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金雲翹傳
Author: Qingxincairen
Release date: October 31, 2008 [eBook #27107]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4, 2021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Yu Chen Chaung
Produced by Yu Chen Chaung
序
聞之天命謂性,則兒女之貞淫,一性盡之矣。何感者亦異,而應者亦萬端
?又若夫其性之所能盡者,始知性其大端也。而性中之喜怒哀樂,又妙有其情
也。唯妙有其情,故有所愛慕而鍾焉,有所偏僻而溺焉,有所拂逆而傷焉,有
所銘佩而感焉。雖隨觸隨生,忽深忽淺,要皆此身此心實消受之,而成其為貞
為淫也,未有不原其情、不察其隱而妄加其名者。大都身免矣,而心辱焉,貞
而淫矣﹔身辱矣,而心免焉,淫而貞矣。此中名教,惟可告天祇,堪盡性,實
有難為塗名飾行者道也。故磨不磷,涅不緇,而污泥生不染之蓮,蓋持情以合
性也。
翠翹一女子,始也見金夫不有躬情,可謂蕩矣。乃不貪一夕之歡,而諄諄
為終身偕老計,則是蕩而能持,變不失正,其以淫為貞者乎?亦已奇矣。及遭
父難,則慷慨賣身,略不顧忌,雖眷戀其人,亦不過借李代桃,絕不以情而亂
性,此不為尤難乎?難者且易之,故視辱身非辱也,行孝也﹔茹苦非苦也,甘
心也。何也?父由此身而生也,此身已為父而棄也。此身既棄,則土也,木也
,死分也﹔生幸也,何敢復作閨閣想?
迨後,抱書生之衾裯,作虎狼之伴侶,豈其情之所鍾耶?亦風花無主,暫
借一枝逃死耳。故一聞招降,即念東南塗炭,臣主懮勞,殷殷勸順,此豈溺私
恩而忘公義者哉?此豈貪富貴而甘作逆者哉?了可辨也。若明山一死,我實誤
之,不忍獨生,又其內不負心,外不負人之餘烈也。略其跡,觀其心,豈非古
今之賢女子哉?
至於死而復生,生而復合,此又天之憐念其孝其忠、其顛沛流離之苦,而
曲遂其室家之願也。乃天曲遂之,而人轉遂而不盡遂,以作貞淫之別。使天但
可命性,而不可命情,此又當於尋常之喜怒哀樂處求之矣。因知名教雖嚴,為
一女子遊移之,顛倒之,萬感萬應而後成全之,不失一線,真千古之遺香也。
余感其情而欣慕焉,聊書此以代執鞭云。倘世俗庸情,第見其遭逢,不察
其本末,曰此辱人賤行也,則予為之痛哭千古矣。
天花藏主人偶題
第一回 無情有情陌路弔淡仙 有緣無緣劈空遇金重
詞曰:
薄命似桃花,悲來泥與沙,縱美不堪惜,雖香何足誇。東零西落,知是阿
誰家。想到傷情,傷情眉懶畫。祇落數翻惆悵,幾度咨嗟。呀呀,不索怨他。
從來國色招人妒,一聽天公斷送咱。
右調《月兒高》
這一曲《月兒高》,單道佳人命薄,紅粉時乖,生了絕代的才色,不能遇
金屋之榮,反遭那摧殘之苦。試看從古及今,不世出的佳人,能有幾個得無破
敗!昭君色奪三千,不免塞外之塵﹔貴妃寵隆一國,難逃馬嵬之死。飛燕、合
德,何曾令終﹔西子、貂蟬,徒貽話柄。這真是造化忌盈,豐此嗇彼。所以李
易安末年抱怨,朱淑貞晚節傷心,蔡文姬悲笳哀咽,尤為可憐。大抵有了一分
顏色,便受一分折磨,賦了一段才情,便增一分孽障。往事休題,即如揚州的
小青,才情色性無不第一。嫁了恁般的呆丈夫,也折得勾了。又遇著那般的惡
妒婦,生生活活直逼立苦殺了,豈不可傷,豈不可痛!正惟可傷可痛,故感動
了這些文人墨士,替他刻文集,編傳奇,留貽不朽,成了個一代佳人。誰人不
頌美生憐,那個不聞名歎息!若令小青不遇恁般狠毒的女平章,稍得優遊於小
星之列,將愁雲怨雨化為雪月風花,亦何能留傳不朽哉!大都玉不磨不知其堅
,檀不焚不知其香,非惟小青為然也。凡天下美女,負才色而生不遇時,皆小
青之類也,則皆可與小青並傳不朽。我如今再說一女子,深情美色,冷韻幽香
,不減小青。而潦倒風塵,坎坷湖海,似猶過之,真足與小青媲美千秋也。
話說北京有一王員外,雙名兩松,表字子貞。為人淳篤,家計不豐。室
人京氏,頗亦賢能。生子王觀,學習儒業。長女翠翹,次女翠雲,年俱妙齡
。翠翹生得綽約風流,翠雲則天嬌艷倩。翠翹性喜豪華,翠雲則性甘寧淡。
俱通詩賦。翠翹尤喜音律,最癖胡琴。翠雲常諫道:「音樂非閨中事,外人
聞之不雅。」翠翹道:「吾非不知,但性喜於彼,不能止也。」嘗為《薄命
怨》,譜入胡琴,音韻淒清,聞者淚下。曲終有云:
懷故國兮,歎那參商﹔悲淪亡兮,玉容何祥。姐妹固寵兮,一朝俱死﹔
束昏不令兮,奉先滅亡。侯門似海兮,蕭郎陌路﹔失身非類兮,茂林爭光。
為郎憔悴兮,及爾同死﹔離魂情重兮,淺唱低觴。死負父屍兮,生代父死﹔
寵哀紈扇兮,爾生不昌。有始無終兮,悲乎失侶﹔門前冷落兮,老大誰將。
今古紅顏兮,莫不薄命﹔紅顏薄命兮,莫不斷腸。我本怨人兮,乃為怨曲﹔
誰聞怨曲兮,誰不悲傷!
按下翠翹胡琴之妙,且說里中有一富家秀士,姓金名重,表字千里。胸
藏萬卷,學富五車。抱子建七步之才,賦潘安三都之貌。年方弱冠,夢想好
逑。聞得翠翹精擅胡琴,且通詩賦,每每思慕道:「何物老嫗生出如許尤物
!即使異代他鄉,尚欲求之寤寐,何況當吾身吾里,若不求他一晤,豈不當
面錯過!」因多方以伺其出入。
一日清明,王氏合家掃墓,就借此踏青。翠翹同弟王觀、妹翠雲各處閑
行。忽行到一個流水溪邊,看見一座累累孤塚,因對王觀道:「兄弟,你看
此墳,山黛列眉,樹煙綰髻,甚是幽雅,怎無一人來替他祭掃?」王觀道:
「姐姐原來不知,此乃本京第一名妓劉淡仙之墓。他在時才名卓越,傾動一
時,後死之日,其鴇母不仁,就要將他委之溝壑。幸遇一遠客,慕名來訪,
見他已死,因哭道:‘淡仙淡仙,我和你好無緣也。生前既不能親偎色笑,
死後收爾骸骨,也不枉了一段因緣。’遂買了一具棺木,備了一副衣衾,將
淡仙收葬於此地。這乃無主孤墳,有甚人來替他拜掃。」翠翹聽了歎息道:
「可憐可憐。生做萬人妻,死是無夫鬼,紅顏薄命,一至於此。恰好我與你
遇見,且上前看那碑記是怎麼寫的。」三人轉過一灣流水,半扇小橋,見四
壁藤蘿,一堆古墓。那碑上青苔都已長滿。翠翹上前拂草細看,依稀仿佛,
認出是校書劉淡仙墓。因長歎道:「淡仙淡仙,你生前何等繁華,死後怎恁
般寂寞。我王翠翹與你才色相親,本該奠你一杯纔好,卻又不曾帶得酒來。
也罷,我題詩一首,少致悲情,九泉有知,也不辜我王翠翹一種熱腸也。」
因折竹枝,插於墓頂,祝道:「香魂不斷,應解依人。劉淡仙,劉淡仙,我
翠翹今日弔你,你須聽者。」乃撮土為香,倒身四拜。拜罷題詩一首道:
色香何處也,憑弔痛心哉。
明月冷鴛被,暗塵封鏡臺。
玉雖黃土瘞,名未白雲埋。
尚有如澠酒,無人奠一杯。
翠翹題罷,淒然淚下,情殊不勝。翠雲、王觀道:「姐姐好沒來由,
我與你行春到此,遣興陶情,為甚朝著古墓下淚?又非親知故舊,也忒殺
情深了。」翠翹道:「妹子、兄弟不是這般說,紅顏無主,從古皆然。這
劉淡仙生來難道就是妓女!也是事到其間,落了火坑。前船後船,安知你
我不是他再來人。況人生在世,這生老病死是躲不過的。而最可憐者,無
如美人。你看古來那些女子,如西施,如貴妃,能有幾個得善始善終的。
思及於此,不覺睹物傷情,心灰腸斷耳。」王觀道:「姐姐好笑,一發講
遠了。此乃荒墓,陰氣凝重,不宜久坐,去了吧。」翠翹道:「既要去,
待我辭了淡仙再行。」復向墓前囑道:「淡仙淡仙,我要去了。你若有知
,顯個靈兒我看,也不負了我王翠翹這段情癡。」言未畢,祇見墓後捲起
一道西風。悲淒慘淡,嗚咽哀號,山搖水沸,樹振草嘯。忽喇喇金戈鐵馬
,昏慘慘天暗雲淡,急不能睜睛定眼。王觀與翠雲甚是驚慌。那風捲到翠
翹身邊,周身三匝,倏然而散。翠翹道:「淡仙是好陰靈也,果然不負我
翹笑道:「那不是風,是劉淡仙顯靈與我看,我還要題詩謝他方去哩。」
王觀道:「他死也不知死了多少年,若恁般靈應,他倒成菩薩了。」翠翹
道:「死者軀殼,不死者精神,精神千古猶存。你讀書人豈不知‘骨化形
銷,丹誠不氓,因風委露,猶託清塵’的說話?你不信,我替你跟那風看
來蹤去跡,定有影響。」王觀道:「我是不信,大家也尋一尋看。」祇見
蒼苔上一路半明不滅的展印,自西而東,隱隱約約,到墓而滅。王觀、翠
雲看了,方纔駭然,急催翠翹起身。翠翹道:「莫忙,如此靈感英魂,我
還要做首詩辭他方去哩。」遂取頭上釵兒,將弔詩並慰詩都刺於樹皮上道:
西風何忽起,陣陣使人哀。
慘切如含怨,淒清似有懷。
乘鸞疑乍去,跨鶴訝重來。
不斷香魂處,蒼蒼屐印苔。
翠翹刺畢,尚留連不捨。忽見一書生,飄巾彩服,騎馬遠遠而來。王
觀認得是窗友金重,不知他有意跟尋到此,恐怕撞見,忙對翠翹道:「金
家哥哥來了,快些迴避。」翠翹聽了,急抬眼,已看見那金生風流倜儻,
雅致翩躚,乘馬將到墓前,因與翠雲斂跡墓後。那金生走到墓前下了馬,
到此一遊,不想遇著仁兄。適纔二位女客,是甚親眷?」王觀道:「就是
家姐。」金生道:「原來是令姐。通家兄弟,沒有個不接見之禮,煩兄通
報,小弟候見。」王觀辭之不得,祇得到墓後對翠翹、翠雲說。金重隨步
跟來,翠翹避之不得,遂同妹相見金生。致恭而退。但見翠翹眉細而長,
眼光而溜,容如秋月,色似桃花,逸致翩躚,鴻驚龍遊,不足喻也。翠雲
精神靜正,容貌端莊,明眸皓齒之外,別有一種丰采。未可以模擬得也。
金生神為色奪,暗暗銷魂道:「這相思索害也。」又暗暗立誓道:「我不
得二女為妻,終身不娶矣。」因礙著王觀,不好久留,祇得辭別先行。王
員外亦著人來接翹、雲上轎回家。
仙?」翠雲道:「祇怕不是弔淡仙,還是來看二喬。」翠翹道:「這也想
當然,但我看那生風流倜儻,大雅不群,自是士人中俊彥。」翠雲道:「
姐姐既看得中意,何不贅了他,帶挈小妹也風光風光。」翠翹道:「男子
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雖是少不得的,但姻緣前定,婚姻牒不是摩尼
珠,怎能必得來。今日我替你同遇他,知道是我的姻緣,還是你的姻緣?
則索聽那月中人主張。若論此生舉止端詳,若非金馬客,定是翰林才,你
姐姐德涼相薄,祇恐承受他不起。我看妹妹福德勝我十倍,可稱美對。且
此生既見你我,定尋奇計相晤,你我當以正遇之。蓋女人之身,重之則太
山,輕之則鴻毛。白壁青蠅,關係終身,不可不慎也。」翠雲道:「姐姐
也忒沾枝帶葉,我不曾說得一句,姐姐便縛頭縛腳講了一篇。」翠翹道:
「我是正經話,妹妹怎生倒恁般說,你難道不要嫁丈夫?」翠雲把臉一紅
,走去睡了。正是:
難將我意同他意,
未必他心似我心。
不知翠翹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王翠翹坐癡想夢題斷腸詩 金千里盼東牆遙定同心約
詞曰:
流落等飄煙,東西實可憐,背影偷彈血,逢人強取憐。情懷恁的,有
甚風流話。舊譜難翻,難翻絃屢變。那更宮商錯亂,寂寞轉添。天天,待
制新篇。青樓朱箔知音少,辜負瀟湘一段緣。
右調《月兒高》
話說翠翹見妹子去睡了,因暗想道:「女兒家恁的性情,我這話也不
叫衝撞你,就把金生配你,也不叫玷辱你。妹子妹子,你這樣裝喬怎麼,
我還怕福薄嫁慳,承受他不起。」因輾轉無聊,起看夜靜如□,天空似洗
,不禁情懷,漫題一絕道:
天空雲淨迥無塵,宛似冰壺坐玉人。
若有多情勤問訊,別來無恙祇傷神。
翠翹題罷,情思不快,隱几而臥,朦朦朧朧。忽見一女子走近前來道
衣相迎,見那女子淡妝素服,杏臉桃腮,裊裊娜娜,娉娉婷婷,宛如仙姝
,不減神女。各道萬福坐下,翠翹道:「有勞光顧,未及遠迎,多有得罪
。請問姑娘,珠宮何處,因甚降鸞?」那女子道:「流水橋邊便是妾家,
姐姐已曾到過,怎就忘了?妾今日在斷腸會上道及姐姐的高才,並姐姐的
芳名,斷腸教主甚是歡喜。又知是會中人,因命妾將斷腸題目十個,送與
姐姐題詠。姐姐快些題了,待妾好送入斷腸冊去。」翠翹道:「這斷腸教
明。」因取出十個題目,遞與翠翹。翠翹接了一看,卻是《惜多才》、《
憐薄命》、《悲岐路》、《憶故人》、《念奴嬌》、《哀青春》、《嗟蹇
遇》、《苦零落》、《夢故園》、《哭相思》十樣。翠翹道:「真好題目
,待我題去,倘能在斷腸冊上掙得一個狀頭,也不負我王翠翹平生才調。
」因滴露研墨,舒紙展毫,筆不少停,裁成回文十道。詞云:
惜多才
惜多才,鴛箋不忍裁。合歡年年為人譜,自身祇把相思捱。相思捱惜多才。
憐薄命
憐薄命,夜夜成孤另。金屋常聞貯阿嬌,偏咱一面難僥幸。難僥幸,憐薄命。
悲岐路
悲岐路,羊腸苦難度。路艱未若奴心艱,一折差時千折誤。千折誤,悲岐路。
憶故人
憶故人,眼見白頭新。何曾昔宿雲霄上,認得平生車笠真。車笠真,憶故人。
念奴嬌
念奴嬌,對鏡頓魂消。我見猶然頻歎息,怎教紅粉不相嘲。不相嘲,念奴嬌。
哀青春
哀青春,嬌花似美人。正是上林春色好,願祈風雨潤花神。潤花神,哀青春。
嗟蹇遇
嗟蹇遇,好夢都醒去。非是逢人便乞憐,祇因不識朱門路。朱門路,嗟蹇遇。
苦零落
苦零落,一身無處著。落花辭樹自東西,孤燕失巢繞簾幙。繞簾幙,苦零落。
夢故園
夢故園,歸魂誰肯援。松菊舊廬都不識,白雲芳草默無言。默無言,夢故園。
哭相思
哭相思,哽咽已多時。心痛有聲吞不住,情深攽吐忽傷悲。忽傷悲,哭相思。
翠翹題畢,遞與那女子道:「幸不辱命。」那女子接了一看,道:「好詞
,好詞。字字含心恨,聲聲損玉神,外若不假思索,內實嘔出心肝矣。入在斷
腸冊中,應為第一。教主候久,妾身要去了。」翠翹道:「既承垂盼,定有情
緣。忽爾言旋,情緣又安在?況今此一別,來識何時再會。苟非無情,將何遣
此?」那女子道:「姐姐情深,妾懷不薄,錢塘江上定來相晤。」言畢抽身往
外就走,翠翹要趕去留他,忽被風敲鐵馬,錚的一聲驚醒,卻是一夢。祇見月
明如晝,花影參差,正是三更時分。翠翹驚訝不已,定定神,回想夢中那些詩
詞說話,句句分明,祇不解那女子是誰,反復沉吟,頓然大悟道:「是了,那
女子說住在流水橋邊,我日間在劉淡仙墓上見一灣流水,半扇小橋,不消說定
是他的精靈也。以我題詞,揆彼言語,我是個斷腸部中人無疑了。紅顏無主,
白面緣慳,金生金生,怕我和你無緣也。」又想道:「他曾說一句錢塘江上,
此身尚不知如何結局,怎麼妄生他想。」不覺掉下淚來。
王媽媽見女兒不去睡,不知他因甚事,拿了燈盞上樓來。看見翠翹不言不
語,半醒半夢,清汪汪兩淚交流。媽媽吃了一驚,恐他著魔,忙說道:「翠翹
兒,夜深人靜怎不去睡,卻呆坐在此?」翠翹半晌無言,但凝眸熟視。忽一聲
長歎道:「娘,你女兒沒甚好結果了。」媽媽道:「我兒,好端端怎說這不祥
邪話?」翠翹道:「倒不是邪話兒,因玩月神倦,隱几少息,夢見一女子自稱
女子之嫁,不出鄉里。錢塘乃是越地,相隔不啻數千里。他乃斷腸會上之人,
與我相會有甚好處,莫不你女兒也是斷腸部中人也?」言訖,神情恍惚,淚流
滿臉。媽媽寬慰道:「癡兒,夢隨心生,心隨念起。你兄弟說你日間在那劉淡
仙墓上十分留連,故睡著有這樣夢,那塈@得準。我扶你去睡了吧。」方扶之
而去。正是:
性苦味方苦,思深愁始深。
猿聲在何處,先有斷腸心。
按下翠翹情癡不題。且說金重自見二女回家,經史懶觀,茶飯少進,終朝
癡坐,徹夜無眠。祇思想要與二翠一面,再無計策。這一日忽然想道:「似這
樣天各一方,雖有機緣,何能湊巧?須到他左右前後,覓得一所房子,祇說要
做書房,住下打探,或者天可見憐,有些消息,便可圖矣。」算計定了,因央
人千方百計在王氏宅後,覓莊衙攬翠園一所。金重得知大喜道:「園名是攬翠
,則二翠之事不卜可諧矣。」遂忙忙立刻收拾到園,祇見那園中:
怪石嵯峨,古松森秀,奇花燦漫,瑤草芳菲。牡丹亭堅對薔薇架,金線柳
低掛碧桃花。流觴曲水,不減蘭亭﹔修竹茂林,盡堪修禊。中廳三間,名曰挹
青﹔後樓一座,扁名來鳳。軒後假山,勢若插天﹔廳前怪石,形如臥虎。
園中景致雖佳,金生也無心賞玩,祇撿貼王氏的一間閣中住下。每日或抑
面觀瞻,或垂頭思忖,但惆悵於東牆之下。不覺一住月餘,祇恨不能與二翠一
面。欲待放下,卻又思相他,轉眼送情,側身寄恨,心不能甘,情不能已。
這日也是愁神合生,信步走到假山上消遣。祇見紅英半落,綠蔭漸成,枝
頭好鳥引人觀聽。金生一片癡情,正無所寄,忽見一株碧桃最高枝上斜掛一物
,金光燦灼,翠色奪目。金生定睛細看,象似一股金釵,暗驚道:「此非閨閣
,安得有此?」因忙取竹杖挑下,再看時,果是一枝點翠的金鳳釵兒,製造甚
是精巧。暗忖道:「金質翠妝,自是美人寶物,莫非就是他二人的?不知因甚
遺落在此,定有人來追尋,今喜落吾手,大有機緣,且收藏好了,再看光景。
」因歡歡喜喜在假山下探望。
知是了,恐怕失去機會,忙取出金釵拿在手中,在假山前走來走去的賣聲道:
「好枝鳳釵,不知是那家美人失落的,未免追求,要送還他,卻又不見有人找
尋,無門可入,奈何奈何!」高高說了兩遍,忽聽得牆頭有個女子羞羞澀澀低
聲說道:「那釵兒是奴家誤失的,君子既有此好心,可還了我吧。」金生忙答
道:「原是鄰家姐姐之物,理當送還。」因抬頭,指望微窺其面可是二翠,不
期那女子心靈,早影一影閃在半邊,不與你看見,止聽得他又低說道:「郎君
若肯見還,感激不盡。」金生見他躲躲藏藏,因哄他道:「既是姐姐之物,怎
敢不還。祇是也要姐姐細看明白,方無差錯。」那女子隔著牆又說道:「是一
隻金鳳釵,銀腳點翠,上有三顆寶石,九粒珍珠,不消看得。」金生道:「說
來果然不差,理該送還。也須面交,便看看何妨?」那女子俄延半晌,沒奈何
,祇得露出半身,打了一個照面。金生看見正是翠翹,不覺喜動眉宇,忙仰面
舉手,笑嘻嘻說道:「這釵兒原來便是王家姐姐遺失的,我金重是哪堛熙y化
,拾得在此,卻得借此又見姐姐芳容,真僥幸也。」翠翹已知是金重,也暗暗
歡喜,因回說道:「金家哥哥,怎反如此說,還是小妹的造化,恰遇哥哥拾得
,肯許見還。這段高義,何以圖報。」金生道:「金釵能值得幾何,還釵怎算
得造化,要姐姐圖報,祇是小生拾此金釵,一片苦心,要求姐姐見憐。」翠翹
道:「小妹失釵,祇為貪摘桃花,忽被抓去,何曾有意。就是哥哥撿得,料亦
出於偶然,有甚苦心要小妹憐念?」金生道:「正為得鐵失鐵,同出無心。而
因釵得失,忽然會面,豈非天緣。論起來,姐姐閨秀,小生路人,本不當輕言
唐突。但恐天緣不再,會面甚難。小生這一段拾釵苦心,祇得要直說了,萬望
姐姐勿罪。」翠翹道:「拾釵苦心,妹所願聞,哥哥不妨直說。」金生道:「
得罪了。小生雖不才,反側好逑,不啻性命。久聞姐姐胡琴絕世,恨不能一見
仙姿。怎奈緣慳分淺,依依此情有日矣。前邀天幸,得睹容光,遂令仰慕變作
相思。但恨身無彩翼,不能飛傍妝臺,費了千思萬慮,方能謀居於此,得以癡
望東牆。又朝朝夕夕,癡望到今,方能拾此金釵,以見姐姐。由此想來,則拾
此釵豈非苦心乎?望姐姐可憐,怎生發付?」翠翹聽了不覺兩臉通紅,半晌不
能言語。忽歎道:「哥哥怎如此多情,但妾女子也,雖有憐才之心,怎敢自主
。承哥哥至愛,易既未婚,女亦未字,何不圖百年諧老計乎?若夫因愛生情,
因情失足,則非妾所知,亦非妾所願也。」金生道:「明諭頓開茅塞。姐姐既
許諧老,小生之願遂矣,何敢復作不肖之念乎!但求一訂盟,以慰渴慕。」翠
翹道:「郎心如玉,妾意如金,雖不設盟,又誰渝之?」金生道:「盟以申好
,又何傷乎?」翠翹道:「郎欲如此,妾安敢強辭,請以異日,今立久恐有人
來,還妹釵兒去吧。」金生大喜道:「牆高人矮,不能遞釵,我去取件接腳物
來。」因回入房中,取銀串一雙,白銀五兩,汗巾一帨﹔又持一小梯,到假山
直接牆頭,與翠翹對面,獻上金釵並禮物道:「微末不腆,聊為贄見。」翠翹
滿臉通紅道:「釵敢領去,厚禮決不敢受。」金生道:「予實表真意,卿何作
套辭。」翠翹笑而受之,因以手中金扇,袖內錦帨答之。忽聞人聲,兩兩走散
金生自此心快神怡,回到來鳳軒中,書僮烹茗消渴。晚來一盞孤燈,千種
情思。書也不看,香也不燒,跏坐胡床,模想翠翹豐神。忽一陣西風,吹得窗
紙兒淅淅瀝瀝,有如環佩之聲。金生出神過度,祇道美人來也。既覺其非,自
笑自喜。
按下金生留連思慕不題,且說翠翹歸到閣中,暗想道:「金生好情深也,
我王翠翹一腔熱血,今日遇知音矣。」仰見霧氣當空,天清不染,樹聲入牖,
月影穿窗,感遇金郎,喜而不寐,因成一律,詩云:
女子芳香路,兒家認得真,
名花欣顧影,嬌鳥怕親人。
自分伴明月,誰思際好春。
從天忽有美,一語已終身。
題畢,以素絹書之,欲覓人寄與金生。正是:
全憑尺素傳心事,
漏泄春光到客臺。
不知翠翹怎生寄書,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兩意堅藍橋有路 通宵樂白璧無瑕
詞曰:
冷語怕黃昏,淒淒獨閉門,展轉愁無寐,酸辛淚有痕。單衾薄枕,誰共又
誰溫?任他好事,好事消磨盡。祇索挑燈倩影,廝伴香魂。君君,那個承思?
笑從翡翠疏簾出,香在芙蓉小殿焚。
右調《月兒高》
話說翠翹對景懷人,師了一首情詩,要寄與金重,匆匆不得其便。捱了幾
日,恰好王員外要領帶妻女並兒子到至親人家去上壽,翠翹探知,託病不行。
候父母弟妹出門之後,忙收拾下幾味佳餚,一壺美酒,先自到後花園來,要尋
翹,便連連跌足道:「狠心人怎不顧盼殺小生也?」翠翹道:「豈不知郎君情
切,然妾非狠心,奈父母妹弟形影難離。」金生道:「卿知我苦,雖死甘心。
但今日怎敢大膽至此?」翠翹道:「喜今日合家俱去上壽,妾託病不行,故能
遂心再晤,以謝前日之惠。」金生連連致謝道:「多承費心,多承費心。」因
取梯直上牆頭,兩人覿面,恍若遇仙,快不可言。
翠翹因取出前詩,付與金生道:「一時情見乎詞,非敢云詩,望郎略去詩
詞,見予情之所在可也。」金重看了一遍,驚喜欲狂。再看一遍,不覺津津歎
羨道:「姐姐怎有如此才華,真令人快殺。此詩可謂花落無言,人淡如菊,已
造絕頂,叫小生鉗結不能替一詞。至於一片深情,桃花潭水不足喻也。」翠翹
笑道:「詩也未必甚佳,祇怕郎君還是愛妾推愛於詩,故如此見賞。這且丟開
,還有一事相商。」金生道:「何事?」翠翹道:「妾治一樽,欲與郎君作竟
日談。恨牆高人隔,咫尺一天,如之奈何?」金生大喜道:「芳卿有此美意,
何不踰牆而過?書室無人,盡堪浹洽。」翠翹道:「不可,彼此祇有一梯,立
足攀援,萬一有失奈何?我聞此園本是一家,後以假山隔絕,分為二宅。我想
幽僻疏略處,定有相通之隙,我與郎君入洞中細察一番,或可穿鑿,強似越險
多多矣。」金生道:「言之有理,我們就下去尋。」尋到一處,微有小孔,透
些亮光,彼此看得見。祇有碎石幾塊,疊斷下露。二人因大喜道:「藍橋不遠
矣。」金生因取個鐵如意,在亮處著實一連幾勾,浮泥松動,淅瀝下響,連草
連泥脫將下來。早露出一個大缺來,可以屈身而過。金生等不得,纔鑽了過來
,就去偎抱翠翹。翠翹拒之道:「六禮未成,怎便作此輕狂之態!郎若如此,
妾不敢復見矣。」金生道:「業已蒙許為夫婦矣,此夫婦所不免,何輕狂之有
?芳卿既諾之,又拒之,莫非心變?」翠翹道:「非變也,有說焉。妾思男女
悅慕,室家之大願也,未必便傷名教。祇恨始因情重,誤順良人,及至聯姻,
已非處子。想將來無限深情,反出一場大醜,往往有之。此固女子不能自愛,
一開男兒疑薄之門,雖悔何及!崔、張佳偶也,使其始鶯娘有投梭之拒,則其
後張生斷無棄擲之悲。正其始,自能正其終。惜鶯娘輕身以媚張生,張生身雖
暱之,心實薄之矣。人見生之棄鶯,在遊京之日,而不知實起於抱衾之時。再
來相訪,欲免羞郎之悲,烏可得乎!卓氏私奔,難免白頭之歎。西子歸越,且
遭沉溺之悲。此實女子有以自取之,與良人無與也。願郎以終身為圖,妾以正
戒自守,兩兩吹簫度曲,翫月聯詩,極才子佳人情致,而不墮淫婦姦夫惡派。
前人不必有其跡,後人不必效其尤,則吾二人獨踞一席,作萬古名教風流榜樣
,豈非極可傳可法之盛事乎!」金生感歎道:「久慕乍逢,豈不思竊取芳香。
今聞正教,祇覺桑濮化作河洲,鑽窺皆成反側,令人不敢生愛而生敬,雖說多
情而無愧也。今既承說明,斷不敢復萌邪念。可同到敝館,暢敘片時。」翠翹
道:「既要去,待妾攜了酒來,與郎君作撲蝶會。」金生道:「極妙,但須快
來。」翠翹點首而去。
須臾,挈一壺一盒而來,金生接著,同翠翹踰過缺來。翠翹問:「可有館
僮?」金生道:「自見芳卿,悉遣去矣。」遂同入來鳳軒。翠翹見左圖右史,
壁劍床琴,甚是清楚。因說道:「好個灑瀟書齋也。」金生道:「獨不念悶殺
讀書客麼?」翠翹道:「如今也可不悶了。」金生道:「還有一些兒,若得悶
懷開,除非丹桂伴嫦娥。」翠翹道:「丹桂自是郎君分內事,嫦娥天邊,豈易
得也。」金生道:「吾實指活嫦娥言,豈妄作天邊虛想。」翠翹道:「嫦娥吾
安敢比,但冰心玉潔,似不相讓耳。」金生道:「待我借花獻佛,斟一杯,問
嫦娥可曾裁就綠羅衣?」因遞與翠翹,翠翹接飲道:「荷衣已就,惟待時奉君
也。」飲畢,也滿斟一觴復金生道:「權以此酒當奴巾櫛。」金生雙手接了道
:「承賜瓊漿,願卿同壽。」對飲甚歡。金生因出素所題詠,請教翠翹,翠翹
看了道:「錦心繡口,自是一代名儒,不知奴家可有福消受否?」金生道:「
我與卿已定盟矣,何又作此冷語,莫非又有別疑乎?若有貳心,狗彘不食吾餘
。」翠翹道:「妾非疑郎,記妾幼時曾遇一相士,他道妾一代才情,千秋薄命
,縱有平吳之功,不免西江之恨。前日踏青回來,又夢劉淡仙叫我題斷腸十詠
。這等夢兆,恐未能招郎君恁般夫婿也。」言畢淚下。金生瀝酒誓道:「我金
重若不得王翠翹為妻,有如此酒。」翠翹忙收淚道:「妾過矣,今日與君乍會
,怎就談斷腸事!」乃洗盞更酌,傳斝飛觴,甚覺快樂。忽見壁上一幅山居圖
,未有稱題。翠翹道:「此畫甚佳,何無題詠。」金生道:「此小生新做米家
筆意,尚未標目。芳卿有興,為我增色何如?」翠翹酒濃情快,詩興勃然,遂
不辭道:「既是郎君所作,妾安敢藏拙。」因揮筆便題,詩曰:
面面溪山繚繞,村村花木蒙叢。
翠翹題完,金生欣賞道:「寫作俱工,不減衛夫人。何物天工,產此異品
,真令小生愛死樂死也。尚有小陽春圖,自謂奇絕,亦未標目,並求珠玉。」
翠翹道:「一之為甚,其可再乎!」金生道:「多多益善,再何傷耶?」翠翹
笑而從之。展開那圖,見淡黃疏綠,甚是愛人,乃走筆一絕道:
十月輕寒葉未凋,淡黃疏綠短長條。
無情有態堪憐處,日角雲頭雨半腰。
金生看見翠翹題詠清新敏捷,極口讚羨道:「一字一珠,雖十五座連城不
易也。而寄懷深遠,更得畫工未到之意,可謂愈出愈奇矣。」翠翹道:「稱揚
太過,君意殊深。」金生道:「草草虛稱,予意未申萬一耳。」翠翹道:「若
如君意,又將如何?」金生道:「若如我意,除非金屋以貯嬋娟。」翠翹道:
「薄命妾,怎消受得郎君恁般情況。」金生道:「據我看來,芳卿原是天上神
仙,暫謫塵寰,鯫生凡胎俗骨,得奉末光。雖焚香供養,猶恐不恭,豈但金屋
貯之而已。」翠翹道:「感郎篤愛,鏤刻五中,不知今生能補報得郎君恩山義
海否?」因以身投入金生懷中,嗚咽不勝。金生道:「常聞心堅石穿,爾我志
願如廝,上蒼自應矜憐,玉成乃事。」翠翹道:「造化忌盈,至於忌才忌美猶
甚。君不見嬌紅之事乎?」遂蒙袂掩泣。金生道:「卿卿放心,余忝為男子,
豈不能庇一女子,萬一事變不測,當出生入死,以完夙盟,斷不作薄幸人,辜
負卿卿至情也。」因扶之就席,洗盞再酌。翠翹道:「日之夕矣,恐父母歸來
,看破不妙。」金生見說要去,便慘淡不能言。翠翹道:「妾亦不忍捨郎,但
義有不可,時有未及耳。願郎耐心以待合巹。」因立起身道:「倘僥天之幸,
父母不歸,當西窗剪燭,共消長夜。」金生暗然點頭而已。翠翹再四安慰,方
收拾壺盒回家。
金生送至假山,將欲同到王宅,俄聞敲戶之聲,金生遁回。翠翹藏過壺盒
,連忙來開門,卻不是爺娘,是親眷家著人來回說道:「員外、安人今夜不回
,叫姑娘早早收拾關門睡了吧。」翠翹道:「曉得了。」關了門,暗喜道:「
金生可謂有緣,剪燭之約當踐矣。」復整理些酒餚,到後面從假山直抵金生書
室。
此時金生隱几沉臥,翠翹因上前撫其背道:「襄王猶未醒耶,神女下陽臺
矣。」金生驚覺道:「醒耶,夢耶,其真翠卿耶,抑金重之遊魂耶?」翠翹道
:「雖然是醒,未心非夢,郎君須要認真。」金生道:「這等說來,則是睜眼
夢矣。且問芳卿何以復能至此?」翠翹道:「僥幸父母不歸,奴攜酒與魚,復
遊金谷。」金生聽了大喜過望道:「酒且慢飲,芳時難得。況三星在天,正好
訂盟,盟畢歡飲未遲。」翠翹道:「盟則不可無章,請郎君執牛耳。」金生欣
然不辭,遂走筆成盟章一道。
盟曰:
同心人金重、王翠翹,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生,謹心香一炷,水醴一卮,訂
盟於高天厚地之靈。切聞夫婦尚義,義在終身不移﹔兒女多情,情切死生無負
。前時翹願有家,重願有室,憐才慕色,已深結乎同心﹔今日重慮其始,翹慮
其終,瀝膽傾心,敢言盟於異日。自盟之後,男期九死靡變,女誓一節終生。
縱外來之盟,或有不測,而吾心之夭斷乎一定,苟渝其盟,神天共殛。
盟詞曰:
結盟不結松與柏,松柏摧殘留不得。結盟不結蘭與竹,蘭竹敗壞誰結來。
結盟不結石與金,石易爛兮金易沉。結盟不結山與海,山可崩兮海可改。結盟
不結風與雲,雲散長空風不停。結盟不結花與月,花易殘兮月易缺。結盟止結
地與天,天地從無衰死年。天長地久不可問,此盟萬古猶留傳。某年某月某日
,金重、王翠翹盟。
二人盟畢,翠翹滿斟一杯遞與金生道:「自今以後,一蒲一柳,非妾之身
皆君之身也,甚無貽妾白頭之歎。」金生道:「卿勿過慮,斷不負盟以負卿。
」亦斟一杯遞與翠翹道:「今夕相對暢飲,為歡已極,但不揣尚有一過分之求
,不知可能更邀垂聽?」翠翹道:「除苟合之外,一惟郎命。」金生道:「未
盟之先,且守卿諭,既已定盟,苟合之戒已聞命矣,豈敢亂之。所請者,聞卿
胡琴之妙,能遏雲生風,不識可能拜求一曲,以聞所未聞?」翠翹道:「胡琴
乃兒家所好,何惜為郎君一彈,但此有限時光,言情尚懮不足,何暇及此。況
胡琴在家中,去取又多一番起倒,請以異日何如?」金生道:「我非不知情至
音生,豈受催迫,但思慕久矣。得聞片響,足慰平生。若胡琴,小生自有。」
因忙忙取出,雙手跪捧,遞與翠翹。翠翹連忙扶起,笑說道:「郎君為此織指
絃聲,屈體於妾,不亦褻乎!」金生道:「屈體不過以表急情耳。倘憐此急情
,肯為一弄,榮且不勝,何褻之有?」翠翹慨然道:「郎君鍾情如此,妾死且
不朽矣,何惜一彈。」因輕舒柔臂,轉移玉軫,斜飛織指,撥動冰絃。初疑鶴
唳,繼訝猿啼,忽緩若疏風,急急如驟雨。再撥再彈,而音韻淒惋,聲律悠揚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金生側耳傾聽,狂喜不勝。有時正襟危坐而愀然,有
時點首讚美而欣然,有時感歎於心而默然。直彈至斗轉參移,銅壺三滴,翠翹
方罷彈,以告曲終。因說道:「為君情重,雜沓繁音,有污君子之耳。」金生
道:「一字字更長漏永,一聲聲衣寬帶松,正謂此也。雖土木偶人,聞之亦不
禁唏噓怦悼,況有情有才人哉!但聲近淒惋,曲折皆牢騷不平之調。芳卿身居
閨閣,順適安常,似為不詳。願卿此後匆復再彈,彈之恐斷人腸而傷己心也。
」翠翹道:「向讀離騷,有感與屈子,漫成此調,習矣不覺。今承郎君正訓,
再不復彈矣。」因嫣然嫵然,將胡琴付與金生道:「妾情盡於此矣。」
金生見翠翹星眼朦朧,紅蕖映臉,如煙籠芍藥,雨潤桃花,情思不禁。因
偎抱於懷道:「慈悲方寸,獨不將一滴菩提以救焚原苦海,心何忍也。」翠翹
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祇消自解自脫,何須問道於盲。」金生熟視翠翹
不語,翠翹已悟道:「郎君又著魔了,妾非土木,豈故作此矯情之事。但義有
不可,時有未及,今日之守,實為君耳。苟涉淫蕩,君何取重於妾。」金生道
:「古之烈女,亦有行之者,何獨不可?」翠翹道:「妾以不可學古人之可,
君以古人之可諒妾之不可,始知妾之不可,乃所以全其可者大矣!女人之守身
如守瓶,瓶一破而不能復全,女一玷安得復潔?他日合巹之夕,將何為質乎!
彼時悔而疑,疑而不至渝盟者,未之有也。君念及此,即使妾起不肖之念,君
方將手刃之,以絕淫端,乃先以淫誨妻子耶!」言方義正,說得金生冰冷,因
起謝道:「卿言是也,吾不及多矣。」
忽聞雞唱,翠翹道:「天色已曙,願郎安息,妾不敢再留,恐父母歸也。
」金生道:「再停一停何如?」忽聞有人叩門,金生方忙送翠翹從假山歸閣。
正是:
一夜綢繆傷草草,霎時歸去□□。
不知是誰叩門,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孝念深而身可捨不忍宗淪 姻緣斷而情難忘猶思妹續
詞曰:
苦祇為情多,情多苦奈何?寧受冤家累,怕遭恩愛魔,傷身值甚,痛殺是
心窩。最恨風波,不容人好過,定使冤沉黑海,心死黃河。呵呵,臭名能作香
名播,棄如鐵骨磨。
右調《月雲高》
話說金生聽得有人叩門,忙送了翠翹回去,方來開了門。忽看見書僮慌慌
張張來報凶信道:「二老爹死在遼陽,大老爹急要去搬柩,急急請大相公回去
商議,即刻就要登程。」金生慌張了,因打發書僮先回,忙鑽過假山缺,來見
翠翹。喜得翠翹未歸,尚在後園。見金生道:「郎氣哽神愴,其有意外之變乎
?」金生道:「不幸叔父喪在遼陽,父親促我同往,說行李俱已打點端正,今
日即馬首東矣。」因頓頓足道:「纔得相逢,又早遠別,我心碎矣。奈何奈何
!」翠翹聽了也吃了一驚,恐金生淒楚,轉安慰道:「男兒志在四方,豈以婦
女留連。但早去早回,不使妾望斷衡陽,叨愛多矣。」淒然淚下。金生亦涕泣
交橫,不能仰視。忽書僮叫門,又來催促。金生恐怕看見,掩淚而別。急回到
家,鞍馬行李已匆匆在門,祇得隨父往遼陽不題。
且說翠翹潛身看著金生去了,方纔尋扇破門,將假山下缺洞遮了。回到香
房,哽哽咽咽,不茶不飯,癡癡坐到近午。聽得父母叩門,方開了接著道:「
爹媽為何此時纔來?」父母道:「我兒不好了,你姨夫家中住了兩個絲客,不
曉得他是響馬,賣絲時被原主認出告發,咬定你姨夫是窩家。我同他喫了幾席
酒,祇怕也要被他攀害。」
正說不了,忽七八個做公的闖入來,不由分說,竟將王員外父子一繩一個
鎖吊在柱上。道聲搜贓,悹堨~外,前前後後,廚房下,坑廁上,各處尋到。
箱籠廚櫃,是件打開,凡有可值數分者,盡皆搜去。王婆是拜壽回來,身上衣
服新鮮,盡行剝去,釵環首飾一件不留。見翠翹、翠雲衣服雖半舊,卻是綢絹
,也要來剝。翠翹發言道:「列位公差,拿去的物件也勾了,哪家沒有妻女,
怎麼衣服也不留兩件把人遮身!公門堶惘n修行,凡事留一線,不要做惡過了
。」公人道:「姑娘莫要怪,我們奉官差來起贓。拿的東西,難道我們要得!
少不得拿去見官,認贓不是,自然還了你們。」翠翹道:「哪家不穿衣服,哪
家不喫飯,別物有記認,喫的米,穿的衣,難道也有記認的!你們祇管拿去,
我左右拼著命也要鳴一鳴冤,纔辨得明白這樁冤屈。」眾人見翠翹嘴硬,便道
:「他們女眷隨身衣服定不是賊贓,還他們穿吧。米也還他,好煮飯把我們喫
。」可憐一個好好的人家,立刻變成冰山雪海。
王員外父子蓬頭跣足,手肘腳鐐,靠在庭柱上,被做公人百般拷打。二女
你不怕打,且試試繩子看。」因將王觀一把拎將過來,去了鐐肘,脫得精赤條
條,露出嫩藕一般的皮膚,聽他施為。一應捕將繩縛定王觀二足大指,緊綁庭
柱上。腳跟沾地,足指朝天。又將左右手大指通臂捆定,將繩頭丟過屋梁,叫
聲扯,二三人用力一扯,早將王觀腳跟拽得離地五寸有餘。王觀怎受得此刑,
大叫一聲死也,氣絕昏死。慌得娘叫兒,姊叫弟,哀求苦告。王觀纔得蘇醒,
忽王員外大叫道:「不好了。」母子急回頭看,祇見王員外四肢反吊朝天,面
胸朝地,背上壓起一塊石頭,壓得三百六十骨節,節節皆離,八萬四千孔毛,
孔孔皆汗,面如土色。翠翹急了,上前一把拽住應捕道:「公差不必作惡,不
過是要銀子,你若救得我父親兄弟性命,聽你要多少銀子,我情願賣身子把你
。」那應捕道:「姑娘你果有這樣孝心,我自當替你方便。但此事到官,是定
然要殺的。除非一兩日內得三百銀子,送捕盜官一百,著一百買了賊人,不要
牽連你家。這一百把我們弟兄做效勞之資,方做得來。」翠翹道:「我身拼得
為人作妾作婢,三百金還可取辦。」那應捕道:「久聞姑娘精於胡琴,多少名
公仕官欲以千金搆求。姑娘既肯捨身,事是不難的。」翠翹道:「事到如今,
說不得了,求上司先放了父親兄弟,好好商議便是。」那應捕見他許了賣身,
因叫眾人替他父子松了繩。不知吊著倒是活的,其繩一松,眼睛一倒,嗚呼死
矣。王氏母子一齊號泣,應捕道:「不要慌,我叫他活來。」一手抓住頭髮,
兜面一口冷水,他父子兩人打個寒噤,歎了一口氣,漸漸回生。正是人不傷心
不得死,鬼門關上又還魂。
父子二人半生不死,淚也沒有,祇是嚶嚶的哼。應捕道:「有茶水把他一
口,便回氣了。」翠翹與金生喫的還有未了酒坐在鍋中,斟了一碗,弟與王老
,王老接著喫完。又斟一碗遞與兄弟,兄弟也喫了。便覺哭得轉聲,有些眼淚
。那應捕道:「姑娘你要救令尊令弟,乘早設法,遲則我們要帶到官了。」翠
翹道:「公差上司,待我辦些早飯,請列位喫了。家父舍弟,老爹帶上,我這
收拾酒飯,請公差喫。又拿些與父親兄弟喫。二人喫不下,翠翹說:「事已至
此,祇好死中求活,法內求寬,惱也無用。爹爹同兄弟暫到公差家住一兩日,
女孩兒即央媒人賣身來救你。」王員外道:「這事怎麼使得,則索聽天罷了。
」翠翹道:「此事到官,決無生理。父、弟死則宗枝絕,而母氏無依,我姐妹
亦必流落。何如捨我一身,全父弟以全宗嗣,全宗嗣以全母妹。所捨者一身,
所全者重大。家貧見孝子,為子死孝,正此時也,苟可救父,死且不惜,矧未
至於死者乎!我志已決,爹爹勿以我為慮也。且女生外向,原非家中物。愧女
不能為緹縈上書救親,獨不能為李寄賣身庇父乎!」言畢,詞氣激烈,顏色淒
慘。王員外嗚咽不能答一語,惟低頭墮淚而已。
應捕酒飯已完,對翠翹道:「多謝,我們且帶令尊令弟去,姑娘作急理會
,三日後便要帶到官了。我可憐你孝心,所以替你擔遲兩日,你卻不要自誤大
事。你父親兄弟,我不難為他,飯是要送來喫的。王媽媽你卻要同到我家走一
遭,方認得送飯。這是賊情事,沒人敢上前,祇好靠自家。我再替你央個媒婆
,尋個好人家,也不枉了他一點孝心。」翠翹道:「娘,上司說得極是,你要
同他走一遭,看爹爹兄弟如何著落,纔好計較。」王媽媽祇得跟應捕去了。
翠雲道:「姐姐,這事怎了?」翠翹道:「鬻我一身,則全家無事矣。」
翠雲道:「大家罹難,怎把姐姐一身當災。」翠翹道:「事到其間,不怕你不
走這條路。你年幼怎做得此事。你做良臣,孝事父母﹔我做忠臣,殺身成仁罷
了。你看爹爹兄弟那般受刑,能經幾次吊打。他二人一死,大家少不得也要流
落,捨我一身,保全一家,苦事亦是快事。我已看破此身,一任東皇磨滅。」
但祇便住了口。翠雲道:「姐姐有甚不了語,到這樣時候還不說向妹子?姐姐
,我看你滿臉含懮,兩眉積恨,有萬千心事,似又在懮愁苦惱之外。」翠翹道
:「然,信有之。欲對妹言,難以啟齒,如若不言,又怕辜負了那志誠種一片
心。」翠雲驚道:「所謂志誠種,莫非金千里乎?姐姐從未覿面,何從知其志
誠?」翠翹歎道:「余承金生不諱之盟,誓同偕老。今日禍生不測,全孝安能
全義。我此一去,未知飄泊何方。彼及歸來,萬種相思安託。賢妹端坐,受我
一禮。」翠雲道:「姐姐要拜我卻是為何?」翠翹道:「此拜不為別事,金郎
未了恩情,盡託賢妹為我償還。我雖骨化形消,因風委露,亦含笑於地下矣。
」言畢,放聲大哭,死去移時方醒。翠雲慌抱之懷中,道:「姐姐之命,妹無
不領,願姐姐好自珍重。」翠翹道:「金郎遼陽纔去,救父救弟又不能少待須
臾,事出兩難,不得不託妹氏,以償恩情債負。金生與我有盟章一道,銀串一
雙,盡付賢妹。賢妹善事多情,永以為好可也。金生之情不多得,金生之品不
易逢,我與他無限期許,悉賴賢妹完之。他日夫榮妻貴,慎毋忘作媒人也。倘
媒婆一至,則不及再言,聊為數字,轉寄情郎:為言紅顏薄命,至今斯驗矣。
回想月下之盟,可復得乎?金郎體薄而耽於酒,幸少節之,以成其志。所有胡
琴閨怨一闋,乃我生平得意之作,予以情近離騷,不免飄泊之苦。他日撫我胡
琴,度我怨調,淒風苦雨之中,啾啾而至者,乃爾姐也。爾夫婦其瀝酒以弔之
。余昔夢劉淡仙約我題斷腸吟,又道余亦斷腸會中人,大約一生行徑,不出斷
腸會外。前為金郎守身,是道其常也。今遭大變,女子一身苦樂由人,何能自
主。則索聽其在天,非不堅貞也。萬一金郎多情,妹氏顧念,或有遠訪之雅,
大約錢塘江上,定有消息。妹須記者,錢江之兆,得之夢中。前兆既符,後事
大約必應。」因頓足哭道:「金郎,金郎,我翠翹負汝也,我翠翹負汝也。我
不能酬爾深情,特託妹氏以報厚德。哀哀翠翹,志可憐矣。」
翠翹又哭了多時,忽然自止道:「妹子,我不哭了,娘回家,媒人必至,
此乃賊情事,近處斷無人來娶我,定是他鄉外府之人。一討便要走路,那時要
留只字,方寸一亂,也不能舉筆。你可取文房四寶來。」翠雲忙尋筆硯,滴水
磨墨。翠翹染翰舒毫,一聲長歎,兩淚交流道:「金郎,我翠翹的恩愛止於此
了。向全此身,不從郎慾,祇怕合巹之夕,無物為質。千不肯,萬不肯,以質
情郎。早知如此,守何為乎!」乃破涕為書云:
翠翹薄命,禍起蕭牆。不能為緹縈代父鳴冤,而僅為李寄賣身,聊蘇家難
。賣身必為君辱,愧矣恨矣。回思花下投梭之拒,竟為翠翹薄情案矣。郎念及
此,得無欲斷翹之首,懸之市朝,為十日哭也。負此薄幸,無能自續,敬以淑
妹代充下陳,君子不棄而俯成之,庶可少酬恩情於萬一矣。天涯海角,指日登
程,月下之盟,已成妄想。胡琴一張,怨曲一套,道香一封,他日同我妹焚香
調琴,賡歌度曲,香煙繚繞,淒風淅瀝中,有愀愀卿卿自小窗而來者,人耶,
鬼耶,翹斯在焉。仁人不叱為心,幸以杯茗瀝我怨魂,其受惠已多多矣。生死
之別,聊盡於此。言短情長,不能悉布。惟祈努力加餐,幸毋以妾為念。父母
兄弟,統冀破格重青。萬萬。上千里金郎盟下,辱愛妹王翠翹斂衽拜。
封面上寫千里盟兄啟,纔交付與翠雲。忽聞叩門之聲,翠雲收起,翠翹去
開門,王媽媽已同一咸媒婆來說親。進門問道:「是那一位姑娘?」翠翹道:
「便是妾身。」咸媒婆道:「姑娘倒多,若是近京人,他們一則出不起大錢,
二來怕你們是賊情事,不敢來成交。祇有一臨清客人,要討個美妾。銀子倒是
肯出的,但要講明,他怕是非,過了財便要帶人起身。要替姑娘斷過,方好去
說。」翠翹聽了滿眼含淚道:「既是他出得銀子,救出父親兄弟,跟他去便了
:「既是這等,一說便成,不須懮慮。」翠翹連連點首。
咸婆去了半晌,領了幾個人來。內中一人雲巾華服,上前見禮,仔細將翠
翹看了又看。咸婆捋手紮腳,抹胸按臂,果然是個十分全足的女子。那人又問
可曉得甚麼技能,咸媒婆道:「詩詞歌賦,件件俱精,胡琴可為天下首絕。」
那人道:「我有金扇一柄,便求一揮。」遞與咸媒婆,咸媒婆遞與翠翹。翠翹
道:「請題請韻。」那人道:「以春日聞鳩為題,陽字為韻。」翠翹不待思索
,援筆一絕,詩云:
東風吹暖至,百草媚春陽。
何事鳩呼雨,花神欲洗妝。
題畢,付與咸媒婆。咸媒婆接與那人,那人道:「寫作俱工,胡琴也要請
教一曲。」此時翠翹祇要救父,顧不得出乖露醜,就將他自己做的《紅顏怨》
,撥動胡琴,彈了一曲。其音哀怨淒楚,如清秋鶴唳,幽谷猿啼,聞者不禁涕
之無從,而彈者業已心灰腸斷。那人道:「果好絕技,真未曾聞,要多少財禮
?」咸媒婆道:「他要救拔父親,非五百兩不濟事。」那人道:「那要得許多
,三百兩吧。」翠翹道:「以肉身賣錢,不能濟事,賣之何用!」那人道:「
一概乾淨,四百兩吧。」翠翹道:「非五百兩不可。」那人又增五十,兩下講
定,問那人出筆?翠翹道:「這卻要我爹爹主張。」因對咸媒婆道:「煩你到
終公差家,請我家父親兄弟回來,當面交銀。待我親見父、弟脫了患難,就去
他鄉外府,我也瞑目甘心。如今你東我西,知他怎的,我卻自家送了自家身子
。」咸媒婆道:「說得是,我明日同令尊、令弟、終老爹一齊約了這位同來,
成事便了。」那人著跟隨的送了三錢一個相封,同媒婆去了。
翠翹道:「娘,你也收拾些水飯,拿與爹爹兄弟喫,就邀終公差同來,我
要在他身上討爹爹兄弟清白文書,方放心去哩。」王婆如癡如呆沒了主意,聽
女兒這般說,便是恁般。翠雲忙收拾了些水飯,與母親拿了去不題。
且說翠翹姐妹等到黃昏,不見母親回來。翠翹道:「妹子,母親此時不回
來,此夜大約在終家住了。我兩朝未睡,明日要替父親兄弟討清白,須要一段
真正精神對他。妹子你將廚下收拾一收拾,仔細看□□□□,我假寐片時,再
與你談心。」言畢,神昏體倦,就從亂草塌上和衣而睡。朦朦朧朧,忽見金生
自外而入道:「翠翹,你緣何在此呆睡?」翠翹驚醒,見是金重,道:「哥哥
來得正好,若到明日,妾身已屬之他人矣。」金生道:「怎遭此變?」翠翹道
:「姨娘家誤住響馬賊,連坐如此。終公差許三百金,可救父、弟之命。妾激
於義氣,已許賣身保全。早上講了四百五十兩銀子,明日兌了,便要隨他起身
。料來不能見郎,已將盟章等物盡付小妹,囑他終事君子,代報哥哥恩情,不
不敢探望,乘夜相訪。既是止要三百金,此事容易,我一力為之。」少傾,公
「翠翹原是我的妻子,我因出外事急,乃為此舉。今我已至,三百金我自代用
,豈隨你遠方人乎!」那人道:「既有三百金,自然是金相公的人了。」金生
叫書僮取白金三百兩,放在桌上。終冬差寫了一張包管文書,收了銀子,放了
父、弟。那相的人不肯去,道:「我費了多少工夫,尋得一個人,我要拿去趁
幾千兩銀子,你卻不知不覺要奪了去,那個肯替我你兩個跌一交?」金生大怒
道:「你這般說起來,你是個販稍的了,叫地方替我拿了這販賣人口的賊。」
那人看見不是風色,抽身便走。翠翹同父母再回拜謝,乃擇日完婚。笙簫鼓樂
,送入洞房。兩人正欲成親,忽見那相他人,統一班凶徒,打入洞房,搶了翠
翹便走。後面金生領人追趕,一人將翠翹扶上馬背,道:「坐好了,看跌下來
。」翠翹攀住鞍?,那人揚鞭大喝,其馬四足騰空,其去如飛,人漸不見。翠
翹道:「如是快馬,金郎怎趕得我上。待我攀住一物,跳下來等他,豈不是好
。」信手一扯,扯住一根樹枝不放。那馬脫空而去,翠翹正欲跳下地來,往下
一看,呀!不好了,卻不是平地,乃沒天沒地大的一個火坑。烈焰騰騰,光飛
萬丈,磨盤大的火塊滾將上來。那樹通身都著,翠翹驚得三魂杳杳,七魄悠悠
。正在危急存亡之際,樹上飛下一塊斗大的火球,照翠翹劈面打來。翠翹大叫
一聲,「燒殺我也!」驚醒乃是一夢。但見四壁蕭然,孤燈半滅。月影橫窗,
微風窺戶,淚眼朦朧,金生何在!惟有小妹睡於腳後。
翠翹長歎道:「好凶夢也,我之生平,大約在此夢中結果了。咳!金生金
生,歸來相憶,空結半生緣。我王翠翹再不能和你邀月聯詩,指天矢日矣。」
正是:夢破檐鈴驚鐵馬,方知身是幻中人。遂挑燈題驚夢覺九詠云:
其一:
驚夢覺,鼯鼠頻窺燭。燭光明滅似含愁,何曾照見殘妝束!
其二:
驚夢覺,簷前鐵馬搖。水火不知何處也,已燒妖廟倒藍橋。
其三:
驚夢覺,角鼓悲聲壯,可憐紅粉去何之,一度思量一悵怏。
其四:
驚夢覺,參橫斗斜倒。今夜淒涼祇四生,來朝分手天涯杳。
其五:
驚夢覺,竹稍風擺錯。冉冉依依似阿儂,飄飄蕩蕩無著落。
其六:
驚夢覺,子規啼夜半。血淚征人催出門,不如歸去何須喚。
其七:
驚夢覺,烏啼殘月落。天昏地暗秋泬滲,露冷風淒人寂寞。
其八:
驚夢覺,松聲低作濤。耳邊似訴相思雜,心上疑聞怨恨高。
其九:
驚夢覺,花影疏櫺罩。悄悄冥冥疑去來,杜鵑移到窗前叫。
翠翹題罷,心緒如麻,不復就枕,惟有低徊腸斷而已。
正是:
已極夢中苦,復作苦中夢。
苦夢不復離,驚覺亦何用!
翠翹不知更作何狀,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甘心受百忙堬r棄生死 捨不得一家人哭斷肝腸
詞曰:
誰肯死,咸願生。禍到臨頭生死輕。悲流盡是鵑啼血,痛殺無非猿斷聲。
右調《擣練子》
話說翠翹徘徊既久,天色漸明,因呼翠雲道:「妹妹,且明矣。怕有人來
,可起來打點茶湯,等候爹媽們回來。」翠雲驚起,道:「姐姐,幾時醒的?
」翠翹道:「我半夜間作一惡夢,大約今日必行。我身流落,命已定矣,我亦
無怨。但有‘驚夢覺’九詠,金郎回時,你可付與他,為道姐姐去時筆也。」
翠雲道:「姐姐做甚惡夢?」翠翹道:「夢境之惡,言之更增悲苦,則索吞聲
忍氣罷了。祇要吾妹善保此身,好與金郎偕老,吾生平志願盡託於汝矣。」
翠雲接詩,正欲細看,俄聞叩戶。翠雲開門,其母已至。看著翠翹說道:
「我兒,你爹爹說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則索聽乎數吧。倘必不能免,
拼得大家同死,到轉乾淨。怎忍將你一人飄泊天涯,合家卻受全生之福!’」
翠翹含淚道:「爹爹所說,自是慈父之言。但為女孩的,目擊嚴親罹此慘禍,
若殺此身可以免禍,亦所不惜。況賣未必至於死乎!且女生外向,一落娘胎便
屬別人。孩兒常恐嫁出不能報酬父母之恩,今遇顛沛流離之日,正人子死孝之
時。雖云患難,倒也了卻做女兒報親的一段心腸。況兒薄命,又負才華,為造
化所總。若不遇蹇折,定有天死之慘。與其泯泯無聞,死於床第,與草木同其
腐朽,無寧為父母做得一樁大事,烈烈轟轟,死於烈火場中,可以名傳不朽。
兒心已定,兒志已堅,情願捨身以保全家之難,雖刀砧鼎千,粉骨碎身,亦所
甘心也。我若不捨此身,以致父死囹圄,弟喪牢獄,那時寡母弱女,報冤無地
,度日無糧,怕不流落作人之婢妾!與其家破人亡,後為婢妾,何如為全家保
嗣的女子。天不負吾,此去自落好處安身。若命該挫折,也去消了這段苦楚公
案。安見遠父母兄弟而受磨折者,傍父母兄弟而遂能免零落乎?又安知兒此去
不勝如在膝下也?其權在命,其定在數,固不由人也。且此人既以四五百金討
一女子,非千金之家不為。此去小心勤謹,以事姑嫜,以敬夫子。萬一得其歡
心,求其周旋,父母兄弟他日相逢,俱未可知也。女籌之熟矣,父母無為我慮
。」其母大哭道:「兒呵,你是怎樣生的,怎樣養的,怎捨得你賣把人家做小
。你不曉得那做小的苦楚哩。如今他愛好娶了你,到家見了正妻,吵吵鬧鬧,
丈夫就有十二分愛你心腸,被眾人一挑一說,也放落了八九分。況你人生面不
熟,那個肯來憐你。到其間生死由他。我的兒,祇怕你受不得那般狼藉哩。況
大娘子最易喫醋,且莫說那丈夫畏懼的如狼如虎之毒,就是畏懼丈夫的,不敢
加害於你,那些假賢假惠亦是屠肆菩心,飢狸悲鼠,有甚真心見呵。那樣冷面
冷孔,怕你不能假逢迎詐鶻突去伏事他。況你自小嬌癡,身喜華麗,到人家做
小要睡遲起早,妝扮老成。思及於此,可不痛殺你娘也!」言罷,哭死於地。
翠翹慌忙一把抱住道:「娘快些甦醒,你女孩兒無過是賣身,又不至死,怎倒
先痛殺老娘,叫爹靠何人,妹靠何人,兄弟靠何人!娘不是愛惜女兒,倒是加
添女兒之罪了。娘,你須支撐,保全這命,看我爹,看我妹,看我弟。你們若
能完完全全,做女兒的就死在他鄉,飄流異國,也是甘心的了。娘若有差池,
莫說是生,就是死在陰司,兒也不能瞑目。」
翠雲忙拿了一盞滾湯來灌,灌了兩口,王媽媽方漸漸還生,道:「兒,我
想你不去,父不能全生﹔父得生,你不能不去。死別生離,都是一樣。你娘想
到你爹爹受禍,又傷心﹔言到你賣身,又腸斷,實實不忍目擊這些光景,倒不
如我一命歸泉,眼不見,隨你們罷了。」言畢,以頭觸柱。翠翹、翠雲雙雙抱
住道:「娘,你若一死,這事一發急急。」言到傷情,都說不出。母子三人相
抱而哭,好傷感人也。
正是:
死別已吞聲,生離常惻惻。
何況死與生,別離在傾刻。
任是鐵石人,難免不嗚咽。
何況骨肉親,自應淚流血。
三人正哭得無解無休,忽聽得門外人聲如沸,翠翹道:「娘且勿哭,爹行
來矣。」大家一齊住聲,開門,果是父親、兄弟,同終公差、咸媒婆、馬客人
一齊來至。王員外見了翠翹,便扯住放聲痛哭。翠翹道:「爹爹哭且少住,講
了正經事,再哭未遲。」那王員外哪塈埜o住,大家萬般寬慰,方纔稍歇。翠
翹心如刀割,硬了肚腸,對終公差道:「終老爹,如今我有銀子了,且請教老
爹,怎生出脫我父親與兄弟個乾淨?把個憑據執照與我,我好兌銀子交與老爹
,我便隨馬爺起身了。若是不能乾淨,銀子用了,官司依然不結,何苦將我身
又去出醜!拼得一個同死,便擊了登聞鼓,也須明白這場冤屈。祇圖皮不破,
血不出,安耽無事,所以捨了此身,以全一家。終老爹須要做得老成方妙。」
終公差道:「我老終身子雖在衙門中,卻喫一口長素,做得的做,做不得
的決不去沾染。所以官府曉得我忠厚,抑且肯相信。朋友曉得我直率,也肯付
託。我說了一句就是一句,再要我改第二句口,就砍了頭我也改不來。姑娘你
為令尊賣身,是甚麼樣錢財,敢花費了姑娘的!我將三百銀子都放在宅上,先
同令尊令弟見了本官,當面討個執照,與你家無干,然後將銀子送將進去﹔就
,納籠來喫一席公會酒,道王家事是我終事管的,凡各衙門有甚風聲,都求列
你家無干。我老終外寫一張包管書,把你父親保全始終無事,你還怕甚的?」
翠翹點頭道:「這等做得老靠停當,我無慮矣。」終公差又對那客人道:
「馬老爹,兌起銀子來,成了文書。待我替他完了公務,就打發姑娘隨老爹起
身。姑娘原為他父親賣身,他若不見官司完結,怎肯放心而去。」那姓馬的有
難狀,終公差道:「馬老爹,不妨的。人有幾等,他是有行止忠厚人家,我終
事包得起。若有甚話說,都在我身上。我寫個領票把你就是。」馬客人道:「
既是終老爹肯招當,成交兌銀子便是。」終事取筆硯,寫承管文書一紙:
立承管文約人終事,今因孝女王翠翹為父賣身與馬客人為妾,當得財禮銀
四百五十兩,期三日內官司結局過門,隨行出境不誤。恐人心不測,立此承管
文書存照。某年某月某日。立承管文約人終事,中人咸老娘、晏九如。
終事寫完,邊與馬客人。客人看了收下道:「既老爹擔當,沒有不肯之理
。寫起婚書,兌銀便是。」終公差對翠翹道:「姑娘,事不宜遲,快些立了文
書,兌了銀子,好去幹正經事。」翠翹對父道:「事急矣,除了此著,別無生
路。爹爹放硬了肚腸,祇當不曾生女孩一般,快些寫起文書來,不要耽閣時光
」。
王員外聽了,放聲大哭,氣都不能轉聲。娘同兄弟、妹子也哭做一團。翠
翹看了這個光景,料來父親不肯起筆的,咬定牙根,忍住眼淚道:「終老爹,
我爹爹怎忍寫賣我的文書,罷罷罷,此念原是我自家起的,我自己立張婚書便
了。」終公差道:「姑娘言之有理,看來令尊是不忍落筆的。姑娘自寫一張,
倒撒脫些。」翠翹含淚研墨,舒蘭揮毫,將欲舉筆,想起金生,默歎道:「金
生,你好無緣也,翠翹好薄命也,造化好刻毒也!前夜訂盟,昨日分離,今日
便寫賣身文契。分離險阻之苦,無人不可,何獨使王翠翹盡嘗其毒也!」思及
於此,淚如涌泉。恐怕愈增父母之患,祇得強忍眼淚,破涕寫成婚書:
立婚書女王翠翹,係北京大名府民籍,因父屈陷縲紲無救,情願央媒嫁與
馬門為妾。當得財禮銀四百五十兩,當日一並收足。過門之後,或住或行,或
妻或妾,聽從自便。恐後無憑,立此婚書存照。嘉靖某年四月望日。立婚書女
王翠翹,中人終子真、晏九如,媒人咸老娘,父王章,母何氏,弟王觀。
翠翹寫完,自家簽了一個花押,遞與咸媒婆。咸媒婆也畫了個字,遞與終
公差。終公差畫了花押,叫王員外道:「王老爹,你也填了個花押,好兌銀子
。」那王員外哭道:「終老爹,我為父的不能蔭庇女兒,為他擇配名門,今日
卻叫他一人賣身,救我一家之難,於心何忍!於情何安!終老爹,我肝腸寸斷
,心膽俱搖,教我怎麼忍得簽這個字!」翠翹道:「爹爹簽了吧,祇當不曾生
女孩兒,不要祇管遲捱,恐誤了正經事體。」王員外聽了這句話兒,就象熱油
灌頂,鋼刀刺心一般,趕上前一把抱住了翠翹道:「苦命的兒呵,你在哪堨
來哪媥i,卻嫁在哪堨h了?我做爹的打點怎麼樣風光嫁你,到如今風光在那
罷,照牆一頭觸去。早已虧得終公差擋住,還不至十分重傷。翠翹忙趕上前抱
住道:「爹,一家人眼睜睜要你做主,你怎麼想這樣短見。兄弟又小,妹子未
嫁,官司未了,爹若一死,母親靠著何人,兄弟靠著何人,妹子靠著何人?莫
說女孩兒一身流落他鄉,就是他三口兒也要做飄零之輩了。爹你怎不想想孰輕
孰重,孰急孰緩!我去一家安然,爹死全家散敗。爹的身子關係甚大,怎忍自
經溝瀆。今雖好人多磨難,然留得青山在,自有砍柴時。你捱過此難,自有回
天日子。兄弟讀書,豈無長進時候。那時節家門昌盛,富貴駢臻,男婚女嫁,
果若不忘了女孩兒,差一蒼頭尋見女兒,同兄弟來看我一面,便是爹爹不忘女
兒再生之恩,女孩兒感德無量矣。你今日死了,有甚好處,有甚風光!」王員
外道:「兒,你言雖是,卻叫你爹怎麼捨得!」翠翹道:「爹,事到其間,再
無別著可以解危。爹乃綱常男子,果斷丈夫,當割不忍之愛,斬不斷之恩,以
成大事。怎效兒女柔腸,啾啾嘖嘖,毫沒有英雄之氣。爹,你女兒倒做得殺身
成仁的女子,爹怎不做那明哲保身的丈夫。且死有輕有重,但要死得其所。有
死重於泰山者,惟恐不得其死,有死輕於鴻毛者,惟恐輕身受死。所以曹娥,
緹縈以身殉親,以死之所係者重也﹔竇娥、西施身辱焉而不死,以死之無關於
身世也。今當家難流離之日,正是女孩兒捨身報親之際。古人說得好,養兒防
老。又道家貧見孝子。你女孩兒正在這急水灘頭,要立定腳跟,做一個不朽公
案,留與後人作話柄相傳。雖說不幸,實有大幸存焉。況兒賦命原薄,不賤必
夭。假如你女兒偶得病身亡,雖有孝心,何人憐念。今不幸遇此父難家殃,反
成了一個孝女義婦。返之於心,無愧無怍,此雖極慘切事,亦是極快志事。還
有一說,假如你女孩兒賦情不肖,敗壞家門,行那文君、鶯紅勾當,弄出惡名
醜行,父母國人方欲手刃之為快,哪個來憐惜一聲。這樣比起來,女孩兒今日
之事,豈不是絕美絕好絕佳的。你看,父母為我悲傷,旁人為我涕泗,女豈非
天上人乎。生女而今之聞者讚揚,見者憐惜,其所貽不既多乎?何必首飾之盛
,衣服之饒,乃為陪送也。兒聞仁者贈之以言,今父贈之以孝義,生可與緹縈
、李寄爭芳,死可與曹娥媲美,極不朽之盛事矣。兒既甘心從事,父亦可以少
減愁煩。時光不待,簽了花押,等馬老爹好兌銀子。」
大家一齊道:「姑娘說得有理,女生外向,原是要嫁的。況此處離臨清也
不甚遠,你事體完了,安頓家眷,不妨又去看得的。又不是文姬遠嫁,昭君出
塞,同在大明國內,何須苦苦傷悲留戀,辜負令嬡一段孝意。且這馬老爹以數
百金娶令嬡,定非以下人家,你老人家不必懮慮。他們百年夫婦,你倒爽利些
。馬老爹又說他大娘無所出,祇要命好,到他家中生了一子,撞著正經妻子死
了,就扶起正來。丈夫中了,便是夫人﹔兒子長進,便是大奶奶,那個敢輕薄
。若是命不好,嫁到人家為正妻,家道一日貧窮一日,撞丈夫不著,生兒子不
著,將家私蕩費完了,要穿沒得穿,要喫沒得喫,枵腹終年,愁苦一世,要比
那命好的妾,那婸停o上來。這叫做萬事莫將奸巧覓,一生都是命安排。為女
起來,安知不好似在你身邊。馬老爹一朝發達,怕不是個夫人。我說個故事你
聽:江西有一劉按臺,到揚州充作客人討妾,到周家看了一個女子中意。那周
家臨嫁之時,捨不得親生女兒遠去,將一個養的女兒換了,嫁去上船。那按院
一眼認出道:‘你不是昨日所定的。’這女子道:‘我不如他麼?’按臺道:
‘卿莊重艷逸,勝渠十倍,福享亦當過之。但我乃相士,抽豐而回,無子討妾
,恐屈卿耳。’女子道:‘嫁夫著主,我有福,夫君亦不久貧賤。舍妹年幼,
父母不忍遠行,妾特代之耳。’那按院大喜。歸家值夫人已死,便立為正室。
次年生一子,那按臺陞山東巡撫,過揚州,周氏來見父母,妹猶未嫁。道其巔
末,妹悔懸梁而死。令嬡這點孝心,安知沒有恁般遇合。」說得王員外低頭無
言。正是:
心中無限傷心事,盡在低頭不語中。
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孝女捨身行孝猶費周旋 金夫消屈得金全不費力
詞曰:
思盡孝,想成仁。豈惜捐軀與殺身。涕流梅子酸侵鼻,胸咽蓮心苦死人。
右調《搗練子》
話說王員外因不肯畫字,被他們說的說講的講,逼得進退無計,祇把眼看
著翠翹,撲簌簌兩淚交流。翠翹見爹不肯動筆,因發急道聲:「爹,你不畫字
,事必難成。此事不成,爹行必死,一家必流落。與其立而視爹行之死,一家
流落,毋寧我身先死,不見為淨。罷罷罷,休休休,滿腔心事一齊丟。」因大
叫一聲:「爹爹,我先死也!」照著柱子上就是一頭。王員外突然看見,魂都
驚出,忙向前急抱時,已撞暈了,撲身倒地。慌的他亂叫:「我兒快甦醒,你
爹爹畫字了。」王媽媽、王觀、翠雲一齊圍著,叫兒的叫兒,叫姊的叫姊,叫
姑娘的叫姑娘,一面取滾水來灌。灌了多時,翠翹方醒,道:「爹,你不肯簽
押,灌我活來何用?」王員外連連道:「兒,我畫我畫,一家人都畫就是,兒
好揣掙。」又半晌,翠翹哭道:「甚麼好事孩兒要搶著做,祇是若不如此,必
至大家同死,王家宗祠一旦斬矣。想上想下,捨我一身,便全了多少大事。你
們若畫字,我自不消說﹔若不畫字,我不是刀上便是繩上,不是水中就是火中
,尋個自盡便了。決不看你們死的死,流的流,苦的苦,刑的刑,受這些活地
獄。」王員外道:「我一筆畫了便是。」翠翹道:「你莫騙我,你捨不得女孩
兒死,一家人都簽了花押把我,我方纔起來。」
王員外見女兒如此行徑,不敢執拗,忍氣吞聲,含淚咬牙,祇得拿起筆來
簽了一個花字,遞與妻子。王媽媽哭道:「兒,我不簽這字,還是我的女兒,
簽了字便是馬家人了,叫你娘怎下得手來!」翠翹道:「娘,譬如你女兒病死
了,也要過日子。你女兒如今是嫁不是死,還可寬一著,不要恁的悲哀,反添
人的腸斷。」王媽媽含淚,也畫了一字,遞與王觀。王觀道:「姐姐,自古道
得好,養兒防老。今日之事刀斬斧剁,乃我該當的職分,與你何干,怎麼叫姐
姐遠去天涯,賣身教父,我心何安,我心何忍?姐姐,叫我這筆怎麼拿得起來
!」言罷,又放聲痛哭。翠翹道:「兄弟,我值得甚來,你一身上關祖宗享祀
,中關父母教養,下關子嗣宗枝。你姐姐止於此了,不能報父母養育之恩,全
靠兄弟代我善事雙親。兄弟你若以姐心為念,克孝雙親,你姐姐就死在他鄉,
也是瞑目甘心的。」言罷,倒身便拜道:「年老爹娘,全託兄弟孝養。」姊弟
哭做一團。終公差道:「王大爺,簽了字兌銀子,好做正經事,不要祇管悲傷
,哭壞了令姐。」翠翹聞得此言,便住了口道:「事已至此,哭也無益。兄弟
你且畫了字,清結了官司,還有日把耽閣,替你慢慢再說。」王觀見父母都已
畫了字,硬著心腸也簽了一個花押,翠翹拿了遞與咸媒婆,咸媒婆遞與馬客人。
馬客人看了,叫服侍的取出銀子,兌了四百五十兩。翠翹央終公差到緞子
但我為父賣身,不得不如此明白。」那姓馬的添足了。翠翹對終公差道:「今
日還見得成麼?」終公差道:「這個早晚見得的。」翠翹道:「如此極好,事
不宜遲。你寫了一張清白文書,我把公分銀子交了與你,官婸子待我兄弟拿
了。你同我父親去見你本官,當面討個清白執照。事完回到我家,喫個清白酒
。馬爺也屈在這堣@座。」終公差道:「姑娘十分爽快,會做事。就著我兒子
這私事。」對那姓馬的道:「馬爺也同到衙門前耍子耍子,便好同來喫酒。」
就叫那姓晏的寫起一個討清白的手本,一紙鄰舍十家□的公舉呈子,拿一個拜
厘,盛了一百兩銀子,大家一齊到中城兵馬司前,同王家父子進衙門。傳梆直
入後堂,叩見楊兵馬,道了前事。兵馬道:「既有公舉,合是屈情,我替你十
分脫個乾淨便是,文書上不曾沾關你父子。那賊頭我帶來還要分咐他,不許沾
關你父子。把這公舉呈子落房存案,執照一個、去示一張,你拿去作護身符。
若有人干連你,都在我老爺身上。」當面批了手本執照,就著該房憑那張公舉
呈子立了一個清白案,當面開了鐐肘枷鎖,王家父子磕頭謝恩而出。
終公差又同他見響馬道:「你們都是好漢營生,這王家父子實是與他無干
。你就咬定他,左右也替不得你,可憐弄得他家破身亡,也盡夠他受用了。他
賣女兒銀五十兩送與列位買命,列位可憐,不要扳他,放條生路罷。」一個響
馬道:「他原不曾與我同事,祇替我喫了兩席酒是真的。後來我犯事,他便丟
我們去了。我們怪他沒情,因此上牽連他句把兒。既是說過,今後不牽連他便
是。」王家父子連連叩謝,獻上銀子。響馬道:「多謝你,我們再不扳你了。
」終公差同王家父子出了監門,道:「便宜了五十兩,到房用兩分兒,做得案
卷便掙些。」王員外聽從,算了五兩銀子遞於終公差,同見刑房。刑房原是官
府吩咐過的,落得做人情,立時做起案卷,洗得十分乾淨,送進行門,用了印
信不題。
王家父子脫了罪名,餘下四十五兩銀子,在街坊上買了兩件衣服,回家見
了妻女道:「官司倒都了帳了。」翠翹轉悲為喜道:「祇要官司清白,自然做
起人家來。爹爹、兄弟如今是無罪人了。去梳梳頭,帶了巾兒,謝謝終老爹。
」父子兩個真正去梳洗梳洗,穿起衣服。文物衣冠,非復囚頭囚腦之狀。上前
替終公差作揖申謝,又替姓馬的見了禮,咸媒婆亦作了揖。
終公差寫了一張清白包管文書方完,那些夥計一齊走到道:「聞得衙門
說,王家父子都已釋放,想是心事妥貼了,我們特來恭喜。」終事道:「來得
正好,王員外備了一個薄禮,欲著我來相請。有五十兩銀子在此,列位在這清
白文書上簽一花名,便領去公分就是。」眾人見官府已是清白,落得做好人,
一齊道:「這事原是假的,既是終老爹代管,我們自然聽命。」一人簽了一個
花名,作了一個揖,道聲恭喜,拿了公分去了。
終事對翠翹道:「姑娘孝心所感,開口件色順溜,兩處省下了一百兩。」
翠翹道:「此皆老爺所賜,就將這五十兩送與老爹作辛苦錢。」終公差道:「
姑娘再不要說起,那家掛得沒事牌,那家必得好兒女。你賣身救父,這樣銀子
是用不得的。我家也有女兒,人心都是一樣,見賢思齊,員外虧得有你這樣好
女兒,所以逃得這條命。我看你父子恁般傷情,我若是個財主,我就替今尊用
了這項銀子,全了你父子分離,也是陰騭勾當。可惜我有此心,無此力,空抱
了一點好念頭。我是不想趁你銀子的,若是要趁銀子,怕這一百落下來的我不
遇事之後,室如懸磐,野無青草,不知幾時做得人家起來。這張清白文書好生
收了,是要緊的。」翠翹欲強他受,終事發激道:「我說不受,定是不受的,
苦受這主銀子,等我家也遭橫事,女兒也去賣身!」翠翹連連道:「不消發誓
,我曉得終老爹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了。但負此大恩,何日方能圖報!待奴家
拜為繼父,遠嫁他方,早朝夜晚,對天禱告,繼父終公,願你多福多壽多男子
。」言畢,倒身下拜。終老辭之不得,受了兩拜。
須臾酒至,外則馬客人、晏九如、終子貞、終勤、王員外父子﹔內則咸老
娘、他們母子姊妹。酒至半酣,馬客人起身道:「王老爹官司已完,令嬡卻要
明日過門。小弟來日已久,急欲登程,不能少待。」王員外含淚道:「尊客明
日求停一日,待老夫辦些鋪陳衣服,後日過門罷了。」終公道:「要在後日,
我承姑娘拜我為繼父,也要尋些首飾衣服,打發山妻小女來送至。」馬客人沒
奈何,祇得應允了。後來終、王二家竟成通家之雅。王觀讀書長進,討了終子
貞女兒為妻,也受縣君誥命。這是後事,按下不題。
當日酒為事擾,不能暢飲而散。終公留馬客人到自家屋堜~住,恐他乃遠
方過客,不能深信,留在自己家中,以釋其疑。客散,王氏一家,人人辛苦,
個個勞倦,都去睡了。獨有翠翹為金生一案,懷在胸中,不能頓釋。想著前日
定盟光景,今日賣身光景,後日相思光景,以足頓地低聲哭過:「金郎,金郎
,你妻子要抱琵琶過別船了,你回來時若是剛腸男子,將奴撇開一邊,翠翹之
罪猶可減卻一半。若真情不化,臥柳吞花,朝思暮想,你妻子之罪,擢髮莫數
矣。匆匆離別,無物慰他,再作數字以寄別懷。表我大不得已之心,訴我無可
奈何之苦,金生其有以諒我也。」裂素裙一幅,咬破了中指,瀝血傳情。
簡曰:
自君之出,禍起蕭牆。仰盼歸期,痛焉欲絕。父罹法網,義在必救。
琵琶再抱,實為君羞。錦水有魚,玉山有鹿,彼物而親。嗟世之人兮,苦
分離而莫聚。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臨別拜言,珍重萬萬,義盟千里,金
兄文台。辱愛妾王翠翹泣血斂衽百拜。附上俚言二律,別情怨況,殊不成
詩,聊布此衷,一點赤血耳。仁人不棄,置之案頭,尚有依依小婦向君子
訴別怨也。
詩曰:
寄別傷心一紙書,封緘清淚濕翻□。
溪邊雲水驚回雁,湖畔煙波少尺魚。
柳色低垂春正好,梅花遙折意何如。
知君返篩應憐我,無奈東皇促去車。
情不能已,又續一律,單言昔日要盟,後日會期,發淡仙錢塘之兆。
詩曰:
回首論盟慷慨深,花魂月魂幾追尋。
梅花不寄南來信,芳草誰牽別後心?
來鳳軒高雲五色,望夫臺迥價千斤。
相思莫下臨清淚,夢兆當時卜武林。
題罷,淚已濕透鮫綃,一派血紅,難分孰是血書,孰是淚痕。正是:
腸斷斷腸腸欲斷,淚痕珠上又加痕。
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含羞告父母用情之終 忍恥賦狂且失身之始
不說翠翹將詩簡牢封,忽然驚醒了妹子,見姐猶未睡,連忙爬起來道
:「姐姐,這是甚時候,你還不去睡,可不勞倦殺也。」翠翹道:「心中
有事,實睡不著,亦不見其為勞也,妹子醒得好,明朝所事匆忙,說也不
能了括。我又成一簡,望妹子一並收下,他日金郎回,道你姐背盟,抱琵
琶過別船也。」言訖,嗚咽不能話。翠雲道:「姐真有情人也,到了這樣
時節,身子已屬之他人而毫無一點自謀之念,諄諄以金郎為懷,雖倩女之
情,不足多也。不知金郎如何報答姐姐。」翠翹道:「我與金生雖未成親
,實已心定,乃我仰慕終身之良人也。馬氏子乃事急相隨,豈我之合伴乎
!不知前生作甚孽障,乃結成這段惡姻緣。我此去,可事,淟忍事之﹔作
事也,前生不了孽障借此償還﹔不可事則死之,非不愛生也,見前無端惡
魔,託死繳案。為我再拜金郎,道翠翹慮彼深情·九殞難報,生死不敢忘情
。叫他努力功名,看顧我家爹娘弟妹,勝念我百倍矣。翠翹今生不能還他
恩情。待來生再補他厚愛罷了。」言訖,暈死於地。
翠雲驚慌了,叫道:「爹爹媽媽快醒·姐姐死去了。」「父母兄弟一齊
驚醒。但見翠翹面如土色,牙關緊咬。大家叫的叫,喊的喊,燒湯的燒湯
,灌將下去,移時方醒。見了爹媽兄弟道:「呀!怎驚動爹娘兄弟,想祇
是夢中相逢耶。」父母道:「兒,你驚殺我也,為甚事突然昏死?」翠翹
把眼四周一看,都是一家骨肉,道:「爹媽,你女孩兒有一心事,欲言之
父母,其實含羞。欲待不言,又恐負了那人德意。事到其間,也顧不得羞
恥,不得不說了。」父母道:「兒有甚事,爹娘一一聽你就是。」翠翹哭
道:「你孩兒……」又便住了口,祇是哭。父母以問翠雲,雲將遇金生前
後事說了一遍,並那些詩詞書盟都把父母兄弟看過。父母知女兒與金生有
不諱之盟,又知女兒以貞自守,不涉淫褻,愈見尊重。道:「兒,你書中
之意,我盡曉得了。為父母一一依你,將妹子續了這段姻緣便是。」翠翹
聽得此話,倒身便拜,道:「爹爹,你總是恁般替女孩兒滿了志願,莫說
是替人為妾,便是死在他鄉,也不怨心了。」父母一把抱起道:「兒,是
你爹爹誤了你,陷了你,你怎麼還是這等說?今生是不能勾報你了,待來
生你做我的爺娘,我做你的女兒,補報償還你罷了。兒!好教你爺娘說又
說不出,疼又疼不止,直寸寸肝腸斷。兒,莫說是人了,就是鐵石,聞之
也斷腸。」
大家正哭得熱鬧,忽聽得雞報三啼,鐘鳴漏盡·開窗且紅日在天矣。王
員外道:「翹兒倦極無聊,扶他去安息片時。我到外邊去辦些物事,替女
兒上頭,打點些奩儀,送他起身。」王媽媽同翠雲扶翠翹去睡,王員外同
著兒子去買了幾匹尺頭,換了幾件首飾,買些食物餚饌,整起一桌酒席。
終公差的媽媽,同女兒蘇娘一齊到來,替翠翹開面上頭,把盞待酒。那翠
翹淚似江流,喉如土塞,哪堻藈o一口酒,一塊肉。王員外父子陪終公差
父子在外面喫酒,看了這個光景,那堻藈o落去,草草供獻一番而散。翠
翹謝終公,終公以白銀一兩遞手。拜謝父母,父母含淚道:「願我兒夫婦
齊眉,子孫滿堂,福壽駢臻。」翠翹唯含淚而已,與兄弟妹子廝叫。王觀
道:「願姐姐此去助夫發家,早生貴子。」翠雲道:「願姐姐少解愁煩。
」翠翹道:「兄弟、妹子,願你功名顯達,福履嘉臻。你為姐的不須說起
了。」此日鬱鬱而罷。
次日,馬家著轎來娶,咸媒人俱到,對王員外道:「馬爺說客中成親
,凡事不能盡禮,上復員外,減省為上。」王員外道:「曉得了。」此日
,翠翹放聲大哭道:「金生,金生,你妻子今日與你分離了。今生不是諧
連理,願到來生續舊姻。我王翠翹好命薄也,放著風流佳婿不能受享,而
抱琵琶去嫁狂且。可憐一朵嬌花,浪插浮泥之上。天天!既不生我恁的好
命,索性不遇著才人﹔既遇著才人,怎生就不結了此才緣!」悲悲切切,
哭哭啼啼。無奈良時已屆,花轎登堂,把酒三杯,送親過門。可憐一個絕
代佳人,伴了個馬牛蠢物。
卻說那姓馬的,自家原是個監生。久戀煙花,多年子弟變成龜。遇著
臨淄一個媽兒,叫名馬秀,沒了烏龜,自家過日子。撞著這馬監生,一心
相投﹔一個也不想嫁,一個也不想娶﹔一個做媽兒,一個做幫龜。討了兩
個粉頭,好過日子。因手下一個丫頭從良去了,接得他財禮銀三百兩。自
家又湊了兩百,到京中來討個人手。撞著媒人,就討了王翠翹。翠翹才色
兼全,技巧無二,十分中意。不說出臨淄,祇託名臨清。
當日討了翠翹進門,款待了媒人,馬臨生回房成親。想道:「如此這
樣一個標緻女子,拿去梳籠,先有幾百兩到手,不可破子罐子。」又想道
:「還不曾出京,若不與他成親,這妮子替父母一說,豈不吵出事來,就
我落得討他個頭湯,快活快活。我那秀媽曉得,還要喫得個醋不要哩。不
了。若是這妮子對我撒嬌,我對秀媽一說,一頓皮鞭,打得他落花流水,
他再怎敢妄動。今夜且落得受用那新新鮮鮮的活寶貝著。」思想已定,然
後收拾進房成親。
卻說翠翹坐在床上,人俱退去,回顧無人,連姓馬的也不在。忖道:
「這是個甚麼人家,將幾百銀子娶個人,也不著個人來相伴。新郎也不知
雖有,卻無大小之分。接耳交頭,那似大家氣象。我王翠翹錯投胎也,不
如一死,免受污辱。」又忖道:「我方纔出門,就去尋死,到官也要連累
我父親。他費了四五百銀子討個人,不曾成親就死了,怎肯甘心。罷罷,
我爹媽了。」抬頭看見桌上一把剃刀,翠翹起身輕輕走到桌邊拿了,將汗
忽然,馬龜走進房來,道聲:「娘子,好去睡了。」翠翹不答,那馬
龜替他解脫衣賞,上床成親。可憐傾國傾城色,一任狂風妒雨欺。他這嫩
芯嬌香,那慣狂風驟雨,遊蜂浪蝶,豈識惜玉憐香。馬龜酒色昏迷,放倒
頭一覺睡去。翠翹枕上流淚道:「可惜王翠翹,就斷送在恁的個人身上。
輾轉無眠,乃成《見狂且》九章。
其一:
乃見狂且,狗如其人。狺語哮聲,不入人倫。我得何罪,與之為親!
其二:
乃見狂且,沐猴蠢粗。非儒非客,令令如盧。我得何罪,以之為夫!
其三:
乃見狂且,歎我紅顏。我貧而嫁,豈曰姻緣。我得何罪,以之為天!
其四:
乃見狂且,其老如父。父兮君子,彼猾而蠱。我獨何罪,以身伴虎!
其五:
乃見狂且,鬼面蛇心。反復張皇,進退變更。我獨何罪,以嫁伊人!
其六:
乃見狂且,藏頭露尾。度彼行止,使我心悔。我獨何罪,以人嫁鬼!
其七:
乃見狂且,心灰欲死。金屋蟬娟,勤餘仰止。我獨何罪,不得其處!
其八:
乃見狂且,如狐假虎。本非其質,綏綏自露。我獨何罪,以之為伍!
其九:
乃見狂且,梟張狼顧。原非我流,胡為我晤?非我罪也,姻緣之誤。
天明,馬龜起來收拾行李,打點離京。早有終公差來相探,見這個行
徑,道:「馬爺何日榮行,令岳打點相送。」馬龜不能掩道:「祇在今日
。」終公差道:「成親也要三日,今日小弟有薄酒一杯,為馬爺餞行,明
日早發罷了。」馬龜沒法,祇得又停了一日。
到三朝,馬龜收拾了一輛小車,僱兩個腳夫,載了翠翹,自家騎了一
匹蹇驢,發行李出京。卻好王員外同王婆兒女一齊來到,翠翹心如刀割,
淚似湘江,一句話也說不出。倒身四拜道:「女孩兒止於此了。善保暮年
,看弟妹們長進吧。」王老夫婦哪埵^得一字,祇道得一句「你好保重」
,便哭得咽硬喉乾,西風猿斷。馬龜行色匆匆,催趕起行。王員外留不住
,祇得同送一程。一路上哭哭啼啼,何曾歇口。來到五里亭,終家父子早
」馬龜道:「昨日過擾,宿醞未醒,今日怎麼又叨遠送厚愛。」祇得跨下
子們這時節纔得在一處。
憑,死則有準矣。你把我女孩兒一刀割在肚腸外,再不要想兒的好日了。
」王婆忙問所以,翠翹道:「娘不要問,言之傷心,則索吞聲忍氣。木已
成舟,聽他怎生擺佈我,聽我怎生對敵他罷了。」王婆再四叮問,翠翹道
:「入門三相,便知其家,聽言三句,便知其品。越王在流離顛沛之不中
,不失夫妻君臣之冀,人知其必興。今此人,外則主僕分明,內則鰱鯉不
辨,此非大人家,必假斯文也。以數百金娶妾,應是富翁行徑。我看他鬼
頭鬼腦,到歸房後猶搖搖無主,似不欲成姻者。仔細思量,恐事抉裂。捱
至更深,方進房來。此非千金買妾之主,乃以兒為奇貨可居之人也。家有
千貫,身值千貫。彼既以數百金娶妾,明婚正娶,滿京中俱知兒顏,亦盡
堪留愛。既得此美妾,豈不留住周年半載,以暢其情。乃頭一日成親,第
二日就要起身,若非終公留,昨日已出都門矣。若云怕正妻,一發不該就
行,以新娶愛妾送入虎口,有此情呼!此人也,未必有妻,其住居也,未
必在臨清。不是討我作美人計,定是以我為行頭,再不然則娼家流也。三
者之間,必居一於此矣。其言語失錯,忽呼秀媽,忽呼媽媽,忽呼大娘,
’彼失言道:‘正是哩,我心中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去。秀媽是極多心的
,不要等他趕進來,還是一場把戲哩。’一人道:‘這個了得,若他老人
家自趕進來,看見你替這行貨如此,連我們都是一頓好罵,你的打鬧不消
說起。’大家一齊躊躇道:‘正是,快些去方好。’他道:‘我巴不得今
日就離了北京,怎奈耽擱不能脫身。’此言雖不十分明白,卻句句有礙著
我的。我早起臨妝,那跟隨的長子叫我‘翹姐,快些梳頭喫飯。’我把眼
看他一眼,他連連改口道:‘姨娘,姨娘。’天下豈有家主公的愛妾,用
人敢如此放肆膽大乎?其中之可疑還多,不能細記。即此三言三相,已非
良善人家矣。你女兒生是他鄉之人,死是異域之鬼,任磨任滅,其命聽天
,連這些話也是多說的。娘善保尊體,看顧爹爹,撫養弟妹。金郎一事,
乃女孩兒三生未了公案,可憐母親念兒遠嫁他方,去人之言,尚其聽之。
」王婆聽這些話,心如針刺。欲哭,又恐他們於啟行不利。欲不哭,又忍
不住。
忽聽得外邊催上車,大家一齊放聲大哭。終家父子先辭回。他們又送
一程。到十里長亭,兩邊留連不放。馬龜道:「日且暮矣,此處不是住的
所在。出嫁之女,跟不得這許多,你們回去吧。」王員外聽了此言,好似
和針吞卻線,刺人腸斷繫人心。道:「馬爺,小女全靠你照管,念他遠離
膝下,舉目無親,可憐!若得我這孝順女兒身安境順,我生死啣結,永不
敢忘大德。」言至傷心所在,撲身跪在地下,一家人都跪下來。翠翹、馬
龜也下車馬,同拜在地。馬龜看他戀戀不捨,恐生他變,罰誓道:「若是
某輕賤你女兒,生遭強人支解。今日啟行,把個順溜與我,路上不耽干係
。」翠翹道:「爹媽回去吧,送行千里,終須一別。」王員外沒奈何,方
止了淚,安慰分手而別。
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王孝女甘心白刃 馬秀媽計賺紅顏
詞曰:
漫道落花圈套,自是甘心行孝。一死結冰霜,豈不免人嘲笑!知道,
右調《如夢令》
話說王員外夫婦子女,看了一回,又望一回,直等去得無蹤無影,方
大哭一場。無奈何,祇得嗚嗚咽咽哭回家中。
不言他父母兄弟恁的悲哀,且說那馬龜別了他父母兄弟,叫車夫趕行
。一路飢餐渴飲,夜宿早行,非止一日,來到臨清地方。翠翹問車夫道:
「這是甚麼所在?」腳夫道:「這是臨清地方。」翠翹道:「呀!如此到
家了。」腳夫道:「早哩早哩,再是這幾日差不多了。」翠翹點首歎道:
「果不出吾所料。」一路上見車馳馬驟,落日浮雲,無一非傷心之地。回
望京畿,遙在碧雲天外。腸斷心灰,淚枯氣短,漫成一絕,以志怨思。
詩云:
關山迢遞路漫漫,浪跡萍蹤不忍言。
惟有癡情丟不去,浮雲落日滿山前。
又數日,方到臨淄地面。那腳夫道:「小娘子,如今好到家了。」原
來這臨淄是古齊地,乃山東地方。那馬龜已到本境,便先著跟隨的去報家
信,他下了牲口,跟車兒漫走。見兩個戴鬃帽的人對他道:「馬爺討得好
人手,明日來恭喜。」他答道:「不敢不敢。」再行一程,見一婆子,年
約四十以上,肥胖長大,面頗白淨。接著道:「翹兒下車來。」翠翹見他
恁的稱呼,不知是甚等人,連連走下車子,就要相叫。那婆子道:「進家
堨h,參拜了家堂香火,再行大禮。」
翠翹祇得隨他進門,見那門上一對聯句道:「時逢好鳥即佳客,每對
名花似美人。」心中疑道:「這是個甚等人家?」進得門來,祇見內中已
帝君,細看卻是兩道白眉。這神道叫做白眉神,凡是娼妓人家,供養他為
香火。若是沒有生意,這些娼妓便對此神脫得赤條條,朝著他獻花禱祝一
番,把筷子連敲幾下,藏在床頭,第二日便有客來嫖。若是過年,將雞魚
肉三獻五供。一碗飯,三杯酒,請了白眉神,把這三獻五供並在一個沙盆
嫖客浪子來賀節,取出與他喫了,那人便時時刻刻思念著他家。就要丟開
,那禁陡的上心來。所以人家好子孫,新正月初二三切不可到妓家去。
翠翹認不得是白眉神,祇道鄉風不同,各處供的上神,倒身就拜。那
婆兒囑道:「保佑翠兒千人見千人喜,萬人見萬人愛。朝朝寒食,夜夜無
宵,貴客闐門,嘉賓滿座。」翠翹雖不能盡識其鄉音,大約曉得不是好說
話,淚如雨落。拜完了,那婆兒領他到堂前道:「你磕了我的頭。」翠翹
無奈何,依他磕了四個頭。婆兒道:「磕了舅舅的頭。」翠翹道:「他是
我丈夫,替我同眠同宿,今日怎麼叫我叫他做舅舅,我卻又嫁哪個?」
那婆兒聽得此言,急得三屍神暴跳,五陵豪氣沖天。道:「這等說起
來,你要佔我的老公了!」翠翹道:「明婚正娶,討我為妾生子,怎說我
佔?」一發急得那婆兒氣都轉不來,對著馬龜罵道:「臭烏龜,臭忘八,
我叫你去討人來接客掙錢,誰教你替他睡的?」那龜子一句也沒得說,祇
得努了那張嘴。婆兒罵翠翹道:「賤人!好子妹不鑽龜,他就要替你睡,
你也不該肯,都是你這騷娼根,皮癢騷發,引誘這王八亂做。今日若不打
你,下次怎管得你下!」不由分說,一把頭髮抓住就打。翠翹此時已曉得
他是娼家,已打點要尋死,拿出藏的剃刀在手中,看得眼目眾多,不能下
手,待空行事。撞著這婆兒不知來頭,一把頭髮抓過來就打。翠翹大叫一
聲「苦命翠翹,不要命了!」望喉一剃刀,撲身倒地。但見:
血似涌泉流出熱,屍如草萎玉山頹。
翠翹橫死地下,血流滿屋,趕進一班地方人等,道:「馬秀媽,你著
馬不進充作富翁討妾,誆騙良家子女,他不肯接客,你卻千打萬打,生生
逼殺人命,這事牽連地方的,卻是放你不得。不死便罷,死是要償命的。
我們先去報了官府,免我地方干係。」言畢,就要去。馬秀媽著了慌,道
:「列位老爹且暫留一步,我不曾問得他的來頭,聽見他不拜舅舅,說他
是丈夫,我道初不斷,後來亂打他幾下,做個例頭。不想他如此性烈,就
刎死了。若是死了,也是前生一結。若是救得活,我擇個好人家,嫁了他
就是。列位且莫報官,省得又多費一番事體。我這堻々@個東道,列位寬
飲一盅,我們抬這女子去救一救看。救不活,自然要到官的,也求列位方
便,若救得活,薄具微禮,求列位不報官司。」那些人做好做歹道:「秀
媽是曉得事的,我們便依他而行,他自然曉得我們。大家一齊在馬家喫酒
。這秀媽討個人進門,不曾趁得一個錢,例先要破鈔,這是他性子急逼出
來的。」
這賤媽兒真個慌了,叫一人扶定翠翹頭,不教他搖動。兩個人輕輕抬
上板門,到內房鋪下氈條褥子,將翠翹放在地下。到他胸前一摸,微微還
有些熱,拿些姜湯等物,撬開牙關,灌將落去。幸得喉管雖傷,未曾斷破
,尚進得水落。從巳牌救起,直至黃昏,翠翹口中忽然長吁了一口氣。秀
媽道:「謝天謝地,有生氣了,快拿些熱湯水來灌。」又去請一個神效刀
瘡藥的先生,替他滲上金瘡藥,用雞皮貼上,絹幅包住。縛定道:「不可
動他,將這兩服藥如今調灌一服,到五更陽轉,方可回生,再取第二服藥
。一百二十日內,著不得一毫氣惱。一經惱怒,金瘡復裂,不能救矣。」
秀媽謝了先生,又著人守著翠翹,自己拿十兩銀子,見那些地方鄉約
道:「列位老爹多多起動,那女子已有轉氣,料來不致於死。薄具微意十
金,與列位老爹作辛苦錢。若明日好了,還要叩謝。」大家見他人已活了
,銀子是落得的,便接口道:「秀媽,你卻是要曉得我們的情,今日若報
一報官,你多得二三十兩銀子用,我們這樣替你省費,都因你做人好,所
以肯如此。」秀媽滿口稱謝,許他還要外酬,大家多謝散去。
秀媽回房,酒也不敢喫,客也不敢留,也沒客敢來嫖。一家人都守著
翠翹半死不活的屍首。看看五鼓,翠翹道:「哎喲,痛殺我也,疼殺我也
!王翠翹身為甚孽,罹此不幸!」睜眼見一房人,三四個婦女,道:「這
是甚處,好收我亡魂?」那秀媽道:「翠翹兒甦醒,是我不是,不曾察得
來歷,不曉得你是好人家女兒。他恁的騙你來的,你可善自保養身子。好
了,我尋個王孫貴客嫁了你。你若不願嫁,就跟我做女兒終身,我決不強
你接客做賤事。」翠翹昏迷之中聽了此言,喊一聲道:「我那要這命!」
叫得一句,氣滿胸膛,四肢厥冷,金瘡迸裂,血似涌泉,依然死去。這遭
竟沒氣了。驚得秀媽要死不要活,道:「罷了,罷了,搖錢樹一朝跌倒了
。」忙去捫了口,敷上藥,調起金丹,連連灌將下去。直至次日傍午,又
略有回生氣兒,再不敢去動彈他。
救了三日,翠翹眼睛方能正視。但閉了眼去便見劉淡仙在旁道:「孽
債未完,如何去得,錢塘江上,佳致不淺,汝須耐者。」翠翹忖道:「明
明是那斷腸會上的劉淡仙,他道‘孽債未完,如何去得’,明道我是孽中
人了。此時雖勉強死了,到底來生要來還債,不如當場結了這重公案去吧
。」以此茶湯略肯沾牙。那媟穜o秀媽服事殷勤,粉頭晝夜幫襯,漸進水
米。秀媽一口道:「兒,我說過不把你接客,我養得你好了。尋個正經人
家,打發你起身。一夫一婦,把你當親生女兒往來,你娘決不失信,你可
掙揣。可憐你去國離鄉,遠兄弟父母,千里迢迢,跟他到此。我叫他討個
粉頭是真的,那叫他將一個良家孝女討來為娼,又破了你的玉體。如今天
氣炎熱,你若不依做娘的說,自家保養,倘有個山高水低,娘的銀子不消
說了,也可惜你青春年少,一枝花纔開就是這般沒結束了。你娘與你前日
無冤,今日無仇。就是蠢龜來賺騙你,也是你心情願賣身救父,實在得我
四百五十兩銀子,盤纏不要說起。你不為娼便罷了,何苦又害我喫人命官
司。兒,你是個女中丈夫,婦人中豪傑,度人度己,我這樣人家是趁得起
折不起的。兒,你不要不言不語,一味拿著個要死的念頭。螻蟻尚且貪生
,一死不能復生。你有甚言語,對娘說了一番,娘不聽你,你再尋死也未
遲。」委委曲曲,從從容容,懇懇切切。
翠翹聽了,暗回想道:「他也說得有理,他實在費這一主銀子討我,
我一家實得了他那幾百銀子的惠。一些不曾補報他,若是死了,又拖累他
喫官司,我今生雖得個清白,來生難道不要填還他。況閉眼見劉淡仙道:
‘孽債未完,如何去得。’若是死了,不但前生孽債未完,又增今生一種
冤孽了,何時還得乾淨。他既道我好了尋個人家嫁我,我且將計就計,替
他說個明白,又還了他的身錢,又完了我的孽債,多少是好
。」因開言道:「媽,我實是得你身錢,我豈將死塗賴你。但我當時明白
講過,我自起筆賣與馬家做妾,卻不曾說賣來為娼。這紙親筆文書見在媽
處,可以質證。怎麼今日叫我做起粉頭來?我是甚等人家女兒,甚等自貴
的人品,這事怎麼做得?不得不尋了盡頭路了。媽既說把我擇人另嫁,這
個祇管使得。我貌非醜陋才非蠢,倘若遇著主兒,就高出前價些也未見得
。我與媽何仇,定要將命來做冤家。冤家祇可解,不可結。可以全生,何
苦要死,便依娘使得。但祇一件要斷過,經不得我好了,娘翻轉了口,那
時做下來,卻不要怪我哩。」秀媽連連道:「我的兒,你媽媽若是騙了你
,好了又逼你接客,等我遭遇強梁,倒澆蠟燭照天紅。況生死在你,逼得
你身,逼不得你心,做媽的決不食言。你再不必狐疑,好保重自家身體。
」翠翹由此強進飲食,漸漸好了。
秀媽恐外面人雜,又將翠翹移到凝碧樓上居住。此樓三面鋪翠,一面
陵,龍盤虎踞真人毓﹔西望岐山,兼葭白露美人懷。回思父母,已是夢魂
飛不到之境矣。翠翹對鏡無聊,遙憶當日金生訂盟光景,宛如昨日。而路
遠人離,杳不可問,題《十不諧》以記其悲。
其一:
一不諧,一不諧,盟言未盡禍飛來。哎呀,禍飛來,兩分開。
其二:
二不諧,二不諧,情短情長積滿懷。哎呀,積滿懷,苦難捱。
其三:
三不諧,三不諧,思到無思淚滿腮。哎呀,淚滿腮,不能揩。
其四:
四不諧,四不諧,舊事新懷難擺開。哎呀,難擺開,去又來。
其五:
五不諧,五不諧,恨咬銀牙半似呆。哎呀,半似呆,強托腮。
其六:
六不諧,六不諧,別酒將傾日色歪。哎呀,日色歪,頭怎抬。
其七:
七不諧,七不諧,怨殺王孫去不來。哎呀,去不來,鬼神差。
其八:
八不諧,八不諧,死到黃泉復轉來。哎呀,復轉來,孽應該。
其九:
九不諧,九不諧,生生拆散鳳鸞偕。哎呀,鳳鸞偕,怎安排?
其十:
十不諧,十不諧,哀哀翠翹命兒乖。哎呀,命兒乖,真可哀。
題畢,愈覺無聊,情殊不勝,坐臥不安。烹佳茗消渴,見新水浸溪,
阜草拖嵐,潮聲噓座,帆影拂闌,又成一律。
詩云:
入窗新水浸溪花,阜阜拖嵐四望賒。
近海潮聲噓座濕,隔城帆影拂闌斜。
風扶瘦我輕登閣,浪促征人倒印沙。
往事不堪頻淚落,甌香慢煮雨前茶。
翠翹題罷,無人和答。正自無聊,忽聽得隔樓有人朗吟。翠翹側耳靜
聽,祇聽得那人吟道,詩云:
樓外誰家青鬢娃,長吟聲隔碧桃花。
愁侵筆底低疑咽,怨向風前教若嗟。
遠接芳香嗔蝶粉,微通幽意喜窗紗。
卿須憐我才多藻,我卻憐卿未破瓜。
翠翹正在污辱場中,忽聞隔樓有人吟詩,以為幽谷嚶聲,出於望外。
道:「此生聽他吟詠,雖非白雪陽春,卻也還是詩書一脈。但不知是甚樣
人?」因細細訪問,方知那生叫做楚卿。因又暗暗思量道:「我如今身墮
火坑,怎還由得我往日心性。祇要脫去火坑,便是萬幸。若能脫去火坑,
便隨了此生,又是萬幸了。」正是:
祇徒苟且全,翻致流離碎。
不知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惜多才認作賊子 坑薄命偕俠圖財
詞曰:
眉灣灣,眼團團,怎把山雞認作鸞,飢來不擇餐?心說酸,淚垂干,
不道人情狼虎般,嬌花怎不殘?
右調《長相思》
話說翠翹因見那楚卿象個舊家子弟,不合起了個妄想的念頭,便一時
渾得沒了主意。
又一日,忽聽得那楚卿又在隔樓吟詠,翠翹不覺倚窗凝睛熟視。那楚
卿初時故作不見,等翠翹看他時,三不知回過頭來向翠翹深深一揖,翠翹
倉促中回了一個萬福,縮身便退。那楚卿因對著樓跌足自語道:「如此國
色天姿女子,怎麼落在娼家,真令人怒氣填胸,鬚髮上指!若有商量,待
我效昆侖盜出紅綃,等他一馬一鞍,也見我這點熱腸。祇是不能與他面談
,問其詳細。他身在籠中,又不解儂意,怎能出此火坑?美人,美人,雖
說佳人已屬沙叱利,猶幸義士還逢古押衙。祇可惜今日當面又錯過了。」
言罷,掩窗而入,歎息之聲,猶咄咄不絕。
卻說翠翹雖斂跡退入,卻不曾去遠,那人說的話,卻句句都聽得明明
白白。心中暗喜道:「我祇道他是個文人,原來也是個俠客。今幸有緣得
遇,可惜方纔不曾求告得他。」又想道:「若是求告他,隔牆私語,被人
看破,出醜不便。莫若寫下一封書,隔窗投去,細訴苦情,他自然憐我。
若能拔出火坑,就跟隨此人為妾為婢,也強似為娼多多矣。」主意定了,
因作書一封。
書曰:
翠翹不幸,遭遇家難。又不幸,為匪人所欺,墮落煙花。每至清風朗
月,痛紅顏之失所﹔秋帳冬缸,傷薄命之無歸。自謂風塵賤女,難希君子
垂憐﹔豈料俠烈高人,深為裙釵動念。口口開籠,聲聲救苦,言聞於耳,
感已銘心。倘遂其言,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昔人云「骨化形銷,丹忱
不泯﹔因風委露,猶託清塵」,良有以夫。
本欲哭訴君前,奈身無采翼。所望者,郎君義膽包天,雄謀蓋世,必
能出奇計,引困龍離孽海也。平康惡況,度刻如年。早一刻,則沾一刻之
惠。君之德也,妾之願也。
謹搖尾伏首,惟仁人是望是禱。
翠翹寫完了書,欲要隔窗擲去,又恐怕投不入,失落了,被他人看見
,欲要尋人寄去,卻又無人。正費躊躇,無心中走到樓下園內閑步。忽見
一童子來挑水,翠翹問道:「你是哪家小官?」那童兒以手指口,作不能
言之狀。翠翹疑是楚家家人,因問道:「你莫不是楚家小官嗎?」那童子
連連點頭。翠翹又問道:「我聞啞者必聾,你可聾嗎?」那童子搖頭作不
聾狀。翠翹低低道:「我有一緘寄與你相公,煩你帶去,不可失誤。」那
啞子點頭,就伸手來接。翠翹便忙忙取了遞與他道:「收好了。」那啞子
緊緊藏在貼內,打完水,竟自去了。
次日,啞童兒又來汲水。翠翹走近前問信道:「可有回書嗎?」那啞
童几點頭相應,取出一條素紙封兒,遞與翠翹。翠翹接了,便轉身上樓拆
開,上有「昔越」二字。不解其意,仔細沉吟,幾番費解。忽然有悟道:
「是了,是了,他約我二十一日戌時越牆相見。今乃二十一,晚上他約來
相會,須索要伺候他,經不得媽媽屋中有事耽擱哩。天!我王翠翹得見君
子,仗他義俠,脫離火坑,全靠神靈默祐。」將樓上收拾潔淨,以待楚生
。
將及黃昏,忽然秀媽來看他。間道:「我兒身子健否?」翠翹道:「
這幾日漸覺平復。」秀媽道:「如此卻好。你媽媽這兩日為你婚姻終日碌
,日日來擾,巴不得尋個主兒,等你也了卻終身,你媽媽也有幾兩銀子別
用。如今一鄒家要來娶你,不知可成得麼?甚是心焦得緊。連日不曾來看
得你,放心不落。今略少閑,替你清談清談。」翠翹道:「有累媽媽費心
。」鍋邊秀拿酒至,兩人對酌,攀古論今,直至更深方散。
翠翹心下十分慌張,送媽媽回去,將門重重關上,又將燈細照了一番
。上樓開窗一望,早有一梯靠於窗前。翠翹且驚且喜,咳嗽一聲,外面也
咳嗽一聲,便有人扶梯登樓,緣窗而入。翠翹一看,果是楚生,不勝之喜
。因倒身下拜道:「薄命翠翹,流落煙花,望乞仁人,提出坑陷。生當銜
環,死當結草。」楚生答拜道:「久仰芳卿,孝義絕人。近見牢籠娼室,
不勝憤恨,每為髮指。昨又承華紮下頒,盡悉芳卿五內。小生雖不比許俊
押衙,亦當勉力出卿於火坑孽海之中,必不敢負芳卿一片心也。」翠翹流
涕感謝道:「若能如此,是翹之一天也。」二人相對甚樂。
楚生因調之道:「身在娼門,孤芳自守,亦寂寞乎?」翠翹道:「心
似太虛,一任浮雲來往,何能染我?」楚生道:「祇怕已染半藍也。」翠
翹道:「任他涅也不淄。」楚生道:「人非草木,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適
此?」因以身逼翠翹道:「良宵相遇,已不可虛度。況吾定計脫卿,豈可
無以謝我?」翠翹道:「此身不死,願以異日。」楚生道:「今日發仞之
始,若不和諧,恐後事不利。」翠翹因要厚結其心,求他欲拔身了,又因
此身已失,非復昔日之比,便應道:「求郎拯救,豈敢惜薦衾枕。但願他
日切莫中道棄擲,使奴有白頭之歎!」楚生忙跪地叩頭,罰誓道:「我楚
卿若負了王翠翹今日之情,強人開剝,碎屍萬段,全家盡遭兵火!」翠翹
因扶起道:「願君轉禍成祥。」於是男貪女愛,攜手登床。玉扣含羞解,
銀燈帶笑吹,一霎時無限溫存。(闕)
雨罷雲收,銅壺漏箭,且四催矣。翠翹道:「妾感郎君義俠,蒲柳之
姿竟蹈崔張之轍,唯君子憐而秘之。幸早定奇計,脫解妾身,終事君子,
實心願也。」楚生道:「此我事也,三日內定以奇計脫汝。」翠翹再三致
謝。比及五更,楚生別去。
次晚復至道:「我著人探訪媽兒口氣,他原無心把你從良,祇想你身
肯,要一千兩方賣,我一時又湊辦不起。那主兒出了七百,若添百數討了
去,可不辜負了你這番義氣,我一段熱腸?吾今已另有一計矣。」翠翹聽
了,半信半疑道:「如今卻計將安出?」楚生道:「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翠翹道:「此非上策,萬一拿著,郎君脫身去了,叫我翠翹渾身是口
,也難分說。一個好端端的人,倒弄得要死不能,要活不得,那時怎處?
願君再定良謀,此策殊未盡善。」楚生道:「不妨。吾有名馬一匹,日行
千里,馬奴健兒,武勇超人,一夜工夫有三百里走。明夜緣窗而下,跨馬
往北,天明便離了本境。再僱了騾馬,一同進京。我楚府堮a眷,那個敢
來攔阻!」
翠翹心下猶疑,欲不依他,業已失身於彼,恐怕翻轉面皮,為害不小
﹔若是隨他去,又恐一個走不脫。這番跟人逃走,免不得任他磨滅。千番
思量,萬般躊躇,進退兩難,行止莫決。點頭嗟嘆道:「又遇魔頭也!咳
,我王翠翹錯認他是個仗義君子,那知他是個行險小人,這事多管要做出
來。也罷,也罷,不去也不好,去也不好,死中求活,聽天而行,祇得依
他去吧。」兩淚交流,對楚生道:「此去行險僥幸,凶多吉少,須要郎君
全始全終。當不得半路丟了我,我就死在黃泉,斷斷不肯放你。」楚生道
:「卿無過慮。就到那出頭出腳時節,我挺身認了﹔拚得還他原銀,怕他
怎麼奈何了我。」翠翹道:「郎若如此,妾無慮矣。」楚生快活無極,翠
翹懮鬱千般。
次夜更深,楚生越窗而至,對翠翹道:「萬事已備,請卿啟行。」翠
翹猶有遲疑狀,楚生又誓道:「若事敗,楚卿不以身任,而致令翹娘受辱
者,千蟲萬毒,攢食其身!」翠翹遂意決,下窗上馬,楚生亦上馬同行。
翠翹見那馬夫青褶裰,氈笠,攜傘同行。此時九月天氣,霜降以後,
地面近海,便覺寒色侵人。正值廿三四,又無月色,好生淒慘。在馬上歎
道:「好共歹,都在今番也。」意懶心灰,隨馬而行。忽聞雞聲報曉,口
吟一絕。
詩曰:
四野雞聲齊報,一村曉霧重封。
小舟漫移曲浦,篙師未愔西東。
楚生道:「天且明矣,急早加鞭,出得這個所在,就好安住了。」翠
翹加鞭趕行。忽聽後面喊聲大作,翠翹曉得不是好聲息,對楚生道:「後
面人喧,定是追我者矣。郎害我也!」楚生道:「無妨,我一力承當,怕
他怎的!」
看看後人追至,楚生將馬一拎道:「我去替他說話。」此時天尚未甚
明,不知楚生往那條路去了。翠翹還認定他真放馬回去,對追的人說話,
勒著馬等候。追者趕上道:「拿著了!」卻原來是馬龜同秀媽。幾個鄰
地方見了罵道:「好淫婦!不肯接客,卻跟野漢子逃走。替我反綁起來,
鎖了!」手下人一齊動手,捆縛起來。
翠翹此時死又死不及,悔又悔不得,心中還仗著楚生來救駕,那知他
打鼓弄琵琶,相逢是一家,不知那方去了。
秀媽吩咐道:「他一人不能獨行,必有個姦夫,尋一尋看。」樹旁邊
尋出一條漢子,認得卻是都詐。秀媽道:「你這奴才,你在我家幾年,我
也不曾薄待你,你喫酒撒潑,我方纔打發你出去。你卻怎的敢拐我家的人
走?」抓住了就是一頓鞭子。都詐祇是不做聲。秀媽罵翠翹道:「好客不
接,卻去偷垃圾保兒,你這腌臢潑賤!且帶回家去,再替你說話。」一齊
回轉本境,已是巳牌時候。看的人盡歎息道:「恁般一個好女子,卻跟了
個保兒走。」翠翹羞的臉紅氣脹,祇將雙眼閉著垂淚而已。
忽一人道:「你們不要恁的胡說,壞了那女子的名聲。這事多分又是
那楚卿爛心的笑耍他。」翠翹初時還要倚楚卿為泰山,今忽聽了此言,曉
得他是一夥人,做弄他一個。咬牙切齒,怨一聲自家,恨一聲楚卿,歎一
句命薄,罵一句喬才。嗟怨未已,已至家中。
秀媽吩咐鍋邊秀,將翠翹衣服盡剝了,連綑腳也去個乾淨。將繩子兜
胸盤住,穿到兩邊臂膊,單縛住兩個大指頭,吊在梁上。離地三寸,止容
腳尖落地。那壁廂也將都詐吊起,祇不脫他褲子。翠翹無寸絲遮蓋,赤身
露體,羞得沒處躲藏。到此地位,生死由人,一身無主,祇得閉著眼睛,
隨他怎的。秀媽罵道:「好淫婦!好賤人!我叫你接客,你就將刀刎頸圖
賴我,你跟人走去就是該的?你道是好人家兒女,不肯做娼家事,我十分
敬重你,放你在後樓居住,不教你見客迎人,日日替你尋個好人家打發你
起身。那知你都是假惺惺,幾日兒就皮癢難過,去偷漢子。偷別人也還好
看些,恁般急得緊,就跟了個保兒走了。你這樣賤貨,不打你哪堜!」
提起皮鞭,一氣就打了二三十。可憐翠翹,幾曾受過恁般刑法?手是吊住
的,腳下祇得二大指沾地。打一鞭轉一轉,滴溜溜轉個不歇。正是人情似
鐵非為鐵,刑法如爐卻是爐。
翠翹欲死不能,求生無術,哀告道:「娘,打不得了,待我死了吧。
」秀媽道:「咦,你倒想著死哩,我且打你個要死。」又一氣打了二三十
皮鞭。翠翹心膽俱碎,道:「娘,真打不得了,聽你賣了我吧。」秀媽道
:「我正打你個要賣。」又是二三十皮鞭。這番翠翹氣都要接不來了,道
:「娘,真正打不得了!我要生則生,要我死則死,要我接客,也情願接
客了。」秀媽道:「你來騙我,我若放你,你就要作怪哩。我做這四百五
十兩銀子不著,祇活活打殺你!」正是:
祇因賺入牢籠內,
生死由人定主張。
未知翠翹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破落戶反面無情 老娼根煙花教訓
詞曰:
走青驄,飛冥鴻,鸚鵡籠中夢也空,學語敢朦朧。粉太工,脂大濃,
羞殺全無閨閣風,教妾若為容?
右調《長相思》
話說翠翹熬刑不過,哀求道:「媽媽,是我不是。自今以後,再不敢
撒矯做作,一聽媽媽教訓了!求媽媽棒下超生,王翠翹不合一時志短,聽
那楚卿的愚騙,背媽媽逃走,原非我的本心。今日這樁事落在媽手,生死
聽媽,存亡聽媽。祇求媽哀憐我去國離鄉,飄流到此。媽媽法外施仁,開
一面之法網。媽,翠翹實是打不得了!可憐王翠翹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疼得肝腸碎,痛得心膽裂。媽,得饒人處且饒人。媽,你打死翠翹值甚的
?可不丟了你四五百銀子。媽,你不看人面看銀子面上,也饒得我這次兒
。媽,你這遭有言,我若不聽,再打也不遲。」
言到傷心之處,旁人無不替他墮淚。秀媽道:「如此還要打了一百做
樣子,再替你斷。」拿起皮鞭又欲打。翠翹驚的魂出道:「罷了,熬不得
了,是死也。」頭打兩三個旋,腳一連幾搓。祇見那雙丟丟腳兒上十指,
鮮血直噴,頭髮盡散,口中白沫吐出,眼睛之中血淌。眾粉頭看他恁的光
景·一齊跪下替他討饒。秀媽看見那個模樣,也怕弄殺了,便應道:「饒便
依眾人說,饒了你卻要招過。今後違我法令,打多少皮鞭?」翠翹道:「
若再違媽規矩,願打一百。」秀媽道:「自今日以後,逢人要出來相叫,
客至要喚點茶,獻笑丟情,逢迎佐飲,卻都是不可違拗的。違拗也要打一
百皮鞭。」翠翹連連道:「也是這等。」
秀媽道:「那個肯保得他無事,我便放他下來。」翠翹道:「好姐姐
,那個保我一保?」內有一粉頭喚做馬嬌,道:「翹姐,我保便保了你,
已至此,死亦無用。我自知孽障深重,不能解脫,已安心聽命,決不連累
於你。」馬嬌道:「如此,我一力承當,保你下來。」馬嬌至秀媽面前﹔
跪下道:「女兒願保翹姐。若他有事故,都在女孩兒身上。」秀媽道:「
嬌兒,你好大包袱!保便把你保了去,卻是要包得完完全全的。若有一些
兒破綻,都在你身上。」馬嬌道:「女兒一概包到底。」秀媽道:「如此
,替我放下來。」
馬嬌叫鍋邊秀輕輕落,那堹艇葑o住?就替他穿了衣服,挽起髻兒,
替他套上鞋子,道:「娘,我同翹姐去洗個浴,再來謝罪。」馬嬌扶入安
慰他一番,暖一壺酒把翠翹喫道:「翹姐,你恁的一個伶俐人,怎也中了
他們的拖刀計?那楚卿乃天下薄情子,有上肚的恩情,沒有落肚的盟義,
也不知賺了多少妹子,害了多少內家,騙了多少朋友。是龜奴才挽他出來
,許他三十兩銀子,教他定計來騙你的。你帶去的書,他約二十一日話,
句句那個不曉得,但不敢走漏消息對你說耳。你如今落了他的局,祇好收
心耐意,待時而舉。適纔你不該說出楚卿帶你走的話,他若知道,還要來
分清。你若不咬住他還可,你若與他硬證,他極反得面皮的,你卻不要鬥
了他的性。」翠翹道:「他與我盟言在耳,祇怕不是恁般負心。」馬嬌道
:「我言不差,你見便知。且喫口酒去謝了罪,同你去睡吧,明日好入教
門。」
翠翹一夜不曾討得睡,又打了幾百皮鞭,神疲力倦,肚中又餓,口內
又渴。虧這幾碗酒喫了,方硬掙些。走到秀媽前磕頭謝罪。秀媽正欲開言
,楚卿自外而入。秀媽起身迎道:「楚相公甚風吹到此處?」翠翹還癡心
,想他是來替他分剖的,低頭不語。那楚卿應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聞
得一句不白之冤,特來一對。聞你那跟保兒走的丫頭,說我楚卿相公帶他
逃走,這丫頭是甚等人?叫這淫婦出來,待我當面問他。他認得我是甚等
主兒,卻來圖賴我。」秀媽道:「楚相公,並沒有這話,不要聽閑人言語
丫頭親口指名說我。我祇要見他一面,問得他啞口無言,我便罷了。」
秀媽被他吵不過,祇得叫道:「翹兒,快到楚相公面前陪禮。」翠翹
眼中出火,心內飛刀,沒奈何,走近前福了一福。那楚生到此地位也不罷
了,祇管要洗清那個賺陷人的名色,一把拽住翠翹道:「就是你這丫頭亂
說!你幾時見我來?我幾時同你走?你好回我一句有無,我便去了。不然
,不替你干休!」秀媽道:「你答應了一句,伏個罪便罷了。」翠翹無奈
道:「你說不曾,便是不曾了。」激得楚卿怒髮三千道:「你看這潑淫婦
的聲口,還咬著我不放!我幾曾約你走,好還我個明白。恁般不識高低好
歹的娼婦!不打緣何氣得過!」走近前,劈面就是一掌。翠翹就地滾,就
地跌,喊道:「辜恩負義的楚子任,你道不曾約我走,你‘昔越’二字,
暗約我二十一日,越窗相逢,難道是假的?你強我同行,我固辭不肯。你
道事敗,我一身任之。皇天在上,你可罰得咒麼?你強我成姦,許我白頭
偕老。你盟天立誓,人饒你,天不肯饒你!你將我墮入萬丈淤泥坑中,不
思量替我方便一言,委曲一句,倒來撇清。我以媽在上頭,不說你一句,
完你個體面回去,也萬萬分好了,你還來打我!你道打了我便可以釋旁人
之疑,祇怕難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人可欺,天不可欺!你道不曾帶我
走,你來我替你賭咒!」一把拽住楚卿衣不放,楚卿被他一口咬住,前後
俱講得是真情,本欲蓋今日之短行,反彰露從前之虧心。
眾人聽了,一齊道:「依翠翹說起來,明明是楚子任害了他,反來做
這樣鳥腔,我們眾人替王翠翹抱個不平。」大家發了一聲喊道:「騙害翠
翹的是忘八烏龜的鷹犬!」這一聲,楚卿置身無地,抽身欲走。外面有人
秀媽還要存他體面,對翠翹道:「不要是這樣沒規矩,你跟保兒走,怎冤
屈楚相公?嬌兒,叫了他進去了。」翠翹也支撐不來,又怕觸了媽兒,乘
勢同馬嬌進去了。
秀媽道:「我十分幫襯你,差不多就罷了。怎的定要撞壁?」楚卿道
:「秀媽有所不知。此事外人俱道替你設計,賺了這妮子,這妮子死了要
在我身上償命。又添得他親口咬著我,我再怎麼做人?想著仗秀媽壓著這
妮子頭,發揮一番,好掩一掩人的耳目。不想反討個沒趣。」秀媽道:「
半路好買,半路好賣。你方纔滿帆風使得忒猛了些。也罷,今日他沖撞了
你,本該我留你在這堻薴@杯解悶酒方好,人一發道我們是柳隆卿鬍子傳
了。今薄具二星,折一小東,相公回去自飲一鍾罷。」楚卿道:「我哪在
這兩錢銀子,但今日受了人無方之氣,卻得要買壺消消悶哩。」收在抽中
,從後門去了。
當夜無辭。次日翠翹起來不得,渾身疼痛,發寒發熱。馬嬌報與秀媽
。秀媽也自來看他,道:「翹兒,這楚卿乃無籍光棍,你怎麼被他哄?此
人若帶你走脫了,他也是賣你的,哪堶n你做妻子?他自己的妻子也是賣
落水的,稀罕你!你如今心下是怎麼說?還是在我家,願賣到別家去?我
我家,我卻尋一出得錢的主兒,依舊賣你去接客,聽你自裁。」翠翹道:
「甑已破矣,伴新不如伴舊。媽教道我些,我願死跟媽媽做生意。」秀媽
大喜道:「兒子!良家女妾,深閨寡婦,星前月下,濮上桑間,求一行樂
而不可得。你身入其中,卻是這樣千推萬阻。你且將息兩日,我替你講明
門戶的制度,枕上的工夫,方好行事。」
吩咐鍋邊秀,拿好酒、紅花、蘇木、桃仁、行血之藥,喫將下去,身
子日健一日。秀媽道:「兒子,我替你更一名字。你叫王翠翹,把王翠二
字丟開,叫名馬翹。如今有一客人要來看你,你卻一些事故也不曉得,怎
麼留得他?若留了他,被他笑耍了去。」翠翹道:「睡便是這等睡,難道
有幾樣不成?」秀媽笑道:「癡兒子,若娼家替良家一樣,人都不嫖了!
個中有許多妙境哩。」翠翹道:「求媽細講一番。」
床外,要將臉朝著客人,用手替他做枕頭。他定要用手來摸你渾身,你也
將手去摸他下體。若是短小,用擊鼓催花法﹔若是長大,用金蓮雙鎖法﹔
若性急的,用大展旗鼓法﹔若性緩的,用慢打細敲法﹔若不耐戰的,用緊
拴三跌法﹔若耐戰的,用左支右持法﹔若調情的,用鑽心追魂法﹔若貪色
的,用攝神閃脞法。其餘別法雖多,大約不出此八法之外。有了枕上的工
夫,就要學那日用的制度,其法有七。第一曰哭。接著有錢撒漫的嫖客,
住了幾時要收起身,你便哭將起來道:‘情哥,你怎捨得丟了我去了。’
撒嬌撒癡,戀戀不捨。任他恁樣剛腸,哭得他手酸腳軟。他若是在行的,
定說你客來客去,那留情得許多?我替你是逢場作戲,你怎忒認真了?你
便兩淚交流,嗚咽道:‘可見你男子漢心腸狠毒,不要說兩人相得,留戀
不捨,就是一塊石頭抱久也抱熱了。接客雖多,情有獨鍾,我實有戀你意
。’兩行情淚,能生既去之春﹔一轉秋波,足奪騷人之魄。有詩為證,詩
曰:
情郎欲待整歸鞭,清淚臨風可續緣。
任是銅肝鐵漢子,也教心軟再留連。
翠翹道:「若沒有眼淚出來卻怎麼處?」秀媽道:「不妨。祇要把生
姜汁染就汗巾一條,將來揩眼,則淚如涌泉矣。
二曰剪。客人住久,他有意戀我,我此時就要定計以結其心。恐怕別
家見他替你合得好,引他去跳槽。朋友們見你二人相好,拆你們的風月,
與他同剪香雲,結為一處,分縛二臂,為結髮之意。有詩為證,詩曰:
一縷香雲截下新,贈與情人訂夙盟。
祇為煙花空結髮,青樓也賦白頭吟。
三曰刺。兩情既洽,必用一事以鎖其心。不然子弟之心最易變。更聞
得某人溫存,便要想著那邊去調弄。見了那個標緻,便思量去綽趣。到了
這樣時節,乃下手工夫,趁他有銀子時,要令他心中少一明白,不但不肯
出鈔,便是我從前工夫都空用了。如今要用個重手法去拿他:或在兩臂下
,或在腳股上,或忽於腳板底下,以花針刺親夫某人在上,以墨塗了,使
他見之以為你情獨厚,他必墮術中,死心塌地在你身上。他若去了,後來
別客看見,想道某人不知怎樣待他好,他所以如此戀他,又必多方加厚於
你,欲奪前人之愛。你就可因而行計,攢眉哭告道:‘某人在我身上費過
多少銀子,怎麼用情,怎麼好人,怎麼知趣,我不曾報得他。’言罷,吊
下幾點假淚。不由此人心中不轉,要綽趣,自肯用錢了。有詩為證,詩曰
:
刺法機關不可當,情人一見便心降,
借他名色行我計,白鏹黃金頓復囊。
四曰燒。燒乃是苦肉計。如今的子妹刁鑽,子弟也乖巧。要得他的歡
心,賺他的錢鈔,沒有迫切肫動人心鎖人意的法,那能籠得他墮入個中?
祇得用下這苦肉計,替他雙雙罰誓,男不變心,女不二念,若有反復,神
天共殛。兩人同灸,第一穴替第一等心上人,恩情最厚者灸,名曰‘公心
中願’。兩人解開懷,肚皮合肚皮,胸前對胸前,以香灸之。第二兩頭相
並而灸,名曰‘結髮頂願’。第三我左手合他右手臂灸,名曰‘聯情左願
’。第四我右手合他左手臂並灸,名曰‘聯情右願’。第五我左股合他右
股同灸,名曰‘交股左願’。第六我右腳合他左腳並灸,名曰‘交股右願
’。當時曹操八十三萬人馬下江南,被黃公復一個苦肉計斷送了。希罕世
上這些蠢男子,不曾替他好,他尚且在人前賣弄某子妹替我好,你真替他
燒香疤,他就破家蕩產,臥柳吞花,死也不悔了。有詩為證,詩曰:
欲得癡兒情意堅,須將烈火肉身燃。
皮毛雖熱心還冷,苦肉於今萬古傳。
五曰嫁。嫖客不言娶,有何趣味?姐兒不言嫁,有甚溫存?但這個嫁
字比不得真正女兒的嫁字。乃相體裁衣,隨爐打鐵,見景生情的妙用。他
是千金之家,問你身價要多少,你便道我原是多少身錢賣把他的,替他接
了幾年客,趁了多少錢,也有幾個本利了,如今不過把他百數銀子盡勾矣
。終日議嫁,說盟說義,說情說誓,他心昏了,自然捨得用銀子。銀子完
了,他娶你不起,不用你辭他,他自善善而去了。有詩為證,詩曰:
盟山誓海用機關,針芥相招情實難。
嫁法從來誇妙訣,任他豪客也留連。
正要說第六法,忽鍋邊秀來道:「有一位相公相訪媽媽。」秀媽隨即
去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哭皇天平康寄恨 醉風流金屋謀嬌
詞曰:
今日何時,此中何地?思來想去令心碎。旁人說與不關情,關情惟有
潸潸淚。哭告皇天,盡人遮庇,如何獨把奴生棄?告天天再不垂憐,拼遊
地下相迴避。
右調《踏莎行》
卻說秀媽送客去後,復喚翹兒聽說完了六、七二法。六曰走。此法乃
計中行計之妙。他嫖得手頭空乏,要娶又無資財,欲嫖又無錢鈔。前法已
施,後事難繼。要打發他出門,止有一走法,可以騙得他動。或約他走到
何方,或叫他討船何處,哄得他確信無疑,到了那日,收拾起身,一頭撞
破,聲言要拿送官,他自然沒趣去了。此散兵之計,他祇道緣慳分淺,被
人撞散好事,哪知計中拖刀。有詩為證,詩曰:
欲散窮坯不出門,此中妙計走中尋。
縱教聰慧過顏閔,豈識包藏有禍心。
七曰死。人生祇得一個死。若是接一個客人,便死一身子,也沒有許
多身子死得。此乃假死,非真死也。兩人好的時節,看他心有動搖,便道
我生是你家妻,死是你家鬼,我是定要嫁你的。你若不娶我,我死也死在
你身上。他若是有大有小,明知他不能娶你,便道我不能嫁你為妻,枉替
你恁般相得。我雖接了多年客,那個象得你恁般溫存,知疼著熱。你既不
能娶我,我替你雙雙同死,也強似活,分離在世上。正是在世不能結同心
,死後願為連理樹。不怕他不傾心在你身上。有詩為證,詩曰:
致之死地復能生,最妙機關暗用情。
阿儂參得其中奧,閃殺風流賺殺人。
曉得了這七字陰符,就好行登壇雜技。立在門前,過客看你一眼,便
要笑臉相迎。若牙齒生得好,便微笑露齒,以獻其美,名曰‘獻銀牙’﹔
腳小不歪者,以腳踏門閾,低首自視,名曰‘鳳點頭’﹔若身材美艷,便
立出一少,名曰‘獻身說法’。手好則半露春纖,或眼角而傳情,或閑吟
而丟俏。無非欲勾引他春心,打動他慾念。通斯旨,可與為妓矣。」
翠翹道:「原來如此,兒善領會矣。」祇因命犯桃花劫,任你清真也
是淫。
翠翹既身入火坑,才技容顏無不第一,名傾一時。王孫公子求一見以
為榮。胡琴詩學之名,揚溢遠近。都稱道馬翹兒能新聲,善胡琴,動人心
,引人魂,博一笑,值千金。翠翹每每回想出身是甚等人家,生平是何等
期許,今日卻墮落在這孽海罡風中,何年月日乃有出頭日子?深自怨恨,
因為《哭皇天》以志其不平:
余生命薄家不造,捨身救父落火坑。
也曾輕身蹈白刃,豈肯甘心做下人?
無端陷入奸人彀,渾身是口難辯明。
將奴捆吊高梁上,打得皮開鮮血淋。
疼死三番昏四次,哀哀求告不容情。
求告百般方肯住,要奴招成願棄迎。
奴生本是深閨女,怎識風流賺騙情!
聽他一一從頭教,無恥無廉醜殺人。
學成枕席妖狐態,夜夜喬妝去伴人。
人未眠時不敢睡,人如睡熟莫虛驚。
既要留心怕他怪,又要留心防他行。
客若貪淫恣謔浪,顛倒溫柔媚心容。
熟客相逢猶較可,生客接著愈難承。
任他粗豪性不好,也須和氣與溫存。
媽兒祇貪錢和鈔,不分好醜盡皆迎。
鮮花任教拈藤伴,美女無端配戇生。
牙黃口臭何處避?疾病瘡痍誰敢憎?
若是微有推卻意,打打罵罵無已停。
生時易作千人婦,死後難求無主墳。
人生最苦是女子,女子最苦是妓身。
為婢為妾俱有主,為妓死生無定憑。
我今翻成皇天哭,一字吟成萬結心。
寄與青樓多嬌艷,乘早抽身出火輪。
莫待冷落門前日,淚灑西風泣斷魂。
此詞一出,聞者傷心,見者墮淚。翠翹以胡琴撥之,淒怨悲愴。莫說
姊妹行中聞者俱號泣不能仰視,即如秀媽之狠毒,聽了亦覺潸然淚下。
且說此地有一遊學書生,姓束名守,字其心,乃常州府無錫縣人氏。
父親開店臨淄,從父到此。年方弱冠,家事富饒。娶妻宦氏,乃吏部天官
之女,既美且慧,祇是有些性酸,卻是酸得有體面,不似人家妒婦一味欺
壓丈夫。他卻要存丈夫體面,又要率自己性情。又不肯分家於人,卻又能
使人不能分其愛。又有一付奇妒奇才,能制人而不制於人。這束守才智那
堣帢o他來,所以手下事情甚多,宦氏井井有法。
束守雖有外心,祇落得眼飽而已。因從父遊學到此,聞馬翹新聲之妙
,胡琴之美,叫書僮拿了拜匣,備四匹尺頭,瞞了父親,同一幫閑,姓步
名賓,來訪馬翹。翹適不在,遲數日又至,乃得一晤。送上拜帖禮物,翠
翹道:「有勞光臨,已增榮寵,遽承厚禮,何以克當。」束生道:「久慕
芳卿,無緣少晤。薄具不腆,非敢言敬,聊表寸心之企仰耳。」又送東道
銀三兩。秀媽盛設款待。此日極烹龍炮鳳之奇,羅猩蜃豹胎之異,傳斝飛
觴,呼盧喝盞。馬翹用了幾杯酒,臉媚桃花,柔性雅語,愈覺風流可愛。
但見:
茂矣美矣,諸好備矣。盛矣麗矣,難測究矣。上古既無,今世未見。
環恣瑋態,不可勝讚。其始來也,躍乎若朝曦初出﹔其少進也,皎乎若明
月舒光。美貌橫生,燁兮如花﹔恣態肆露,溫乎如玉。五色並馳,不可殫
形﹔詳而視之,奪人目精。其盛飾也,則羅紈綺繢,盛文章,極服妙,彩
照萬方。毛嬙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步依依兮?殿堂,
婉若采鳳兮乘雲翔。
束生看了,快心樂意,道:「小生雖不擅詩韻,但遇此美貌佳人,豈
可無贈?不揣鄙陋,漫綴俚詞,以紀今日之幸會云。」
詩曰:
有美有美皎如玉,無瑕無瑕宛似仙。
從來未識芙蓉面,何幸相逢玳瑁筵。
纖手持觴明月下,晚妝臨鏡寶凳前。
閨中逸俊知多少,此樂當為第一篇。
歌罷,酒闌人散,攜手歸房,恩愛甚篤。其後又值束生之父回南,無
人督率,更得大展其情。二人劇飲狂歌,吹蕭度曲,對月聯詩,逢時玩景
﹔一連三月有餘,留戀馬家。束生揮金如土,馬家個個歡喜。束生貌性溫
和,風流大雅,馬翹亦十分相得。
一晚,翠翹浴起,愈覺嬌艷橫生。束生因說道:「宋玉之讚神女云:
‘嫷被眼,侻薄裝。沐蘭澤,含茗芳。性和適,宜侍旁。順序卑,調心腸
。’殆以讚卿也。」翠翹道:「遠之有望,近之既妖。君何索妾之重比也
?」束生道:「私心獨悅,樂之無量。端詳卿狀,殆非風塵中人也。貌豐
盈以莊妹,苞溫潤之玉顏。眸子炯其精朗,了多美而可觀。眉聯娟以珴楊
,朱蜃的其若丹。素質乾之醲實,志解泰而體閑。既姽嫿於幽靜,又婆娑
乎人前。不意風塵中乃有此種異品,令束生又妒忌又眷戀也。今見卿浴罷
殘妝之態,亦是罕遇,偶作數言,以志浴景。」
詩曰:
月夜青樓倒玉壺,美人乘醉潔瑜。
冰肌蟾魄爭明媚,雪態花陰半有無。
初起帶羞呼伴拭,乍行含笑情人扶。
淋漓快入芙蓉帳,枕上低聲唱鷓鴣。
翠翹道:「盛揚之下,難負美名。承君過愛,急欲一和。偶忽動塵外
之想,筆為鄉思所擱,姑俟他日。」束生驚道:「然則卿非秀媽女乎?」
翠翹道:「郎君無問此斷腸事,一時不能罄談。且去睡覺,慢慢對你講來
。」言罷,淚如雨下。束生聽了,愈加驚訝,定要問他起根髮腳。翠翹道
:「妾乃瓶花,公乃浪蝶。東皇固自有主,一枝聊供採玩足矣,公何索之
深也?」束生道:「我實欲娶子,故諄諄致問。」翠翹道:「娶妾難,從
分錯愛。若一到你家中,這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用他不著。洗清鉛
粉,作良家行徑,你就未必如此愛我了。況我嫁了你定要跟你回家,單單
祇靠著你一個。父母念頭也靠著你,親戚念頭靠著你,連一行一止俱靠著
你。你乃青年士子,令正乃侯門小姐。兩下青春,極稱和美,添了我一個
便有許多說話,千萬議論。好端端的夫婦,為我一人攪得參商反目,其罪
盡在我矣。況郎之權力果能庇我,我雖間了你們夫婦的恩愛,也還討得安
身﹔若靠著個女平章,輕則鞭捶,重則斷送。我馬翹求脫火坑,又受患難
,倒不如在此苟延性命。有朝孽滿障消,少不得還我個收場結局。我與你
逢場作戲,露水夫妻,可聚可散,你不十分深求我,我亦不十分厚責你。
平平淡淡,盡有鏡花水月光景。子妹不言嫁,不能深中子弟之意。難道你
講要娶我,我倒講不嫁你?實是此事,退樁至難至重,不可輕易的。」
束生長歎道:「卿言至此,事始慮終,深覺有理。但我討你之念已起
,雖有擺脫之心,終不止已。發之願,若不能娶馬翹以遂此心,非丈夫也
。」翠翹微笑道:「郎君太認真了。」束生道:「事到其間,安得不認真
?你若不嫁我,我就死在你身上。」翠翹道:「嫁亦不難,但恐嫁後不如
今日耳。」束生便發誓道:「若束守娶了馬翹,後日變心不似今日者,天
不覆,地不載。」翠翹道:「郎君勿發誓,要我嫁,須是要依得我一件事
。」束生道:「說來!莫說一件,十件也依你。」翠翹道:「我少不的要
嫁的,你乃風流士子,博學才人。嫁了恁的一個丈夫,也不虧了我。但我
是受人牢籠怕了,我卻不跟你回無錫去,祇在你店中居住便使得。」束生
道:「我原不打點帶你回南。我各居半截,兩邊分住,討你正是此意。難
道帶你回去,看內子們嘴臉?婦人家,眼不見也罷了,見時未免有些氣蠱
。我如今娶了你,也不就帶你到店中,有的是空屋,且安居住下,等家父
回店,說個明白,然後到店中住不遲。」翠翹道:「君說倒容易,祇怕能
說不能行。」束生道:「祇要卿肯嫁我,漢家自有制度。家父極是愛我,
縱然有話,不過說兩句便罷了,有甚大事。」翠翹道:「你莫看得我此身
輕易了。我既嫁了你,出了馬家門,雖刀斬斧砍,鼎烹鋸解,死也死在你
替你講明,做得做不得,切莫強做。不要害得我翠翹出乖露醜。」束生道
:「翹娘不必深慮,決不至於此。」翠翹道:「但願不應我話,便是妙境
。」束生大喜道:「說過你嫁我了?」翠翹道:「有甚不嫁你,祇怕你娶
不成,或娶了多故耳。」束生道:「但願你肯嫁,諸事我能任之。」翠翹
道:「然則妾願事箕帚矣。」束生聽了大喜,方攜手歸房同宿。正是: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不知翠翹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衛華陽智伏馬娼 束生員喜聯王美
詞曰:
賤謝青樓,榮歸金屋,豈非人世夙福。想來定是快儂心,如何還把眉
兒蹙?檐際籠金,梁間壘玉,誰知不可棲鴻鵠。早知薄命是紅顏,何勞厚
意垂青目!
右調《踏莎行》
話說翠翹因許了嫁束生,睡不著,展轉思維道:「此事未見其可。我
被他纏住了,一時失口應了他。他上有大,下有小,中有妻子。妻子又是
侯門小姐,好不大的勢耀。我嫁與他,何異以羊喂虎,以燕啖龍?斷無好
意,不若我回復了他。從容等一等,無拘無束,敢作敢為豪傑,嫁了他,
也有個出頭日子。這樣軟弱書生,怎做得事業來?」將欲叫醒束生,說明
此意,轉念道:「我不合已允了他。如今替他恁般說,他不道我替他商量
,祇道我又有甚別樣肚腸。況他一心一意,說定了要娶我,怎肯一兩句閑
言,便收拾了千般妄想?王翠翹,王翠翹,這樣從良,祇怕不是你結局收
場處哩。」鬱鬱不樂,勉強成眠。
次日,束生將翠翹接到店中,調居別室,著人來對秀媽說,要替翠翹
磕頭撞腦,亂滾亂跌。
指我一個實在去處。」步賓道:「起初時,原是我引束相公來,後來他替
你女兒合好了,便用我們不著。至於贖身嫁娶一節,我們一毫也不曉得,
所以也不曾來探望得你。昨日打從縣前過,聽見人哄哄的說道子妹告從良
的。一人說年紀還小哩,一人道不知叫做甚名字,一人道就是那第一有名
能新聲善胡琴的。我聽了這話,著實一驚道:‘這名色祇得一個馬翹,難
道就是他?’挨到人中間去看,並不見人,祇有青圍暖轎一乘,倒有二三
十人護著。忽然縣官出來,轎中走出一個女子,渾身是青,頭搭包頭,手
拿一張狀紙,高叫爺爺告從良。那一起共有二十餘張狀紙,一張也不準,
單叫門子把那婦人狀子接上來,抬在轎子上。停著轎看了許久道:「準了
你的。」官轎去後,那女子轉身上轎,打個照面,不是別人,卻是令嬡。
從人攝著如飛而去。我問那衙門前人,馬翹告從良要嫁哪一個?那人道:
‘甚麼無錫的束秀才。’我道:‘那束秀才卻不是秀媽的對手。’那人道
:‘你祇知束秀才忠厚,卻不知他的幫手硬掙著哩。’他的幫手即是我這
堻q省聞名的衛華陽。你要知你女兒下落,須到衛華陽那堨h訪問。」
秀媽聽了衛華陽三字,便軟了一半,道:「咳,罷了,尋出對來了。
這衛華陽原替我有口過的,如今此事落在他手中,定然要取氣的。步爺,
我央煩你,見束相公道:他要娶我女兒,祇消對我面說,何須請人告狀,
可惜費了錢鈔。多把我些,也見他美意。」步賓道:「他這幾日不知在那
,我扯住問他。他道:‘我相公這幾日有正經事,不及會客,說話的都到
此,他是拿定要做事的。就浼步爺替我討個信,千萬替我老身傳言婉達他
。要人,銀子卻是要把我的,我並無別意。上復他,不要可惜了錢餉。若
果在衛家,萬望回我一個的信,我明日便辦個盒子去託他玉成。事完自當
厚謝。」步賓道:「好說,我若得見,自然勸他。」說罷,兩下分頭走開
。
卻說這步賓,便是奉衛華陽、束生來行計的,卻正好撞著秀媽,講了
這些真情實話,忙來報與束生、衛華陽。衛華陽道:「如此他銳氣殺矣。
你乘夜去回他信,道見便見了。說起你的言語,他道:馬不進買良為賤,
秀媽陷烈為娼,他若知風犯,且暫饒他。他若不知進退,除了□□不算,
還要告他,二罪俱發。」
步賓傍晚去回復秀媽,秀媽接著,問:「可有的確音信?」步賓道:
「信倒有實的,但他那奡扣囿洶l,件件備到,祇等你一言鬥氣,便替你
殺狗開交,道你以良為娼許多事故。我道:‘你也替他說一番,不肯,再
是已進的了,憑他怎的來便是。’」秀媽道:「步爺,他如此聲口,我還
該怎麼?」步賓道:「依我說,他既然拼著打官司,是不怕事的。若一經
官,必要弄出當年落水根源。莫說問到這上頭,便不問到此地位,也要費
錢費鈔。連連斷得他身錢來,也要費卻一半。不如知鬼貼鬼,自己上門去
求衛華陽。這些做大頭光棍的主兒,輸軟不輸便。你去求他,他便把前怨
丟開了。我的主意如此。你若定要替他打官司,他銀子便意入手,就去了
千金,也不在他心上。勝負一事,未知鹿死誰手。全靠你的才干力量,我
是不敢攛掇的。」秀媽道:「我自然依步爺去求和。將甚麼與他抵敵,雞
蛋那能鬥石頭?我一心一意去求他,凡事全仗步爺撮合。」步賓道:「這
個事不消說,我今且去,明早再會。」秀媽道:「步爺就在我家草榻了,
媽道:「簡慢不責,便見相知,怎講個擾字?」當日步賓竟留宿於秀媽家
。
束生久候不至,衛華陽道:「老步一去不返,大事濟矣。明早秀媽必
自來求和,須要如此如此。」束生道:「領計。」
卻說秀媽,到了次日,分咐鴇兒辦些個攢盒,打了一乘轎子,竟到衛
家來。先托步賓為之。秀媽先至,步賓立門伺候道:「衛爺尚未梳洗,秀
媽少坐即至矣。」同入中堂。須臾,衛華陽出道:「不知秀媽光降,有失
迎候。」秀媽道:「驚動起居。」禮拜坐下。衛華陽道:「甚陣風吹得秀
媽至此?」秀媽道:「有事相求。聞知我女兒要嫁束相公,特來浼衛老爹
作伐,成兩家之好。」衛華陽道:「他打點替你吳越交兵,你反要替他結
秦晉婚姻之好嗎?」秀媽道:「做子妹自然不是了局事,從良是極妙的。
我又不作半個難字,束相公怎麼怪得我?就是翹兒在我身邊,雖不曾十分
好待他,比待別人定高兩分,他自然明白。我聞得他告從良狀子,怕他疑
老身有甚別腸,激出事來,所以四處尋問,決無處得一實信。昨步爺說在
衛老爹府上,特虔誠來拜,浼衛老爹成兩家之好,定百世之姻。萬望不卻
是懇。」衛華陽道:「秀媽還不知就里。起初,令嬡告了從良狀子,便要
出揭帖。我勸束相公且從容,看你那邊如何行事,再發未遲。秀媽既自來
央我作伐,是求財卦了。待我請出束相公來,三面好說話。」秀媽道:「
這個更見衛老爹用情處。」衛華陽遂起身邀出束生。
束生見秀媽道:「媽媽到此,還是講和,還是鬥氣?」秀媽道:「要
鬥氣便不上門了。我是雞蛋,束相公是石頭,雞蛋怎與石頭對?況且翹兒
原是好人家女兒,如今從了相公,可謂物得其主。我就十二分捨不得他,
也要割斷了從良。我也打點把他從良的,但道他年紀還小,就耽他兩年,
也還耽得起。今日既是束相公娶他,這是好事,我怎麼去阻他?我特來央
衛老爹做媒,把女兒嫁了你。」
束生正欲開言,衛華陽道:「束相公,秀媽今日一詞不發,反來央我
做媒,這是個識時務的女丈夫!你也要把那副肚腸丟開了。你既替他贖身
,翹娘的身錢是要把他的。秀媽,你既來修好,託在我身上,你那馬監生
討他為妾的文書要還他的,外加一張你起筆把他的婚書。一邊兌銀子,一
邊交契便了。」秀媽道:「身錢之外,再加一倍吧。」束生道:「他接客
三年,趁過十倍不止。莫講他人,就是我老束一個,在他身上廢了二千餘
金!別的合來,何止數千。算將起來,雖十倍不止。但起初之意,原打點
替你打官司,二兩也不處與你。今日你既回頭,我便罷休,處一半把你贖
契罷了。」衛華陽笑道:「一個要多,一個要少,都作不得準。祇依我,
原價取贖便罷了。束相公不肯,我也要強是這樣做﹔秀媽不肯,一聽尊裁
便是。」秀媽道:「衛老爹也不知處了多多少少公務,罕稀這丟丟兒小事
。」衛華陽道:「既是如此說定,今且喫了酒,明日成交便是。秀媽,實
不相瞞,縣中原有狀子了,祇等你一發動,便四面齊起,替你大大做一場
。今既說明,一家得人,一家得銀,安安耽耽,各家俱保平安。祇是忒便
宜了你。」秀媽道:「多謝多謝。」吩咐鴇兒打開盒子,燙起酒來。衛家
又搬出許多餚饌,一齊坐下。秀媽道:「請出女兒來也同喫一鍾。」束生
道:「少不得相會,今日尚非其時耳。」秀媽看他做事十分牢靠,也不去
強他。此日盡歡而散。
次日,同馬不進、鴇兒俱到衛家。衛華陽大開筵席,接了本地十大豪
傑,當面復講一番。束生兌了四百五十兩銀子,一一把秀媽看過兌明。秀
媽再三求添,又加了五十兩。秀媽看得不是風犯,祇得忍疼將原舊婚書拿
將出來,又寫了一張得銀文書,兩邊交割明白。束生道:「不知此契可是
翹姐的原筆麼?」衛華陽道:「今日少不得要出來謝謝秀媽,你便拿去把
他一認,就同他出來便了。如今入門為正,要行良家事了。」束生道:「
說得有理。」拿舊契進去。不一時,同翠翹俱至,一一見了禮。秀媽道:
「我兒,恭喜你嫁了風流夫婿。」翠翹道:「託媽媽的洪福。」馬不進也
上前恭喜。翠翹默默無言,雙眸淚落。眾人一齊作揖道:「恭喜翹娘,今
日頓出火坑。」翠翹道:「有勞列位。」斂身而退。此日各家有事,略飲
數杯,分散而去。
尋這樣的掙手?越想越哭,越苦越悲。指著銀子道:「這樣死寶要他做甚
的!我那翹兒呵,你怎丟了我去也!」鴇兒道:「媽,你揩了眼淚別處去
哭。你去哭他,他不哭你,有甚用處。」秀媽道:「我也有許多待他好處
。」鴇兒道:「賺他跟人走,回來打皮鞭都是媽媽好處,他是件件記在心
頭的。」秀媽聽了,又氣又惱,沒興沒趣而回。
卻說束生打發媽兒去了,著一百銀子謝了衛華陽,收拾紗燈火把,將
翠翹娶到別室中。眾朋友都來替他送房賀喜,束生慊未慊之願,滿未滿之
心,甚是快活。翠翹慮始點終,心中微有掛礙。然事已至此,則索由他,
得開懷處且開懷。兩個男才女貌,好不相得。束生因稱詩曰﹔「遵大路,
攬子祛,贈以芳華。」辭甚妙。翠翹亦稱詩曰:「寤春風兮,發鮮榮﹔絜
齋俟兮,惠音聲。贈我如此兮,不如無生。」束生道:「然則子欲遷延辭
避矣?」翠翹道:「郎之不好色,亦如宋玉則已矣。」相對大笑。束生因
又朗詠高唐之賦。翠翹道:「然則翹真神女矣。」束生道:「殆猶過之,
吾終不以杳冥之神女易活見之翠翹也。」自是情好日篤,相敬如賓。
正好盤桓,忽報束生父至。束生道:「家父來矣,旁人定有物議,我
先進見,然後同你去拜見。」翠翹道:「凡事小心,縱有篤責,亦宜順受
。若少有抵觸,不但愈增上人之怒,且道你重色逆父了。」束生曰:「曉
得。」
來見其父,其父先嚷做一片,見了就罵道:「你這蠢才,多大年紀就
去討小!討小已是不該,還去討子妹!你丈人是甚等人,你妻子是侯門小
姐,若是曉得你討了小,激得山高水低,你是罷了,叫我怎麼淘得這氣過
?好好替我退還了馬家,萬事甘休,若是執迷不悟,就去也告你退了。」
束生道:「打罵孩兒,件色不辭。若講退還,哪個不曉得束守討馬翹為妾
?若是退了出去,象甚光景?這個寧可殺頭,實難從命。」其父大怒道:
「你不聽我,我定要告你退了。」束生道:「官府是讀書人做的,祇有個
斷娼為良,哪有個斷良為娼的理?」其父道:「你這般嘴硬,我定要告退
了那娼婦。」往外就走,恰好撞著官府經過,這老兒氣頭上,一聲叫屈:
「兒子逆親!」知府是個最孝順的,聽了便叫帶著回衙門問是甚事。束老
道:「兒子討了一個娼婦,小的要他退還了妓家。兒子忤逆小的,不肯退
還。」知府道:「討了幾時?」束老道:「近一年了。」知府道:「胡說
!討了一年是你家媳婦,如何又去退還娼家?那婦人在你家曾做甚玷辱門
風事麼?」束老道:「這個並沒有。」知府道:「你兒子是甚等人?」束
老道:「乃無錫縣生員。」知府道:「既他是讀書的,娶了他又打發出去
接客,象甚模樣?這是打發不得的了。你甚事苦苦要拆散他?」束老道:
「老爺有所不知,他的丈人乃吏部天官,妻子年方少艾,怎麼容得那女子
?恐怕誤了他終身,所以小的叫他退了。」知府道:「原來如此,祇是理
上講不去。且叫他來,待本府以情諭之,看是怎麼。」簽一紅票,吩咐差
人道:「叫那束生員帶妻子來見我。」
束生原立在府門外,見了硃票,便換了一件青眾帽子進見。知府道:
「你父親告你忤逆,你怎麼說?」束生道:「父師在上,生員讀書知禮,
怎敢忤逆父親?祇為舊年不才取了馬翹妓女為妾,今經一載。父親叫生員
又去退還為娼,生員體面何在?那女子又不犯七出,已為良人婦,又落娼
家局,於心何忍,於心何愜?所以堅執不從。父親就道生員忤逆了。」知
府道:「這個自是使不得的。請回,自有裁處。」
忽然王翠翹至,知府道:「馬翹,那束正告那束生員,要把你退還娼
家,你怎麼說?」王翠翹道:「爺爺,祇有娼妓從良,那有良婦從娼之理
?小婦人既嫁束門,生是束門人,死是束門鬼,生死由他,卻是不出他門
的。我既離了馬家,怎肯再陷馬家?求老爺筆下超生。」知府故試之道:
「束家不要你,自然要斷入娼家,那由得你的心性。」翠翹道:「任憑老
爺鼎烹刀砍,此事實難從命。」
知府未及回言,馬不進一頭走上道:「稟上老爺,馬翹原是我家出來
的,求老爺斷還小的。」知府道:「你是甚人?我不叫你,你怎敢如此大
膽闖入?你叫甚名字?」龜奴道:「樂戶叫做馬不進,聞知束家告退馬翹
,特來領人。」知府道:「你是來領人的?判把你,你領去,且跪在一邊
。」
忽又走上一個稟道:「小樂戶名喚甘下流,聞知束家不要馬翹,特來
遞領子官買。」知府道:「跪在一邊,也不叫你空歸去。」甘下流亦跪在
馬不進爭道:「馬翹原是我家的,你家沒廉恥,怎要來爭討?」甘下
流道:「他已出了你家門,是束家人,人人得而討之,怎見得你該討,我
便不該討?」兩個鬧得飛反。皂隸止遏不住,知府道:「不消爭得,雖沒
有人領去,板子枷打是不少的。」叫採下去打,每人二十,打得皮開血淋
,跪在地下。知府道:「這起烏龜如此強橫!他已從良,物各有主,我又
不曾有官賣之說,何物龜奴如此放肆!各枷號一月示眾!」馬不進、甘下
流一人一面大枷枷起來。他們還想辯說,知府道:「掌嘴!」每人又是三
十個杵腮,打得臉腫如瓢,枷出府門外。急得秀媽亂跳,要闖進去稟,門
上攔阻不肯放,秀媽亂喊亂叫。知府叫拿,兩三個趕到外邊撮了秀媽就走
,進見知府。
知府道:「這潑婦甚事在衙門前大驚小怪?」秀媽稟道:「我丈夫馬
不進來領人,不知犯了甚罪,老爺打了又枷?」知府道:「我無官賣之示
,誰著他來尋事?公堂之地,豈容烏龜橫行?將這潑婦串起來!」三四個
皂隸趕上前,拿手的拿手,拿腳的拿腳,就串。知府發怒生嗔,叫著實拶
。兩人用板子抬將起來,一百二十攛梭,梭得秀媽鮮血淋漓,痛楚不過,
祇將雙腳雙搓。不但裙褲盡脫落完,連膝褲、綑腳鞋子,一齊都吊了下來
。知府吩咐拶到衙前示眾,從人擁出。不但受苦又要破紗,求他們私開串
子,暗地開枷。許多事情不題。
那知府作了一番威福,方問翠翹道:「你不回娼家,我須要盡法。」
翠翹道:「寧可法下死,不願復入娼家。」知府叫取枷來道:「打便饒你
,要枷號一月,方不斷你入娼家。」翠翹道:「願領老爺法度。」上了枷
,將封封條,束生趕上堂,相抱大哭道:「我累你,我累你!」知府問道
:「你怎麼累他?」束生道:「生員要娶他時,他已量及有此,不想今日
果如其言。」知府道:「果如此,也要算他是個有見解的女子了。」束生
道:「此婦不獨有見解,且深通文墨,還求公祖大人開一面之法網,則生
員夫婦享無疆之福庇,萬代陰功,千秋德澤。」知府道:「翠翹既擅詞韻
,何不也以枷為題。昔本府曾見古才女,有以枷為題,做《黃鶯兒》一曲
,甚是風雅,流傳至今。即事詠來,如有可取,我便開豁了你。」翠翹聞
命,不敢推卻,因另出新思,又做成《黃鶯兒》一闋。
《黃鶯兒》:
雖與木為仇,喜圈套中得出頭。感方圓遮蓋全身醜,但脅肩可羞。坐
井可懮,可憐淚痕流,不到衫和袖。謝賢侯,教人強項,再不許放歌喉。
太守看了,不勝歡喜道:「此作比舊作更加雋永,真是佳人宜配君子
,永斷為夫婦。」令左右開了枷,教束正進來,吩咐道:「人家討了這樣
好媳婦,是極難得的。你怕親家怪,不帶王氏回家便罷了。做官的誰沒有
三妻兩妾,父子到此也須量情,翁婿怎麼管得這樣事!」束正啞口無言。
知府叫取一對采旗,當堂題一聯道:
今日配鸞凰,喜見才人逢淑女
明秋開文運,更誇丹桂伴嫦娥
著鼓樂、花燈、喜轎,雙雙送回束宅。束生、翠翹拜謝太爺玉成之恩
,上轎歸家,好不興頭。束正到此田地,無可奈何,祇得倒依著府尊吩咐
,瞞得隱密,不令家中人知。
束生次日同翠翹拜見父親,父親便道:「賢媳婦,不是為公的不能容
你,恐家媟@婦容不得你。」翠翹道:「我盡我做小之道,聽他逆來,我
祇順受就是。」束正道:「你言也是,但你不回無錫去,他也無可奈何得
你。」翠翹拜謝而退。因事上以敬,待下以慈,事夫以恭,內外大小無人
不讚其賢德。祇苦馬不進、甘下流,枷了不算,開枷時又是二十板,秀媽
開串,也是十板,沒要緊受了這一段苦楚。束正吩咐兒子收拾一所新屋,
替翠翹獨居,恐怕家中人來見了,惹氣生端,上下瞞得水泄不通。
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須是己莫為。恁般娶子妹,經官動府,怎麼瞞
得許多?早有人將這些行經傳在宦小姐耳中。宦小姐笑道:「正要他瞞我
,若他明對我說,娶了一妾,我倒要體貼丈夫志氣,惜我自己體面。他既
瞞我,我便將計就計,弄得他無梁不成,反輸一帖。看他們可能出我之范
圍麼?」或有家奴討好報道:「相公外面又討了一房家小。」宦小姐不待
講完,大罵道:「這奴才該死!相公娶小豈有不對我說之理!此必相公打
罵了你,你特到我面前生非下火,離間我夫婦,其實可惱。本欲送官懲治
,相公不在,不便見官,罰這奴才自掌三十下嘴巴!」掌了,猶恨恨不平
道:「這奴才如此尾大不掉,下別人火也罷了,怎麼連家主公也下起火來
。如再有一人亂言者,拔去四個門牙!」大家哪個再敢開口。苦了這個多
嘴的,打又打了,又不得小姐的歡喜,又招束生的怨悵。
有奶娘李媽媽對小姐說:「娶妾之說祇怕有的。」宦小姐道:「我信
得束生過,他決不瞞我的。況娶妾又不是甚犯法事,我又不是他上一輩,
他何苦瞞我?奶娘,此言得之何人之口?」奶娘說:「實是束芻自臨淄來
說的。」小姐道:「我正要查此言起於何人之口,原來是這奴才!當時他
打碎了一隻玉鐘,是束相公所愛之物,著實打了他幾頓。他懷恨在心,今
乃造出此言,激我為不賢之婦,毀家主公為薄倖之人,情實可恨!」叫束
能去叫束芻進來。束芻到,小姐吩咐道:「毀謗家主公的奴才!替我拔去
了他四個門牙!」命下如山,誰敢不遵?拿斧子的,鐵鉗的,縛手縛腳,
一齊動手。束芻大叫一聲,昏死地下。多時方醒,而四齒已拔落矣。正是
:
是非祇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別心苦何忍分離 醋意深全不說破
詞曰:
恩愛場中難著假。慢道夫妻,且說三分話。吐吞半語令人訝,藏瞞一
字知為詐。負罪若能陳且謝,憐念真情,尚可希圖罷。如斯掩掩與遮遮,
翻教白日成長夜。
右調《蝶戀花》
話說宦小姐自拔去束芻門牙之後,再無一人敢談娶妾一事。過了年餘
,竟若無聞。束生為此事也託心腹來探問訪察,並無一些風聲。腳色回報
束生,束生心中甚喜。對翠翹道:「我娶了你一載有餘,我著人到家中去
探訪,大娘竟不知道,你說瞞得好嗎?」翠翹道:「人行草動,鳥飛毛落
。臨淄如此驚官動府,難道家中竟沒有一些風聲?且事經一載有餘,如此
之久,難道人言竟沒有半字走漏?竟若不聞之說毋乃有詐乎?」束生道:
「卿亦料得是。但他來往音信,並無一字象知道的,難道這也不足憑信?
」翠翹道:「事雖如此,我終不能無疑。郎居臨淄已久,乘大娘風聲未覺
,回家去探望一番。若有甚話說,也好調停﹔無甚話說,也去安頓人心。
若使旁人搬嘴,便多事矣。君道大娘寡言笑,大怒不形於色,大喜不見於
形。這等人胸中挾持,大包舉宏,機深慮遠。說起來我甚怕他。郎君忠厚
沉潛,恐非智多星對手也。束生道:「正是。他替我恩愛最投,自結縭以
來,曾無半言參商拂逆。然吾實憚之如虎,言辭笑色俱不敢輕褻者。反思
其生平行事,夫婦之間,並無一毫不堪之處。而此心之所以獨歉者,以其
舉止莊嚴,行事不苟,如見神明,不敢放肆耳。久欲回去,以觀其知否之
情。因卿初娶,不忍遽別耳。」翠翹道:「他安,我方得安,安渠正所以
安我。不乘此時未發之初,你自去調和一番,一朝事露,如何是好?你那
丈人丈母,怕不責你個停妻再娶?妾已嫁君,自是君人,但願一家和合,
上下安平,則此後日正長也。」束生道:「如此,則卑人放心去矣。」
忽其父召束生,束生隨人去見其父。父道:「王氏已是你妾,地久
天長,非一朝一夕之故。你出門已久,也該家去一望,安頓大娘子的心
,免使旁人議論。你貪戀這邊,觸了那邊,惹動他爹娘帶累老子駁嘴。
」束生道:「他也勸我回家去看一看,爹爹又是這般說,明日出行日子
,收拾南回便了。」其父大喜,收拾盤纏,僱牲口,打發束生起身。
束生回見翠翹,道及父親之意。翠翹道:「妾之見亦如是也。」當
夜整酒,為束生送行。翠翹道:「郎君此行,須要善於安慰。明年此日
,妾望郎歸也。」言罷,淒然淚下。束生道:「我回去多則半年,少則
三月,必然就來,不致卿懸望也。」翠翹道:「你一別故鄉,今經一載
有餘,方得言旋。歸家半年三月,即要出來,大娘豈不動疑?一疑則事
端開矣。郎雖戀妾,非一載斷斷不可來臨淄。」束生悲咽不勝,翠翹血
淚交流。束生道:「無限風波,方纔寧貼﹔有限姻緣,遽爾遠別。即鐵
石人,亦寸寸肝腸斷也!」翠翹亦灑淚道:「君家恩愛夫妻,因妾拋離
一載有餘,妾罪擢髮莫數矣。承郎恩愛,報之惟日不足,多一日,妾一
日之願也。但時窮勢急,再不容遲,故忍心催郎登程,而方寸中痛殺碎
矣!」乃相對而泣。
束生道:「向讀江淹之賦,不見其可悲﹔今日輪到自身,覺言言俱
淚也。」翠翹道:「情之所感,魚鳥能通,況人耶?江淹《別賦》,即
吾二人之情。江淹之《恨賦》,即吾二人之心也。」束生道:「卿言是
也。詩以紀事,如此遠別,不可無言。各述所懷,以記今日之別。」翠
翹道:「郎請先題,妾附驥昆。」束生停杯,成五言律一首。
詩曰:
含情傷別遠,樽酒暫留連。
故國今將返,他鄉日漸偏。
帆張河上路,馬闖渡頭煙。
兩地思千里,深愁望眼穿。
翠翹看了道:「其情悲,其意遠,不減江淹《別賦》。妾拈《今夕
何夕》十首,以廣之。」
其一:
今夕是何夕,郎君賦壯遊。
妾在家中頻計日,問君何日大刀頭?
其二:
今夕是何夕,情傷惜別難。
一曲驪歌兩行淚,送君明日出陽關。
其三:
今夕是何夕,傷別不成歡。
無端鐵馬風翻驟,驚散離魂就枕難。
其四:
今夕是何夕,明朝各一天。
瞻望復關何處是,愛而不見涕漣漣。
其五:
今夕是何夕,月圓人且離。
兩地江山萬餘里,不知何日是舊期。
其六:
今夕是何夕,相對難為言。
忽聞天半孤鴻唳,似訴離情話來安。
其七:
今夕是何夕,醉飲不忘悲。
人道解愁須是酒,酒入儂腸愁更催。
其八:
今夕是何夕,怕見月光王。
月圓月缺止十五,郎去郎來不可量。
其九:
今夕是何夕,強笑媚良人。
怕郎憔悴因儂病,惜郎勞苦慰郎心。
其十:
今夕是何夕,生離共死別。
死別能期會九原,生離兩地惟啼血。
束生道:「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
江州司馬青衫濕。今夕之吟,殆不減琵琶調也。我江州司馬淚枯腸斷矣
。」泫然流涕,幾欲失聲。翠翹氣咽不能語,久之,道:「郎毋作兒女
態,旁人觀之,謂郎無丈夫氣。登程切忌悲哀,願郎節情節傷。」豈不
聞丈夫雖有淚,不灑別離間乎?」束生道:「余非不知,但情傷至此。
兒女情長,英雄之氣自減。且以重瞳之勇傑,而不免虞兮奈何之歎。乃
知血性男子,正不以斬情絕愛為高也。況我與子乃才子淑媛之輩耳。情
之所鍾,正在我輩。雖質之父母國人,庸何傷乎!」翠翹道:「郎言及
此,愛儂深矣,豈儂反忍割愛?但明日遠行,風霜道露,羈旅程途,以
過傷之體冒之,非所以為之珍重也。」滿斟一鍾,遞與束生道:「願郎
滿飲此觴,妾吟詩一首,以廣郎意,以壯行色。」束生接過酒來道:「
喉間哽咽,實飲不去。」翠翹道:「別酒須當強吞以解悲。」乃吟古詩
一絕云。詩曰:
千里不為遠,十年歸未遲。
同在乾坤內,何須怨別離。
翠翹喉音清絕,如怨如訴,如泣如慕。束生道:「此詩那婺拲o我
愁煩,徒愈增我抑郁耳。」翠翹道:「然則歌‘大江東去’何如?」束
生道:「神疲力倦,百事俱不合意,我待欲睡也。」翠翹道:「祇恐春
色惱人,眠不得耳。」束生道:「此春宵一刻值千金時也,何得虛度過
了。」翠翹道:「如此妾疊被鋪床,郎君好安寢矣。」束生攜手道:「
今宵共宿芙蓉帳,明日淒淒可奈何。」翠翹道:「流水未乾容未老,他
年依舊駕銀河。」遂登床。二人正是濃桃艷李之時,恩愛情深,難丟難
捨,尤雲殢雨,不禁情之溢洋也。直至五更方罷。正是:
話向枕邊說不盡,隔林雞唱又天明。
束生起來,梳洗未完,而征車已迭催矣。此時再不能留戀,別酒三
杯,保重二字,含淚而行。翠翹還欲送至門前,忽束正同合店親友,俱
到廳上來送束生起身,翠翹遂不能遠送,惟立屏後灑淚而已。束生將行
李發完,又走進來對翠翹道:「我去卿當耐煩。」深深一揖,淚流滿臉
。翠翹不能答一字,流淚點首而已。束生割愛分襟,拜辭了父親,別了
親朋,上馬南回。
到了王家營,過了黃河,□船竟往無錫。又五六日渡江,已到家矣
但已到家中,怕不得這許多。大著膽,放開心走將進門。
這束生自母死之後,就是宦小姐掌管家業。丫頭忙報小姐,小姐連
忙出迎道:「相公恭喜回來了。」束生連連作揖道:「久別久別。」小
姐道:「店中俱好嗎?公公康健否?」束生道:「爹爹精神倍常,店中
生意茂盛。岳父岳母安嗎?」小姐道:「好的。他說要討個得用的丫頭
來服侍我,不知幾時方討的中意的送來哩。前有書一封,白鏹一百,寄
與相公買書籍的﹔潞綢四匹,送公公的。」束生道:「多謝,已收了。
」小姐吩咐廚下整酒,與相公洗塵。那些家人小廝,丫頭媳婦,一齊俱
來磕頭。此夜盡歡而散。
正是新娶不如遠歸,其恩愛自不消說。束生起初還怕他曉得,打點
些誥言回復。若問起此事,便直頭說個明白。那曉得宦小姐一言不犯,
束生不好題破。忖道:「他既不曉得,正好瞞他。我若說明,倒是剔牙
齒惹風了。」又想道:「翠翹叫我到家即便講明,此言亦是。遲一日便
不好說了,待我替他講個明白。」又想道:「今日我初回,正是歡天喜
地,忽然說起這樁公事,他若賢惠,體諒到丈夫方回家,不與我理論便
好。萬一一個鬼頭風髮,變了臉,鬧將起來,成何體面?今日且睡了,
明日打聽手下人,內中若有些知覺,再講未遲。若是竟不曉得,且瞞著
又作計較。」含忍胸中,究竟不言。
看官,你道後來許多事,都祇因少了這一說。所以,天下事到該講
的時候就要講,失時不講,便錯過了,後日想著要講,輪不到你了。
束生次日上下一訪,並無一些兒風聲。一老僕道:「半年前飛傳此
事,小主母不信。束芻自臨淄回,真情盡吐,小主母知得,大怒道:‘
奴輩離間家主,情理難容。’拔去了四個門牙,其說遂息,再無一人提
起。小主母談笑自若,卻不象個知道的。相公當時就該以書信相通,再
不然娶定之後也該與聞。如今年深日久,竟不提起,相公若說,又是討
氣惱了。」束生點頭道:「說得好,則索瞞到底罷了。」老僕道:「如
今議論也定了,那個敢復開此口?況相公幾千里,要瞞也盡好瞞得。」
束生遂決了主意,竟不提起。
在家中過了兩日,收拾禮物,到丈人家去探望。丈人往京中去了,
丈母接著,歡天喜地。待了一席酒,講了些家常話,並沒有一言干犯娶
妾之事。束生拜別回家,暗忖道:「此事真做得機密,兩家竟若不聞。
祇是一件,我妻子信得我太真了,拿定我不娶妾。又道我娶妾必不瞞他
,所以人言紛紛,他獨信而不疑。但自今以往,疑端再令他開不得的。
疑端一開,則無所不疑。把從前篤信我的念頭都化做一三其說了。」自
後,凡事倒去取信於宦小姐,小姐亦待之以誠心,二人極其恩愛。
一夕,小姐對束生道:「妾非有見解,幾為匪人離間矣。前束芻自
臨淄回,想是見相公接子妹陪酒,歸家遂流言相公娶妾。我道娶妾又非
犯法事,相公自然與我得知。夫婦之間向來相信的,何獨做此藏身露尾
事?是我叫人拔去了他四個門牙,其說方止。細問,然後招道:‘是我
見相公請客接娼妓耍子,並不曾說娶妾之事。’你道這奴才可恨麼?」
束生面紅,躊躇不安,勉強道:「因請人客,呼妓有之,娶妾豈有不聞
於賢妻之理?」小姐道:「此事我自能諒之,相公何用不安?」束生被
他這一棒打住了,再不好認這個犯頭。夫婦恩愛意濃,祇是束生丟翠翹
不下。
時光易過,日月如梭,看看又是一年。束生對宦小姐道:「別了父
親一載,欲去一探望。回來起服,就要科考了。」宦小姐接口道:「郎
君不言,妾正欲催郎起身。公公年尊,孤客在外,相公又在丁艱,正好
可曾卜得吉日麼?妾為相公餞行。」束生道:「後日吉期,將欲起行。
」宦小姐道:「大丈夫出門,揀了後日便是了,有甚疑難遲滯不決。」
即吩咐僕從們討船,後日相公北遊。束生心中十分歡悅,次日去拜別丈
母,回來小姐整酒話別,暢飲而罷。第三日別了小姐,登舟解纜,往鎮
江而發,按下不題。
且說宦小姐打發了束生出門,即便乘轎回娘家。見其母道:「束生
去矣,我欲以勢擒那婢子來,取他的氣。又恐耽妒婦惡名,傷夫婦和氣
,所以佯為不知耳。他如今去了,我欲定一策,魆地拿來做了丫頭服侍
,祇說是爹爹討把我的。叫束生回來,一堂聚首。他認又認不得,說又
說不出。在我拔去眼中釘,而無女平章之譏﹔在彼受飢狸悲鼠之愚,而
甘男妾婦之羞。乃遂此衷。」其母道:「束生不出門,還好運籌。今彼
已先行,雖有計策,何能預為?」小姐笑道:「兒籌之熟矣。臨淄乃海
岱之邦,若沿海而去,不用十日可往返矣。郎未到半途,吾事已濟。吾
家宦鷹宦犬,乃海上居民,深明海道,吾授以計,必然可擒。」正是:
畫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宦鷹犬移花接木 王美人百折千磨
詞曰:
恩若深時仇不淺。嬌鳥籠中,怎敵鷹和犬。□□好殺非婉款,碎玉
量來不溫軟。細想佳人應靦腆,虎豹追隨,那得心舒展?來雲既住在空
中,難免東西被風捲。
右調《蝶戀花》
話說宦鷹、宦犬,原是海上居民,膂力自雄,昔在海上做些勾當,
後來到京中做生意,聞得宦家勢焰,投身為奴。宦吏部見他作事能幹,
且勇猛過人,每人替他配了一個妻子。他二人感家主厚待,傾心報主,
凡事上前出力。此日小姐叫他商議這事,二人道:「承小姐吩咐,這些
小事,何難之有。小的們從太倉落海,不消五日,便到臨淄了。祇要探
聽所在的實,頃刻擄他上船,航海而來。半月間可獻尊前矣。」小姐大
喜,取出一百兩銀子付鷹、犬二人使用。二人領計而去。
且說翠翹自束生去後,心中甚是懮慮他家吵鬧。見回信來道家中竟
不知風,又疑又喜。喜的是家中無事,疑的是難道如此施為,家中影響
都不得知?其中必有緣故。後來連有幾封書到,都是一樣,也便放了心
。但思念束生,遂題《自君之出矣》十絕。
其一:
自君之出矣,日日望青鸞﹔
青鸞望不至,徒見白雲端。
其二:
自君之出矣,頻把歸期計﹔
指痛不堪數,五人猶未至。
其三:
自君之出矣,塵埋鏡媃}﹔
怕照秋心貌,不是舊時顏。
其四:
自君之出矣,不敢上高樓﹔
樓外有楊柳,絲絲會惹愁。
其五:
自君之出矣,不言亦不哭﹔
言則無知音,哭恐驚郎寤。
其六:
自君之出矣,獨坐不成眠﹔
半思聚首事,半思離別言。
其七:
自君之出矣,張燈頻顧影﹔
顧影自徘徊,消瘦可憐憫。
其八:
自君之出矣,厭月照空床﹔
薄衾不成寐,孤枕怕嚴霜。
其九:
自君之出矣,無日不南思﹔
思君君不至,淚滴滿羅裾。
其十:
自君之出矣,腸斷復心灰﹔
兩地思千里,思回人未回。
其他題詠尚多,不能悉載。翠翹想束生別後,將有年餘,何由不至
?且恐宦氏羈留,到後園中燒夜香,口拈《訴衷情》一闋,以祝天云:
撒天相思思更深,絡日自沉吟。別來歲月幾驚心,會合在何晨?低
低告,拜天庭,望玉成。催我郎君,急早回程,重整姻盟。
祝罷正欲回身,祇見花蔭下突出十數個壯士,武裝戎服,貌甚猙獰
。走近前將翠翹綁起,推著就走。翠翹疑為賊,因說道:「物任自取,
乞饒吾命。」那些壯士一語不答,兜嘴一把麻藥,遂如癡人,不能說話
。推入中堂,略約收拾些金銀財寶,將翠翹帶上一頂帽子,披上一件青
布衣,攙上馬,開了大門就走。一邊放起一把無情火,燒得通天徹地。
束家眾人並鄰里俱一齊來救火,那些人乘空去了。
走出兩個丫頭,慌慌張張的道:「娘到後園燒夜香,我們正在這
煽茶,忽見一二十個將軍把娘推入中堂,滿房一搜,四邊火起,這夥人
一齊出門。卻不曾見娘,祇見一穿皂衣的坐在馬上,如飛而去。娘不知
心忙,不及東看西看。適纔撞著一夥人,捆著一騎馬的,道此劫中止得
,哭道:「可憐,可憐!不道這媳婦是恁般樣結果,索性把他燒過了,
省得不了不割,一發看了可憐。加上些燥柴,煉個乾淨。」次日買一口
棺木,收了骨頭,立一靈位,供祀在偏廳內,上寫亡側媳王氏神位。
隔了十餘日,束生到,聞得這個凶信,一步一跌,跌到神位前,嚎
天灑地,哭道:「翠翹妻!你到哪堨h了?我與你別時依依約定歸期,
此際我今來此,怎不見你了?妻,好叫我哭斷肝腸,剜碎臟腑!妻,你
須知你丈夫來此了,我拜你,哭你,叫你,你知也麼?妻,是我來遲了
!妻,早來十日也得與你重聚一番,痛說相思,就是死了,也還少慰我
心。妻,你我怎直恁緣慳分淺?妻,向祇道大娘妒嫉,容你不得,以此
為懮。哪知大娘倒不曾有甚話說。誰想熒惑星君,與你作楚。妻,我與
你前生燒甚斷頭香,祇注得一年夫婦。妻,直直痛殺我也!」哭罷,暈
死在地,口中嘔紅。父親連連抱住道:「兒,不是你負他,是他不曾帶
得祿命來。你當自家保重,莫要驚殺老父,兒!」束生移時方醒,眾人
再四苦勸,方略少進湯水。
過了數日,不忍丟開,復哀傷痛切,替他大起水陸道場,追薦亡靈
,七七做功德。其地方有一道士,名洞玄,能飛符召將,判問亡魂,束
生求他召問,遂築壇拜請符。去許久,道士道:「此婦魔頭深重,未能
即死,今落在氣字難中,一年之後當得相見,但姻緣不能再續耳。」束
生道:「既已死矣,寧有返魂之日?」道士道:「居士不必持疑,一年
後自當會面。但相逢不能一言,方見小道之言不謬。」束生半信半疑,
謝了道士。終日終夜,孤孤單單、淒淒慘慘的情況,且按下不題。
卻說那些壯士,便是宦鷹宦犬合來的夥伴。這死屍是海灘上無主骸
骨,將來充作活人,綁在馬上,祇等開門,便送入中堂,把死人衣帽換
與翠翹,扮作男子,免人之疑。先著幾個跳入後園內躲藏,媕野~合,
成了此計。將那死屍上以松油硫黃灌透,見火就著,一著即不可救。以
死屍換生人,免得那地方追究,束家的緝獲。搶了翠翹,一夜工夫走了
一百五十里,天明落店。道同伴一人有病,要做一張軟床,抬往船上。
翠翹中了毒藥,睜著一雙眼不能出半言,心中也不甚明白。抬上海船,
那人曉得翠翹的烈性,也不替他用解藥,隨他昏昏沉沉,不茶不飯。開
船來不消數日,已至太倉。換了船,逕到無錫宦府中。
宦夫人著人去接小姐來到府中,道:「這妮子弄來了,還是怎麼施
行?」小姐道:「這事要仗母親的威福,把他救醒,祇說是人賣在府中
為丫頭的。他若善善從命便罷,稍若有甚言語,便打他個下馬威。弄得
他性伏了,再轉送來伏侍我,我自然會得擺佈。」夫人道:「曉得了。
」小姐辭回。
次日,用解藥替翠翹解了,心下頓然明白,如醉方醒,如夢方覺。
為奴,今日參見老夫人,須要小心。」翠翹啞口無言,摸頭不著。細看
這人家,潭潭宰府,不似個將就人家。忖道:「我王翠翹多是做夢也。
明明在臨淄花園內燒夜香,訴衷情祝天,見一起賊搶入,將我綁起。怎
得後來一陣昏迷,不知人事,睡得一覺,這人物山川都更變了?我的家
是夢也,抑是醒耶?」
正狐疑不決,忽一丫頭走至,對翠翹道:「新來的姐姐,奶奶坐在
中堂要問你甚事,快些去叩見。」翠翹無奈,祇得跟著那丫頭轉彎抹角
。一座大廳,匾上是「天官塚宰」四字,中堂坐一夫人,年約五十餘,
兩旁列著丫鬟三四十人。內十餘個粗壯雄健者,各執繩索、板子恭立。
翠翹忖道:「這不是個好所在,若果陷入他家,翠翹又落苦海了。
」不覺墜下淚來。然事已至此,不得不上前相見。遂整一整衣衫,轉移
蓮步。
此時乃暮春時節,已是單夾之衣。翠翹身穿月白綢紗衫,內襯紅綢
紗襖,白繡裙,大紅鳳頭鞋,自階下一步步行上堂來,賞是風流齊整。
宦夫人看了道:「果然好一個美品,怪不得我女婿愛他。今日不把他個
下馬威,怎麼磨滅得他性子落來!」翠翹看看走近前,那旁邊立的丫頭
道:「新來丫鬟磕夫人頭。」翠翹不知來歷,回眼看那叫的人。那丫頭
大呼道:「還不磕頭,討打!」翠翹著了一驚,連連跪倒,磕了四個頭
你到此?」翠翹聽了「丈夫賣」三字,不知從哪婸※_,祇得跪上前兩
步,含淚稟道:「夫人在上,待妾訴稟。妾家住臨淄,乃良人之婦。偶
在後園燒夜香,被人搶擄至此,望夫人搭救。」宦夫人道:「這妮子恁
的胡說!臨淄離此相隔二千餘里,你是幾時離的?」翠翹道:「妾那夜
燒香,是三月初五。」夫人大怒道:「唗!這丫頭真是可惡,半句言語
也沒有真實的!臨淄到此,有一月路程,今日纔是廿五,你到我府中已
是三日,就飛也飛不到此。我看你言語支離,行藏古怪,不是個背夫逃
走,被人賺賣於此,定是做甚不端事,丈夫遠賣他方。從直招來,免我
拷打!」翠翹道:「妾實臨淄良人之婦,有家有業,有公有夫,實是被
強人劫擄至此的。」夫人冷笑道:「更說得沒腔了。強人擄了你,將來
賣與我府中,船來三日,經程二百餘里,你怎一言不說?況此官船,難
道怕他怎的不成?」翠翹哭道:「夫人!我被他捆住,心下還是明白的
。我道大王財帛聽取,勿傷吾命。他將甚物件在妾口中一抹,便如醉如
癡,不明不白,昏昏沉沉,不知怎麼了。直到今日,方纔明白。妾見潭
府,尚疑是夢中。」夫人笑道:「這是睜眼夢。你到我跟前不直言明訴
,搗出這樣鬼話來搪塞我。我替你醒一醒夢,你自然條直肯說。」叫:
「丫鬟,捆打他三十,再盤問他!」
兩邊丫頭應了一聲,趕到翠翹身邊,拖翻在地。拿手的拿手,拿腳
的拿腳,扯褲的扯褲,脫開來。大紅褲子映著瑩白的皮膚,甚是可愛。
那些使女那媥撅o惜玉憐香,乃久慣行杖之人,把褲子抻得貼緊,一些
展動不得。一個跪在地下記數,兩個擒住手,一個撳住頭,一個行杖。
喝聲數著,劈空一板,打將落去。翠翹叫啊唷一聲,臀上絕似火燒,魂
魄早已不在了。那無情竹板,上下打在一處,不須三五板子,血流漂杵
矣。可憐如花似玉一個佳人,怎受得恁般摧殘?叫屈連天,地皮也啃去
了一寸。打到二十,氣已絕了。丫頭報夫人道:「新丫鬟死了。」夫人
道:「挺起來用水噴醒。」丫頭齊應了一聲,放了翠翹。一把頭髮抓起
,從背後挺住,一人拿水,照臉一噴,瞬息之間,漸漸甦醒,道:「痛
殺我也。」又多時,方神定哭道:「夫人饒命。」宦夫人道:「我府中
使女不下三百餘人,你若死了,不過是氈上去得一根毫毛耳。你莫把死
來嚇我!你若妮心改過,把那些油腔都去盡了,我也另作一樣看待你﹔
你若仍前那樣裝喬,須知我要活活敲死!」即喚老姥姥出來道:「這妮
子就撥在你名下,教他刺繡澆花,取名叫花奴。把他這些舊服色俱換下
奶,同到我那堨h將息。」翠翹打得半生不死,聽得此言,想道:「死
當為厲鬼以報之。」爬向前,磕頭道:「多謝奶奶。」那夫人道:「今
後要守規矩,少犯定行重責,須要小心。」言罷,起身退入,諸婢皆散
。
姥姥叫刺繡的丫頭扶著翠翹,轉到他的住所。叫值鍋的暖酒,沖上
些沙糖,把翠翹喫。翠翹道:「我噁心,喫不下。」姥姥道:「此血攻
心也。你若不喫下血的酒,必要死。若在這府中死了,比一隻雞、牲口
還不如哩。我看你相貌非常,自有出頭日子。不知前生做甚冤孽,該到
此處受這番磨難。你且安心調養自家身子,這段緣由少不得有個清白時
節。」翠翹聽了姥姥這些話,甚是講得有理,因哭道:「祇求老娘慈悲
!我便勉強喫下酒去。」姥姥又去討些護心藥把他喫,整整睡了兩個月
,棒瘡方痊愈。起來換了青衣,替那些繡花女班,成行作隊。逢五逢十
,夫人來查一次。見他刺繡好,花枝茂,也難為不得他。
一日小姐回家,夫人喚花奴叩見小姐。小姐道:「這花奴是幾時來
的?」夫人道:「來有五個月了。人也伶俐,女工也通得。你爹爹討來
伏侍你的,恐不中用,我先留在府中教訓一番。等他習成規矩,然後送
來把你。如今盡可用了。」小姐道:「多謝母親。」夫人吩咐道:「花
奴,你隨去伏侍小姐,須要如我這堣@樣。姑爺處切不可做沒廉恥事,
若有些風聲,我帶回來,便活活打死你!」小姐道:「我家主公也不是
那等沒廉恥的秀才。」夫人笑道:「事雖如此,我也要吩咐他。」
次日小姐回,花奴拜辭了夫人,又去辭別姥姥。姥姥淚下,也捨不
得翠翹。低聲吩咐道:「性命要緊,遇著熟人,切記不可廝認。在心,
在心!」翠翹摸頭不著,道:「承教,時刻不敢忘也。」灑淚而別,隨
小姐回家。進得門來,又是一番境界,免不得替那些丫頭使女趨蹌。小
姐問道:「花奴,曉得甚雜技麼?」翠翹愁怨無聊,正欲借樂音寄恨,
遂稟道:「奴婢曉得胡琴。」小姐吩咐叫取胡琴一張,付與翠翹。翠翹
情傷命薄,調音指法更是淒婉。小姐聽了大喜,道:「你既擅此技,今
後祇隨我佐飲消閑,不必入那些丫頭隊中。」翠翹道:「多謝小姐抬舉
。」終日隨著他彈弦歌曲,一則免了替那些油鹽醬醋丫頭為伍,二則也
得以發其抑鬱不平之氣。
時光易過,不覺半年有餘,忽報相公回,小姐出迎。兩個敘了寒溫
,問了起居。眾使女並僕從們一齊磕了頭。翠翹那時還在房奡屨々韟
拾妝奩,小姐叫花奴來磕了姑爺頭。翠翹放了梳籠,即整衣到廳上來。
來磕相公頭。」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活地獄忍氣吞聲 假慈悲寫經了願
詞曰:
曰恩曰愛,試問而今安在?眼瞎心聾,兼之口啞,何用大驚小怪。
曾明蓋載一思之,已在地天之外。此等情人,若想為歡,定然遭害。
右調《蝶戀花》
話說翠翹認得是束生,正欲上前廝認,聽得小姐恁的稱呼,想著姥
姥臨別吩咐,叫他見熟人切莫廝認,性命要緊之說,連連收住了口。暗
又作道理。」含住眼淚,走近前,朝著束生道:「姑爺磕頭。」
束生一則初回,二則翠翹已死一載,那知他落難在此,三來裙布素
侍我的。這丫頭倒也能幹,擅新聲,彈得好弦子。」束生聞此二語,打
動了他思翠翹的念頭,不覺一陣心酸,淚盈眼眶。故推整衣,拭了情淚
道:「他叫甚名字?」小姐道:「叫做花奴。」束生道:「花奴,你起
來,好生伏侍小姐。」翠翹含淚應了一聲,起來立在宦氏身邊。束生一
眼看去,驚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目瞪心呆。這花奴兀的不是王翠翹
!暗暗叫苦道:「罷了,中了這妒婦計了!他當時不認我娶妾,正是此
意。今日教我如何招架,如何解救!可不苦殺翹兒也。這是我害他了!
」忍不住淚流滿臉。宦氏道:「相公因甚下淚?」束生道:「起服在邇
,念及你婆婆,不覺心酸淚下。」宦氏道:「相公若為婆婆淚下,可謂
來。恐怕宦氏看破,即推故走進去了。有古詩為證。
詩曰:
今日何迂次,新官與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宦氏心知二人情況不堪,暗暗歡喜道:「這番奈何得他有趣,強似
殺這淫婦一刀矣。待我慢慢處置他。」吩咐整酒,替相公洗塵。束生道
:「途中勞頓,不堪任酒,則索罷休。」小姐道:「花奴頗擅音律,叫
他在旁司酒,強飲一杯,以慰久闊,勿阻妾之敬意。」束生無奈,祇得
勉強應承。
須臾酒至,二人坐下。宦氏叫花奴來斟酒,翠翹至,執壺斟酒。小
姐道:「姑爺是要進前伏侍的,但不要違老夫人之命。伏侍管待無妨,
我不比那喫醋拈酸,不能容人的婦女,今日卻要你多勸相公喫幾杯。」
翠翹斟酒,束生如坐針氈,幾遍價欲待掀翻桌面,推倒酒埕,抱著翠翹
嚎天痛哭。那禁宦氏甜言蜜語,嘻笑諧謔,頻斟苦勸。束生堅辭不飲。
宦氏道:「君再不飲,吾將效王愷故轍。」遂對翠翹道:「若不能勸姑
爺飲此巨觥者,即以軍令施行。快持觥跪奉姑爺!」翠翹不敢違命,低
頭奉酒,跪在束生前。束生手足無措,勉強一飲而盡,道:「小生已如
命矣,幸恕花奴之罪。」小姐大笑道:「吾能為王愷,君不能效王敦!
此酒可謂美人飲也。」束生道:「小生之惡醉強酒,亦猶王導當日之以
人命為重也。」宦氏道:「相公可謂惜花人矣。花奴,再獻姑爺酒。你
善胡琴,可彈一曲,勸姑爺飲。」翠翹不敢違命,取胡琴,將壺斟酒。
在束生、宦氏面前道:「姑爺、小姐請酒,花奴奏胡琴侑觴。」小姐道
:「祇揀上好簇新中聽的彈上來。若彈得不好,卻是要打的哩。賞你酒
一鍾,肉二片,先喫後彈。」翠翹不敢不喫,束生看了心如刀割,淚從
肚落。翠翹是打怕的人,怎敢違拗?整頓胡琴,和平韻律。因觀束生昔
是同床侶,今為席上賓,相看而不能相認,感慨興亡,成悲今日,遂彈
云。詞曰:
妾身薄命落娼家,嫁得良人實富華。
綺羅隊堬ざq迭,翡翠營中音律奢。
迍遭妒雨隨風泊,又向侯門寄浪槎。
笑啼不敢如無我,喜怒由人祇問他。
聞道主翁千里返,相逢卻是舊儂家。
一為座上風流婿,一為廚下小庸娃。
四目相看生氣斷,兩心相照死爭些。
漫把胡琴調舊怨,悲哉今日實堪嗟。
悲今日兮,位次何迂﹔
憶舊事兮,按拍長吁。
相逢不語兮,肝腸欲斷﹔
何時重會兮,雙雙同飛!
彈未畢,淒風楚雨,啾啾唧唧,撲至筵前。宦氏亦正襟危坐,愀然
不樂。束生則兩淚交流,不禁涕之無從矣。而翠翹心灰腸斷,涕泗交橫
。束生怕露出腳色,便隱几而睡。宦氏道:「花奴,我叫你勸姑爺酒,
怎彈出恁般詞曲,將始爺彈得睡著了?姑爺不醒,卻要打你。」束生連
連抬頭道:「卑人不睡,聆音察理,隱几少思維耳。此曲真是彈得好,
訴自己情衷,令他人耳聰,妙妙。」宦氏道:「果然好,知音者芳心自
懂。但調太淒愴,殊非下酒之物。再彈一曲,要使人聞者神爽,乃恕爾
之罪。」束生道:「一之為甚,何必再也。」宦氏道:「再斯可矣,庸
何傷乎?花奴再彈上來,遲則重責不貸。」翠翹含淚道:「姑爺小姐請
酒,待花奴再彈一曲好的。」乃復整弦彈云。詞曰:
凌扶搖兮憩瀛洲,要列子兮為好仇。
餐沆瀣兮帶朝霞,渺翩翩兮薄天遊。
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這一曲彈完,聞者心曠神怡。束生道:「高若崇山,宛若流波,美
哉,胡琴技至此乎。」宦氏道:「飛纖指以馳騖,紛澀□以流漫,果是
絕妙好技,請相公滿飲大白以賞之。」束生無奈,又強吞了一杯。眼中
看了翠翹恁般折磨,講又講不得,說又說不出。自懊恨,自埋怨,自憐
惜,暗暗心疼,坐立不安,那有心去飲酒。況聽那樣傷心曲調,一發割
肚牽腸,吞聲忍氣。但祇怕難為了翠翹,故勉強下酒。
宦小姐快心滿意,騰倒得他二人對面不能識認。一為座上主翁,一
為筵前歌婢,見他兩下,眼彷徨,耳熬煎,不能一言相通,半語安慰。
冷眼覷了,又可憐,又可笑。道:「今日一席酒,足消十年之氣矣。」
翠翹上前不是,退後又不是。看了宦小姐,乃銅肝鐵膽的女羅剎﹔看了
那束生,乃情深義重的舊夫君。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良人見面
,懼的是羅剎當前。翠翹暗道:「宦小姐,宦小姐,你恁般笑耍我兩個
,好狠心也,好妒毒也,好刻薄也。別人之妒,不過打罵相爭,吵鬧使
氣,名分猶然是妾,也好上前分解得兩句,丈夫也好衛護得半聲,旁人
也好方便得一言。你用了這樣的毒計,借了娘家的名色,將我劈空擒來
,打入使女班中。夫婦相逢,明明認得,不敢廝認﹔實實有情,不能傳
情。他明知我二人情熱如火,卻以冷眼待之,絕不認真,一味嘻笑怒罵
,也不管活活的逼死他的夫君。正是﹔黑蟒口中線,黃蜂尾上針,兩般
猶未毒,最毒婦人心。宦小姐好狠也,宦小姐好狠也!我翠翹生不能報
你之荼毒,死當為厲鬼以啖爾魂!」
值更闌人靜,宦小姐看他二人,生不得死不得,坐不安立不穩,暗
道:「也夠這一對孽種受用了。罷,今日且饒他一著,明日再擺佈他。
」對束生道:「相公倦極無聊,似不任酒者。想鞍馬勞頓,多管要睡也
。」束生正在難過時節,聽得此言,好似天子降下赦書,將軍傳來免帖
,慌忙道:「連日辛苦,十分神疲力倦,不能暢賢妻雅意,來日精神旺
□,再當領教。」小姐道:「夫婦之間怎說此話。」叫花奴撤了酒筵,
掌燈進房去。翠翹便喚值廚的收了酒席,秉燭房中道:「燭已有了,請
姑爺、小姐回房。」宦小姐道:「相公請行。」束生道:「同行就是。
」
來到房中,束生道:「花奴叫他去睡吧。」宦氏道:「要他原為伏
侍,相公睡了他再去未遲。花奴,替相公脫鞋襪。」翠翹怎敢不遵。束
生祇要完事打發他去睡,連忙脫了衣服,鑽上床去睡了。花奴立在那
,候服伏小姐,隨即與他卸下首飾,要拿湯來漱口,替他通了頭,又要
拿湯淨面,要爐內焚香。然後替他脫了膝褲,換了睡鞋,等他上過了馬
桶,拿湯來洗了坐腳,服侍得個不耐煩,宦氏自己也覺得有些厭起來,
方吩咐道:「你去睡吧。」
翠翹歸得房,已是五更時分。想道劍老燕山,珠沉海底,這活地獄
何時脫得,不如一死黃泉,倒是一了百了。解下一條拴腰汗巾,欲去自
縊。轉想道:「一死有何難處,但我無限傷心苦楚,不能與束生一罄,
若死在此處,雞犬不如。且甘心忍耐幾時,束生少不得要生一個計較救
我,大抵續緣二字則索罷了。也不知前生做甚歹事,今世恁般填報。」
流淚吞聲,徹夜不寐。
卻說束生上床,身雖伴著宦氏,心中實慮著翠翹。暗恨道:「這潑
婦怎用出恁般絕計,如今已落在他圈套中,緣情一節是不消妄想了。但
怎生用一奇謀,脫了翠翹的苦海,等他另尋生路方好。若隨他恁的胡行
,不是逼死必然弄死矣。在這妒婦,立視其死,祇當拔去眼中一根釘﹔
在我,視死不救,豈非假手殺之耶。我那嬌嬌滴滴的翠翹,能禁幾個磨
滅。這妒婦明知我兩人??認,故做不知,大肆其梟張狼顧之心,其惡焰
正未有抵止哩。」計無所出,展轉竟不成眠。
次早起來,在家坐不住,收拾些禮物到岳母家去探望。宦夫人接著
,道:「賢婿幾時回的?」束生道:「昨日。」宦夫人道:「你丈人恐
女孩兒當家心煩,特從京中討一使女來伏侍他,可中用麼?」束生道:
「上好。」宦夫人道:「這丫頭在我手中用過半載,頗知法度。賢婿卻
要尊重,勿使此輩放肆。」束生道:「小婿不是那等人。」宦夫人道:
「你妻子也是恁般說,倒是老身過慮了。然少年讀書人,多有犯此病的
,胡要說明。」束生唯唯而已。
之無策。祇得賠著笑臉,走進堂上道:「賢妻甚事生嗔?」宦氏笑迎道
:「說來甚是好笑,正欲待相公到家,拷問這賤婢。昨日之酒,散也未
,今早他替我點妝抿鬢,星眼紅暈,語倒言顛。我問他為甚事作此光景
,他道心感舊事,偶然如此。我乃甚等人家,容得恁般裝妖作怪的賤婢
,發還老夫人活活敲死這賤人!借重相公,先替妾身拷問一番!」
束生、翠翹聽了,四目相視,魂魄都不知那堨h了。束生忖道:「
若不應承拷問,他必要叫人行杖,翠翹定然受苦﹔我若拷問,怎下得手
!」展轉思量,忽然有悟道:「卑人方回,拷打求再遲一日。花奴,有
甚心事從直快些招來,免小姐生怒。」翠翹淚流滿臉道:「待花奴自供
。」宦小姐道:「丫頭,取紙筆把他。」翠翹提起紙筆,兩淚交流,稟
道:「花奴生死,盡在小姐手中,祇求大發慈恩,赦奴一死。」宦氏笑
道:「你且供來。」束生恨不得跪下去替他討饒,怎奈一毫不涉著他,
又是丈人送來的使女,哪媃p得進身子去。這叫做啞子喫黃連,苦在心
無門,算來束生不能救他,研墨揮毫,一筆供就云:
供狀婢花奴,供為猿聞斷腸事:婢生北京,父遭冤難,墮落娼家,
從良遠嫁臨淄。值夫主他出,流陷侯門。奴顏婢膝,榆楊易長幾春秋﹔
垢面蓬頭,鏡匣塵埋多歲月。曾憐薄命,欲將金剪斷青絲﹔淚滴紅顏,
幾折玉釵銀燭冷。思鄉路遠,更更點點碎愁腸﹔思夫莫覿,日日時時彈
血淚。法外施仁,使妾身皈經皈法而皈佛﹔五中戴德,祝小姐多福多壽
以多男。披肝瀝血,所供是實。
獻上宦氏,宦氏道:「原來你也是有丈夫的,但事勢不同,境界各
花奴丈夫也在臨淄,相公若去,替他訪問一聲。若得他夫婦重圓,也是
天上人間方便第一好事。」束生唯唯。宦氏道:「你既想出家,我自當
慈沐浴。」
翠翹回房想道:「虧得一紙供狀,倒也得他開了一線地步。雖不能
夫婦完情,也暫避當場出醜。且我滿腔怨恨,無門控訴,正好向觀音大
士前哀告苦情。我翠翹如此命蹇,立著活現現的丈夫在跟前不敢廝認。
若使當日竟出了家,也免了許多醜態。到如今弄得不上不下,難進難退
。」正是:
早知鴛牒難憑信,悔不當初竟出家。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觀音閣冒險相視 文殊庵陶情題詠
詞曰:
事雖難料,細想自然周到。一味慌張,百般鬼跳,哪有些些功效?
也非推調,算將來總是木人無竅。可惜濃情未曾禁受,忽然消耗。
右調《柯梢青》
話說宦氏因翠翹一紙供狀,遂許他入觀音閣寫經錄卷。束生聽了又
殘,當面凌辱﹔恨的是自此以後,見也不能一見,可不是苦殺人也。想
了一會,又歡喜道:「還是把他去的好。雖是眼前不見,心中到底還放
落些。若日日在我面前,不是打便是罵,莫說我的翠翹,連束守也氣死
了。他若到觀音閣,不過冷靜些,強似在這房帷中,要睡不得睡,要坐
不得坐,要喫不得喫,要穿不得穿。」思思想想,轉轉念念,翻來復去
,終睡不著。宦氏知他心為翠翹,卻也不好說出。
天明起來梳洗,沐浴更衣,同束生送翠翹入觀音閣。翠翹盡換布衣
,黃冠,氅服,佛塵,謁見宦氏,欲行大禮。宦氏道:「出家便為人,
寫經乃替我了願,即是佛門弟子,再不必行這個禮了。」吩咐擺香花燈
燭,送入觀音閣。門公開了後園,四下觀望,是好一座園子也。四時有
不絕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有四言古詩為證。詩曰:
蕩蕩夷夷,物則由之。
蠢蠢庶類,王亦柔之。
道之既由,化之既柔。
木以秋零,草以春抽。
獸在於草,魚躍淵流。
四時遞謝,八風代扇。
纖阿案咎,星變其躔。
五緯不愆,六氣無易。
愔愔我王,紹文之跡。
進國登樓,樓上塑著一位觀音大士。宦氏、束生雙雙拜了,翠翹也
拜了四拜。宦氏祝道:「弟子束門宦氏,告許手錄《華嚴寶經》一部,
今特……」便住了口,對束生道:「怎好對菩薩說叫花奴代寫,豈不輕
褻了經卷?」束生道:「論名分不該,若論寫經分上,便該說供養了。
」宦氏道:「正是。但花奴二字不好對佛稟得,相公替他取個道號。」
束生深厭那花奴二字,趁他有這個口風,便抬頭一看,見匾上題著:「
濯泉」二字,指著道:「即以名‘濯泉’吧。」宦氏大喜,遂再禱云:
「原許《華嚴寶經》一部,今特供養濯泉道姑,一手寫錄。圓滿之日,
再修功德。」
祝畢,吩咐春花、秋月道:「寫經非等閑事,你二人須伏侍殷勤。
茶喝食用不可斷缺,換水燒香,烹茶掃地,俱你二人職任。若有一毫伏
侍不到,我訪出來,每人定重責三十。」春花、秋月連連應聲。束生同
宦氏下樓,翠翹欲送,宦氏道:「你自寫經,往來之禮不必拘得,須要
小心用意。」說罷,同束生下樓去了。束生當時看他把翠翹凌辱,恨不
得挖個地洞藏過了。如今見把翠翹軟監在樓上,又恨不能搶了他出去。
怎奈計窮力竭。無策救拔,則索心灰腸斷,如醉如呆而已。
且說翠翹見宦氏、束生去了,歎道:「我王翠翹落軟監也。古人以
囹圄為吉地,安知醋海中不開一廣大法門?且前生罪孽深重,故種種魔
難不止。今正好虔誠錄經拜佛,以消孽債。倒放開肚皮,以平心易氣處
之。淡食蔬水,清淨無為,倒也無榮無辱。雖心地不能脫然無罣礙,但
落在其中,也是沒奈何,不得不作見在之相。」見樓臺高曠,池水滄茫
,早朝夜晚,春去秋來,一盞清燈,半床禪榻,感而詠詩一律。詩曰:
平池面起白毫光,高閣當空倒影長。
細雨一階蘭箭發,西風秋月桂花香。
魚驚清磬啣輕浪,雁唳滄溟帶夕陽。
坐對不堪思舊事,琉璃色界護禪床。
不言翠翹在觀音閣修錄經事,且說束生見翠翹軟監在那媦g經,名
色說是供養,其實是牢籠之計。左右思量,救之無策,寢食俱廢。要與
翠翹相見一面那能夠得,初一、十五雖同宦氏去觀音閣上拜佛,相逢不
能一語,愈增悲惋。在家住不安,收拾琴劍書箱,別宦氏往惠山肄業。
宦氏因束生在家,恐他二人通話,倒也要留一分心去待他。自翠翹監在
觀音閣,也省了一半提防,不免還要照管。聽得束生去讀書,順水推船
,也省得去行監坐守。一個人肚皮堣@個主意。
束生去後,宦氏過了半月,思量母親,打轎回宦府去。卻好此日束
生到城中會文回家,問丫頭道:「娘哩?」丫頭道:「望宦夫人去了。
」束生聽了此言,就象久旱逢甘雨,何異金榜題名時!也不問宦氏幾時
去,幾時回,或去幾日,心中要見翠翹念重,一頭竟走入後花園。門公
那奡悸,竟登觀音閣,見了翠翹。
翠翹猶恐宦氏同來,不敢向前。束生見止得翠翹一人,趕上前一把
抱住,大哭道:「我害你!我害你!我祇道你臨淄被焚,哪知你活在這
堥罪。他逼得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對面不能一語。你監在此,何
日是結局收場?妻,痛殺我肝腸碎,哭得我眼兒枯!那一日不想你到三
更鼓,那一夜不念你到五更天?怎奈計中牢籠,認又不好認,說又不好
說,眼睜睜看你受這活罪孽。疼的是你肉,苦的是我心。我幾欲與爾同
死,以了現前之孽。怎奈我黃金未曾入庫,子嗣尚無,束家一脈,單單
靠我一身。所以欲死不能,忍看你當面受摧殘,忍看你當面受凌辱!我
恨不得魂附你體,魄代你身,恨不得替你受了千般苦。怎奈徒有此心,
沒有此術,祇落得妄想心癡,徒踴徒泣而已。妻,你怎不回我一言?你
恨我麼?妻,誤了你青春年少,誤了你佳期多少,誤了你春花秋月,誤
了你度曲吟詩。你恨我,我也無怨﹔你怨我,我也無辭。妻,可也把一
句言語安慰我安慰,怎絕口不言,祇清汪汪流淚麼?妻!」翠翹看他哭
得悲傷,淚如雨落﹔祇是低著頭流淚。見束生問得急了,道:「叫我講
甚的?咳,人落地頭鐵落爐,木已成舟飯已熟,生死由他,榮辱聽命罷
了。」束生道:「寫經乃軟監之別名,經完必又有不情之使。他明知我
二人情熱如火,卻以冷眼覷之。把你在宦家送來,令我再不好舉齒﹔不
認我從前娶妾,如今難認你為妻。他機深計詭,包藏禍心,我你俱落他
術中。這苦怎生受得了?妻,我有一策,向欲對你密說,人眼多,提防
緊,不敢啟齒。此妒婦如此敢作敢為,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子。他既
擺了絕陣計,是必竟要弄死你的!他主意已定,再不挽回。你在此死了
,我又認不得你,何異於豬犬!此園西去盡多庵院,俱是尼姑。你收拾
微資,逃往他處,暫躲幾時。待事少定,你遠去他方,逃命罷了!你丈
自來此?」束生道:「他回娘家去了,我在惠山讀書,回來見他不在,
偷空來會你一面。」翠翹聽得宦氏不在,方敢開言道:「夫!你妻子喫
得好苦!自到宦府,先打二十下馬威,後到束家,不知受了多少苦惱,
多少煎熬。祇道是薄命紅顏,遭人掠劫,流賣侯門,那知是伊家大娘擺
下的牢籠計較!但我止一身,死亦何難。但可憐我恁的一個人品,不明
不白死在丫頭隊中,心實不甘,故苟延歲月於此。夫,你須念舊時情,
放我一條生路。今生不能補報,來世再填還你罷了。」言畢,哭死於地
。束生一把抱住道:「是我束守不聽你言,至墮妒婦之計。誤得身入牢
寵,陷在孽海,超昇無策,拔救無門。千思萬想,上有十疋一著,還是
逃生保命之方。妻,你不要自誤了前程。」講到傷情處,納頭便拜,翹
亦跪倒。
忽春花上樓道:「相公,娘回來了。」束生、翠翹連忙站開,整衣
收淚,將欲下樓。宦氏已到。祇束生拿著一把汗,翠翹懷著一個鬼胎。
祇見宦氏滿臉堆著笑容道:「相公,幾時回家的?」束生道:「明日乃
文會,方纔回來。」宦氏道:「看寫的經何如?」束生道:「正在這
看,果是寫得好。」宦氏淨手登樓,拜了佛,翠翹上前稽首,宦氏與束
生見了禮,看那寫的經卷道:「果然寫得好,顏筋柳骨,鐵畫銀勾,是
,便送你過去。」翠翹應道:「是。」因忖道:「計又來突,可憐,可
憐。」宦氏問道:「此經幾時寫完?」翠翹道:「還得兩月。」宦氏道
:「好生用心寫,不要落了字畫,差了旨義,是大家的罪過。」翠翹道
:「曉得。」喫了幾杯茶,半言不發,歡天喜地同束生下樓而去。
翠翹問春花:「娘來幾時了?」春花道:「你樓上說苦說屈的時候
,娘已在樓下了,不叫我通報,故不敢報耳。」翠翹暗暗道:「好厲害
的女娘也,真有卒然加之不驚、遽然臨之不懼的手段。一肚皮不合時宜
,滿臉上堆著春風和氣。當此光景又未有不怒者,而彼反談笑而道之。
怒者人之常情,笑則其心安可測?如今若再復到宦家,我性命方纔沒了
,如何報得冤仇?我且將經事趕完,逃往他方,又作道理。」自是日夜
不輟,一月之內,經已錄完。收拾些供佛的金銀器皿,打了一個包裹,
到西壁樹上繫了一條索子,自己包了幅巾,竟是道姑打扮。吩咐春花、
秋月睡了,遂題一偈雲。詞曰:
去去去,無生寄,踢倒醋瓶,扯斷孽係。如來八萬四千,獅吼三
十六處。不是腳快得逃生,又被頸套無間室。咦!去得趣,一瓢一缽蕩
天涯,無拘無束隨風住。
大書在門上。攀緣上樹,引繩而下。月色朦朧,背了包裹往西就走
。一路地僻人靜,行至天明,漸有人走動。心中著慌,抬頭忽見「招隱
庵」三字,翠翹大喜道:「此安身之處也。」叩庵門,多時,一道婆唸
緊?」翠翹道:「雲遊至此,見寶剎清淨,特借一隨喜。」那道婆道:
「我是做不得主的,道菩薩自去問當家的便是。」翠翹隨道婆而入。
在中堂坐了兩個時辰,走出一個尼姑。年紀雖半老,卻是道骨仙風
,替翠翹和南了道:「仙姑從何處到此?」翠翹道:「一言難盡。小道
,一時找尋不著。小道見寶剎上題‘招隱庵’,我師父不知曾到這塈_
?」那尼姑道:「令師尊號?我小道名叫覺緣,令師可是尋我的麼?」
翠翹便接口道:「正是覺緣師父。我師父道名磽水。」覺緣道:「莫不
是鎮江的恆水師兄麼?」翠翹道:「正是。」覺緣道:「幾年不見,卻
在何方?」翠翹道:「一位夫人帶往京中,住了幾載。小徒也是北京收
的。今備有幾件供佛物件送與師叔,師父不來怎麼處?」尼姑聽了有物
件送他,就象蒼蠅見血的道:「令師既要望我,必然尋來。你年幼路生
,那堨h尋他,不如坐我庵中,等他便是。」翠翹連聲多謝,取出金鐘
,銀磬送上覺緣,覺緣大喜。問翠翹尊號,翠翹道:「小道名濯泉。」
敘話時即整素齋。自此後就在招隱庵中居住。
等了幾日,不見師父來,翠翹故意道:「莫不是還有個招隱庵留住
了麼?」覺緣道:「出家人,安得身處便是家。令師不來,在我庵中住
了便是,不須又起他念。上人不棄,願拜為世外姐妹。」翠翹聽得此言
,將機就計,便拜了覺緣為道兄。兩人甚是莫逆。
一日登玉皇閣,翠翹撫景興懷,高詠一律。詩曰:
帝閣凌空上,登臨豁達心。
索纖分水次,空闊辨山林。
法語鐘聲度,無顏香氣侵。
瞻依方半晌,萬念盡沉沉。
覺緣道:「不知道兄善詩如此,我必須要請教。翠翹道:「這個不
難。」又題《宿招隱庵》。詩曰:
風煙迷四野,林木已蕭然。
鳥散青天外,詩成綠水前。
心隨秋神射,榻共暮雲連。
莫問家何在,凝神看白蓮。
季春,覺緣偕翠翹、肇空、不瑕,四人夜坐昇仙橋。覺緣道:「美
景良宵,不可無詠。我輩俗腸,辜負此景。濯泉道兄無惜珠玉,染翰豪
吟,無令山水笑人不韻。」翠翹笑而允之,乃題三律。
其一:
仙橋長話夜,明月印疏林。
鷺宿汀沙暖,魚翻藻荇深。
臨風開慧想,止水定禪心。
萬慮從茲淨,蛙聲雜梵音。
其二:
涼月映池水,好風吹我懷。
興隨佳境發,詩就慧心裁。
喜共良朋集,因之笑口開。
遊魚聞曲聽,仿佛去還來。
其三:
一時多勝事,千古仰風流。
池水通仙境,山雲覆畫樓。
□禽時靜聽,隊鯉盡空遊。
子夜歌聲發,蓮渠蕩小舟。
大家一齊道:「濯泉道兄真是好才,可惜我們都是村腸俗腑,不能
一和。當滿引大白,以為上人謝。」於是角勝爭奇,飛觴傳斝,直至五
鼓方罷,此後習以為常。正是:
半榻禪單消白日,一聯佳詠度清宵。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盂蘭會突遇魔頭遭墮落 煙花寨重施風月遇英雄
詞曰:
藏瞞漏泄,逃亡失陷,真個不由人。羞殺荊釵,痛傷裙布,依舊畫
眉新。一朝盼入英雄眼,冷暖忽相親。甲兵十萬,相迎歸去,壯氣始能
申。
右調《少年遊》
且說翠翹在招隱庵中,一住半載,且是平安。那束家次早起,當鍋
的送水上樓,叫春花、秋月承值。二人道:「昨夜寫經夜深了,今日還
琴書而已。慌了,忙報宦氏。宦氏點頭暗笑道:「這奴才真腳快,被他
走去了。查看失去甚等物件!」報道:「不見了金鐘、銀磬、珠旛、寶
瓶,其他衣物鋪陳,動用器皿,約有二百餘金。」宦氏道:「一邊差人
報相公,一邊著人出招子。」束生知道,心中著了一驚道:「去倒去了
,不知可能走脫麼。」放心不落,走回家中。止見招子貼得遍滿城中城
外。束生道:「宦家不見人,怎將我束家出名?」分著心腹,但見招子
,一齊塗抹乾淨。回見宦氏,宦氏道:「濯泉不知逃往那堨h了,要接
相公來追究一番。」束生道:「此係岳父家人,必將岳父出名方好說話
逃出,難免潔身,拿回留之不雅,殺之何苦。依卑人說,倒置之不問罷
了。」宦氏曉得此計原是丈夫定的,如今人已去了,十分要追究,恐怕
傷了夫妻情義。人去氣散,便接口道:「相公說得有理,把招子揭了,
不必尋他,省得又多一番事體。」束生心中暗喜道:「翠翹造化,放心
前去,無礙了。」所以翠翹在庵中住了半載,沒有一些草動風聲。
一日,庵中設盂蘭大會,仕宦、夫人、小姐,填滿庵中。翠翹推病
不下樓。內中有一位常夫人隨喜到覺緣房中,見他金鐘銀磬,驚道:「
此物何來?祇有束衙觀音大士前有此寶物。聞說此物乃外邦獻宦吏部的
,宦小姐帶到夫家供佛,滿郡以為奇觀。我們是親,方能得見,不意寶
庵也有此物,束衙也不足為奇了。」覺緣驚得心慌意亂,勉強含糊答過
。散了勝會,對翠翹說知此事。翠翹失驚道:「事壞矣,此卻如何是好
?」覺緣忙問何故,翠翹道:「此實束家之物,到如今不得不直告。」
將前事盡述一番,覺緣驚得手足無措。道:「妹子,你害我也,你害我
也!」翠翹道:「姐姐無懮,我有一策可以掩得他們過。但我在此安身
打造起來,沾上金箔銀箔,依然供在房中。他若有風聲來查,便道是見
貴衙鐘磐照樣打的,實非真物。他念自息矣。」覺緣道:「此計大妙,
我有乾娘薄媽媽處,盡可居住。妹子,你須改了裝束,方可到那堨h。
」翠翹道:「我並沒有俗家人的衣服,怎麼處?」覺緣道:「我去□□
□去賣衣,當中相體買了幾件衣服。」翠翹換了女裝,把那些道服都把
與覺緣道:「此衣宜改過再穿,否則當之,毋為束家人認也。」覺緣道
:「曉得。」遂乘夜送翠翹到薄家。
那薄媽媽是個女中光棍,無風道有的主兒。見了翠翹模樣,又聽他
是避難到此,就起了幾分不良之心。留住了數日,便時常作驚作怪的來
唬嚇翠翹。翠翹原是氣餒之人,未免慌張,遂傾心吐膽,與他商量。薄
媽媽因說道:「我想此地斷斷不可久居,祇有遠嫁一著,可得安穩。本
地人既不可配,遠方之人知他是甚麼主兒,去嫁他,又託膽不得。我有
個侄兒薄幸,年方廿八,人物也還不俗。讀書不深,卻也文理粗曉,尚
未娶妻。向在浙江台州生理,今因回來買貨,王娘不若嫁了他,同往浙
江,倒是全身避害之計。不知王娘意下何如?」翠翹低頭想道:「若不
去,此處不是結局之處﹔若去,知那人是甚肚腸?」
忽一男子走入來,叫嬸娘說話。薄媽媽走出,迎著講談。翠翹偷睛
一看,見那人蘇裝雅扮,盡亦去得。祇是眼光嘴蹺臉無腮,肉雖白淨無
疵,難免僥險無情。看了默默無言,雙淚交注。那人去了,薄媽媽走入
道:「三娘看見麼,這就是我侄兒。若中意,我去請覺緣師父來商議﹔
不肯,聽你主張。」翠翹一言不答,低頭以手理鬢而已。薄媽媽知其有
肯意,即去見覺緣說知此事。覺緣道:「此事要他自作主意,我們是強
他不得的。」即便同薄媽媽來見翠翹。
覺緣道:「薄媽媽說的那件事,妹子還是怎的?」翠翹含淚低聲道
:「此事真教我也沒法。若不去,恐此地非可久安之處。萬一做出來,
非惟我身難保,並你招隱庵都不好了。若欲遠去,怎奈少年女流之輩,
行動就要喫人盤住。薄媽媽說的那一著,其實羞人,難以應承,事出無
奈,又不好直拒。搖搖此身,幾不自主。姐姐將何策可以教我?」覺緣
道:「我也捨不得你去。但你在此原算不得局收場,不如隨了薄媽媽侄
兒遠去天邊,也離了這龍潭虎穴。但以他配你,自然屈了你些。」翠翹
道:「這也罷了,但此人油腔滑態,似非忠厚之輩。怕他以我為奇貨,
則翠翹又墮在夜叉手中矣。」覺緣道:「此事惜不得齒牙,你要身子隨
他過日子的,須是講得明白。」覺緣叫薄媽媽道:「王娘這樁事乃出乎
無奈的。承媽媽指引路頭,不得不依。但此身既隨了令侄,便以終身相
託,經不得他日道淫奔女子,半路相拋,或中途棄擲,所以躊躇不決。
」薄媽媽道:「我侄兒極是忠的,叫他寫一張把你就是。」翠翹道:「
這也不消,但他對天盟誓,終身不負我,便隨了他去。」薄媽媽道:「
這個一發使得。要多少財禮?」翠翹道:「我身既屬諸他,要接銀子也
是他的。但我無物陪送,叫他拿廿兩銀子來,以五兩謝媽媽,五兩送庵
中供佛,十兩辦付床鋪便了。」薄媽媽大喜,即忙去叫了薄幸,說知此
事。
薄幸大喜,忙忙的去買了一副紙馬,焚起香來,對天禱祝道:「若
是薄幸負了王翠翹,不替他白頭偕老,等薄幸碎剁千萬!」誓罷,替薄
媽媽商議財禮。薄媽媽道:「他自然接不多,你卻要成個禮。」薄幸點
頭道:「曉得了。」辦了三十兩銀子,四套衣服,一付釵串,叫一小廝
送入。薄媽媽接了,與翠翹打開。翠翹見了這些行徑,暗忖道:「也還
象個人家,事急相隨,則索聽命罷了。」將銀子財禮收下,以五兩謝了
薄媽媽,以五兩與覺緣供佛,十兩銀子央覺緣去辦被鋪,把二兩與薄媽
媽整酒飯。也去洗了個浴,從新理妝。
翠翹自落宦氏計中,兩載之間不曾臨妝。今日復開面膏沭,就象土
埋荊山,一朝寶氣頓發,更覺新鮮,更覺華彩。不一時,薄家喜轎已至
,辭了薄婆,別了覺緣,遂上轎。到薄幸家中贊禮已畢,歸房。薄幸道
:「多感娘行不棄,肯嫁卑人,願永以為好。」翠翹道:「他日不以不
正見棄,受惠多矣。」薄幸道:「盟言在耳,豈敢相負?願卿無疑。」
翠翹泣道:「今日之事實出萬不得已,望郎憐而諒之。」薄幸道:「余
非負心人,卿何慮之深耶?」遂為之拭淚,攜手登床。男乃久慣嫖頭,
女係久曠怨女,兩情既魚水和同。
次日,薄幸買舟同翠翹往浙江進發,一路無詞,竟到台州。薄幸道
:「娘子且在店中,我先去收拾了房屋,就來相接。」去了半日,同一
班人回來道:「娘子,這是同店的夥計,好兄弟們,出來見了禮。」翠
翹自內而出,見那人濃眉大目,黑臉騷鬍,就象個強盜一樣。翠翹忖道
:「怎麼替恁樣的人做生意?」萬福了一聲,便轉身退入。問薄幸道:
「房子怎樣了?」薄幸道:「我許久不至,有一鄰家借居樓上,今晚收
拾搬出,明日就好進屋矣。」那人吩咐店家辦酒,替薄幸接風。同店主
臨別,薄幸道:「房子須打掃乾淨些。」那漢道:「曉得了。」相別而
去。薄幸回房,翠翹道:「這人倒象個強盜。」薄幸帶了兩分酒,一把
抱住翠翹道:「他是海上人,生來是恁般的,你不消怕他。到店中見過
幾次,就耐看了。我替你睡去吧。」翠翹還要問他,見他有了幾分酒,
便住了口。
原來這薄幸專一做喫人肉的生意,販賣人口,充作客人,討人家女
兒婢妾,名色為妻,帶到碼頭上住落飯店,自然有主人家替他發賣。那
黑臉鬍子,乃人肉行中經紀,替客媽來看人的。議定財禮銀二百四十兩
,二百到薄幸,四十到主人家與中人。
次日早起,叫主人家辦飯,收拾到店。梳洗完,喫了飯,薄幸對翠
翹道:「我先到店著轎子來接你。」翠翹道:「行李哩?」薄幸道:「
我自著人來挑,你祇上轎到店便是。」薄幸去了。翠翹道:「此人好古
怪也。甚是恁的張皇,不要是算計奴家。這不象個到店的光景,好似個
打發我起身的模樣,不要託大了。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且將我隨
身行李、奩妝、衣服,收做一個皮箱,帶在轎上。就是有甚不虞,也好
拿去防身。到別處也好做個入門笑。」即忙將自己物件,俱收拾在皮箱
中,打了一捆鋪蓋,還有二十多兩銀子,縛在手上。
收拾方完,轎夫已到。翠翹道:「將皮箱鋪蓋放在轎上,餘物等腳
夫來挑。」轎夫道:「薄大爺吩咐,行李鋪蓋一些不須擔。」翠翹道:
「別物不必帶,此是隨身動用,要放在轎上的。」就發與轎夫。店主人
我人倒去得,東西倒發不得!況我是主人,有甚不可!」硬主張發在轎
上。辭別店婆,交付行李明白,方纔上轎啟行。轉彎抹角,約有半日,
方到一所樓房前歇下。掇進轎子道:「大娘落轎。」翠翹定睛一看,不
大爺來。」轎夫見他不肯下轎,沒了主意,應了一聲道:「我去尋。」
走入屋中。半晌,薄幸不見來。走出一位婦人,年約三十多歲,走到轎
便接聲道:「娘收了我的行李,一鋪一箱,我來也。」那婦人滿臉歡喜
,叫發了行李進去。翠翹走下轎道:「怎叫娘來迎我?」那婦人道:「
不妨得。」遂一同進去。翠翹又見內堨萰菑@班女客,一發是心照了。
到中堂道:「娘坐上,容翠翹拜見。」那婦人一發歡悅得無極,道:「
乖兒子,不消拜。」翠翹倒頭四拜。
原來那婦人就是客媽。客媽道:「我兒你怎知他賣你?」翠翹道:
「行動之間大異平昔,是以知之。」客媽道:「兒子好眼睛,我不難為
你,你須用心替我做生意。」翠翹道:「娘費多少銀子討我的?」客媽
道:「二百四十兩。」翠翹道:「十倍利錢。」客媽問其所以,翠翹細
述一番。客媽安慰道:「如此歪人,自有天報。虧你有見識,拿了許多
行李來。」翠翹道:「此兒隨嫁之物,與他無干。他也決不敢來討我的
東西。如此輩既喪良心,自遭橫報,不必說他了。祇求娘凡事寬恕些,
便是翠翹之受用矣。這是我孽障未完,故又到此,翠翹再不妄想了。」
客媽見他這個光景,甚是得意,一下也不打他,一句也不罵他,兩個且
是合得來。
那薄幸得了鈔,躲在別處,等待翠翹起了身,然後回寓。見翠翹行
李發去,頓足道:「便宜了客媽,二百兩銀子討個人,倒有六七十兩首
飾衣服。我本欲上門去取討,恐一時撞著了王翠翹,扯住了要死要活,
教我那時如何擺脫,豈不一發弄得不乾不淨?罷了,丟了吧,祇當送與
婊子了。」遂一口氣收拾起行李,備辦些路上使用盤纏,竟回無錫去了
。
且說翠翹復落娼家,自歎道:「我命何蹇耶!千磨百折得從了良,
又受萬千之苦。今依然落在其中,豈非天之命也!這遭竟不妄想矣。」
便醉酒微歌,人以彼求歡,彼正借人遣興。豪歌徹夜,放飲飛觴,其名
遂振一時。
來了一個好漢,姓徐名海,號明山和尚,越人也。開濟豁達,包含
宏大。等富貴若弁毛,視儔列如草莽。氣節邁倫,高雄蓋世。深明韜略
,善操奇正。曾曰:天生吾才,必有吾用。有才無用,天負我矣。設若
皇天負我,我亦可以負皇天。大丈夫處世,當磊磊落落,建不朽於天壤
,安能隨肉食者老死牖下!縱有才無命,英雄無用武之地,不能流芳百
世,亦當自我造命,弄兵潢池,遺恥萬年。不然這腔子內活潑潑的熱血
,如何得發付也?」早年習儒不就,棄而為商,財用充足,最好結交朋
友。聞翠翹有俠概,因同二三壯士來訪。客媽知道明山是個出頭好漢,
連忙叫翠翹相陪。
四目瞻盼,兩下俱有幾分契愛。明山道:「聞卿來此一載。沒有一
人掛在眼內,可有此說麼?」翠翹道:「人言過矣。妾特因人而交,相
品而遇,但不以肝膽輕寄俗流則有之。若夫眼內賢愚好醜,何所不容!
」徐明山道:「這等看起來,你倒是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
。若鄙人者,可充平原之萬一否?」翠翹道:「英雄大度,應是太原異
人,即平原君殆無此豁達也。」徐明山笑道:「卿塵埃中物色,英雄莫
錯認了也。」翠翹道:「我這雙識英雄的俊俏眼,好不認得真哩。」徐
明山道:「好了,徐海今日遇知己了!卿乃解人,我為卿談解語,偶成
一律請政。」詩曰:
常是逢人氣不平,相看白眼太憨生。
肝膽向來曾寄客,文章況爾復藏名。
抱璞不收和氏璧,閉關羞作蔡生迎。
丈夫自有英雄志,肯與爾曹效諧纓。
翠翹道:「暗啞叱吒,千人自廢,雄則雄矣,可惜少了些王氣。」
徐明山道:「卿可謂知言。然余中心亦未敢以王期也。」因載酒留宿,
翠翹即以終身託徐,徐毅然以為己任也。
次日,即以二百金為翠翹贖身,使之另居,討一婢服侍之。翠翹道
:「君何不攜我歸家,乃又起此爐灶?」徐明山道:「卿此言可謂不如
轉玉。轉玉欲十大朝官為媒,始嫁郝生。吾獨不能以十萬甲兵迎翠翹?
妻且第居此,不越三年吾迎爾於歸。大刀闊斧,劍拔弓張,前呼後擁,
萬馬千軍,此徐海得志之秋也,吾妻其瀝酒東南以賀。今孑然一身,攜
子安歸?如今祇算得為卿贖身從良,尚未可議及也。」翠翹大悟。徐海
乃置屋水隅,而令王翠翹居焉。徐海與翠翹處几五月,乃別翠翹而去。
去三年,杳無音信。
一日,忽聞寇兵大至,居民逃散一空。從人皆勸翠翹遷居,翠翹道
:「我與明山有約,雖兵火不可擅離此地。爾等欲去則去,否則生死同
之。」從人不敢止,相率而去。俄有大兵一隊,帶甲數千,披堅執銳,
將軍十餘人,突至繞其居,大呼曰:「王夫人在麼?奉徐明山千歲令,
迎請夫人。」翠翹因出見道:「祇我便是。」那十數將官,幾千甲兵,
一齊跪下道:「夫人在上,眾將士磕頭。」夫人道:「有勞列位,千歲
爺今在何處?」眾軍道:「千歲屯兵大荒,等候夫人。」夫人道:「既
如此,即發令起身。」眾將士又稟道:「夫人少停,鑾輿即至。」王夫
人下令道:「此地居民俱我鄰佑,毋得據探劫殺,焚屋姦淫,不如令者
斬首示眾。」令下,三軍肅然,一境平安,免於屠毒者,皆王夫人之德
惠也。
俄有大將軍二三十人,單輦宮娥而來。見夫人打躬道:「眾將甲冑
在身,不能全禮,叩參。」夫人道:「重勞列位將軍。」宮娥們磕頭道
:「奉千歲爺命,叩接夫人。」夫人道:「起來。」迎接軍士們俱叩了
頭。事完,眾將稟道:「車駕已齊,請夫人更服登輿。」宮娥獻上珠冠
霞帔,夫人對鏡理妝,宮娥伏侍扶上鑾輿,前呼後擁而行。
約半日,又有大兵來接。接的將官參過,獻上供膳。至第三日方到
大荒,早有二三十騎探馬飛來,護衛的揚聲道:「快報千歲,夫人來矣
。」探馬如飛而去。不一時,炮響連天,營中旗號齊起,帶甲十萬俱拱
立四圍。軍兵個個披金甲,將土人人掛虎頭。中軍杏黃旗展動,鼓樂喧
天,一對對刀槍鞭?,予鐮鉞斧,抓錘钁棍,劍戟干戈,迎將落來。軍
士盡職事,繼之九把描金傘,逍遙馬上坐著一位三山帽、大紅袍、碧玉
帶、皂朝靴、鐵面劍眉,虎頭燕頷,不是別人,就是明山和尚。徐海迎
著翠翹道:「夫人,今日迎你從良,比郝生迎轉玉何如?」翠翹道:「
郝生之迎轉玉,畢竟要借榮十大朝臣﹔大王迎妻,則取諸自己,無牛後
之羞矣。」徐明山道:「夫人深得我心。」迎到營中,覺久別三年,一
朝重會,昔日布衣,今朝富貴,雖非裂土分茅,卻也攻城拔地,威武可
人。王夫人因勸他休燒毀民房,姦淫婦女,恣殺老幼,明山從之。自此
兵到之處,便下令戒妄殺姦淫,皆夫人之賜也。
一日,講起臨淄舊事,明山道:「這有何難?我點兵五千,洗蕩臨
淄,替夫人報了這段深仇就是。」夫人道:「罪人祇得馬不進、秀媽、
楚卿,切莫荼毒他人。」正是:
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王夫人劍誅無義漢 徐明山金贈有恩人
詞曰:
深仇切齒,大恩入骨,便死也難忘。若有相酬,倘能報雪,其快也
非常。從前受盡千般臭,一旦忽遺香。始知天道,加於人事,原自有商
量。
右調《少年遊》
話說徐海發兵五千,來掠臨淄,報王夫人之仇。差健將史昭,領細
作先到臨淄,探訪馬不進等居住行藏,埋伏左右,候兵到日,即便擒拿
。無分老幼,若教走脫一人,定以軍令施行。史昭得令而去。再差健將
雷豐,執令箭一枝,立束家門首,無得驚其老幼。雷豐奉令而行。又差
大將卞豹,領輕兵五千人,倍道兼進,直抵無錫,擒妒婦宦氏、計氏、
束守兩門人等,薄婆、薄幸、招隱庵中覺緣,一干人犯,俱要生擒,不
得走漏一個。限期一月,在臨淄相會。卞豹領兵而去。然後徐海擇定吉
日,約會諸路,一齊出兵。
此時閩、廣、青、徐、吳、越,寇兵縱橫,干戈載道,百姓塗炭,
生民潦倒,苦不可言。到了出兵這日,徐海請王夫人誓師。夫人道:「
妾乃女流,安敢干涉軍政?」徐海道:「今日之兵為夫人發,是夫人報
仇之具也。請夫人瀝酒,卑人然後發兵。」王夫人乃把酒誓師,三軍一
齊跪倒。夫人祝云:皇天后土,同鑒此心﹔名山大川,同昭余念。王翠
翹為父流落娼門,遭馬不進、楚卿、秀媽之陷害。今仗徐公威靈,興兵
報仇,妾不敢過求,祇如進等原立之誓而止。以德報德,以直報怨,聖
人且然,吾何獨否。敢以此心上告天地神明,然後發兵。凡爾三軍,無
惜勤勞,為余振奮。」言罷,奠酒。三軍一齊應道:「大小三軍,願為
夫人效力!」奮怒之聲,山搖海沸。因分隊伍啟行。
不消幾日,已到臨淄地方。一聲炮響,大刀闊斧,殺將上去。地方
雖有幾百守兵,怎敵得這大隊人馬?那敢當先,唯棄甲曳兵,抱頭引頸
而已。一日一夜,直抵臨淄。官府居民,逃亡殆盡。徐海就於空地紮了
營寨。早有健將史昭解馬不進等來請功。徐海吩咐帶在一邊。又有健將
雷豐帶束家父子來見。徐海吩咐道:「帶在偏營,好生看待,不可難為
他。」又報大將卞豹進營繳令,道:「大王在上,卞豹奉大王鈞旨,擒
拿宦、束等犯,俱已滿門拿至。止有束守出外未歸,不曾拿得,特來請
。」卞豹打躬而退。徐海請夫人出營道:「無錫、臨淄一干人犯,俱擒
在此,聽夫人如何發落。」夫人道:「余受束家父子之恩,姥姥、覺緣
之義,欲先酬彼等之德,然後報諸人之怨,大王以為如何?」徐海道:
「言之有理。」叫請束家父子、姥姥、覺緣進見。
不一時,雷豐引束家父子,卞豹引覺緣、姥姥四人進營。跪下,俱
口稱爺爺饒命。徐海吩咐更衣相見。二將引四人更衣。四人不知頭腦,
嚇得膽散魂消。雖則穿了衣服,戰競競進營俯伏,那敢抬頭。徐海道:
「四位起來,休得驚慌。你等與夫人有德,俱以免死。」夫人叫道:「
束生,我便是王翠翹。你當時救我一死,我今全你父子性命。你妻宦氏
綢緞百匹,「送那束生員回去。你要見你妻子,東廊下還可生見一面。
」束生細聽因由,方知是王翠翹報怨。因跪求道:「蠢妻實該萬死。但
束守既蒙夫人恩赦,蠢妻尚望推廣,赦束守之恩,再開一線生路。」夫
人笑道:「你要我饒他麼﹔他當日奈何我,怎不一為挽回?這個似難準
信。」束生道:「觀音閣設策,夫人獨忘之乎?」翠翹沉吟半晌,道:
「賴有此耳,留個活的還你,少刻領人便是。又給你令箭一枝,保全家
門。敢有軍士擅入束家者,梟首示眾。你去。」
束生出來,便著父親先回,自卻到東廊下來見宦氏。祇見宦氏母子
那來的不是束郎?」計氏一看,果是女婿,忙叫道:「束郎快來。」束
都是你帶累我的。」因跌腳道:「小姐,小姐,你那花奴事發作了!」
宦氏聽了,一時想不到,因問道:「這話是怎麼說?」束生道:「有甚
說,王翠翹恨你母子刑害他。他如今嫁了徐大王,特發兵拿你來報仇。
我以當日不知情,故得免死。你們自作自受,卻將奈何?」宦氏聽了此
言,一似高山頂上塌了腳,又如萬丈深潭覆了舟,連連頓足道:「罷了
,罷了!斷送了,完成了,我宦氏遇著對頭了!今悔之遲矣。我當時曾
道過,斬草不除根,臨春又要發。娘,都是你道‘彼一婦女耳,兒何防
之深也’。我道婦人得遇其權,勝似男子,今果然矣。但郎君與他有德
無怨,今為堂上賓,寧忍視妾為堂下虜,可無半語相援否?妾當日雖獲
罪王娘,並不曾唐突夫君。夫君何不推愛王之餘波及我乎?」因泣數行
下。束生道:「同舟吳越猶相顧,況乎夫妻之間。已於彼處哀求再四,
已蒙開一線生路,但磨滅恐未能少耳。此人恩怨最是分明,我講到觀音
閣一端,他便許我領人。事到不堪處,小姐須善辨之!」語未終,中軍
有令帶各犯進見,一齊推擁而入。
卻說王夫人見束家父子已去,走下位來,以手攙覺緣、姥姥,道:
「覺緣師兄,可認得濯泉麼?姥姥可認得花奴麼?」二人看得呆了。夫
人對覺緣道:「我就是那送你金鐘銀磬,被薄幸謀賺的王翠翹,你難道
就不認得了?」又對姥姥說:「我就是花奴,被計氏打二十,發在你名
下刺繡澆花的,難道相忘了?」覺緣仔細看看,然後道:「妹子你還在
麼?前薄幸回來,道你不服水土死了!我捨不得你,替你起靈座,設道
兩人見了禮。姥姥點頭道:「老身嚇癡了,原來就是束家的王娘娘。受
了許多苦,也有今日。我時常掛念你,不知落在何處,原來恁般好!須
看顧我看顧。」夫人道:「特請你來報恩。」徐海因作揖道:「夫人勞
二位庇救,時刻不忘。今幸相逢,大稱闊念。」叫左右取黃金二百、白
銀四千,一半送師父助道修行,以報庇格之德,一半送姥姥養老終身,
以報全命之恩。姥姥叩謝受了。覺緣道:「出家人以慈悲為本,方便為
門,救難全生,乃吾輩本等,何勞千歲如此厚禮?貧道乃方外之人,金
帛亦無所用。承賜轉璧,為軍中支用。」徐海道:「些小微資,不足以
報大德,聊為養道之用,上人幸毋深卻。」夫人道:「道兄寶庵已經兵
火,回去也須修葺,微禮受下莫辭。」覺緣祇得受了。夫人吩咐設座,
道:「暫屈二位一坐,看我王翠翹今日報仇雪恥。」覺緣、姥姥坐在夫
人下首。
一聲鼓響,藍旗手唱名,第一起犯人進。卞豹領宦氏、計氏、宦鷹
、宦犬、薄幸、薄婆等跪下。去了枷鎖。夫人道:「薄婆陷人入井,薄
幸賣良為娼,薄幸依誓,用刀碎其身,喂馬﹔薄婆梟了首級。」刀斧手
應了一聲,將薄婆割下頭來﹔薄幸一條草席捲起,如束薪一樣,用繩索
捆緊。兩人拿定,一人舉剉,從腳上直剉到頭,剉做百餘段。鮮鮮活活
的一個人,立時變做一塊肉泥,看者驚得半死。
報說剉完,夫人吩咐拌入草料中,分開喂馬。叫著宦氏,宦氏唬得
祇是抖,應道:「夫人饒命。」夫人道:「宦小姐,你好計策也,你好
忍耐也,你好惡取笑也!凡事留一線,久後好相見。今日相逢,你不能
活了!」宦氏連連磕頭道:「夫人,賤妾實該萬死,但求夫人念供狀寫
經,去而不究。妾非不知尊敬夫人,但勢不兩立,一念不能割愛分寵,
遂造這段冤家。乞夫人原宥。」夫人低首移時道:「欲餐爾肉,剝爾皮
,以消兩年之恨!所以不死者,去則不追,尚有開籠放鳥之意。爾之活
罪,自不能辭。」宦氏道:「罪自當領,祇求從輕發落。」夫人道:「
臨淄劫我,果屬何人,快些說來,少分你罪。」宦氏道:「行計雖是宦
鷹、宦犬,發縱指示原是賤妾。軍隨將轉,實妾之罪,他們不過依令而
行。若將他來抵妾之罪,妾心何安!」夫人道:「你倒還是個任怨的女
子。叫刀斧手,將宦鷹、宦犬梟了首級,以為宦門豪奴之戒!」刀斧手
應了一聲,將宦鷹、宦犬找下,須臾之間,血淋淋兩顆人頭獻上。王夫
人吩咐將計氏拿下,重責三十。軍卒一齊動手。宦氏抱著道:「願以身
替!」夫人道:「你的祇算你的,他那三十是要還他的,哪媊Дo!」
姥姥看見,連忙跪下道:「老奴願替主母。」夫人道:「這個人情大得
緊,祇得聽了,祇便宜了這老潑婦。姥姥你帶去吧。」姥姥謝了夫人,
扶計氏出營。計氏年登六十,身為一品夫人,何曾受風霜勞碌,衙門苦
楚。自無錫劫來,受了無限苦楚熬煎,又加戰殺寒心,軍門殺人如麻,
年高膽怯,也活活驚殺了。姥姥祇得在營外守著屍等他們出來。
王夫人見姥姥領了計氏去,吩咐宮女將宦氏跣剝衣裳,吊打一百,
發還束生員領去。宮女們應了一聲,將宦氏一把頭髮找起,衣服脫得精
光,剛剛止留一條褲子。頭髮高吊屋梁,一個宮娥扯住一邊手,前後兩
個宮女各執馬鞭,一齊動手。一個從上打下,一個自下打上,打得如鰍
落灰場,鱔逢湯鼎,叫苦連天,祇是亂紐,渾身竟無完膚。報打一百完
,夫人道:「拖出叫那束生員領去。」宦氏放得落來,已是半生不死。
軍士應了一聲,望外就拖,叫束生員領人。束生連連稱謝,接著宦氏。
宦氏祇有一點微氣,束生歎道:「妻,祇因你的神通大,惹得刀刀割自
身。」忙叫手下春花、秋月:「好生扶著小姐,我去謝了夫人,然後抬
他回去。」束生進營謝罪,夫人差人說道:「叫他去吧!」束生一邊收
了計氏屍,一邊扶回宦氏到家,將息了半年方好不題。
且說史昭解馬不進、秀媽、楚卿進營。夫人道:「秀媽,你可認得
我麼?」秀媽道:「奶奶,小娼婦不認得。」夫人道:「抬起他頭來,
叫他看我是甚人!」軍士吆喝一聲,一把找起秀媽頭髮,認得是王翠翹
,連連道:「婦人該萬死,祇求奶奶饒命!」夫人笑道:「你還想要生
哩,你天燈之誓,如何消釋!」吩咐軍士,將秀媽用柏油灌起,頭向地
,腳朝天,倒點天燈,以還當日之願。馬不進四肢用掤子掤開,挑破皮
膚,盡抽其筋,令他支節肢肢分裂,以應彼誓。再用松香煎麻皮一鍋,
大火融化。旁用大缸注水,將楚卿淨剝衣裳,一人滾松香潑其身上,一
人即以冷水澆之,候冷定帶進來。軍人得令,押出去。未多時,祇見眾
軍將秀媽澆成一枝大蠟燭,底下露出頭來,還是活的﹔馬不進已上掤子
,楚卿裝得鐵硬。夫人吩咐點起蠟燭來,軍卒立高點火。剛是秀媽腳板
上,起初倒也死了,這一燒,倒活將轉來,哀哀叫苦。夫人道:「你也
知疼麼?怎將別人皮膚任意摧殘!」秀媽暈死不能答。夫人下令,抽馬
不進筋,屍解其體。再令軍士扯去楚卿身上麻皮。眾軍遵令而行,將尖
刀在馬不進總筋脈處割開皮膚,用鉤子鉤著筋頭,著力扯去,馬不進即
時疼死。連拔三四根總筋,一聲響,馬不進肢體扯得粉碎。夫人吩咐灑
外面卻是展動不得。那些軍士走近前,祇揀有些麻皮頭兒的所在,一把
扯著就揭。楚卿皮膚已是滾松香潑爛的,不用氣力,一扯連皮就是一塊
落來。那消半個時辰,將楚卿剝得赤利利一個血塊模樣。皮倒剝去了一
層,人還是有氣的,夫人叫取了石灰水一盆,澆在楚卿身上,登時發起
大泡,倏時腐爛為膿血,肉落骨枯而死。
夫人起謝徐海道:「妾無限深仇,仗大王天威,一朝洗盡,雖肝腦
塗地,不足以報厚德也。」徐海道:「見不平,便起戈矛,遇相知,贈
以頭顱,乃吾徒本色事。況吾與卿夫婦之間,離亂均之,患難均之,死
生均之者乎。卿仇已雪,胸中之氣想亦少平,眉間之峰諒來略減,幾時
得你父母重逢,卑人之願亦慊矣。」夫人再四道謝。
覺緣起身舜行,夫人道:「道兄此去,欲飛錫何方?」覺緣道:「
余慕越水之勝,今將雲遊彼處。」夫人道:「道兄高致,妾不敢留,不
識繼此還有晤期否?」覺緣道:「晤期不遠,祇在五載之間。」夫人道
:「然則道兄通慧矣。」覺緣道:「余實不知,因遇了一位三合道姑,
得聞玄解真詮。他深明體咎,道天子聖明,王氣隆盛,今雖暫動干戈,
久之自歸寧靜。今歲定遇故人於干戈之內,五年間當得再遇。余初未深
信,今見賢妹報仇雪恥,又在干戈擾攘之中,前兆既孚,後事自應。聞
他在越水之濱,我正欲去問他討些消息。」夫人道:「千祈代我問個結
局。」覺緣道:「領命。」夫人吩咐將掠來的行李給還覺緣師父,不得
失落了。軍士交還行李,一件件點明白。夫人吩咐一個軍士:「帶領兵
卒,送到平靜地方,討回書繳。外令箭一枝,令旗一杆,銀牌一面,道
兄帶在身旁,倘遇亂兵,以此示照,可免擄掠之苦。」覺緣深謝而去。
徐海下令,大犒三軍,為夫人作洗冤會。三軍人人有賞,個個有賜
。喫了三日賀功酒,然後一聲炮響,三軍啟行。但見:
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聲。
劍誅無義金酬德,萬恨千仇一旦伸。
明山率兵回大荒,四方寇掠,兵威日盛。督府遣遊擊裘饒、參將卜
濟領兵一萬,前來迎敵,與徐兵遇於途。徐明山對夫人道:「我兵到處
,未曾有一人敢來迎戰,今日僥幸,遇著這支官軍。待我與他親見一陣
,以探甲兵如何,將士強弱。夫人督陣,待孤家斬將搴旗,以振我軍英
武。」三通鼓罷,兩陣既開,明山出馬,怎生打扮,但見:
三山帽,金光蕩漾﹔猊鎧,砌就龍鱗。大紅袍,團花燦爛﹔金醮斧
,烈烈征雲。雉毛貂尾英雄樣,劍眉鐵臉似閻君。一部虯髯飄腦後,翻
山攪海是徐公。
大喝道:「官兵強者出戰,弱者免來。」裘、卜二將見徐明山威風
凜凜,殺氣騰騰,搖斧躍馬在陣前,一往一來,一衝一撞,宛如天神下
界,一似惡煞臨凡。卜濟令裘饒見陣,道:「爾為遊擊將軍,正宜拔距
先登。」裘饒道:「你係正將,何獨推我向前?」二人你推我阻,不敢
迎戰。徐明山見那樣光景,大喝道:「這樣官兵也叫你來迎敵!待我踹
你營!」拍坐下馬,搖手中斧,大吼一聲,渾如空中放個霹靂﹔叫聲眾
兒郎跟我踹營,一馬當先,飛奔裘饒。裘饒不敢抵敵,令守備空混迎敵
。空混沒奈何,挺槍躍馬來迎。徐明山喝聲鳥官受死,飛馬鎗至。空混
一個寒噤,倒撞馬下。明山趕上,分頂一斧,劈為兩段,揮兵大殺。官
軍裘饒、卜濟抱頭逃生,那敢迎敵。敗軍之景,其實可憐,但見:
衝開隊伍,砍倒旌旗。馬聞金鼓心驚,軍聽喊聲膽怯。刀槍亂刺,
那知上下交鋒﹔將士相迎,難辨東西南北。衝鋒將如同猛虎,踹營軍一
似飛熊。初起時,兩下抖擻精神﹔次後來,彼此頓分勝負。敗了的,似
傷弓之鳥,見曲木而高飛﹔得勝的,如餓虎登崖,闖群羊而弄猛。著刀
的連肩削背,撞斧的斷首開胸。遭劍的甲中腸出,中槍的袍上流紅。人
撞人,自相踐踏﹔馬撞馬,遍地屍橫。傷殘軍士哀哀叫,帶箭兒郎戚戚
悲。棄金鼓滿地,拋糧草沙堤。追奔逐北,喋血屍橫。將士斃於原野,
牛馬填於谷坑。昨者客從戰場過,嗚嗚鬼哭又吞聲。
官軍既敗,徐海乘得勝之兵,長驅直進。不三日,連破五縣,軍威
大振。忽報督府兵至,徐明山方下令收軍。見王夫人道:「我向藐中國
無人,亦不料撮空如此。早知如此,吾出兵不待今日矣。」夫人道:「
大王天威,非人授也。妾思朝廷甲兵,亦非全弱。但太平已久,人不知
兵。武弁習為奉承,文官習為夤緣。主帥不習兵戈,不嫻戰鬥。一聞金
鼓之聲,一見殺伐之威,便手足無措,救死不瞻,誰敢角勝爭奇乎?但
廟堂之上,雖無豪傑,而草莽之中,實有英雄。天下苦兵已久,必勤招
慕,岩穴間豈無奇才異能應募而起者!大王威名遠播,聞者莫不喪膽。
妾謂大王不患無威,但患大勝之後忽起驕心。將驕則兵懈,兵懈則勝負
難必矣。願大王臨事而懼,好謀而成,量敵而進,慮勝而會,則霸王事
業可卜矣。」徐海大喜道:「夫人言之有理!」傳令大小三軍,嚴明刁
鬥,肅整隊伍,敢有攙越前後、交頭接耳、大驚小怪、旗號不明、兵甲
不利、夜巡不謹、探事不實者,俱以軍法從事。令下,三軍肅然,是好
兵勢也。但見:
滿空殺氣,橫浮鐵馬金戈﹔萬朵征雲,飄蕩高旗大纛。千枝畫戟,
豹尾侵天﹔萬口鋼刀,龍頭吞日。屬屬斧鉞,密密標槍。精明刀鬥,悠
悠畫角龍吟﹔燦爛銀盔,凜凜冰霜雪練。錦衣繡襖,簇擁走馬先行﹔玉
帶徵夫,侍聽中軍元帥。衝鋒將士,英雄勇猛﹔打將兒郎,鬼哭神欽。
正是:蓮花帳內將軍吟,細柳營中天子驚﹔祇因兵法通天地,龍虎深藏
不敢行。
忽報督府差人招降,徐海吩咐綁進來。軍校得令,綁一老人進來,
跪在地下。徐海道:「你是何人,敢來虎穴捋須!講得通,饒你這顆頭
顱﹔講得不中講,須知我劍會喫人肉。」那老人戰兢兢道:「小老兒姓
華,狗名叫做華仁。督府老爺久知大王乃當今豪傑,不勝羨慕,意欲為
朝廷招降,恨無人通好。要差官將來,又恐觸大王之怒。因見小老兒居
上在大王帡幪之下,久沐恩波,故差小老兒前來。」徐海道:「你且說
督府有甚話講。」華仁道:「督府說大王擁兵於此,雖雄振一時,然終
非結局。莫若上順天心,下恤民命,歸順朝廷,自當封侯裂土,顯祖榮
宗,妻承誥命,子佩王章,異日名標青史,豈不美哉?何苦不生而殺,
以亂為安,為天下萬世指目也?願大王熟思之。」徐海大怒道:「這老
賊怎敢來引誘孤家!某在化外,雖不能開疆展土,也不失道寡稱孤。你
卻叫我投降,甘為走狗,搖尾乞憐,受那文官的鳥氣!言語可惡,惱人
心耳。」叫刀斧手:「替我去了這老饒舌的頭!」刀斧手應了一聲,抓
住華老人頭,便欲開刀。王夫人急止道:「刀下留人!」因從容對徐海
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降不降在我,何於來使事。若殺了他,恐
天下謂大王不能容物也。且華老人乃一小民,即有不堪,亦當免死。彼
以招降至,有功無過,殺之不祥,又閉了後來賢路。妾聞成大事者,有
容天下之量,藐宇宙之雄。今一老人至,不令生還,無乃自示隘怯乎?
願大王免其死,勞以酒食,令老人歸去,揚佈恩威,宣言德勇,使他們
既怯吾之威勇,又服我之恩德。留一無用之老人,為我播無窮之色澤,
所得不亦多乎!」徐海稱謝道:「夫人之言是也。」乃命解了華仁的綁
,道:「本當殺汝,使督府知威。夫人道你是無用之物,不足辱吾刀斧
,故饒你命。且賞你酒食,快喫了回去。拜上督府,可說投降非細務,
未可以口舌誘也。必欲某降,除非干戈戰勝。余惟不甘牛後之羞,以至
於此。督府若不能快某以雞口之任,雖欲速降,豈可得哉!難得你拼死
遠來,白金百兩,賞為壓驚之具。」華老連連叩頭,那奡惆。夫人道
:「大王美意,華翁可受下。」華老人方叩頭拜謝而去。
歸報督府,細述徐海之言,督府聽了,懮形於色。華老人道:「老
爺且寬心,尚有一機會可圖。」督府道:「有甚機會?」老人道:「徐
賊雖未可料,而徐賊所愛幸的王夫人,我看他語言之間頗有歸降之意。
若通得一線,便可借以磔賊耳。」督府道:「既有此機會,不可坐失也
。」因重賞華老人,遣出。
遂集幕下眾官,問道:「吾欲遣一官去說徐海來降,誰人敢去?」
羅中軍應聲而出,跪下道:「中軍官願往。」督府大喜道:「你去極好
,但要善覷方略。我聞徐海勇而多智,善戰而得軍心,橫行十載,未曾
遇一對手。從前幾番招撫,不但不得成功,且俱遭其殺戮。我不以官將
招降,而以華老人去者,以彼曾與徐海識面,冀其軍中或有熟者,然後
好乘間而入。今華老人言徐海夫人王氏,有束甲歸降之意,而徐海又昵
千端,玉帶二條,寶珠一斗,犀杯四十對,錦袍二套,珠冠一頂,絨帳
一床,你去誘以歸降,則朝廷賜爵,夫榮妻貴,福祿終身。外選女使二
人,送去服侍王氏,勸他來降。我聞他乃北京女子,為父陷身娼戶,流
落臨淄,善新聲,能胡琴,鄉國父母之念甚重。便囑使女以此動之,大
約事成八九矣。」乃招能事婦女入軍中行計。
有一罪人女宣義娘,又有一罪人婦喻恩娘,俱願捨身入寇,代父代
夫贖罪。督府問其父其夫得甚罪,一云:「父是人命干連。」一云:「
夫絞罪當死。」督府乃仰牌取其夫與父至道:「爾二人罪犯,俱在不赦
,爾妻、女以身代爾入賊營行計,其情志可矜,免爾之死。」二人叩頭
謝罪。當時劈了長板,督府給二婦衣囊與白銀二百,教他帶入賊營使用
。二人私以一百與其父、夫。父、夫叩稟督府,願隨送行,督府許之。
羅中軍帶二十名健步,並宣義、喻恩二女,竟往徐營而來。
行了兩月,健步報徐營紮寨在前。羅中軍一馬當先,早有巡邏軍喝
道:「何方官將,敢到此處驅馳?」羅中軍道:「我乃督府麾下中軍官
,奉撫爺命求見大王。」巡邏軍道:「少待。」便去通報徐明山。徐明
山問有幾多人?巡邏軍道:「祇有一官,隨行不過二十人。有一車輛,
不知是甚緣故。」徐笑道:「此必以利誘我降也。」令軍士設油鼎以待
。著藍旗手,召中軍進見。羅中軍自外而入,見營中戈甲森森,刀鎗密
密,中置百滾油罐,旁列五百梟刀手。徐明山端坐在上,手撫長劍,疾
視中軍。羅中軍自下而上,長揖道:「羅某拜見。」徐明山大怒道:「
何物鳥官,如此無禮!叫軍士替我烹了這廝!」羅中軍唬得雙膝連連跪
倒,口稱大王饒命。徐明山笑道:「你恁的膽量,怎敢來作說客!殺你
徒污我劍。你直說來,我免你烹。」羅中軍嚇得呆了半晌,方開口說道
:「奉督撫爺命,道久慕大王高義,著小官薄獻不腆,以為大王壽。使
女二人,送侍夫人。」王夫人從旁道:「如此是督府差來送禮的官兒,
須把他個體面。」徐明山方笑一笑,攙起羅中軍道:「孤與中軍取笑,
何著驚如此。」羅中軍道:「大王天威,小官幾乎唬死。」
徐明山與中軍見禮坐下,問道:「督府著中軍到此,有何見諭?」
羅中軍道:「督府聞大王乃豪傑之士,不受贓官污吏之困辱,故弄兵潢
池,其情實可原諒。今特差小官獻黃金三千,白銀五萬,玉帶二圍,錦
袍二套,彩緞千匹,寶珠一斗,犀杯四十對,珠冠一頂,絨帳一床,使
女二人,望乞笑納。徐明山道:「某與督府素昧生平,如何好受恁般厚
禮。必有甚事,請中軍直言。」中軍道:「官有一言,大王不責,方敢
啟齒。督府爺多多拜上大王道,大王乃高明之傑,願與交歡。為寇非長
久之計,化外非久處之地。皇運方隆,英雄並出。以天下之大,士民之
眾,苟殲一方,何異舉太山以壓壘卵!但聖明體好生之德,敕諭招安﹔
督府推仁人之心,躬勤撫順。願大王束甲歸降。改邪歸正,為皇家之於
城﹔揆亂除殘,作大國之柱石。同享富貴,共勵山河。願大王少留意焉
。」徐明山道:「多謝督府厚意,中軍明教。此事非一朝一夕之故,關
係甚大,一有不到,身命難保。中軍請回,厚禮亦不敢受,另日再商議
回話。」中軍道:「納降不決,小官不敢苦強。撫爺之禮,專為大王,
望乞收下。」徐明山道:「怎好受他禮物?」王夫人道:「彼以禮來、
受之無害,卻之反有形跡。莫若受其來禮,亦以寶物答之。兩軍對壘,
不妨交際,庸何傷乎?」徐明山然之。對中軍道:「盛禮本欲不受,恐
辜你撫爺雅意。」叫軍士把送來的禮物收了。軍士得令出營,須臾獻上
金珠玉帛,二女子宮妝艷服,磕了頭。徐明山道:「到後宮服侍夫人去
。」外以夜明珠兩顆、珊瑚樹四對,轉答督府﹔黃金一百、白銀一千,
送羅中軍。其餘隨來士卒,每人賞銀十兩,致意而別。
卻說二女見王夫人磕了頭,並道撫爺招降意:「夫人若勸得大王投
降,則夫榮妻貴,衣錦還鄉,為朝廷之命婦,豈不光顯?若在化外,勝
負終未可必。夫人原是孝女,今若與國家出力,勸得大王歸降,蘇君國
之宵旰,救生民之塗炭,功莫大焉,德莫厚焉。昔為孝女,今為忠臣,
當題請天子,旌獎夫人,榮歸故里,父女團圓。生則列鼎,死則血食。
望夫人以君國為重,以生民為念。朝夕圖維,以成乃功。」夫人點頭不
語。正是:
世間多少不平事,盡在低頭不語中。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假招安明山殞命 真斷腸翠翹消劫
詞曰:
道寡稱孤,豈是英雄之正度。細究深圖,招安有何負。死縱無辜,
亦滿世辜教,君休怒。一還一報,自是天子故。
右調《點絳脣》
話說王夫人低頭暗想:「朝廷為尊,生靈為重,報私恩為小,負一
人為輕,且為賊不順,從逆當誅。」正費躊躇,忽徐海退入後營,夫人
吩咐設筵對酌。
道起投降一事,夫人道:「大王所主見何如?」徐海道:「寧為雞
口,毋為牛後,祇是不降的好。不降其便有三,一降其害有五。攻城掠
地,無人拘束,一便也﹔金帛女子,唯吾所欲,二便也﹔勝則長驅直進
,不勝則捲甲退守,三便也。降則必受天子誥命,官有官箴,少失守則
問罪,一害也﹔大明重文輕武,降則要受文官驅使,略不遂意則加彈劾
,二害也﹔在化外則其威在我,降則調往他方,其勢在彼,三害也﹔兵
權在手,雖天子亦不得輕,權去則一力士擒之足矣,降則不能復擁重兵
,四害也﹔江南之地,為吾等荼毒殆盡,士民恨不能啖吾肉,官府恨不
活嚼吾心,以吾兵強將勇,或望風而逃竄,或資金以買命,降則此輩欲
還報於吾,五害也。以五害之凶,揆三便之利,其不宜降也必矣。」
夫人道:「大王所見亦是。但知五害而權宜之,亦未見其不利也。
受天子之詔命,而不任其官守,罪將奚問?受大明之官職,不受其驅使
,彈劾安加?為天朝之臣子,而不離險要,勢安在彼?名歸順,而身不
入廟堂,力士何所施其擒?按兵不動,束甲以待,勢仍在我,彼雖欲還
報,其能之乎!以妾言之,降則不惟有三便,而且有五利。況不良非久
親之輩,寇盜乃不得已之為,惡何終身戀戀於此?且我與大王祖父,皆
世受天子平成之福。今者殘彼疆場,塗彼生民,掠其金帛,掠其子女,
天子懮惶,食不下咽﹔宰臣悲憫,眉不自舒。江南之苦兵,非一日矣。
屢屢招撫,皆體上天好生之德,以無事為榮者也。萬一天子振怒,召六
師以薄伐,大王能保其必勝乎?若欲圖王定伯,非德、位、時俱可,智
、仁、勇足備不能也。德、位、時三者俱在天朝,而智、仁、勇又未全
在大王。區區以甲兵之利,遠人之助,而欲圖大事,必不可成者也。又
聞,識時務者為俊傑。乘此兵精威盛之日,因其招撫而降之,必將高官
終身,共享富貴。此上策也。」徐明山遂決意道:「夫人言之有理。今
督府兩次人來,未得降意,我且進兵,料他必又有人來招撫。」次日發
兵前進。
且說羅中軍回見督府,道徐明山之言,王夫人之語,獻上明珠、珊
瑚。督府道:「他雖不肯歸降,受我禮物,便有通好之意。再得一能事
的陳說利害,辯言邪正,方可圖矣。」
忽報徐明山大兵長驅直進,州城俱不能守,忽求援兵救助。督府幕
賓利便道:「小生不才,領大人命,憑三寸舌,說徐明山來降,以解蘇
州城之困。」督府大喜,令旗牌官四員。伏侍利生去說徐明山。先著遊
軍飛馬知會徐明山。明山有心歸降,駐兵以待。利生到營,藍旗手報過
,徐明山吩咐請入。利生進營,見其甲兵之盛,將士之雄,中國無其匹
,暗暗稱賞。徐明山迎入,禮畢,分賓主坐下。
徐明山道:「久聞先生督府嘉賓,今日光降,必有明示。」利生道
:「小生聞大王高風,願求一晤。向因無物為贄,不敢空見。今特以生
富貴為贄見大王,不知大王肯叱留否?」徐明山道:「承先生高情意,
又擲孤以富貴,孤豈不心悅誠服,以聽先生之教乎?」利生道:「別人
送大王之富貴,必令大王進一步﹔小生送來的富貴,祇要大王退一步。
大王肯退,則一生富貴在手矣。」徐明山道:「請問先生退步之方。」
利生道:「退無他法,唯歸降而已。歸降則有榮無辱,有貴無賤,富貴
不可勝用矣。」徐明山道:「孤亦思及於此,但其間不便甚多,故躊躇
未決。」利生道:「願聞大王所以不便處。」徐明山道:「孤紮兵化外
以來,道寡稱孤有日。今一旦舉兵降順,位不過總兵,爵不過二品,帳
下軍士稱王已久,一朝頓改名色,雖受皇封,未免削色,一不便也﹔國
家重文輕武,蔭襲之家尚不難加以凌辱,況孤乃新降之人,孤立無援,
構兵日久,此輩積怨自深,事權一落彼手,能必其不謀孽乎?二不便也
﹔將士相隨,多年化外,狂放已慣,稱降則必削我兵威,分我大眾,調
我別任,我等狂夫,安能復受此輩愚弄!三不便也。」利生笑道:「大
王過慮,似覺未便。若以小生論之,極便無疑。目今盜寇橫行,天子明
詔,能平寇者萬戶侯。今大王肯束甲歸朝而殲盜寇,則封侯立至,稱孤
道寡何以異也?國家雖重文,大王非無用之蔭襲。兵權在手,求為交歡
而不可得,敢謀孽乎?大王之兵,自歸之大王,散與不散,皆由我,彼
惡能愚弄也?大王中心肯降,小生即以大王高論申諸督府,轉達天子,
為請三事,然後議降何如?」徐明山大喜道:「誠如先生言,孤願歸降
無二念也。」吩咐設筵,款待利生。酒完,托出黃金五百,白銀五千,
道:「有勞先生遠教,敬具不腆,略表微意,事成當圖厚報。」利生道
:「多謝大王厚意,卻之不恭,謹登尊賜。望大王且按兵莫動,小生回
見督府,細陳大王之意,訂三事之約,再來回復大王。」徐明山道:「
先生之為某慮,可謂周旋曲備也。」利生道:「以一人之身,係兩軍之
重,不得不競業也。」作別。
回見督府,道徐明山之意。督府道:「如此則名為歸順,實則抗衡
也。萬一稍不如意,則梟張狼顧之心復發,罪將誰歸?此事似覺未便。
」利生道:「時者難得而易失,機者可遇不可求。今徐明山擁十萬之兵
,橫行東南,無有對手。若以兵力,未知勝負誰在。幸以三番招撫之勤
,王氏於中之說,慨然以歸降許。今因其所約而敗之,彼必以從前招諭
亦屬牢籠。約八路之兵,奮三軍之武,以薄我師,誠未見其強弱也。莫
若將計就許之以三事,令佐貳官與之定盟,約日發兵迎降,外張鼓樂,
內伏大兵,乘其無備而攻之,徐明山可擄也。兵不厭詐,小生之計如此
,不知大人之意何如。」督府大喜,道:「先生之計,國家之福也。」
乃令通判權宜,遊擊紐合,同利生復往徐明山營中定盟。
徐明山迎入,賓主禮畢。權宜道:「學生奉督府大人命,特來與大
王定盟,大王有何高論?」徐明山道:「某以三事,浼利先生轉達督府
公,未知肯俯允否?」權宜道:「督府公多多致意大人。此三事極便利
無礙,大人歸降,祟隆名號,以為歸順之榜樣,收拾未附之人心,大人
雖降,化外猶未平,正欲借大人威武,鎮壓外邦,招撫亡命。大人欲內
仕,猶煩章奏抗疏,若祇在外土,為東南之藩屏,此可一力保奏也。」
徐明山道:「化外狂夫,不堪與天朝文武趨蹌,得為海外波臣足矣。」
因與之歃血定盟,盡歡而散。
徐明山退入後營,對王夫人道:「始講歸降,吾深覺其不便,今為
卿苦勸,行之反覺便於為寇也。受大明之封誥,則不與父母之邦為仇,
且可以榮耀宗祖﹔握兵外境,則兵權在我﹔實受其爵祿,而不蒙文官之
凌辱。外可得志,內亦順情。非夫人之良論,徐海之見終不及此。」夫
人道:「此天子之福,國家之幸,大王之威,督府之德,將士之功,妾
何力焉。」因舉觴為壽云:「今朝化外波臣,明日天朝輔弼。恭喜大王
去逆效順,萬年福祿。」徐亦回祝道:「賢哉夫人,忠君愛國。委蜿曲
成,令徐海免為萬世之罪人者,夫人之賜也。願與夫人共享富貴。」此
日大勞三軍,諭以歸降之意,且云得官榮歸鄉里。各軍歡呼震地,竟無
鬥志,俱收拾行囊,作歸家之想。器械衣甲,竟置不理﹔刁鬥不嚴,隊
伍不肅,旌旗不整,巡邏不謹,飲酒自樂,交頭接耳,殊非昔日之軍營
矣。徐明山亦以既歸天朝,不必嚴兵肅伍,亦與王夫人寬袍大袖,放心
暢飲,略不為備。
細作打聽得這個消息,忙報與督府。督府道:「兩軍對壘,一面虛
詞,而遽不設備,此自送死也!」令遊擊張能,領雄兵五千,從東路殺
進﹔參將李進,領雄兵五千,從西路殺進﹔總兵陰謀,領雄兵五千,暗
伏迎降軍中,斬營突入,要取徐明山首級,方為大功﹔王氏有功朝廷,
誤傷者斬不赦。
張、李二將領兵先行,督府下令,大張旗鼓,高扯代天招撫杏黃旗
。馬上鼓樂,隊隊鮮明﹔地下旌旗,人人齊整。先著利生同羅中軍見徐
明山,道迎降之意。徐明山大喜,吩咐擺香案迎接。又對王夫人道:「
莫非其中有詐,我整兵以防,不然何如?」夫人道:「彼以迎降來,設
兵反開疑端。莫若示之誠,令招撫者好安心上奏。」徐明山深然之。乃
令軍士大開營門,焚香以待。輕袍寬帶,悉除武備,伺候天朝玉音。又
令利生、羅中軍報知督府。督府聞報大喜,催軍前進。徐兵見南兵鼓樂
喧天,軍中高扯代天招撫旗號,以報徐明山。
明山同夫人到營前觀望,徐明山著了一驚,對夫人道:「夫人,中
計了!此非迎降之兵,乃襲營之計!你看他殺氣激揚,士卒憤怒。」急
忙傳令,三軍整備廝殺。軍士聽得迎降,捲甲束戈,何曾打點戰鬥?忽
聞此令,慌得有鞍無馬,有兵無甲,忙做一團。徐明山披掛不及,急叫
備馬,馬已卸鞍,怎來得及?忙叫抬斧來,斧未抬至,大兵已到。一聲
炮響,戰鼓頻催。陰謀一馬當先,舞刀突入,徐明山上馬不及,斧又不
在手中,往後就走,奪得官軍一把樸刀,奮威步戰,抵住陰謀。馬步相
交,大戰十餘合,被徐明山一刀搠傷陰謀馬腿,翻身落馬。徐明山飛步
來取陰謀首級,忽張能殺至,救了陰謀,接著徐明山廝殺,鎗刀並舉,
馬步縱橫。徐明山身中數鎗,全無懼怯。紐合一軍又至,並力來攻。徐
明山提刀拔步就走,紐合飛馬趕來,徐明山回手一刀削去,正中紐合胸
膛,落馬而死。張能趕至,陰謀一馬又到,徐明山手無寸鐵,一手抓著
一個軍士頭髮沖鋒迎戰,打出營外,勇不可當。陰謀道:「此賊勇而耐
戰,若能一得兵馬,其鋒難敵矣。」即令攢箭手三千,困而射之。箭手
得令,三千強弩齊發。徐明山提著兩個人在亂箭中橫衝直撞,猶然不屈
。約有一時,身之中箭,幾無完膚,遍身疼痛,漸漸不振。大叫道:「
夫人誤我!夫人誤我!」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長歎而死
,立而不撲。兩三個時辰,諸軍方敢近前,猶聞歎息聲,退走者數十步
。見死屍不動,然後知其真死,即報陰謀、張能。二將見此光景,令軍
士推之,如石鑿成,如金鑄就,那堭彌o倒?
忽翠翹為諸邏擁至,見徐明山立死不撲,翠翹泣道:「彼英雄士也
,以妾言苦勸,歸降不得,其死怨氣不散,故雖死猶然骨立,待妾親拜
慰之。」對死屍拜祝道:「明山大王,妾實誤你!然終不敢獨生,以辜
大王厚德!」言畢,放聲大哭。徐明山立的屍首,把眼一睜,淚如雨落
,屍亦隨撲。翠翹以頭觸地求死,軍士急救之,得免。
是後也,賊兵被殲五萬,甲士之偕亡者十萬,而寇之聲勢煞矣。歸
而獻凱督府,督府因召翠翹,吩咐道:「是功實成於爾,爾有甚說?」
翠翹道:「徐海亦英傑士,以信撫爺之過,乃致敗亡。幸憐此點肫誠,
以一杯浮土,掩其骸骨,妾願足矣。」言訖,咽哽不能語。督府亦側然
,令收徐海屍葬。吩咐設大饗於轅門賀功,諸將士俱有犒勞。
酒半酣,督府道:「吾聞王翠翹能胡琴,善新聲,今日賀功,當令
之行歌侑酒,以助筵中之樂。」諸大參皆曰善。乃召翠翹,翹不敢不從
,含淚提琴,撫今思昔,乃所作《薄命怨》,心戚於中,聲形干外。愀
愀唧唧,咽咽嗚嗚,一人向隅,滿堂人皆為不樂。停杯以聽,有賦為證
。賦曰:
徘徊顧慕,擁鬱仰按。
盤桓毓養,從容秘翫。
闥爾奮逸,風駭雲亂。
牢落凌厲,布獲半散。
豐融披離,斐韡奐爛。
間聲錯糅,狀若詭赴。
雙美並進,駢馳翼驅。
初若時乖,後卒同趨。
曲而不屈,直而不倨。
相凌不亂,相離不殊。
劫犄慷慨,怨妒躊躇。
飄遙輕邁,留連扶疏。
參譚繁促,復疊攢反。
縱橫絡繹,奔遁相遇。
拊吹累贊,間不容息。
環艷奇偉,殫不可識。
閑舒都雅,洪纖有宜。
清和條昶,案衍陸離。
溫柔怡懌,婉順委蛇。
乘險投會,邀隙趨危。
鶤鳴清池,鴻翔會崖。
紛若斐尾,慊縿離纚。
微風靡靡,餘音猗猗。
督府正襟靜聽,候彈完,問翠翹道:「此是何曲,令人聞之淒慘如
此?」翠翹道:「此犯婦幼時所作《薄命怨》。今事到其間,果應此詞
。撫今追昔,不覺興念及此,情愈不堪耳。」督府道:「眼底興亡,其
不可逆料者,大約如此。然以子才色,豈無問奇之人,而必戀戀於亡賊
乎?」翠翹低頭不語,微微流淚。時督府酒酣心動,降階以手拭翹淚道
:「卿無自傷,我將與偕老。」因以酒戲彈之道:「此雨露恩也,卿獨
不為我一色笑乎?」翠翹凝眸熟視,移時道:「亡命犯婦,怎敢奉侍上
臺。」但見兩行清淚,生既去之波﹔一轉秋波,奪騷人之魄。督府益心
屬之,乃以酒強翠翹飲,翠翹低頭受之。體雖未親,但嫩蕊嬌音,已泌
入督府肺肝矣。諸參佐俱起為壽。督府攜翠翹手受飲,殊失官度。夜深
,席大亂,翠翹知道禍必及己,辭之不得脫身,直至五更乃散。
次日天明,督府以問門官,門官悉陳其顛末。督府暗悔道:「昨夜
之事,豈是我大臣所為。若收此婦,又礙官箴﹔欲縱此婦,又失我信,
不如殺之,以滅其跡。」又轉思道:「三次招撫,誰人不知?因彼平寇
,士民皆識,功高而見殺,何以服天下萬世之人心?留之不可,殺之不
忍,如之何則可?」點頭道:「得之矣。將彼賞了一軍人,既滅其跡,
又不殺其身,人豈議我乎?」出堂召翠翹道:「爾有滅寇之功,免爾之
死。今將汝配一永順軍長,可隨他終身。」翠翹泣道:「翠翹命薄,失
配徐海。以國家事大,誘而殺之。不赦則請死,得賜不殺,願求老爺開
恩放雪衣,令翠翹黃冠歸故里,以遂歸順之初意。若配軍長,非妾願也
。」督府道:「念爾之功,恕爾不殺,以配軍長,何負於汝?須知勝如
為賊人婦。」乃召所調永順酋長,問其無妻者,以翹賜之,即令回軍永
昌。軍酋長遂攜翹同去。翠翹不得已,含涕從之,登舟長發。
諸軍為酋長作宴慶賀。舟泊錢塘江,但見此江:
巴東之峽,夏後疏鑿。絕岸萬丈,壁立赮駁。虎牙嵥豎以屹崒,荊
門闕竦而磐礡。圓淵九迴以懸騰,溢流雷響而電激。駭流暴灑,驚波飛
薄。迅澓增澆,涌湍疊躍。砅巖鼓作,漰湱澩灂。?,潰濩泧漷。潏湟淴
泱,???瀹。漩澴?瀯,澴灅濆瀑。?淢濜溳,龍鱗結絡。碧沙潰而往來
,巨石硉矹以前卻。潛演之所汨淈,奔波之所磢錯。崖隒為之泐嵃,碕
嶺為之喦崿。幽澗積阻,嚳硌菪確。若乃曾潭之府,靈湖之淵。澄澹汪
洸,瀇滉泫。泓汯浻澋,涒鄰淵潾。混瀚灝渙,流映揚□。溟漭渺沔,
汙汙沺沺。察之無象,尋之無比。氣滃浡以霧杳,時郁律其如煙。類胚
渾之未凝,象太極之構天。長波浹渫,峻湍崔嵬。盤渦谷轉,凌濤山頹
。陽侯砐硪以岸起,洪瀾涴演而雲迴。淪溛瀤,乍浥乍堆。豃如地裂,
豁若天開。觸曲崖以縈繞,駭崩浪而相礧。鼓?窟以漰渤,乃湓湧而駕隈
。
眾軍喫了喜酒,大家各回船去睡了。那酋長道:「娘子睡了吧,還
再喫杯酒?」翠翹道:「且坐一坐。」那酋長見他歡無半點,愁有千端
,也不敢相強。翠翹決意自盡。恐人救起不雅,故遲遲捱至三更。忽見
冰山一座,自海門涌將上來,轟雷怒震,可聞數百里。翠翹問酋長道:
「此是何聲?」酋長道:「這叫潮信。」翠翹因潮信二字,頓悟道:「
如此,這是錢塘江了。」那酋長連連答應道:「正是,此就是錢塘江。
此矣。」乃問酋長道:「軍中可有筆硯?」酋長道:「有,娘子要寫字
麼?」就取筆硯遞與翠翹。翠翹題云。詩曰:
十五年前有約,今朝方到錢塘。
百世光陰火爍,一生身事黃梁。
潮信催人去也,等閑了卻斷腸。
題畢,大呼道:「明山遇我甚厚,我以國事誤殺之。殺一酋而屬一
酋,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我今不惜一死,以謝明山也。」飛身躍入
江中。酋長急救之不得,眾兵俱驚起。時潮頭正長,立腳不住,怎能打
撈救人?渾至天明,祇得拿了那辭世詩來見督府。督府頓足稱冤,深自
愧恨,然事亦無及矣。吩咐地方打撈屍首,收葬不題。
且說覺緣自臨淄別了翠翹,回來雲遊越地,訪著了三合道姑,學他
修煉之法。因記得翠翹託他問終身之事,遂乘間問道:「王翠翹與弟子
有情,弟子深憐之,不知以何因緣,墮此惡趣。」三合子道:「大凡人
生世間,福必德修,苦因情受。翠翹有才有色,祇為情多,遂成苦境。
是以金屋之地不敢久留,斷腸之天往往促駕。故翠翹煙花債苦受兩番,
青衣罪深經一案,刀兵內伴虎狼之魔君,波浪中作魚龍之寢食,方能消
此劫數也。」覺緣聽了大驚道:「若如此說,則王夫人終身已矣哉?」
三合子道:「爾且勿慌,幸喜他初為情迷,雅持貞念,並不犯淫。後遭
苦難,純是孝心,了無他願。今又不念狎昵小恩,而重朝廷大義,尚能
勸逆歸順,免東南百萬生靈之荼毒,則功德大而宿孽可消,新緣得結矣
。爾既與彼有情,可俟其錢塘消劫時,棹一葦作寶筏,渡之續其前盟,
亦福田中一種也。」覺緣聞言方大喜,道:「弟子謹受教矣,但不知向
何處續此情緣?」三合道姑道:「你不必尋他,他自來尋你。」
自此之後,覺緣遂在錢塘岸上造了一個雲水庵兒住下。又買了一隻
小小魚船,又將素絲結成一張細網,又僱了兩個有力量識水性的漁人,
自督他日夜駕了在錢塘江上往來伺候。也是劫數當消,姻緣該續,這夜
翠翹跳入江中,恰恰跳在覺緣絲網之內。兩個漁人是有心救人的,一見
有人跳入網中,即忙忙拽起,那漁船早隨著波浪流去數里。覺緣因解開
絲網,扶出翠翹,替他換了水濕的衣服。翠翹臥在艙中,尚昏迷不醒。
昏迷中,恍然看見向日的劉淡仙遠遠的看著他,不言語,翠翹認得,因
叫道:「劉家姐姐,你前日說斷腸教主招我入會,今日腸已斷盡矣,何
不快快引我去,卻遠遠立著為何?」劉淡仙歎息道:「妾在此候姐姐久
矣。不知姐姐因賣身保全父母,孝德動天﹔勸順救拔生靈,忠心貫日。
且從前苦已歷盡,矧今日劫又消完,目此福祿生身,情緣如意。斷腸會
昨已除名,斷腸詩今當奉璧。徒使妾空盼數年,不敢相近,為之奈何。
」因將舊題的十首斷腸詩遞與翠翹。翠翹接著,因說道:「妾不幸被督
府配與軍人,故投身入江以謝明山,有甚福祿,有甚情緣?」
正說未完,忽耳畔有人低低喚:「濯泉,快些甦醒。」忽睜眼一看
,見覺緣坐在旁邊,明燭呼喚。因定一定神道:「妾已投江死矣,為何
又與道兄相會?莫非是冥途做夢?」覺緣見翠翹醒轉,滿心歡喜,因說
道:「濯泉妹,休要猜疑,你投江是我救了。」翠翹聽得分明,方坐起
身來道:「我投江祇是一時烈性,師兄如何得知,卻在此救我?」覺緣
道:「祇因妹子前在營中,託我問三合道姑終身。他說你前劫已消,後
緣將續,故著我在此停舟救你。不知今日果應其言,料你後日必享情緣
之福矣。」翠翹聽了,方喜道:「這等說起來,師兄竟是我重生父母了
。但祇是這一葉小舟如何能藏身,恐督府探知,又起禍端。」覺緣道:
「妹子勿懮,我已預造一雲水庵在江岸上,為賢妹藏身地矣。賢妹可安
心住下,以待情緣來續。」翠翹道:「得苟全性命,為孤雲野鶴足矣,
安敢復望情緣。」覺緣道:「三合道姑前言既已如響,後言豈有不驗!
」因吩咐兩個漁人乘夜將小舟搖至庵前,悄悄將翠翹扶了入庵隱藏,不
使一人知道。正是:
心似開籠雀,身如再發花。
不知果有情緣來續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金千里苦哀哀招生魂 王翠翹喜孜孜完宿願
詞曰:
生負明山,願與明山完死案。死案纔完,早已前愆斷。再世重歡,
又要從算。天心幻,禍兮福倚,做出教人看。
右調《點絳脣》
不說翠翹隨覺緣在雲水庵中棲泊,且說金重同父到遼陽,收拾了叔
子的喪事,並店中本錢,耽耽擱擱,三四個月方得起身回京。祇是夜夢
顛倒,神思不寧,金生疑是相思攪得他心亂。得整歸鞭,恨不得夜以繼
日打點回來,與翠翹痛說相思,細訴離情。千樣打疊,萬般算帳,趕到
京中把事託與父親,即到攬翠園中來訪翠翹。
此時翠翹已去四月,王家亦搬往別處。金重尋舊跡窺瞷,絕無一人
,心中甚是著疑,乃問鄰人。鄰人將王家被事,翠翹賣身,細說一遍。
金重驚得目瞪心呆,魂出魄消,半信半疑,顧不得形跡,怕不得是非,
竟跟尋到王家。見矮牆小屋,殊非昔日規模。耐不住叫道:「王兄在家
麼?」王觀走出,見是金重,忙答道:「千里哥哥,幾時回來的?請到
的一般,沒頭沒腦一齊哭將出來。金生不知就里,上前忙問所以。王員
外、王夫人道:「金家哥,我女兒命薄,遭老夫之難,賣身救父,不能
完君姻婭。臨行再三囑託,叫我以妹氏代償盟約。我女兒說得好苦也。
他道今生不能與你諧連理,願到來生續此盟。」言罷,放聲痛哭。金重
起初還怕王員外夫婦不知,如今說明,你看他捶胸跌腳,撞頭磕腦,就
地打滾。叫一聲妻,怨一聲命。越勸越哭,越哭越悲,直哭得一佛出世
,二佛昇天,三界混沌,四海風煙,五行顛倒,六甲不全,七星南掛,
八卦倒懸,九野擾攘,十方迍遭。先前王家哭得凶,到後來看得金重傷
心痛骨,口吐鮮血,死去移時,甦而復哭。王員外祇得收了眼淚,倒去
勸慰他道:「木已成舟,哭亦無益。賢婿那時不去便好,如今雖決江河
為淚,徒自傷耳。」金重咬牙道:「難道我妻流落他鄉,我就罷了!我
明日便差人往臨清去訪問,若有下落,雖破家蕩產,也須教缺月重圓。
二令嬡高義,非不甚願,但不忍負了大令嬡一段熱心。」王安人以翠翹
留下的別詩、別書等物件付與金重,金重每讀一句,嗚咽一聲。滿室之
人觀之,莫不淚下。王員外留晚飯,金重不能下咽,更深回家,次日出
偏宅一所,接王氏家眷移入居住。令王員外作書一封,打發能事蒼頭,
到臨清訪問翠翹消息。
去月餘。回道並沒有個馬監生。金重號哭不止,飲食俱廢。其父恐
其過懮成病,勉強替翠雲納采,擇日成姻。雖男才女貌,極其相得,而
一言及翠翹,則涕泗交橫,嗚咽不能忍。
其歲同王觀俱得為附學生,王觀念終事之德,往謝拜之。終事願妻
以女,以成兩家之好。是年以遺才科舉,金重中春秋魁,王觀亦得登榜
。二人親往臨清探訪,並沒消息,悶悶不已。
越三科,金重舉進士,選河南綠衣縣守。未之任,丁父憂。服闋,
補山東臨淄縣令,挈家眷到任。事暇,與夫人談起罹難舊事。夫人道:
「連夜夢見姐氏,莫非此處覓得個音信!」金重頓悟道:「夫人不言,
我幾錯矣。臨淄,臨清,祇爭一字之別,安知非失記之誤也。我明日祇
做一件沒頭公事,查問書吏,看是何如。」夫人道:「老爺之言是也。
」
次日金重昇堂,吩咐皂快,拿十三年前馬監生在北京討王翠翹一干
人犯,限三日要人。皂快拿了這張牌,沒些把柄,又不敢去問,祇得領
一張牌,教我們到那堨h拿人。又祇限得三日,列位大哥有甚主意,指
教指教,待我大大做個東道相謝。」一人道:「十三年前事,我們後輩
哪媥撅o。若要知道這樣陳年事績,則除去問那都總管。」皂快道:「
都總管是誰?」那人道:「就是都來得。都總管在衙門中多年,那件那
色瞞得他。他若回道不曉得,再沒有人曉得了。」皂快大喜,即忙去見
都總管。
都總管此時已出了衙門,在自家門前替孫子們玩耍。皂快叫道:「
都老爹在此玩耍,晚輩有一事相問。我聞得十三年前,甚麼馬監生娶了
一個北京女子,叫甚麼王翠翹,怎麼起止?他們講不明,算來老爹定知
詳細,特求指教。」都總管點頭道:「是,他們也說不明白,我盡數曉
得。說來話長,今日我不耐煩,明朝你來我說與你們聽,要哭的哭,笑
的笑哩。」皂快滿心歡喜,拱手道:「我明日攜茶來聽講。」
別了都總管。兩個商議道:「這事能管不如能推,都老兒既曉得,
我們明日早堂稟了老爺,推在他身上,其功在我,知不知在他,豈不是
好商議。」
次日早堂,來稟金公。金公不待開言,便問這干人犯有著落了麼。
皂快道:「人雖不曾捉獲得,音信卻是有人曉得的。」金公道:「甚麼
人曉得其事?」皂快道:「這是十三年前事,小人們年幼,不知其詳。
老爺衙門的舊役都來得,盡知其事,求老爺喚來一問便知。」金公批在
快手手上道:「仰差即拘舊役都來得公幹。」快手飛走,去見都總管。
都總管著了一驚,不知甚事。喫上一壺酒,來見金公。金公正坐堂等,
都老兒進見,磕頭道:「都來得磕老爺頭。」金公道:「都來得,我要
追究那馬監生娶北京女子事,道你曉得,從直說來。」都來得道:「原
來老爺跟查這件事,小的盡情知道。那馬監生名叫馬不進,生平好酒貪
花,不事家業,流落江湖。遇著一個鴇婆,名叫秀媽,也是姓馬,合得
相投,便跟了秀媽做幫龜,替他當家,支撐門戶。出外依然作監生行徑
,專一騙討良人婦女。假名娶妾,帶回接客,非止一人。十三年前到北
京充作富翁闊佬,要討一女子為妾,其女名叫王翠翹,十分齊整,彈得
好琴,唱得好曲。說因父被賊干連,賣身救父的。帶了回來,要他接客
。那女子十分烈性,自刎一刀,弄得七死八活,被鄰里們也詐了些銀子
。那媽兒的造化,一日一夜救醒了,卻用下一個調虎離山計,挽出一個
浪子,名喚楚卿,哄誘翠翹逃走。至中途拿住,此番捉回,那女子喫得
好苦也。皮鞭豁了三百,棒槌打了一千。受刑不過,落了火坑。過了兩
三年,嫁了一個束秀才,也享了年餘快樂。被那大娘宦氏,劈空拿回無
錫,打作逃奴。熬煎不過,奔走他方,不知怎的嫁了個大王。兩年前,
兵至臨淄,肢解了馬不進,活剝了楚卿,倒點天燈償報了秀媽,鴛鴦鞭
酬答了宦氏,宦鷹、宦犬殺無赦,束家父子俱免死,姥姥、道姑俱有厚
贈,薄幸、薄婆碎剉以死。果然是個有恩有義的女子。鄰里地方,老幼
男女,一人不傷,屋宇墳墓,一樵不採。大吹大打,喫了三日酒,方領
兵去了。以後事情不曉得。」金公聽了,啞口無言。半晌道:「如此依
你說來,這馬監生等已受過報了。那女子隨著甚人,可曉得姓氏否?」
都老兒道:「這事要問束生員,現在老爺馬足下開緞舖生理,叫來問他
,便知端的。」
金公教拿個名帖,到束舖戶家去請束生員來見。束生員不知甚事,
著了公服,來見金公。金公隨即賞了都老兒,便吩咐接入束生員後堂相
見。禮畢坐下,金公道:「王翠翹與我有中表之親,因父難被匪類所賺
。今有一差役都得知,細講他復仇雪恥,酬恩報德,業已明白。但他道
事完領兵回去了,不知他所隨的是甚人。聞兄知其根源,特請過來相問
。」束守道:「門生山妻之醜態,父師想已盡知,門生為山妻之累,在
軍營耽擱獨久,乘閑細問軍人,道那主帥姓徐,名海,字明山,乃是越
人。才雄文武,勇冠三軍。片席相逢,兩俠入彀,便揮金為令表妹贖身
,移居?土。一去三年,成了大寇。率雄兵十萬,娶令妹為夫人。大兵
所至,無不全捷。目今駐兵閩、浙。聞督府屢屢招降不從,以夫人之勸
,約束三軍,不淫人妻女,不殺戮老弱,不燒毀民房,不戕掘墳墓。東
南半壁,俱受王夫人之德。其他不能盡知,不敢妄對。」金公聽完,唏
吁淚落。
送出束生,回衙對岳父、母、妻子、妻舅細講一番。一個個心酸腸
斷,一雙雙淚滴情傷。因在任上,不敢放聲痛哭,吞聲忍氣,幾乎不雨
飛霜矣。金公思量欲棄官尋訪,想道干戈載道,殺人如麻,軍營嚴肅,
怎麼插得身子進去。沒奈何,思思切切,念念想想。想之無極,與翠雲
詠一回翠翹的別詩,彈一回翠翹的胡琴,焚一回翠翹的遺香。詩餘琴罷
,香爇之時,覺翠翹隱隱而前,唆唆而語者。此其別時精神凝注,故見
於物者如此。金生便忘記了春花秋節,耽擱了冬雪夏雲,咄咄書空,不
病似病,好苦惱情懷也。但見:
撫弦兮忽聲欲絕,展卷兮淚濕幾斑。
舒毫兮欲就還停,啟口兮開言又咽。
一個青年進士,弄得不癡不癲,如夢如醉,不便飲食俱忘,連晨昏
都不辨了。有白樂天詩為證。詩曰:
若不坐禪消妄想,也須痛飲發狂歌。
不然秋月春花夜,怎奈間思往事何?
愁愁悶悶,度了三年,進京補福建南平縣尹。王觀登甲,選了揚州
四府。二人商議道:「限期尚早,我聞錢塘賊勢已平,領了文憑且到浙
江尋訪翠翹消息,又去還了天竺香願。」商議已定,領了資文,告過父
母。父母大喜,一同起夫馬往南進發。來至張家灣,討了船,竟往浙江
。
一路無詞,直抵杭州。租個大寓住下,細細訪問,方知大寇已死,
翠翹功高不賞,賜與永順酋長,當夜三更,在錢塘江上投水身死。金重
聽得此言,放聲大哭,一家無不哀號。即忙收拾祭禮,到錢塘江上,見
江水滔滔,波濤滾滾,祇有望汪洋而灑淚,睹潮汐而驚心。盼望伊人,
不知在何水一方矣。放聲痛哭,情殊不勝。因擺祭,臨江設位弔奠。欲
作祭文,筆為哀阻。乃歌宋玉《招魂》辭以挽之。辭曰: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託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
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少釋些。歸來歸來,不可以託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
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倏吞人,以益其心些。歸
來歸來,不可以久淫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靡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亥蜂若壺些。五穀不生,藂菅是食
些。其上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歸來
,恐自遭賊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
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
九千些。豺狼以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致命於帝,
然後得瞑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物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敦脢血拇,逐
人駓駓些。參目虎首,其人若牛些,此皆甘人。歸來歸來,恐目遺災些
。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工祝招君,背先行些。秦篝齊縷,鄭綿絡些
。招具該備,永嘯呼些。娛酒不廢,沈日夜些。蘭膏明燭,華燈錯些。
結撰至愚,蘭芳假些。人有所極,同心賦些。耐飲盡歡,樂先故些。魂
兮歸來,反故居些。
招罷,放聲痛哭,舉家哀號,慘切振地。金重、王觀與一家人,正
哭到淒慘之處,忽見一尼僧走到祭筵上,將設立的牌位一看,見上寫著
翠翹名字,因大笑道:「王翠翹與你們是甚麼眷屬,這等哭他?卻哭差
了也。」大家聽了,各各驚訝。金重忙說道:「翠翹是我妻。」王觀忙
說道:「翠翹是我姐。」王員外忙說道:「翠翹是我女,他已投江死了
,我們至親哭他,為何差了?」那尼僧又笑道:「翠翹雖果已投江,卻
有人救了,不曾死。你們哭他,豈不差了?」眾人聽了,又驚又喜,俱
圍著尼僧問道:「老師父此語真麼,莫非取笑?」那尼僧道:「出家人
前面雲水庵中。」大家聽見尼僧說的確然,歡喜不盡,都深深向尼僧作
禮道:「萬望老師父指引我們去一見,恩不敢忘。」尼僧道:「不獨你
們要見他,他也指望見你們久矣,就同去不妨。」因舉步前行道:「要
見翠翹的,跟我來。」大家聽見,喜得心花都開。也不坐轎乘馬,男男
女女,僕妾跟隨,簇擁著步行。
幸喜不遠,沿著江灘,繞過一帶蘆叢,便望見庵了。又行了箭餘路
,方到庵前。尼僧先走進去,眾人也不遜讓,竟一哄擁入庵堂,是真是
假尚鶻鶻突突。祇見尼僧向內叫一聲:「濯泉妹,你情緣到了。一家眷
屬,俱在此間,快出來相會。」
叫聲未絕,翠翹早道冠道服從庵內走出來。看見父母弟妹並金重,
俱衣冠濟楚,立滿庵堂,不禁喜極悲生。也不行禮,早奔幾步,撲入王
今世再不得看見父母,誰知又有今日!」王員外與王夫人抱定道:「我
那受苦的兒,祇道你為父母受魔折死了,不料天不負你,還留得你的性
命,祇是苦了你了。」王觀、翠雲都趕近前扯手捉臂,呼喚姐姐。金重
不便上前,祇喜得眉歡眼笑,朝天拜謝。又對佛前拜謝。大家哭定了,
翠翹方立起身來,拜見父母,又拜謝金重。拜完金重,又是翠雲同王觀
並終氏拜見翠翹。
大家拜畢,方坐下細說前情。說到苦處,大家又悲痛一回﹔說到傷
心處,大家又痛恨一回﹔說到報冤處,大家又快暢一回。王員外道:「
這都曉得了,祇是聞你投在錢塘江中死了,那江中風濤洶涌,卻是誰有
些慈悲心,卻來救你?」翠翹道:「兒投江時,自分必死。難得覺緣道
兄菩薩心腸,買了漁舟又將素絲結成細網,日夜在江中守候,方救了孩
兒一命。」王員外聽了道:「這等說起來,你雖是我的女兒,卻為我死
了。今日重生,則覺緣師父是你的父母了。」因望著覺緣倒身下拜。王
夫人與金重、王觀、翠雲,見王員外下拜,也都拜倒。覺緣慌忙答拜道
:「這皆是令嬡忠孝的功行修成,故情緣輻輳,與貧尼何干。」大家拜
完起立,覺緣因低聲說道:「此事行除為之。今僥幸成功,然須秘密。
若督府聞之,便有許多不妙。」金重道:「老師父誠金玉之論。此地不
可久居,須速移入城,漸漸避開,方不被人看破。」王員外道:「有理
有理。」就要叫轎將翠翹抬去。王夫人道:「且慢,他一身道裝,惹人
猜疑。」因叫翠雲將帶來的衣服替他換了。翠翹推辭道:「女兒蒙覺緣
道兄死堭o生,今得見親人一面,可謂萬幸。但女兒流離顛沛,雖得苟
全,卻已是世外之人,祇好伴師兄在此修行足矣,那有顏面復臨閨閫。
」覺緣道:「賢妹,你這話就說差了。你之扮道,不過從權,非我之比
,怎伴得我了。況你情緣纔續,洪福正長,快快不要違天。」王夫人道
:「兒不須多說,你便立地成佛,我也不放你了。」翠翹道:「女兒隨
父母回去,豈不是好,但覺緣師兄恩義深重,如何捨得他去。」金重與
王觀一齊說道:「這個不難,祇消連覺緣師父同接回去,另造庵供養,
有何不可!」翠翹道:「如此方好。」就要邀覺緣同去。覺緣道:「多
謝金爺、王爺美意,但今日同去不得,恐惹是非,貧尼明日到尊寓來就
是了。」翠翹講明了,方歡歡喜喜換了衣服,隨著父母弟妹一同進城。
正是:
骨在西兮肉在東,誰知一旦忽相逢。
今宵勝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大家同到了寓所,金重與王觀就吩咐家人整治酒筵,為一家賀喜。
酒完,就在內堂團坐而飲。飲夠多時,翠雲因對父母說道:「女兒有一
事稟上父母。」王員外道:「你有何事,祇管說來。」翠雲道:「女兒
想此處乃半路之間,與在家不同。況金郎與兄弟又各有官守父憑在身,
不敢久留。又各有地方,東西異地,不能同往。有事須要早早料理,遲
不得了。」
王夫人道:「我兒你要料理何事?」翠雲道:「女兒之配金郎,原
為姐姐賣身行孝,不能踐盟,故叫女兒續此姻緣。今幸姐姐死堸k生,
則前盟固在,今不早踐,更待何時?」王員外與王夫人一齊大喜,說道
:「我兒此論甚有理,今即擇吉成親。」王觀道:「途路之中,也不必
選擇。今日相逢,今夕便是良辰,就以此酒為姐夫、姐姐合巹,豈不美
哉!」王員外道:「有理有理。」
金重聽了,滿心歡喜。因致謝道:「蒙岳父母大恩,賢妻、大舅高
義,纔幸相逢,便殷殷及此,使小婿十三年之怨粉愁香,一旦盡消,真
人生之大快也。」翠翹聽了忙說道:「舊盟雖有,但時移事遷,今非昔
比,此話祇好付之流水,再休題矣。」金重聽了著急道:「賢妻此言大
謬。所謂盟者,死生以之。今時事雖遷移,而此心如日月。今昔雖有異
,此情無變更。今幸盤根利器,苦盡甘來,正天地鬼神之不負賢妻也。
賢妻轉視為流水,此何意也?」
翠翹道:「非此之謂也。夫妻恩愛,誰不望受?但女子從人,必須
貞節。回思妾之素志,若不願侍箕帚於良人,安肯踰越相從,以自失此
身哉!然而失身者,擇婿也,雖失身而必不失節。苟合者,蓋欲保全貞
節。方之月滿輪也,較之香正薰也,比之花含苞也,譬之玉無瑕也。始
不為合巹之羞,為郎所踐也。今不幸遭此百折千磨,花殘矣,月缺矣,
玉碎矣,香銷矣,尚緬顏欲撩殘鬢,而為新人以配君子,君雖垂憐,不
以好醜棄捐,妄獨不愧於心乎!為今日計,惟有長齋繡佛,慰父母之傷
心耳。君子若不忘情,作世外交可也。倘有他言,實難從命。」金重道
:「賢夫人此言愈大謬矣。大凡女子之貞節,有以不失身為貞節者,亦
有以辱身為貞節者,蓋有常有變也。夫人之辱身,是遭變而行孝也。雖
屈於污泥而不染。今日之逢,可謂花殘而又發矣,月缺而又圓矣,玉遭
玷而不瑕,香愈焚而愈烈矣。較之古今貞女,不敢多讓。即以往事徵之
,徐德言之破鏡未嘗不合,范少伯之西子久矣載歸。夫人今日又何嫌何
疑,而忍視蕭郎如陌路耶?」
王員外、王夫人俱道:「賢婿之言有理,翹兒推辭不得。」王觀、
翠雲又皆苦勸,翠翹聽了,沉吟半晌,方說道:「既金郎一片至誠,父
母弟妹又萬分撮合,妾若苦苦推辭,則是昔日貞松且願牽蘿菟,今朝敗
柳反不許牽攀。不獨旁人笑其矯情,即賤妾亦自哂其舛錯矣。因細細思
之,花燭之事,不敢有違,枕衾之薦,一一從命,以此完夫妻之宿願可
也。至於巫山雲雨,妾已狼藉東西,若必作海棠新試,則是羞妾也,辱
妾也,妾則謝以一死,決不從也。」金重大喜道:「既諧花燭,得共枕
衾,予願足矣。此外何敢多求!」
王員外與夫人聽了,祇認做女兒的門面話。因說道:「你二人祇結
了花燭,我老夫妻心事便完了。其餘閨閫之私,聽你們自去調停,我都
不管。」因吩咐設立天地,重排花燭,鋪下紅氈,立逼他二人同拜。金
重看見,早立起身來站在紅氈之上。翠雲就攙扶翠翹。翠翹便不推調,
也立起身來,將眼一揉道:「不信我王翠翹歷盡艱辛,也有今日,莫非
還是夢耶?」因與金重同拜天地。拜畢,大家擁入洞房,看他二人飲了
合巹之?,方纔退出。翠翹猶扯住翠雲不放。翠雲道:「妹子已久沾雨
露,姐姐今纔合歡,又扯住妹子不放,豈以妹為妒婦耶?」翠翹方笑一
笑,放了翠雲出來。
金重叱退侍妾,重剔銀燈,再將翠翹細視,祇見星眼朦朧,紅蕖映
臉,不啻煙籠芍藥,雨潤桃花,宛然如昔。因為輕松繡帶,悄解羅襦,
相偎相倚,攜入鴛幃。還指望撫摩到情濃之際,漸作貪想。誰知翠翹恩
則如膠,愛則如漆,情則如冰。祇言及交歡,便正色拒絕道:「妾此身
殘敗,應死久矣。以郎愛我出妾格外,故含羞忍辱以相從。若不及於褻
狎,使妾忘情,尚可略施顏面以對君子﹔若必以妾受辱者辱妾,以妾蒙
羞者羞妾,則是出妾之醜也,則妾惟有骨化形消,委精誠於草露,再不
敢復調脂膩粉,以待巾櫛矣。妾言盡於此,乞郎憐而保全之,則妾雖死
之日,猶生之年也。」
金重道:「夫人勵名節,誠足起敬。但思至私者,莫如夫妻。閨閣
之私,猶有甚於此者?何夫人偏於至私者,而轉立至公之論?」翠翹道
:「至私者雖妻夫,而你知我知,則至公者,又夫妻也,妾公而不欲私
者,非為他人,即為郎也,即為妾之心也。使妾有私而郎隱之,不獨妾
愧郎,而郎亦愧妾矣。倘邀郎愛,便妾既私而尚有不私者在,則白璧雖
碎而猶可瓦全也。且妾受辱之貞,惟此一線。倘郎必並此一線而污滅之
,是郎非愛妾也,是仇妾也,妾又何感於郎哉!倘曰歡無所寄,嗣無可
求,自有妾妹相承,何必以再生之薄命妾為有無哉!」金重聽了,不勝
驚訝道:「原來夫人非女子也,竟是聖賢豪傑中人。我金重一雙明眼,
自以為知夫人矣。今日方知知夫人不盡矣,夫人既以千古烈婦自得,我
金重再以眼前兒女相犯,狗彘不如矣。」翠翹聽了,忙坐起身來,重衣
上衣服,向金重深深下拜道:「謝知己矣。」金重急披衣跳下床來,抱
住道:「夫人何鄭重如此?」二人講得投機,又喚侍兒再燒銀燭,重倒
金樽,相偎而飲。正是:
並頭便道合歡枝,不道花心色更奇。
不是兩人親折證,誰知恩愛有如斯。
二人歡飲入情,金重因說道:「記與夫人相見時胡琴一曲,至今餘
音在耳。後與夫人相失,唯什襲胡琴為言,念夫人之證。今夫人重會,
此琴亦故人也。」因叫侍兒取出,奉與翠翹。翠翹看了,因歎息道:「
昔劉崑、祖逖聞雞起舞,曰此非惡聲也。妾平生耽此,不知為此所誤。
今日明燭之下,再見君子,始知此琴非美聲也。然悔已遲。但今日相逢
,自是故人,當為君一彈而罷。」因輕移玉軫,微撥冰弦,信手成音,
隨心作曲。初嘈嘈,漸踏踏。轉一調,忽爾溶溶,細裊裊,軟纖纖。蹙
半弦,愈驚歷歷。和如春暖,香似花開,清若月明,嬌如燕舞。聽一聽
耳聰,思一思心醉,想一想魂消,聞一聞神蕩。金重聽到快心處,不覺
大聲讚美道:「昔聞之淒淒,今聞之洋洋,夫人殆苦盡甘來矣。」
翠翹彈罷,因斂衽而言曰「君有官守,妾有閨箴,從此以後不可復
問矣。」金重道:「技妙至此,何能忘情?」翠翹道:「郎不忘情,郎
之情昵於此也。妾請再展別技,以移君情,不識可乎?」金重大喜道:
「尤所願也。」翠翹因擲去胡琴,命侍兒取出筆硯花箋,信筆題詩十首
道:
其一:
憶昔見君子,不復知有生。
始知兒女性,即是兒女情。
其二:
見郎百事肯,祇不共郎衾。
恐將容悅意,蕩蕩入於淫。
其三:
一身既許君,如何又改調?
奈何生不辰,倉皇奪於孝。
其四:
賣身為救親,親救身自棄。
若更死此身,知節不知義。
其五:
時時顛沛亡,處處流離碎。
死得沒聲名,死又何足貴!
其六:
風塵閱人多,胡以悅強暴?
若不暫相從,深仇何以報?
其七:
勸降者正道,殺降者不仁。
妾自行正道,何心知誤人?
其八:
殺之非妾心,其死實由妾。
所以錢塘江,一死盡於節。
其九:
自甘薄命人,填還斷腸債。
多愁佛慈悲,又留此身在。
其十:
今日重見郎,不復知有死。
願君早定情,慎終如慎始。
翠翹題完,送與金重道:「此妾情也,願移君情以就我何如?」金
重細細覽完,不勝欣羨道:「夫人此情,真情也,至情也,貞烈之情也
。我金重得能消受,已極人生之福矣。至於褻狎之情,不敢又自墮落,
以累夫人。夫人但請忘情可也。」翠翹大喜道:「得郎相念,妾終身有
託矣。」因復擁入繡幃,這一夜千般恩愛,百種歡娛,祇不言雲雨之事
。正是:
君子夫妻了宿緣,不將雲雨污高天。
枕衾雖抱兩無愧,如此風流始可傳。
金重與翠翹講明以心事,彼此歡然。次日起來,同拜見父母。金重
就與翠雲說知此事。翠雲又對父母說了。大家驚訝讚羨,歡喜不盡。翠
翹因記掛著覺緣,與金重說了,即叫差人用轎子去接。差人去了來回復
道:「庵門大開,庵中一空,覺緣師父影也不見。惟佛前香爐下壓著個
有字的柬帖兒,祇得取了來回復老爺。」金重忙接了與眾人同看,祇見
上寫著:
鴛鴦自古當成對,野鶴從來不可群。
若問天高何處去,廬山頂上伴孤雲。
大家看了。不勝歎息道:「願來覺緣是個高人,祇恨昨日匆忙中不
曾酬謝得他。」悵怏不已。
自此以後,一家骨肉歡聚,又在西湖遊賞半月。金重與王觀因憑限
緊急,不敢久留,遂告知父母,商量上任。金重與翠翹、翠雲往福建南
平上任,王觀同終氏回揚州上任。王員外與王夫人因纔見翠翹,捨不得
又遠遠分離,兩個老人家直送到福建任上。住了一年有餘,方回到揚州
任上,與兒子同住。
過了三年,因金重與王觀二人俱做官清正,金重行取進京,陞了御
史。王觀轉了部屬,又陞湖廣副使。王觀因親年老,不忍遠離,遂告了
致任,在家供養父母。王員外與王夫人,直享福將近八十,方纔謝世。
後來翠雲、終氏俱各生一子,足繼書香。金重一夫二妻,如英、皇一般
,祇論姐妹,不分大小,鼓鐘琴瑟。曲盡室家,鼓樂以諧老。故流風餘
韻,直傳至今不朽。
End of Project Gutenberg's Chin Yun Chiao Chuan, by Tsai Jen Ching Hs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