間來過一次,曉得蠡湖的住宅就在這條大街上,走得不多片刻,已到門前。卻還依稀認得,見兩扇大門開著,有個管門的坐在那裡。爾靄上前問道:「這裡可是姓殷嗎?」 管門的對他看了一看,方答道:「正是,你要問他則甚?」 爾靄聽這管門的言語生硬,好像惹了他的氣,不知是何緣故?我且不必管他。又說道:「相煩你通報一聲,說杭州賀爾靄前來相訪。」 管門的雖然答應,卻並不就走,向著裡邊高喊道:「你們快出來一個,外邊來照看照看呢!」 喊了一回,方走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使來,管門的交代道:「我昨天上了當,走了進去,把我的水煙袋都偷去,所以叫你出來照看。你卻不要走開了。」說罷,始向裡邊去通稟了。   爾靄聽在耳內,方知管門的用意,也不去問那小使,獨自立在那裡等候。無多一回工夫,即聽得裡邊說請。爾靄踱步進去,見蠡湖自內而出,彼此執手叫應。蠡湖請爾靄至裡邊書房中坐下,小使送過香茗,兩人先寒暄了幾句客套話,蠡湖始問道:「爾靄兄,怎麼有興,今日來到這裡呢?」爾靄即將與寶玉如何同到杭州,如何想望老兄,順道到這裡來拜訪,細細說了一遍。蠡湖道:「原來如此,我兄今與寶玉同舟,真如古時的范大夫載著西施游五湖,可羨可羨。」 爾靄道:「休得取笑,弟安敢有僭我兄的大號呢?」如今寶玉在船上,十分記掛著你,又不敢造次登門,致恐尊夫人見怪,故托小弟前來咨照,未識尊意如何?倘其中或有不便,即請駕臨小舟,以慰寶玉相思之苦。」 蠡湖聽了,心中暗暗盤算:雖知妻房賢惠,決不從中作梗,然邀寶玉來到家內,未免被旁人議論,倒不如攜樽就教的好。想定主意,因答道:「我本在家悶得狠,得兄到此,快何如之。意欲到外邊去頑頑,今寶玉既在船上,落得借此暢游,午後前去看他的好,並非有什麼不便,請兄勿疑。」 爾靄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所以不先同他來呢。」二人計議已定,又談談別後情形,說說近來景況,在書房中用過了飯,蠡湖換好衣服,便與爾靄出了牆門,飄然逕往城外。   來到船邊,正值阿金、阿珠立在船頭探望,一見蠡湖、爾靄來了,同聲叫應,一面命水手打了扶手,一面報與寶玉知曉,寶玉慌忙出來迎接,兩人早已下落舟船,叫了兩聲「殷老」、「賀老」,請進中艙,在正面炕上坐了,自有阿金等獻茶裝煙,毋煩細敘。   單表蠡湖與寶玉會面之後,必有一番言語,你問我答,無非敘敘闊別之情,這個說因何不到上海,令我時常牽掛﹔那個說有事不克分身,以致難以如願。這都是老套話,不要說妓女同著客人,就是尋常相識的朋友,許久不見,也有一番問答,只不過少些肉麻親熱的話罷了。   爾靄聽他們講了良久,不覺厭煩起來,便插嘴道:「你們這許多話,正所謂壽星唱曲子了。」蠡湖道:「你說什麼?」爾靄道:「那不是老調嗎?多講他則甚呢?」蠡湖笑道:「照你這樣說法,叫我們講什麼新鮮的話呢?倒要請教。」爾靄道:「非也,你可曉得我們的來意嗎?」蠡湖驟然聽他這一問,不禁呆了一呆,暗暗自忖:「難道他們來向我借銀嗎?其實我並不是富翁,那有閒款發付他呢?然看他們的形色,卻又不像。」 究屬是何來意,一時猜度不出,所以勉強答道:「不知不知,請兄自己講罷。」   爾靄道:「一來我與寶玉記念你,就是你們老調中的話,不必再說﹔二來要你陪我們去頑頑,做個東道主人,你可應允嗎?」 說罷,哈哈大笑。蠡湖方才明白,也笑道:「我只道有什麼鄭重的大事,原來是這句話,何消說得,你們到了這裡,自然我做東道主人,那有不應允的道理呢?」寶玉接嘴道:「殷老,去聽俚,俚末想敲 格東道,倪是專誠望望 ,皆為 勿到上海來落呀。」 蠡湖點點頭,又問寶玉近來生意如何?   寶玉正要回答,忽被爾靄阻住道:「你們又要談心了,可曉得天要晚的。」蠡湖道:「此刻已三下多鐘,即使去頑,草草的有何趣味?倒不如就在船上,命人到館子裡去叫些酒菜來,對酌清談,豈不有興?待到明天早上,我們另叫一隻小船,渡到煙雨樓去,暢游一天,你道好嗎?」 爾靄道:「你既說得有理,我也不好不聽,橫豎我們耽擱兩三天,還不妨呢。」於是蠡湖命阿珠去喚一個水手進來,又托阿金取過紙筆,與爾靄酌定開了一張酒菜單,交代那個水手去叫,即速就來。水手答應自去。好得岸上即是熱鬧市廛,相離菜館不遠,故爾無多片刻,酒菜早已送到,擺在中艙桌上,計共四碗四碟八樣,無非是雞鴨魚肉之類。登時將酒燙熱,蠡湖、爾靄對面坐下,也命寶玉打橫坐了。寶玉執壺各敬了一杯,自己陪了一杯。阿金、阿珠都在旁邊伺候,輪流斟酒。   酒過三巡,蠡湖又問起寶玉在申近況。寶玉未便隱匿,遂將去年如何開設慶餘堂,怎樣收了三個女兒,自己退為房老,連今歲如何做四十生辰,怎樣晚間得一異夢,想起天竺進香,又如何西湖頑景,陪著賀老至蘇堤上墳,遇見沈月春等事,盡情說出,猶如水銀瀉地,足足講了一大篇。蠡湖默默靜聽,並不以開設慶餘,退為房老為是,故待他講畢,方說道:「你雖然年逾不惑,風格尚存,貿然為退老之計,殊為可惜呢!」 寶玉道:「勿瞞 殷老說,奴牌子末勿掛,屋裡向格應酬,半把仍舊是奴 。不過勿出堂差,煩得好點罷哉。」爾靄忽啞然笑道:「這叫做葉裡拌呢。」蠡湖也點首微笑,不再細詰。又飲了幾杯酒,但問爾靄近日詩興如何?爾靄即將赴杭後所作的詩念了幾首。蠡湖贊美不置,既而說道:「我們明日到煙雨樓去,對景聯句好不好?」爾靄欣然允諾。   三人一頭閒話,一頭飲酒。飲至傍晚,寶玉意欲再添酒菜,被蠡湖止住道:「我要去了,再吃也吃不下了,倒不如明天早些再敘罷。」 寶玉道:「明朝啥辰光來介?」蠡湖道:「我準定九下鐘到這裡來,然後喚船到那邊去。所有吃的酒菜,也由我遣人送來便了。」 寶玉道:「阿好實梗介?」蠡湖道:「這是我請爾靄兄的,應當這樣呢。」 說罷,起身作別而去。爾靄、寶玉照例相送,均不細表。正是:   雅羨騷壇添韻事,驚聞鵑語促歸聲。   要知明日在煙雨樓聯句,寶玉是否即回上海,請觀下回分曉。 第五十八回 敘幽情煙雨快聯吟 善戲嬉風雅新談判   卻說蠡湖既去之後,所剩些少殘肴,阿二忽然貪嘴要吃,寶玉單將吃剩的半碗鴨羹、半盆醬鴨與他吃了,以為別的都是發物,還須禁忌,惟鴨是補的,病人或可略吃須些,諒無妨礙。那知鴨與瘧疾卻是對頭星君,斷然嘗試不得的。在起初吃的時候,覺得滋味甚鮮,異常開胃,及至二三更天,驟然發作起來,非但胸膈煩悶,而且臍腹脹痛,欲吐不吐,欲瀉不瀉,更為難過。加添寒熱復來,較前益盛,故不住的口中呻吟,早把寶玉、阿金等驚醒,因此刻大家都已睡靜,聽得這般聲息,明知阿二有些不妙,急忙起身來看他。寶玉先去摸他的額角,寒熱非常炙手,慌問道:「剛剛只怕吃壞哉,故歇肚皮裡阿是痛佬?」 阿二人還清楚,哼哼的答道:「我難過煞勒裡哉,勿知阿是貪仔嘴落 。」阿金、阿珠都道:「算算吃仔幾塊鴨,哪哼就會吃壞呢?」七張八嘴,亂了一回。寶玉看他這般光景,毫無主意,因半夜三更,那裡有什麼藥?只得口中代他許願,求天老爺保佑的了,更無別法。又囑他要靜忍耐,待到天明再說,或者此地有好郎中,也未可知,請他來診視診視,吃兩帖藥,自然好了。   正當安慰之際,聽得爾靄裡面喚道:「寶玉,你進來,我想著籃中有兩塊福建神面,你且拿去,叫阿金煎了與他吃,如果是食積,吃了也會好的。」寶玉答應,回身取出,交與阿金去煎。虧得有個燒火酒的爐子,不然,三四更天那裡去煎呢?霎時把神面煎好,濃濃的一飯碗,送至阿二嘴邊,吃了下去。曉得一時未必效驗,但與他多蓋了一條棉被,然後大家仍去安睡。   隔得無多一刻,天已亮了,獨寶玉添了這樁心事,睡不安穩,絕早抽身,再來看阿二時,見他身子向內,聲息甚微,想是睡熟,比夜間好些了。單伸手摸他一摸,熱勢卻並不輕減,但此刻不便驚動他,只得縮身進艙。阿金、阿珠也起來了,寶玉告訴二人,阿金道:「看上去,礙呢作興勿礙,不過倪登勒間搭,隨便哪哼,總歸有點提心吊膽,連搭請郎中也勿便格,倒勿如今朝應酬白相仔一埭,明朝倪就開船轉罷,到底勒上海本地, 說有啥三長兩短,就是請郎中,看香頭,替俚做長做短,也便多化篤。 想阿差呢勿差佬?」 阿珠也是這樣說。寶玉道:「格末倪算數明朝就走罷,奴撥俚打仔格格叉,弄得心裡昏悶煞,白相才勿高興格哉,早曉得實梗樣式,間搭耽擱裡作啥嗄?勿然是,明朝就好到上海哉。」 阿珠道:「倪要緊轉末容易格 ,只要明朝弄一隻小火輪,拖帶仔勒走,後日朝浪也到上海哉 。」 寶玉道:「勿知間搭格輪船阿有叫處格介?」 阿珠道:「有終有格呀,倪晏歇點問聲殷老末哉,俚是間搭人,嘸不勿曉得格。」因這時候,嘉興雖有幾只官輪來往,尚未設立輪船公司,所以說著這幾句話呢。   三人正在商議之際,爾靄也起身了,隔艙聽著他們的話,便說道:「寶玉,你要走,只怕蠡湖不讓你走呢。」寶玉道:「奴格要想走,也叫嘸設法 ,皆為俚故歇格病,實頭勿輕勒海,加二勒裡船浪,帶累奴一發擔心事哉。」爾靄點首稱是。   其時阿金伏侍寶玉梳妝,阿珠端整粥菜出來。吃粥方畢,頭已梳好。爾靄取出金時計一看,將近九下鐘了,卻巧蠡湖如約而至,今天帶著一個跟人,以便使喚。蠡湖既到船上,略敘了幾句閒話,寶玉就將哥哥病情細訴一遍。蠡湖問道:「頭艙裡睡著的,可是他嗎?」 寶玉答道:「正是呀。病是病仔多(讀帶,平聲)日哉,淹淹牽牽,重還勿重,昨日 也看見格,奴以為勿要緊格,格落勿放勒心浪,勿殼張俚吃仔點油膩,夜裡就呀呀皇天,弄得大家嚇煞快,奴是更加六神無主,看上去勿知哪哼得勒,所以奴想明朝動身轉哉,不過對勿住 殷老 。」 蠡湖道:「這有什麼對不住?但據我的意見,今晚你的哥哥如果好些,你再盤桓一天,倘或加重,我怎好勉強留你?你請自便就是了。」寶玉聽說,謝了一聲。   蠡湖又向爾靄說道:「賀兄,你可以多耽擱幾天,搬到舍下去住,一敘多年朋友之情,何必軋在裡頭,定要跟他們一同回去呢?」 爾靄起初推辭,卻被蠡湖再四挽留,只得應允了。惟寶玉不言不語,緊蹙雙眉,並非因蠡湖留住爾靄,實為著阿二生病一事。然則照這樣論起來,寶玉頗有天性,於手足之情甚篤?其實非也,由於自己膽小,恐他死在船上,不當穩便,所以意中緊欲回去,大大的不快活呢。   蠡湖睹此神情,勸慰道:「你不用愁煩,今日我們暢游一天,儘管放心,包你沒事,他又不是急痧症,斷不至一變就變的。再不然,明天用輪船拖帶回去,後日一早也到了,愁他則甚呢?」 寶玉趁勢問道:「輪船啥場化去叫介?」蠡湖伸手向窗外一指,說道:「你不見那邊碼頭上停的兩隻官輪嗎?只消你們去叫他,講定了價目,自然拖帶你到上海了。」 正說之間,蠡湖定叫的酒菜業已送來,即吩咐跟人僱了一隻游船,傍在大船邊伺候,催促寶玉換好衣裙,立刻過船前往。寶玉終因阿二病勢沉重,無人在旁照料,究不放心,故托阿金在船看守。虧得阿金懂些世事,不比阿珠貪頑,也就答應。寶玉方略略寬懷,單帶了阿珠一個,與蠡湖、爾靄等到了游船之上,並不耽擱,立即開船。一路無甚佳景,不須細說。   舟行甚速,不及半個時辰,早已到了。寶玉初次至此,免不得舉目細觀,雖遠不如武林勝境,也是一個絕妙清靜的所在。昔人有詠煙雨樓詩一首。詩云:   茂林修竹境清幽,疑是蘭亭勝跡留。   煙雨萬竿樓一角,四圍佳景入雙眸。   此時船已停泊,眾人一齊上岸。蠡湖在前引導,進了竹籬門,依稀曲徑通幽,兩旁綠影週遭,聽那枝頭鳥語,如喚客來。轉瞬間已至樓前,下面除匾額對聯以及桌椅等物,別無許多陳設,且眼前未屆炎天,遊人到此品茗的寥寥無幾。眾人一逕登樓,樓上卻擺設精雅,懸著「煙雨樓」 的小匾,兩邊書畫對聯,大半是名人之筆,還有牆上題的近人詩句。大家也不細看,就在靠窗揀個座頭坐下。早有茶博士過來,問泡什麼茶?蠡湖點了兩碗碧螺春。少頃取到,彼此品茗閒談。   獨有寶玉凴欄遠眺,覺得此間所在雖然十分清雅,卻無甚可頑之處。要曉得這個地方與上海愚園、蘇州留園不同,並無許多樓臺亭榭,故不稱花園,而稱之曰「煙雨樓」,絕少繁華的氣象。寶玉本是個俗妓,那知此中妙處?所以看了一回,悶悶的縮身坐下,並且有了心事,興致更為索然。   惟蠡湖與爾靄對著這般佳景高談闊論,逸興遄飛,即吩咐帶來的跟人,速回船上將酒菜搬來。   不多一刻,把一擔灑菜挑到樓上,蠡湖喚茶博士溫酒,桌上撤去茶盞,擺了杯箸,先取出八隻冷盆,無非是火腿、醬鴨、熏雞、皮蛋等類,其餘湯炒大菜,都交與茶博士蒸熱取上。好得此間的茶博士平日弄慣的,只須多幾個賞賜,沒有一樣辦不到的。登時將應熱的酒菜取下樓去,少停送酒上來,阿珠在旁斟酒。蠡湖道:「阿珠你也坐下,陪我們一同飲罷。」阿珠一定不肯,說:「此地勿比船浪,倪勿能嘸規嘸矩、不大小上下格,倘然撥別人看見仔,非但要批評唔篤,帶累我阿要難為情煞嗄。」 寶玉也說道:「阿珠格閒話一點也勿差, 說俚勿應該,就是奴蒙殷老搭賀老實梗抬舉,當奴客人看待,軋實奴自家想想,真真一淘坐勒浪,也是大勿應該格 。」蠡湖笑道:「不意我叫阿珠同坐,連你也說這樣話,該罰不該罰嗎?」說罷,滿斟了一大杯酒,立罰寶玉飲下。寶玉連忙起身接受,口中卻說道:「罰末受罰,規矩是應該實梗格呀。」 爾靄接嘴道:「我輩是騷人名士,脫略風流,何必拘於禮節?不比那班俗客,自尊自貴,盛氣驕人,動不動要講規矩的。寶玉,你若再如此,實實令人掃興,要笑你俗不可耐了。」蠡湖又道:「阿珠,你可聽見了嗎?快陪我們一同坐罷。」阿珠只得遵命坐下,自斟了一杯,再敬了蠡湖等一杯。寶玉不便再阻,惟有強作歡容,聊以助興而已。蠡湖並不理會,只與爾靄歡呼暢飲,酒到杯乾。正是:   人逢知己千杯少,話到投機兩意濃。   飲至中間,二人詩興勃發,想起昨天聯句的話,蠡湖先說道:「我們來聯句罷,何必吃這個悶酒呢?」 爾靄道:「好極好極。只可惜寶玉不會做詩,未免把他冷落了。」 寶玉道:「奴做末勿會,聽聽是懂格 ,唔篤請做罷, 說啥冷落勿冷落,當面嘲笑奴哉。」 爾靄道:「我何嘗是笑你?你怎麼多起心來了?」 蠡湖道:「寶玉,我知他不是嘲笑,其實要想熱鬧一點。照我的意思,我們兩人聯句,你們兩人各說兩個笑話,譬如行一個令,彼此都不冷落,豈不有趣嗎?」 爾靄連連拍手道:「大妙大妙。他說笑話,果然一等,我從前聽過他幾次,真如蓮花舌粲,即席生風,非他人所能及。怎麼被我兄想著的?實在有趣得狠,就照這樣辦法罷。」 蠡湖道:「話雖如此,但不知寶玉今天有了心事,可肯應允我們嗎?」 寶玉聽了,不好推托,只得答應。爾靄便請蠡湖先吟起句。蠡湖點點頭,略想了一想,呷過了一杯酒,吃些剛送上來的熱菜,方口中念道:   煙雨樓頭飲綠醅,   爾靄道:「這句是本地風光,說在這裡飲酒,下句須說我們幾個人暢敘幽情才是。」說罷,也將一杯酒乾了,即續下念道:   幽情暢敘笑顏開。淡雲滿地無人掃,   蠡湖聽了,不加思索,接著念道:   深夜連牀有客來。鶴避烹茶將酒勸,   爾靄道:「我上句暗切『煙』 字,你下句切著『 雨』 字,對得工穩異常,可惜今夜連牀共話,不在此間呢。」蠡湖笑而不辯。寶玉插嘴道:「賀老,格閒話啥能格多佬?快點續下去罷。」爾靄乃徐徐念道:   鳩鳴拂羽把詩催。繁華春盡傷金穀,   蠡湖道:「你這起句是繁華不如清靜之意,我即用此意對上罷。」便念道:   清雅人宜詠玉臺。疑與紅塵都隔絕,   爾靄即續念道:   且傾白墮共徘徊。閒居誤認黃岡竹,   蠡湖亦應聲念道:   好句空留粉壁苔。可許飛仙常小住,   爾靄正要蟬聯下去,寶玉忽開言問道:「唔篤格詩句,啥儘管念得下格介?」爾靄道:「我們做的是七言長排,不拘韻數,所以有許多的句子呢。你不要心急,相近要完快了。」說罷,便把對句、起句高聲念道:   合教彼美永相陪。座中佳士添餘興,   爾靄念畢,向著蠡湖說道:「我兄請念一結句,作為收令罷。」 蠡湖唯唯,因是結句,不好草草,所以略想片刻,始念道:   嘯傲林間未肯回。   爾靄道:「結得住全篇詩意,妙極妙極,小弟甘拜下風。」   蠡湖正欲謙遜,寶玉道:「難末阿算完結哉介?」蠡湖道:「我們詩已完了,請你說笑話罷。」 寶玉點頭道:「曉得曉得,奴笑話末說,唔篤酒要多吃兩杯格篤。」回頭交代阿珠要連連斟酒,不許間斷。阿珠答應,先篩了一杯。爾靄道:「只要你說得發笑,我們多吃幾杯也情願的,如果不好,卻要罰你吃十杯。」 寶玉並不理會這句話,便說笑話道:「有一個人最歡喜吃茶,勿論茶葉格好歹,只要是仔茶,俚啥總歸放量吃下去格。別人問俚:『為啥落實梗吃法?』俚說道:『我皆為平常日腳尿少,格落拼命多吃點茶,勿知阿能夠多做點尿出來 ?』」(按:蘇白尿與詩同音。)   這幾句笑話,引得蠡湖、爾靄掩口胡蘆,既而蠡湖說道:「寶玉罵我們做詩與做尿一樣,罰他吃十杯酒,該不該嗎?」 爾靄也道:「還有一說,他話雖然發笑,卻從《鏡花緣》 說部上脫胎來的,算不得自出心裁,理宜罰他再說一個呢。」寶玉假作仰懇道:「奴今朝末心緒不寧,格落好格想勿出,唔篤也要原諒奴格,阿好讓奴領罰仔一杯酒,叫阿珠代說仔一隻罷。」蠡湖道:「既然你這樣說,我就依你,你叫阿珠快說,方免你十杯罰酒呢。」寶玉不答,忽然立起身來,走至欄邊,向著阿珠招手,阿珠走將過去,寶玉帶著笑,湊著阿珠耳朵,錯落錯落的說了幾句,阿珠領會,含笑歸座。爾靄喚道:「寶玉,你也來坐了,為什麼鬼鬼祟祟,不叫阿珠說笑話呢?」寶玉聞喚,縮身坐下,便與阿珠說道:「代奴說哉 ,啥板要等奴催格佬!」阿珠道:「我說格笑話,唔篤 嫌粗俗介,要包荒點格 。」爾靄道:「不論粗細雅俗,只要令人發笑就是了。」   阿珠方忍笑說道:「倪鄉下巷浪有一個教書先生,專門說白字。一日有個朋友來看俚,剛正俚勒浪教學生識字, 『 犬』 字末讀『 大』 字,『狗』字末讀『 句』 字,朋友勿敢當面笑俚,忍(讀佞)仔半日。停歇朋友要去哉,先生送到外勢,看見場浪兩隻狗勒浪打雄,倪搭鄉下叫狗連連,朋友熬勿住,搭先生說道: 『 看格格兩隻是連大呢?還是連句介?』」(連、聯同音,故云)   蠡湖、爾靄聽到這裡,不等他講完,各伸手將阿珠打了幾下,笑罵道:「你這尖嘴刻薄鬼,該打不該打嗎?」 阿珠也笑得前仰後合,起身避了開來,惟寶玉坐在那裡吃吃的笑。   蠡湖道:「好好好,主人將做詩比做尿,這還可恕,你竟把我們連句比作狗連連,這張嘴比主人更毒,饒你不得,須再打他十下,灌他十大杯酒,我才干休呢。」爾靄攔阻道:「慢著慢著,我仔細一想,方才他們鬼鬼祟祟,形跡可疑,一定是寶玉教他說的,我們應該責罰寶玉才是,休被他哄過了。」蠡湖笑道:「你猜得一些不錯,況上行下效,理當罪歸家主,問他一個放縱奴僕的罪名。」說罷,來至寶玉身邊,握著拳頭,輕輕在他背上點了一下。寶玉扭轉身子,連連謝罪道:「奴勿好,奴勿好,阿珠嘸青頭,聽奴講仔,俚也放屁說出來哉,若說是奴教俚說格末,真真天勒浪冤枉殺奴哉。」爾靄道:「你雖認差,十大杯的罰酒,卻免不來的。」蠡湖也如此說,寶玉沒法,央求與阿珠分飲,蠡湖、爾靄趁勢答應,免得彼此認真。於是寶玉吃了三杯,阿珠吃了七杯,蠡湖、爾靄也各陪飲了兩杯。   其時下面蒸熱的菜已經上齊,約摸有兩下多鐘了,四人又說說笑笑,暢飲了一回,飯都吃不下了,吩咐撤去殘席,重品香茗。忽然見天不做美,陰雲密布,細雨迷蒙,寶玉道:「倪阿要轉罷,勒海落小雨哉,停歇落大仔要尷尬格 。」蠡湖應允,卻巧帶來的跟人酒飯也吃飽了,便會過了茶資與另外的賞賜,一同下樓,仍由原路回船,不必細表。   少頃搖歸本處,到得大船上面,天已傍晚,雨卻下得大了。蠡湖即欲回家,因見寶玉的哥哥哼聲不絕,寶玉心緒不安,坐著也甚乏味,但有幾句話,卻要問寶玉的,說:「你明天可準定回上海嗎?」寶玉道:「看格格色勢,奴明朝勿能再耽擱哉,不過總總對勿住殷老 。」 說著,回頭交代阿金,將杭州帶來的幾色土儀送與殷老,說:「奴本則要差人送到府浪,因恐怕勿便落,只好煩唔篤管家帶轉去格哉。」 蠡湖直受不辭,就在手上取下一隻玫瑰紫寶戒,聊以酬答。寶玉再三稱謝。蠡湖又問爾靄今夜可搬到舍下去盤桓?爾靄唯唯,並不依戀,就囑咐了寶玉幾句話,托阿金等即刻收拾自己鋪程行李,以便帶往。忙亂了一回,方才停當。蠡湖即命跟人喚了兩乘轎子,在岸邊等候,所以略坐片刻,蠡湖、爾靄各取出洋蚨十翼,賞了阿金、阿珠,就此一同起身告別,惟訂後日相會之期。說畢,各帶著東西,登岸上轎而去。寶玉與阿金等慇懃相送,不在話下。正是:   彼美情深猶送客,阿兄病篤急還家。   欲知寶玉明日回申情形,請閱下回便曉。 第五十九回 胡寶玉心急歸滬瀆 杜阿二病重請名醫   且說寶玉送過了蠡湖、爾靄之後,再看看阿二的病勢,見他模模糊糊,閉著眼睛,哼聲不絕,連叫他也不回答,知比昨宵加重了,不禁悶上添悶,亂了方寸,惟與阿金、阿珠商議此事。阿金道:「日裡唔篤去白相,剩我一干子看守俚,俚倒安靜格,勿算得十二分糊塗,還問我討歇兩轉茶吃,嘴裡喊口渴格勒。到仔下晚(讀慢)晝三點多鐘,漸漸能格勿靈哉,對仔裡牀說胡話,帶累我嚇煞快,後來唔篤轉仔,胡話倒 說歇,獨是格唔哩唔哩,賽過挑仔一副重擔實梗,吃力得透氣勿轉,我看上去,俚格病才勒裡勢,總要好好能吃幾帖重藥,發俚出來仔,難末有轉機得勒。」寶玉道:「比奴懂點篤,故歇俚格病, 看阿是瘧疾勒介?」阿金搖頭道:「瘧疾變仔傷寒格哉,格落勿好呀,加二朝輕夜重,倪勿能勿小心防防 。」寶玉道:「格末今朝一夜天,阿要登個把人看看俚介?」阿金道:「自然要格 ,橫勢有我搭阿珠兩家頭,上下半夜,輪流陪俚末哉。」阿珠也說道:「好來好去,船浪登煞不過兩夜天哉,倪兩家頭終好熬格。到仔上海,人手一多,就勿怕哉。大先生, 到底阿要用小火輪拖帶佬?」寶玉道:「奴心裡說勿出格愁殺急殺,恨勿得連夜就轉勒裡,哪哼好勿用輪船拖帶嗄? 去交代聲管船格,叫俚去喊輪船,講定仔行(讀杭)情,稍為貴(讀舉)點倒勿要緊,切勿可以耽誤,明朝飯前板要拖帶仔勒走格。」阿珠答應,便到後梢交代船家,毋庸多表。   單說寶玉今夜連飯都吃不下,阿金、阿珠在旁安慰,勸他早些安睡,不要悶壞了身子,阿二有我們看守,決不至有三長兩短的。寶玉雖聽了他們,略覺放心,然睡不安穩,一夜數驚,皆由膽小之故。其實阿二的病並非急症,一時斷不會死的,所以到了上海,尚有好幾日牽延呢。   話休煩敘。一到來日清晨,管船的已將輪船叫定,回稟寶玉,說其價言明四十元,外加酒資四元,准午後兩點一刻鐘開船,因他們有些貨物帶申,故價略賤些,不然,必須六十塊錢才肯拖帶呢。寶玉聽了,即開箱取洋,交與管船的前去付訖。少頃將船票取來,寶玉看了一看,問道:「明朝阿要啥辰光到上海介?」 管船的道:「這只輪船是新的,行得極快,等不到天明就可以到碼頭了。」 說罷退去。寶玉方移步來至頭艙,見阿二並無聲息,果然朝輕夜重,也不去叫喚他,惟交代阿金、阿珠日間安歇安歇,今夜尚須辛苦,一俟到了家中,定當重重酬勞你們。阿金等都說:「理應效勞,勿消大先生叮囑得格。」   寶玉別無他說,等到午餐之後,獨自靠窗觀望,果見那邊這只小火輪啟碇開行,嗚嗚的放了汽笛三聲,早到河心之中停下。其時,寶玉的船也搖將上去,搭住輪尾,帶好了兩根纜,即聽那輪船上又放了三聲汽笛,輪機軋軋,波浪翻騰,一真向前開去,霎時已離城數裡之遙,十分迅速,寶玉心中始為之一暢。路上既無耽擱,亦無他事,不必一一細說。好得輪船夜間可以開行,又不須順風相送,憑著輪機馬力,自能克期而到。果然天將黎明,業已抵申停泊,仍在觀音閣碼頭,水手們自有一番忙亂,早把寶玉驚醒,聽此聲息,又見窗板縫中透進光亮,曉得舟已抵埠,再睡也睡不著了,剛正披衣坐起,阿金走進艙來,說道:「大先生,到格哉,輪船實頭勿推扳辰光格。」 寶玉點點頭,問道:「故歇阿二哪哼哉?」 阿金道:「剛剛末煩躁,現在交著陽份,就安靜勿響哉。」 寶玉也不再問,因上海已到,心定了許多,慢慢的起身梳洗,阿金在旁伏侍。少頃將阿珠喚醒,大家吃過了一頓粥,即把箱籠什物收拾收拾,然後喚管船的進來,除阿二的鋪蓋外,其餘一一打好,算清了船錢酒飯等費,就命他去喚兩部皮篷馬車、一部轎車。   不一回,都到岸邊,寶玉此番大受其累,只好吩咐船上水手們掇移阿二上岸,用棉被蒙了頭面,以免再受新風,讓他坐了一部轎車。此際阿二昏昏沉沉,人事不知,盡由他人撮弄,若不是坐著轎車,將被褥四週塞住,勢必要跌出來了。至於鋪程行李各物,都裝在一部皮篷車上。另有一部,不消說得,自然是寶玉等三人坐的了。寶玉又加賞了水手們幾百文酒錢,方才阿金、阿珠攙扶上岸,一同登車,在於後面照料。究竟馬車迅疾非常,路又不遠,轉瞬間,齊到自己慶餘堂門首,接連歇下。卻巧門內走出一個外場相幫,一見寶玉等已回,慌忙縮身入內,高喊了一聲,霎時從鱉腿與娘姨、大姐等先後出來迎接。   寶玉同阿金、阿珠已經下車,向著眾人並無別話,惟說阿二病重,臥在車中,爾等小心撮他下來,伏侍他進房安睡,切勿令他冒風,至要至要。交代畢,寶玉先行走入,早見玉蓮、月仙、芸臺下樓叫應,上前請安。寶玉以首頷之,等阿金、阿珠與行李進來,方給發了車資,一同登樓,開去了房門上的鎖,自有外場的相幫上來,幫著阿金、阿珠等揩臺掃地,拂拭灰塵,以及安排帶回的行李各物。頃刻之間,諸事均已停當。寶玉與玉蓮等大家進去。   坐定之後,玉蓮等便動問赴杭燒香情形,與阿二生病各節。寶玉略述了一遍,及說到阿二現在病情,卻細細講了一番。玉蓮道:「既然實梗樣式,阿要馬上去請郎中來看罷?」 寶玉道:「要格要格,只怕已經有點耽誤壞哉,奴去格辰光,阿殼張俚實梗格嗄,如果有啥末,奴像煞對勿住俚格,總算帶俚出去仔,弄出格套花頭來格呀。」 玉蓮道:「格是勿能實梗說格,登勒屋裡,作興也要生病格 ,故歇嘸啥別樣,快緊搭俚收捉,外修裡補,安見得來勿及介?」 寶玉道:「奴也是格格意思,格落要緊煞轉哉,不過請落裡格郎中好 ?俚格病重極勒海,推扳點格郎中吃勿光格。」阿金接嘴道:「要末仍舊去請陳篤卿來看罷,眼睛門前,終算俚最有名氣點 。」 寶玉道: 「奴前頭請過歇俚,吃仔俚格藥,勿好 ,虧(讀區)得換仔金寶山勒好格,啥落故歇板要請俚介?」阿金道:「金寶山是女科格專門,格落我仍想請陳篤卿呀,作興藥有藥緣,吃仔倒對格也未可知,且得試試看 。」 寶玉聽他一說,卻也想不出別個,只得依允,立刻就差相幫去請,不表。   仍說寶玉差人請醫後,想起家中近日生意如何,便向玉蓮等細問,玉蓮答道:「近來著實嘸啥,日日有兩臺酒,有兩桌和格,而且新添仔兩個戶頭:一個做月仙妹子格末,姓屠,是漢口人,場面野闊篤,來仔三四埭,已經擺過仔兩轉雙臺格哉﹔一個做奴格末,就是前頭要做林黛玉,托姓袁格朋友出面,邀賀老去吃酒格,奴轉來告訴歇阿姆,阿姆 終想得出格勒。」寶玉道:「格件事體,勿長遠勒 ,阿就是 說格湖州人,開絲棧格小老闆,姓黃格佬?」 玉蓮道:「一點也勿差,就是俚呀!酒未擺過仔一臺,和倒碰仔三場哉。」 寶玉道:「阿 曉得俚搭黛玉,到底阿有花頭佬?」玉蓮道:「奴也問歇俚格,據說俚是搭黛玉要好得頭才割得落,只少得討俚轉去快哉,難末奴勿相信,對俚說:『 既然實梗末,哪哼夾忙頭裡,想著到奴搭來哉 ?』 俚說道:『越做得多,場面越闊,起碼總要三四個,叫起局來便點,嘸不做煞一家格 。況且黛玉是大先生,是小先生,就算登勒一淘,俚也勿見得會吃醋格。 倒說格套閒話,阿是拿我討厭, 我來呢啥?』奴聽俚著末兩句,倒只好搭俚賠勿是,難末算完結, 響啥哉。」 寶玉道:「格格姓黃格,據奴猜上去,實頭是格瘟生篤,銅鈿銀子勿在乎,濫使濫用,要騙點俚倒容易格,不過倪終有限,至多一千八百末哉。將來黛玉末大吃牢,俚板上黛玉格當,討俚轉去,弄得一塌糊塗,人財兩空,賽過替俚(仔一個浴,連謝才弗謝一聲格勒。唔篤勿相信,伸長仔頭頸看末哉,板有實梗格一日格。」玉蓮等皆點首稱是。   芸臺道:「奴格搭仍舊是格班老客人,僅不過日日勿脫空罷哉。」   母女們談談說說,不覺已到午牌時候。請醫生的鱉腿早來回覆,說:「郎中要五下鐘來得勒。」 所以眼前寶玉也無法可想,吃過中飯,親自下樓去看了一趟。因阿二今日受馬車顛簸,未識病勢可有變端否,及至一看,倒也不過如斯,惟依然不言不語,吁吁氣喘,大約無甚變動,且待醫生到來再說,此時只得回轉樓上。忽然阿金問道:「大先生,倪故歇轉來仔,阿要去燒回頭香勒介?」 寶玉道:「自然要格 ,奴想明朝到虹廟裡去燒香,帶道替倪阿哥許一個願,求幾帖仙方, 想阿好格?」 阿金道:「蠻好 ,仙方吃一個誠心,吃勿壞人格,橫勢藥料輕,味數少,嘸不啥大進大出格,作興吃仔下去,得點仙氣,也實梗好哉。」 那知這幾句話,大誤其事。既然延醫服藥,何必再求仙方?況仙方是刻板的,寥寥數味藥,即是對症而發,尚難起死回生,可見病在沉重之時,對病猶且無用,設或大相反背,豈不是個催命鬼嗎?然婦人家迷信者多,以為神佛決不欺我,而不知方由人造,並非真真仙丹靈藥,怎能救得人呢?寶玉與阿金那裡知道?萬不料仙方誤人,其害更甚於巫祝的。   閒話少說,且講正文。兩人商議之際,聞得對面玉蓮房裡來了四個客人,寶玉即命阿金過去一問,原來就是那個姓黃的,同著三位朋友到此碰和。阿金回覆了寶玉。寶玉心中暗想:不知姓黃的怎樣一個人物,且待我過去會他一會,如果品格風流,我何妨放出擒拿手段,把他籠絡住了,遂我的心願呢?由此觀之,則寶玉名為房老,實是個不掛牌的妓女,所以家中的人,不改稱呼,仍叫他一聲「大先生」,他才歡喜,不然,「大先生」三字早已用不著了,怎麼阿金、阿珠依然叫他呢?再者他平日之間,不論那個女兒房裡有客擺酒碰和,他都過來應酬陪待,故有時客人高興,或存心要結識他,竟公然在他房裡飲酒談心,吃煙敘雀,無所不可,與掛牌時有何兩樣呢?且寶玉最愛修飾,頭上雖不珠圍翠繞,而插戴件件時髦﹔身上雖不錦簇花團,而穿著般般新式,僅居鴇母之名,不減狐綏之念,忘卻自己年紀,仍思賣弄風騷。否則來了一個姓黃的,自有玉蓮招接,何勞寶玉費心?乃寶玉偏要過去,其念可想而知。當時定了主意,遂即換好衣裙,帶著阿金來到玉蓮房內。四客尚未入局,玉蓮正與姓黃的裝煙,突見寶玉進來,忙說道:「黃老,倪阿姆來哉。」 寶玉方知睡在榻上吃煙的,就是那個姓黃的,見他有三十多歲年紀,生得粗眉大眼,肥頭胖耳,絕無文雅的氣象。身上穿一件湖色熟羅夾衫、天青平紗馬甲,下面露出醬色寧綢套褲,足上著一雙白灰挖花紙底鑲鞋,樣樣都是時式,而且右手大拇指上戴著一隻全翠班指,無名指上有一對鑽戒,光芒閃爍,知是個濁世豪華之客。雖經玉蓮說過,卻未深悉其姓名家世,究竟怎樣一個人呢?待在下細細表明,自然曉得他的底蘊了。   此人姓黃名茂,表字聘才,湖州府烏程縣人氏。父名輔臣,以販絲起家,在申開設絲棧、絲廠,故咸呼之曰「小老闆」。邇來聘才自己又改營紗業,家資號稱百萬。他的場面極其闊綽,彷彿昔年寶玉嫁過的楊四,性耽花柳,喜廣交遊。去冬有前任兩廣總督某尚書來申,他就納賄夤緣,寄作螟蛉之子,一時奸紳市儈等輩,誰不欽羨他,趨附他?他益顧盼自豪,日在花天酒地中遊覽,以為近日北里中,最負盛名的莫如林黛玉,方足以配我的身份。然則聘才這個人,豈非俗不可耐的嗎?但他既如此豪富,如此廣交,怎麼他不認識寶玉,寶玉也不認識他呢?因他從前被父管束,未能放蕩自由,至近年始得任意,故僅耳寶玉之名,未識寶玉之面。況寶玉已經退老,久不出局,如何能邂逅相逢,彼此都認識呢?   在下將他表過。仍要說寶玉進了玉蓮的房,聽玉蓮一喚「黃老」,早已會意,故先招呼了三位客人,方始走近榻前,也叫了一聲「黃老」。尚未說出別話,聘才已吃了一驚,慌忙將身坐起,這是什麼緣故呢?因初意只道寶玉已經半老,花容必然大大改變,所以退位除牌,甘居鴇婦之列。及至一看,依然丰韻勝人,怎知他年過四十,是花從中的老輩呢?耳聞猶虛,眼觀是實,早曉得是這樣,還等到今日來嗎?心中胡亂的一想,不覺身子坐了起來,但一時卻說不出什麼話。   寶玉睹此神情,已知其意,低聲說道:「黃老來仔幾化埭數,剛剛奴勿勒屋裡,到杭州去仔一埭,真真待慢 黃老 。」 聘才方說道:「可是到杭州燒香去的?」 寶玉道:「正是呀!」 聘才又道:「我一向羨慕你,無緣相會,今日一見,實在有幸得狠。」 寶玉道:「奴是年紀大哉,要讓後輩篤出道格哉,奴倘然還軋勒海,阿要難為情介?故歇後輩當中,名氣大點格末,總算讓還林黛玉,像倪格兩個囡魚,落裡能夠比得上嗄?」 這幾句話,實是有意垫聘才的魘門。聘才聽了,只道寶玉贊黛玉,益信自己賞識非虛,因笑道:「只怕不見得罷,現在他名兒雖紅,然與你昔日比較起來,真如小巫見大巫了。」寶玉正欲回答,那三個朋友催促聘才碰和,寶玉也不便多說。一來與他初次會面﹔二來他有朋友在此﹔三來知他已著黛玉之迷,我斷難交淺言深,一時將他籠絡得住。所以略略謙遜了幾句,便說道:「黃老碰和罷,三位大少勒浪心急哉。」於是聘才入局。   寶玉在旁觀看,看不到四圈莊,聽得下面相幫喊道:「大先生,郎中先生來哉!」寶玉慌忙同阿金告退出房,本想親自下去,既而轉了一念,我不好陪那郎中,訴說病情,倒不如差阿金下樓罷。即吩咐了阿金說話,待等開好方子,拿來我看。阿金唯唯自去。剛正郎中陳篤卿出轎進門,即陪他到阿二房中坐了,細將病情一述,篤卿便至牀前診脈。先將阿二顏色一觀,好得他仰面臥著,看得仔細,只是搖頭。及至診過了左右兩手的脈,篤卿更把頭搖了幾搖。正是:   醫藥豈真能救死,靈丹難覓枉求仙。   究竟阿二所犯何病,可能醫治得好,下一回便知端的。 第六十回 勉從客意代鬥牙牌 誤服仙方頓成死症   卻說醫生陳篤卿診過了阿二的脈,把頭亂搖。阿金在旁睹此神情,知道有些不妙,急忙問道:「先生, 看俚格病阿礙得格介?」篤卿道:「他的病重極重極,都在裡面,沒有發出來,且係瘧疾轉成傷寒,兼夾食滯,上中下三焦閉結,以致神志不清,譫語模糊。照這樣病情看起來,似宜用攻下之法。然脈象沉細無力,已經轉實為虛,由陽入陰,既不能攻,又不能補,攻則正氣已衰,補則邪尚未出,實是內傷外感的重症,恐藥力不足以挽回,聊盡人事罷了。」 阿金道:「總要 先生費心格哉,俚起病到故歇,毛十日天,一帖藥才勿吃歇,勿知阿是耽誤壞格?」 篤卿道:「怎麼不是?表邪內陷,現在只有托出一法,兼固其本,待他陽脈漸出,正氣稍復,方能將食積緩緩下之。我雖是這樣說,然這帖藥吃下去毫無動作,你們還是另請高明的好。」說罷,來至沿窗坐下,臺上早安排著文房,即時把方子開好,交與阿金。阿金接過,連說費心,又先生長、先生短的問,篤卿無非皺眉搖頭,敷衍了幾句,匆匆去了。所有看俸轎錢,均由相幫交付轎夫,毋庸細表。   單說阿金送過郎中,即忙拿著藥方上樓與寶玉觀看。但寶玉雖識得幾個字,而脈按中所說的病情治法,如何剖解得出?只認得十幾樣藥味,也算虧他了,只好向阿金細問。阿金詳述一遍,寶玉聽了,更為焦急,究竟是自己的哥哥,縱同母不同父,與外人到底兩樣的。但想不出別的法兒,且看他今晚吃藥之後好歹如何,故仍將方子交與阿金,立刻命他下樓差相幫前去購藥,不必細說。   此時寶玉悶悶昏昏,重到玉蓮房內,來看聘才等碰和。玉蓮見娘愁鎖眉尖,便低聲問那阿二病情。寶玉因有客人在此,故把頭搖了兩搖,但說「勿好」兩字。卻巧,聘才這幾圈莊輸了四五十塊錢,這副牌豎起來,又是一副五單長,不同只有一兩個,足足宕了十四張,因接嘴道:「這副牌果然不好,寶玉,你是老手,可肯代我碰幾副嗎?」 寶玉知他弄錯,也不與他辯明,就順口答道:「奴碰和是勿精格 ,造屋請仔箍桶匠,輸仔怪奴介。」聘才道:「我聽得蘇州人有句話,叫什麼『 老將出手,直腳嘸救』。你是個老將,斷然可以替我翻本的,不用謙辭,你來替我碰罷。」說著,立起身來,就讓寶玉坐下。寶玉道:「如果贏仔,要拆份頭撥奴格。」聘才道:「這個自然,你把我輸的除開,照現在能贏多少,拆與你三份可好?你快用心碰罷。」 上家那位朋友笑道:「穩瓶抱得牢些,休要打碎了。」這兩句冷話,惹得大家一齊好笑。寶玉道:「黃老, 去用煙,包 和出大牌末哉,穩瓶奴抱牢勒裡,勿會打碎格。」 說得眾人又笑將起來。   寶玉代碰得無多幾副,煞是奇怪,果然連和了兩副大牌,一副是十八落臺、海底金雞,一副是清六長,和出之後,都叫聘才來看,快活得聘才手舞足蹈,連吃煙也沒有工夫了。足足贏了一百餘元,那三個朋友都輸得不願,定要聘才自碰。寶玉起身笑道:「奴碰仔格兩副,倒犯仔眾怒哉,還是 黃老自家碰罷。」 聘才只得坐下,口中卻笑說道:「你一下來,殺得他們大敗虧輸,連照面都沒有,果然好手段、好手氣。佩服佩服!但是贏雖贏得多,我的煙卻吃不成功了。」 背後玉蓮接嘴道:「黃老, 要吃煙,阿要讓奴格雙鴨腳手,代 碰下去佬?」 聘才道:「不要了,設或你也和出一副滿盆牌,又要他們極天極地了。好得只剩兩圈莊,碰完也快的,料想輸不到那裡,一定可以保本的了。」 三個朋友聽了,只對他微微冷笑。誰知寶玉替碰過後,風頭已轉,聘才碰至結局,這兩圈莊中,也贏了五六十元,朋友都說他今天造化。聘才道:「你們休要不願,今天頭錢,罰我獨出可好?」說著,就將頭錢十二元放在臺上,另外贏的拆與寶玉三份,計有五十元。寶玉推辭不受,說:「奴是說說白相,黃老 勿能當真格 。」   聘才聽他如此說法,十分敬愛,覺寶玉待人接物舉止大方,勝於黛玉多多。因黛玉初見時,以尋常客禮相待,殊形落寞,直至眼前,方才情意兩投。今寶玉與我一見如故,並無貪得之心,足見以深情待我。可惜他年紀大些,已經退為房老,既不懸牌,又不出局,分明是個老鴇了。現下雖可與他交好,然將來我若要娶他回去,他豈肯將現成安享的福,與那慶餘堂許多錢樹子輕輕丟掉,自願低頭伏小,到我家去做小老婆呢?如此一想,寶玉既不能娶,我還是屬意於黛玉的好。況黛玉正在妙齡,那時藏諸金屋,我臉上亦有光輝,設或是寶玉嫁我,別人不知的,必然取笑我娶個老鴇,大約是貪他的錢財,否則海上名妓甚夥,豈無一個勝他?即寶玉昔日名振春申,然至目下而論,究竟是個過時貨,怎麼偏偏看中了他呢?但他此刻真心待我,我亦當另眼愛他,與他暫結短緣,有何不可?想定念頭,就將五十塊錢摔在寶玉袋內,說道:「這種錢是你自己所贏,並不是我硬送給你的,怎麼你推起來呢?」寶玉方才收受,連聲稱謝黃老,又喚玉蓮過來謝了,收過了臺上的十二塊頭錢。   其時相幫送上手巾,各各揩畢,聘才取出金錶一看,已有七下多鐘了,要緊起身回去。寶玉要留他們吃飯,聘才道:「你不用費心了,我後天晚上准來擺酒可好嗎?」 玉蓮從旁插嘴道:「奴曉得勒裡哉,今朝夜裡一定是黛玉約俚去吃飯,格落心急慌忙,勿拖勒間搭多耽擱格哉。阿姆,做討厭人哉,讓俚去罷,勿然要害俚受埋怨、吃生活,倪倒對勿住俚格。」寶玉聽說,不禁笑一笑,聘才也笑道:「不錯不錯,算是猜著了。虧得我面皮厚,不然,被你這樣取笑,豈不難為情嗎?」 玉蓮又欲再說,寶玉對著眨了一個白眼,也就含笑不語。聘才已將馬褂穿好,同著三個朋友去了。寶玉與玉蓮送至樓梯跟首,無非說「待慢」、「對勿住」、「明朝來」這幾句套話,不必細述。   仍說寶玉、玉蓮各歸房內,尚未安穩坐定,又聽得有客來了,絡繹不絕。寶玉差阿金、阿珠去看,大都是舊時熟客,或打茶圍,或叉麻雀,三個女兒均有客到。其實用不著寶玉前去,但寶玉與各客周旋慣的,況剛從杭州回來,免不得敷衍一番。因往時各客到此,大半為寶玉起見,所以不能不親往各房走走,暫把愁悶擱起。少頃茶圍客散,僅有芸臺房中一桌麻雀,無人擺酒請客,不必時時陪待﹔好得不掛了牌,可免堂差應命之煩,此刻仍回臥房靜坐。   用過夜膳,想起阿二服藥之後不知怎生模樣,便喚阿珠來問。阿珠方從樓下上來,回答道:「吃仔藥下去不過實梗,眼睛門前看勿出啥好歹,橫勢今朝一夜天,叫幾個相幫輪流陪俚,大先生, 放心點末哉,諒來勿礙得格。」阿金也道:「作興藥性發作慢點格 , 勿要去愁俚,放開懷抱,早點困 ,倪前兩日勒船浪,一連辛苦仔幾夜,今朝總要好好能養息養息格哉。勿說 大先生千金身體磨壞仔末哪哼,就是我搭珠姐也降(讀杭)勿落。加二明朝要去燒香,亦要起早起格,格落我勸 甩開點念頭,馬上就安置罷。」 寶玉道:「故歇辰光,不過毛十記鐘,有客人來格勒 ,哪哼好就困嗄?」阿金道:「管俚做啥?到底 勿比得格辰光自家掛牌子,應該要巴結點,故歇是兩樣格哉,高興末陪陪俚篤,勿高興末讓俚乞希,自有小先生勒浪承值,如果小先生出仔堂差,勿勒屋裡,也有俚篤格人勒浪招呼,連倪才用勿著格。大先生,奈想阿對勒勿對佬?」 寶玉道:「格閒話是勿差,阿曉得奴勿實梗,落裡來外快洋鈿嗄?」 說著,即在懷中取出方才所得的五十元,安放枕邊。可見得寶玉是個極貪的人,當時何以推辭?一來有意要籠絡他,欲顯自己的大方﹔二來區區五十元,尚不足以動其心,欲得他的大注財爻,故爾十分做作。若說真真不貪,則不像胡寶玉的為人﹔說得過於貪小,又不像九尾狐的手段,在下所以不得不表,幸勿以瑣屑嗤之。且說阿金與阿珠看寶玉藏好銀洋,都說道:「洋鈿要緊,身體更加要緊,大先生 看穿仔點罷。」 寶玉方始應允,即便卸妝而睡,究竟連日辛苦已極,橫到牀上就睡熟了。阿金、阿珠也去安寢。至於玉蓮等房內各事,書中均不一一交代,以免叢雜。   一到來朝,寶玉清早起身,梳妝完畢,就同著阿金、阿珠帶了香燭錢糧乘轎逕往虹廟。燒過了回頭香,順便替哥哥求了三服仙方,事畢即歸,並不往別處兜搭,回到家裡,尚不過九下多鐘。看了一看阿二,問了一問陪夜的相幫,說昨夜吃藥過後,起初不過如此,到天亮快聽他腹中響動,一連撒了幾個屁,身子略能轉側,大約病勢有些轉機了。寶玉聽說,稍覺安心,轉身到了樓上,將三張仙方重加細閱。阿金問道:「仙方浪阿有啥說頭?哪哼格幾樣藥? 念撥我聽聽看!」寶玉道:「格浪嘸啥別格閒話,只不過誠心吃好仔,要燒香還願,上上燈油罷哉。藥倒有好幾樣篤,三張三樣格,第一服是柴胡五分、黃岑一錢、紅棗兩枚、老薑一片﹔第二服是黨參二錢、熟地三錢、阿膠一錢、龜板四錢、鱉甲三錢﹔第三服是蓮心十粒、枇杷葉三片、燈草灰一撮。 看阿吃得格?」 阿金道:「菩薩實頭有點靈驗格,第一服藥賽過曉得俚起頭伐瘧疾格。不過第二服末,像煞忒補點,作興俚格病拖仔多(讀帶)日,裡向已經虛勒海哉。第三服是清清心肺,多吃點也勿要緊格,放膽大末哉。」 阿珠插嘴道:「仙方吃一個誠心,唔篤只管議論,阿曉得菩薩要動氣格嗄?」 寶玉點頭道:「勿差勿差,疑惑勿得格,誠則靈。阿珠, 下去交代撮仔藥,第一服就煎撥俚吃罷。」阿珠道:「吃仔仙方,今朝郎中阿要去請格勒介。」 寶玉道:「自然原舊要去請格 ,阿能夠兩路夾攻,早點好仔末,讓奴丟開仔格樁心事哉。」阿珠答應,照寶玉吩咐自去一一辦理。其中如何購藥,如何延醫,如何阿二吃仙方,如何郎中來看病,自朝至暮,眾人伏侍阿二的足足忙了一天,晚上又換幾個相幫陪夜,如何與昨宵差不多。以上各節,若再細細詳述,未免令人煩厭,倒不如簡煉為妙。   單說阿二吃了第一服仙方與郎中的藥,雖不見他十分起色,卻比前鬆動了一點。那知下一天早上,不打緊吃了第二服仙方,午後就發作起來,氣喘如牛,口中只是亂哼,說不清裡面的難過,雙手在胸前抓爬,把棉被都盡行掀開。旁邊伏侍他的人吃了一嚇,急忙報與寶玉知曉。寶玉得信,異常慌張,立即同阿金下樓,三腳兩步來至阿二牀前,見他這個樣兒,高聲叫喚,他卻答應不出,只能睜大了兩隻眼,定樣樣的對著寶玉、阿金,實實令人可怕,嚇得寶玉沒了主意,把眼淚都急了出來,嘴裡只說:「難末哪哼?難末哪哼嗄?」   獨有阿金卻曉得,阿二的病驟然變卦,定是這服極補的仙方吃壞了。既然阿金此刻曉得,何以昨天並不攔阻,翻說菩薩靈驗呢?究意阿金略知藥味,那識病情?而且迷信神權,以為菩薩斷無欺人之理,直至眼前,方始明白過來。見寶玉這般著急,只得安慰道:「大先生急,急也嘸啥買用格,俚格病雖則實梗樣式,作興勿礙格勒,倪且得到外勢去,商量點法子出來,對仔俚要心亂格 。」寶玉點頭稱是,仍舊一同回到樓上。剛正進房坐定,玉蓮、芸臺、月仙與娘姨大姐等都來問信,寶玉說了幾句,就叫大家想個法子,出個主意。大家聽了,登時七張八嘴起來:有的說有了外邪,替他動動課筒,看看香頭才是﹔有的說路上只怕失了魂,替他化化甲馬,叫叫天喜才好﹔有的說遇著鬼祟,替他送送羹飯,燒燒錫箔罷﹔有的說今年流年不好,替他禳禳凶星,拜拜斗讖罷﹔還有說替他求籤的,拆字的,解天香的,畫辰州符的。紛紛擾擾,他說一個法子,我說一個主意,都跳不出迷信的圈兒。寶玉也是迷信中人,卻想不定眼前做那幾樣,故躊躇了好一回。惟阿金始而一言不發,繼聽眾人議畢,方開口道:「說末罪過,我看是撥勒格服仙方吃壞勒海哉。 昨日問我,我以為膽大點,勿要緊格,阿殼張會實梗格嗄,故歇嘸啥別樣,一面多請幾個郎中來傍傍,一面倪再做長做短,外修裡補,作興可以挽回格勒。」 寶玉聽他一說,雖知仙方誤事,追悔莫及,只得依著阿金的話,差相幫等從速辦理。請郎中的請郎中,叫師娘的叫師娘,買東西的買東西,忙個不了。   少頃郎中先後都到,連篤卿計共三位,診過了脈,都說病入膏肓,無藥可治,只好另請高明,不開方子而去。惟篤卿看過兩次,略有轉機,怎麼今天忽然大變?心中十分疑惑,細問根由,方知誤服仙方,不禁為之跳足,說:「如今不中用了,你們整備後事罷。」 語畢欲走,被阿金再四懇求,勉強定了一方,匆匆去了。傍晚師娘請到,看過香頭,無非說神說鬼的判斷,寶玉要他病好,自然一一如命。及至師娘去後,見約定今夜擺酒的黃聘才來了,到了玉蓮房內,一聞此事,便說擺酒改期,緩日吃個雙臺罷。故寶玉過來陪了一陪,略談片刻,聘才立即回去,寶玉也無心款留。此外還有許多打茶圍、叉麻雀的客人,自有玉蓮等接待,寶玉一概不見,只為著一個病人,指派眾人叫喜送羹飯等事,足足忙了半夜。   次日,又命人去求籤拆字,請道士來禳星禮斗,均不過聊盡人事而已。因阿二犯成實病,藥已不能下咽,憑你怎樣的做長做短,俱無所用,延到第三日下午兩點鐘,一命嗚呼。寶玉甚為傷心,一來是同母的哥哥,總算自己面上的人,再沒有第二個了﹔二來念他平日輔助有功,克勤厥事,所以十分優異,替他延醫服藥,看香叫喜,指望他早日就痊,那知誤服仙方,竟成不起,往西天極樂世界中去了。若不教他死後風光,僅照常人看待,草草棺斂,即時送至善堂,非但薄待親兄,被人議論,而且有關自己體面,失了往昔的威風,勢必惹人訕笑。我何不借此因由,多費些銀子,豪闊一場,使世界上永不忘我胡寶玉之名譽,並使眼前都知,我胡慶餘堂之聲勢與昔日胡雪岩不相上下。寶玉存了這片心腸,也不與阿金等商酌,獨斷獨行,就一面吩咐手下能幹的相幫購辦衣衾、棺槨等物,又恐他們不在行,貴價買了賤貨,故一面命人請了一位懂事帳房,專門經理喪務,凡一切銀錢出入帳目,以及購備東西,均要歸他經手過後。這一來,可見寶玉本性奢華,欲做出一番驚人的舉動,爭奇鬥富,任意妄為,竟忘卻了自己本來面目。正是:   頓教送舊迎新處,忽見素車白馬來。   要知慶餘堂中怎樣的辦理喪事,下回再行奉告。 第六十一回 誇豪富兄殮擬捐官 下訃聞商量請點主   且說阿二一死之後,寶玉以嫡親哥哥看待,並且為著自己場面,欲借此擴張豪富氣象,一新滬人耳目,以為現下多費銀錢,將來仍可取償於慶餘堂中,蓋慶餘堂聲名愈大,則得錢亦愈易,何必吝此區區?打了這把大算盤,所以當時購辦棺木,雖不是楠木桫枋,卻也是上好的婺源板,連夜定合起來的。棺中應用的衾枕被褥與阿二身上的箭衣、外套、襯衫、棉襖、棉褲、靴帽等物,都是綢緞綾羅,件件從豐,便宜壽器店、衣莊店做了一宗大生意。   寶玉還恐有不到之處,意欲聘請一位帳房,托他經手過目,支付銀錢,不至暗裡吃虧,否則倉猝之間,除化轎子、點地燈、燒衣包等事大家都曉得的,其餘買長買短,要這樣,要那樣,雖說有能幹的相幫,畢竟盡是粗人,那裡能想得週到呢?幸虧阿金出個主意,說:「我有認得一個客人,專門做慣紅白帳房格,阿要請俚來指派指派罷,勿然要弄勿落格。」寶玉依允,立即命人將帳房請到。帳房一經手,各事皆井井有條,斷不至要一樣沒一樣了。   其時阿二的屍骸已經翻出來了,放在客堂中間。橫勢這幾天,只好把生意停止的了。再說那個帳房想起一事,上樓請問寶玉:可要停柩在家,抑或明日便出,為因即刻要打照會到捕房中去,必須預先定妥的。寶玉心中暗暗盤算:既要出材場面好看,不得不多停幾天,然過於多停,卻又有關生意,故說道:「停仔一七罷,出材稍為從容點,勿知照會過去,阿准倪實格梗勒 ?」帳房道:「捕房裡我有個認識的人,略略出些小費,把照會打進去,諒來可以照准的。」 說罷,仍到樓下,隨即差人去打照會。確是一件極緊要的事,按上海租界章程,凡界內居民,不論何等樣人,身死之後,限二十四下鐘內必須出材,不准停柩在家,違者示罰。但體面的紳商家斷不肯草草舉襄,則惟有打個照會,待等捕房工部局核准,或數天,或數十天,任憑你屋內停棺,巡捕都不來顧問了。不然,一過鐘限,那張罰條就要下來,不怕你不出錢。真是鐵鑄的章程,雖官長討情也沒用的。   話休絮煩。且說帳房差去了打照會的人,又命人往壽聖庵去叫和尚,準備夜間做繫念,再打發相幫去喚成衣,叫他趕做孝衣。好得人手眾多,添用了四名轎夫,儘夠指派的了,故到上燈過後,凡明日大殮應用的東西,該租的租了,該借的借了,該定的定了,該買的買了,盡行完備,書中卻難以細述。   斯時寶玉正在樓下,已曉得定做的衣衾棺槨等物,須明天早上送來,其餘現成購到各件,略一過目,看到靴帽兩樣,陡然想起一樁事來了。怎麼一樁事呢?因為這只大帽上沒有顏色的頂子,豈不失了體面?雖下到棺裡去的,就僭用了藍的水晶的頂子都可使得,然畫到喜神上面去,也僭用了這幾個顏色,別人見了,設或問他捐的什麼官職,叫我說什麼好呢?惹人嘲笑還不打緊,如果被人扳駁,敲起竹槓來,不當穩便。再者牌位上要官銜,銘旌上要官銜,棺材上要官銜,銜牌上要官銜,燈籠上要官銜,處處脫不掉官銜,有什麼官銜,戴什麼頂子,頂子是朝廷名器,豈非最貴重、最體面、最要緊的東西嗎?縱使現在的名器,人人說他濫極不堪,只要有了幾個臭銅錢,俱可捐得到手。然口中說他太濫,頭上仍只好戴這個東西,斷沒有嫌其濫極,另換一件特別新樣的東西戴在頭上的。因各種顏色頂子是國家定的品級制度,起初捐例未開,自然貴重異常,到了今日,人人皆可捐得,毋怪濫極不堪了。但人嫌其濫,而我則正喜其濫,濫是這個頂子,不濫也是這個頂子,紅的依舊是紅,藍的依舊是藍,有何區別?只要捐個官銜,好戴這個頂子,就足以誇耀於人前了。況當此濫極之時,獨有一個未捐官銜,沒有頂戴,更比不濫時難以為情。我既然要替哥哥風光風光,即連著自己顯耀顯耀,這事最為緊要,必須迅速趕辦,否則銘旌也沒有,銜牌也沒有,牌位上、棺材上單寫一個姓名,燈籠上但用慶餘堂的堂名,那時出起材來,還像什麼一個樣兒呢?倒不如暗暗偷喪出了,免得被人瞧見的好。然捐官怕有一樁為難,我聞得娼優隸卒,身家不清白的,一概不准捐官。我是個樂籍人家,第一個先辦不到,這便如何是好?   寶玉獨自躊躇了半晌,忽然轉了一念:我只要多費些銀子,所謂瞞上不瞞下,捐局中必然貪做這注生意,不來查究我家的底細了。想得有理,即命阿金相請帳房,同到樓上商議此事。寶玉一述己意,帳房道:「所慮甚是,幸而目今不比從前,況且是個虛銜,更屬容易辦到,這裡的細底根由說穿了倒不好弄,好得他們也不查究,只想生意做得廣闊,那管什麼娼優隸卒、清白不清白呢?但不知你的意下,要替他捐幾品的官銜呢?」 寶玉道:「奴想搭俚捐一個四品銜,勿知阿要幾化銀子 ?」 帳房道:「我聽得近來捐局中生意不甚興旺,減折收取,大約四品虛銜只須三百多兩庫平銀,連費在內,六百元足夠了。」寶玉道:「喔唷,要六百洋鈿篤。」 帳房聽他口氣嫌貴,便說道:「據我意見,捐那四品銜不值得的,倒不如捐個鹽運司提舉銜的好,雖是五品,也可以晉封四品,另做一對銜牌,決無人批駁的。照此辦法,可省一百塊錢,你道好嗎?」 寶玉道:「蠻好蠻好,總總費仔格 心罷。」 說著,就開箱取出五百鈔票交與帳房。帳房接過,說:「我明日一早便往捐局中去,其餘牌位上的銜條、身上的補子,以及銜牌燈籠等物,該用著官銜的,今晚即寫字條,差人去知照便了。」 說罷便走,走到半扶梯,忽縮身轉來問道:「我忘了一句最緊要的話,你家哥哥叫甚名字?」寶玉不禁呆了一呆,答道:「阿呀,奴到勿曉得 ,只怕俚 嘸不名字格 。」 帳房笑道:「他官名叫做阿二,豈不要笑死人呢?」寶玉道:「實梗罷,費 格大才,替俚取仔一個名字罷。」 帳房點點頭方始下樓去了。隨即寫了四張字條,一張是壽器店,一張是衣莊店,一張是漆器店,一張是燈籠店,各遣人分頭去訖。至於六局鼓手人等,方才已命人關照過了,不必細表。少停帳房用過夜膳,等壽聖庵的和尚來了,已有九下多鐘,即便作別而去。   當夜一班和尚計有七眾,即在靈前做那繫念功德,居中一位大和尚,左右六個散眾,香煙繚繞,梵貝傳宣,和著那鐘鼓、鐃鈸、木魚之聲,十分聒耳,與施食的法事差不多,惟中間用一根丈餘的紅頭繩,一頭繫在臺上接引佛手中,一頭繫在死屍的大拇指上,是接引他到西方之意。其實無甚道理,不過取其熱鬧,陪伴這個死屍罷了。足足鬧了一夜,至天明方止,大家都沒有睡覺。   送和尚去後,隔得不多一回工夫,迎賓鼓手人等已到,剛在門前奏過樂,又來了幾個紮彩匠,在靈前紮了一塊白布匾額,簷前紮了四個大球、一扇大屏風,天井中紮了一個六角大寶蓋,待等搭好了廠,方好掛上。其時搭廠匠、木匠也一齊到來,頃刻之間,天井上面廠已搭好,下面板已鋪好,尚不及八下鐘,盡行停當。正所謂有錢不消周時辦,一些不錯的。這時候各匠都去,帳房也來了,問:「大先生可曾起身?」相幫說:「昨夜大先生沒有睡過呢。」帳房點頭,一逕登樓,見了寶玉,就將這張捐官銜的實收,與用剩的十幾塊錢一並交與寶玉收藏。寶玉接過一看,見那張實收上非但另取名字,連姓杜也改作姓胡了,因笑道:「軋實俚是姓杜呀,奴昨日忘記替 說格。」帳房忙道:「不改可不要緊嗎?」 寶玉道:「橫勢俚勒裡間搭,用奴格堂名,就讓俚姓仔胡末哉,勿然,別人倒要纏差格,格落 去改俚哉,省仔點周折罷。」帳房聽了,也不再說別話,要緊下樓辦他的正事。   剛才坐下記帳,見成衣店將趕做的孝衣白帶送來,是寶玉與玉蓮等身上的,其餘相幫、僕婦的白衣,均由壽器店租賃,無須再做。成衣算過了帳,接連燈籠店、漆器店、衣莊店等陸續都到。燈籠店送上矗燈、大門燈、提燈,以及明角燈上所貼的官銜字樣﹔漆器店送上四對金字銜牌﹔衣莊店送上箭衣、蟒箭、外套、四品補服,連襯衫、棉襖、棉褲各件。帳房即請寶玉下樓,過了一過目,方將發票上的帳算了一算,或付或欠,各店無不應允而退。末後壽器店也將定合的棺材,定做的衾、枕、被、褥、桌圍、牌位、仙童仙女,租賃的孝幃帳幔、細麻衣裙、男女孝衣裙帶,盡行送至,所少的絹綾幡幢今日還用不著。寶玉逐一細觀,果然貨真價實,有場面的了,就取銀洋交與帳房,現付一半,餘俟開弔日付清。壽器店的伙計取洋而去,不必煩敘。   再說寶玉看相幫、拆管等眾內外排場已畢,遂喚玉蓮等與自己一同更換孝服,在靈前拜了一拜,各進孝幃哭了一場,早有阿金、阿珠等勸慰,拉他上樓休息,免得見景傷懷。其實寶玉這場哭,原是照例具文,何嘗是真的?然別人聽他的哭聲,依稀鶯囀喬林,悲悲切切,如怨如訴,不禁為之酸鼻,那知他善於哭調,並不痛心。及至回到樓上,想起今日雖有這樣場面,足可誇耀於人前,所惜親朋太少,報條無多,前來送殮的,只有幾個親近姊妹行中的人,真是一件憾事。故待等出殯那天,必須大大的排場,方使路人皆知我豪闊。再者開弔訃聞,不比報喪條子,無論稍稍認識的,都可以下一副訃,來者諒必較多,惟客人那邊,怎好邀他們來幫我的場面呢?既而一想,嚇,有了,我去請幾位來點主,他們或者賞臉,也未可知。此外各客是否可以下訃,且同帳房商議再定。寶玉一念方畢,又是一念,因阿二既無妻室,那有子女,今日孝幃中缺少謝孝的尚不要緊,到了出材時候,出去一個空功布,豈不有失觀瞻嗎?怎奈此地親族無人,何來嗣子?只好托阿金到育嬰堂裡去,抱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充作他的兒子,有何不可?   不言寶玉在樓頭思想。再表下面甚為熱鬧,門前鼓手迎賓,先後來了十餘位送殮的大小元緒公,各在靈前叩首,看了這等的場面,無不說阿二福氣,得如此死後風光。待到吃過中飯之後,和尚、道士以及土工、漆匠、內外執事、炮手等人役一齊畢集,伺候入殮。約摸至兩下多鐘,贊禮整備堂祭,寶玉與玉蓮、芸臺、月仙一一祭過,然後送殮諸元緒挨次拜了。   其時哭聲如沸,土工人等入內,旗鑼傘扇、紅黑帽各執事分班站立兩旁,外邊放炮連聲,裡面先請冠請珠,與死屍戴了大帽,上了朝珠,阿二一個烏龜,居然像一位四品亡故的大員。珠與冠請畢,方請棺材進來,自有土工等料理。但是無人捧頭,不好看相,寶玉只得權命玉蓮捧頭,月仙捧足,將他入殮。少頃請蓋請位,既無孝子,只好虛行故事的了。諸事均畢,左右執事退下,門外炮聲亦絕,靈前放下孝幃,擺好座臺,陳上祭筵,掌禮在旁喝禮,自寶玉起,以至送殮等人,各各贊拜,末後做過熱淘羹飯,方才殮事告竣,送殮各元緒全行散去。惟有帳房此刻甚忙,當日開銷六局人等,一項一項的摘帳分發。書中不能細表。直至傍晚六下多鐘,人聲始靜。帳房結清帳目,交與寶玉,亦然回去。當晚寶玉也辛苦已極,連夜飯都沒有吃,便去安睡,一宵晚景休提。   到了來日上午十一下鐘,寶玉方始起身,梳洗後,與阿金、阿珠說起昨天所想的心事,阿金道:「倪到育嬰堂去弄一個小子來倒容易格,包勒我身浪末哉,可惜想著得晏(讀俺)仔點,勿然,昨日還好扮場面格勒。至於客人搭下訃聞,請點主,勿知阿辦得到篤? 既經要請教帳房末,蠻好 ,今朝阿要去請俚來介?」 寶玉道:「要格,奴還要托俚去畫喜神、寫挽對勒。阿珠, 下樓交代相幫篤去請罷。」 阿珠答應,自去傳話,不表。   約有一個時辰,方將帳房請到。寶玉單提起下訃、請客點主一節,帳房沉吟了片刻,始說道:「客人那邊,照規矩是不能請,即請了也不肯來的,他貴我賤,如何下得訃呢?然有一說,好在上海地面是個烏糟糟的所在,不論紳衿客商,所重者金錢主義,即極卑極污的,一朝發跡,他們也肯俯就往來,因洋人租界之上依稀別有一天,做官的不怕有玷官箴,做紳的不怕聲名狼藉,至於富商大賈,更不足論了,所以此刻你們下訃,諒無妨礙,斷不至拋擲門外的。若請他們來點主,卻要多費些銀錢,有了銀錢到手,就不問何等人家,欣然來了,但真真讀書的迂夫子,卻請不得的,因他尚有些廉恥的呆氣,不及紳商的辦事圓通呢。」   寶玉聽了這篇議論,足證是閱歷有得之言,便說道:「格幾化事體,才要托 費心格哉。」 帳房道:「曉得曉得,只是許多交往的客人,你們須酌量開個姓名單,我才好寫訃上的簽條呢。至若點主與襄題三位,亦須預先議定,另備帖子相請,然後當日再用全副執事去接他才是。」 寶玉唯唯,又托他請人畫喜神、寫輓聯等事。帳房道:「既然有這許多事情托我,我要去了,前後只有七天工夫,異常侷促,雖刻印訃聞已經早上去關照,憑你怎樣趕緊,也須明晚才有,當晚寫好籤條,後日始能發出,但我一個人那裡來得及?只好請個幫手的了。阿二的喜神,好得他有小照,你快交與我,立刻叫人去畫,還等得及用。輓聯是極容易的事,但不知那個出面,用什麼稱呼呢?」寶玉道:「替奴造仔一個假名字,算是俚格兄弟出仔麵罷。訃聞浪也嵌仔下去,覺著鬧猛點,猶之乎孝子格虛名字,想阿通格佬?」帳房點點頭,不禁笑了一笑,連說:「通極通極。我不能在此耽擱,要緊去辦事了。」就向寶玉要了幾十塊錢與阿二的小照,匆匆作別而去。及至天色傍晚,帳房事畢再來,卻與一友同至,本是請來的幫手。因幫手聞是寶玉家中之事,便說寶玉與我曾經熟識,今晚定要前去相見,即向帳房借了一件長夾衫、一件馬褂,以裝自己的體面,故此刻拉著帳房同來,順便取這張下訃的名單。兩人到了樓頭,阿金先從房中出來,一見帳房帶來的朋友,不是別人,卻是昔年認識的,即忙叫應了一聲。正是:   笑煞趨炎夏二子,儼然僭禮魯三家。   要知來者是那一個,怎樣襄辦喪務,大出棺材,都在下回中詳敘。 第六十二回 單趨賢幫忙辦喪事 胡寶玉越禮出棺材   按上兩回書中載,寶玉的哥哥阿二病重身故,寶玉為之經營喪務,入殮方畢,又議出材,必欲大大的舉動一番。不知者以為情關手足,厚待親兄,然自明眼人觀之,不過欲張慶餘堂的場面罷了。   在下做到這裡,偶有一友過訪,見余案頭的稿本,略一過目,即笑謂余曰:「子誤矣,子誤矣,慶餘堂開喪一事,確然有之,但是弟而非兄,子得無傳聞失實乎?」 余曰:「唯唯,實誤於想當然耳,蓋因寶玉之母原係箍桶匠之妻,其後姘識小鏡子,只生寶玉一女,未聞更生一男,然則阿二係桶匠之子無疑,其母先嫁桶匠,後姘小鏡子,余故謬斷阿二為兄,寶玉為妹耳。」友又笑曰:「子但以理猜測,安得足為定評哉?子試思寶玉之母,既可以姘小鏡子,則小鏡子伏誅後,何不可再姘他人,而再生一子乎?」余亦笑曰:「是則余不敢知矣,不知而強以為知,其咎固不容辭。然余書宗旨,並非考胡寶玉之家世,不過借胡寶玉做個榜樣,描摹其平日所作所為,編成小說體例,以醒世俗之迷。故是書不名之曰『 胡寶玉』,而別名之曰『九尾狐』。由是而言,則現在鋪排這段情節,聊以表胡寶玉之驕奢淫佚超出尋常,無論是兄是弟,而推其初心,亦不過借此名目而已。余故於前回書中早經表出,現下雖聞君言,也由他以訛傳訛,將錯就錯的了。只要慶餘堂有這開喪一事,就不算在下虛言,何必分清他兄弟的來歷呢?」友聞余之強辭,竟默然而退。余遂磨墨伸紙,逞著自己這枝禿筆,仍承上文做將下去。   且說阿金先從房中走出,見帳房同來的朋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昔年認識的單趨賢,連忙叫了一聲「單老」,問道:「單老,為啥多(讀帶)年勿到倪搭來介?」趨賢未便實說,坍了自己的臺,只說:「這幾年我在湖北,跟著申大人辦事,直到此刻才回來呢。」   其實,趨賢起初原在申觀察處做帳房,固是極好的際遇,後來營私舞弊,被觀察查知,立即將他驅逐。再去投奔關武書,武書仍在丁統領帳下,頗為信用,就托他在統領前吹噓,果然有效,因丁統領前在寶玉家見過趨賢,知他小有才能,也叫他做了帳房。那知舊性不改,做不到兩年,便往外邊狐假虎威,恐嚇鄉民,勒索陋規,私宿土娼,種種作惡,幾乎鬧出事來。忽被統領訪悉,赫然大怒,定要按律嚴辦,還虧得武書再四懇求,方才從寬發落,將趨賢遞解回籍。在家過了一年,弄得吃盡當光,想起上海尚有熟人,還是到上海想法的好,所以湊些盤纏,於二月中來到此間。怎奈衣衫藍縷,連從前的老本行也不能做了。幸喜遇見幾個舊友,稍稍照應,有事叫他去幫幫忙,騙口飯吃,不然,在申漂泊,豈不要活活餓死的嗎?現今寶玉請的帳房也是他的朋友,所以帶他來做幫手,他聞說是寶玉家有事,因向帳房借一套衣服才來。眼前阿金問他何以久不至此,他怎好說出這所以然呢?數言遮飾了過去。卻好寶玉也走了出來,見是趨賢,亦然叫應,請他們進房坐下,免不得先與趨賢寒暄幾句。趨賢竟忘卻自己已到這般地步,又復洋洋得意,以為此番幫過了寶玉的忙,可以有飽飯吃了。   不言趨賢心中快活。那帳房要問寶玉取下訃的名單,寶玉方才已命人摘出,交與帳房。帳房又問點主之人可曾定奪,寶玉道:「格倒一時頭浪想勿出啥人篤,要請個把闊點格末,只怕俚看勿起倪,勿肯來末哪哼嗄?倒替奴想想看,阿有啥闊點格人,奴送銅鈿倒勿在乎此格。」 帳房聽了,正仰著頭在那裡想,趨賢也聽得有銀錢進帳,即先接嘴道:「你要請點主,我倒有個人呢,說起來你也認得的。」 寶玉與帳房同問何人?趨賢道:「事有湊巧,不是別人,就是我的譜弟關武書,一向在丁大人標下當差,他的官運狠好,現在已是實缺的營守備,加上游擊的升銜,藍頂花翎,狠有些場面,雖是個武職,總算國家的三品大員。昨天進城往道轅拜會,途中遇見了我,我問他公館在那裡?他說在法界名利棧,來申採辦軍裝的,要在此耽擱二十天。如果你請他來點主,只須我去,斷沒有不來的,豈不是事有湊巧嗎?」 寶玉道:「蠻好蠻好,實頭巧格。格末奴就托去請仔罷。不過格筆謝儀,阿要送俚幾化介?」 趨賢素知寶玉的脾氣,因說道:「謝儀的多少,原無一定的,全在乎場面的大小,你自己酌量就是了。」   寶玉被這幾句話一說,自然不好少送的了,倘使吝惜,就看小了自己場面。足見趨賢這等小人,弄錢的本事實在利害。且又向寶玉湊趣道:「我們請他點了主,還好托他騎頂馬,弄幾十個兵勇來,在道子中排著隊伍,護送棺材,豈不更為榮耀嗎?」 寶玉一聽,深合己意,不覺連連點首道:「單老, 替奴實梗出力,事後奴終重重酬勞 末哉。」 趨賢笑道:「這些須小事,算得什麼?應當效力,何用酬勞兩字呢?」 那帳房聽他們說得高興,心中未免有些不快,即插嘴道:「慢著慢著,點主的雖然有了,還少兩個襄題的人,也該預先請定才是。」 趨賢不等寶玉開口,搶答道:「我同你扮了這齣戲就完了,還請別人做甚?」 帳房搖手道:「你真枉恐了,我當日開銷狠忙,那有這個工夫串這齣戲嗎?」 趨賢道:「你既不做,我自有人,包管請得到,大先生,你放心就是了。」   寶玉見趨賢一力擔承,明知他貪圖錢鈔,卻也少他不得,故爾連聲稱謝。趨賢又竭力討好,說出許多出材的行仗,如何如何方有場面,逞著自己一派胡言,那管禮上行得行不得,只要博寶玉歡心,自己到手,橫勢他要場面,有他的銀錢晦氣,俗語叫做「拆爛污」。寶玉那裡知曉,翻聽得津津有味,深贊趨賢辦事之能。其時帳房要想回去,怎禁得寶玉挽留,一半為著趨賢,一半帶道請請帳房,定要拉他們吃了夜飯方始放走。趨賢落得受用,趁勢過足了煙瘾,乃與帳房同歸。當夜就住在帳房家裡,將訃聞上的筌條與請點主的帖子盡行寫好。   一到來日十下鐘,仍穿了昨夜這套衣服,逕往法界名利棧來。卻巧武書尚未他出,相見之下,彼此略談幾句別後之言。但武書因著前事,心中尚怨恨著趨賢,雖昔時氣味相投,結為兄弟,然一般都是小人,究係勢利之交,與道義相契者不同。況現今兩人比較起來,愈覺相形見絀,武書既做了官,又沾染了官場惡習,眼界也高了,氣派也大了,勢利也更利害了,漫說是拜把子的弟兄,就是同胞的手足、生身的爹娘,也有些不認得了。照這樣說法,從前提拔過趨賢一次,實為私而不為公,不料趨賢做事不密,險些連累著自己,故爾至今耿耿在懷,見面後甚是疏淡。   趨賢睹此神情,以小人之心,測小人之腹,豈有不知的道理?且素曉得武書的脾氣,與己志合道同,本是一樣,最喜那黃的金子、白的銀子,利心比名心更重十分。若送了他黃的、白的,猶如蚊子見了血,眼界也漸漸低了,氣派也漸漸縮了。即使烏龜王八,他也肯降尊就卑,與彼結識的了,縱有深仇闊恨,他也肯冰消瓦解,從此和好的了。故趨賢見他輕慢,驕態畢呈,也不生氣,只當沒有瞧見,仍與他嬉皮涎臉,講那自己近來的景況。武書頗不耐煩,仰著頭只是不睬,及聽到趨賢托他薦舉、告借銀錢的幾句話,登時立起身來,憤然答道:「可以可以,但我今天沒得工夫,要往滬軍營去拜會班大人,請你改日再講罷。」 說完,便喚外邊的從人,高喊一聲「來嚇」。   這一來,氣得趨賢暗暗切齒,然回念一想,原是自己不好,我何必試他的心,招出他許多的官派來。況按照官場定例,下屬與上司通過譜的,如在一省,必須將拜盟帖子繳還,方合規矩,他現在已是藍頂花翎,我則依然白衣,獨把盟帖存留,已經僭越,還要同他耍笑,觸犯他的性子,真是大大的不該。幸虧他歡喜黃白物,尚可解救,否則將事決裂,請不到他,非但無顏回覆寶玉,連我的扣頭都甩掉了。我不如扮個小花臉,陪一個禮,將言實說的為是。所以急忙向武書作揖告罪,裝著笑容說道:「愚兄失言,有意和你取笑,怎麼你起認真來了?老弟臺暫且請坐,待愚兄實言告稟後,儘管公出便了,可使得嗎?」   武書被他這幾句話一說,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紅了一紅,且見從人進來伺候,便發作道:「你們這班混帳東西,單老爺在這裡,怎麼躲在外邊,茶都不來送嗎?」 從人連道了幾個是,方才退去。武書即趁勢坐下,忸怩說道:「小弟自到此間,並沒半日空閒,果是真情,老哥休要意會錯了。」趨賢也不說破他,就將自己方才所說的,當作取笑之談,先吹了一回大法螺,說起去年在家鄉,怎樣打著了一張發財票,今春到上海,怎樣拍上了一位大富翁,現在這位富翁怎樣同我去玩慶餘堂,又將慶餘堂源流一說,方說到寶玉的哥哥死了,怎樣的場面豪闊,要請一位官界中人,前去點主,情願重重酬謝。   說到這裡,武書便搶著說道:「我雖是武職人員,品級卻不算低微,像我這樣,可合寶玉的意嗎?」趨賢道:「老弟太謙了,愚兄早將你保舉,寶玉歡喜得了不得,只恐老弟不肯賞臉,故特命愚兄前來相請,今蒙如此俯就,實為萬幸,即愚兄臉上亦增光輝,事後斷不相忘,請我弟放心就是了。方才多多冒犯,只當愚兄放屁如何?」 說罷,哈哈大笑。武書也笑道:「老哥說什麼話?我們自己弟兄,怎麼當外人看待起來?就是這樁事沒有錢的,老哥喚我去做,白當差也不要緊,任憑天大的事忙,也應抽一個空兒,跟隨老哥辦事呢。況我們做武官的,性子最直爽,說怎樣便怎樣,不過鹵莽些兒,老哥休要見怪。」   趨賢聽了,不禁好氣又好笑,足見銀子會說話的,我薦了他一注好買賣,他就換個樣子待我了,我索性再薦一注生意,使他十分感激,然後等他動身時,我實言求他引薦,諒無不允的了。想定主意,又說道:「更有一事奉懇,我想一客不煩二主,順便托老弟騎匹頂馬,弄幾個兵來,裝裝聲勢,寶玉自當另有敬意,但未識老弟可肯俯允嗎?」 武書道:「便極便極,當得效勞,待我去拜會了班大人,就向他多借幾個兵,也甚容易。老哥,你去回覆寶玉,說我斷不會誤事的。」 趨賢聽他一一依從,即起身告別道:「今日老弟要往滬軍營去,被我耽誤了許久工夫,實在攪擾得狠,只好明晚再來進謁,細敘離情的了。」 話尚未畢,被武書一把拖住,說:「自己弟兄,怎講這話?班大人那邊明日去也不遲,此刻且同你吃番菜去,暢敘一回。」趨賢情不可卻,只得應諾。武書也不更衣,便同趨賢往番菜館飽餐了一頓,又到麥家圈綺園開燈吃煙,對面談心,直敘到傍晚五下多鐘方才各散。   不言武書向南回棧,單說趨賢向北往三馬路而來,滿心歡喜,不知不覺,早到慶餘堂中。上樓見了寶玉,即便信口開河,說得武書怎樣難請,若非我譜兄請他,斷然不肯來的,如今點主、頂馬都擔承了,只須到了當日,用全副道子去接他,他就光降,我這件功勞可不小嗎?」 寶玉信可以為真,道謝不置,又留他吃了夜飯,趨賢方歸。   自次日發出訃聞後,帳房同著趨賢時在寶玉家中,預先料理出殯諸事,如喚六局僧道人等,以及用各物或定或買,或借或賃,一樣一樣的佈置起來。忙忙碌碌,直至開弔上一天,方始各樣完全,一無缺點,連點主的襄題也請定了,寄柩的善堂也看妥了,靈前的喜神也畫好了,兩旁的輓聯也寫就了,育嬰堂裡的孝子也抱來了,巡捕房裡的照會也打過了。總而言之,明日舉行的排場應有盡有,均由帳房、趨賢兩人調撥,所以只須寶玉出錢,不勞寶玉費心。但寶玉究是個娼妓,死了一個哥哥,猶如死了一隻貓、一隻狗,值得什麼?乃竟如此的舉動,不但同行姊妹們中,連平日所做的客人那裡,也都下訃,我想客人見了,必然哈哈大笑,唾罵寶玉妄為,置之不聞。詎意他們毫不為怪,反贊寶玉情重同胞,紛紛送禮,有送祭幛的,有送挽對的,有送銀洋的,其中以銀洋居其多數,無非要博寶玉歡心。你想可笑不可笑?故爾前一天,雖不請什麼司喪,已甚熱鬧,且有同行中送來的禮物,也是絡繹不絕,足有二三百號之多,都歸帳房中開銷使金,毋須細表。   且說第七天上,正是領帖舉襄日期,那班六局鼓手執事人等,一早都來伺候。少頃排了道子,備了轎馬,逕往法界名利棧,迎請武書前來點主。其時弔奠者陸續而至,內中嫖客不過十分之一,究屬無多,然外面車馬紛紜,已甚喧聞擁擠,若不是門前用著巡捕看守,只怕更有許多閒人擠進來看了。不一回,武書已到,即時在靈前點主,趨賢同著一個朋友也都穿了公服,左右襄題。今日居然有孝子跪謝,比大殮時更為體面。演過了這齣戲文,趨賢就央那個朋友做了陪賓,陪武書到右首房內坐茶,還有幾位體面客人,也在此中作坐地。其餘一班元緒公,另有招待之處,在牆門左邊一間,右邊一間做了帳房。此刻趨賢卸去公服,仍在那裡幫帳房的忙,因此無暇陪客的了。   話休繁瑣。但說擺過筵席用罷午餐之後,已有半下鐘了,武書與趨賢等各客上祭畢,即吩咐起鼓演喪,聚集執事人役。這其間,碌亂紛紛,卻虧得趨賢一個人,他還在行,帶著幾個懂事的下人,來到門外,把出材的行仗指點排齊,那個在前,那個在後,一對一對的敘次分明。卻巧武書借來的營兵也到,計有一十六人,一個個穿著號褂,掮著洋槍,甚是威武,即叫他們跟在頂馬的後面,趨賢一一排畢,返身入內,看那轎役人等捲起靈幃,紮扛抬材,說不盡的忙亂。這許多事,人所盡知,不須在下描寫的了。   此際武書已到外邊上馬,各送客都執香立候,道子已漸漸的排將上去,兩個相幫抱著那個假孝子,已在功布裡面,末後寶玉與玉蓮、芸臺、月仙等,看棺材抬至門外,方各上轎相隨,免不得假裝啼哭。這個時候,趨賢已在其內,向前後望了一望,道子甚是整齊,即便吩咐拔步啟行。前驅推動了兩個開路神,金鑼響亮,細樂悠揚,一路滔滔滾滾,從三馬路西首向南轉彎,走四馬路兜抄到大馬路。按照租界章程,大馬路只准穿過,不許周行。所以由棋盤街一直對穿拋球場,始上橋向美界而來,走的都是熱鬧所在。那時兩旁看的人十分擁擠,甚至道途若塞,車馬難行,果然好盛出殯也。怎見得?有贊為證:   神名開路,相貌威嚴,亭曰銘旌,官階顯耀。   開道馬馬勒爭先,領魂雞雞籠在後。   鳴金鑼以三下,拖竹板以兩條。   紅黑帽吆吆喝喝,逍遙傘接接連連。   高擎掌扇,翠色鮮明﹔   低掛提爐,香煙繚繞。   小堂名兩班奏樂,錫鑾駕半副成文。   繡旗、金鼓旗、清道旗、飛虎旗,左右雙飄,各分顏色﹔   香亭、祭菜亭、誥命亭、真容亭,參差七座,盡紮彩綢。   牌銜闊綽,僭稱到朝議大夫﹔   燈字堂皇,卻寫著慶餘胡府。   許多高道高僧,音傳鼓鈸﹔   四對仙童仙女,手執幢幡。   頂馬上藍頂花翎,帶著一群兵隊﹔   魂轎中靈魂牌位,擁著八個抬夫。   假孝子功布前行,尚勞提挈﹔   真胞妹肩輿後送,姑作嬌啼。   數十客相隨出殯,大都是鱉子龜奴﹔   卅六人著力扛棺,竟敢用龍頭鳳尾。   正所謂:   生前曳尾泥塗慣,死後銜頭軒冕榮。   一路上看的人見了這等盛出棺材,接接連連,幾如山陰道上,有應接不暇之勢,莫不竊竊私議,說一個娼妓人家,竟有如此的排場,真是耳所未聞,目所未見的。   不談看客評論,且說道子兜彎曲折,足足行了兩個鐘頭。寶玉在小轎中,方聽得炮聲三響,已抵善堂門首。這所善堂之名,在下未便臆定,只好渾而稱之曰「善堂」,是個寄柩之所,把阿二寄頓開了,就算交代。斯時材已進堂,暫停在公館廳上,寶玉等一一拜畢,遂即回吉歸家,已有六下多鐘了。正是:   此際奢華誰及我,將來結果不如他。   欲知下文許多情節,如:   胡寶玉散悶安塏地,黃聘才擺酒慶餘堂﹔   拍馬屁趨賢遇財主,效狐媚黛玉築債臺﹔   做媒人篾片效勤勞,娶妓女聘才失名譽﹔   聞嚴訓探長密傳言,趁機會金剛初出浴﹔   五月仙登臺串戲劇,胡寶玉供客備珍饈﹔   嘲五索客人欣鬥雀,號三胡老妓獨稱雄。   這些關目,請觀第七集分解。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Jiu Wei Hu, by Zhu-Ren Ping Hua *** END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JIU WEI HU *** ***** This file should be named 25134-0.txt or 25134-0.zip ***** This and all associated files of various formats will be found in: https://www.gutenberg.org/2/5/1/3/25134/ Produced by Che-Wei Hsu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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