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一枕奇
Author: Huayangsanren
Release date: January 9, 2009 [eBook #27753]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4, 2021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Fang-Hsuan Hsu
Produced by Fang-Hsuan Hsu
书名: 一枕奇 華陽散人 編
Title: Yizhenqi Author: Huayangsanren
第一卷 打關節生死結冤家 做人情始終全佛法
詩曰: 得失微茫莫強優,況從秘密創權謀。 功名縱奪乾坤巧,富貴還貽孫子憂。 大物每教明似鏡,至公何取曲如鉤。 將軍猿臂誇三捷,終向東陵諱故侯。 凡人一飲一酌,莫非前定,沒有可強求得來的道理。縱有因求而得,也是 他精神堅定,福力應之,就是不去求,也應該得。所以道「前定」二字,冷淡 了許多覬覦的念頭,銷磨了許多爆燥的手腳。世人每因求而冀得,因得而妄求, 直到後來收煞不住時節,方始歎悔,這也遲了。 譬如做生意的人,拿了自家本錢,也要等他運氣亨通機緣湊巧,不論在守 走水,整千論萬來賺銀子,若是時運不通,緣法不湊,要賺三釐粉分,費了偌 大精神,還不能勾。莫說賺三釐米,連那自家本錢,還有折得精空的。況乎「功 名」二字,關係尤大,享用尤奢。一個窮秀才,不上半年之間,中了舉人進士, 就去帶紗帽坐堂,宰百官,治萬民,耀祖光宗,封妻蔭子。這個豈是可以僥倖 得來的麼?卻是那打關節的著數,自有開闢以後即便有之。古來也有關節得利 的,一般居尊官享厚福,子子孫孫奕世簪纓。這豈不是可以強求的榜樣麼?不 知俗語說得好,「買舉須當中舉年」,這句儼然有個可求不可求的道理在裡面。 如那不當中舉之年,妄求非福,機事不密,一旦敗露,名實俱喪,那時要依舊 還他一個秀才,也不可得。大要總不可害人之功名,以成自己之功名,這尤是 第一件要著。 我且說兩個比方與你聽著。曾聞得昔年有個秀才,做人忠厚,肯行陰騭。 祖宗俱是循良守分人家,只是家貧不能上進。那一年有了科舉,賃寺中一間房 在那裡攻書。場事已近,忽一日,鄰舍房頭一秀才唧唧噥噥一會,久之,高歌 痛飲,叫號歡呼。聒噪的了不得。稍傾,忽然寂靜去了,這秀才耳根才得清淨, 卻睡不著,在那寺廊下閒行。忽見廊下有一位女子,冉冉而來,將近身,秀才 道:「你是何人?」女子道:「君休怕,妾乃是鬼。此來非有禍於君。聞君立心 清正,力行向善,妾特報君功名大事。適才那般秀才飲酒,乃是買場屋中字眼 的,在此成交。其題目關節俱被妾聽得。今傳與君,妾父昔商此地,妾死於此, 將柩寄寺中廊下。君若得志,煩寄某處傳妾父,早來搬柩歸葬。以君忠厚,不 負所托,故敢煩君耳。」即將那人如何關節對這秀才說了。這秀才依法用之, 果然高中。到填榜時,那房師見拆號不是前日所說的名姓,暗自驚異。相會時 問他緣故,他將遇鬼傳心的事直直說了。房師道:「足下必陰德高人,從此前程 遠大,不卜可知。」這秀才果然聯捷,中了進士,做了高官。 又聞得有個舉人往北京會試。這舉人少年高才,學問精熟,自誇定然是聯 捷的,會元狀元拿在手中。那一日正進頭場,這舉人到了號房,收拾停妥,才 待歇息,忽然一個舉人進來尋坐號,那人彪形大漢,語帶北音,手中不拿東西, 只是肩膀上馱了一個大硯,約莫有磨扇大小。可號坐下,就在他緊鄰。這舉人 暗笑道:「場中拿這樣大石硯進來做什麼。顯得他力氣大不成?若是拿來打人, 蕩著些尖角兒,也要打個稀爛。」須臾,題目傳到。他提起筆來,一面想,一 面寫,完了一篇。他且暗暗去張那大漢,只見那大漢將塊墨在硯上用力磨。用 不管他,又低頭完了第二篇,還見大漢在那裡磨墨。他又笑道:「這人莫不是不 曾吃飯進來,若拿這池墨水吃下肚去,也撐個肥飽。」又完了第三篇,那大漢 還在那裡磨墨,他道:「這人只管將墨磨,磨到甚時方住?且看他如何收煞,將 來做個笑話兒出去說。」又將自己那三篇稿子吟哦一遍,甚是得意。正打帳去 做的,只見那大漢跳將出來,對他道:「聞你剛才讀法,文章自然好,是要中的。 但我西北人,文理生疏。兄可將那稿與我,你再另做,萬事皆休。不然,我將 這硯池墨水將卷子塗污,兩個人都不得中。莫若把來送我,還落得做個人情。」 這舉人又好笑又好惱。看那人形粗力大,又鬥他不贏。只得歎一口氣,將那三 篇稿上文字與了大漢。那大漢歡歡喜喜去了,他重新另做三篇,連經文都做了。 只見大漢又來道:「兄適才送我的文字,想是決要中的,我又不會做經,可惜也 是枉然。你不如做個全情,把那經文也送了我,倘若中了,決不負你。」這舉 人想了一想道,三篇好的已是與他,後三篇甚不協意。既不得中,寫他何用, 不如都送了他,下次再不要遇著這樣凶徒罷。即將卷子交付與他,拂衣出場。 那人果然中了,後來訪他。他替謀為中了進士報答他。你看,這個是鬼告關節, 那個是力奪文字。似乎這兩件也是場屋中極奇怪的事了,卻不是暗中害人益己, 所以,也沒甚傷心切骨的仇恨。在下還說個暗中害人成己的,後來水清石出, 弄得自家功名也無,險些死無葬身之地。看官且聽著。
第二卷 黃金榜被劫罵主司 白日鬼飛災生婢子
《漁家傲》 畫斷粥齏磨穿鼻,織成幾個風流字。指點貴人新樣子,誇鄉里,冷魂窮債 還經史。魁星夜半無間隙,闈中榜上真消息。移胎接種渾無跡。都不必,哭者 笑者酸風滴。 話說浙江杭州府仁和縣有一個秀才姓徐名必遇字鵬子。乃祖做過都御史, 因建言去職,歸老林下。二十餘年,秉性清介,屢起屢躓,因此官業也不甚富 厚。乃父是飽學秀才,名場不利,補了廩,挨次出貢,做了兩任訓導,卑官冷 署,鬱鬱不得志,不久也告歸家了。這徐鵬子又拿了這副窮飯碗,十八歲上進 了學,娶了一位渾家王氏。這王氏也出自宦族,也曉得讀書是第一流的事。但 徐鵬子生長宦門,終日捏著的是那兩本子書,曉得甚麼叫做營生?坐吃山空日 久將乃祖做官時幾片房屋賣了後來,又將祖遺下幾畝田兒也賣了,單單剩得一 片老屋,是乃祖發跡的地方,自家留著住,動不得的。喜得自從進學後,一等 二等科舉次次不得落空雖則觀場幾遭,總是不得掛名榜上,論他那才學文章, 就也是學中出尖的人物了。 那一年有了科舉,在家讀書,晚間無事,對渾家道:「我這番決要中了!」 王氏道:「怎樣曉得?」徐鵬子道:「我這『四書』,擬題,篇篇都揣摩過了,況 又是《春秋》那經上大小題目逐個做過,算來這些孤經,有科舉的朋友沒有在 我之上的。我這番不但要中,且不出五名之外。耐煩月餘,你端然是舉人娘子 了。」王氏道:「只不知命運何如。連走幾科不中,又無生殖,田產賣得罄盡, 僅留了這片老屋,這科再不中,只得又要尋替身了。但願文福雙齊,替祖宗爭 些光輝,替妻子出些窮氣,我就終身布衣淡食情願罷了。」說罷,象得要落下 眼淚來。鵬子道:「勸你放心。這科包管決中,賠也賠得你一個舉人。若還不中, 不但無顏見你,也無面目再見那些親族朋友了。」王氏道:「但願如是,就當拜 謝天地。」這正是: 只謂才不如己,爭道巧不猶人。 指望一朝騰霄漢,誰知窮鬼不離身。 卻說同學內有一個秀才,姓丁名全,字協公,其人也是世家。乃父累官至 工部侍郎,宦途頗順,廣積官資。這丁協公偏會經營,又時常到他年家門生各 處,括他幾個抽豐。他的家私只有日掙起來的,除吃酒嫖賭之外,沒有一文錢 放空,錯了與人。只是逢考之年,就要破費他些須了。頭一件,要買頭二等。 第二件,就要在大場裡弄些手腳。也有遭把被人紮伙囤騙過了他,他卻此念不 休。每科定要鑽頭覓縫,到處摸索直等榜發那一日才得安靜。此是他從進學後 科科如是不足為異的。 那一年也弄了一名科舉,卻值那本府推官姓莫的,是他父親年姪,自到任 時,丁協公已自備了厚禮,認過年譜的。他想首府推官少年進士,又有聲望, 決然是要入簾的,他也不等臨場,值科考案發有名,就備了整齊戲筵,去請莫 推官。酒中附耳道及場屋要借重的意思,那推官怎有不樂從的?丁協公就取了 大街上一所房契,價銀三千兩,送與莫推官權為質押,候榜發有名,即將銀贖 契。莫推官道:「既係年家,分當效力,焉敢受謝!」丁協公道:「雖然年家弟 兄,這回又是師生了。況仕途上又可相資借些小微意何足計較?」莫推官欣然 領命。這正是: 有緣千里能相會,誰道人謀不勝天。 到臨場時,莫推官果然首取入簾,即將字眼關節寫了,彌封緊密,差的當 人送與丁協公。丁協公暗喜不迭。這莫推官又想道:「老丁外面也罷了,不知他 腹內文采何如。萬一進場交了白卷,或是完卷文理不通不好呈上大主考叫我也 難處置。卻不是丟掉那三千現物了?」隨即又寫了一封密字差人送來。丁協公 接著,打開一看,內云: 閫外之事,將軍主之。馬服君空讀父書虎賁仍歸內府也。癤亮!癤亮! 丁協公讀了那字兒,不解意味,又不好拿與別人看,反覆尋思道:「他此時 寄來的書信,斷非他事,可知一定是闈內之事。這字上文法,好不糊塗,令人 難識。」又檢出那字兒翻來覆去,逐句猜去,道:「我已解得了。閫外者,猶言 簾外也。空讀者,不知兵法也。虎賁之數,三千也。分明說是簾外之事,叫我 自作主意,倘文字不入格,那三千之物,定要還我的!」拍案大叫道:「是了! 是了!確乎無疑。但字句的意義,我雖猜著,所言之事,頗中我病根。萬一場 中不順手,不能中式,卻不白送了三千麼?雖則老莫算小,卻也老成。」這正 是: 君王若問安邊計,先須糧足與兵精。 其時學內又有一個秀才姓周名德,綽號白日鬼。這人雖是秀才,全不事舉 子業。今日張家明日李家串些那白酒肉吃。別人著棋也在旁邊算子鬥彩﹔別人 打牌他插身加一的拈頭。 終日醉醺醺吃不饜飽,家裡那只缸灶兒也是多支了的。到那有財勢的人家, 又會湊趣奉承,販賣新聞,又專一拴通書僮、俊僕打聽事體,攛掇是非,撰那 些沒脊骨的銀錢。是以秀才家凡有大小事,俱丟不得他的。莫說丁協公是個富 貴公子,他日日要見教的﹔就是徐鵬子一個窮公孫,他看他考得利肚裡又通, 也時常虛賣弄,三兩日來鬼混一場去。總不如那丁公子與他貼心貼意,分外相 投,一刻也離他不得的。這正是: 嫖賭場中篾片,文章社內法喜。 雖然牌掛假斯文,不如尊綽白日鬼。 卻說丁協公看了那條字兒,委決不下,躊躇了一夜,次日侵早,著人去請 了白日鬼來。周白日道:「昨日有些小事,不曾會你,場期已迫,看你的氣色好 的緊,今科定要高發的。請問呼喚何事見教?」丁協公道:「小弟有樁心腹事, 本不可對人言的,但與兄何等相契,這樣大事沒有相瞞之理,特請兄來商議。」 周白日手舞足蹈道:「何事願聞。」丁協公道:「莫公祖是敝年家,你是曉得的。 他近日取入簾,臨行時說他慕我才名家世,送了一個字眼與我,叫我場中如此 如此。我又不好卻他美意,你說該做不該做?」白日連忙作揖道:「恭喜!賀喜! 兄如此高才,又有莫公祖內助,此番定是解元無疑了。怎樣不該做?」丁協公 道:「我也曉得該做。但我平日做文章的毛病你也曉得的,一時題目不順手,就 有些生澀。弟心下除非文字裡邊,也著些水磨工夫不負老莫刮目更妙。兄有甚 妙法,請教一二。」 周白日道:「這有何難?我有個表兄姓陳,字又新,他是府學老秀才,他每 科頂了謄錄生名字進常因他積年老靠,場內該謄的文字,都從他手裡分散,他 一科也望這裡頭撰整千的銀子。你有事待我替他商量,再沒有個不著手的。」 丁協公大喜,連忙著人備酒內室,催促快去尋他。 不一時陳又新來到邀入密室坐下。陳又新道:「久仰!久仰!老兄相召之意 家表兄已說明了。但不知所治的是那經?」丁協公道:「《春秋》。」陳又新道: 「更妙!待小弟進場內選那《春秋》有上好的文字,截了他卷頭,如此如此, 用心謄寫,將那法兒安插進去十拿九穩。只不知莫公祖作得主否?」丁協公道: 「莫公祖聲名赫赫,監場御史也讓他三分。這到兄勿愁他。」陳又新道:「這等 一定是恭喜的了。但莫公祖念年誼,白地做情﹔小弟輩是貧士,老盟兄須大大 開手,也還是便宜的。」丁協公道:「這是自然的。」因拉了周白日出席來商議。 兩下傳遞,從一千兩講起,煞到四百兩,陳又新方終允了。約到陳又新臨點名 進場時,才傳授那心法,各自散了。白日鬼兩邊都得了個肥頭,自在的等候不 題。這正是: 安成攫日遮雲計,來湊錦衣玉食人。 到了臨場那一日,那徐鵬子也不等黃昏就出場來了。歡歡喜喜進門,走到 香火祖宗面前,深深禮拜。王氏接著道:「場中文字何如?」鵬子道:「這科不 必說了,七篇文字都是做過的,猶恐還欠敲推,在場中慢慢騰騰的著些摩精刻 髓的工夫,清清正正寫了。再讀一遍,真正是字字鋪霞,篇篇繡錦。呈進內簾, 沒有一個不鑒賞的。除非是瞎了眼的房師,他摸著嗅香也該取了。」把那渾家 王氏說得歡天喜地的了不得。 不幾日煞了場,傳是明早發榜了。那徐鵬子夫妻兩口那裡睡得著?聽見打 了五更,心下疑鬼猜神的,就如熱鍋上螞蟻,那裡由得自己!約莫打過五更一 會了,還不見動憚。又漸次東方發白了,聽得路上鬧烘烘的,此時身子也拴不 住,兩隻腳只管要往門外走。一開了門,只見報喜的人跑得好快,通不到自家 門首略停一停。問他解元是甚人,還要跟著那人走了幾間門面方才肯說。鵬子 道:「事有可疑了!天已大明,且到榜下去看一看。」來到榜棚下,單看那下面 「春秋」兩字。見了第三名就是《春秋》,著字兒看將上去,也是仁和人上面卻 是丁全。心下想道:「這人是《春秋》中平日極不通的,為何到中了?且自由他, 看後面。」著從前直看到榜末,又從榜末直看到前,著行細讀,並不見有自家 名字在上面。此時身子已似軟癱了的,眼淚不好淌出來,只往肚子裡攛,靠著 那榜篷柱子,失了魂的一般,癡癡迷迷。到得看榜人漸漸稀了,自家也覺得不 好意思,只得轉頭悶悶而歸。那一路來一步做了兩步,好不難行。正是: 敗北將軍失節婦,刺字強徒贓罪官。 低頭羞見故鄉面,舉子落第更應難。 那個丁協公榜發高中了,報子流水來報。大錠細絲打發了報子,即時裝束 了去赴宴。次日忙忙拜房師,謝大主考,家中賀客填門,熱鬧不過。真正是錦 上添花,富貴無賽。正是: 東家愁歎西家唱,一樣天公兩樣人。 卻說徐鵬子看榜回家,好不難過。走到自家門口,那隻腳就是千百斤重, 門檻也跨不進去。那王氏等到日頭紅,見無消耗,知得是又沒撈摸了坐在房裡 暗自流淚。徐鵬子進得屋來,不見渾家,知道無甚趣味,他也去坐在一邊,長 吁短歎,呼天恨地,拍著桌案罵那房師瞎了狗眼,文字好歹也不辨識,自言自 語魘魔的一樣。 他家裡有個丫頭,名喚春櫻,年紀有十六七歲,人物也生得乾淨。徐鵬子 拿他當小菜兒來搭搭嘴,時常偷做些事情,也非一日。王氏雖不甚妒,到眼睛 前忒不象樣,也時見教春櫻幾句把,這也相習為常,不見可怪的了。這兩日來, 家主公、主婆兩個人都是焦躁的,都沒有甚好腔氣,那徐鵬子出不成,進不是, 嫌苦罵淡,拋碗撒碟,家中好不生分。王氏欲安慰丈夫一番,只是自家也在傷 心之際,一時講不出口。就做講時,言語未免激切,又怕不能解勸,反添起怒 氣來,只得隱忍,時常倒叫春櫻來伏侍他。那曉得徐鵬子動了一番真火,怎麼 解得?就使如花似玉的人,心下刻意愛戀的,此時也看不上眼。不到面前也罷, 到了面前,不是這樣不好,就是那樣欠佳,開口罵得驚天動地,急了時還趕上 踢了兩腳才罷。那王氏見丈夫這般吵鬧,只道是春櫻不肯梯己小心,反激觸了 他,未免又要見教春櫻幾句。正是: 鬥虎爭狼,苦殺小獐。 一之為甚,夾攻難當。 春櫻到也無怨恨之心,只是當不得兩下囉?,眼睛終日哭得紅紅的,卻似 個落第女秀才一般。那一日徐鵬子正在納悶只見同社朋友送來一本五魁硃卷, 他忙忙掀開一看,道:「解元的文字,也不曾高似我的!」次第看到第三名丁全 從破題讀起,順順溜溜,好不熟泛。訝道:「這文字是我的!」再看第二篇、三 篇,至第七篇,一字不差,都同他的墨卷一樣。心中想道:「我那日的文字難道 是鬼替我做的?如何有的相重?」又道:「或者與他聯號,偷看了我的稿兒,抄 得將去?就是抄去,也難得恁一字不訛!」驚疑不定。又想道:「有理,有理, 我且查我的落卷,出來一對,看是如何批點。」忙忙訪得寄落卷所在,查了字 號尋來尋去,並沒有這一卷。又恐怕混在別學,去將杭州一府的落卷,都查遍 也沒這一卷。他心下疑怪,且自回家。正走到自家門口,只見前面一個醉人走 來,他站著一看,但見得: 兩眸蒙鬆,滿面汗泚,方巾半歪半整,好似糊燈紙人。腳步一高一低,猶 如線牽傀儡。衝口打飽呃,嚇退天上雷公﹔噴鼻逆糟風,醉倒酒量下戶。不是 盜甕吏部,就是乞睩齊人。 到得近前,見是那周白日鬼。徐鵬子道:「連日不見,請過寒舍奉茶。」白 日鬼道:「既相遇,豈敢過門不入。」隨讓進門。徐鵬子道:「那裡飲得恁醉?」 白日鬼一個哈哈道:「有偏。我在新貴人那邊叨擾來。」徐鵬了道:「誰家?」 白日鬼道:「就是丁協老府上。」徐鵬子道:「不提起那丁全罷,提起丁全,又 是一樁大奇事。」白日鬼道:「甚麼奇事?」徐鵬子道:「那丁全的硃卷,與小 弟的墨卷,一字不差。不知他是甚神手段做的,如此怕人。」白日鬼道:「豈有 此理!」徐鵬子道:「兄如不信,待我拿來與兄看。」隨起身進去,就帶口叫春 櫻倒茶周相公吃。那春櫻這幾日打罵怕了的,連忙斟了茶送將出來。 那徐鵬子因心下著急,尋那硃卷再尋不著,翻天倒地搜了半日,才到自家 枕頭底下撿將出來,急急拿來,白日鬼在那椅子上打鼾呼了。他搖醒道:「周兄 你看。」白日鬼接過手道:「這是五魁硃卷,我看過已久。請問你的墨卷在否?」 徐鵬子道:「正是奇事!我遍尋落卷中,並沒有我的卷子,這一發是弊端可疑了。 我意思要到監場面前告一狀,一來清清弊竇﹔二來出出我的屈氣。」白日鬼道: 「你的原卷若在,方有對證。若尋不出原卷來,顯是妒才生事了。我且別過。」 請了一聲,飛似去了。 原來徐鵬子的墨卷,陳又新截了,竟自藏匿過了,白日鬼是曉得的,故借 此話敲打他。此時徐鵬子一時忿氣,發了這兩句話,也未必告得成。那曉得白 日鬼竟做了一件機密大事,忙忙去報與丁協公了。這正是:逢人且說三分話, 看破不值半文錢。丁協公恰也慌了,叮囑道:「這事怎好?我自到敝房師那裡去 打點,老徐那邊還求仁兄探聽他的舉動,恩有厚報,決不敢忘。」白日鬼點頭 會意去了。 卻說徐鵬子因事不遂心,那一日起來得遲些,直到日頭紅並,不見春櫻來 送茶水。進來叫了一遍,又無答應。進王氏房裡問道:「春櫻那裡去了?」王氏 道:「今早我也不曾見他,再叫他看。」兩個口裡叫著,四下尋了一遍,並不見 影。王氏道:「這幾日因你打罵狠了,或者跟人走了。」徐鵬子道:「從小用的 丫頭,走到那裡去?或是走回娘家,待我到他娘家去尋一尋。」收拾了出門, 竟到春櫻娘家來。他娘家回道:「不曾見他回來。他從來也不曾獨自出門走回娘 家,今日難道人生路不熟,一逕裡回來?」徐鵬子道:「既不曾回,我且先去, 叫他父親來幫我找尋幾日,何如?」娘家應允了。徐鵬子才走到家,對渾家道: 「春櫻不曾回去。」 王氏道:「這也是奇事,走到那裡去了?」說猶未完,只聽得外面一片聲打 得響,口中叫喊道:「好!好!好!清平世界,殺人藏屍,快快還我人來!不然, 我拖得你兩命償一命!」徐鵬子聽得,在門邊張一張,只見春櫻的父母帶著許 多人在廳前亂打亂罵。徐鵬子一肚憤氣,便走出罵道:「你如何這等放肆!你女 兒在我身邊多年,圖他那些兒就殺了他?放出這樣屁來!」他那母親趕上,就 是一頭拳撞將來,口中罵道:「放你的屁!生要還人,死要還屍,莫說你是相公 我同你賭命罷!」徐鵬子見不是對頭,只得往裡一面走,一面指著罵道:「不要 忙,我把你這伙無賴光棍,明日送到縣裡,才見分曉!」這些人見他進去,還 敲門打壁,罵得個無休歇方才退去。正是: 煩惱若不橫相尋,何由白髮鬢邊新? 憑君閉門家裡坐,難避含沙射影人! 徐鵬子忿忿的道:「這等可惡!待我寫個呈子,把他送到縣裡去,重處他一 番。」王氏道:「你又心事不遂,替他做甚惡。慢慢地找尋丫頭出來,再去塞他 的嘴罷!」徐鵬子那裡有這副閒精神,說過也就罷了。 到次日聽得廳上有人叫喚。徐鵬子出來,見了兩個穿青的人,問道:「是那 裡來的?」那人道:「是刑廳莫太爺那邊差來的。」徐鵬子道:「甚麼事?」那 人道:「是宗人命事,特來相請。」隨將牌面出來看了。徐鵬子見是春櫻父親的 名字,告為活殺女命事,他也等不得看完,氣得手足冰冷,口裡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拱手道:「列位請回。來早隨你見刑尊罷!」那兩個人一把向前扯住 道:「那裡去?好自在性兒!一宗人命事,還恁大模大樣的!老爺在廳上等著同 你去。」拉著就走。徐鵬子見不成體面,無可奈何只得跟著他走。 帶到府門口,隨即傳梆稟道:「兇手拿到了。」莫推官隨即升廳,叫到犯人 跪著。那徐鵬子那裡受得這樣屈氣?直挺挺立著,眼睛直白瞪著上面,口裡氣 勃勃的,就象得要與刑廳廝鬧一般。莫推官道:「你說是考得起的生員麼?在本 廳面前跪也不跪,可知是人命關天麼?」徐鵬子道:「人命二字,從何說起?老 公祖一個大人,怎麼偏與小人為緣?」這句話就觸動莫推官隱情,推案大怒道: 「你說是秀才,處不得你麼?」叫左右:「寄在重監裡,明日聽審。」即時做了 文書申詳學道。 恰好學道在省看這些新舉人親供,莫推官隨即傳見,又當面說了。學道即 時批下文書來,徐必遇仰該學除名。 次日,莫推官單提出徐鵬子來審道:「學臺文書在此,你前程已褫革了,還 強頭強腦甚的?」喝聲打眾皂隸不由分說,竟自拖下打了三十。莫推官道:「這 人命沒有甚麼審得。只是限你三個月尋出春櫻來就罷,三個月尋不出此時莫怪 本廳了,就要注你償命!」叫寄在重監裡去。那裡等徐鵬子開口,差人押著就 走,直送進監門才回話去。這正是: 日裡忽聞晴霹靂,杯中何處審弓蛇。
第三卷 新貴惹秋風一場沒趣 寒儒辭鄉館百事難成
《風中柳》: 一片秋光,都是雲容裝點。錦江山、風流熏染。錦機玉剪,紅裙翠桑桂香 飛,新貴連棧。一樂一憂,失意爭當坷坎。對妻孥、杯中酒淺。身上衣歉,人 頭債險。更無端,窮途馬扁。 話說丁協公自中舉人後,真個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又得莫推官極力幫 襯,他越發燥脾,重重謝了白日鬼,自是打點進京會試。思量:「南京至淮揚一 帶,路上有幾個年家在那裡做官,順便刮他個秋風。我如今新舉人是噴香的, 比前日做秀才打秋風時模樣不同,怕他不奉承我個痛快!這上京的路費,不消 攪擾自家囊中了。」收拾停當,擇吉起程。封條上刻著」會試」兩個字,燈籠 又寫著「世科甲」並他乃尊的官銜,帶著十餘個管家,皆是鮮衣怒馬,一路上 好不威風!正是: 未見上林春色好,先看野店數枝紅。 迤邐到了南京,在承恩寺裡住下。那南京吏部侍郎是他年家,他便先去拜 了。那吏部喜歡他不過,隨即送下程請酒,又送了幾封書,薦他各衙門去說情, 他更自奢遮起來,便道:「吏部那老兒奉承我甚的?不過為著我這響叮噹的新舉 人耳。」 因此在南京坐著大轎,大吆小喝的,今日遊雨花明日宴牛首,不是這裡尋 小優,就是那裡接姊妹,滿南京城大小,誰不曉得丁公子丁舉人在吏部老爺處 講分上哩!事有湊巧,卻說南京一個江西道御史的座師姓金,也是浙江人,兒 子也中了舉人。那舉人因會試便道在御史處說情面,前後也刮過千餘金,還不 動身。御史正無可奈何,忽然那府門上傳進一封書來,說是浙江金老爺那裡送 來的。御史拆開來看,果然是老師手筆。看到後頭,又附一行小字道:豚頑幸 售,倉卒附舟北上,未得趨謁?丈,春歸或當令之識荊也。御史訝道:「這樣看 來,那說情的金公子是假的了。」 即時掣簽,吩咐差人立刻去拿那假舉人回報。這些差人拿著簽飛也似來, 恰好那金舉人也住在承恩寺裡,那些差人進寺來,便問浙江金舉人在那個房頭 祝這人聽錯了,手指說丁舉人在那十間房祝差人如狼似虎,飛奔進去。正值丁 協公打扮齊整,出門赴席。差人喝聲道:「好光棍,裝假舉人在這裡騙人哩!」 丁協公抬頭一看,見是六七個人,都象衙門行徑。聽得說」假舉人」三字,他 原犯的是怯症,這番一個迅雷,口中縱要打強說句硬掙話,心下已自虛跳跳的, 面色先青了,牙齒上下打起譫語來。差人看見這般光景,越發狠了,就將一條 大麻繩劈頭套了。那些家人都道是徐家在南京告了狀,著人拿他們,一個個東 奔西竄躲得大小無蹤。憑這些差人將行李抄了,單交付和尚候官來起贓,先將 丁協公鎖著押到御史衙門去了。這正是: 假病原來盡足羞,輕狂終是孽風流。 渾金璞玉真無價,鳳凰雖啞勝鵂?。 卻說丁協公這場屈辱,都是他輕狂樣狀招惹出來,所以大人君子真正有學 問的,斷不如是,這些差人帶著,一路來人問他,只說是假舉人騙人的,那裡 還細說姓金姓丁?這丁協公一心只疑著徐鵬子身上去,亦不暇辨我是真是假。 差人帶到衙門口,正值那御史赴席去了,只得將他送在冷鋪內。次日又值御史 接甚上司又是大衙門會議、拜客、吃酒,一連幾日,不暇坐堂,所以不曾帶到。 丁協公蹲在冷鋪裡一塊蘆席上,又沒一個管家跟隨,誰人替他送飯?餓得他眼 見鬼,只得脫了身上衣褶,央火夫去當了幾錢銀子買些飯食點心吃。他一生口 強做大,何曾受這等的苦?還喜得帶來一個老管家,叫做來得,原是伏侍過太 爺,往來隨任所做官,曉得些事體。 他想道:「這事若是從徐家起腳,原何本省御史監場倒管不得他,偌遠走到 南京來告狀?就是告狀,也須牽累許多人,刑廳莫老爺也分剖不開,原何我恁 走來走去,從不曾遇著一個相識的?這事定有蹺蹊。家無全犯,怕他做甚?況 家主已自拿了,稀罕我輩小人?躲也不是長策,說不起冒死去打聽一遭,定見 分曉。」 一直訪到那御史衙門口,問道:「老爺前日拿那個丁舉人為著甚事?」那人 道:「拿的那假舉人姓金,不是姓叮他假充老爺的座師公子,在此打秋風。你是 他甚人?問他做甚?」來得說:「我也是這地方住的,聞得老爺拿了他,他也曾 騙我一遭,我來問問明白,明日好到老爺這裡補狀子追他的贓。」那人道:「原 來恁樣。這假舉人還不曾面審,也在日內要見官。你要告他,明日早來伺候就 是。」這正是:人無上智下愚,只要見機聞警。 來得打聽得這實落消息,撒身走回道:「我也料事不差,原來是陰錯陽差。 幸得不曾見官,還未受辱。我如今不必去見相公,先到吏部稟明這事,求他發 個帖子,取出鋪來,更有體面。」急急來見吏部侍郎。那老兒吃了一驚,立刻 寫了書,差人知會那御史去了。 御史接了書,老大沒趣,就叫了原差去的人,每人四十大板,喝道:「這樣 沒用!假舉人拿不著,到拿了個真舉人來。無事便罷,若有些口角,罪在你們 身上。快放了送他回去!」 這御史道這新舉人是個世家,又有吏部大老作靠山擅自拿放,他決不肯干 休。此事不惟喪體面,且有礙官箴我且想個法兒,預先杜絕他才好。須臾想道: 「有了。」立時叫書房寫了幾張告示,飛風發到各寺院,如有停留抽豐過客的, 僧俗每人三百斤枷,枷號三個月。又寫了告示稿,知會了吏部。那侍郎官兒做 到恁田地,要持重養望的,見得事從他起兩衙門口角可畏,也自寫了一張禁止 遊客的告示,黏在本衙門口不題。這正是: 不願柴開,只求斧脫。一報還一報,因果無差錯。 這些差人一齊來叫開冷鋪門,做好做歹,故意鬼諢,將丁協公放了。丁協 公雖然放了,卻摸頭不著這場冤家從何處起,低頭納悶,且自找尋寓所。一路 來,卻好遇著了來得,來得叫道:「相公你出來了!」丁協公道:「你從何處來?」 來得將錯誤情款,一五一十說了:「是我體探出來,才到吏部老爺處討書知會, 方才清結。」丁協公道:「這等可恨!同你且回寓所,收拾停妥,商量個主意, 再去見吏部老爺,與那御史官兒講道理去。」 兩個人回到承恩寺,和尚已自將他的行李搬在大門口,把門都封鎖,不知 去向了。寺門口貼了一張逐客的大告示。自覺不好停留,叫一個人守著行李, 他同來得向吏部宅子裡來。只見門上也是貼著一張逐客的大告示。他替把門人 說了把門的怎敢傳稟到來將進去?將幾扇大門裡面頂將起來。丁協公道:「這光 景甚是欠雅,也不必驚動那老兒罷。簇新舉人受恁場屈氣,莫不是前程有些蹭 蹬?這個兆頭不妙。也再無顏在南京城中搖擺,快回去收拾起行,過了會試, 再作道理。」來得道:「這也說的是。」正是: 自掃門前雪,休貪上溯船。 未來休錯過,已去莫留連。 即日打貼行李,過了揚子江,到浦口寫了轎馬,一行人往北進發。只有丁 協公心下總是不快,道:「我止料是徐鵬子來報復,若果是他,受這場屈辱,也 不為過。怎麼無端無影,受這些人誣陷?這等看將起來,進士是不可不中的。 我這進京,憑你鑽天過海,設法謀中一個進士,免得受人摧折,再來報復這口 氣不遲。」從此,一路上又是想著謀為中進士了。 不幾時到了北京,他一尋了寓處,足跡也不曾停,每日東奔西闖,會客飲 酒,料也無心看到書上。那曉得他做人滑溜,見事乖巧,通關打竅是他最在行 的。況場屋裡面,又是輕車熟路,不被人瞞耍,不知不覺進了三常及揭曉那日, 也不知弄甚神通,竟中了低低一名進士在榜上了。京報到他寓所,他也是上等 的齎發,又附書報子回家。 他家中熱鬧自又不同,不必細說。到殿試殿了三甲,是知縣行頭。在北京 張蓋坐轎,每日赴觀政衙門,歡歡喜喜在京候選不題。正是: 一朝平步上青雲,幾個全身娛白首。 卻說徐鵬子受莫推官箝制,不許他開口,革了前程,受了刑罰,發下重監 裡,勒他償春櫻的命。在他簷下,敢不低頭?只有渾家王氏,典衣賣釵,日日 送飯與他吃。這莫推官又是有作為的,誰敢在別處伸冤?只得隱忍待斃。整整 坐了三年監,直等莫推官升任去了,才寄信與王氏,叫他賣了住房,托個大分 上救他出來。王氏連忙寫了個此房出賣的帖兒貼了。恰好本地一個鄉官,新推 北直巡撫,那新任的推官,是他門生。王氏托人將情款與他說了,那鄉官道:「既 有房屋,不消轉賣。我目下正要買屋與相公們看書,就叫牙人合了價錢與我, 我去說這情面,包管你手到病除。」王氏老大歡喜,只得自家搬到後門一間餘 屋住了,將房契送與那鄉官。鄉官即時發書與推官,推官原看得這宗案卷是個 沒傝僑的,領了分上,輕輕的把徐鵬子放了出來。正是: 仲尼旅人,文王明夷。 數過時可,藥到病移。 徐鵬子出監來,與王氏抱頭痛哭一常徐鵬子道:「這丫頭不知走到甚所在 去,陷我受這幾年苦。又不知前生前世與老莫甚麼冤家,幫他父母說話,勒要 償命。若不是升任的快,我終久被他磨貶死了。」王氏道:「如今世界,講不得 道理,你只好收伏你的尊性,挨過日子罷了。」 卻說徐鵬子革了前程,毫無生事,卻革不退他腹中本領,只得與渾家商量, 謀一堂蒙館度日。即與一個鄰老計議,那鄰老道:「如今新例不同。邀定學生, 就要先生備個東,去請那些主人來批關方妥。我替你一面邀,你卻一面備東道 之資。」鵬子道:「這也說得是。」隨與王氏商量,脫了王氏身上一件青布褂, 當了二錢銀子,買了些酒果之類,央煩鄰老去邀眾人。果然一邀也有十七八位 主人來了。只見他: 賣菜的短褂隨腰,挑擔的破肩連頂。種田的兩隻泥腳未曾乾,算命的一部 ?鬚連口臭。行醫的不分蒼朮生陳,說媒的開口東張西李。做燒賣的渾身米屑, 當廚役的遍體油飛。充皂隸的高步上坐,做里長的尖帽青衣。一個腰彎齊吆喝, 兩頭板凳各高低。 這幾位主人吃了酒果,就批了關。共有十七、八個學生,束脩只得十二兩, 輪流供飯,擇期開館。那日只見也有十一二個大小長短的學生來,又央那鄰老 去邀那不曾來的學生。回來說道這個供不起飯,那個怕無束脩。這個推說學生 害病,那個道學生小,路遠難行。算來只有七八兩銀子的束脩。鵬子也無可奈 何,只得將就坐下。怎見得: 這邊教「天地玄黃」,那邊問「趙錢孫李」。「上大人」,先賠去紅土一包﹔ 「抄雜字」,哭不見白紙半頁。輪流供飯,上餐蘿蔔下餐蔥﹔略動竹批,叫了爹 娘又叫舅。正是: 傀儡臺上老法郎,喊破喉嚨沒湯水。 徐鵬子教了兩個月,叫支些束脩與師母買米,大家一齊推說等麥上送來。 及至到麥期,又去催促,這家送些麥粉來的,那家送些瓜菜來的,都是准算學 錢,七湊八補也討得爛低錢三四千文。剛到六月上,學生又去了大半,說是天 時乾旱,自家沒飯吃,那裡還有錢請先生。徐鵬子守定四五個泥孩子大小的學 生,濟得甚事?只得索性辭了。徐鵬子自失館之後,光景越發不堪。冷飯稀羹 有一頓來沒一頓﹔破巾穿履有半邊時少半邊。面上老皮,腫起堆三寸之厚﹔手 中搔爪,灰飛上一尺之高。對人前少言寡語,顧自影短歎長吁。誰說他是飽學 秀才,當年做過了風流公子? 那徐鵬子在落魄之時毫沒個人翹睬他。那日正落落莫莫,一個人在街上走, 只見一個人走來道:「徐先生那裡來?」鵬子認得他是衛裡的識字前日也有個兒 子從他教書的。鵬子道:「無事閒步。」那識字道:「散館之後,也曾尋些事路 未?」鵬子道:「不曾哩。」識字道:「有個遠館不知你肯去否?」鵬子道:「有 館就妙,還論甚麼遠近?」識字道:「既肯遠行,即與你說。本衛裡指揮解糧進 京,要尋個幕賓。但他這衙門,沒甚事體,也不要十分好學問的,略得通文理 記得帳的,請一個去,每年俸金三十兩,先付一半,餘者到地頭找完。先生肯 行,包你一箭上垛。」鵬子道:「這等極妙,煩你作成,照例奉謝。」那人道: 「我去就來回話。」原來這衛官一向也聞徐鵬子大名,今日薦他有個不喜的? 隨差人請去面會,就送了一半俸金,與他帶回。次日仍接他吃酒。約會日期上 船。徐鵬子歡喜不迭,隨將三兩謝那識字,自家置了兩件布衣服,餘者盡付渾 家家中度日他竟跟上船大吹大擂開船去了。正是:寒窗未了三年債,朱戶堅酬 一飯恩。 徐鵬子自上了糧船,這幾日衣食才充足些。船上無事,心下想道:「這解糧 官有職事去,無職事來。我同他到了北京,轉來可以不消用我的。到那裡看有 機緣央人薦到個大老幕中作個西賓,豈不快活?再不然我浙江鄉親甚多,就替 他當該效勞,也過了日子,還愁甚麼?」想的越快活起來。 不上月餘,糧船到了臨清。那臨清是個大馬頭,少不得燒些神福。那運官 賞賜旗甲們酒肉,大家豪呼暢飲,都用多了一杯。不期醉了的人,忘記吹燈, 燈火直燒了船篷,還不曉得。直等他火勢大作,熚熚??的前後拈著才驚醒起 要大家吆喝,聲震末地。那徐鵬子從睡夢中驚醒,看見火勢及身,連忙跳將起 來,抓了幾件衣服,直條條走到岸上,穿著起來。只見火借風威,越發大了。 不是赤壁鏖兵,豈是河龍燒鎖。 波心上下通紅,疑是燃犀照鬼。 徐鵬子在岸上,只是捶胸頓足而已。況糧船又重滯,急切不能開動,只救 得人上岸就勾了還想去撈救那米?到得次日,那運官遞了失呈地方官就拘了他 候旨。此時連運官不能自贍,焉能顧徐鵬子?鵬子身上分文也無,怎能度日? 闖來闖去,闖到一個東嶽廟裡,看那討寫疏頭的極多他想道:「這宗生意,我到 做得。」就來對廟裡道士道:「遠方落難之人,無可棲身。意欲到老師處租一張 桌兒,代寫疏頭,撰幾文度日。不知肯行方便否?」道士道:「這有何不可?只 要你寫得清楚,一日也有百十文日進哩。」鵬子就借了道士一張桌兒,安放筆 硯,就有人拿疏來寫。那日也撰了幾十文錢。正是: 不同乞食甘胯下,還似吹簫隱市中。 他是讀書之人,字兒寫得清正。有人祈禱其事的對他說,他就添些文法, 替他安在疏中,是以人皆歡喜他寫。就是廟中道士有甚麼疏文煩他做,他一揮 而就,詞韻鏗鏘,因此上頗不寂寞。但那廟中生意,靠不得作主,有的日寫也 寫不及,沒有的日卻袖手空坐。這鵬子到空坐那日閒得好不耐煩。道士道:「這 個生意做不得常住的。我看你字學頗深,我有一條道路引薦你,你肯去否?」 鵬子道:「甚樣道路?」道士道:「本地一個大鄉宦是我的施主護法,姓盧,現 任翰林院詹事府。兩年前曾對我說,他大相公書房內要一個通文理寫字的,再 尋不著恁個人回覆他。六兩銀子一年,要長遠肯在他家便沒銀子,就把丫頭招 他。」鵬子道:「恁樣說莫不是替他做管家?」道士想了一想道:「就不做管家, 比管家也高不多。」鵬子道:「這個成不得。管家要跪拜人,我從來不曾跪拜得 慣。」道士道:「他做恁樣大官,多少做官的也還替他磕頭,你卻還要做身分! 恁樣罷,我試對他說不要你磕頭你肯去麼?」鵬子道:「你且去說看。」道士歡 歡喜喜去了。 須臾,只見道士回來道:「好,好,好!大爺書房正少這樣人,我對老爺說 過,老爺道:『既是南蠻子,不要他磕頭也罷。』叫我快快的領你去。」徐鵬子 正在叫天不應,叫地不明之時,也顧不得許多,只得跟著道士走。正是: 阮生易墮窮途淚,季布當年髡作奴。 試看衛、霍封侯日,暫屈終伸是丈夫。 又有一舊詩單疑其事,有云: 煮字難充續命煙,陵陽石裡淚難?。 可憐俯項甘傭保,空讀《離騷》學問天。 當日領見了盧翰林,徐鵬子只得站立一旁。翰林見他生得清雅,心下甚喜。 問他姓名,他就以字作名,應道:「小的叫做徐鵬。」翰林就叫人領到書房,去 見大相公,道士領去。原來那盧公子雖進了學,卻是仗乃尊的名色進的,肚裡 實不曾大通。館中仍請個先生姓陳的,是本地廩膳秀才,教他讀書。 卻說徐鵬子一到那日,公子就發些文字與他抄寫,他卻細細的抄謄送去。 公子見他字畫端楷,心下也喜,另眼看顧他。 過了幾日,公子發了幾篇文稿,是他平日做的,叫鵬子謄清,寄與一個翰 林去看的。鵬子接了,一面寫,一面看,其中有幾句不妥的,他忍耐不住,就 乘興改了幾句照樣謄了送與公子。 公子復閱一遍,看到改處,就叫鵬子道:「這幾句卻不象我的原作。」鵬子 道:「小人一時大膽,見那幾句不好,就胡說改了。」公子道:「改的倒也好, 恁看起來,你也做得文字。」鵬子道:「小人也略略謅得篇把。」 公子道:「好,好。昨日王年伯發了兩個社課題目來,我懶得做,你且做來 我看看。」鵬子應了,即將題目來,不上頭刻就做完了,送與公子看。公子雖 不甚懂得好歹,看見卻比他自家做的異樣些,就叫鵬子謄了正,即時送到王年 伯那裡去。 原來那姓王的是個老甲科,眼力極高的,看見公子這兩篇文字,極其歡喜, 大圈大點,送還公子。又寫個帖兒送與盧翰林,極口稱誦公子好處。盧翰林也 只當是人情包獎,那裡討文章去看?也就擱在一邊不題。正是: 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第四卷 豔婢說春情文章有用 船家生毒計甥舅無知
《浪淘沙》: 花月一時明,柳眼青青。佳人有意伴孤燈。瑯玕偷贈相思夜,帶綰西陵。 香雲筆墨生,龍頭老成。故園松菊暗銷魂。等得他年風雨靜,筠柏雙清。 卻說那盧公子著實看顧徐鵬子,時常梯己做些衣服與他,逢時遇節另有厚 賞。鵬子得了安身之所,又有些書籍看,到也忘記了日子。那一日陳先生不在 館,公子回家過夜,在同娘子吃夜飯。公子對娘子道:那徐鵬肚裡到通,做得 好文章又寫的好字兒,這蠻子不象個下流的。今日先生不在叫人拿些酒賞他吃 去。」娘子道:「原來恁樣。」就叫身邊一個丫頭叫做飛鴻,「你將桌上菜拿兩 碗,酒拿一壺,送去書房與那徐鵬吃去。」飛鴻應了,想道:「甚樣一個徐鵬, 相公這等誇獎他?等我去瞥他一瞥,看他是怎樣嘴臉。」飛鴻拿了東西,一路 來到書房,叫道:「徐鵬,徐鵬。」鵬子答應了。飛鴻道:「相公叫送些酒與你 吃,來接去。」鵬子連忙出來接了。飛鴻暗道:「原來徐鵬也還好個模樣兒,到 象斯文出身,不似家裡那些人粗頭蠢腦的。我想娘子房裡幾個用人,都招了那 些夯貨,我若招得這樣一個人,死也遂心了。不如先勾搭上了他,叫他對相公 說情願要招我。相公是心愛他的,料想必肯。」心意已定,只相機而行。正是: 未遭青眼文章伯,先透朱衣鑒常旨。 打聽那一日公子往那王年伯家吃酒去了,飛鴻尋出一對戒指,一枝耳挖, 一條縐紗汗巾,一總包將起來,自家掠掠鬢,抿抿頭,走到書房來。但見他: 頭挽烏絲,面塗紅粉。身著青衣,裙布荊釵無賽﹔腰纏羅帕春蔥弱柳堪憐。 兩腳不大不小高底紅鞋﹔半臂非舊非新,鑲邊絹面。雖不是玉樓上第一佳人, 卻也算香閣中無雙使女。 飛鴻輕輕的走進書房來,只見鵬子在那裡寫字。鵬子道:「飛鴻姐,你來做 甚麼?」飛鴻道:「相公不在家,我來頑耍一會兒。」就兩手伏在鵬子桌案旁, 看他寫字。飛鴻道:「你的字到寫得精緻,不象相公的,一個大一個小七歪八扭 的,怪道相公歡喜哩。」又問道:「相公今日王家吃酒,甚時節才回?」鵬子道: 「大人家酒席那裡就散?要回也要更把天氣。」 飛鴻道:「相公不在家,我替你做伴兒可好?」鵬子道:「這個不敢勞。」 飛鴻看見架上四季盆蘭盛開,他就走去,折了兩枝。一枝插在自家頭上,拿一 枝走進來,替鵬子簪在髻上,道:「好香花。」鵬子道:「不要亂摘,恐相公回 來嗔怪。」飛鴻道:「你放心。有酒不飲是癡漢,有花不採是呆人。」 他見鵬子只管寫字,全不照他,他便走上前將鵬子背上捏了一把,道:「你 不怕冷麼?相公昨晚對娘子說,要買布做件棉襖與你穿,你這蠻子到造化哩!」 鵬子道:「這是相公恩典,有甚造化不造化?」飛鴻道:「徐哥,我有件人事送 你,你好些收著。」鵬子接過一看,見是那三種物件,就依舊放在桌子上,道: 「你還拿去,我不敢受。我也無處收放,恐相公娘子查出不當穩便。」飛鴻道: 「這是我梯己的物件,怕他則甚?你若說起相公,相公到好巧主兒。娘子房裡 頭幾個用人,那一個不摸摸捏捏的?偏見我不肯如他的意兒,所以娘子單愛的 是我。徐哥,不瞞你說,你有甚事兒通知了我,我去對娘子說,看有那件不依。」 鵬了道:「我也沒甚事敢於煩娘子裡面,」飛鴻道:「些小物件不肯收,當面來 怪人。」就故意走近前,將那包物事拾起來,一把手就抱住了鵬子,這隻手將 那包物事往他袖子裡亂塞,趁勢兒捏了幾把。徐鵬子反不好意思,只得走了起 身,道:「尊重些,恐怕老爺曉得,問罪不便。」飛鴻見他不知局,一骨碌睡倒 他?上,口裡哼哼唧唧,唱起俏冤家來了,徐鵬子見他皮纏不過,沒法兒打發 他出去,又怕人來撞見,故意道:「幾乎忘記了,相公曾叫我在書鋪裡取書去, 我要出門。飛鴻姐,你一個兒坐坐,還是怎樣?待我好鎖門。」 飛鴻見不是知音,只得爬了起來拾了那包物件藏在袖裡道:「恁呆忘八羔 子!送你的東西不要。」才出去了。這正是: 坐懷不亂柳下惠,見物不取楊四知。 流水落花消息杳,清天明月顯心期。 卻說那一日按院到了,要觀風。學中領了題目,送來與盧公子做,又是徐 鵬子代做了去。原來那按院與盧翰林同年,一見了公子這卷,大加稱賞,拔取 特一等一名,將文字發刊了,又備了一付禮來拜盧翰林,極口贊誦公子的文字。 盧翰林道:「小兒謬蒙稱許,其實過誇。忝在同年情誼還求直教才是。」按院道: 「小弟非面諛,令郎才氣,實是北方翹楚,將來決是英發的。恐怕小弟的批閱, 還稱詡不荊年兄試取一觀。」就叫人送上那觀風全卷,親手揭那兩篇,遞與盧 翰林。盧翰林一看,果然比往日所作不同暗自詫異卻又不好自家誇獎得,只得 道:「略稱題情而已,怎麼當得年兄那般贊揚。」作揖謝了。從此以後,凡遇月 課、社課、各臺觀風,但是傳題目來做的,沒有一遭不是盧公子一等第一名。 快活煞了一個盧公子,又快活煞一個盧翰林,並快活煞一個陳先生。兩個人只 用心攻書,文字驟進,那裡疑心別樣的緣故?恰是: 竽與瑟混他一場,鰱共鯉誰分兩樣。 恰好那幾時提學道來歲考,盧翰林要打發兒子去考,治酒餞行,極其隆盛。 又送許多脩金、盤費與了陳先生,叫他相伴兒子。陳先生得意揚揚,摩拳擦掌, 極口道公子此去,定又是個一等一名,不消說得。盧翰林心下信了,難道口中 還好說未必?只說道:「謝先生教導之功。」那曉得考過了不上幾時,就也發案。 看案之時,只見盧公子高高考在五等,這五等或者還是提學奉承他令尊的﹔不 然,恐怕六等也就要見教了。盧翰林大怒,呼拿文字來看,道:「這樣文章考五 等不枉你。為何那日做出這樣文字來?」公子道:「那日心下不自在,故此胡亂 做了,完場而已。」盧翰林道:「豈有此理!心下不爽利,或者機括不順,文采 不甚發揚些,那裡天淵懸隔若此?這事我決不肯信的!」這正是:文章自古有 憑據,莫教雷轟薦福碑。 盧翰林心疑不決,走到館中對陳先生道:「以兒昨日的考卷,應考那等數上。 只是前日那幾篇觀風社課,何處得來?大相懸別,遂爾如此?」陳先生道:「正 也在此委決不下。小弟有一計,每逢三、六、九,便是文期。明日該做文了, 午間屈老先生過來,面看他交卷,是非好歹,頃刻分明瞭。」翰林大然其說。 次日,果然不等午後,就過書房中來看公子謄清,將文字來大家看了,卻 又是好的。盧翰林道:「這樣文章還有甚話說。為何歲考場中不寫出來?」陳先 生道:「文字有一日長短,令郎道那日不自在,或者果然。就今日這兩篇看來, 還是令郎天資穎悟,聞一知十,故爾驟進。終是老先生家風水氣運,應得科第 蟬聯。小弟面上,預有榮施了。設使今日這兩篇文字,還學那歲考場中的,不 唯老先生掃興連小弟在此也坐不住了。」 盧翰林雖然點頭,心下終是狐疑。畢竟他做官的人精靈,見識不同,心下 想了一想道:「有理,有理。」次日坐在一間樓下,叫人去請大相公來。公子被 喚來到。翰林道:「樓上有個題目,你上去做一篇文字我看。」公子不敢不遵, 隨即上樓。盧翰林已自將那樓門下了鎖,鑰匙帶在身上。稍頃,午間又親自開 門,看丫頭送飯上樓,下來依然鎖了。這正是: 不是棘圍嚴弊竇,也將家法整文規。 公子上得樓來,見樓上並無一物,止有筆硯一副,竹紙數張,「四書」一本, 題目一個。公子道:「這遭著手了。」不敢有違,只得磨心鏤腎,下力去敲推一 篇文字。從早晨做到日晚,還要點燭上去,方才寫完,親自交了卷。盧翰林看 了道:「這篇文字與那歲考的差不多。」因笑了一笑,點點頭道:「這等看來你 前頭那幾篇文字當真是抄寫的無疑了。今後你也不必讀,止學抄寫罷!」公子 會意錯了,只當說的抄寫,就指了徐鵬,前頭事父親已曉得了,不覺的自家招 供道:「前頭那幾篇文字,果然是那抄寫徐鵬的。」翰林大驚道:「是徐鵬做的?」 公子應道:「是。」翰林就叫人去叫那徐鵬來。那些人那曉甚著數,聞命一片聲 叫喊:「老爺叫徐鵬!叫徐鵬!」到把鵬子嚇了一大跳,道:「老爺叫我則甚?」 那些人道:「大爺前日的文章,說都是你做的,故此叫你去。老爺發性哩!你去 討仔細。」 鵬子暗道:「這事決撒了,怎麼樣處?」又想道:「場中倩代,怕有罪犯﹔ 這私下何妨?難道也問我的罪不成!醜媳婦免不得見公婆,怕不得這許多。」 就同了眾人來見。翰林道:「你也做得文字麼?」鵬子抬頭見翰林顏色甚和,遂 應道:「也胡亂做得幾句。」翰林道:「果如所說,樓上現有紙筆,你就將今日 的題目做一篇來我看。」鵬子領命,不上一個時辰,早已寫了一篇,呈與翰林。 翰林看畢,道:「果然不差。你做得這樣好文章決不是風塵中人了可實對我說, 我自然獎拔你。」徐鵬子始將真姓名來歷,並革黜落難前後事說了一遍。盧翰 林道:「既是如此,作揖請坐。明日就同小兒一起讀書。兄有如此抱負,勿憂貧 賤。向來失贍之罪,萬望容耍」次日盔了一頂巾兒,又做了一身衣服與徐鵬子 換了。家下人俱呼徐相公,不是甚徐鵬徐鵬了。那徐鵬子也感激翰林知遇,時 常將南邊風氣派頭,極力誘掖公子。公子受了這番恥辱,也用心揣摩。不一兩 月,公子果然文章驟進,不是訓謊了。這正是: 鳶肩火色偶飄蓬,昨日儕奴抗?乇翁。 不是一番寒透骨,居然千里騁追風。 卻說徐鵬子離家之後,倭寇作亂,浙江一帶地方,並無寧宇。經過地方, 鼠逃鴉散﹔未經過的地方,鶴唳風聲。大小男婦,東邊的走到西邊,西邊又走 到東邊。山谷之中啼號不絕,所在地方,皆負擔載鍋而立。這樣流離奔走之苦, 真個說不盡的。那鵬子渾家王氏,窮到那等田地,那裡還有親戚朋友來照顧他? 只得也背了個包袱,同這些男婦,趁伙而走。恰好走到一個所在,一起男婦坐 在那裡,王氏看見一個人,甚是面熟。仔細瞪了一會,原來是衛裡那個識字。 想起來道:「阿伯,你也在這裡?」那人道:「你是誰家宅眷?我一時失記了。」 王氏道:「拙夫姓徐,叫做鵬子的。」那人道:「原來是徐先生娘子。失敬!失 敬!」王氏道:「阿伯也曉得他們一路去的消息麼?如何至今不見一封書信回 來?」那人道:「娘子,你還不曉得麼?說起也是一件新聞。他們糧船到臨清地 方,失於提防,被火燒了官糧。聞得運官羈候在那地方,早晚要提進京問罪哩。」 王氏道:「這樣可曾識得拙夫消息麼?」那人道:「這是別幫上人回來說的,恰 不識得徐先生的行止,不敢謊說。」王氏道:「這樣看來,或者有些長短怎處! 運官既問罪,他們有甚事?如何至今不見回來?一定是作他鄉之鬼了。」王氏 說到這裡,也不管兵荒馬亂,一頓嚎啕大哭起來。那人道:「也不消啼哭,須得 個的實人,打探一遭,才知端的。」 王氏哭著道:「他生長宦門,上無兄弟,下寡男女,一時落薄下來,有誰人 肯去打探?除非妾身親自去才好。」那人道:「你一個婦人,出門甚是不便,我 有個道理。這兩日有個糧船開幫,管船的是我舍親,我就去對他說,只要你飯 米,不要你搭載錢。共是一塊土上人,你便同去同回,這還是可以放心托付的。」 王氏道:「千萬借重阿伯去說,明早回我一個信兒,這就感謝不荊」那人道:「明 早准回你信。」次日,果然那人來回信道:「他日內就開船,你往大埠頭舡幫上 問李麻子就是。我已與他講明白了,你快早收拾上去。」說罷去了。這正是: 一時無遠慮,千里別家門。 前路多風雨,蕭蕭斷旅魂。 那王氏收拾停當,即時找船幫上,問著李麻子的船。李麻子道:「你是徐家 阿嫂麼?我舍親昨日說過了,請上船,今日還要開幫哩。」王氏拜謝了。 原來李麻子是個遊蕩不實之徒,年已三十多歲,還不曾娶親。只有一位母 親,有六十多歲,帶在船上,替他燒火煮飯。他頭日聽那識字說,還不知是怎 樣一個人,乃至王氏到了,見還是位年少婦人,心下想道:「這婦人也還乾淨, 又少年孤身上我的船來,明是天賜姻緣。開船的頭一日,就有利市了。弄他上 手鬆鬆腰,勝似到埠頭三錢一夜嫖那歪娼。聞得他是找尋丈夫的,倘或找尋不 著,弄得他燥脾,或者長遠跟了我,也未見得。甕中之鱉,怕他飛到那裡去, 這不是白白得了一個好渾家!」暗自欣喜。當下安他一個艙口,早早晚晚,小 心貼意,問茶問飯,好不慇懃。王氏只當他是好人,十分難得,著實過意不去, 那曉得他是肚裡懷奸詐的。這正是:甜言蜜語休輕聽,義膽貞心好自持。 過了幾日,眾人先睡了,李麻子吃得醉醺醺的唱上船來,竟到艙口問道:「徐 阿嫂睡了不曾?」原來王氏自上船後不曾解帶,連衣服倒在?上,略歪歪兒。 聽見李麻子叫喚,忖道:「這夜間叫我則甚?且不要應他,看他如何行止。」李 麻子見叫不應,悉悉索索撬那艙門。船上的門是沒有拴鎖的,一時被他弄開了, 他便擠身進船。王氏喝道:「是甚人,乘夜來鑽艙?」李麻子道:「是我。我憐 你孤身寂寥,特來陪你睡一覺兒。」王氏道:「胡說!我是大人家男女,你莫要 認錯了。快些回去,休要胡行!」李麻子道:「心肝,你上我船來就是個緣法, 分甚大人家、小人家,且圖快活一宵兒罷。」說罷,就雙手來抱祝王氏急了, 便跳起身來劈面就抓打。李麻子終是粗人,氣力大,一交按倒?上。王氏叫道: 「不好了!強姦良家婦女!」李麻子忙放了手,來按他的嘴被王氏乘勢一掙, 爬到艙口,大聲喊道:「救人!救人!強盜殺人哩!」李麻子慌了,見不是局, 忙忙的一溜煙去了。王氏待要聲張起來,想道:「在他矮簷下,也要將就三分。 我來所干何事?萬一決撒起來,怎樣開交?我只是堅正自持,不怕他怎樣了我。 待尋見丈夫,再與這廝打話,還是隱忍為高。」當晚就也不則聲了,依舊將艙 門緊閉,上?暗暗的去哭了。這還是王氏正氣,有主意,不然,已被小人玷污。 這都是婦人輕易出門之過。這正是: 婦人不可出閨門,容易花開蝶驟侵。 古云在家千日好,未可全拋一片心。 到次日,李麻子也覺得自家沒趣,茶水上懶懶散散的,也不來周致了。王 氏情願樂得,也不稀罕他。不幾日,船到了臨清,大家買神福,熱熱鬧鬧的。 王氏見到臨清對了李婆子說:「阿媽,我上岸找尋一回就來。」同了船上一個小 廝,上了岸來,逢店家便問。本地人道:「是有此事。去年曾有一幫糧船,在這 裡失了火,運官羈候這裡半年,後來提到北京,坐通天牢去了。」王氏道:「他 船上那夜曾折耗個把人麼?」那些人道:「也壞了幾個人。」王氏道:「他請一 位姓徐的做先生,不知列位也識得他在與不在。」那些人道:「壞了的人還埋在 本地,不曾收屍回去。卻不知得姓張姓李。」王氏逐個細細盤問,沒有一個人 識得。只有後來一個老者道:「記得舊年東嶽廟裡說有個糧船上落難的人,在那 裡幾時卻忘記了他的姓名。小娘子要問詳細,須到東嶽廟裡訪那些道士,才見 分曉。」王氏道:「這裡到廟有多少路?」老者道:「遠哩。來回也有四五里路。」 那王氏就要前去,那小廝道:「上來盤問這一會,肚中也餓了,且回船上吃碗飯 來再走這些遠路。你又走得慢,來回要好一會工夫,也要上船去支會他們一聲。 風水地面,不是當耍子的。」王氏道:「說得有理。」走回船上,對眾人說了這 番話。眾人還未答應,只見李麻子跳起來吆喝道:「放他娘的屁!我撐的是官船, 裝載的是朝廷漕糧,誰人敢道要行要止的?我又不曾得人三釐半分誰是他家的 奴才!莫說大人家、小人家,再要絡索些兒,一條繩子捆了,丟在水裡去,到 海龍王那裡告冤狀來尋我。老實對你說,我們糧船上人,欠在你恁一條狗命哩。」 喝叫把船開了,移在別港去。眾人一齊動手,把船脩脩嗚嗚的開了。氣得那王 氏眼直白瞪了,有眼淚也淌不出來。此時漫天無際,孤掌難鳴,稀罕你一個婦 人?只得眼睜睜看他把帆扯開了去。 王氏到了後艙,來對李婆說道:「阿媽,可憐我同你是一處人,你老人家搭 救我則個。」婆子道:「你是怎說?」王氏道:「我原是尋丈夫的,丈夫既不要 我尋,難道叫我運糧進京去不成?少不得他要打發我先回去。」婆子道:「你意 思是怎樣回去?」王氏道:「遇著南去便船,搭他載回去就是。」婆子冷笑一笑, 又歎了口氣道:「我說你這小男嫩婦家,不知出門艱險,我這船是地頭載夾的, 還有些抓拿,譬如遇著一個便船,把你送將上去,你曉得船上的人,是那個天 南地北的?你一位婦人,安頓在那處好?那船上都是好人。你扯不得個直,萬 一有個歹人,把你賣了幾兩銀子,送下水去,你在那裡去叫屈?出門若是恁樣 容易,男子漢在家的,也沒影兒了,稀罕你是個婦人,沒腳的蟹?怪道你少年 家不曉事體一發可笑了。」說罷歎了一聲就睡倒船艙板上了。王氏此時冰冷水 澆背,一般,才悔道是自家錯了,不宜輕易出門。見婆子話甚是有理「我如今 沒奈何,只得拼卻跟他前去,看他怎樣好歹,這一江水,是我結果之場了。」 暗自流淚不了。這恰是: 人情險似太行山,何地羲皇任閉關。 一日風波驚十二,豈徒出外片時難。 卻說這些人只有李麻子心裡難捱,道:「這雌兒弄不到手,明是一塊天鵝肉, 忍得到只反弔饞了人。我若是再去麻纏他,恐怕學前番模樣,亂起來,不成體 面﹔若丟著不去理他,心下又不肯服氣。」終日滿肚子打稿兒,又想道:「啐! 呆了不成?不得人也得銀,這樣人兒到北邊少也值四五十兩銀子。到前路去將 他賣了,我有了幾十兩銀子,怕討不得個小心貼意的!要這樣強頭強腦的東西 做甚麼?」心下主意定了,不幾時到了天津。這天津卻是安泊糧船去處,大家 到了這裡,都放了心,終日吃酒嫖妓女過日子。正是: 滿腹思量尋活計,誰知終遇死冤家。 原來前日與王氏同去問信的那小廝,就是李麻子的外甥,年紀雖小,到也 乖巧,有些鞋腳都來央王氏替他做。王氏也可憐他,每次順手就替他收拾停停 妥妥的,那小廝甚是感激他。那一日道:「徐阿媽,我一件衣服在船篷上拉破了, 煩你老人家替我補補何如?」王氏道:「你拿來我替你補。」那小廝也就坐在旁 邊道:「阿媽,阿媽,你一件喜事,你曉得麼?」王氏道:「有甚喜事?」那小 廝道:「我對你說,你莫對麻子說是我說的。」王氏道:「曉得,你且說來。」 小廝道:「我那麻舅舅將你嫁了這裡人家。前日上船看米的,是故意裝扮來相看 你的。看了中意出了三十兩銀子財禮。我舅舅要他四十兩,熬了這兩日的價錢, 適才那說媒的又來叫麻子去,在那酒店講話。約定一面交銀,一面抬人。」王 氏道:「你怎麼曉得?」小廝道:「我在酒店裡問麻子討錢買菜蔬,就叫我吃幾 杯酒。我聽得,特來告訴你。你若是去那人家,須要早些收拾,莫待臨期慌忙。 只是我一向難為阿媽,沒有甚報答你的。」王氏道:「恁樣我替你縫衣服,你還 上岸去打聽。有甚話說,千萬飛來報我知得,我有好東西來謝你。」那小廝家 曉得甚麼,應了一聲,歡歡喜喜地飛也似跑上岸去了。 王氏暗驚道:「這個惡賊,這樣狠毒!倒是這小廝來告訴我,不然白白的吃 他騙了。如今我死在這裡,無人知見,也是枉死。這是通北京的大去處,前途 自有活路頭。我算計三十六策,走為上策。」即忙收拾鞋腳,帶了些盤費。此 時天已黑了,船上人都上岸吃酒去了。王氏走將出來,四顧無人,三步兩步跳 了上岸,不往熱鬧去處,傍河涯冷靜一路,捨命奔將前去。這恰是: 路當險地難迴避,人生何處不相逢。
第五卷 成進士債主冤家齊證罪 說仇人泥犁刀劍總生花
《點絳唇》:今古茫茫,麒麟閣幀剡溪幅。驅狼逐鹿,奔走太行路。奸險生 心,到處成桎梏。休報復,你笑我哭,高枕黃粱熟。 話說丁協公自中了進士,值得大搖大擺今日是年家請酒,明日是盟兄回席, 又把北京踹得個稀爛。那日吏部掣簽,掣得福建地方一個知縣。領憑到手,不 日出京。到家祭了祖,親朋來賀的填門塞巷,應酬了些日子,才吹吹打打赴任 而去。一行家眷,好不齊整炫耀的。他是慣了的性子,那裡忍耐得?到那地方, 下力抓個兒,顧甚麼官聲國法?按院看他是進士出身,本上帶了個名字,大計 裡一個不謹,請了回籍。你說他家裡坐得住麼?他是個白衣也弄出個紗帽來, 豈有一個紗帽肯安心做了白衣的?那時值嚴相當權,他使得福建的東西不著, 運了些進京,打點了嚴世蕃,又拜他做乾兒子。嚴世蕃吩咐吏部,就起了他戶 部主事。他又帶家眷進京到了戶部的任。管倉管庫,他也不肯放鬆了那一京的。 不上年把,嚴相也逐回籍了,嚴世蕃不久也正法了。老子已壞,兒子還坐 得住?卻被戶科一個姓蕭的掌科,單單參了他一疏,說他如何貪贓,何等亂法, 大計壞的官不思閉門訟省,反入賄權奸,朦朧請復。以大君之祿位,作假父之 恩知,罪在不赦。末又道他本來面目,多屬夤緣,場屋關節,手眼神通,顯有 指證,不比風聞。伏乞敕下該部通盤打算,徹底澄清,計其贓罪,示以極刑, 除小人百足之尤,培國家萬年之氣等語。旨下發刑部究擬。那刑部關會了吏部, 討了大計的考語來,加他個不合入賄謀復的罪。又拗不過蕭掌科做了硬對,問 了個沈陽衛的軍,候旨下不題。正是: 憑他羽翼沖天去,若個奸雄好到頭。 不見曹瞞疑塚在,幾回玉碗去荒丘。 卻說徐鵬子在盧翰林家讀書,與公子交相琢磨。那公子到底是有根氣的, 就也虛心耐受,學業果比往日大進,時常送文字與翰林看。翰林也曉得是徐鵬 子誘掖之功,著實歡喜。 那一年提學發牌科考,盧翰林對鵬子道:「你揣摩已成,不要埋沒了。你可 借我北地籍貫,提學科考,你出來試一試,毋令英雄有白頭之歎。」徐鵬子應 允。一連府、縣、道,不費絲毫氣力,輕輕的進了學。又去趕遺才,又錄了一 名科舉。那盧公子仗自家的本事也公公道道摸了個二等科舉。翰林大喜,早晚 勸他們攻書,一切進場雜事,都不要分他們的心,只待臨場之日,帶筆硯進去 就是。 須臾進了三場,徐鵬子中了解元,盧公子也中在五十幾名上。這回光景, 真是不同,徐鵬子枯木再春,那盧翰林也是個刮目的知己了。翰林對鵬子道:「小 兒的本領還生疏,雖然偶中,不得自滿。我意這邊糧船甚便,僱了一個艙口, 又寬敞,又安穩,徐先生同小兒前去,一路上還要求你點撥。盤費是不消愁得, 你們早早進京,一面讀書去。若得小兒同徐先生聯發了,學生決不敢忘。」徐 鵬子謙謝不了。拜了房師之後,兩個人就趁順便的糧船預先進北京去了。 那盧家事體,百需百有,真個是不費他們半點心力,整日在船上讀書。剛 剛船到了天津衛兩個人商量道:「僱班轎馬,到京去更便些。我們在船上已久, 不耐煩了。」不一時,就僱了夫馬,徐鵬子與盧公子兩乘大轎,餘者都是騎馬 跟隨。可煞作怪,恰才不曾走了四五十里遠,只見一個婦人坐在荒草地面上啼 哭。他們這些人通不在意,徐鵬子是個受過患難之人,聽見便惻然動心。轎子 到他面前過,細聽一聽,聽得不似北音,便叫住轎,著人去問婦人是那裡人, 為何啼哭。那婦人回道:「是南邊人。」鵬子聽得聲音,連忙跳出轎來一看偌大 一驚,原來不是別人,就是他渾家王氏。便問道:「你為何在這裡?」那王氏起 先低頭而哭,見人來瞧,他也不敢抬頭。一聽見問他的聲音,才抬頭起來,見 是自家丈夫,方立起身道:「這是夢裡?如何這裡得相會?」徐鵬子道:「我如 今中了舉人,進京會試去。你來則甚?快講我聽。」王氏將避亂得信,特來找 尋,遇著惡船家,因此連夜走了,要走進北京問那衛官,再討你的消息,不想 於此得會,大略說了一遍。徐鵬子道:「這船家哩?」王氏道:「他已開船去了。 我認得他叫李麻子,他少不得要到北京,容易查訪的。」徐鵬子才請盧公子相 見了,大家悲感不勝,就將鵬子那乘大轎與王氏坐了,他另僱了一乘轎子,一 同進京。恰是: 今夜燈前照,猶疑夢裡身。 不受苦中苦,怎為人上人。 這王氏到這苦難時節,與死為鄰,不想遇了丈夫,又是遇了富貴的丈夫, 不似前番酸丁了。雖然是王氏貞一之報,卻也還是徐鵬子不淫濫之報。不幾日 到了北京,賃屋住下,一切不題,單理進場的功夫。須臾進過三場,卻早又揭 曉了。徐鵬子中了進士,盧公子榜上無名。鵬子又殿試過了,殿了二甲上。觀 政後,就授了北京刑部主事,去到任了,將家眷送進衙門,盧公子方才作別回 家。 卻說徐鵬子到任之後,書吏送進一本冊子,卻是戶部郎中丁全問遣這案的 爰書。便稟道:「丁家家口,先要點驗,造了冊子送堂奏請候旨發遣。昨日科裡 蕭爺又有帖兒來催了。」徐鵬子道:「丁全這廝,弄了個進士,做這樣現世報, 不知所犯何事?」隨將那宗案卷細閱一番,又檢那蕭掌科疏稿來看了道:「這樣 看來,一遣也不冤枉。」次日過堂點了丁全。只見那丁全含愧低頭局脩了不得。 徐鵬子只當他如此醜狀,見了鄉親,自覺面上難過,也不好十分拘求他。大約 就家口單上一看,也有個丫頭,叫做春櫻。逐一點名過去,叫到春櫻,鵬子仔 細一認,原來就是他走的那婢子,心下大加驚異,就叫那春櫻上來問道:「你也 認得我麼?」春櫻抬頭,認得是舊家主,應道:「奴婢認得。」話未說完,眼淚 簌簌的如雨下來。鵬子因法堂上不便細問,因叫道:「點完出去。」隨吩咐長班 道:「那丁衙丫頭春櫻,不是正經人犯,本廳備價贖身,你可帶他交進衙來,領 身價去交庫就是。」長班答應去了。到晚送到衙門口傳點進來道:「長班送春櫻 來,並領身價。」鵬子隨備了十二兩身價,付了長班,即喚春櫻進衙。春櫻一 見了家主、主母,跪在地上,哭得個不起。正是: 團圓今夜三生話,雞犬猶銜百世恩。 莫道令威重到日,徒將城郭愴歸魂。 徐鵬子問道:「我有甚虧負你你就走了?幾陷我於死地!」春櫻道:「這是 婢子該死。其中卻有個緣故。」夫人王氏道:「甚緣故,你慢慢兒說來。」春櫻 道:「那日老爺功名不遂,心下著惱奴婢不堪驅使因而觸怒。從小受老爺、奶奶 恩養,豈有含怨之心?不想那日那姓周的白日鬼來看老爺,此時叫我捧茶出去。 白日鬼問道:『你為甚麼眼睛哭得紅紅的?』我彼時不合應了他一句道:『相公 放榜不中家裡這幾日吵鬧不過。』白日鬼道:『恁樣講,著實難為了你。你有爹 娘麼?何不暫躲一兩日,等他過了性子,再回來也好。』我對他道:『爹娘在城 外,我卻不認得路。若躲過得一兩日,這就萬幸。』白日鬼道:『明日侵早我做 個陰騭,送你回去住幾日,轉來還替你對相公說,叫他寬你些。』奴婢一時短 見,還望他對相公處討饒。那曉得他第二日趁奶奶們未醒,果然敲門,叫我出 去。我只當他是好意,就不合同他出來。誰知他一領就把我送到丁家來。丁家 接住,就把我關在一片屋裡,不通消息。後來聞得他買了爹娘來吵鬧,又包他 告狀,送了那官五百兩銀子,要處死了你才放心。」夫人老大驚異,對鵬子道: 「你與丁家有甚仇麼?」鵬子低頭想道:「我與他沒甚冤仇,苦苦這般害我怎 的?」春櫻道:「還有話說。聞得他中舉人的卷子,是改了老爺的,老爺曾到白 日鬼面前說,要到監場察院處告他,他又是那推官的門生,極力幫他,就借奴 婢身上,先發制人,這都是我該死了。」說完又哭。鵬子點了點頭道:「原來恁 樣。叫人那裡摸頭腦去!怪得那日過堂時節他那般局不寧光景誰知到是他良心 發見的。」夫人道:「這樣惡人,怎麼天還把一頂紗帽與他戴?陷得我兩人險作 他鄉之鬼。」鵬子道:「我如今這樣,他如今那樣。我雖然流離顛沛,還有見天 日時節﹔別人參了他,恰好撞在我手裡結局,這就也是個報應了。」說猶未了, 傳稟進來,說科裡蕭爺請赴席。鵬子即時出來,到蕭衙去。正是: 平日殺人都市中,爭道相逢不相識。 淒淒不似向時聲,滿座聞之皆掩泣。 卻說徐鵬子來赴席,就問蕭掌科:「老先生尊召,同座還有甚人?」蕭掌科 道:「學生特設奉敬,並無陪賓。席間還有一事相商。」鵬子道:「這樣怎敢當?」 須臾坐下,酒斟數巡,蕭掌科道:「學生今日見屈者,正為丁全那廝。爰書雖定, 只求老先生早些造冊送堂,以便遣行,不可再留連濡滯,致有漏網之恨。」鵬 子道:「正欲請教一事:請問老先生疏稿言言金石,字字秋霜,但所云場屋關節, 這件不知何所指實,幸明賜教。」蕭掌科道:「這事不提就罷,提起來鑽心刺骨, 恨不食其肉而寢其皮。老先生不厭煩絮,請借樽酒消閒,為老先生講一遍。學 生習的是《春秋》,壯年才舉於鄉。節連會試,幾遭不中,鄉人皆以我為錢秀才 了。其時因一墳墓,老父與鄉人口角。鄉人有□心老父之意,因學生公車在即, 鄉人觀望伺隙而發。老父臨行謂學生曰:『鄉人有心挑釁久矣你此行若中進士他 就中止若不中進士,恐有不能忘情者。你須努力博個進士,以慰父望。今日軺 發之日,即汝父睜眸之日也。』比時學生答道:『大人不必憂慮,此行揣摩已成, 斷然要中決不負倚閭之望。』老父點頭而別。及到會試,學生極力敲推,成就 七篇文字,反覆翻閱,決然可中。出場遂謄稿飛報老父,使老父見而寬心。三 場皆稱,到揭曉日寂然無聞,因而不憤,候取了落卷,看作何分曉。那曉得討 了落卷出來,學生卷上竟不是學生的文字竟是潦潦草草,極不象樣幾篇臭爛文 字。卻好走到坊中看見丁全這廝的硃卷卻與學生的一般。學生就照謄錄的人名, 尋著替他理論,他說不關我們小人事,就是監場一位老爺那裡發下叫謄的,小 的怎敢不依?學生正欲告發,以泄心中不平之忿,因想家難方殷,又生他釁, 恐貽老父不安,只得含忍。鄉人因學生又不中了,遂將老父告在本縣。那知縣 又與學生素不相投,乘機生詐,就出牌逕拿老父。老父氣鬱,因而得病不起。 喪殯之儀,草率不堪。此事皆因不中,不中又因丁全,此學生痛心切骨,欲手 刃報父之仇一也。」說完道:「老先生請酒。老先生聽得可髮指否?」鵬子點了 點頭道:「是。」蕭掌科道:「還不止是。學生家道窮了,起復後只得就教。那 曉得時運不濟,單拈了一根廣西柳州府學教諭。許遠路程,揭借了盤費,吃了 許多驚恐辛苦教官體面,那裡嚇得動人?況獠蠻地方,怕的打劫,那裡怕你教 官?真正是齏鹽苦淡,老母好生不遂,又受了那邊山嵐野瘴得了一病,醫了數 百金,總是不起。此舉皆因不中,不中又因丁全,此學生痛心切骨,欲手刃報 母之仇一也。」講完又道:「請酒,老先生聽得可髮指麼?」鵬子又點了點頭道: 「是。」蕭掌科道:「還不止是。你說那千里之喪,怎得容易回鄉?學生除供給 醫藥之費,囊中已是蕭然了,盡將賤內衣裳首飾,可變賣的變賣,可融化的融 化不上四五十金。又到同官處告貸,他們極力齎發,也不上五十金。幸爾敝鄉 一個相知,在省下作官,學生親自到他任上求借,蒙他即借二百金,寫了合契, 著學生回鄉備還他家裡。學生感他不過,一路省儉,搬將母柩回來。你想一個 又老又窮的舉人,又在艱中,那裡得這二百金還人?那些討債的討了幾回,見 無撈摸,次後就出言出語了,最後就敲門打壁的罵了。那日學生他出,那些討 債的竟向內室辱罵,賤內不堪,回了幾句那些人故意發作,說道:『賴債,還來 打我!』因而並賤內推撲暈倒。賤內受氣不甘,從此得病,不上半年,相繼而 亡。此事皆因不中,不中又因丁全,此學生痛心切骨、要手刃報妻之仇一也。」 講完又道:「請酒,老先生聽得可髮指麼?」鵬子又點了點頭道:「是。」蕭掌 科道:「此三者皆其大端,約略舉而言之,其中造次顛沛還有百倍于此者,不敢 盡述,恐污尊耳。近來始成進士,初授行人受國恩超擢今職。打聽這廝罪惡貫 盈,意欲舉發。但他新投權相門下,作乾兒子,學生恐一時力量不及,不唯無 益,反置不共戴天之仇於不能報之地,只得刳心忍耐。今幸冰山已倒,百足無 能,荷聖明恩允稍泄前憤。總之,這廝縱懸首蒿街,消不得終天之恨!老先生 休見怪。污耳!污耳!」鵬子道:「原來如此。恐怕世人受此累者不少。」蕭掌 科道:「據老先生說有所聞見,亦祈賜教!」鵬子便含糊答應道:「學生也是這 等說,未必指丁全一人。」蕭掌科道:「只是求老先生速些,至囑!至囑!」又 吃了幾杯,方才告別。正是: 佛說大慈悲,眾生多水火。 憑君唱闡提,千劫大因果。 殺人街市中,不復知有我。 妮妮杯酒前,淚落如珠顆。 聞見咸心傷,殺之皆曰可。 堪歎讀書人,無知受其禍。 徐鵬子吃酒回來,對王夫人道:「原來丁全作孽,不止我這一宗所以今日得 此重報。」王夫人道:「他又做出甚事來?」鵬子將蕭掌科的話說了一遍,又道: 「謀為舉人急些也罷,若進士就遲一科也得,何必恁急急傾一家、補一家的? 蕭掌科被他弄得家散人亡,我卻比他還便宜兩個人。功名場中生出如此缺陷來, 也是一場笑話。」王夫人道:「這惡賊使盡奸計,害人成己,若乘機湊便,重處 他一番,警戒後人,且泄我兩家之恨,方稱我意。」鵬子道:「這也是前生孽債, 將就他些也罷。也費千謀百計,弄個兩榜,只望封妻蔭子,耀祖光宗,享盡人 間富貴,占盡天下便宜,誰知一旦泥首階前,灰心塞外,也就勾了。若復冤冤 相報,何日是了?依我的意思,覷個便還鬆動他些才是。」王夫人道:「蕭掌科 的對頭,你若鬆他,不是解已成之冤尋未來之釁麼?」鵬子道:「蕭掌科精明歷 煉,可以理恕的。我那負辜的事情,他久後自然識得。已成未來,都可以一概 湔除了。」 說猶未了,只見門人傳稟進來,堂上有文書到。鵬子喚接進來,拆開看完 呵呵大笑。夫人道:「甚事好笑?」鵬子道:「你說報仇,這不又是一宗報仇的 來了。」夫人道:「報甚的仇?」鵬子道:「戶科一本,為侵盜漕糧事。犯入李 麻子,奉旨刑部究擬。這不是你前日說的那李麻子麼?」夫人合掌道:「阿彌陀 佛,這惡賊我恨入骨髓,未得報復,今日自投網羅,如今天眼恁淺哩!」鵬子 道:「天眼淺,人眼倒要深些。這人已犯不赦之條,我又從而問入之,這又不是 第二個丁全了?」夫人笑道:「你意何如?」鵬子道:「候面審時定奪。」 次日坐堂,解到李麻子,鵬子道:「你是李麻子麼?」李麻子道:「是。」 鵬子道:「你抬頭起來。你認得我麼?」李麻子道:「不敢。」鵬子道:「你認得 徐家阿嫂麼?我姓甚麼哩?你要見徐阿嫂,我請出來與你看看。」李麻子聽得, 情知那件事發作了。只管叩頭道:「犯人該死!犯人該死!」鵬子拈起簽來,叫 重責四十大板。打完鵬子道:「你這兇頑之徒,你就不犯到我手裡,我先曉得你 必要壞事了。你今侵盜這許多漕糧,那裡去了?」李麻子道:「犯人一時無賴, 花費了些錢糧,情願就死罷。」鵬子道:「你就要死也還難哩。你家中還有產業 麼?」李麻子道:「家產毫無。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娘,帶在船上燒火,此外 並無倚靠。」鵬子喝帶出去。 次日出票,傳了他那一幫的運官、旗甲,一齊都到。鵬子善言勸諭,令他 眾人量力多寡,捐助他些。又道:「本司是為你們的,設使他枉口扳害了你們, 你們既要代賠,又多去了衙門之費。且撮補得一個人完全,也就是一幫的光彩。」 眾人感其恩義,只得一五一十的都替他清賠了。鵬子問了他個雜犯,仍代他償 了去,白白的趕了出京。這正是: 冤冤相報幾時休,到得回頭把債收。 漢武秦皇遺蹟處,年年風雨泣長楸。 卻說那丁協公既定了罪,只不見刑部發放,心下想道:「冤家路窄,單單網 落他手裡,這回耽擱了這許多日子,莫不是加些楔子,還要入我個重罪哩。」 因遣人通了一個鄉親,也是在京現任的,托他到徐刑部那裡去認罪,道:「丁全 自知該死,往日過惡,求念鄉情,開他一線生路,情願將原籍的房屋田產寫獻 進來贖罪罷。」徐刑部道:「豈有此理!丁協公自是得罪掌科,與我面上全沒相 干。」那鄉官道:「就不相干,也要求老鄉親做個魯仲連,何如?」徐刑部道: 「莫錯疑了。我遲遲原無他意,三日內便見分曉。」 這鄉官回來對丁協公說了,丁協公心疑未定。果然過了三日聽得冊立東宮 大赦天下。徐刑部就援例將丁全罪名開釋了,問個罷職永不敘用例,做文回了 堂上。堂上允了施行,這丁全才曉得徐刑部以德報怨,真正是仕途中聖賢,恩 怨內菩薩,舉家頂戴不荊次日青衣小帽,伺候刑部出堂,親自拜謝。鵬子知得 了,掛了一個牌道:會審欽件,一應公文不許投遞。 丁全看見牌面,諒道是盛德君子,不欲形人之惡的美意。在了大門口,端 端正正磕了八個大頭,口裡不知咕咕噥噥祝贊的甚話。恰也湊巧,那丁全正在 拜祝時節,只見又有一個人,破衣襤褸,飛跑走來,也跪在大門口,嘴裡大聲 說道:「願老爺、奶奶萬代公侯,富貴聯綿,子孫昌盛,享壽萬年。」磕了無千 帶萬頭才起來。一爬起來,頂頭撞了丁全。原來他兩個人是相熟的,一會兒各 訴前事,兩個人齊打起鄉談來,合掌念佛而去。你道這是甚人?原來是那李麻 子。這都是徐刑部公門中修行好處。門上人將此事傳稟進去,他也不以為意。 你看他受了多少磨難,功名被人占去,性命還要貼他。幾乎連結髮奶奶也將來 不保,他一味以德報怨,全不記懷」冤仇」二字。雖是摩練學問,從艱苦中操 出來的,卻還是本來面目上原帶了菩提種子。 若學蕭掌科,未嘗不艱苦,不摩練,不能學他忘機了。後來轉了吏部,升 了太常巡撫,累官至吏部尚書,享年九十多歲。夫人生了二子,春櫻因他無心 之疑,也念貧時小菜收了做偏房,也生了一子。三子克紹書香,兩個中了進士, 一個中了舉人,皆為名宦。這都是兩夫妻寬仁積德之報也。
第六卷 輕財色真強盜說法 出生死大義俠傳心
詩曰: 莫道山人感慨深,乾坤何事肯幽暗。 要離俠塚徒荒草,郭況才名為穴金。 誰道千秋無正史,只緣三天有傍侵。 凝眸細問當年事,大盜何曾在綠林。 這一旨詩似無指實,不過感慨寄意,借此發揮那憤?的意思。細看將來, 卻又似有所指一般,在下的拋了時名,日逐三餐淡飯,閒中不妨替他敲推一番 何如。你說朝廷設了吏邵,日日推選許多官員。這些官,要他做甚。無非是要 他治安百姓。那治安百姓的事體雖多,莫重在靖盜。所以說道,靖盜安民。朝 廷有了文官,又設一班武官。自鎮巡將領以下,又有那游擊番捕。那些人,吃 了朝廷錢糧,分明都是責備他靖盜安民的了。難道那做強盜的,生離娘胎,就 注定是強盜不成?也有迫於饑寒的,也有犯事不赦的,無可奈何,不得不走這 條路。只為其中也有許多負氣口的人,藏身此地。也有仗義疏財的,也有聞難 相救的,也有鋤強扶弱拔刀借命的,也有敗子回頭替國家效用的。這班人,負 不可一世之志,既不肯卑污無恥,與蟲蟻般生死。又不肯做瞞心昧己的勾當, 掠那黑暗錢財。寧可拼著一身品節不立,光光明明作個暢漢。做得來,橫挺著 身子:壞事時,硬伸個頭頸。卻比那暗中算計人東西的,覺得氣象還崢嶸些。 所以,先賢李涉贈他的詩云: 相逢何用相迴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在當時,可以道得個半足君。如今,這句卻要改了,改做「世上誰人得似 君」。但這些人,第一件要那靖盜安民的正直廉明,不要為他每做個榜樣。次之, 朝廷要破格用人,不可拘定那一流一途才做得官。這些人,得一官半職,鼓舞 才能,國家還可以收得人之效。我且說一個樣子,與你聽著。那司馬晉時,吳 下有兩個名士,兄叫做陸機,弟叫做陸雲。他家世相承,都做的是大官。莫說 家資敵國,那門生故吏,也遍天下。孫吳敗後,土地歸了晉前。他兄弟一肚才 學,不曾施展,又耐不過冷淡日子。因有了人薦他,收拾了許多東西,買船裝 到洛中見朝。那一日,舟泊河下,只聽得一聲胡哨,無數人湧將上船,把裝束 東西卷個罄盡。堆泊岸上,仍喊叫,拿著就殺。嚇得那陸機,連忙往後梢舵上, 蹲做一團躲了。那舵艙有個窗縫,他偷眼往外一看,只見岸上一張胡?上,坐 著個壯士。那壯士。頭上襄綠幘。身穿紅袍。氣宇不凡,丰姿出眾。手指東, 人就往東﹔手指西,人就往西。分派物件,個個均勻。指揮奔走,人人如意。 陸機看了,稱羨不已。心下這等暗獎,口中也就不知不覺滯將出來,叫道:「岸 上壯士,可通姓名,我有句話說。」到把那壯士吃了一驚,舉頭一望,卻是個 人蹲在舵艙裡說話。便笑道:「你說甚麼話哩?」陸機道:「我閱人多矣,看君 的相貌舉動,可借這般高大,埋沒這條道路。何不棄了,讀些書,養成學業, 替朝廷做些事,也不枉這般樣一個才品。」那壯士想道:我做許多年強盜,不 曾見此奇人,亦不曾閱此正論。說話的定是有意思的人。便道:「你肯出來相見 麼?」陸機聽了,連忙跳出艙口,上岸來。與那壯士施禮,各通名姓。那壯士 道:「我姓戴名淵,因四海多事,一身飄蕩,實足不曾讀書。公如不棄,便請拜 為師。」那壯士從此折節好學。陸機喜他立志,著意教他,薦他做了官。後來, 竟作了晉朝的柱石,為國靖難,做一個忠臣,至今不朽。 又說,宋朝有個宰相。叫做張齊賢。他未遇時,窮得屎淌。莫說別事,那 張嘴,從來不曾開得個燥脾。那肚子。從來不曾裝得個滿貫。那日,腹中饑餓, 無可消遣,只得往城外閒行。只見一所破屋裡面,有許多大漢,撐拳摸臂,在 那裡痛飲雄談。張齊賢曉得,是那把刀兒。搖搖擺擺,踱將進去,把手拱了一 拱,內一個大漢戲他道:「秀才肯吃酒麼?」張齊賢道:「有何不可,公等皆足 豪傑,只因宰相無識,不曾舉用公等,所以如此。我雖貧賤書生,極不喜那齷 齷齪齪的,敬重的是公輩。」那些大漢見他志氣昂昂,出言倜儻,都讓他坐了 首席。他坐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夾著就吃,鬥著就呷。眾人看他吃得有興, 一齊放了箸看他。他全不照管,還只大塊大碗咀嚼個不止。吃到盤底精光,方 才停箸。揩揩嘴道:「擾夠了,我別過了。」先前是個秀才,這番強盜還比他不 上。眾大漢道:「好漢子,酸子中少有的,我看你後來定做宰相。剎那時,須記 得我輩。」說罷,你一包,我一袋,各有所贈。齊賢也不推辭,收拾作一處, 拱了拱手,背著往外就走。後來,張齊賢果然做了名宰相。由前那個看來,是 個忠臣。由後看來,足一班的智士。這是史書上所載的,卻要再搬幾個說,又 恐引徵忒多,有妨正論。我且把正文說來,你們聽著。
第七卷 一文錢活逼英雄 三杯酒隨身縲紲
詩曰: 三百六十宮,秀才窮到底。 睛雨共晨昏,幾本爛書紙。 驕語少賓朋,閉戶獨妻子。 商賈手無錢,朱門不相喜。 有足胡敢揚,有心不副齒。 他人飽欲颺,我饑僵且死。 一朝富貴來,車馬如流水。 寄言白眼生,忽將兩目視。 話說天順年間,江西南昌府新建縣,一個秀才,姓時名升,表字大來。祖 父都是儒家出身,娶個渾家萬氏。那時,大來雖然飽學,屢次考優等,卻家業 淡薄。平日雖仗訓館供給,江西地方,極是檢薄,去處東金,也不甚厚。他家 下人雖不多,一年俸金只好餬口過去,不能有所餘積。那一年,正值旱荒。那 些學徒,自家棚拽不過,難道還請個先生湊荒不成。因此,那年竟不曾尋得館。 大凡秀才家處館,是他本行生意。那年沒館,就是那年沒生意了。但那沒生意 的,還有本錢可折,或是終身幫人做生意,也還有個出落。那秀才貴行是無本 可折的,又不能營算,沒人家肯要他相幫。又不能負輕擔重,掙一日過一日的。 你叫他如何不窮?這時,大來坐在家裡憂悶,對著那黃面婆子,就似有仇隙的 一般,終日攢著兩眉,就也虧他捱過了兩三個月。 這一日,恰是粒米塊柴也無的了,萬氏對丈夫道:「家中今日在陳,你出去 那裡借得幾升米來,度了今日。到明日,我有替人做鞋腳工錢送來,接著或可 延捱得十來日,你道何如?」時大來應道:「哦。」急忙走到廚房裡,思量打盆 熱水,洗了面,才好出門。那曉得,柴星也沒一塊,冷鍋冷灶的。他看了如此 光景,甚覺難過,只得低頭往外就跑。原來,時大來一時答應渾家,卻不曾打 點到甚人家去。及至走了出門,方才想到,我恁忙忙的走,待往何處好?反站 住了腳,想一想道:廣潤門外妻姨,有個月不曾往來,借他錢把銀子或是肯的。 才舉腳走了十數步,又想道:不好,那姨夫是市井之人,他富我貧,時常欺嫌 我,今日走去,借他些須,倘不肯時,反要受一肚悶氣。又走了回來,又站住 想道:章江門外,去年學生家,他還過得,莫若問他借也罷。忙忙的又走了十 數步,又想到:也不好,他因家下缺乏,才辭先生,今又去借貸,是個不知趣 的人了。又走了回來,一頭走一頭想道﹔蓼洲頭汪朝奉店裡一宗當頭,拿票去 還可找得些銀子。又一頭想道:我到傅朋友那裡,也還借得數升米。想這家, 想那家,在那街心裡,一走來一走去,象個失心瘋的一般。也不知來回走了幾 個時刻,還不曾出那十數步之外。 卻不防,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手裡拿著一個碗,碗裡有些少油,走來當面 一捏,把那碗當的一聲在街上跌碎了。孩子家那裡管他,一把扭住了時大來叫 起屈來,快些陪我。時大來一時摸頭不著,急了道:「你走路,我也走路,你失 措打碎,如何叫我賠?」那孩子眼淚鼻涕的哭著道:「你不還我,我也回不得家, 我同你去死罷。」一時間,就圍集了許多人看,內中一個道:「這孩子打掉多少 東西,哭的恁凶?」孩子道:「我來買一個錢油炒菜,與俺父親吃飯,往南京去, 他連碗替我打碎了。」又一個對時大來道:「你是那裡人,既打碎他的,約莫還 他些罷。」時大來道:「我是本府學裡相公,其實身上不曾帶有錢。若是有時, 莫說一文錢,就多些也還了也。」又一個道:「你既是相公,行路該斯文些,為 甚打碎娃娃家碗,難道你也是個娃娃不成。」這正是: 憑君豪氣三千丈,腰裡時錢一個無。 多少世間牛馬輩,膳纏金繒字模糊 那孩子扯住,死也不放,要賠油賠碗。這些看的人,又七嘴八舌的,弄得 個時大來,真不得假不得,若有個地洞,也鑽將去。那件布道袍,也扯得不象 樣了。只見一個大漢,身長七尺,鬚髯尺餘,儼似關帝一般。走將來,分開眾 人,將兜肚裡錢,抓了一把,喝那孩子道:「你拿去。」一把扯了時十大來就走 道:「相公,你隨我來。」那些人終分散去了。你看那人怎生捫扮: 頭戴一字巾幘,身穿窄袖戰袍,快靴短箭錦腰?,結束莊嚴緊妙。髯頰飄 飄欲動,眉間殺氣秋高,面前若有把關刀,那怕妖魔打攪。 這時大來惱得發昏的,信腳隨著他走未數十步,那漢扯他上個大酒樓,按 他坐了,大聲叫拿酒來,時大來略定了神問道:「壯士何人,這般錯愛?」那漢 道:「某乃北直人,有些公幹,在這樓上候位朋友。偌早坐起,就見了先生,在 這街心裡走來走去。連某也看得不耐煩了,我疑先生心有大不得已之事。正要 下樓借問。不期添出這樁事來。請問先生定是何故?」時大來此時年會,不好 宣言,只得含糊道:「也沒甚事,只想去將望個朋友,閒談一會兒。」那漢道: 「大丈夫一言相得,此頭可斷,果有大事難決,某亦可略效區區。先生反如此 見瞞,可謂不知人了。」時大來聽得,料是個奇人,便道:「不敢相瞞,學生備 員府庠,訓館度日,因年荒失館,家下柴米俱無。剛才出門,正欲干謁幾位親 友,借貸些須,度此奇窮。心下正打點不定,遇著這孩子啐聒恁一場,寒士醜 態,都被冷眼看破。若適間不遇恩人,學生此時也可以死得了。」說罷,眼淚 酸酸欲下。那漢點了點頭,歎口氣道:「共是一般讀書的,那得了手的,終日敲 人拶人,橫著心腸刻剝人的東西,就是富堪敵國,也還不知饜足。這未遇的, 饑寒逼身,夫妻莫保,剛才就是一文錢,也迫不出來,受了多少腌臢臭氣。這 等看來,天公忒也安頓不勻些。」遂大聲道:「我說犯了怎樣大事,原來只為這 點小事,可憐可憐。只是某坐得久了,急欲到個所在去,不能相陪終席了。」 把手向胸袋一摸,拿出一封物件,當的放在桌上道:「某今日不曾打點,只帶些 買點心吃的銀子,先生且將去,休怪,請了。」又回頭道:「酒肴還有餘,先生 慢慢放心吃完,都是我打發他。」說罷,竟飄然下樓去了。 這時大來正要推卻,才待開口,他已到了樓下。又遞一大把物件,與店主 人道:「這是我吃的酒錢,樓上那位相公都在裡面。多的收下,我再來算。」時 大來一直趕下樓來,他已到街上,走去幾間門面了。時大來大聲叫道:「且住, 請問高姓大名。」那漢一面走,一面答道:「我別號風髯子。」才聽完這一句, 再望不見了。時大來只得復身上樓,見剩的酒肴還擺在那裡,拿起來,一面吃 一面想道:天下有如此奇人,連多謝這兩個字也不收我的,飛也似走了。難道 我是做夢不成?這封物件敲在桌子上,還噹噹的響,我想世上有多少高人俠士, 多分就是此輩了。可惜,去得太促,不曾與他多盤桓刻把。他把桌上的吃個淨 光,方才理那封東西下樓來了。正是: 有焯千里能相會,誰似當年運束通。 今日對君須盡醉,莫隨野烏罵喜風。 卻說時大來的妻子,在家束著肚帶子等著﹔那裡望得個蹤影兒回來。直到 下午,只見把門一推,時大來紅了個臉,笑嘻嘻的走進來。萬氏道:「你去借了 多少東西來?」時大來道:「那裡借得分毫。」萬氏道:「既不曾借得,緣何咱 恁晚才回,倒又吃得有七八分了。」時大來把那封物件撲通的往桌上一撩道:「你 還餓到如今,這也忒難為你了,我帶了一件東西來,與你看看。」萬氏道:「甚 麼物件?」捏起來卻重,打開一看,只見一包五封,每封十兩,都是高邊足色 古老銀子。萬氏道:「此物何處得來,莫不是做了反事?」時大來一個呵呵道: 「我讀書君子,做甚反事。」萬氏道:「是誰人借與你的?」時大來將日裡所遇 之事,一五一十對渾家說了,萬氏道:「莫不足神仙憐我,與你窮到盡頭,來此 救度我們。你曾問他姓名麼?」時大來謂:「這人眉高日朗,顴鬢蔥濃,那鬚髯 甚長,卻也有飄飄凌雲之氣,或是神仙也未可知。我趕去問他姓名,他只道是 風髯子,就不見了。我想,這宗銀子,料是還他不得的了。今日就借些用何妨。」 打開包來,檢出一封,買了幾擔柴,擔把米,買些鹽油菜蔬,又買些酒肉,與 婆子開開葷。頃刻間,屋子裡熱鬧烘烘的,卻似添了許多人一般。夫妻兩口, 說也有,笑也有,不似早間時分淒寂了。有《桂枝兒》為證: 甚東西生地恁波俏, 粉臉涎把兩腳兒蹺, 愛了你那個不要親朋為你好, 就是怨仇也開銷。 這樣滾熱的行情, 也怎麼不是現世寶。 你說那風髯子的係何人,原來是個大盜。但他做強盜與別的不同。別的強 盜,連負販的都不放鬆,破衣綻襪都收拾了去。他主意道:「做好人,有好人的 勛業。就做歹人,也有歹人的品節。大丈夫,既投胎在這裡,也要為天公留些 仁愛,為朝廷效些忠悃,為自家立些聲名。如那行商坐賈,齎了祖宗血本,涉 水登山,擔憂受怕,只博得半分三釐利息,回家還債,負養老小,你卻一鼓而 鯨吞,天理也不容你。那些貪官污吏,吃了朝廷俸祿,又拿竹批拶子,刻剝窮 戶,大槓小擔為他行淫樂禍之助。若朝廷知得,也要迫他贓物,還要問個罪名。 我如今,起了贓物,饒了他罪,為朝廷施法外之仁,還便宜了他。」所以,他 遇著小本的,眼也不看。遇著那些帶紗帽的,他就也不叫多謝了。雖是強盜, 卻算得此輩中高人俠士了。那時大來偶然遇他,遂動他一點救貧之念,也不知 是禍是福。時大來次日,又摸了兩件衣服。穿著起來。竟不象個失館的先生了。 有句詩道得好: 世人好相皮,衣服宜珍直。 西施被菅臬,無鹽返葬送。 被褐而懷玉,誰人知孔孟。 春能富貴天,花鳥增妍笑。 所以衣著這件物,極是抬舉人的。俗語云:狗不咬君子。難道那狗是通過 慧的,他遇著衣服鮮華的,就不肯吠他,卻似妙在勢利上走的一般。再看那穿 得好的,憑你是乞丐出身,會席都要椎他上座。就是途中不相識的,也要讓他 先行。若是那粗衣破服的,任你文兼孔孟,武達孫吳,莫說坐席,就在路上行 走,乞丐也推他一邊占過先去。這是天開地辟的風俗,怪他不得的。卻說時大 來,那日著了新,贖出來那件綢道袍,望那傅朋友回來,只聽得背後人叫時相 公時先生。回頭一首,卻認足本縣專慣搠摸的,叫做呂游之。他便立住等他, 只見呂游之趕上。把他相上相下的估了一會。道:「恭喜今年美館。」時大來道: 「有館倒好了。」呂游之道:「無館正好,我卻有句話商量。」時大來道:「願 聞。」呂游之道:「有個廣東潮州府太守,舟泊蓼洲頭去上任的,要在本地請個 幕賓。前日,風吹到我耳朵來,我欲趁此賺幾兩銀子。一連走了兩三日,竟尋 不見個相識。你若沒館,肯做此事否?」時大來滿心歡喜道:「相煩作成那話兒, 弟是在行的。」呂游之道:「既如此說,你且回家,我去就來。」少頃,呂游之 同一位穿青的,拿了個紅帖,又是聘金六兩,一個封兒,對時大米道:「一說即 妥,每年俸金一百二十兩。先兌一半安家,後日早開船。刻下請你去面會。」 時大來收了,即同兩個人到船上,那知府見他衣履乾淨,言詞簡雅,並無他話。 只道:「借重早些收拾,明日午後就要開船了。」隨封了六十兩俸金送來,時大 來收了,才打發人出門。呂游之早到,當面開封,取了兩包,送他做謝儀去了。 餘者,交付渾家。次日,收拾上船。第二日吹打起行,一路來,過了南安,起 夫馬過嶺。正是: 不煩驛使寄梅花,時來風道滕王閣。 原來,這知府姓任,甲科出身,極是個手長的,也初選得了會稽縣知縣。 被他做得甚沒體面,詐了被告,又詐原告,地方人揭告了,住腳不牢,用了些 銀子,調個任,做了江西靖安縣。這靖安縣,一到他上任,就不肯靖安了。連 地皮卷盡,還恨那樹根生得不堅牢。做了兩年,因物議,不得行取兩衙門,卻 謀升個戶部主事。他財運頗亨,管糧抽稅,加三加五,又搜剋了無限銀子。訪 得潮州是有生發去處,就謀了潮州知府。隨任的親身,也無多人,只有一個夫 人,一位小姐。小姐名喚賽兒,言比兒子還賽得過。那小姐人物精美,識見超 邁,常鄙乃父在錢財上著腳,恐於官不利。時有幾諫言語。這知府見不肖己, 也不甚歡喜他。他來的是兩隻大船,船內堆塞滿滿的。不問粗重物件,那古董 玩器,充口耀目,也不知多少件數。 那日,撥夫過嶺,大擔小擔,排滿了一條長嶺。不似才上任的,到似個收 拾回家的一般。那時,行李在先,夫人小姐居中,他一乘大轎押扛在後。忽聽 一聲哨響,幾隻柳木箭已到面前了,一齊慌張站住。只見十餘籌好漢,將行李 趕著就走。又叫道:「這樣贓胚,綁起來殺了罷。」一時間,將任知府綁起來。 正在那叫天叫地時節,卻說時大來這班人,都在後面走。時大來乘個兜子,正 在那嶺上慢慢的來。卻報前面官槓被打劫了。時大來吃了一驚,連忙趕到前頭, 高處一望,內有一個人道:「原來時相公同來的,放了他罷。」倏忽間,好漢去 盡了。那知府被眾人解救起來,行李輜重都去了,連小姐也尋不著。知府道,「適 才分明聽見強盜口裡說聲時相公,他緣何認得老時?今日若不是同他走,這性 命休了,嶺上也難久住,且到南雄府,再作理會。」不時,到了南雄,因不見 小姐,心中暗問道:「這強盜,打劫我的浮財,連我女兒都打劫了去。」又想了 一想道,有了有了,強盜既認得老時,何不報究老時,女兒自有著落了,此時 就忘記那救命的時節。正是: 只圖日下空庭計,不憶當年吮血時。 次日,親自拜南雄知府,把上件說了,又道:「別的都罷,只是小女關懷, 誰識請來的幕賓,與這些人作鉤手,煩老寅翁,將時大來嚴刑起來,不怕他不 招。小女得去珠復還,追來贓物,一概奉送,聊作酬謝。」南雄知府謝道:「領 教,斷不辱命。」 原來,那好漢說的這句話,只在知府聽見,時大來在後頭,並不知風。及 任知府拜南雄府回來,時大來迎著道:「拜了太尊,就該相煩緝捕才是。」任知 府昂昂的道,「不勞緝捕,也訪得有七八分了。」說罷,就走了進去。時大來只 道他心下痛傷,故此沒好相待。正待回頭,忽見如狼似虎一班人,跑進來將鐵 鎖望他頸上一套,拖著就走。時大來道:「這是怎麼說!」到了大門,只見任管 家道:「你快去報知老爺,近些人無狀,快來相救則個。」那些管家佯佯的道: 「你去。」時大來驚疑不決,對眾人道:「你們奉那個差來的,休這等放肆,我 是任太爺請來的相公。」眾人道:「就是請你的做原告哩。」時大來道:「這事 從那裡說起?」眾人拖的拖,扯的扯,道:「去到那裡就曉得。」正是: 無風波浪起,說起也驚人。 時大來不知就裡,還望任知府那支救兵。大著膽,隨著他帶到南雄府。那 知府即時升堂,看著時大來道:「好個強盜幕賓。」時大來直挺著道:「強盜自 強盜,幕賓自幕賓,為何兩句做一句說。」那知府道:「任太尊好意請你,到通 了強盜劫他,劫了財寶去也罷,為何連小姐也劫去?想是被你這賊眼看見姿色 美,去他個壓寨。這樣看來,做官的再誰敢去請幕賓?快替我夾起來。」 時大來道:「有何憑據,平白冤人。」知府道:「既不通同,為甚強盜認得 你,反來叫你?」時大來道:「誰人聽見?」知府道:「自有人聽見,你只快快 招出這班人名姓,窩家,追得贓物來時,我便作主釋放你。」時大來道:「青天 白日之下,負此奇冤,寧可死作怨鬼,到閻羅處伸訴,沒有人招得。」那知府 只望追來贓物作謝儀的,那管冤枉不冤枉。登時大怒,叫夾起來。眾役一齊動 手,乒乒乓乓,敲了無數。那知府將他剝落一回,見他初次不招,只得作個鬆 局,叫道:「發監再審。」就著人報任知府,任知府又親來叮囑一番,才別了上 任去。正是: 張公吃酒李公醉,喜鵲烏鴉共樹飛。 漫道死生渾夢幻,他年重望帝城暉。
第八卷 真人不犯邪淫戒 出獄重生故舊災
詩曰: 從來時色本難逢,況是梁間君子翁。 盜跖尚能容扼項,叔孫何苦又彎弓。 平生仗劍輕樽酒,此日膏車泣路窮。 信步狂歌燕市裡,保傭屠狗將無同。 你說梅嶺上打劫的卻是甚人?原來就是風髯子那班兄弟,因見了時大來, 即引人回轉。及至到營,只見門首有頂轎子,問道:「這是何處拾來的?」那些 人道:「就是那贓胚女兒。」風髯子道:「誰教你們抬來?不曾驚動他麼?」那 些人道,「不曾動,你去驗驗封皮看。」風髯子即來見小姐,作揖道:「小姐休 驚,我因在靖安縣訪得令尊治聲極其狼狽,百姓嗟怨。此時就懷個為民除害之 念。近日,聞他升轉潮州,見他行李累累,梅峙相遇,觸動昔日念頭,只因見 了時秀才,我想他是個正人君子,若是同去,定然有所救正,因此便回。不想 眾弟兄們不知我心,又驚動大駕。小姐切勿驚恐,明日決送回南雄去,交割與 令尊。」小姐拜謝道:「若得重還,便是重生父母了。」風髯子即將小姐安頓潔 僻房裡,著人看守。過了夜。次日,僱了本地人抬轎子,又遣幾個的當人跟送。 那小姐暗道:「天下有這樣好強盜,還肯放我轉來,正是那時先生如何與強盜相 知?難道他也做強盜不成?方才說我父親的話,句句不誣。這又是正人君子。 這等看來,又似不曾做強盜的。為何強盜裡面這樣敬重他。」一時間,那一行 人把他送到了南雄,即回去了。任小姐自家出來,稟了知府,知府叫船送到潮 州,還著人跟去討回話。 卻說這班人回寨,風髯子問道:「送到了,不曾失所麼?」那班人道:「不 但不曾失所,還打聽一樁好笑的事來,你來看一看。」風髯子忙打開來,卻是 抄白一張告示,上面寫道: 正堂為曉諭事,照得潮州府正堂任帶領家眷赴任,道經梅嶺遇盜,劫去行 李輜重無算,並虜去小姐一人,不知下落。近訪得係盜首時大來,勾通線索, 表裡為奸,已經捉獲,嚴審成招定罪。俟詳各憲外所有餘黨,如有知風來報者, 官給賞銀五十兩,倘窩主故行抗匿,訪出一體重處,決不姑貸,特示。 風髯子閱完,跌足道:「是我誤了他,他做秀才的人,如何經得起?」躊躇 了一會,道:「有理有理。」隨傳集那班好漢一起攏來,道:「我有句話說,眾 兄弟恰要依我。梅嶺那樁事,我們得了東西,犯了事。大丈夫自作自當,伸個 頸子,憑他去砍,有甚麼悵悔。只為我不該失錯,說了一句活,白白陷了時秀 才。我們享福,叫他無辜頂口。不但心下過不去,無理也要明白。依我說,除 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救了他出來,我就死也無怨。眾兄弟扶持我去走一遭。」 眾人道:「這甚大事,但憑吩咐。」當下推牛口酒,大家痛飲一番。次日,各藏 短械,你裝賣藥的,他扮送柴的,個個進城安下。風髯子又對眾人道:「可笑南 雄府,也是一樣糊塗的天下。豈有同是盜伙裡,肯向人面前說出名姓來的麼? 這等人,卻也虧他中了兩榜,還有面孔做官。我如今救了時秀才出來,再將這 迷糊盤也打碎,方消我恨。」眾人齊聲道:「是。」正是: 分明水滸傳中人,只少招安張叔夜。 伺候晚了,發一聲喊,取出器械,劈開監門。風髯子當先,尋來尋去,才 尋著時大來。卻是夾壞的腳,著一人背了他逕走。此時,因救人出城,就不曾 進府門去了。一行人擁了出城,連夜奔走到了五十里之外,方才住了。將時大 來放下,風髯子向前道:「時先生,累你受苦。」時大來才把眼睛睜開道:「有 莫是夢裡,不然,如何得到這裡。」風髯子將前至尾,說了一道。時大來道:「卻 也單怪不得老任,你也不該擄他女兒。」風髯子又將送女兒事說了一通。時大 來道:「你既做了聖賢的事,我就為你死也甘心。只是既救我出來,難道叫我也 做這道路不成?」風髯子道:「這也不勸你做,你讀書人還望上進,此處非久住 之地,天也快明瞭,我有一百兩銀子在此,你可拿去做盤纏回家。速往他處, 切不可耽擱誤事。」時大來接了銀子,掉下淚來道:「蒙恩兄這般看顧,生死骨 肉之恩,何以相報?丈夫有心,俟以異日罷了,此時也說不盡。」那風髯子殺 人不轉珠的眼睛內,也掉下幾點鐵淚,道:「前途珍重,我不能久談了。」說罷, 忙忙去了。時大來舉眼一看,那些人已不知走去了幾里,他慢慢結束停當,緩 步前行,身邊有了盤費,膽自大了。只揀僻徑行去。心下時時提念,風髯子真 正義俠,感歎不盡。這正是: 人家親弟兄,爭競到錢口。 如何陌路人,死生相斷續。 管鮑徒分金,此吾不足讀。 恩怨要分明,英雄豈虛哭。 卻說南雄府曉得:老任去的輜重豐厚,追得贓來,一定是我囊中之物。況 已跟究一個女兒,送還了他。願外遠涉,破些己財謝我。但這宗財爻,須著落 時大來身上,不可放鬆了。人是頑皮,不到極處不招,當下單出了一面水牌, 硃筆書道: 盜犯時大來,定限次日,午堂聽審。 將到晚問,忽聽得一片聲喊。那知府嚇得戰抖抖的,忙叫取一輛梯子,自 家走上屋去。直等喊聲去了一會,方才下來。卻說那禁子把頭,伸出來一望, 知是劫了獄。即忙飛報知府,知府問劫了那一起去,快些查報。禁子奔回,將 盜簿唱名一點,內中單不見盜犯時大來。又來報道:「各犯俱在,只不見了時大 來。」知府大怒道:「這明是梅嶺上那班人了,前日這等夾打,兀自不招,可惜 這兩日鬆了一鬆,若上緊敲打,此時人贓俱獲,也未可知。這些人,諒不曾遠 出。」次日早堂,堂限番捕輯獲,三六九日比較。一面將劫獄事情,申揭各上 司,又一面移文潮州府去,照會那邊。回文記時大來是南昌人,於是又一面移 關提到江西,又一面稟了撫按兩院,請移文江西兩院,知會合剿。四下佈置已 定,只望提到時大來,一泄肚子憤氣。這正是: 憑空舒出拿雲手,到底誰知色是空。 卻說時大來夾損的腳元氣未復,一路盤費有餘,慢慢踱來。在路上整整走 了個把月。那日進到望見南昌城,想到:天色還早,在這裡多歇一會兒,傍晚 才好到家。正在俄延歎息之際,冤家路窄,剛剛一頭撞著呂游之。時大來忙把 頭一低,呂游之已看見了,便道:「時先生你做甚麼,何時回來的?」時大來道: 「我如今才到,尚未攏家。」呂游之想一想道:「哦,還未到家麼。我問你,你 回來恁快,不在那裡多住年把。」時大來道:「不瞞兄說,我初時同老任頗也相 得,不期他到任上,貪婪無厭,小弟不揣匡正他幾遭,他不聽諫,我也不能自 容,只得辭他回家。」呂游之道:「這等說來,他家下人口無恙否,可曾送些盤 費與你?」時大來道:「潮州富庶之邦,家下人有甚不快活。若問盤費,卻無毫 釐。他來辭我,或者還有些。是我辭他,如何好問他討盤費。」呂游之道:「依 你說,到是難為了你,我前日意欲趁人到廣,問你拈個肥頭,這等是空望了。」 時大來只認他是真話,不作理會,一心要趕進城,對呂游之道:「我匆匆來口細 聚,明日來奉望罷。」呂游之道:「我也要同進城,一齊到路口分別。」這正是: 遭笑還疑哭,殺人不用月。 世風非古昔,步步費推敲。 時大來取路回家,敲門見了妻子。萬氏道:「我說你去多則二年,少也一年, 為何轉身恁快?」時大來道:「一言難盡,且關了門。」著將從前事細說一番。 萬氏掉淚道:「這等你是死裡回生的了。如今還是怎樣?」時大來道:「風髯子 臨別,送銀一百兩,一路來費去有限,我意將銀子分一半家用,攜半作盤費, 往他處躲過節時。等這兩個升轉了,那時無對頭上緊,從容回來,再作道理。」 正在不勝情處,只聽得外面有人輕輕叩門。萬氏道:「甚人打門?」外面人道: 「我是鄰佑,特來借個火種兒。」萬氏道:「這時節,還來討甚火。」時大來道: 「鄰居家,不好意思,點個與他罷。」自家起來開門,門閂才拔動,外面人一 腳便踢開了。一時間,擠了無數兇神,塞滿一屋。只見得: 人人青布箭豔,個個鋼椎鐵尺,渾身殺氣橫秋高,認得眉橫鼻直。火把密 似雨點,喊聲塞滿斗室,還疑庾嶺大王來,好去呼風髯子。 那些人見了時大來,幾鐵尺打倒。這個就取鐵索,把項上套了,那個便下 了鎖,七手八腳,把個時大來四馬攢蹄,弔將起來。萬氏只認做強盜打劫,他 大聲喊道:「四鄰八舍,快來救人,強盜在這裡殺人哩。」內中一個將萬氏劈面 一啐道:「說左了些。不說是拿強盜的。」時大來道:「你是那個衙門差來的, 還是為甚事?」那些人道:「南昌府太爺差來的,奉了撫按兩院的批文,食那南 雄劫獄的強盜,恁般些小事情,休要害怕。」萬氏見說著實情,扯著丈夫,呼 天叫地,痛哭起來。時大來道:「孽障到了,該見你一面才死,哭之何益?」天 明,那些人道:「休推睡裡夢裡,快備下馬飯和差錢,只要你皮箱角撒下來的也 夠了。」眾人你一嘴我一舌,在那裡亂講,只見呂游之推開門叫道:「時相公在 家麼?」那些人道:「時相公快活的緊,在這裡打鞦韆哩。」呂游之拱手道:「原 來是府牌,到此貴幹?」一個道:「你問作甚,取緝該的牌票與你看。」呂游之 看了,故意勸道:「相公家自有體面,且放下來講理。」那些人道:「休說放的 話,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你是強盜的貴相知,看你這欄停何如?」正是: 鳥訛獸阱窩中鬼,暗箭難防仁不仁。 呂游之走到時大來耳朵邊道:「這事到官還好處,這些人樣狀,你須設法打 發他,官面前好鬆勁些兒。」時大來道:「些少銀兩在寒室手,煩你討來,替我 做個士兒。」呂游之得了這句語,生情起來,對萬氏道:「你相公剛才對我說有 許多銀子在你手裡,叫你盡付於我,作個法兒放他,你快將來,不可自誤大事。」 萬氏此時心慌撩亂,就把風髯子那包物件,一齊遞與呂游之,還下丁一禮道:「呂 伯伯千萬設個法兒救他一救。」呂游之接了銀子暗道:這樣手鬆,或者做那刀 兒是真的。遂對萬氏道:「我且拿去講講,若是不夠,還要你添些。」轉身對眾 人道:「放下人來,百事都在我。」眾人會意道:「強盜是放鬆不得的,看呂哥 面上,暫寬寬罷。」解下弔,透喉鎖了,著兩個監押。那班人一同出了門。呂 游之抽了三七頭兒去了。 你說這番捕如何恁速?時大來千萬不該遇了呂游之,只道那邊事這裡不曉 得,略瞞了他。誰想,關文到了月餘,他專在衙門串事,有個不曉得的?說了 些敲打話,大來全然不懂。這樣書呆子,怎麼不合著那班人來捉弄他些兒去。 這正是: 離來山下網,又入鬼門關。 大道多艱阻,誰能透九還。 這是強盜劫獄事情,難道買放得的?次日早堂,帶了時大來到府,銷了限 批。原來這知府,與南雄的也象一個爺娘養的,一般正在垂涎,看見拿到,即 喚做頭一起問道:「既打劫,又劫獄,人也中常,卻有恁大手段。」時大來道: 「犯人是本府生員,平日果是不端的?太爺可以查問。」知府道:「那生員兩字, 該收拾起了,我且問你打劫事,還可推委,現時劫了獄逃回,難道也椎委得麼? 好對你說,這是隔省事情,你招個人來替你,你未必就死。本府可替你作主得 的。」時大來難道好扳出風髯子不成,只得道:「死情願死,沒有人招得。」知 府大怒:「叫夾起來。」又敲了一百。時大來死而復甦,只不肯招人。知府道: 「且寄監。」又吩咐禁子道:「你曉得是劫過獄的盜犯麼?」禁子道:「理會得。」 將他放重監裡,運?匣將起來。這恰是: 新官與舊官,方信做人難。 國法深如海,人情險似山。 那呂游之還放他不過,買了些酒肉,假進監望他:「此時相公這樣苦,受不 過,小弟買得瓶酒,時來望你。」時大來道:「生受你了。」呂游之灌他幾杯道: 「你聽得官府昨日的話麼,明足要丟把兒,你肯出得幾兩銀子,我替你尋個門 路,早晚得鬆動些。」時大來道:「到此田地,豈有瞞你,只索拼這條命罷。」 呂游之見不是腔,假意又灌幾杯,出來又來對萬氏道:「才到監中買瓶酒,塑你 相公,甚是打熬不過,叫我對你說,千萬設法些銀子,央我送進內去,早早救 他一個死。」萬氏道:「說那裡話,前日只得一封銀子,我都遞與你,家中柴米 俱無,我丈夫一定不能救了,」嚎陶一場大哭。呂游之兩邊打合,知他果是空 的,只得道:「我也是這等為他沒有家子,卻怪不得我了。」只聽得街上人亂烘 烘說:「按院來了。」呂游之道:「按院下馬,我有張狀子,要去遞。」說了就 走。萬氏想到:「銀子沒有,難道看丈夫死不成,死馬作活馬醫,恰才說按院來 了,我也寫張狀子去,號個冤,有些僥倖也末可知。」即時托人寫了狀,跟到 衙門口,那時遞狀的人雖多,萬氏哭得淒切,按院叫拿上狀子來看。大怒道:「這 是強盜劫獄重大事情,還有甚冤?」將狀一丟,喝道:「快打出去!」手下人扶 的扶,推的推,把他趕出來。萬氏道:「本來伸冤,反受這場羞辱,要這條命何 用?」勉強回家,一頭走一頭哭。大凡婦人家哭,是有字義的,這萬氏哭著, 口中絮絮叨叨講著,只望你處館活家,一去就送死,你不回家也得,今日自投 網裡。一路哭來,哭到一個酒樓下,剛過去數家,只聽得後面人叫:「那宅眷且 住,我有話問你。」萬氏回頭,只見一位大漢,鬍子甚長,趕來只得立著,那 大漢道:「你是誰家宅眷,哭的恁樣悲切?」萬氏道:「妾夫姓時,有重大冤枉, 按院下馬來,遞支狀子,不想狀子不准,還把我打趕出來,尋思無路,所以痛 苦。」那大漢道:「這不准的狀子,你還要他麼?」萬氏道:「廢紙要他做甚。」 大漢道:「你既不要,把來與我看一看。」萬氏遞了狀子與他,依舊哭了回去。 正是: 心中無限牢騷事,體問吳吟與越吟。
第九卷 揮金穴上官制下官 俠女娘談父還成父
《清平樂》: 真堪笑倒,世間阿堵好。同哺鼠貓一樣飽。鑽把天公惱。 匣中一劍哀鳴,寫盡人間不平。打點閒中鉛粉,傳將朱劇先聲。 過了兩日,按院一角文書,打到南昌刑廳。刑廳當堂拆開,是批來一張狀 子: 稟狀婦萬氏為呼夫起死事 批道: 時大來委屬南昌府學生員,已經查確,劫盜係隔省風聞,贓證無據,仰該 廳細審,保侯報。 刑廳即時關會堂上,知府想到:「這強盜果的神通,那邊劫獄走了,這邊又 打通按院,窩家極富可知了,待按院起了身,依舊拿來,只宗買賣不怕不還, 結在我身上。」只得將時大來送到刑廳。刑廳略問道:「你可是南昌生員麼?」 時大來道,「犯生某年進學,某年科舉幾次優等。」對答如流。刑廳道:「既是 秀才,原何不謹慎,列名盜賊黨中。你造化了,按院開釋你了,可有的當保人 麼?」時大來未及回答,兩邊皂隸吆喝道:「問你可有保人麼?」門外一個人, 進來跪著道:「小的是本坊總甲,情願保他。」刑廳道:「上司人犯是要緊的。」 那人道:「小的叫做錢可通,老爺要人時,呼喚小的就是。」遞了保狀,喝聲出 去。錢可通將他背了,送到他家門首,敲敲門道:「娘子開門,你相公回來了。」 萬氏裡面道:「你是甚人,敢來取笑我。」時大來道:「我當真回來了。」萬氏 聽見丈夫聲音,急忙開門,訝道:「你緣何得放出來?」扶了進屋,閉了門。時 大來道:「大是奇事,我自分兩三日內,要磨死的。那曉得,刑廳調我出監,說 是按院開釋了。你可燒炷香,答謝天地祖宗,再祝贊那按院。」著萬氏果然點 了炷香,手打問訊道:「天地祖宗見憐,這樣清明官府,保佑千子萬孫,代代公 侯。」祝完,又磕了幾個頭。正是: 一片香燒祝壽眉,九宵無語簇口口。 憑誰伸出通天手,網得人間乞命繫。 萬氏道:「我前日往按院告狀,還把我打罵出來,今日為甚麼忽然有此恩 典?」時大來道:「去告狀不要錢用麼?」萬氏道:「那得錢用,你來的那包物 事,都把了姓呂的去了,後來又打騙幾遭,是我回絕了他。」時大來道:「莫說 姓呂的罷,原來這場事,都是他鼓弄來的。靠天掙出身子來,就窮些,強如在 監裡那般受用。若是不遇著這廉明按臺,恐怕對你開坐恁一會,也是不能夠的。」 須臾天漸黑了。又聽得有人輕輕叩門。時大來嚇呆了道:「切不要輕易開門,前 日因夜裡開門,惹這場大禍。今日又怕還是那起的來了。」萬氏也不敢做聲, 外面叩門的急了道:「還不開門,我是風。」時大來道:「或是風髯子來了,快 些開門。」急忙開門,己見風髯子走進門了,他把時大來一看,但見得: 垢面蓬頭,草鞋綻襪。鶉衣掛體,渾身養蝨子千餘﹔蛇腹橫筋,腰邊沒銅 錢半個。兩腳跛能履,人說是出獄的死囚﹔一盞燈無光,我道是地府中活鬼。 時大來道:「果然恩兄來了。」風髯子道:「特來賀喜你。」時大來道:「自 從別後,一路無事,誰想才到家,遭這場風波。幸遇著廉明按院,把我開釋, 這才是神明父母。」風髯子道:「哦,果然神明。」時大來道:「我連遇幾個官 府,那個不敲夾,要招黨羽,需索銀兩,若非遇著這官,就也不能與你相見了。 可笑刑廳叫保我,正無頭腦,又湊趣遇著一個人,情願保我,又背我來家,錢 也不曾謝他一文。命不該死,處處巧湊將來,恩兄,這不是天地間奇事麼?」 風髯子道:「果然這般湊巧。」看他把鬍子抹了一抹,笑了一笑,道:「實對你 說罷,我來會個朋友,在前日那灑樓上,只見尊嫂啼哭走來,我就也疑心。細 聽他,他說的卻句句似你,我只做故意問他。哄了那原狀,當晚送了二百兩赤 金進去,內面回出,明日聽發放。又把了十兩銀子,與錢可通,並打點衙門, 伺候領保。你說這般湊巧,那般清廉,若是都恁樣起來,天下該久已太平了。 我輩從何處站腳,你懂得麼?再莫說書呆的話罷。」時大來才如醉力醒,起來 拜謝了。這恰是: 一日被蛇螫,三年怕?魚。 與君半夕語,勝讀十年書。 風髯子道:「我曉得,你還未晚膳,我去就來。」身出門,不一時,只見送 了兩擔東西,卻是兩隻蹄子,兩隻大雞,一尾大魚,一方羊肉,又是一壇酒, 並那些柴米小菜。風髯子道:「快叫嫂子烹調出來,與你作長夜之飲。」俄頃, 熱湯湯的排滿了一桌,兩個人橫吞大嚼。風髯子那裡耐煩用杯子吃,叫道:「取 個碗來。」一碗一碗如流水灌酒不歇。萬氏在灶口,那裡燙酒得急。風髯子道: 「可將那壇都傾在鍋裡熱來,壺把酒應不得嗓顙子。」稍須,酒已呷的差不多 了,盤花已開了,方才象得有個斯文的意思。風髯子道:「酒夠了,且講話著, 你如今脫了難,還是怎樣?」時大來道:「正在此想,家無分文,沒有計策。」 風髯子道:「按院不久復命,這些人那個肯放鬆一著的,不時間依舊把你口口起 來,再也難設法了。我看你立心忠厚,將來定騰達的,你可速往西北邊去,改 名換姓,圖個上進。倘得際遇,任你天涯海角,我也來與你相會。」將腰邊一 摸,拿出一包物件,放在桌上,道:「這是一百兩銀子,將些安家,拿些去做盤 費,明早速速走你的路。離了禍胎。我去了,前途大家珍重。」時大來打帳帳 與他商量詳細,他呀的一聲門響,己自不知去向了。萬氏出來道:「風髯子見識 不同,定要依他。」時大來道:「怎不依他,先前愁沒銀子,有了銀子,就是仙 丹。只是我與你才得相逢,早又別離,你嫁我這樣丈夫,忒難為了你。」萬氏 安慰了他,燒水與他洗浴。取出幾件衣服換了,收拾鋪蓋,又將銀子也分撥了。 結束停當,趁了南京回頭船,各自灑了幾滴眼淚而別。正是: 紅鸞不把鴛鴦訂,唯見鴻南燕北飛。 卻說時大來到了船上好睡覺地方將養幾日,又是個樣子了。順風順水,到 了南京。時大來道:久聞南京名勝,都不曾到。出路由路,且游說他幾日,再 圖前進。將行李寄在飯店內,換了一件道袍,往大街踱一踱。又道:報恩寺是 個好去處,不免到那裡一遊。問路到了報恩寺,看見一個和尚,在那裡說平話。 他心下無事,站在人叢裡,巳聽他一回。那說的是件新聞、是揚州張文秀的故 事。說他如何受苦。怎樣被查。他卻想到自家身上來。道:這樣苦也還算不苦, 如我才是真苦哩。聽得會心處,忘記回來,直等他說完散場,他方才同眾人一 齊散了。 回到店中,吃了飯,正待上?,脫下衣服,只見腰裡輕了些,摸了一摸, 銀子不見了。又道:或者收在被囊內,不曾帶在身上。又打開被囊,抖了幾抖, 那裡得見。將裹腳認一認,有一條刀縫,跌腳道:「呵呀,原來聽書時被剪綹的 剪了去了。」一夜裡,捶?搗枕,翻來復去,那裡睡得著?想道:「風髯於如何 囑咐我,叫我前途珍重才是。上岸就弄這個拙,前兩日幸在船上,若走旱路, 不知幾時就弄下拙來了。如今是撞壁時節,不可進尺,不可退寸,路窮才是窮, 如今卻怎樣處?」次早。只得將那?棉被,賣與店家,算還飯錢。還找得七八 錢銀子,這時卻緊緊口著,不肯放鬆。連那遊玩的情興,都掃了一鼻子灰。尋 路過江,盤費無多,日裡尋得個饃饃,糊過一餐,就也不敢買飯吃了。走到山 東地方,此時盤費一釐也無。又是隆冬近年時節。身上只得一領道袍,日間准 衣服,夜裡就將准被。有詩為證: 人看是件衣,我看是?被。 夜裡蓋著衣,日間穿著被。 人只當一件,我算雙寶貝。 傳語世間人,出門最省事。 時大來在無可奈何之際,那裡又有個呂蒙正破窯不成?只得托大意上了飯 店,說道:「年節近了,我借這裡住幾日,過了新年再去。」店主人道:「但憑 尊意,只是年到歲畢,要先借兩把銀子,糴些米才好。」時大來道:「身上卻沒 有銀子,待我略住兩日,設法與你。」店主道:「我看你象個讀書的,你寫得字 麼?」時大來道:「這是怎麼說?」店主道:「你剛才說沒銀子,我這地方少個 寫春聯的,你若寫得字,胡亂弄枝筆來,一日到可以賺得些飯錢。」時大來道: 「說得有理。」就向主人借了一管筆。寫個招牌道:代書春聯。 須臾之間,一般也有人拿來寫的,那日就賺了四五百文。次日,來寫的又 多了。果然,北方人樸實,就有一班讀書的,拿紙要他寫單條,他也大著膽子, 不論多寡,拿來就寫。那些人嘖嘖道:「好個蠻官。寫得妙哩。」到了二十六七, 挨年時節,舖子都擠不開,連那買飯吃的,都拿在大街板凳頭上坐吃,讓他寫 字。約莫也賺了十幾貫錢,喜得時大來了不得。正是: 憑將一種斑斕管,黃金頑鐵總由伊。 卻說東昌府有個閒住鄉宦,姓袁。這人原任太常寺卿,因彈了王振一本, 掛冠回來。旨下卻也寬恩,與他一個罷閒名色。這袁公雖是罷閒的官。卻是建 言,回來不比別樣壞事的。名聲赫赫,京中鄉里,誰不敬重。他聞得人說,個 蠻官兒寫得好字,因領了兒子,一來街上閒行,二來就看那寫字的。原來他兒 子叫做袁傑,雖未進學,童生隊裡卻也算最通的了。兩父子走到飯店門口,看 見寫春聯的甚多,他接過一看,道:「字雖不甚潔練,卻也算寫得的了。」須臾, 袁公擠進屋來,對時大來道:「請了。」店主人道:「袁老爺也來了,貴人怎踏 賤地?」時大來料是個大老,連忙整衣,作了揖。袁公道:「妙作好興哩。」時 大來道:「流離之人,借此餬口,怎算得字。」袁公見他出言儒雅。問道:「曾 讀過書麼?」時大來道:「略也讀過。」袁公把些古文。並吳下幾個名士盤問他, 時大來一面寫字,一面對答如流。袁公訊過姓名,暗道:此人不似賣字的,便 道:「這不是個養賢之所,老兄肯見教,到寒舍少談一談。」時大來道:「晚生 何緣,敢望登龍。」袁公問道:「時相公有甚行李麼?」主人道:「客人的行李, 像的都在身上。」袁公道:「既沒行李,即同過舍罷。」時大來謙遜一回,只得 相隨同去。正是: 生意憐衰革,閒情錯落花。 路旁相借問,若個孟嘗家。 時大來到了袁公家,方知是個名宦。袁公命酒飯相待,問道:「既然流寓, 文字上還不荒疏麼?」時大來道:「晚生因家貧失館,飄泊多年,八服後本業雖 未荒疏,還求指教。」當晚便在書房住了。次日,袁公出了兩個通口,命兒子 與時大來做,到了下午。都做完了,稟上袁公。袁公見了時大來文字,大加贊 歎,道:「不但不荒疏,巳文質相宜,八音並奏。決科之才。老兄既有此佳藝, 曾進黌宮否?」時大來不敢明言,只道得:「半生流落,空度時光,實未游泮。」 袁公道:「明年大比,宗師定然科考,就屈留敝齋,命小頑同筆硯,就認寒家籍 貫,兄才若在北邊,定然聯捷的。」時大來一個飄蕩之人,有甚不踴躍從命。 袁公另打點一間書房與他同兒子讀書,你說那時大來自失館之後。終日坐監坐 本,何曾一刻拈著書本。通了這個知己,書笈又富,怎有不埋頭的。過了新年, 恢忽又是三月了,只見袁公道:「宗師已發牌,按臨本府,府懸掛告示就考。時 兄有現場之興否?」時大來道:「公郎文藝大進,定然高錄,如不棄,相陪可也。」 袁公就令他改姓袁,他又要存些本來面目,起名叫作袁時。府縣二案,都是袁 時做了第一,袁傑附案有名,到得宗師那裡,袁時又是第一進學,袁傑也進在 第三名上,報到袁公大喜。正是: 雖然換得新頭角,看來還是舊家風。 次日,衣巾了約會一齊去謝考。只見那宗師,只管將那袁時看了又看,謝 過了出得大門,聽得宗師傳喚巡捕官。巡輔進見宗師,道:「你去問那新進的案 首,住在何處。」巡捕官趕上來。問道,「老爺問案首在何處住。」袁傑代回道: 「在大街上,大橫街袁老爺衙裡住。」巡捕就來復命,宗師道:「你可到袁老爺 那裡去對他說,老爺極喜案首的文字,衙內有個小公子,要請他教讀。須立時 請來,如違重責。」巡捕應聲道:「是。」 卻說二袁出了衙門回家,拜了袁公。袁公治酒作賀,正在那裡排宴,只見 門上人稟道:「學道老爺差了巡捕官來說,要請案首袁相公,進衙去教讀公子。」 袁公道:「果有此說?」門上人道:「巡捕官還在外面候著哩。」袁公大喜道:「大 來,可滿一大杯,這學道操守雖不甚高,眼力還算得個老甲科。他既取你做首, 又來請你教讀,明明是刮目相待。且乾幾杯,做個利市去。」稍頃,巡捕官催 促,同袁公只得放了,出門和巡捕官一路去了。正是: 豬羊牽入屠子門,尚爾搖頭仍擺尾。 你說這提學是甚人,偏偏的刮目時大來。原來,這提學就是那任知府。他 在潮州賺了些銀子,謀到這個學道。起先是無心中看文字。取了時大來。至來 謝時,見他丹墀上一步步走來,就道:「這是那強盜時大來,劫獄走了,又在這 裡做了秀才。這人這樣神通。」認了又認,毫無可疑。又道:「可怪,又姓袁, 難道是姓袁的面龐與他恁樣相肖?」那時大來是無心的,憑他看了又看,難道 好迴避他不成。任提學想出請教讀的計策來,要當面盤問他一番。不是便罷, 倘真是這強盜,設法處他一死何難。時大來那裡知得這些利害,蹌蹌擺擺跟著 巡捕官走,還覺得洋洋得意一般。到了衙門,傳點進去。那學道坐在上面。開 了門,請他進來。這時大來行到面前要行廷參,只聽得打鼓封門,退過堂。提 學一拱,把他拱在一間耳房內,作揖坐下。那提學道:「前日的文字,果然做得 好,也不負我刮目一番,請問袁太常是賢契甚人?」時大來道:「是家伯。」提 學道:「據賢契語音,不似北方學者。」時大來遮掩不來道:「原籍山東,一向 遊學江西。」任提學知著手了,問遒:「好些面善,曾在那裡會過?」時大來抬 頭一認,才認得是那個任知府。一時間,侷促不安,含糊道:「卻也似會過的一 般。」提學拱了一拱,退回衙去了。 時大來魂飛魄散,自忖道:這是任知府無疑了,怪得他只管把我認識,又 來請我,原來我的死所閻王,注定山東地方,只望借此出身,博個吐氣揚眉的 日子。那曉得,到處俱撞著死路,罷了罷了,這是命如此。若論前此是幾時死 的了,這還算多活了年把。如今往那裡飛去,只索由他。倏忽天已暮了,時大 來滿肚憂疑,那裡敢睡。聽得起更了,又一更兩點了,約莫到二更時分,聽得 裡面傳點,叫把衙的開門。把衙的答應,接鑰匙開了門。衙內走出一個大叔來, 手執燈籠,那人怎生打扮,但見他: 頭帶一頂鬃帽,身穿大袖青袍。香噴噴烏絲冉鬢,粉撲撲紅暈含桃。一步 步腰肢娉婷,好似春前楊柳﹔嬌溜溜齒牙香軟,大勝巧囀營雛。不是隨住的龍 陽,總然跟轎的行眷。 把衙的道:「大叔往那裡去?。那大叔道:「請來的袁相公在甚所在?」把 衙人道:「在這廂耳房。」那大叔道:「你去,不必跟隨我。」把衙的答應去了。 只見那大叔來叩門,時大來道:「這時節衙裡著人來做甚,有些古怪。」戰篤篤 的開了門。見是一位標緻大叔,時大來連忙作揖道:「大叔來此貴幹,老爺有甚 吩咐?」那大叔坐下,把頭低下似害羞的一般,半晌不作聲。時大來道:「夜深 了,老爺睡未曾?」那大叔把臉紅了一紅,道:「你是江西時大來,為何改了姓 袁?」時大來聽得這句話,就似腦門上一個大霹靂,躲閃不及,慌慌地答應道: 「我是山東本藉良民,不曉得甚麼時大來。」那大叔道:「你休瞞我,你的禍事 到了頭,還說假話。你實對我說,我特來救你。」時大來道:「你且講來。」那 大叔把帽子一除,道:「我不是甚大叔,我是衙內小姐。」時大來見說是小姐, 越發呆了。忙立起身,道:「請問小姐到此貴幹?」小姐道:「不瞞你說,自那 嶺上遭劫,妾身被擄,蒙那位好漢送我回來,說道先生是個正人君子。彼時妾 從營中出來,家父心疑,斷沒有完壁歸趙之理。雖不明說,待妾禮貌甚疏。妾 是女孩兒家,雖是一塊無瑕之玉,怎好啟齒。無端風聞,標梅期過,家父也不 好向人說結親了。請問先生既是正人,為甚與此輩往來?」 時大來方才將失館說起,到劫獄時止,言言真切。小姐道:「我也知先生不 是做這事的,向日欲在老父面前為你表白一兩句,女兒家無因說起,只得隱忍。 不期今晚老父回衙道:時大來這強盜又在這裡,他前次劫了獄,又買囑了按院, 今又冒藉做了秀才。這強盜委實是神通,我哄他進來,認的真了,明早尋件罪 過,將他處死,除了一個禍根。此時,妾雖聽得,知不能相救。只得候老父睡 熟,改裝出來,放你一條生路。我有二十兩銀子在此,你可速速拿去,遠走他 方。妾若隱藏得過,向後情願出家為尼。若是追究起來,我一向也是廢人,即 尋個自盡,那世去為人罷。先生快跟我走,恐老父醒來。」時大來此時有話也 說不出了,只道:「蒙小姐見憐,異日作銜環之報。」小姐依舊戴了帽子,叫道: 「巡捕官開門,老爺吩咐叫送袁相公回去。」大家答應了,開了門,放時大來 出去。小姐叫道:「封門。」又看他把門封了,隨攜燈籠進歸私衙不提。正是: 只道是私奔紅拂,卻原來暗放裴生。
第十卷 舉罪廢雙俠報君恩 化貪癡一門成忠孝
《點絳唇》: 大刀闊斧,千原血碧花紋古。恩怨都灰,寸心誰共數。 青草黃沙,大 抵英雄譜。盡胡越,江山塊土,隨分勛名補。 話說那任提學次日起來,帶了兩角文書出堂,叫巡捕官道:「這封公文發東 昌府刑所,這封公文發下東昌府學教官。」又喚差役取一條大鐵鎖來,道:「開 了這門,把袁生員鎖了,押解東昌府寄監,另文發落。」那差役等凶凶的踢開 門,不見個人影,回來稟道:「老爺吩咐鎖甚人?」提學道:「是這房裡袁生員。」 差役道:「小的去拿。並不見人。」提學道:「那有此話。」又叫隨身門子同去 一看,又回來稟道:「委實無人。」提學道,「胡說,待我自看。」眾人跟了, 四圍一看,果是無人。又命將房外四下俱去搜遍。眾人領命,象趕獐子捉兔兒 一般,這裡尋一會,那裡尋一會,都來稟道:「四下搜尋,俱無蹤影。」提學道: 「這樣高牆重門,難道飛了?」但是衙裡不見了人,又不好聲揚得,只得道:「罷 了。」眾役方才歇手。心下越發惱怒,叫巡捕官道:「你去到袁老爺家,說道那 袁相公我請來教書,不曉得夜來竟愉了衙內物件走了,若在他家。叫他發出。 你帶將來。若不在他家。就著落他身上跟尋。這是要上疏奏聞的事,不比小可。」 正是: 失了狐狸,來追狡兔。 兩處角雌雄,不知誰禍福。 巡捕領命,到了袁家從頭說了,誰知那袁公又是個硬烈漢子,聽了大怒道: 「胡說,昨日一個人,明明是他請了去,不知怎麼樣謀害了,還問我要人。你 拜上他,我袁某不是怕人的鄉宦,叫他問一問來。」巡捕官不敢隱諱,盡情稟 了。任提學曉得袁公不是好惹的,我不做,他也要做出來。如今講不起了,只 得出了一揭。揭內略道: 廢閒鄉宦,逞勢作成,紊亂簧規,把持朝政。時大來原江西大盜,粵東劫 獄,既案牘之如新。再逮南昌,復朦朧而狡脫。乃袁某認為氏族,藉其爪牙。 既認賊作子,明窩盜奸,若不亟除漸滋害敕等語。 這袁公是不怕硬對頭的,也出一揭,略道: 提督學政,何等尊嚴,出納人才,極宜清慎。任某口茸庸才,冬烘貽誚, 殺門生於衽席,詭言絳帳研朱。任兇惡為腹心,忍致青衿殞碧。責其大義,大 玷官箴,問以刑箴。曾何操守。某府童生,得銀若干進學,某人過付。某學生 員,得銀若干,補廩若個先進。總以朝廷之冠裳,濫充金穴之腥臭。急正兩觀 之誅,少示四凶之儆等語。 兩下揭了,又各出疏奏聞。不幾日,旨下道: 任某婪黷無厭,贓證昭確,該部嚴核具奏。袁某自有本末,不必瑣陳,本 內有名。袁時著該地方官別緝,審結該部知道。 這正足: 害人還自害,饒人爭自饒。 宦情如紙薄,王法似霜高。 那任提學掃了一場大興,又奉了許多銀子,進部打點,才討個罷職為民, 收拾回家去了。那時大來自從小姐放出之後,急忙走到個破廟裡藏身。次日, 捱城出門,急急往北京那方跑去。身上有了盤費,伺便僱些車馬搭腳。不半月, 到了北京城外,賃個房兒住下。逐日進城,打聽事例,覓個容身之地。一日, 偶然見邸報,知袁公與任促學訐奏,奉旨嚴處,心中暗自歡喜。卻說時大來這 個房主人,姓高名臨字進之,世系北京指揮。其兄遭土木之變,該進之應襲。 那兵部怎肯輕易把人個襲職,要索幾百幾千方肯奏名。這高進之也是硬諍漢子, 他說:「我那得這些銀子與人。就是襲了職,向後若沒銀子謀鑽掌事,這債壑何 時填滿。有我這一身本事,自家掙個功名,也替祖宗爭爭氣。」所以竟自閒住 在家,武職中有這樣人,也就是清高才品了。時大來住在他家,氣誼相投,彼 此相敬,甚是說得著。這正是: 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 對面起風波,寸心存冰炭。 那一日,時大來正出城來,聽得主人家眷在裡面啼哭,高進之眼也揉的紅 紅的。時大來道:「高兄今日甚事,這等不快活。」高進之道:「不瞞你說,俺 搬著硬氣,功名心淡,又無生事,家道消乏,莫道時不我與,似得連這房子也 守不住了。今日欲將小女賣到一個人家,得些財禮,支應家口,房子不捨,所 以相對啼哭。」時大來道:「原來如此,快些留著令愛,我身上還有幾兩銀子, 兄可拿去暫用,再作區處。」高進之是有抱負的人,接著也不推辭,就拿進去 與渾家道了。高娘子感激不過,從此高進之與他兩個人,真同似至親骨肉了。 一日,高進之道:「時相公你一肚才學、緣何不出來一試?」時大來道:「如 英雄無用武之地何?」高進之道:「說那裡話,今乃科場年分,宗師定了科舉。 還有遺才,大收兩場。你有興,冒我衛裡籍貫,考進了學館,也討得一分處。」 時大來道:「這倒湊巧。」次日見文宗告示,大收遺才。他就認姓高,因前此留 姓不留名。這遭留名不留姓,改名叫做高升。進場考畢,出案是第一名。白衣 觀場,這高進之夫婦歡喜的緊。小心貼意伏事他,完了三場,榜發,中了第三 名。一個經元,捻指間過了會試,又中了會魁,殿試二甲進士。他是受過磨練 來的,立意要做好官。不學那些人,謀東轉西。只聽公平選授,就還了刑部主 事。刑部雖冷淡,他也不較冷熱。又收拾了些盤費,托高進之替他迎接家眷。 那進之知己感激,不敢推辭,即日就道,不上兩三個月,將夫人萬氏接到衙了。 萬氏又對丈夫說:「高進之一路周旋敬謹,真如至親一般。」時大來越加敬重, 以此就請他同妻子進行來往。正是: 朋友夫妻恩義盡,合門和樂勝千金。 那一日,正坐堂理事。忽然,堂上發下一宗文卷來,拆開看,內中批道: 黃俠一案,緊要欽件。該司限日嚴審報奪,以便奏聞,毋搏遲委,自干罪 戾。 時大來見是緊急公務,即刻提來聽審。帶到跪在階下。時大來仔細一看, 吃了一驚,暗道:那人卻象風髯子,如何叫做黃俠?細認一認,見面龐雖黑瘦, 那一部鬚髯飄飄如故,明是他無疑了。卻犯了欽贓,這事怎樣處,且試審他口 氣,再做商量。看了文卷,就叫黃俠。時大來道:「你為何大膽在天津地方,打 劫運官錢糧,還殺了幾個旗甲。到如今還庇護伙黨,不肯供認麼?」黃俠道:「這 天津衛打劫事情,委實與犯人無干,是飛天夜叉杜小二這班人番捕誤認,以鹿 為馬,把了犯人頂他的。曾經屢稟問官,國事干重大,誰肯認錯?所以犯人重 冤,今生不得見天日了。」時大來道:「那飛天夜叉杜小二是何方人,你打聽的 真麼?」黃俠道:「怎麼不真,他是山東人,若果是犯人,屢受重刑,那有不招 伙伴,尋願自家領死的道理?」時大來故意試他道:「天津衛不是你,那梅嶺上 打劫任知府的可是你麼?他如今也在這裡告你。」黃俠啞了一會,道:「梅嶺事 是真的。犯人認了。卻比不得天津這案,殺人劫糧。」時大來喜道:「果然是他 無疑了。」連忙叫帶出去,另日候審。 時大來退堂思量道:須拼了這頂紗帽帶不成才好。男子漢知恩報恩,斬頭 陷胸,在所不惜,何況身外浮榮。遂與夫人說了,萬氏道:「此人若不能救,亦 復何顏?高厚之間,縱使不獲,我同你角巾歸里,淡泊終身,也情願的。那時, 失館的樣子,不要過了不成。」高進之聞得,也極力贊成。正是: 雀鼠爭粟粒,英雄共死生。 至今青島上,杯酒弔田橫。 時大來修了回文,送到堂上其中略道: 訪得天津一案,委係山東杜小二,與此地黃俠風馬牛不相及也。指鹿為馬, 國是何存?殺人媚人,卑官可去。伏乞嚴著番捕,另緝正犯。無辜黃俠。應該 保候云云。 那刑部尚書,見他是新科進士,有擔當。平日又極清正。且詞嚴理順。萬 不可奪。即批回道: 該司猛著精神,緝拿正犯。事關重大,刻日結案,毋得怠緩。黃俠果是無 辜,該司再加評審,嚴保候結繳。 時大來滿心歡喜,當下即提出黃俠來,道:「本司知你冤枉,極力辨釋,你 知道麼?」黃俠道:「生死雖是小民,冤枉有於國法,犯人知道了。」時大來隨 喚禁子,著他取保。禁子道:「這是重犯。小的一身難充兩役,實不敢保。」時 大來喝道:「有本司在,你怕甚麼?快取保狀來。」禁產不得己,領了出去。時 大來又吩咐道。」這人若不在,是你身家所關。」禁子叫苦不迭,只得同到家 裡,心下只是不悅。黃俠道:「我曉得你意思了,我黃俠是頂天立地漢子,難道 逃走累你不成。況受高老爺厚恩,累你就是累他了。你快去替我買些肴酒來, 與你痛飲一番,今後做個相識何如?」拿出一塊銀子,也不稱多少,遞與禁子, 禁子才放心出去了。回來買了一壇酒,一盤餑餑和卷子,腿羊肉,一個豬頭, 一個大措。黃俠叫他收拾來享用。不半日,收拾整齊,關了門,堂上正待飲酒, 只聽得有人打門。那禁子到心慌了。問道:「是誰?」外面人道:「我是刑部高 爺差來,取剛才放監的黃俠,立等回話。」禁子道:「我原說這事是成不得的, 這時來叫你。不是堂上翻招,就是旨意要取斬哩。不然,怎說立等回話。」黃 俠道:「開門就見分曉。」禁子開了門,那人進來拱道:「高爺有請。」這正是: 魂夢驚呼無定夜,乾坤何處著安瀾。 黃俠道:「我是不避死的,且未必就死到我。只是坐在裡面,要悶死了。現 成酒肴,且用一箸,就同你去。」那人見是齊整酒席,既來之則安之,就也落 得叨擾一遭。吃了一會,黃俠叫拿個碗來,連吃了十來碗,那人道:「還要見官, 少吃些罷。高爺候久了,請速行。」三人才一齊起身,同來到了衙門口。只見 大開著門,堂上點著蠟燭火把的。那高爺坐在那裡伺候哩,那人跪倒稟道:「黃 俠叫到。」那黃俠伏在階下,忽然傳點關門。那官府走下階來,一把拉了黃俠 的手,往裡面就走。黃俠暗道:「這也古怪,我犯的是朝廷的罪,難道調進私衙 來處我不成。」彎彎折折,走了兩個去所。正中一間書房,燈燭點得雪亮的, 一席齊整好桌面,擺在那裡。讓進門來。那高爺忽然把紗帽除下,大聲叫道:「恩 兄,你認得時大來麼?」那黃俠抬頭一看,才認真了,道:「呀,我說那裡恁個 高老爺這般清白,誰知就是賢弟。」時大來道:「當初,只叫做風髯子,卻不曾 問你真姓名,那曉得姓名又是一撮,這怎樣猜得著。」兩下拜了四拜,又請出 夫人來相見。萬氏千恩萬謝,反不過意的了不得,又請出高進之來相陪。風髯 子問:「別後如何得到這裡?」時大來細細說了一遍,且道:「這任提學悔氣, 弄不倒人,反弄倒自家,枉做一番小人。」大家歡笑一會。風髯子又問:「高進 之此位何人?」時大來又將高進之前後表白一番。風髯子大加歎賞道:「初意天 下都是那般人面狗心的。那曉得好人也有。只如今席上高兄這樣清高,老弟這 般義俠,就是袁太常那般正直,都是古今少有的。可惜我做錯了半世人,如今 也救過不及了。」拿了大犀杯,與高進之兩個吃個落花流水。又較量些武藝。 講論些邊間事情,句句投機。風髯子此時真是快活。三個人就是至親兄弟,也 絕沒這般綢繆的。從此,風髯子就在衙內住了。他原是坐不住的人,只為有了 高進之,意氣相投,日遂比試些刀槍弓箭,卻也忘過日子了。這正是: 萍水知交話更深,十年前是受恩人。 人生自有相投處,結義同胞總不分。 卻說時大來一味做官廉明,聲譽赫赫,遍滿長安。滿朝公議,都要推他吏 部。那吏部衙門,也不是輕易進去的,也要費些手腳,方能到手。這時大來一 毫不照,只是聽天由命,卻又難逃的是公論。吏部不肯與他,就轉了一個兵部。 時大來也不喜也不惱,就去到了兵部用任。不過兩月,卻報:俺答進了口子, 逼近都城。該輪到兵部出頭了。那有錢用的司官,都推委不去。時大來是不用 一個錢的,單單推了他,做個頭哨,他也不辭難。就到校場中,點了千餘兵馬, 帶了風髯子、高進之兩位同去。那曉得,一出去正遇著那裡放搶,這兩個養精 蓄銳久了,聞得廝殺,就象決鬥的鷂子一般,歡歡喜喜努力向前,馘斬了四五 十級,又鹵獲多少輜重。飛馬銀捷,俺答也就出口去了。時大來帶兵回來,就 揭到堂上,獎他兩個的功次,旨下黃俠欽授部司,高臨欽授守備,歸衙排宴賀 喜不提。時大來因這遭邊功,舉朝推他知兵,就升了他莊浪的兵備道。他又挾 了這兩位好漢同去。一到任,就署黃俠參將,高臨游擊職銜。從此。在邊上調 兵練馬,俺答不時入寇,都被他們殺敗去了。未幾,兩人都實授了本職。又值 浙江倭變,本兵又薦了黃俠禦倭副將,去援三浙。不半年,倭寇寧息,就升了 寧夏掛印總兵官。走馬到任。時大來廷推邊望。升了延綏的巡撫。兩下相會, 極其歡洽。正是: 相期自首同歸日,莫負青年極賤時。 卻說那任提學自罷職閒居,他是個好貨的,怎受得沒官的寂寞?又打點了 些銀子進京,饋遺當事,替他謀起復。當事得了重賄,無有不盡心竭力,為他 相機取便。又道他是問贓罷職的,需要尋個名色方好起他。正值高巡撫升任莊 浪道缺,就推他老成知兵,起升了莊浪道兵備副使。那老任快活滿意,那日帶 了家眷: 飛馳到任,參謁了巡撫。那時大來見報,已知得是他了。那任副使 年紀多了些,一片紗帽熱中,只辦得拜眾,奉承上司,那管他姓名來歷。那一 日,時大來飲酒中間,對風髯子道:「一個人與你相會,看你認得他麼?」風髯 子道:「是誰?」時大來道:「那任知府還認得在?」風髯子道:「一時間卻也忘 了。」時大來道:「他要相見那莊浪副使不是麼?」風髯子道:「只說姓任,那 曉得就是那老無恥,或惜,當初梅嶺不曾把他殺了,留到如今,替你科甲中人 弄醜。」時大來道:「這等鄙夫,殺他則甚。滿長安,這樣人也還多。無用的東 西,含容他罷了。」風髯子口雖答應,心下其實不然。 一日,又報西兵入關。風髯子隨帶了本營兵馬,登時殺去。一勇所之,忘 卻後備。被伏兵衝出,把他圍在垓心。時大來聞報,忙傳令箭,調高副將去救 援,自己又帶兵馬來接應。那高進之聽知風髯子被圍,飛馬拼死衝殺前去。風 髯子見救兵,吶喊殺出,又得巡撫標兵接應,三路兵馬一齊蜂擁趕殺,直趕得 二三百里方回。那風髯子得了勝回來,馬上想道:巡撫兵馬都來了,難道副使 該坐享其福不成?不乘此機會結果他。再難伸此怨氣。隨即出了揭,報了本兵, 其中略道: 某以一支弱卒,當四面勁鋒,被圍兩日,士氣爭先,幸爾不辱國威,旋驅 敵愾。兵備任某口茸鄙材,濫叨重任,畏首怯尾,全不知兵,唯知克剝軍民, 罔顧官箴行止。恣威雪憤,藐寇玩兵,陷職重圃,幾喪敵手。在本道欲借手殺 職之事小,關係疆場之事大等語,云云。 本兵即時封賽,奉旨道: 任某志圖私憤,罔顧疆場,著該撫嚴審重處。黃俠功次紀錄,已有旨了, 該部知道。 任兵道奉了嚴旨,次日青衣小帽,到巡擾衙門候勘。時大來傳令掩門,遂 拱了任副使起來,命坐待茶。任副使道:「犯官恭候嚴罰,怎敢當老大人恩臨。」 巡撫道:「你可認得當年時大來否?」任副使把眼揩了一揩,仔細認道:「犯官 久已該死了,唯求天恩,開救一面。」就跪將下去。時大來道:「前事休提,只 問你令愛曾字人否?」任副使道,「不瞞老大人說,小女從擄歸之後,無心塵世, 久欲削髮為尼。犯官不忍相捨,尚在衙中,持齋誦佛,誓不嫁人。」時大來道: 「這個機會甚妙,學生欲替令愛作伐,倘肯見許,不但解日下之厄,貴道還可 以復原官。」任副使聽得可以復官,也不問作媒甚人,滿口應承道:「大人老爺, 若肯提攜犯官,還具得薄薄妝奩,重新婿即所以報大人也。」說罷,又跪將下 去。時大來扶起道:「還要尊重些。學生做媒,這位令婿,卻也不辱沒你。若說 妝資,這到著形跡了。不但令婿不受,連學生也不便開口。」任副使道:「一聽 臺示。」這正是: 笑罵由他笑罵,好官任我為之。 不是老韓同傳,路平怎見高低。 時大來即治酒,去請了風髯子來,飲酒中間,時大來道:「一件事,要與恩 兄作賀。」風髯子道:「何事可賀?」原來,風髯子這班人俱在氣分上做事:酒 字是少不得的。這色字上,他卻視之若無的。所以,這今尚未謀娶。時大來道: 「要替你做個好媒。」風髯子道:「你且說是那樣人家。」時大來道:「就是任 副使的女兒。」 風髯子大聲道:「你忒差了,拿這樣髒種來取辱我,今日何見 待之薄耶?」時大來道:「聽我細說,這賽兒小姐,且莫說他姿色,就是那種俠 氣,也不可及。他自從被擄之後,雖是你的盛德,不曾受污,他女孩兒難以自 明。因這些嫌疑。誤他半生未字。這不足恩兄誤了他麼?他卻誦經把素,全未 怨恨。就是我那日被誘,生死在頃刻間,他不避形跡,女扮男裝,出來救我。 你說這種義氣,這般才識,男子們萬中也無一的,莫說女子。恩兄為天下奇男 子,若不尋這樣奇女子相配。就不是天生一對了。這媒我要做成的,休要見怪。」 風髯子聽了這些說話,呵呵大笑遒:「不意明珠產自蛇腹,一聽尊命便了。」次 日,時大來即傳知任副使。任副使知是嫁與黃總兵,本其中略道: 總兵黃某,志存報國,奮不顧身。陷重圍於沙漠之地,蹂大敵於破衄之餘, 追理痛後之痛,愈徵功上之功。但副使任某,查得委係出巡,未知烽警,及歸 來,調發隨後。而大帥追逐無前,雖有遲緩之衍,顯係無心之誤。相應復任, 責其報效等語,云云。 不數日,奉得諭旨,任副使謝了時撫臺,又往謝了女婿。原來,任副使先 前相與的,都是那鼠竊狗偷:交談的,都是逢迎鑽刺。及至遇了恁廉明的上臺, 又遇著恁豪俠的女婿,才曉得世上也有這樣一種正人君子。從此以後,一般也 愛民如子,視財如土了。恰是: 蓬生於麻中,不扶而自直。 久追忘其香,如入芝蘭室。 時巡撫因替他翁婿調停,這疏內既辨白了任副使,又越彰了黃總兵之功, 朝廷即日賜了蟒玉,加少保銜。 時巡撫用人有功,也升了兵部尚書,加太子 少保,賜尚方劍,總督三邊。那一日,時總督對著黃少保道:「恩兄,你可記得 我一文錢幾陷死地時節麼?我同你如今恩榮己極,若不及早回頭,未免犯不知 足之辱了。」黃少保是豪邁的人,久厭做官,說道:「言之有理,即日上本。」 一齊告致仕。朝廷因念其久任邊疆,勞動有年,本上即准,馳驛榮歸。時大來 因在外日多,從未生子。又是風髯子做媒,將高進之女兒勸他為妾。高進之感 其恩象,正欲報答,就將女兒送了進衙。後來各生子女,竟與風髯子結了婚姻, 世世往來不絕。任小姐見父親無子,就對丈夫說,接了做一家居住,與時大來 也不時往來,壽也有七十多歲。這樣賢孝女兒,即是世間少有的,宜其后族衍 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