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豔異編
Author: Shizhen Wang
Release date: October 25, 2008 [eBook #27026]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4, 2021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Shi Ting Ling
Produced by Shi Ting Ling
序
嘗聞宇宙大矣,何所不有。宣尼「不語怪」,非謂無怪之可語也。乃齷齪,老儒謂目不 親非聖之書抑何坐井觀天耶!泥丸封口,自甘固陋。獨不觀乎天之風月,地之花鳥,人之歌 舞,非此不成其為三才乎?從來可欣可羨可駭可愕之事,自曲士觀之甚奇,自達人觀之甚平 。吾嘗浮沉八股道中,無一生趣。月之夕,花之晨,銜觴賦詩之餘,登山臨水之際,稗官野 史,時一展玩。諸凡神仙妖怪,國士名姝,風流得意,慷慨情深等語,千轉萬變,靡不錯陳 於前,亦足以送居諸而破岑寂。豈其詹詹學一先生之言而以號於人曰「此夫出自齊諧之口者 也」而擯不復道耶?雖然詩三百篇,不廢鄭衛,要以「無邪」為歸。假令不善讀詩者,而徒 侈淫哇之詞,領忘懲創之旨,雖多亦奚以為!是集也,奇而法,正而葩, 纖合度,修短中 程,才情妙敏,蹤跡幽玄。其為物也多姿,其為態也屢遷。斯亦小言中之白眉者矣。昔人云 :「我能轉法華,不為法華轉。」得其說而並得其所以說,則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縱橫流 漫而不納於邪,詭譎浮誇而不離於正。不然,始而惑,既而溺,終而蕩。「盡信書則不如 無書」,有味乎於輿氏之言哉。不佞,懶如嵇,狂如阮,慢如長卿,迂如元稹,一世不可餘 ,餘亦不可一世。蕭蕭此君而外,更無知已。嘯詠時每手一編,未嘗不臨文感慨,不能喻之 於人。竊謂開卷有益,夫固善取益者自為益耳。戊午,天孫渡河後三日,晏坐 南窗,涼風颯至,綠筠弄影。左蟹鼇,右酒杯,拍浮,漫興書此,以告夫世之讀《豔異編》 者。 玉苟茗居士湯顯祖題
第一卷
郭翰 太原郭翰,少簡貴,有清標,姿度美秀,善談論,工草隸。早孤,獨處。當盛暑,乘月 臥庭中,時時有微風,稍聞香氣漸濃,翰甚怪之。仰視空中,見有人冉冉而下,直至翰前, 乃一少女也。明豔絕代,光彩溢目。衣玄絹之衣,曳羅霜之帔,戴翠翹鳳凰之冠,躡瓊文九 章之履。侍女二人,皆有殊色,感蕩心神。翰整衣巾,下牀拜謁,曰:「不意 尊靈回降,願垂德音。」女微笑曰:「吾天上織女也。久無主對,而佳期阻曠,幽思盈懷, 上帝賜命而遊人間。仰慕清風,願托神契。」翰曰:「非敢望也。」益深所感。女為敕侍婢 ,淨掃室中,張湘霧丹之帷,施水精玉華之簟。轉惠風之扇,宛若清秋。乃攜 手升堂,解衣共寢。其襯體紅腦之衣,似小香囊,氣盈一室。有同心親腦之枕,覆一雙縷鴛 文之衾。柔肌膩體,深情密態,妍豔無匹。欲曉辭去,面粉如故。試之,乃本質。翰送出戶 ,凌雲而去。自後,夜夜皆來,情好轉切。翰戲之曰:「牛郎何在,哪敢獨行 ?」對曰:「陰陽變化,關渠何事?且河漢隔絕,無可復知,總復知之,不足為慮。」因撫 翰心前曰:「世人不明瞻矚耳!」翰又曰:「卿既寄靈辰象,辰象之間,可得聞乎?」對曰 :「人間觀之,只見是星,其中自有宮室居處,諸仙皆游觀焉。萬物之精,各 有象在天,在地成形,下人之變,必形於上也。吾今觀之,皆了了自識。」因為翰指列星分 位,盡詳紀度。時人不悟者,翰遂洞曉之。後將至七夕,忽不復來。經數夜方至。翰問曰: 「相見樂乎?」笑而對曰:「天上哪比人間,正以感運當爾,非有他故也。君無相忘。」問 曰:「卿何來遲?」答曰:「人中五日,彼一夕也。」又為翰致天廚,悉非世物。徐視其衣 ,並無縫。翰問之。謂曰:「天衣本非針線為也。」每去,則以衣服自隨。 經一年,忽於一夜,顏色淒惻,涕淚交下,執翰手曰:「帝命有程,使當永訣。」遂嗚 咽不自勝。翰驚惋曰:「尚餘幾日?」對曰:「只在今夕耳!」遂悲泣,徹曉不眠。及旦, 撫抱分別。以七寶枕一枚留贈,約明年某日,當有書相問。翰答以玉環一雙,便履空而去。 回顧招手,良久方滅。翰思之成疾,未嘗暫忘。明年至期,果使前日侍女將書 函至。翰遂開緘,以青縑為紙,鉛丹為字,言詞清麗,情意重疊。末有詩二首,詩曰: 河漢雖雲闊,三秋尚有期。 情人終已矣,良會更何時。 又曰: 朱閣歸清漢,瓊宮御紫房。 佳期空在此,只是斷人腸。 翰以香箋答書,意情甚切,並有酬贈二詩曰: 人世將天上,由來不可期。 誰知一回顧,交作兩相思。 又曰: 贈枕猶香澤,啼衣尚淚痕。 玉顏霄漢裡,空有往來魂。 自此而絕。 是歲,太史奏:「織女星無光。」翰思不已,人間麗色不復措意。復以繼嗣大義須婚, 強娶程氏女,殊不稱意。復以無嗣,遂成反目。翰官至侍御史而卒。
張遵言傳 南陽張遵言,求名下第,途次商山山館。中夜晦黑,因起廳堂,督芻秣,見東堂下一物 ,凝白曜人。使僕者視之,乃一白犬,大如貓,鬢睫爪牙皆如玉,毫彩清潤,瑩澤可愛。遵 言憐愛之,目為捷飛。言駿奔之捷,甚于飛也。常與之俱。初,令僕人張志誠袖之,每飲飼 ,則未嘗不持目前。時或飲食不快,則必伺其嗜而之。苟或不足,寧自輟味, 不令捷飛不足也。一年餘,志誠袖行意已懈倦。由是,遵言每行自袖之,飲食轉加精愛。夜 則同寢,晝則同處,首尾四年。 後遵言因行於梁山路。日將夕,天且陰,未至詣所而風雨驟來。遵言與僕等隱大樹下。 於時昏晦,默亡所睹,忽失捷飛所在。遵言驚歎,命志誠等分頭搜討,未獲。次忽見一人, 衣白衣,長八尺餘,形狀可愛。遵言豁 然,如月中立,各得辨色。問白衣人:「何許來,何姓氏?」白衣人曰:「我姓蘇,第四。 」謂遵言曰:「我已知子姓字矣。君知 捷飛去處否?則我是也。今君災厄會死,我緣受君恩深,四年已來,能待我至於盡力輟味, 曾無毫釐悔恨。我今誓脫子厄,然須損 十餘人命耳。」言訖,乘遵言馬而行,遵言步以從之。方十里許,遙見一塚,上有三四人, 衣白衣冠,人長丈餘,手持弓劍,形狀 瑰偉。見蘇四郎,俯僂迎趨而拜。拜訖,莫敢仰視。四郎問:「何故相見?」白衣人曰:「 奉大王帖,追張遵言秀才。」言訖,偷目盜視遵言。遵言恐欲踣地。四郎曰:「不得無禮! 我與遵言往還,爾等須與我且去!」四人憂恚,啼泣而去。四郎謂遵言曰:「 勿優懼,此輩亦不能戾君。」更行十里,又見夜叉輩六七人,皆持兵器,銅頭鐵額,狀貌皆 可憎惡,跳樑企躑,進退獰望。遙見四 郎,戢毒栗立,惕伏戰竦而拜。四郎喝問曰:「作何來?」夜叉等霽獰毒,為戚施之顏,肘 行而前曰:「奉大王帖,專取張遵言秀 才。」偷目盜視之,狀如初。四郎曰:「遵言,我之故人,取固不可也。」夜叉等一時叩頭 流血而言曰:「在前白衣者四人,為取 遵言不到,大王已各使決鐵杖五百,死者活者未分。四郎今不與去,某等盡死。伏乞哀其性 命,暫遣遵言往。」四郎大怒,叱夜叉 。夜叉等辟易崩倒者數十步外,流血跳迸,涕淚又言。四郎曰:「小鬼等敢爾!不然且急死 。」夜叉等啼泣咽嗚而去。四郎又謂遵 言曰:「此數輩甚難與語。今既去,則奉為之事成矣。」行七八里,見兵仗等五十餘人。形 神則常人耳。又列拜於四郎前。四郎曰 :「何故來?」對答如夜叉等。又言曰:「前者夜叉、牛叔良等七人,為追張遵言不到,盡 已付法,某等惶懼,不知四郎有何術救 得某等全生?」四郎曰;「第隨我來,或希冀耳。」凡五十人,言可者半。須臾,至大黑門 。又行數里,見城堞甚嚴。有一人,具 軍容,走馬而前,傳王言曰:「四郎遠到,某為所主有限法,不得迎拜於路,請且於南館少 休,即當邀迂。」入館未安,信使相繼 而召:「兼屈張秀才。」俄而從行,宮室欄署,皆真王者也。入門,見王披袞垂旒,迎四郎 酬拜。四郎酬拜。起,甚輕易,言詞唯 唯而已。大王盡禮,前揖四郎升階。四郎亦微揖而上。回顧遵言曰:「地主之分,不可不爾 。」王曰:「前殿淺陋,不足四郎居處 。」又揖四郎,凡過殿者三,每殿中皆有陳設,盤榻食具,供帳之備。至四重殿方坐。所食 之物及器用,皆非人間所有。食訖,王 揖四郎上夜明樓。樓上四角柱,盡飾明珠,其光如晝。命酒具樂,飲數巡,王謂四郎曰:「 有侑酒者,欲命之。」四郎曰:「有何 不可。」女樂七八人,飲酒者十餘人,皆神仙間容貌妝飾耳。王與四郎,各衣便服,談笑亦 鄰於人間少年。有頃,四郎戲一美人。 美人正色不接。四郎又戲之,美人怒曰:「我是劉根妻,為不奉上元夫人處分,以涉於此, 君子何容易乎!中間許長史,於雲林王 夫人會上,輕言某已贈語,杜蘭香姊妹至多微言,猶不敢掉謔,君何容易耶!」四郎怒,以 酒卮擊牙盤。一聲,其柱上明珠,轂轂 而落,瞑然亡所睹。遵言良久懵而復醒,原在所隱樹下,與四郎及鞍馬同處。四郎曰:「君 已過厄矣,與君便別。」遵言曰:「某 受生成之恩已極矣,都不知四郎之由,以歸感戴之所。又某之一生,更有何所賴也?」四郎 曰:「吾不能言。汝但於商州龍興寺東 廊縫衲老僧處問之可知矣。」言畢,騰空而去。 天已向曙,遵言遂整轡適商州。果於龍興寺見縫衲老僧,遂禮拜。初甚拒遵言。遵言求 之不已。夜深乃曰:「君子苦求,焉得不應。蘇四郎者,太白星精也。大王者,仙府謫官也 。今居於此。」遵言又以事問老增,僧竟不對,曰:「君已離此厄矣。」勖遵言,令歸館穀 。明辰尋之,已不知其處所矣。
汝陰人 汝陰男子姓許,少孤,為人白皙,有姿調,好鮮衣良馬,游騁無度。嘗牽黃犬逐獸荒澗 中,倦息大樹下。村高百餘尺,大數十圍,高柯旁挺,垂陰連數畝。仰視間,枝懸一五色彩 囊。以為誤有遺者,巧取歸。而結不可解,甚愛異之,置巾箱中。向暮,化成一女子,手把 名紙直前云:「王女郎令相聞。」致名訖,遂去。有頃、異香滿室,浙聞車馬之聲。許出戶 ,望見列燭成行。有一少年,乘公馬,從十餘騎在前,直來詣許。曰:「小妹粗惡,竊慕盛 德,欲托良緣於君子。如何?」許以其神。不敢苦辭。少年即命左右,灑掃淨室。須臾,女 車至,光香滿路。侍女乘馬,數十人,皆有美色,持步障,擁女郎 下車,延入別室,幃帳茵席畢具。家人大驚,視之皆見。少年促許沐浴,進新衣。侍女扶人 女室。女郎年十六七,豔麗無雙,著青 。珠翠璀錯,下階答拜。共行禮訖,少年乃去房中。施雲母屏風、芙蓉翠帳,以鹿瑞錦幛映 四壁。大設珍肴,多諸異果,甘美鮮香 ,非人間者食。器有七子螺、九枝盤、紅螺杯、蕖葉碗,皆黃金隱起,錯以瑰玫。金貯車師 菊酒,芬馨酷烈。座置連心蠟燭,悉以 紫玉為盤,光明如晝。許素輕薄無檢,又為物色誇炫,意甚悅之,坐定問曰:「鄙夫固陋, 蓬室湫隘,不意乃能見顧之深,歡懼交 並,未知所措。」女答曰:「大人為中樂南部將軍,不以兒之幽賤,欲使托身君子,躬奉砥 礪。幸遇良會。欣願誠深。」又問:「 南部將軍今何也?」曰:」是蒿君別部所治,若古之四鎮將軍也。」酒酣歎曰:「今夕何夕 ,見此良人,詞韻清媚,非所見聞。」 又援箏作飛鴻別鶴之曲,宛頸而歌,為許送酒,清聲哀暢,容態蕩越,殆不自持。許不勝其 情,遽前擁之,仍徵聘而笑曰:「既為 師人感悅之機,又玷上容柱纓之笑,如何?」因顧令撤筵,去燭就帳,恣其歡押。豐肌弱骨 ,柔滑如飴。明日,遍召家人,大申婦 禮,賜與甚厚。積三日,前少年又來,曰:「大人感愧良甚,願得相見,使某奉迎。」乃與 俱去。至前獵處,無復大樹矣。但見朱 門素壁,若今大官府中。左右列兵衛,皆迎拜。少年引入,見府君冠平天幘;絳紗衣,坐高 殿上。庭中排戟設纛。許拜謁,府君為 起,揖之,升階,勞慰曰:「少女幼失所恃、幸得把奉高明,感慶無量。然此亦冥期神契, 非至情相感,何能及此。」許謝乃入內 。門宇嚴邃,環廊曲閣,連豆相通。中堂高會,酣宴正歡。因命設樂,絲竹繁錯,曲度新奇 。歌妓數十人,皆妍冶上色。既罷,乃 以金帛厚遺之,並資僕馬,家遂贍給,仍為起宅於里中、皆極豐麗。女郎善玄素養生之計, 許體力精爽,倍於常矣,以此知其審神 人也。後時一歸,皆女郎相隨,府君輒饋送甚厚。數十年,有子五人,而姿色無損。後許卒 ,乃攜俱去,不知所在也。
沈警 沈警,字玄機,吳興武康人也。美風調,善吟詠,為梁東宮常侍,名著當時。每公卿宴 集,必致驥邀之。語曰:「玄機在席,顛倒賓客。」其推重如此。後荊楚陷沒,入周為上柱 國。奉使秦隴,途過張女郎廟。旅行多以酒肴祈禱,警獨酌水,具祝詞曰:「酌彼寒泉水。 紅芳掇岩谷,雖致之非遠,而薦之略俗。丹誠在此,神其感錄。」既暮,宿傳舍 。憑軒望月,作《風將雛.含嬌曲》,其詞曰: 命嘯無人嘯,含嬌何處嬌。 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宵。 又續為歌曰: 靡靡春風至,微微春露輕。 可惜關山月,還成無用明。 吟畢,聞簾外歎賞之聲。復云:「閒宵豈虛擲,朗月豈無明。」音旨清婉,頗異於常。 忽見一女子,褰簾而入,再拜云:「張女郎仲妹,見使致意。」警異之,乃具衣冠。未離坐, 而二女已入,謂警曰:「跋涉山川,固勞動止。」警曰:「行役在途,春宵多感,聊因吟詠, 稍遣旅愁。豈意女郎狎降仙駕。願知伯仲。」二女郎相顧而笑之。大女郎謂 警曰:「妾是女郎妹,適廬山夫人長男。」指小女郎云:「適衡山府君小子。並以生日,同 覲大姊。屬大姊今朝層城未旋。山中幽 寂,良夜多懷,輒欲奉屈,無憚勞也。」遂攜手出門,共登一輜轎車,駕六馬,馳空而行。 俄至一處,朱樓飛閣,備極煥麗。令警 止一水閣,香氣自外入內,簾幌多金縷翠羽,飾以珠譏,光照室內。須臾,二女郎自閣後冉 冉而至,揖警就坐,又具酒肴。於是大 女郎彈箜篌,小女郎援琴,為數弄,皆非人世所聞。警嗟賞良久。願請琴寫之。小女郎笑之 ,謂警曰:「此是秦穆公、周靈王太子神仙所制,不願傳於人間。」警粗記數弄,不復敢訪 。及酒酣,大女郎歌曰: 人神相合兮後會難,邂逅相遇兮暫為歡。 星漢移兮夜將闌,心未極兮且盤桓。 小女郎歌曰: 洞蕭響兮風生流,清夜闌兮管弦遒。 長相思兮衡山曲,心斷絕兮素隴頭。 又歌曰: 隴上雲車不復居,湘江斑竹淚沾餘, 誰念衡山煙霧裡,空著雁足不傳書。 警乃歌曰: 義起曾歷許多年,張碩凡得幾時憐, 何意今人不及昔,暫來相見更無緣。 二女郎相顧流涕,曾亦下淚。小女郎謂警曰:「蘭香姨、智瑛姊亦常懷此恨矣。」警見 二女郎歌詠極歡,而未知密契所在。警顧小女郎曰:「潤玉,此人可念也。」良久,大女郎 命履,與小女郎同出。及門,調小女郎曰:「潤玉,可便伴沈郎寢。」警欣感如不自得,遂 攜手入門,已見小婢前施臥具。小女郎執警手曰:「昔從二妃游湘川,見君於舜 帝廟,讀湘王碑。此時憶念頗切。不謂今宵得諧宿願。」警亦備記此事,執手款敘.不能已 也。小婢麗質,前致詞曰:
「人神路隔,別後會賒。況桓娥妒人,不肯流照;
織女無賴,已復斜河。寸陰幾時,何勞煩瑣。」
遂掩戶就寢,備極歡昵。將曉,小女郎起謂警曰:「人神事殊,無宜於晝,大姊已在門
首。」警於是抱持致於膝,共敘離別。須臾,大女郎即復至前。相對流涕,不能身已。復置
酒,警歌曰:
時值行人心不平,那宜萬里阻關情。
只今隴上分流水,更泛從來哽咽聲。
警乃贈小女郎指環。小女郎贈警金合歡結,歌曰:
心纏幾萬結,縷係幾千回。
結怨無窮極,結心終不開。
大女郎贈警瑤鏡子,歌曰;
憶昔窺瑤鏡,相看望明月。
彼此俱照人,莫令光影滅。
贈答頗多,不能備記,粗憶數首而已。遂相與出門,復駕輜姘車,送至下廟,乃執手嗚
咽而別。及至館,懷中探得瑤鏡、金縷結。良久,乃言於主人。夜而失所在。時同旅咸怪警
夜有異香。警後使回,至廟中,於神座後得一碧箋,乃是小女郎與警書,各敘離情。書末有
篇云:「飛書報沈郎,尋已到衡陽。若存金石契,風月兩相望。」
從此遂絕矣。
劉子卿 宋劉子卿,徐州人也,居廬山虎溪。少好學,篤志忘倦,常慕幽閒,以為養性。恒愛花 種樹。其江南花木,溪庭無不植者。文帝元嘉三年春,臨玩之際,忽見雙蝶,五彩分明,來 玩花上,其大如燕。一日中,或三四往復 。子卿亦訝其大繁。旬有三日,月朗風清。其歌吟之際,忽聞叩肩。有女子笑語之音。子卿 異之。謂左右曰;「吾居此溪五歲,人 向無能知,何有女子而詣我乎?此必有異。」乃出戶。見二女,各十六七,衣服霞煥,容止 甚都。謂子卿曰:「君常怪花間之物。 感君之愛,故來相詣,未度君子心若何?」子卿延之坐,謂二女曰:「居止僻陋,無酒敘情 ,有慚於此。」一女曰:「此來之意,豈求酒耶。況山月已斜,夜將垂曉,君子豈有意乎? 」子卿曰:「鄙夫惟有茅齋,願申繾綣。」二女東向坐者,笑謂西坐者曰: 今宵讓姊,餘夜可知。」因起,送子卿之室。又謂子卿曰:「即閉戶雙棲,同衾並枕,來夜 之歡,願同今夕。」乃去。及曉,女乃 請去。子卿曰:「幸遂繾錈,復更來乎?一夕之歡,反生深恨。」女撫子卿背曰。「具小妹 之期,後即次我。」請出戶。女曰:「 心存意在,特望不渝。」出戶,、不知蹤跡。 是夕,二女又至,宴好如前。姊謂妹曰:「我且去矣。昨夜之歡,今留與汝。汝勿貪多 恨少,誤惑劉郎。」言訖,大笑,乘風而去。如是同寢。子卿問女曰:「我知卿二人,非人 間之有,願知之。」女曰:「但得佳妻,何勞執問。」乃撫子卿曰:「郎但申情愛,莫問閒 事。」臨曉將去,謂子卿曰:「我姊妹實非人間之人,亦非山精物魅。若說於郎 ,郎必異傳,故不欲笑於人世。今者與郎契合,亦是姻緣。慎跡藏心,勿使人曉。即姊妹每 旬更至,以慰郎心。」乃去。常十日一至,如是者數年。後子卿遇亂還鄉,二女遂絕。廬山 有康王廟,去所居二十里餘。子卿依稀有如前遇,疑此是之。
韋安道 京兆韋安道,起居舍人貞之子。舉進士,久不第。唐大足年中,於洛陽早出。至慈惠里 西門,晨鼓初發,見中衢有兵仗,如帝者之衛,前有甲騎數十隊,次有宦者持大仗,衣畫褲 於夾道。前趨亦數十輩。又見黃屋左纛,有月旗而無日旗。又有近侍才人、宮監之屬,亦數 百人。中有飛傘,傘下見衣珠壁之服,乘大馬,如后妃之飾,美麗光豔,其容動 人。又有後騎,皆婦人之官,持鉞負弓矢,乘馬從,亦千餘人。 時天后在洛,安道初謂天后之遊幸。時天尚未明,問同行者,皆云不見。又怪衢中金吾 街吏不為靜路。久之漸明,見有後騎一宮監,馳馬而至。安道因留問之:「前所過者,非人 主乎?」宮監曰:「非也。」安道請問其事,宮監但指慈惠里之西門曰:「公但自此去,由 里門循牆而南行百餘步,有朱扉西向者,叩之問其由,當自知矣。」安道如其言,叩扉久之 ,有朱衣宦出應門曰:「公非韋安道乎?」曰:「然。」宦者曰:「后土夫人相候已久矣。 」遂延入。見一大門,如戟 門者,宦者入通。頃之,又延人,有紫衣宮監與安道敘語於庭。延入一宮中,置湯沐。頃之 ,以大箱奉美服一襲,其間有青袍牙笏 ,青綬及靴畢備,命安道服之。官監曰:「可去矣。」遂乘安道以大馬,女騎導從者數人。 宮監與安道聯轡,出慈惠之西門,由正 街西南,自通利街東行,出建春門,又東北行,約二十餘里,漸見夾道城,守者拜於馬前而 去。凡數處,乃至一大城,甲士守衛甚 嚴,如王者之城。幾經數重,遂見飛樓連閣,下有大門,如天子之居,而多宮監。安道乘馬 ,經翠樓朱殿而過。又十餘處,遂入一 門內,行百步許,復有大殿。上陳廣筵眾樂,羅列樽俎。九奏萬舞,若鈞天之樂。美婦人數 十,如妃主之狀,列於筵左右。前所與 同行宮監,引安道自西階而上。頃之,見殿內宮監如贊者,命安道殿間東向而立,頃之,自 殿後門見衛從者先羅立殿中,乃微聞環 佩之聲,有美婦人備首飾 衣,如謁廟之服,至殿間西向,與安道對立。乃是前於慈惠西街 飛傘下所見者也。宮監乃贊曰:「后土 夫人,乃冥數合為匹偶。」命安道拜,夫人受之;夫人拜,安道受之,如人間賓主之禮。遂 去禮服,與安道對坐於筵上。前所見十 數美好人,亦列坐於左右。奏樂飲饌,及昏而罷。則以其夕偶之,尚處子也。 如此者蓋十餘日,其所服御飲饌,皆如帝王之家。夫人因謂安道曰:「某為子之妻,子 有 父母,不告而娶,不可謂禮,願從子而歸,廟見舅姑,得成夫之禮,幸也。」安道曰:「諾 。」因下令,命車駕,即日告備。夫人 乘黃犢之車,車有金壁寶玉之飾,蓋人間所謂庫車也。上有飛傘覆之,車徒賓從如慈惠西街 所見。安道乘馬,從車而行。安道左右 侍者十數人,皆才官宦者之流。行十餘里,有朱幕供帳,女吏列於後,行宮供頓之所。夫人 遂人供帳中,命安道與同處。所進飲膳 華美。頃之,又下令,命去所從車騎,減去十七八。相次又行三數里,復下令去從者。及至 建春門,左右才有二十騎人馬,如王者 之游。既人洛陽,欲至其家,安道先入。家人怪其車服之異。安道遂見其父母。二親驚愕。 久之,謂曰:「不見爾者蓋月餘矣,爾 安適耶?」安道拜而對曰:「偶為一家迫以婚姻。」言「新婦即至,故先上告。」父母驚問 來意,車騎已及門矣。遂有侍婢及閹奴數十輩,自外正門傳繡 絝席,羅列於庭,及以翠屏 畫帷,飾於堂門。左右施細繩牀二,請舅姑對坐。遂自門外,設二錦步障,夫人衣禮服,垂 佩而入。修婦禮畢,奉翠玉、金寶、羅紈,蓋數十箱,為賀遺之禮,置於舅姑之前,及叔伯 、諸姑家人,皆蒙其禮。因曰:「新婦請居東院。」遂又有侍婢閹奴,持房幃供帳之飾,置 於東院,修飾甚周。遂居之。父母相與憂懼,莫知所來。 是時天后朝,法令嚴峻,懼禍及之,乃具以事上奏請罪。天后曰:「此必魅物也,卿不 足憂。朕有善咒術者,釋門之師九思、懷素二僧,可為卿去此妖也。」因詔僧九思、懷素往 。僧曰:「此不過妖魅狐狸之屬,以術去之,易耳。當先命於新婦院中設饌、置坐位,請期 翌日而至。」貞歸,具以二僧之語命之。新婦承命,具饌設位,輒無所懼。明日二僧至,既 畢飲,端坐,請與新婦相見,將施其術。新婦旋至,亦致禮於二僧,二僧忽若物擊之,俯伏 稱罪,目毗鼻口流血。又具以事上聞。天后因命二僧,對曰:「某所咒者,不過妖魅鬼物, 此不知其所從來,想不能制。」天后曰:「有正諫 大夫明崇儼,以太乙術,制錄天地諸神,此必可使也。」遂召崇儼。祟儼謂貞曰:「君可以 今夕於所居堂中,潔誠坐以候,新婦所居室上,見異物至,而觀其勝則已,或不勝,則當更 以別法制之。」貞如其言。如甲夜,見有物如飛雲,赤光若驚電,目崇儼之居飛躍而至,及 新婦屋上,忽若為物所撲滅者,因而不見。使人候新婦,乃平安如故。乙夜,又見物如赤龍 之狀,拿攫噴毒,聲如群鼓,乘黑雲有光者,至新婦屋上。又若為物所撲,有呦然之聲而滅 。使人候新婦,又如故。又至子夜,見有物朱髮鋸牙,盤鐵輪,乘飛雷輪錯角呼 奔而至。既及其屋,又如為物所殺,稱罪而滅。既而又如故,貞怪懼,不知其所為計,又具 以事告。祟儼曰:「前所為法,是太乙符法也,但可掃制狐魅耳。今既無效,請更索之。」 因致壇醮之篆,使征八極厚地,山川河瀆,丘墟水木,主職鬼魅之屬,其數無 缺。崇儼異之。翌日,又征人世上天累部八極之神,具數無缺。崇儼曰:「神祗所為魅者, 則某能制之,若然,則不可得而知也。 請試自見而索之。」因命於新婦院設饌,清祟儼。崇儼又忽若為物所擊,奄然斥倒,稱罪請 命,目毗鼻口流血於地。貞又益懼,不知所為。其妻因謂貞曰:「此九思、懷素、明正諫所 不能制也,為之奈何?聞安道初與偶之時,雲是后土夫人。此,雖人間百術亦 不能制之。今觀其與安道夫婦之道,亦甚相得。試使安道致詞,請去之,或可也。」貞即命 安道謝之曰:「某寒門,新婦靈貴之神,今幸與小子伉儷,不敢稱敵。又天后法嚴,懼由是 禍及。幸新婦且歸,為舅姑之計。」語未終,新婦涕泣而言曰:「某幸得配偶 君子,奉事舅姑,為夫婦之道,所宜奉舅姑之命。今舅姑既有命,敢不敬從。」因以即日命 駕而去,遂具禮告辭於堂下,因請曰: 「新婦,女子也,不敢獨歸,願得與韋郎同去。」貞悅而聽之,遂與安道俱行。至建春門外 ,其前時車徒悉至,其所都城僕使兵衛悉如前。至城之明日,夫人被法服,居大殿中,現天 子朝見之像。遂見奇容異人來朝,或有長丈餘者,皆戴華冠長劍,被朱紫之服 ,雲是四海之內岳瀆河海之神。次有數千百人,雲是諸山林樹木之神。已而又報天下諸國之 王悉至。時安道於夫人坐側置一小牀,令觀之。因最後通一人,雲大羅天女。安道視之,天 后也。夫人乃笑謂安道曰:「此是子之地主,少避之。」命安道人殿內小室中 。既而天后拜於庭下,禮甚謹。夫人乃延上坐,天后數四辭,然後登大殿,再拜而坐。夫人 謂天后曰:「某以有冥數,當與天后部內一人韋安道者為匹偶,今冥數已盡,自當離異。然 不能與之無情。此人若無壽。某嘗在其家,本願與延壽三百歲,使官至三品。 為其尊父母厭迫,不得久居人間,因不果與成其事。今天女幸至,為予之錢五百萬,予官至 五品。無使過之,恐不勝之,安道命薄耳。」因而命安道出,使拜天后。夫人謂天后曰:「 此天女之屬部人也,當受之拜。」天后進退,色若不足而受之,於是諾而去。 夫人謂安道曰:「以郎嘗善丹青,為郎更益此藝,可成千世之名耳。」因居安道於一小殿, 使垂簾設幕,召自古帝王及功臣之有名者於前,令安道圖寫。凡經月餘,悉得其狀,集成二 十卷。於是安道請辭去。夫人命車駕於所都城西,設離帳祖席,與安道訣別。 涕泣執手,情若不自勝。並遺以金玉珠瑤,盈載而去。 安道既至東都,人建春門,聞金吾傳令於洛陽城中,訪韋安道已將月餘。既至,謁,天 后坐小殿見之,且述前夢,與安道所敘同。遂以安道為魏王府長史,賜錢五百萬。取安道所 畫帝王功臣圖視之,與秘府之舊者皆驗,至今行於世。天策中,安道竟卒於官。
周秦行記 予貞元中舉進士落第,歸宛葉,至伊闕南道鳴臯山下,將宿大安民舍。會暮,失道不至 。更十餘里,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聞有異氣,如香。因趨進,行不知厭,遠見火明, 意莊家。更前驅,至一宅,門庭若富家。 有黃衣閽人曰:「郎君何至?」予答曰:「僧孺姓牛,應進士落第。本往大安民舍,誤道來 此,直乞宿無他。」中有小轡青衣出,責黃衣曰:「門外謂誰?」黃衣曰:「有客」。黃衣 人告。少時,出曰:「請郎君入。」予問:「誰氏宅?」黃衣曰:「但進,無 須問。」入十餘門,至大殿,蔽以珠簾。有朱衣、黃農閽人數百,立階左右,曰:「拜!」 簾中語曰:「妾,漢文帝母薄太后。此是薄太后廟,郎君不審,何忽至此?」對曰:「臣家 宛葉,將歸失道,敢托命。」太后遺西簾避席曰:「妾故漢室老母,君唐朝名 士,不待君臣,幸希簡敬。便上殿來見。」 太后著練衣,貌狀玫瑰,不甚年高。勞予曰:「行役無苦乎?」召坐食。頃間,殿內有 笑聲。太后曰:「今夜風月甚佳,偶有二女伴相尋,況又遇佳賓,不可不成一會。」呼左右 :「屈二娘子出見秀才。」良久,有女子 二人從中至,從者數百。前立者一人,狹腰、長面、多髮,下妝衣青衣,僅可二十餘。太后 曰:「高祖戚夫人。」予下拜。夫人亦拜。更一人,柔肌穩身,貌舒態逸,光彩射遠近,多 服花繡單衣。薄太后曰;「此元帝王嬙。」予拜如戚夫人。王嬙復拜。各就坐 。坐定,太后使紫衣中貴人曰:「迎楊家、潘家來。」頃之,空中見五色雲下,聞笑語聲浸 近。太后曰:「楊、潘至矣。」忽車騎馬跡相雜。羅納耀煥,旁視不給。有二女從雲中下。 予起立於側。見前一人,纖腰修眸,容貌甚麗,衣繡衣,冠玉冠,年三十餘。太后曰:「此 是唐朝太真妃子。」予即伏謁拜如臣禮。太真曰:「妾得罪先帝,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數中, 設此禮豈不虛乎?不敢受。」卻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視,小質,潔白,齒極卑,被寬博衣 。太后曰:「齊潘淑妃。」予拜之如妃禮。既而,太后命進鑲。少時,攫至。勞潔萬端,皆 不得名字。但欲充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其器用盡如王者。太后語太真曰:「何久不來 相看?」太真謹容,對曰:「三郎(玄宗也)數幸華清官,扈從不得至。」太后又謂潘妃曰 :「子亦不來,何也?」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對。太真視潘妃而對曰:「潘妃向玉奴(太真 名)說,懊恨東昏候疏狂,終日出獵。故不得時謁耳。」太后問予:「今天子為誰?」予對 曰:「令皇帝,先帝長子。」太真笑曰:「沈婆兒作天子也。太奇。」太后曰;「何如主?」 予對曰:「小臣不足以知君德。」太后曰:「然無嫌,但言之。」予曰:「民間傳聖武。」 太后首肯三四。太后曰:「進酒加樂。」樂妓皆少小女子。酒環行數周,樂亦隨輟。太后請 戚夫人鼓琴。夫人約指以玉環,光照於座。引琴而鼓,聲甚怨。太后曰:「牛秀才邂逅到此 ,諸娘子又調相訪,今無以盡平生之歡。牛秀才固才士,益各賦詩言志,不亦善乎。」遂各 授與箋筆,逡巡詩成。 薄后詩曰: 月輯范它得奉君,至今猶愧管夫人。 漢家舊是笙歌處,煙草幾經秋復春。 王嬙詩曰: 雪裡穹廬不見春,漢衣雖舊淚垂新。 如今最恨毛延壽,愛把丹青錯畫人。 戚夫人曰: 自別漢宮休楚舞,不能妝粉恨君王。 無金豈得迎商叟,呂氏何曾畏木強。 太真詩曰: 金釵墮地別君王。紅淚流珠滿御牀。 雲雨馬嵬分散後,驪宮不復舞霓裳。 潘妃詩曰: 秋月春風幾度歸,江山猶是舊宮非。 東昏舊作蓮花地,空想曾披金縷衣。 再三邀予作,予不得辭,遂應命作詩曰: 香風引到大羅天,月地雲階拜洞仙。 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別有善笛女子,短髮麗衣,貌甚美而目多媚,與潘妃偕來。太后以接坐居之,時令吹笛 ,往往亦及酒。太后顧而問曰:「識此否?石家綠珠也。潘妃養作妹,故潘妃與俱來。」太 后因曰:「綠珠豈能無詩乎?」綠珠乃謝而作詩曰: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 紅殘翠碎花樓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詩畢,灑既至,太后笑曰:「牛秀才遠來,今夕誰人為伴?」戚夫人先起辭曰:「如意 成長,固不可,且不宜如此。」潘妃辭曰:「東昏以玉兒身死國除,玉兒不擬負他。」綠珠 辭曰:「石衛尉性嚴急,今有死,不可及亂 。」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貴妃,不可言其他。」太后謂王嬙曰:「昭君始嫁呼韓單于, 復為株索單于婦,固自困。且苦寒地,胡鬼能何為?昭君幸勿辭。」昭君不對,低眉羞眼。 俄各歸休。予為左右送入昭君院。會將旦,侍人告起。昭君垂泣持別。忍聞外 有太后命,予遂出見太后。太后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還。便別矣,幸無忘向來歡。 」更索酒,酒再行。而戚夫人、潘妃、綠珠皆泣下。竟辭去。太后使朱衣送往太安。抵西道 ,旋失使人所在。時始明矣。予就大安里,問其里人。里人云:「此十餘里, 有薄后廟。」予卻回望,廟荒毀不可入,非向者所見矣。予衣上香經十餘日不歇,竟不知其 何香。
第二卷
張無頗傳 長慶中,進士張無頗居南康。將赴舉,游丐番禺。偶府帥改移,投詣無所,愁疾臥於逆 旅,僕從皆逃。忽有善易者袁大娘來主人舍,瞪視無頗曰:「子豈久窮悴耶!」遂脫衣買酒 而飲之,曰:「君窘厄如是,能取某一計,不旬日向當富贍,兼獲延齡。」無頗曰:「某困 餓無似,敢不受教。」大娘曰:「某有玉龍膏一盒子,不惟還魂起死,因此亦遇名姝。但立 一表白曰『能治業疾』。若常人求醫,但言不可治。若遇異人請之,必須持此藥而一往,自 能富貴耳。」無頗拜謝受藥,以暖金盒盛之。曰:「寒時但出此盒,則一室暄熱,不假爐炭 矣。」無頗依其言,立表數日,果有黃衣若宦者,叩門甚急,曰:「廣利王知君有膏,故使 召見。」無頗志大娘之言,遂從使者而往。江畔有畫舸,登之甚輕疾。食頃,忽睹城宇極峻 ,守衛甚嚴。宦者引無頗人十數重門,至殿庭。多列美女,服飾甚鮮,卓然衙立。宦者趨而 言曰:「召張無頗至。」遂聞殿上使軸簾。見一丈夫,衣王者之衣,戴遠遊冠。二紫衣侍女 扶立而臨砌,召無頗曰:「請不拜。」王曰:「知秀才非南越人,不相統攝,幸勿展禮。」 無頗強拜,王磬折而謝曰:「寡人薄德,遠邀大賢。蓋緣愛女有疾,一心鐘念。知君有神膏 ,倘獲痊平,實所愧戴。」遂令阿藍三人,引人貴主院。無頗又經數重戶,至一小殿。廊宇 皆綴明璣翠 ,楹楣煥耀,若布金鈿。異香氤鬱,滿其庭戶。俄有二女搴簾,召無頗入。睹 珍珠繡帳中,有一女子,才及笄年,衣翠羅縷金之襦。無頗切其脈,良久曰:「貴主所疾, 是心之所苦。」送出龍膏,以酒吞之,立愈。貴主遂抽翠玉雙鸞篦而遺無頗,目視者久之。 無頗不敢受。貴主曰:「此不足酬君子,但表其情耳。然王當有獻遺。」無頗愧謝。阿藍遂 引之見王。王出駭雞犀、翡翠碗、麗玉明瑰而贈無頗,無頗拜謝。宦者復引送於畫舸,歸番 禺,主人莫能覺。才貨其犀,已巨萬矣。 無頗睹貴主華豔動人,頗思之。月餘,忽有青衣叩門而送紅箋,有詩二首,莫題姓字。 無頗捧之,青衣倏亦不見。無頗曰:「此必仙女所制也。」詞曰: 羞解明 尋漢渚,但憑春夢訪天涯。 紅樓日暮鶯飛去,愁殺深宮落砌花。 又曰: 燕語春泥墮錦箋,情愁無意整花鈿。 寒閨欹枕不成夢,香炷金爐自裊煙。 頃之,前時宦者又至,謂曰:「王令復召,貴主有疾如初。」無頗欣然復往。見貴主, 復切脈,次,左右云:「王后至。」無頗降階。聞環佩之響,宮人侍衛羅列。見一女子可三 十許,服飾如后妃。無頗拜之。后曰:「再勞賢哲,實所懷慚。然女子所疾,又是何苦?」 無頗曰:「前所疾耳。心有擊觸而復作焉。若再餌藥,當去根乾耳。」后曰:「藥何在?」 無頗進藥盒。后睹之,默然色不樂,慰諭貴主而去。后遂白王曰:「愛女非疾,其私無頗矣 。不然者,何以宮中暖金盒得在斯人處耶?」王愀然良久,曰:「復為賈充女耶?吾亦當繼 其一而成之,無使久苦也。」無頗出,王命延之別館,豐厚宴犒。後王召之曰:「寡人竊慕 君子為人,欲以愛女奉托如何?」無頗再拜辭謝,喜不自勝。遂命有司擇吉日,具禮成婚。 王與后敬仰愈於諸婿,遂止月餘,歡宴俱極。王曰:「張郎不同諸婿,須歸人間。昨夜檢於 幽府,雲『當是冥數」,即寡人之女,不至苦矣。番禺地近,恐為他人所怪;南康又遠,不 如歸韶陽甚便。」無頗曰:「某意亦欲如此。」遂具舟楫服飾、異珍、金玉,曰:「惟侍衛 輩即須自置,無使此陰人減算耳。」遂與別曰:「三年即一到彼,勿言於人。」無頗挈家居 於韶陽,人罕知者。 住月餘,忽袁大娘叩門見無頗,無頗大驚。大娘曰:「張郎今日賽口,及小娘子酬媒人 可矣。」二人各具珍寶賞之,然後告去。無頗詰妻,妻曰:「此袁天綱女,程先生妻也。暖 金盒,即某宮中寶也。」後每三歲,廣利王必夜至張室。後無頗為人疑訝,於是去之,不知 所適。
鄭德 傳貞元中,湘潭尉鄭德,家居長沙。有親表居江夏,每歲一往省焉。中間涉洞庭,歷湘 潭,常遇老叟棹舟而粥菱芡,雖白髮而有少容。德與語。多及玄解。詰曰:「舟無糗糧,何 以為食?」叟曰:「菱芡耳。」德好酒,每挈松醑春過江夏,遇叟無不飲之。叟飲,亦不甚 愧荷。 德抵江夏,將返長沙,駐舟於黃鶴樓下。旁有鹾賈韋生者,乘巨舟亦抵於湘潭。其夜與 鄰舟告別飲酒。韋生有女。居於舟之舵樓,鄰舟女亦來訪別,二女同處笑語,夜將半,聞江 中有秀才吟詩曰: 物觸輕舟心自知,風恬浪靜月光微。 夜深江上解愁思,拾得紅蕖香惹衣。 鄰舟女善筆札、因睹韋氏妝奩中有紅箋一幅,取而題所聞之句,亦吟哦良久,然莫曉誰 人所制也。 及旦,東西而去。德舟與韋氏舟同離鄂渚。信宿及暮,又同宿至洞庭之畔,與韋生舟楫 頗似相近。韋氏美而絕,瓊英膩雲,蓮蕊瑩波,露濯姿,月鮮珠彩,於水窗中垂釣。德因窺 見之,甚悅。遂以紅綃一尺,上題詩曰: 纖手垂釣對水窗,紅蕖秋色豔長江。 既能解佩投交甫,更有明珠乞一雙。 強以紅綃惹其鉤,女因收得。吟玩久之。然雖諷讀,卻不能曉其義。女不工刀札,又恥 無所報,遂以釣絲而投夜來鄰舟女所題紅箋者。德謂女所制,疑思頗悅,喜暢可知。然莫曉 詩之意義,亦無計遂其款曲。由是女以所得紅綃係臂,自愛惜之。明月清風,韋舟遽張帆而 去。風勢將緊,波濤恐人。德小舟不敢同越,然意殊恨恨。 將暮,有漁人語德曰:「向者賈客巨舟,已全家沒於洞庭矣。」德大駭,神思恍惚,悲惋久 之,不能排抑。將夜,為《弔江妹》詩二首曰: 湖面狂風且莫吹,浪花初綻月光微。 沉潛暗想橫波淚,得共鮫人相對垂。 又曰: 洞庭風軟荻花秋,新沒青娥細浪愁。 淚滴白 君不見,月明江上有輕鷗。 詩成,酹而投之。精貫神祗,至誠感應,遂感水神,持詣水府。府君覽之,召溺者數輩 曰:「誰是鄭生所愛?」而韋氏亦不能曉其來由。由主者搜臂見紅絹而語府君曰:「德異日 ,是吾邑之明宰。況曩日有義相及,不可不曲活爾命。」因召主者攜韋氏送鄭生。韋氏視府 君,乃一老叟也。逐主者疾趨而無所礙。道將盡,睹一大池,碧水汪然,遂為主者推墮其中 。或沉或浮,亦甚困苦。時已三更,德未寢,但吟紅箋之詩,悲而益苦。忽有物觸舟,然舟 人已寢,德遂秉炬照之。見衣服彩繡,似是人物。驚而拯之,乃韋氏也,係臂紅絹尚在。德 喜且駭。良久,女蘇息,及曉,方能言。乃說「府君感君而活我命。」德曰:「府君何人也 ?」終不省悟。遂納為室,感其異也,將歸長沙。 後三年,德當調選,欲謀醴陵令。韋氏曰:「不過作巴陵耳。」德曰:「子何以知?」 韋氏曰:「向者水府君言,是吾邑之明宰。洞庭乃屬巴陵,此可驗矣。」德志之。選果得巴 陵令。及至巴陵縣,使人迎韋氏。舟揖至洞庭側,值逆鳳不進。德使傭篙工者五人而迎之, 內一老叟挽舟,若不為意。韋氏怒而唾之,史回顧曰:「我昔水府活汝性命,不以為德,今 反生怒。」韋氏乃悟,恐悸,召叟登舟,拜而進酒果,叩頭曰:「吾之父母,當在水府,可 省覲否?」曰:「可。」須臾,舟揖似沒於波,然無所苦。俄到往時之水府,大小倚舟號慟 。訪其父母,父母居止嚴然,第舍與人世無異。韋氏詢其所須,父母曰:「所溺之物,皆能 至此,但無火化,所食惟菱芡耳。」持白金器數事而遺女曰:「吾在此無用處,可以贈爾, 不得久停。」促其相別。韋氏遂哀慟,別其父母。叟以筆大書韋氏巾曰:「昔日江頭菱芡人 ,蒙君數飲松醪春,活君家室以為報,珍重長沙鄭德。」書訖,叟遂為僕侍數百輩,自舟迎 歸府舍。俄頃,舟卻出於湖畔,一舟之人,咸有所睹。德詳詩意,方悟水府老叟乃昔日粥菱 芡者。 歲餘,有秀才崔希周投詩卷於德,內有《江上夜拾得芙蓉》詩,即韋氏所投德紅箋詩也 。德疑詩,乃詰希周。對曰:「數年前泊輕舟於鄂渚,江上月明,時尚未寢,有微物觸舟, 芳香襲鼻,取而視之,乃一束芙蓉也,因而制詩。既成,諷詠良久。敢以實對。」德歎曰: 「命也!」然後更不敢越洞庭。德官至刺史。
洛神傳 太和中,處士蕭曠,自洛東遊至孝義館,夜憩於雙美亭。時,月朗風清。曠善琴,遂取 琴彈之。夜半,調甚苦。俄聞洛水之上有長歎者。漸相逼,乃一美人。曠因舍琴而揖之曰: 「彼何人耶?」女曰:「洛浦神女也。昔陳思王有賦,子不憶也耶?」曠曰:「然。」曠又 問曰:「或聞洛神即甄皇后,後謝世,陳思王遇其魄於洛濱,遂為《感甄賦》。後覺事之不 正,改為《洛神賦》。寄意於宓妃,有之乎?」女曰:「妾即甄后也。為慕陳思王之才調, 文帝怒而幽死。後精魄遇王於洛水之上,敘其冤抑,因感而賦之。覺事之不典,易其題,乃 不謬矣。」俄有雙鬟,持茵席,具酒肴而至。謂曠曰:「妾為袁家新婦時,性好鼓琴。每彈 至《悲風》及《三峽流泉》,未嘗不盡夕而止。適聞君琴韻清雅,願一聽之。」曠乃彈《別 鶴操》及《悲風》。神女長歎曰:「真蔡中郎之儔也。」問曠曰:「陳思王《洛神賦》如何 ?」曠曰:「真體物溜亮,為梁昭明之精選耳。」女微笑曰:「狀妾之幸止云:『翩若驚鴻 ,婉若游龍』,得無疏矣!」曠曰:「陳思王之精魄今何在?」女曰:「見為遮須國王。」 曠曰:「何為遮須國?」女曰:「劉聰子死而復生。語其父曰:『有人告某雲,遮須國久無 主,待汝父來做主。』即此國是也。」俄有一青衣,引一女曰:「織綃娘子至矣。」神女曰 :「洛浦龍君之愛女,善織綃於水府。適令召之耳。」曠因語織綃曰:「近日人世或傳柳毅 靈姻之事,有之乎?」女曰:「十得其四五耳。餘皆飾詞,不可惑也。」曠曰:「或聞龍畏 鐵,有之乎?」女曰:「龍之神化,雖鐵石金玉可透達,何獨畏鐵乎!畏者,蛟螭輩也。」 曠又曰:「雷氏子,佩豐城劍,至延平津,躍入水,化為龍。有之乎?女曰:「妄也。龍, 木類。劍乃金,金既剋木而不相生,焉能變化。豈同雀入水為蛤,雉入水為蜃哉。但寶劍靈 物,金水相生而入水,雷生自不能沉於泉耳。其後搜劍不獲,乃妄言為龍。且雷煥只言化去 ,張司空但言終合,俱不說為龍化。劍之靈異,亦人之鼓鑄鍛鍊,非自然之物。是知終不能 為龍,明矣。」曠又曰:「梭化為龍如何?」女曰:「梭,木也。龍本屬木,變化歸本,又 何怪也。」曠又曰:「龍之變化如神,又何病而求馬師皇療之?「女曰:「師皇是上界高真 ,哀馬之引重負遠,故為馬醫。愈其疾者,萬有餘匹。上天降鑒,化其疾於龍唇吻間,慾念 師皇之能,龍後負而登天。天假之,非龍真有病也。」曠又曰:「龍之嗜燕血,有之乎?」 女曰:「龍之清虛,食飲沆瀣;若食燕血,豈能行藏。蓋嗜者乃蛟蜃輩耳。無信造作,皆梁 朝四公誕妄之詞耳。」曠又曰:「龍何好?」曰:「好睡。大即千年,小不下數百歲。偃仰 於洞穴,鱗甲間聚積砂塵,或有鳥銜木葉,遺棄其上,乃甲坼生樹,至於合抱,龍方覺悟, 遂振迅修行。脫其體而實虛無;澄其神而歸寂滅。自然形之與氣,隨其化用,散入真空。若 未胚,若未凝結,如物在恍惚,精奇杳冥。當此之時,雖百骸五體,盡可入於芥子之內。隨 其舉止,無所不之。自得還原返本之術,與造化爭功矣。」曠又曰:「龍之修行,向何門而 得?」女曰:「高真所修之術何異。上士修之,形神俱達;口士修之,神超而形沉;下士修 之,形神俱墜。且當修之時,氣爽而神凝,有物出焉。即老子云:恍恍惚惚其中有物也。其 於幽微,不敢泄物,恐為上天譴謫耳」。神女遂命左右傳觴敘語,情況昵洽,蘭豔動人,若 左瓊枝而右玉樹,繾綣永夕,感暢共懷。曠曰:「遇二仙娥於此,真所謂雙美亭也。」忽聞 雞鳴,神女乃留詩曰: 玉凝腮憶魏宮,朱絲一弄清風。 明晨追賞應愁寂,沙渚煙銷翠羽空。 織綃詩曰: 織綃泉底少歡娛,更勸蕭郎盡此壺。 悲見玉琴彈《別鶴》,又將清淚滴真珠。 曠答二女詩曰: 紅蘭吐豔間夭桃,自喜尋芳數已遭。 珠佩鵲橋從此斷,遙天空恨碧雲高。 神女遂出明珠翠羽二物贈曠曰:「此乃陳思王賦雲『或彩明珠,或拾翠羽』,故有斯贈 ,以成《洛神賦》之詠民。」龍女也輕綃一匹贈曠曰:「若有胡人購之,非萬金不可。」神 女曰:「君有奇骨異相,當出世,但淡味薄俗,清襟養真,妾當為陰助。」言訖,超然躡虛 而去,無所睹矣。後曠保其珠、綃,多游嵩岳,友人嘗遇之,備寫其事,今遁世不復見焉。
太學鄭生
垂拱中,駕在上陽宮。太學進士鄭生,晨發銅駝里,趁曉月渡洛橋。橋下有哭聲甚哀。
生下馬察之,見一豔女,翳然蒙袂曰:「孤養於兄嫂,嫂惡苦我,今俗赴水,故留哀須臾。
」生曰:「能隨我歸乎?」應曰:「婢御無悔。」遂載與之歸所居,號曰汜人。能誦楚詞《
九歌》、《招魂》、《九辨》之書。亦嘗擬詞賦為怨歌,其詞豔麗,世莫有屬者。因撰《風
光詞》曰:
隆光秀兮昭盛時,播薰緣兮淑華歸。
顧室沒兮有處尊,方潛重房以飾姿。
見耀態之韶美兮,蒙長褐以為帷。
醉融光兮眇眇彌彌。元千里兮涵煙眉,
晨陶陶兮暮熙熙。無 娜之 條兮,
盈盈以披遲。酬游顏兮倡蔓卉,
流情電兮發隨施。
生居貧,汜人嘗出輕繒一端賣之,有胡人酬千金。居歲餘,生將游長安。是夕,謂生曰
:「我湖中蛟室這姝也,謫而從居。今歲滿,無以久留君所。」乃與生訣,生留之不能得。
去後十餘年,生兄為岳州刺史,會上巳日,與家徒登岳陽樓,望鄂渚,張宴樂酣,生愁思吟
曰:「情無限兮蕩洋洋,懷佳期兮屬三湘。」聲未終,有畫舫浮漾而來。中為彩樓,高百餘
尺。其上,花帷帳欄籠畫囊,有彈弦鼓吹者,旨神仙峨眉,被服煙電,裾袖皆廣尺。中一人
起舞,含顰怨慕,形類汜人,舞而歌曰:「祈青春兮江之隅,拖湖波兮裊綠裾。荷拳拳兮來
舒,非同歸兮何如。」舞畢,斂袖悵然。須臾,風濤崩怒,遂不知所在。
邢鳳
宋時,有邢鳳者,字君瑞,寓居西湖,有堂曰「此君」。水竹幽雅,常偃息其中。一日
獨坐,見一美女度竹而來。鳳意為人家宅眷,將起避之。女遽呼曰:「君瑞毋避我,有詩奉
觀。」乃吟曰:
娉婷少女踏春陽,無處春陽不斷腸。
舞袖弓彎渾忘卻,羅衣虛度五秋霜。
鳳聽罷,亦口占挑之曰:
意態精神畫亦難,不知何事出仙壇?
此君堂上雲深處,應與蕭郎駕彩鸞。
女曰:「予心子意,彼此相同。奈夙效未及,當期五年,君來守土,相會於鳳凰山下。
君如不爽,千萬相尋。」言訖不見。
後五年,鳳隨兄鎮杭,乃思前約,具舟泛湖。默念間,忽聞湖浦鳴榔,遙見一美人,架
小舟舉手招之曰:「君瑞,信人也。」方舟相敘曰:「妾西湖水神也。千里不違約,君情良
厚矣。」君瑞喜,躍過舟,蕩入湖心,人舟俱沒。後人常見鳳與彩蓮女,遊蕩於清風明月之
下,或歌或笑,出沒無時焉。
遼陽海神傳 程宰士賢者,徽人也。正德初元,與兄某挾重貲商於遼陽數年。所向失利,展轉耗盡。 徽俗,商者率數歲一歸,其妻孥宗黨,全視所荻多少,力賢不肖而愛憎焉。程兄弟,暨皆落 莫,羞慚慘沮,鄉井無望,遂受傭他商,為之掌計以餬口。二人聯屋而居,抑鬱憤懑,殆不 聊生。至戊寅秋,又數年矣。遼陽天氣早寒。一夕,風雨暴作。程已擁衾就枕,苦寒思家, 攬衣起坐,悲歌浩歎,恨不速死。時燈燭已滅,又無月光。忽盡室明朗,殆同白日。室中什 物,毫髮可數。方疑惑間,又聞異香氤氳,莫知所自。風雨息聲,寒威頓失。程益惜愕,不 知所為。亟啟戶出視,則風雨晦寒如故。閉戶入室,即別一境界矣。疑鬼物所幻,高聲呼怪 ,冀兄聞之。兄寢室,才隔一土壁,連呼救十,寂然不應。愈惶恐無計,遂引衾冪首,向壁 而臥。 少頃,又聞空中車馬暄鬧,管弦金石之音。自東南來。初猶甚遠,須臾,已入室矣。回 眸竊視,則三美人,皆朱顏綠鬢,明眸皓齒,約年二十許。冠帔盛飾,若世所圖畫后妃之狀 。遍體上下,金翠珠玉,光豔互發,莫可測識。容色風度,奪目驚心,真天人也。前後左右 ,侍女數百,亦皆韶麗。或提爐,或揮扇,或張蓋,或帶劍,或持節,或捧器幣,或秉花燭 ,或挾圖書,或列寶玩,或荷旌幢,或擁衾褥,或執巾,或奉盤。或擎如意,或舉肴核,或 陳屏障,或布几筵,或奏音樂。雖紛紜雜沓,而行列整齊,不少錯亂。室才方丈,數百人各 執其事,周旋進退,綽然胡餘,不見其隘。門窗皆扃,不知何自而入。俄頃,冠帔者一人, 前逼牀,撫程微笑曰:「果熟寢耶?吾非禍人者。子有夙緣,故來相就。何見疑若是?且吾 已到此,必無去理。子便高呼終夕,兄必不聞,徒自苦耳。速起,速起!」程私度:「此物 靈變若斯,非仙則鬼。果欲禍我,雖臥不起,其可逭乎。且彼既有夙緣語,亦或無害。」遂 推枕下榻,匍匐前拜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臨,有失虔迓,誠合萬死,伏乞哀憐。」 美人引手掖程起,慰令無懼,遂一南面同坐,其二人者東西相向,皆言:「今夕之會,數非 偶爾,慎勿自生疑阻。」遂命侍女行酒進饌,品物皆生平所未睹。才一舉箸,珍美異常,心 胸頓爽。俄以紅玉蓮花卮進酒。卮亦絕大,約容酒升許。程素少飲,固辭不勝。美人笑曰: 「郎懼醉耶?此非人間曲櫱所醞,奈何概以狂藥見疑。」遂自舉卮奉程。程不得已,為之一 吸。酒凝厚如餳,而爽滑異甚,略不黏齒。其甘香清冽,醴泉甘露弗及也,不覺一卮俱盡。 美人又笑曰:「郎已信吾朱?」遂邊酌數卮,精神愈開,略無醉意。酒每一行,必八音齊奏 ,聲調清和,令人有超凡遺世之想。酒闌,東西二美人起曰:「夜已向深,郎夫婦可就寢矣 。」遂為褰帷拂枕而去。其餘侍女,亦皆隨散。凡百器物,瞥然不見。門亦尚扃,又不知何 自而出。獨留同坐美人,相與解衣登榻。則帷褥衾枕,皆極珍奇,非向之故物矣。程雖駭異 ,殊亦心動。美人徐解髮綰髮,黑光可鑒,殆長丈餘。肌膚滑瑩,凝脂不若。側身就程,豐 若有餘,柔若無骨。程於斯時,神魂飄越,莫知所為矣。已而,交會才合,丹流浹藉;若喜 若驚,若遠若近,嬌怯婉轉,殆弗能勝,真處子也。程既喜出望外,美人亦眷程殊厚。因謂 :「世間花月之妖,飛走之怪,往往害人,所以見惡。吾非若比,郎慎無疑。雖不能有大益 於郎,亦可致郎身體康勝,資用稍足。倘有患難,亦可周旋。但不宜漏泄耳。自今而後,遂 當恒奉枕席,不敢有廢。兄雖至親,亦慎勿言。言則大禍踵至,吾亦不能為子謀矣。」程聞 言甚喜,合掌自誓云:「某本凡賤,猥蒙真仙厚德,恨碎骨粉身,不能為報。伏承法旨,敢 不銘心。倘違初言,九殞元悔。」誓畢,美人挾程項謂曰:「吾非仙也,實海神也。與子有 夙緣甚久,故相就耳。」忽鄰舍雞鳴至再,美人攬衣起曰:「吾今去矣,夜當復來,郎宜自 愛。」言畢,昨夕二美人及諸侍女齊到,各致賀詞,盥洗嚴妝,捧擁而出。美人執程手,矚 令勿泄,叮嚀數四,去復回顧,不忍暫舍。愛厚之意,不可言狀。程益傾喜發狂,不能自禁 。轉盼間已失所在。諦視門扉,猶昨夕所扃也。回視室中,則上炕布衾,荊筐蘆席,依然如 舊。向之瑰異無有矣。程茫然自失曰:「豈其夢耶?」然念飲食笑語,交合誓盟之類,皆在 歷明甚,非夢境也。且惑且喜。頃之,曙色辨物,出就兄室,兄大駭曰:「汝今晨神采發越 ,頓異昨日,何也?」程恐見疑,謬言:「年來失志,鄉井無期,昨夕暴寒,愁思殊切,展 轉悲歎,竟夕不寢,兄必聞之。有何快心而神采發越耶?」兄言:「我亦苦寒,思家不寐。 靜聽汝室,始終閱然,何嘗聞有悲歎聲耶?」已而,商伙群至,見程容色,皆大驚異,言與 兄合。程但唯唯謙晦而已。然程亦自覺神思精明,肌體潤膩,倍加於前。心竊喜之,惟恐其 不復至也。是日,頻視晷影,恨不速移。才至日晡,托言腹痛,入室扃扉,虔想以伺。及街 鼓初動,則室中忽然復明,宛如昨夕。俄頃,雙爐前導,美人至矣。侍女數人耳,儀從不復 疇昔之盛。彼二人者亦不復來。美人笑曰:「郎果有心若是。但當終始如一耳。」即命侍女 行酒薦饌,珍腆如昨;歡謔諧笑,則有加焉。須臾,撤席就寢,侍女復散。顧視牀褥,又錦 繡重疊矣。然不見其鋪設也。程私念:「吾且詐跌牀下,試其所為。」方欲轉身,則室中全 襯錦,地無寸隙矣。是夕,綢繆好合,愈加親狎。晨雞再鳴,復起妝沐而去。自後,人定即 來,雞鳴即起,率以為常,殆無虛夕。雖言語喧鬧,音樂迭奏,兄室甚邇,終不聞知。莫知 其何術也。程每心有所慕,即舉目便是,極其神速。一夕,偶思鮮荔枝,即有帶葉百餘顆, 香味色皆絕珍美。他夕,又念楊梅,即有白色一枝,長三四尺,二百餘顆,甘美異常,葉殊 鮮嫩。食餘,忽不見。時已深冬,不知何自而得,況二物皆非北地所產也。又夕,言及鸚鵡 。程言:「聞有白者,恨未之見。」轉盼間,已見數鸚鵡飛舞於前。白者,五色者相半。或 誦佛經,或歌詩賦。皆漢音也。 一日,市有大賈,售寶石二顆,所謂硬紅者,色若桃花,大於拇指,價索百金。程偶見 之。是夜言及,美人撫掌曰:「夏蟲不可語冰,信哉。」言絕,即異寶滿室。珊瑚有高丈許 者,明珠有如鵝卵者,五色寶石有如栲栳者,光豔爍目,不可正視。轉睫間,又忽空空矣。 是後,相狎既久,言及往年貿易耗折事,不覺嗟歎。美人又撫掌曰:「方爾歡適,便以俗事 嬰心,何不灑脫若是那!雖然郎本業也,亦無足異。」言絕,即金銀滿前,從地及棟,莫知 其數,指謂程曰:「子欲是乎?」程歆豔之極,欲有所取。美人引箸夾食前肉一臠,擲程面 曰:「此肉可黏君面否?」程言:「此是他肉,何可黏吾面也。」美人笑指金銀:「此是他 物,何可為君有那。君欲取之,亦無不可。但非分之物不足為福,適取禍耳。吾安忍禍君也 。君欲此物,可自經營,吾當相助耳。」 時己卯初夏,有販藥材者,諸藥已盡,獨餘黃檗、大黃各千餘斤不售,殆欲委之而去。 美人謂程:「是可居也,不久大售矣。」程有傭值銀十餘兩,遂盡易而歸。其兄謂弟失心病 風,誶罵不已。數日,疫癘盛作,二藥他肆盡缺,即時踴貴,果得五百餘金。又有荊商販彩 緞者,途間遭濕蒸熱,發斑過半,日夕涕泣。美人謂程:「是亦可居也。」遂以五百金,獲 四百餘匹。兄又頓足不已,謂弟福薄,得此非分之財,隨亦喪去,為之悲泣。商伙中無不相 咎竊笑者。月餘,逆藩宸濠反於江西,朝廷急調遼兵南討,師期促甚,戎裝衣幟,限在朝夕 ,帛價騰踴。程所居者,遂三倍而售。庚辰秋,有蘇人販布三萬餘匹,已售十八矣,尚存粗 者十二。忽聞母死,急欲奔喪。美人又謂程:「是亦可居也。」程往商價,蘇人獲利己厚, 歸計又急,只取原值而去。蓋以千金易六千餘匹云。明年辛已三月,武宗崩,天下服喪。遼 既絕遠,布非土產,價遂頓高。又獲利三倍。如是屢屢,不能悉紀。四五年間,展轉數萬, 殆過昔年所喪十倍矣。
宸濠之變也,人心危駭,流言屢至。或謂據南都即位矣,或謂兵渡淮矣,或謂過臨清、 近德州矣。一日數端,莫知誠偽。程心念鄉邑,殊不能安。私叩美人。美人哂曰:「真天子 自在湖湘間,彼何為者,止速死耳,行且就擒矣。何以慮為。」時七月下旬也。月餘報至, 逆徒果以是月二十六日兵敗。程初聞真天子在湖湘之說,恐江南復遭他變,愈疑懼。美人搖 首曰:「無事,無事。國家慶祚靈長,天下方享太平之福,近在一二年耳。」更叩其詳,曰 :「其已近矣,何必預知再期。」今上中興,海字於變,悉如美人之言。其明驗之人者如此 ,餘細弗錄。 他夕,程問:「天堂地獄、因果報應之說,有諸?」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 百殃,心所感召,各以類應,物理自然。若謂冥冥之中必有主者,銖銖兩兩,而較其重輕以 行誅賞,為神抵者不亦勞乎。」「輪回之說有諸?」曰:「釋以為有,誣也。儒以為無,亦 誣也。人有真元完固者,形骸雖斃,而靈性猶存,投胎奪舍,間亦有之。千億中之一二也。 」「人死而為厲,有諸?」曰:「精神未散,無所依歸,往往憑物為厲。所謂遊魂為變耳。 」「人間祭把,鬼神歆饗有諸?」曰:「精誠所至,一氣感通,自然來格。非鬼而祭,徒自 耳。所謂神不散非類,民不祀非族也。」「人有化為異類者,何也?」曰:「人之心術,既 與禽獸無異,積之至久,外貌猶人,而五內先化。一旦改形,無足深訝。」。「異類亦有化 人者,何也?」曰:「是與人化異類,同一理耳。」「人有為神仙者,何也?」曰:「異類 猶有化人者,況人與仙,本一階耳,又何足異。」「雷神巧異,往往有跡,何也?」曰:「 陽能變化,理所自然。人得幾何而智巧若是。況雷實至陽,其為神變,何足怪乎。」「龍能 變化,大小不常,何也?」曰:「龍亦至陽,故能屈伸變化,元足問也。」「蜃氣能為山川 城郭,樓台人物之形,何也?」曰:「天地精明之氣,游變無常,兩間所有,時或自現,此 可驗天地生物之機。所謂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也。蜃何能為。」程平生所疑,皆為剖析,詞 旨明婉,如指諸掌。又夕,問:「美人姓氏為何?」曰:「吾既海神,有何姓氏。多則,天 下人盡吾同姓;少則,一姓亦無也。」「有父母親戚乎?」曰:「既元姓氏,豈有親戚。多 則,天下人盡吾同胞;少則,全無瓜葛也。」「年幾何矣?」曰:「既無所生,有何年歲。 多則,千歲不止;少則,一歲全無。」言多類此。
迨嘉靖甲申,首尾七年,每夜必至,氣候悉如江南二三月。琪花寶樹,仙音法曲,變幻 無常,耳目迎接不暇。有時或自吹簽鼓琴,浩歌擊筑,必高徹雲表,非復人世之音。蓋凡可 以娛程者,無不至也。兩清繾綣愈固。一夕,程忽念及鄉井,謂美人口:「僕離家二十年矣 ,向因耗折,不敢言旋。今蒙大造,豐饒過望。欲暫與兄歸省墳墓,一見妻子,便當復來, 永奉歡好。期在週歲,幸可否之。」美人欷 歎曰:「數年之好,果盡此乎!郎宜自愛,勉 圖後福。」言訖,悲不自勝。程大駭曰:「某告假歸省,必當速來,以圖後會。何敢有負恩 私,而夫人乃遽棄捐若是耶?」美人泣曰:「大數當然,非關彼此。郎造所言,自是數當永 訣耳。」言猶未已,前者同來二美人及諸傳女、儀從一時皆集。蕭韶迭奏,會宴如初。美人 自起酌酒勸程,追敘往昔。每吐一言,必泛濫哽咽。程亦為之長慟,自悔失言。兩情依依, 至於子夜。諸女前啟:「大數已終,法駕備矣。速請登途,無庸自戚。」美人猶執程手泣曰 :「子有三大難近矣,時宜警省,至期吾自相援。過此以後,終身清吉,永無悔吝,壽至九 九,當候子於蓬萊三島,以續前盟。子亦宜宅心清淨,力行善事,以副吾望。身雖與子相遠 ,子之動作,吾必知之。萬一墮落,自干天律,吾亦無如之何矣。後會迢遙,勉之,勉之。 」叮嚀頻復,至於十數。程斯時神志俱喪,一辭莫措,但零涕耳。既而,鄰雞群唱,促行愈 急,乃執手泣訣而去。猶復回盼再四,方忽寂然。於時,蟋蟀悲鳴,孤燈半滅,頃刻之間, 恍如隔世。亟啟戶出現,見曙星東升,銀河西轉,悲風蕭颯,鐵馬叮噹而已。情發於中,不 覺哀拗。才號一聲,兄即驚呼間故。蓋不復昔之若聾矣。兄細詰不已,度弗能隱,乃具述其 會合始末,及所以豐裕之由。兄始駭悟,相與南望瞻拜。至明,而城之內外,傳皆遍矣。
程由是終日鬱鬱,若居伉儷之喪。遂束裝南歸。俾兄先部貨賄,自潞河入舟,而自以輕 騎,由京師出居庸,至大同省其從父,留連累日未發。忽夕夢美人催去甚急曰:「禍將至矣 ,猶盤桓耶?」程憶前言,即晨告別。而從父慇懃留餞,抵暮出城。時已曛黑,乃寓宿旅館 。是夜三鼓,又夢美人連催速發云:「大難將至,稍遲不得脫矣。」程驚起,策騎車奔四五 里,忽聞炮聲連發,回望城外,則火炬四出,照天如晝矣。蓋叛軍殺都御史張文錦,脅城內 外壯了同逆也。及抵居庸,夜宿關外。又夢美人連促過關,云:「稍遲必有狴犴憂矣。」程 又驚起,叩關,候門啟先人。行數里,而宣府檄至,凡自大同入關者,非公差吏人,皆桎梏 下獄詰驗。恐有好細入京故也。是夜,與程偕宿者,無一得免。有禁至半年而釋者,有瘐死 於獄者。程入舟,為兄備言得脫之故,感念不已。及過高郵湖,天雲驟黑,狂風怒號,舟掀 蕩如簸。須臾,二桅皆折,花零落如粉,傾在瞬息矣。忽聞異香滿舟,風即頓息。俄而,黑 霧四散,中有彩雲一片,正當舟上,則美人在焉。自腰以上,毫髮分明,以下則霞光擁蔽, 莫可辨也。程悲感之極,涕泗交下,遙瞻稽首。美人亦於雲端舉手答禮,容色猶戀戀如故也 。舟人皆不之見。良久而隱,從是遂絕矣。
戊子初夏,餘在京師聞其事,猶疑信間,適某企憲、某總戎自遼入京,言之詳甚,然猶 未聞大同以後事。今年丙申,在南院,客有言程來游雨花台者,遂令邀與偕至,詢其始末。 程故儒家子,少嘗讀書,其言歷歷具有原委。且已六秩,容色僅如四十許人,足征其遇異人 之無疑,而昔之所聞不謬也。作遼陽海神傳。
洞簫記 徐鏊字朝楫,長洲人,家東城下,為人美丰儀,好修飾,而尤善音律。雖居廛陌,雅有 士人風度。弘治辛酉,年十九矣。其舅氏張鎮者,富人也。延鏊主解庫,以堂東小廂為之臥 室。 是歲七夕,月明如晝,鏊吹簫以自娛。人二鼓,擁衾榻上,鳴未休。忽聞異香酷烈,雙 扉自開。有巨大突入,項綴金鈴,繞室一周而去。鏊方訝之,聞庭中人語切切,有女郎攜梅 花燈,循階而上。分兩行。凡十六輩。最後一美人,年可十八九。瑤冠鳳履,文犀帶,著方 錦紗袍,袖廣幾二尺,若世所畫宮妝之狀。而玉色瑩然,與月光交映,真天人也。諸侍女服 飾略同,而形制差小,其貌亦非尋常所見。人門各出籠中紅燭,插銀台上,一室朗然,四壁 頓覺宏敞。鏊股栗,罔知所措,美人徐步就榻坐,引手人衾,撫鏊體殆遍。良久趨出,不交 一言。諸侍女導從而去。香燭一時俱滅。鏊驚怪,志意惶惑者累日。
越三夕,月色愈明。鏊將寢,又覺香氣異常,心念昨者佳麗,得無又至乎。逡巡問,侍 女復擁美人來。室中羅設酒肴,若几席架之屬,不見有攜之者,而無不畢具。美人南向坐, 顧盼左右,光彩燁如也。使侍女喚鏊,鏊整衣冠起揖之。美人顧使坐其右。侍女向鏊,捧玉 杯進酒,酒味醇烈特異。而肴核精腆,水陸珍錯,不可名狀。美人謂鏊曰:「卿勿疑訝,身 非相禍者。與卿宿緣,應得諧合。雖不能大有補益,然能令卿資用無乏,飲食恒足,遠味珍 錯,繒素絕錦,亦復都有,世間之物,惟卿所欲,即不難致。但憂卿福薄耳!」復親酌勸鏊 ,稍前促坐,辭致溫婉,笑語款洽。鏊唯唯不能出一言,飲食而已。美人曰:「昨聽得簫聲 ,知卿興致非淺,身亦薄曉絲竹,願一聞之。」顧侍女取簫授鏊。吹罷,美人繼奏一曲,音 調清越,不能按也。且笑曰:「秦家兒女,才吹得世間下俚調,如何解引得鳳凰來?令渠蕭 生在,應不羞為徐郎作奴。」逡巡去。起明夕又至。飲酒間,侍女請曰:「夜向深矣。」因 拂榻促眠。美人低面微笑。良久,乃相攜登榻,幃帳茵藉,窮極瑰麗,非復鏊向時之比也。 鏊心念:「吾試詐跌入地,觀其何為。」念方起,榻下已遍鋪錦褥,殆無隙地。美人解衣, 獨著紅絹裹肚一事,相與就枕交會,已而,流丹泱藉,宛轉誆怯難勝。鏊於斯時,情志飛蕩 ,顛倒若狂矣。然竟莫能一言。天且明,美人先起揭帳。侍女十餘,奉沃盥。良久,妝訖言 別。謂鏊曰:「感時追運,猥得相從,良非容易。從茲之後,歡好當復無間,卿舉一念,身 即卻來。但憂卿此心還易翻覆耳。且多言可畏。第此來,誠不欲令世間俗子輩得知,惟卿牢 為秘密而已。」遂去。
鏊恍然自失。徘徊凝睇者久之。晝出,人覺其衣香氣酷烈異常,多怪之者。自是,每一 舉念,則香發,美人輒來,來則攜酒相與歡宴,頻頻向鏊說天上事,及諸仙人變化。言甚奇 妙,非世所聞。鏊心欲質其居止所向,而相見輒訥於辭。乃書小札問之,終不答。曰:「卿 得好婦,適意便足,何煩窮問?」間自言:「吾從九江來,聞蘇杭名郡多勝景,故爾暫游。 此世中處處是吾家。」其美人雖柔和自喜,而御下極嚴,諸侍女在左右,惴惴跪拜惟謹,使 事鏊必如事己。一人以湯進,微偃蹇,輒摘其耳,使跪謝乃已。
鏊時有所需,應心而至。一日出行,見道旁柑子,意甚欲之。及夕,美人袖出數十顆遺 焉。市場有不得者,必為委曲方便致之。鏊有佳布數匹,或剪六尺藏焉。鏊方動覺,美人來 語其處,令收之。解庫中失金首飾,美人指令於黃牛坊錢肆中尋之。曰:「盜者已易錢若干 去矣。」詰朝往訪焉,物宛然在,逕取以歸。主人者徒瞪目視而已,鏊嘗與人有爭,稍不勝 ,其人或無故僵臥,或以他事橫被折辱,美人輒告曰:「奴輩無禮,已為郎報之矣。」如此 往還數月,外間或微聞之。有愛鏊者,疑其妖,勸使勿近。美人已知之,見鏊曰:「癡奴妄 言,世寧有妖如我者乎?」鏊嘗以事出,微戾邸中,美人欹牀坐於旁,時時會合如常。其眠 處人雖甚多,了不覺也。數戒鏊云:「勿輕向人道,恐不為卿福。」而鏊不能忍口,時復宣 泄,傳聞浸廣,或潛相窺伺,美人始慍。會鏊母聞其事,使召鏊歸,謀為娶妻以絕之,鏊不 能違。美人一夕見曰:「郎有外心矣,吾不敢復相從矣。」遂絕不復來,鏊雖念之,終莫能 致也。
至十一月望後,鏊夜夢四卒來呼。過所居蕭家巷,立土寺詞外。一卒人呼土神,神出, 方巾白袍老神也,同行曰:「夫人召。」鏊隨之。出胥門,躡水而度,到大第院。牆裡外喬 木數百章,蔽翳天日。歷三重門,門盡朱漆獸環,金浮漚釘,有人守之。至堂下,堂可高八 九切,陛數十級。下有鶴,屈頭縮一足立臥焉。彩繡朱碧,上下煥映。小青衣遙見鏊,奔人 報云:「薄情郎來矣。」堂內女兒捧香者、調鸚鵡者、弄琵琶者、歌者、舞者,不知幾輩, 更迭從窗隙看鏊。亦有舊識相呼者、笑者、微誶罵者。俄聞佩聲泠然,香煙如云。堂內逆相 報云:「夫人來。」老人牽鏊使跪,窺簾中,有大金地爐,燃獸炭,美人擁爐坐,自提著挾 火。時或長歎云:「我曾道渠無福,果不錯。」少時,聞呼捲簾。美人見鏊,數之曰:「卿 大負心者。昔語卿云何,而輒背之。今日相見愧否?」因 欷泣下曰:「與卿本期終始,何 圖乃爾!」諸姬左右侍者或進曰:「夫人無自苦。個兒郎無義,便當殺卻,何復云云。」頤 指群卒,以大杖擊鼇。至八十,鏊呼曰:「吾誠負心,念嘗蒙顧覆,情分不薄,彼洞簫猶在 ,何無香人情耶?」美人因呼停杖,曰:「實欲殺卿。感念疇昔,今貰卿死。」鏊起,匍匍 拜謝。因放出,老人仍送還。登橋失足,遂覺。兩股創甚,臥不能起。又五六夕,復見美人 來,將繁責之如前。語云:「卿自無福,非關身事。」既去,瘡即瘥,後詣胥門,蹤跡其境 ,杳不可得,竟莫測為何等人也。 餘少聞鏊事,嘗面質之,得其首未如此,為之敘次,作《洞簫記》。
第三卷
柳毅傳 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念鄉人有客於逕陽者,遂往告去。至六七 里,鳥起馬驚,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見有婦人,牧羊於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也 。然而娥臉不舒,中袖元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毅詰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此?」婦始 笑而謝,終泣而對曰:「賤妾不幸,今日見辱問於長者,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 聞焉。妾洞庭龍君少女也。父母配嫁逕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為婢僕所惑,日以厭薄。既而 將訴於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御。逮訴頻切,又得罪於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言訖, 欷 流涕,悲不自勝。又曰:「洞庭於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 斷盡,無所知哀。聞君將還吳,密邇洞庭,欲以尺書寄托侍者,未卜將以為可乎?」毅曰: 「吾義夫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然而,洞庭深 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耶?惟恐道途顯晦,不相通達,致負誠托,又乖懇願,子有何術 ,可導我耶?」女悲泣再謝曰:「負戴珍重,不復言矣,脫獲回耗,雖死必謝,君不許,何 敢言。既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為異也。」毅請聞之。女曰:「洞庭之陰,有大橘 樹焉,鄉人謂之社橘。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後舉樹三發,當有應者。因而隨之,元 有礙矣。幸君子書敘之外,悉以語之。心誠信托,千萬勿渝。」毅曰:「敬聞命矣。」女遂 於襦間解書,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毅深為之戚。乃置書囊中,因復問曰:「吾 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豈宰殺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曰:「何為雨工? 」曰:「雷霆之類也。」毅復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 甚異。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 毅又曰:「吾為使者,他日歸洞庭,慎勿相避。」女曰:「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語竟 ,引別東去。不數十步,回望女與羊,俱無所見矣。
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餘到家。乃訪於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帶向樹三叩。俄有 武夫出波間,再拜請曰:「貴客將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事,曰:「徒謁大王耳。」武夫 揭水指路,引毅以進。謂毅曰:「當閉目,數息可達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宮。始見台閣 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武夫乃指毅上於大室之隅,曰:「客當居此以伺。 」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靈虛殿也。」毅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於此。柱以白 壁,砌以青玉,牀以珊瑚,簾以水晶;雕琉璃於翠媚,飾琥珀於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 。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 經》,少選當畢。」毅曰:「何謂《火經》?」夫曰:「吾君,龍也。龍以水為神,舉一波 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為神,發一炬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 士精於入理,吾君邀以聽焉。」言粗畢,而宮門問景從雲合,見一人披紫衣,執青玉。夫躍 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問曰:「豈非人間之人乎?」毅曰:「然。」 遂入拜,君亦拜,坐於靈虛之下,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闇昧,夫子不遠千里而來,將 有為乎?」毅曰:「毅,大王之鄉人也。長於楚,遊學於秦。昨下第,閒驅涇水之,見大王 愛女牧羊於野,風鬟雨鬢,所不忍視。毅因詰之,謂毅曰:『為夫媚所薄,舅姑不念,以至 於此。』悲泗淋漓,誠怛人心。遂托書於毅,毅許之,念至此。」因取書進之。洞庭君覽畢 ,以袖掩面而泣目:「老父之罪,不診鑒聽,坐貽聾瞽,使深閨孺弱,遠罹辱害。公乃陌上 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齒髮,何敢負德!」詞畢,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時有宦人密侍 君者,君目以書授之,令達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疾告宮中,元使有 聲,恐錢塘所知。」毅曰:「錢塘何人也?」曰:「寡人愛弟也,昔為錢塘長,今則致政矣 。」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與 天將失意,穿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於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摩係於此。故錢塘 之人,日來候焉。」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坼地裂,宮殿擺簸,雲煙沸湧。俄有赤龍長萬 餘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須;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繳繞其身,霰雪雨雹,一瞬 皆下,乃孽青天而飛去。毅初恐蹷僕地,君親起持之曰:「元懼,固無害。」毅良久安抑, 乃獲自定,因告辭曰:「願得生歸,以避復來。」君曰:「不必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 爾。幸為少盡繾綣。」因命酌,互舉以人事。俄而祥風慶雲,融融恰恰,幢節玲瓏,簫韶以 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 滿身,綃參差。迫而視之,前所寄辭 女。然而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凝環旋,入於宮中。君 笑謂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辭人宮。須臾,又聞怨苦不已。有頃,君復出,與毅 飲。又有一人,披紫裳,執青玉,貌聳神溢,立於君左右。謂毅曰:「此錢塘也。」毅起趨 拜之,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女姪不幸,為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 。不然者,是為涇陵之土矣。饗德懷恩,辭不渝心。」毅退辭謝,俯仰唯唯。錢塘乃告兄曰 :「適者,辰發靈虛,巳至涇陽,午戰於彼,未還於此。申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上帝知 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譴執,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不逞辭候。驚擾宮中,復忤賓客, 愧惕慚懼,不知所還。」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傷稼乎? 」曰:「八百里。」「無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憮然曰:「頑童之為是心也,誠 過忍,然汝亦大草草。賴上帝靈聖,諒其至冤。不然者,我何辭焉。從此已往,勿復如斯。 」錢塘復再拜坐定,遂宿毅於凝光殿,明日,又宴毅於凝碧宮。會友戚,張廣樂,具以醪醴 ,羅以甘潔。初笳角鼙鼓,旗旌劍乾,舞萬夫於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 。」族杰氣,顧驟悍,坐客視之,毛髮皆豎。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於其左。中 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宮樂》。」清音宛轉,如訴如慕,坐客聽之,不覺淚下。二舞 既畢,龍君大悅。賜以紈綺,頒於舞人,然後密席貫坐,縱酒極娛。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 歌曰:「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聖兮,薄社依牆。雷霆一 發兮,其孰敢當!荷貞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返故鄉。永言慚愧兮何時忘!」洞庭君歌罷, 錢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涇水 之隅。鬟鬢風霜兮,雨雪羅襦。賴公明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鄭重兮無時無。」 錢塘君歌閡,洞庭君俱奉觴於毅。毅 躇而受爵。飲訖,復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碧雲 悠悠兮,逕水東流。傷嗟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 休。荷君和雅兮盛甘羞。山家寂寞兮難久留,欲得辭去兮悲綢繆。」歌罷,皆呼萬歲。洞庭 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亦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既 而宮中之人,咸以綃彩珠璧,投於毅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沒於前後。毅笑語四顧,愧揖不 暇。泊酒闌歡極,毅辭起,復宿於凝光殿。翌日,又宴毅於清光閣。錢塘君因酒作色,謂毅 曰:「子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不可羞』者耶?愚有衷曲,一陳於公。為可,則 俱履雲霄;如不可,則綿夷糞壤。足下以為何如哉?」毅曰:「請聞之。」錢塘曰:「涇陽 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為九姻所重。不幸見辱於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托 高義,世為親賓。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為君子始終之道耶?」毅肅然 而作,笑曰:「誠不知君孱困如是。毅始聞,跨九州,攘五嶽,泄其憤怒;復見斷金鎖,掣 玉柱,赴其急難。毅以為剛決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受其生。此真 丈夫之志。奈何蕭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豈僕之素望乎。若遇公於洪波 之內,玄山之中,鼓以鱗須,被的雲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今體被 衣冠,坐談札義,盡五常之至性,窮百行之微旨,雖人世賢杰,有不如者,況江湖靈類乎? 而欲以介然之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將迫於人,豈近直哉!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 之間,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強暴之氣,惟王籌之耳。」錢塘逡巡致謝曰:「寡人生長深 宮,不聞正論。邇者詞述狂狷,唐突高明,退自循顧,戾不容責,幸君子不為此乖間也。」 其夕復與歡宴,其樂如舊。毅與錢塘君遂為知心友。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別宴毅於潛 景殿。男女僕妾,悉出預會。夫人泣謂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別 。」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謝。夫人又曰:「此別豈有復相遇之日乎?」毅於始雖不諾錢 塘之請,然當此席,殊有歎恨之色。宴罷辭別,滿宮淒然。贈遺珍寶,怪不可述。毅於是復 循出途上岸。見從者十餘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
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百未發一,財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為莫如。遂娶於 張氏,亡。又娶韓氏,數月又亡。徒家金陵,常以鰥曠多感,欲求繼。媒氏來曰:「有盧氏 女,范陽人也。父曰浩,嘗為清流宰。晚歲好道,獨游雲泉,今則不知所在矣。母曰鄭氏。 盧氏女前年適清河張氏,無何而張子夭亡。今母憐其少艾,惜其獨居,欲擇德以配焉。尊意 可否?」毅乃卜日就禮。是則男女二姓,俱為豪族,法用禮物,極其豐盛。金陵之士,莫不 健仰。居月餘,毅視其妻,俄憶類於龍女,而逸豔豐狀,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曰:「 世間豈有是理乎?」經歲餘,生一子,端麗奇特,毅益愛重之。逾月,乃 飾煥服,慇懃笑 謂毅曰:「君不憶餘之於昔耶?」毅曰:「昔非姻好,何以為憶?」妻曰:「餘即洞庭君之 女也。涇川之辱,君能救之。自此,誓心求報。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乖負宿心,悵望成疾 。中間父母欲配嫁於濯錦小兒,妾遂閉戶剪髮,以明無意。雖君子棄絕,分無見期。而當初 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憐志,復欲馳白於君。值君累娶張、韓,不可申志。怠張、韓繼 卒,君卜居於茲,父母得以為心矣。不意今日獲奉君子,感喜終世,死何恨焉。」因泣下, 復謂毅曰:「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愛子之意。婦人匪薄,不足以 歡厚永心。故因君之愛子,以托賤質,未知君意若何?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君附書之日, 笑謂妾曰,『他日歸洞庭,慎勿相避;誠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於今日之事乎?其後季父 請於君,君不許。君乃誠為不可邪,抑忿然耶?君其語之。」毅曰:「似有命者。僕始見君 於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然自約其心,以達君之命,餘無及也。初言慎勿相 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洎錢塘君逼迫之際,惟理有不可,是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行義 為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耶!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直為志尚,寧有屈於己而負於心者乎 ?二不可也,因率肆胸臆,酬酢紛綸,惟直是圖,不遑避害。然而將別之日,見子有依然之 容,心甚恨之。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吁!今子盧氏也,又家於人間,則吾始心未為惑 矣。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元纖慮也。」妻深感,悲喜交至。復謂曰:「勿以異類,遂為 無心,固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君不以為妄也?」毅嘉之 曰:「吾不知國客,乃復為神仙之餌。」乃相與覲洞庭。既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備紀。後 徙居南海。僅四十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澤 。以其春秋積聚,容狀不衰。南海之人,靡不驚惑。
及開元中,上方屬意於神仙之事;精索道術。毅不安,遂歸洞庭。凡十餘歲,殆莫知跡 。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暇,為京畿令,謫官東南。經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於遠波 ,舟人皆側立曰:「此本無山,恐水怪耳!」指顧之際,山與舟稍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馳 來,迎問於。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來候耳!」省然記之,乃促至山下,攝衣疾上。山 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於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後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毅詞理益 玄,容顏益少。初,迎於砌,持曰:「別來瞬息,而毛髮已黃。」
笑曰:「兄為神仙,弟為枯骨。命也。」毅因出藥五十丸,遺曰:「此藥一丸,可增一
歲。歲滿復來,無久居人世。」歡宴畢,乃辭行。自是以後,遂絕影響。
嘗以是說傳於人世。殆四紀亦不知所在。
隴西李朝威,敘而歎曰:「五蟲之長,必以靈者,別斯見矣。人,裸也,移信鱗蟲。洞
庭含吐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誅而不載,獨可憐其意矣。愚義之,遂為斯文。」
靈應傳 涇州之東二十里,有故薛舉城。城之隅,有善女湫。廣袤數里,蒹葭聚翠,古木蕭疏。 其水湛然而碧,莫有測其淺深者。水族靈怪,往往見焉。鄉人立祠於旁,曰九娘子神。歲之 水旱 禳,皆得祈請焉,又州之西二百餘里,朝那鎮之北,有湫神。因地而名日朝那神。其 靈應,則居善女之右。唐乾符五年,節度使周寶在鎮日,自仲夏之初,數數有雲氣,如奇峰 者,如美女者,如鼠如虎者,由二湫而興。至於叢激迅風,震雷掣電,發屋拔樹,數刻而止 。傷人害稼,其數甚多。寶責躬厲己,謂為政之未效,致陰靈之所譴也。至六月五日,午, 視事之暇,昏然思寐,乃解巾就枕。寐猶未熟,見一武士,冠鍪披鎧,持鉞而立於階下曰: 「有女客在門,欲申參謁,故先聽命。」寶曰:「爾為誰乎?」曰:「某即君之閽者,效役 有年矣。」寶將詰其由,已見二青衣歷階而升,長跪於前曰:「九娘子自郊墅特來告謁。故 先使下執事致命於明公。」寶曰:「九娘子非吾通家親戚,安敢造次相面乎。」言猶未終, 而見祥雲細雨,異香襲人。俄有一婦人,年可十六八,衣裾素淡,容質窈窕,憑空而下,立 庭廡之間,容儀綽約,有絕世之貌。侍者十餘輩,皆服飾鮮潔,有如妃主之儀。顧步徊翔, 漸及階所。寶將稍避之,以俟其意。侍者趨而言曰:「貴主以君之節義可申,誠信可托,故 將冤抑之狀,上訴明公,明公忍不救其急難。」寶遂命升階相見,賓主之禮,頗甚肅恭。登 席而坐,祥煙四合,紫氣充庭。斂態低鬟,若有憂慼之貌。寶命酌醴設饌,厚禮以待之。俄 而斂袂離席,逡巡而言曰:「妾幸以寓止郊園,綿歷多祀,醉酒飽德,蒙惠誠深。雖以孤枕 寒牀,甘心沒齒。煢嫠有托,負荷逾多。但以顯晦殊途,行止乖互。今乃迫於情禮,豈暇緘 藏。倘鑒幽情,當敢披露。」寶曰:「願聞其說,兼冀識其宗係。苟可展分,安敢以幽顯為 辭。君子殺身以成仁,徇其毅烈,蹈赴湯火,旁雪不平,乃寶之志也。」對曰:「妾家世會 稽之縣,十築於東海之潭,桑榆墳壟,百有餘代。其後遭世不造,瞰室貽災,五百人皆遭庚 氏焚炙之禍,纂紹幾絕。不忍戴天,潛遁幽岩,庾冤莫雪。至梁天鑒中,武帝好奇,召人通 龍宮,人枯桑島,以燒燕奇味,結好於洞庭君寶藏主第七女,以求異寶。尋聞家仇庾昆羅自 縣白水,即棄官解印,欲承命請行,陰懷不道,因使得人龍門,假以求貨,覆吾宗嗣。賴杰 公敏鑒,知渠挾私請行,欲肆無辜之害。慮其反貽伊戚,辱君之命,言於武帝,武帝遂止。 乃命合浦郡落黎縣,歐越羅子春代行。妾之先宗,羞其共戴,慮其後患,乃率其族,韜光滅 跡,易姓變名,避仇於新平真寧縣安村。披榛盤穴,築室於茲。先人敝廬,殆成胡越。今三 世卜居,先為靈應君,尋受封應聖侯。後以陰靈普濟,功德及民,又封普濟王。威德臨人, 為世所重。妾即王之第九女也。棄年配於象郡石龍之少子。良人以世襲猛烈,血氣方剛,憲 法不拘,嚴父不禁,殘虐視事,禮教蔑聞。未及期年,果貽天譴,覆宗絕嗣,削跡除名。惟 妾一身,僅以獲免。父母抑遣再行,妾終違命。王侯致聘,接珍交轅。誠願既堅,遂欲援刀 自劓。父母斥其剛烈,遂遣屏居於茲土之別邑,音問不通,於今三紀。雖慈顏未復,溫清久 違,離群索居,甚為得志。近年為朝那小龍,以季弟未婚,潛行禮聘。甘言厚市,峻阻復來 。滅性毀形,殆將不可。朝那遂通好於家君,欲成其事。遂使其季弟權徙居於王畿之西,將 質於我王,以成姻好。家君知妾之不可奪情,乃令朝那縱兵相逼,妾亦率其家童五十餘人, 付以兵仗,逆戰郊原。眾寡不敵。三戰三北。師徒倦斃,犄角無怙。將欲收拾餘燼,背城萬 一,而慮晉陽水急,台城火炎,一旦攻下,為頑童所辱。縱沒於泉下,元面石氏之子。故《 詩》云: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此衛世子孀婦自誓之詞。又云: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 雖速我訟,亦不女從。
此召伯聽訟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強暴之男,不能侵凌貞女也。今則公之教,可以 精通顯晦,貽范古今。貞信之教,固為姬 之下者。幸以君之餘力,少假兵鋒,挫彼凶狂, 存其鰥寡,成賤妾終天之誓,彰明公赴難之心。輒傾至誠,幸無見阻。」寶心雖許之,訝其 辯博,欲拒以他事,以觀其詞。乃曰:「邊徼事繁,煙塵在望。朝廷以西陲陷虜,蕪沒者三 十餘州。將議舉戈,復其土壤。曉夕恭命,不敢自安。匪夕伊朝,前茅即舉,空多憤誹,未 暇承命。」對曰:「昔者楚昭王以方城為城,漢水為池,盡有荊蠻之地。藉父兄之資,強國 外連,三良內助。而吳兵一舉,鳥迸雲奔,不暇嬰城,迫於奔走。寶玉遷徙,宗社陵夷。萬 乘之靈,不能庇先王之朽骨。使申胥乞師於嬴氏,血淚污於秦廷,七日長號,晝夜靡息。秦 伯憫其窘急,竟為出師,復楚退吳,僅存亡國。況秦氏為春秋之強國,申胥乃衰楚之大夫, 而以矢盡兵窮,委身折節,肝腦塗地,感動於強秦。矧妾一女子,父母斥其孤貞,狂童凌其 寡弱,綴旒之急,安得不少動仁人之心乎!」寶曰:「九娘子靈宗異派,呼吸風雲,蠢爾黎 元,固在掌握。又焉得示弱於世俗之人而自困如是者哉?」對曰:「父家族望,海內咸知。 只如彭蠡、洞庭,皆外祖也。凌水、羅水,皆中表也。內外昆季,百有餘人。散居吳越之間 ,各分地土。咸京八水,半是宗親。若以遣一介之使,飛咫尺之書,告彭蠡、洞庭,召凌水 、羅水,率維揚之輕銳,征八水之鷹揚,然後檄馮夷,說巨靈,鼓子胥之波濤,顯陽侯之鬼 怪,鞭驅列缺,指揮豐隆,扇疾風,翻暴浪,百道俱進,六師鼓行。一戰而成功,則朝那一 鱗,立為齏粉。涇城千里,坐變污瀦。言下可觀,安敢謬矣。頃者,涇陽君與洞庭外祖,世 為姻戚。後以琴瑟不調,棄擲少婦,遭錢塘之一怒,傷生害稼,懷山襄陵,涇水窮鱗,尋斃 外祖之牙齒。今涇上車輪馬跡猶在,史傳具存,固非謬也。妾又以夫族得罪於天,未蒙上帝 昭雪,所以銷聲避影,而自困如是。君若不悉誠款,終以多事為詞,則向者之言,不敢避上 帝之責也。」寶遂許諾。卒爵撤饌,再拜而去。寶及晡方寤,耳聞目覽,恍然如在。
翌日,遂遣兵士一千五百人,戍於少數廟之側。是月七日,雞初鳴,寶將晨興,疏牖尚 暗。忽於帳前有一人,經行於帷幌之間,有若侍巾柿者。呼之命燭,竟無酬對。遂厲聲而斥 之。乃言曰:「幽明有隔,幸不以燈燭見迫也。」寶潛知其異,乃屏氣息音,徐謂之曰:「 得非九娘子乎?」對曰:「某即九娘子之執事者也。昨日蒙君假以師徒,救其危患。但以幽 顯事別,不能驅策。苟能存其始卒,幸再思之。」俄而紗窗漸白,注目視之,悄無所見。寶 良久思之,方達其義,遂呼吏,命按兵籍選亡沒者名,得馬軍五百人,步卒一千五百人,數 內選押衙盂遠充行營都虞侯,牒送善女湫神。是月十一日,抽回戍廟之卒。見於廳事之前, 轉旋之際,有一甲士僕地。口動目瞬,問無所應,亦不似暴死者,遂置於廊虎之間,及明方 悟。乃使人詰之。對曰:「某初見一人,衣青袍,自東而來,相見甚有札。謂某曰:『貴主 蒙相公垂莫大之恩,拯其焚溺,然亦未盡誠款。假爾明敏,再達幽情,幸勿辭免也。』某急 以他詞拒之,遂以袂相牽,懵然顛仆。但覺與青衣者繼踵偕行,俄至其廟。促呼連拜,至於 幃箔之前。見貴主,謂某云:『昨蒙相公憫念孤危,俾爾戍於敝邑。往返途路,得元勞止。 餘近蒙相公再借兵師,深愜誠願。觀其士馬兵強,衣甲利。然都虞侯孟遠,才輕位下,甚無 機略。今月九日,有游軍三千餘騎,掠我近郊。遂令盂遠領新到將士,要擊於平原之上。設 伏不密,反為彼軍所敗。甚思一權謀之將。俾速歸,達我情素。』言訖,拜辭而出。昏然似 醉,餘無所知矣。」寶驗其說,與夢相符。意其質於前事,遂差制勝關使鄭承符,以代盂遠 。是月十三日晚衙於後球場,瀝酒焚香,牒請九娘神收管。至十六日,制勝關申云:「今月 十三日夜,三更已來,關使暴卒。」寶驚歎,急使人馳傳看之,至則果卒,惟心背不冷。暑 月停屍,亦不敗壞。其家甚異之。忽一夜,陰風慘冽,吹砂走石,發屋拔樹,禾苗盡偃,及 曉而止。雲霧四布,連夕不解。至瞑,有迅雷一聲,划如天裂。承符忽呻吟數息,其家剖棺 視之,良久復甦。是夕,親鄰咸聚,悲喜相仍,信宿如故。家人詰其由,乃曰:「餘初見一 人,衣紫綬,乘驪駒,從者十餘人。至門下馬,命吾相見。揖讓周旋,手捧一牒授吾云:『 貴主得吹塵之夢,知君負命世之才,欲遵南陽故事,思殄邦仇。使下臣持茲禮市,聊展敬於 君子,而冀再康國步,幸不以三顧為勞也。』餘不暇他辭,惟稱不敢,酬酢之際,已見聘幣 羅於階下,鞍馬器甲。錦彩服玩、橐之屬,咸布列於庭。吾辭不獲免,遂再拜受之。即相促 登車。所乘馬異常駿快,飾裝鮮活,僕御整肅。悠忽行百餘里,有甲馬三百騎,已來迎候。 驅殿有大將軍之行李,餘亦甚得志。指顧之間,望見一城,雉牒穹崇,溝洫深濬。餘惝恍不 知所自。俄於郊外備帳樂,設亭,宴罷人城,觀者如堵。傳呼小使,交錯其間。所經之門, 不記重數。及至一處,有如公署。左右使餘下馬易衣,趨見貴主。貴主使人傳命,請以賓主 之禮見。餘自謂,既受公文器甲臨戎之具,即是臣也。遂堅辭,具戎服入見。貴主使人復命 請去橐,賓主之間,降殺可也。餘遂舍器仗而趨人,見貴主坐於廳上。餘拜,一如君臣之禮 。拜訖,連呼登階。餘亦再拜,升自西階。見紅妝翠眉、蟠龍髻鳳而侍立者二十餘輩;彈弦 握管、 花異服而執役者又數十輩。腰金拖紫、曳組攢簪而趨隅者,又非止一人也;輕裘大 帶、白玉橫腰,而森羅於階下者,其數甚多。次命召女客五六人,各有侍者十數輩,差肩接 跡,累累而進,餘亦低視長揖,不敢施拜。坐定,有大校數人,皆令與坐。舉酒進樂。酒至 ,貴主斂袂舉觴,將欲興詞,敘向來徵聘之意。俄聞烽燧四起,叫噪喧呼云:『朝那賊部, 步騎數萬人,今日平明,攻破堡寨,尋已人界,數道齊進,煙火不絕。請發兵救應。』侍坐 者相顧失色,諸女不及敘別,狼狽而散。餘及諸校,降階拜謝,佇立聽命。貴主降軒謂餘曰 :『吾受明公非常之惠,憫以孤,繼發師徒,拯其患難。然以車甲不利,權略是思。今不羞 鄙陋,所以命將軍者,正謂此危急也。幸不以幽僻為辭,少匡不迨。』遂別賜戰馬二匹,黃 金甲一副,族旗旄鉞、珍寶器用,充庭溢目,不可勝計。采女二人,給以兵符,錫賚甚豐。 餘拜捧而出,傳呼諸將,指揮部伍,內外響應。
「是夜出城,相次探報,皆云『賊勢漸雄』。餘素諳其山川地理,形勢孤虛。遂引軍夜 出,去城百餘里,分佈要害。明懸賞罰,號令三軍。設三伏以待之。遲明,排布已畢。賊侈 其前功,頗甚輕進,猶謂孟遠之統眾也。餘自引輕騎,登高視之,見煙塵四合,行陣整肅。 餘先使輕兵搦戰,示弱以誘之。接以短兵,且行且戰。金革之聲,天地裂坼。餘引兵詐北, 彼乃盡銳前趨,鼓噪一聲,伏兵盡起。十里轉戰,四面夾攻。彼軍敗績,死者如麻,再戰再 奔,朝那狡童,漏刃而去。從亡之卒,不過十人。餘選生馬二十騎追之,果生置於麾下。由 是,血肉漬草木,脂膏潤原野,腥穢蕩空,戈甲山積。賊師以輕車馳送貴主,貴主登平朔樓 以受之。舉國士民,咸來會集。引於樓前,以札責問。惟稱死罪,竟絕他詞。遂令押赴都市 腰斬。臨刑,有一使乘傳,來自王所,持急詔令,促赦朝那隊,曰:『朝那之罪,吾之罪也 。汝可赦之,以輕吾過。』貴主以父母再通音問,喜不自勝。顧謂諸將曰:『朝那妄動,即 父之命也。今使赦之,亦父之命也。昔吾違命,乃貞節也。今若又違,是不祥也。』遂釋其 縛,使單車送歸。未及朝那,包羞而卒於路。餘以克敵之功,大被寵賜,尋備禮。拜平難大 將軍,食朔方一萬三千戶,別賜宅第、輿馬、寶器、衣服、婢僕、園林、邸第、麾幢、鎧甲 ,次及諸將,賞賚有差。明日,大宴,與坐者不過五六人。前所見六七女,皆來侍坐。丰姿 豔態,愈更動人。笑語竟夕,酣飲甚歡。酒至,貴主觴筋言曰:『妾之不幸,少處空閨。天 賦孤貞,不從嚴父之命。屏居於此三紀矣。蓬首灰,心,未得其死。鄰童迫脅,幾至顛危。 若非相公之殊惠,將軍之雄武,則息國不言之婦,又為朝那之囚耳。永言斯惠,終天不忘。 』遂以七寶鐘酌酒,使人持送鄭將軍。吾因避席,再拜而飲。餘自是頗動歸心,詞理懇切, 遂許給假一月。宴罷,明日,辭謝訖,擁其麾下三十餘人,返於來路。所經之處,聞雞犬, 頗甚酸辛。俄頃到家,見家人聚哭,靈帳儼然。麾下一人,令餘促人棺縫之中。餘擬前,而 為左右所聳。俄聞震雷一聲,醒然而悟。 承符自此不事家產,惟以後事付孥李。果經一月,無疾而終。其初欲暴卒,每告其所親 曰:「餘本機鈐人用,效節戎行。雖奇功蔑聞,而薄效粗立。泊遭釁累,譴謫於茲。平生志 氣,鬱然未申。丈夫終當扇長風,摧巨浪,挾泰山以壓卵,決東海以沃螢。奮其鷹犬之心, 為人雪不平之事。吾朝夕當有所受。與子分襟,固不久矣。」其月十三日,有人自薛舉城, 晨發十餘里,天初平曉,忽見前有車塵競起,族旗煥赫,甲馬數百人。中擁一人,氣概洋洋 然。逼而視之,鄭承符也。此人驚訝移時,因仁立於路左。瞥見如風雲,抵善女湫而去,俄 無所見。
第四卷
裴航
唐長慶中,有裴航秀才,因下第,游於鄂渚,謁故舊友人崔相國。值相國贈錢二十萬,
遂挈歸於京。因傭巨舟,載於襄漢。同載有樊夫人,乃國色也。言詞間接,帷帳比鄰,航雖
親切,無計導達而睹面焉。因賂侍婢裊煙,求達詩一章,曰:
向為胡越猶懷想,況遇天仙隔錦屏。 倘若玉京朝會去,願隨鸞鶴入青冥。 詩往,久而無答。航數詰裊煙,煙曰:「娘子見詩若不聞,如何!」航無計,因在道求 名醞、珍果而獻之。夫人乃使裊煙召航相識。及褰帷,因玉瑩光寒,花明景麗,雲低髮鬢, 月淡修眉,舉止乃煙霞外人,肯與塵俗為偶。航再拜揖,愕胎久之。夫人曰:「妾有夫在漢 南,將欲棄官,而幽棲岩谷,召某一訣耳。深哀草擾,慮不及期,豈更有情留盼他人耶?但 喜與郎君同舟共濟,無以諧謔為意爾。」航曰:「不敢。」飲訖而歸。操比冰霜,不可於冒 。夫人後使裊煙持詩一章,曰:
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 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京。 航覽之,空愧佩而已。然亦不能洞達詩之旨趣。後更不復見,但使裊煙達寒暄而已。遂 抵襄漢,與使婢摯妝奮不告辭而去。人不能知其所造。航遍求訪之,滅跡匿形,竟無蹤兆, 遂飾裝歸。輦下經藍橋驛側近,因渴甚,遂下道求漿而飲。見茅屋三數間,低而復隘,有老 嫗績苧麻。航揖之求漿,嫗咄曰:「雲英擎一杯漿來,郎君要飲。」航訝之,憶樊夫人詩有 「雲英」之句,深不自會。俄於葦箔之下,出雙玉手捧瓷匝,航接飲之,真玉液也。但覺異 香氖氫,透於戶外。因還甌,遽揭箔,睹一女子,露瓊英,春融雪彩,臉欺膩玉,鬢惹濃雲 ,嬌羞而掩面蔽身,雖紅蘭之隱幽谷,不足比其芳麗也。航驚怛軟足,縮不能去。因白嫗曰 :「某僕馬甚饑,願憩於此,當厚答謝,幸無見阻。」嫗曰:「任郎君自便耳。」遂飯僕襪 馬。良久,謂嫗曰:「向睹小娘子豔麗驚人,姿容擢世,所以躊躇而不能適,願納厚禮而娶 之,可乎?」嫗曰:「渠已許嫁一人,但時未就耳。我今老病,只有此女孫,昨有神仙與靈 藥一刀圭,但須玉柞臼搗之百日,方可就吞,當得後天而老。若約娶此女者,得玉杵臼,吾 當與之也。其餘金帛,吾元用處耳。」航拜謝曰:「願以百日為期,必攜杵臼而至,更無許 他人。」嫗曰:「然。」航恨恨而去。
及至京國,殊不以舉事為意,但於坊曲鬧市暄衢,高聲訪其玉杵臼,曾無影響。或遇朋 友,若不相識,眾言為狂人。數月餘日,忽遇一貨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藥鋪卞老書云, 有玉杵臼貨之。郎君懇求如此,吾當為書導達。」航愧荷珍重,果獲杵臼。卞老曰:「非二 百緡不可得。」航乃瀉囊,兼貨僕馬,方及其值。遂步驟獨挈而抵藍橋。昔日嫗大笑曰:「 有如是信士乎?吾豈愛惜女子,而不酬其勞哉。」女亦微笑曰:「雖然,更為吾搗藥百日, 方議姻好。」嫗於襟帶間解藥,航即搗之,晝為而夜息。夜則嫗收藥日於內室,航又聞搗藥 聲,因窺之,有玉兔持杵臼,而雪光輝室,可鑒毫芒。於是航之意愈堅。如此日足,嫗持而 吞之,曰:「吾當人洞而告姻戚,為裴郎具幃帳。」遂挈女人山。謂航曰:「但少留此。」 逡巡,車馬僕隸,迎航而往。則見一大第連雲,珠扉晃日,內有帳幄屏帷,珠翠珍玩,莫不 臻至,愈如貴戚家焉。仙童侍女引航人帳,就禮訖,航拜嫗,悲泣感荷。嫗曰:「裴郎自是 清冷裴真人子孫,業當出世,不足深愧老嫗也。」及引見諸賓,多神仙中人也。後有仙女, 鬟髻霓衣,雲是妻之姊耳。航拜訖,女曰:「裴郎不相識耶?」航曰:「昔非姻好,不省拜 侍。」女曰:「不憶鄂渚同舟而抵襄漢乎?」航深驚怛,懇悃陳謝。後問左右,曰:「是小 娘子之姊雲翹夫人,劉綱仙君之妻也。已是高真,為玉皇之女吏。」嫗遂遣航將妻,人玉峰 洞中,瓊樓珠室而居之,餌以蜂雪瓊英之丹。體性清虛,毛髮紺綠,神化自在,超為上仙。 至太和中,友人盧顥遇之於藍橋驛之西,因說得道之事。遂贈藍田美玉十斤,紫府雲丹 一粒。敘話永日,使達書於親愛。盧顥稽顙曰:「兄既得道,如何乞一言而教授。」航曰: 「老子曰『虛其心,實其腹。』今之人心愈實,何由有得道之理。」盧子懵然。而語之曰: 「心多妄想,腹漏精液,即虛實可知矣。凡人自有不死之術,還丹之方,但子未便可教,異 日言之。」盧子知不可請,但終宴而去。後,世人莫有遇者。
少室仙姝傳 寶歷中,有封陟孝廉者,居於少室。貌態潔朗,性頗貞端,志在墳典。僻於林藪,探義 而星歸。腐草閱經,而月墜幽窗。孜孜,俾夜作晝。無非搜索隱奧,未嘗縱日時也。書堂之 畔,景像可窺。泉石清寒,桂蘭幽淡。戲猱每竊其庭果,唳鶴頻棲於澗松。虛籟時吟,纖埃 畫闃。煙鎖筍重之翠節,露滋踩躅之紅葩。薛蔓衣牆,苔茸毯砌。
時,夜將午。忽飄酷烈,漸布於庭際。俄有輜拼自空而降,畫輪軋軋,直湊格檻。睹一 仙姝,侍從華麗。玉佩敲磐,羅裙曳云。體欺浩雪之容光,臉奪芙蓉之濯豔。正容斂衽而揖 陟曰:「某籍本上仙,謫居下界,或遊人間五嶽,或止海面三峰。月到瑤階愁,莫聽其鳳管 ;蟲吟粉壁恨,不寐於鴛衾。燕浪語而徘徊,鸞虛歌而縹緲。寶瑟休泛,虯獻懶斟。紅杏豔 枝,激含顰於綺殿;碧桃芳藻,引凝睇於瓊樓。既厭曉妝,漸融春思。伏見郎君,神儀濬潔 ,襟量端朗,學聚流螢,文含隱豹。所以慕其貞樸,愛此孤標。特謁光容。願持箕帚。又不 知郎君雅旨何如?」隴攝衣朗燭,正色而坐。言曰:「某家本貞廉,性惟孤介。貪古人之糟 粕,究前聖之指歸。編柳苦辛,燃糠幽暗,布被糲食,燒蒿茹藜。但自困窮,終不斯濫。必 不敢當神仙降顧。斷意如此,幸早回車。」姝曰:「某乍造門牆,未申懇迫,輒有詩一章奉 留。復七日更來。」詩曰:
謫居蓬島別瑤池,春媚煙花有所思。 為愛君心能潔白,願操箕帚奉庭幃。 陟覽之,若不聞。雲既去,窗戶遺芳。然陟心中不可轉也。 後七日夜,姝又至,騎從如前。時麗容潔服,豔媚巧言,又白陟曰:「某以業緣遽索, 魔障起,蓬山瀛島,繡帳錦宮,恨起紅茵,愁生翠被。難窺舞蝶於芳草,每妒流營於綺叢。 靡不雙飛,俱能對峙,自矜孤寢,轉懵深閨。秋卻銀缸,但凝眸於片月;春尋瓊圃,空抒思 於殘花。所以激切前時,布露丹懇,幸垂採納,無阻積誠。又不知郎君意竟何如?」陟又正 色而言曰:「某身居山藪,志已顓蒙,不識鉛華,豈知女色,幸垂速去,無相見尤。」姝曰 :「顧不貯其深疑,幸望容其陋質,輒更有詩一章,後七日復來。」詩曰: 弄玉有夫皆得道,劉綱兼室盡登仙。 君能仔細窺朝露,須逐雲車拜洞天。 陟覽之,又不過意。 後七日夜,姝又至,柔容冶態,靚衣明眸。又言曰:「逝波難駐,白日易頹。花木不停 ,薤露非久。輕漚泛水,只得逡巡。微燭當風,莫過瞬息。虛爭意氣,能得幾時?恃賴韶顏 ,須臾槁木。所以,君誇容鬢,尚未凋零,固止綺羅,貪窮典籍。及其衰老,何以維持。我 有還丹,頗能駐命,許其依托,必寫襟懷。能遣君壽例三松,瞳芳兩目,仙山靈府,任意邀 游。莫種槿花,使朝晨而騁豔;休敲石火,尚昏墨而流光。」陟乃怒目而言曰:「我居幽齋 ,不欺暗室,下惠為師,叔子為證。是何妖精,苦用凌逼,心如鐵石,元更多言。倘若遲回 ,必當窘辱。」侍衛諫曰:「小娘子回車。此木偶人,不足與語。況窮薄當為下鬼,豈神仙 配偶耶!」姝長吁曰:「我所以懇者,為是青牛道土之苗裔。況此時一失,又須曠居六百年 。不是細事。放戲,此子大是忍人。」又留詩曰:
蕭郎不顧鳳樓人,雲澀回車淚臉新, 愁想蓬瀛歸去路,難窺舊苑碧桃春。 輜出戶,珠翠響空,泠泠拎簫笙,杳杳雲路。然陟意不易。 後三年,涉染疾而終。為太山所追,束以巨鎖。使者驅之,欲至幽府。忽遇神仙騎從, 清道甚嚴,使者躬身於路左。曰:「上元夫人游太山耳。」俄有仙騎召使者,與囚俱來。陟 至彼仰窺,乃昔日求偶仙姝也。但左右彈指悲嗟。仙姝遂索追狀曰:「不能於此人無情。」 遂索大筆判曰:「封陟性雖執迷,操惟堅潔,實由樸戇,難責風情。宜更延一紀。」左右令 涉跪謝。使者遂解去鐵鎖,曰:「仙官已釋,則幽府無敢追攝。」使者卻引歸。良久蘇息。 後追悔昔日之事,慟哭自咎而已。
嵩岳嫁女記 三禮田者,甚有文道,熟讀群書。與其友鄧韶,博學相類,皆以人昧不能彰其明。家於 洛陽,元和癸巳歲,仲秋望夕,攜觴晚出建春門,期望月於韶別墅。行二三里,遇韶亦攜觴 自東來,駐馬道周,未決所適。有二書生乘驄,復出建春門。揖謬、韶曰:「二君子挈,得 非求今夕望月之地乎?某敝莊,水竹台榭,名聞洛下,東南去此二三里。倘能迂轡,冀展傾 蓋之分耳。」韶甚愜所望,乃從而往。問其姓氏,多他語對。行數里,桂輪已升。至一車門 ,始人,甚荒涼。又行數百步,有異香迎前而來,則豁然真境矣。飛泉交流,松桂夾道,奇 花異草,照燭如晝;好鳥騰翥,風和月瑩。韶請疾馬飛觴。書生曰:「足下中,厥味何如? 」韶曰:「乾和五,雖上清醍醐,計不加此味也。」書生曰:「某有瑞露之酒,釀於百花之 中,不知與足下五孰愈耳。」謂小童曰:「折燭夜一花,傾與二君子嘗。」其花四出而深紅 ,圓如小瓶,逕三寸餘,綠葉,形類杯,觸之有餘韻。小童折花至,傾於竹葉中,凡飛數巡 ,其味甘香,不可比狀。飲訖,又東南行數里,至一門。書生揖二客下馬,仍以燭夜花中之 餘,賚諸從者。飲一杯,皆大醉,各止於戶外。乃引客人,則有鸞鶴數十,騰舞來迎,步而 前,花轉繁,酒味尤美,其百花皆芳香壓枝於路旁。凡歷池館台榭,率皆陳設盤筵,若有所 待,但不留韶坐。韶飲多,行又甚倦,請暫憩盤筵。書生曰:「坐有何難,但不利於君耳。 」韶詰其由。曰:「今夕,中天群仙會於茲,岳籍君神魄不離腥,請以知禮導升降,此皆諸 仙位坐,不宜塵觸耳。」言訖,見直北花燭亙天,蕭韶沸空。駐雲母雙車於金堤之上,設水 精方盤於瑤幄之內。群仙方奏霓裳羽衣曲,書生前進請命,再拜夫人。夫人摹帷笑曰:「下 城之人而能知禮,然服食之氣然猶射人,不可近它。貴婿可各賜薰髓酒一杯。」韶飲訖,覺 肌膚溫潤,稍異常人,噓吸皆異香氣。夫人問左右:「誰人召來?」曰:「衛符卿、李八百 。」夫人曰:「便令此二童接待。」於是二童引韶於群仙之後。縱目,問曰:「相者誰?」 曰:「劉綱。」「侍者誰?」曰:「茅盈東鄰女。」「彈箏擊筑者誰?」曰:「麻姑、謝自 然。」「幄中坐者誰?」曰:「西王母。」
俄有一人,駕鶴而來。王母曰:「久望。」有玉女問曰:「禮生來未?」於是,引韶進 ,立於碧玉堂下左。劉君笑曰:「適緣蓮花峰士奏章,事須決遣。尚多未來客,何言久望乎 ?」王母曰:「奏章事者,有何所為?」曰:「浮梁縣令宋延年,以其人因賄賂履官途,以 苛虐為官政,生情於案犢,忠恕之道蔑聞,惟雜於貨財,巧偽之計更作,自貽覆,以促餘齡 ,但以蓮華峰叟受托於人。奏章甚懇,特緩死限,量延五年。」問:「劉君誰?」曰:「漢 朝天子。」續有一人,駕黃龍,戴黃旗,導以笙歌,從以嬪嫡,及瑤幄而下。王母復問曰: 「李君來何遲?」曰:「為敕龍神設水旱之計,作獼淮蔡,以殲妖逆。」漢主曰:「奈百姓 何?」曰:「上帝亦有此間,予一表斷其惑矣。」曰:「可得聞乎?」曰:「不能悉記,略 舉大綱耳。表云:『某孫某,克丕業,德洽兆庶,臨履深薄,匪敢怠荒。不勞師車,平中夏 、西蜀之孽;不費天府,掃東吳、上黨之妖。九在已見其廓清,一方尚屯其氣 。伏以虺蜴 肆毒痛於淮蔡,豺狼尚惜其口喙,螻蟻猶固其封疆。若遣時豐人安,是稔群丑;但使年饑癘 作,必搖人心。如此倒戈而攻,可以席捲。禍三州之逆黨,所損至微;安六合之疾田亡,其 利則厚。伏請神龍施水,厲鬼行災。由此天誅,以資戰力。』」漢主曰:「表至嘉,第既允 許,可以前賀誅鋤矣。」書生謂韶:「此開元、天寶太平之主也。」未頃,聞蕭韶自空而下 ,執繹節者前唱言:「穆天子來。」奏樂,群仙皆起。王母避位,拜迎二主,降階人幄,環 坐而飲。王母曰:「何不拉取老軒轅來?」曰:「他今夕主張月宮之宴,非不勤請耳。」王 母又曰:「瑤池一別後,陵谷幾遷移。向來觀洛陽東城,已丘墟矣。定鼎門西路,忽焉復新 。市朝雲改,名利如舊,可以悲歎耳。」穆王把酒,請王母歌。以珊瑚鉤擊盤而歌曰:勸君 酒,為君悲且吟。自從頻見市朝改,無復瑤池宴樂心。
王母持杯,穆天子歌曰:
奉君酒,休歎市朝非。早知無復瑤池興,悔駕驊騮草草歸。
歌竟,與王母話瑤池舊事,乃重歌一章云:
八馬回乘 漫風,猶思往事憩昭宮,
宴移玄圃情方洽,樂奏鈞天曲未終。
斜漢露凝殘月冷,流霞杯泛曙光紅。
崑崙回首不知處,疑是酒酣魂夢中。
王母酬穆天子歌曰:
一曲笙歌瑤水濱,曾留逸足駐征輪,
人間甲子周千歲,靈境杯筋初一巡。
玉兔銀河終不夜,奇花好樹鎮長春。
悄知穆滿饒詞句,歌向俗流疑誤人。
酒至漢武帝,王母又歌曰:
珠露金風下界秋,漢家陵樹冷修修。
當時不得仙桃力,尋作浮塵飄壠頭。
漢主上王母酒,歌以送之曰:
五十餘年四海清,自親丹灶得長生。
若言盡是仙桃力,看取神仙簿上名。
帝把酒曰:「吾聞丁令威能歌。」命左右召來。令威至,帝又遣子晉吹笙以和,歌曰:
月照驪山露泣花,似悲先帝早升遐,
至今猶有長生鹿,時繞溫泉望翠華。
帝持杯久之。王母曰:「應須召葉靜能來唱一曲,敘當時事。」靜能續至,跪獻帝酒,復歌
曰:
幽薊煙塵別九重,貴妃湯殿罷歌鐘。
中宵扈從無全仗,大駕蒼黃髮六龍。
妝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猶浸玉芙蓉。
荊棒一閉朝元路,惟有悲鳳吹晚松。
歌竟,帝悽慘良久,諸仙亦淒然。於是,黃龍持杯,立於車前,再拜祝曰:
上清神女,玉京仙郎,
樂此今夕,和鳴鳳凰;
鳳凰和鳴,將翱將翔。
與天齊休,慶流無央。
仙郎即以鮫綃五千匹、海人文錦三千端、琉璃琥珀器一百牀、明月驪珠各十斛,贈奏樂
仙女。乃有四鶴立於車前,載仙郎並相者、侍者,兼有寶花台。俄進法膳,凡數十味。亦沾
及韶。韶襖,有仙女捧玉箱,托紅箋筆硯而至,請催妝詩。於是,劉綱詩曰:
玉為質兮花為顏,蟬為鬢兮云為環。
何勞傅粉兮施渥丹,早出娉婷兮縹緲間。
於是,茅盈詩云:
水精帳開銀燭明,鳳搖珠佩連雲清。
休勻紅粉飾花態,早駕雙鸞朝玉京。
巢父詩曰:
三星在天銀漢回,人間曙色東方來。
玉苗瓊蕊亦宜夜,來使一花衝曉開。
詩既入,內有環佩聲。即有玉女數十,引仙郎入帳,召韶行禮。禮畢,二書生復引韶辭
夫人。夫人曰:「非無至寶可以相贈,但爾力不任攜挈耳。」各賜延壽酒一杯,曰:「可增
人間半甲子。」復命衛符卿等引還人間,無使歸途寂寞。於是,二童引韶而去。折花傾酒,
步步惜別。衛君謂韶曰:「夫人白日上升,驂鸞駕鶴,在積習而已。未有積德累仁,抱才蘊
學,卒不享爵祿者,吾未之信。倘吾子塵牢可逾,俗桎可脫,自今後十五年,待子於三十六
峰。願珍重自愛。」復出來時車門,握手告別。別訖,行四五步,音失所在,惟見嵩山嵯峨
倚天,得樵逕而歸。及還家,已歲餘。室人招魂葬於北之原,墳草宿矣。於是,韶捐棄家室
,同人少室山。今不知所在。
裴諶 裴諶、王敬伯、梁芳約為方外之友。隋大業中,相與入白鹿山學道。謂黃白可成,不死 之藥可致;雲飛羽化,無非積學,辛勤彩煉,手足胼胝,十數年間,亡何,梁芳死。敬伯謂 諶曰:「吾所以去國亡家,耳絕絲竹,口厭肥豢,目棄奇色;去華屋而樂齋居,賤珍物而貴 寂寞者,豈非覬乘雲駕鶴,遊戲蓬壺。縱其不成,亦望長生,壽比大地耳。今仙海無涯,長 生未致,辛勤於靈山之外,不免就死。敬伯所樂,將下山乘肥衣輕,聽歌玩色,游於京洛。 意足,然後求達,垂功立事,以榮耀人寰。縱不能憩三山,飲瑤池,駿龍衣霞,歌鸞舞鳳, 與仙翁為侶,且著金拖紫,圖形凌煙,廁卿大夫之間。何如哉?子盍歸乎,無空死深山。」 諶曰:「吾乃夢醒者,不復低迷。」敬伯遂歸。諶留之不得。
時唐貞觀初,以舊籍調授左武衛騎曹參軍,大將軍趙妻之以女,數年間遷大理延評,衣 緋。奉使淮南,舟行過高郵。制使之行,呵叱風生,舟船不敢動。時淮天雨,忽有一漁舟突 過,中有老人,衣蓑戴笠,鼓棹而去,其疾如鳳。敬伯以為,吾乃制使,威振遠近,此漁父 敢突過!試視之,乃諶也。遂令追之,因請維舟,延之座內,握手慰之曰:「兄久居深山, 拋擲名宦而無成,到此極也!夫風不可係,影不可。古人倦夜長尚秉燭游,況少年白晝而擲 之乎?敬伯自出山數年,今廷尉平事矣。昨者推獄平允,乃大錫命服,淮南疑獄,今讞於有 司,上擇詳明吏復訊之。敬伯預其選,故有是行。雖未可言官達,比之山儕,自謂差勝。兄 甘勞苦尚如曩日,奇哉奇哉!今何所需?當以奉給。」諶曰:「吾叟野人,心近雲鶴,未可 以腐鼠嚇也。吾子沉浮,魚鳥各適,何必矜炫也,夫人世之所需者,吾當給爾,子何以贈我 與中山之友?或市藥於廣陵,亦有息肩之地。青園橋東,有數里櫻桃園,園北車門,即吾宅 也。子公事稍隙,尋我於此。」遂然而去。
敬伯到廣陵十餘日,事少閒,思諶言,因此尋之,果有車門。試問之,乃裴宅也。人引 以進。初尚荒涼,移步愈佳。行數百步,方及大門。樓閣重重,花木鮮秀,似非人境,煙翠 蔥籠,景色豔媚,不可形狀。香風颯來,神清氣爽,飄飄然有凌雲之意,不復以使車為重, 視其身若腐鼠,視其徒若螻蟻。既而稍聞劍佩之聲。二青衣出曰:「阿郎來。」俄有一人, 衣冠偉然,儀貌奇麗。敬伯前拜視之,乃諶也。裴慰之曰:「塵界任官,久食腥羶,愁欲之 火,燄於胸中,負之而行,固甚勞苦。」遂揖以人,坐於中堂,窗戶棟樑,飾以異寶,屏帳 皆畫雲鶴。有頃,四青衣捧碧玉台盤而至。器物珍異,皆非人世所有。香醒佳饌,目所未睹 。既而,日將暮,命其僕促席。燃九光之燈,光華滿座。女樂二十人,皆絕代之色,列其座 前。裴顧小黃頭曰:「王評事昔吾山中之友,道情不固,棄吾下山,別近十年,才為廷尉。 屬今俗心已就,須俗伎以樂之。顧伶家女無足召者,當召士大夫之女已適人者。如近無姝麗 ,五千里內皆可擇之。」小黃頭唯唯而去。諸伎調碧玉蕭,調未諧,而黃頭已復命,引一伎 自西階登,拜裴席前。裴指曰:「參評事。」敬伯答拜。細視之,乃其妻趙氏,而敬伯驚訝 不敢言。妻亦甚駭,目之不已。遂令坐。玉階下一青衣,捧玳瑁箏授之,趙素所善也。因令 與座伎合曲以送酒。敬伯座間取殷色朱李投之。趙顧敬伯,潛係於衣帶。伎奏之曲,趙皆不 能逐。裴乃令隨所奏,時時停趙以呈其曲。其歌舞,非雲韶九奏之樂,而清亮宛轉,酬獻極 歡。天將曙,乃召前黃頭曰:「送趙夫人。」且謂曰:「此乃九大畫堂,常人不到。吾昔與 王為方外之交,憐其為俗所迷,自投湯火,以智自燒,以明自賊,將沉浮於生死海中,求濟 不得,故命於此一以醒之。今日之會,誠再難得。亦夫人宿命,乃得暫游雲山萬里,重復來 往,勞苦無辭也。」趙拜而去。裴謂敬伯曰:「評公使車,留此一宿,得無驚郡將乎?宜就 館。未赴闕,閒時訪我可也。塵路遐遠,萬愁攻人,努力自愛。」伯拜謝而去。後五日,將 還,潛詣取別其門,不復有宅,乃荒涼之地,煙草極目,惆悵而返。及京,奏事畢,得歸私 第。諸趙竟怒曰:「女子誠陋,不足以奉事君子,然已辱厚禮,亦宜敬之。夫上以承祖考, 下以繼後嗣,豈苟而已哉。奈何以妖術致之萬里,而娛人之視聽乎!朱李尚在,其言足證, 何諱乎?」敬伯盡言之,且曰:「當此之時,敬伯亦自不測,此蓋裴之道成矣,以此相炫也 。」其妻亦記得裴言,遂不復責。吁!神仙之變化,誠如此乎?將謂幻者鬻術以致惑乎?固 非常智之所及。且夫雀為蛤,雉為蜃,人為虎,腐草為螢,蜣螂為蟬,鯤為鵬,萬物之變化 ,書傳之記者不可以智達,況耳目之外乎。
張老 張老者,揚州六合縣園叟也。其鄰有韋恕者,梁天監中,自揚州曹掾役滿而來。有長女 既笄,召里媒媼,令訪良婿。張老聞知,喜而候媒於韋門。媼出,張老固延人,且備酒食。 酒闌,謂媼曰:「聞韋氏有女將適人,求良才於汝,有之乎?」曰「然」。曰:「某誠衰邁 ,灌園之業,亦可衣食。幸為求之,事成厚謝。」媼大罵而去。他日又邀媼。媼曰:「叟何 不自度?豈有衣冠子女,肯嫁園叟耶!此家誠貧,士大夫家之敵者不少顧,叟非匹,吾安能 為叟一杯酒,乃取辱於韋氏。」叟固曰:「強為吾一言之,言不從,即吾命也。」媼不得已 ,冒責而入言之。韋氏大怒:「媼以吾貧,輕我乃如是!且韋家焉有此事,況園叟何人,敢 發此議。叟固不足責,媼何無別之甚耶?」媼曰:「誠非所宜言,為叟所逼,不得不達其意 。」韋怒曰:「為吾報之,今日內得五百緡則可。」媼出,以告張老,乃曰:「諾。」未幾 ,車載納於韋氏。諸韋大驚曰:「前言戲之耳。且此翁為園,何以致此?吾度其必無而言之 ,今不移多時而錢到,當如之何?」乃使人潛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 許焉。
張老既娶韋氏,園業不廢,負穢鋤地,鬻蔬不輟。其妻躬執爨濯,了無愧色。親戚惡之 ,亦不能止。數年,中外之有識者責恕曰:「君家誠貧,鄉里豈無貧子弟,奈何以女妻園叟 ?既棄之,何不令遠去也!」他日,恕置酒召女及張老。酒酣,微露其意。張老起曰:「所 以不即去者,恐有留戀。今既相厭,去亦何難。某王屋下有一小莊,明旦且歸耳。」天將曙 ,來別韋氏曰:「他歲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壇山南相訪。」遂令妻騎驢戴笠,張老策杖相隨 而去。絕無消息。 後數年,恕念其女,以為蓬頭垢面,不可識也。令長男義方訪之。到天壇山南,適遇一 崑崙奴,駕黃牛耕田。問曰:「此有張老莊否?」崑崙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來?莊去 此甚近,某當前引。」遂與俱東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過水連綿凡十餘處,景色漸異, 不與人間同。忽下一山,見水北朱戶甲第,樓閣參差,花木繁榮,煙雲鮮媚,鸞鶴孔雀,迴 翔其間,歌管嘹喨耳目。崑崙指曰:「此張家莊也。」韋驚駭不測。
俄而及門,門有紫衣人吏,拜引入中廳。鋪陳之物,目所未睹。異香氤氳,遍滿崖谷。 忽聞環珮之聲漸近,二青衣出曰:「阿郎來。」次見十數青衣,容色絕代,相對而行,若有 所引。俄見一人,戴遠遊冠,衣朱綃,曳朱履,徐出門。一青衣引韋前拜,儀狀偉然,容色 芳嫩。細觀之,乃張老也,言曰:「人世勞苦,若在火中,身未清涼,愁燄又熾,固無斯須 泰時。兄久客寄,何以自娛?賢妹略梳頭,即當奉見。」因揖令坐。未幾,一青衣來曰:「 娘子已梳頭畢。」遂引入,見妹於堂前。其堂沉香為梁,玳瑁帖門,碧玉窗,珍珠箔,階砌 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飾之盛,世間未見。略敘寒暄,問尊長而已,意甚鹵莽。有 頃,進饌,精美芳馨,不可名狀。食訖,館韋於內廳。
明日方曙,張老與韋氏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語。張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歸? 」因曰:「小弟暫欲遊蓬萊山,賢妹亦當去。然未暮即歸。兄但憩此。」張老揖而入。俄而 五雲起於中庭,鸞鳳飛翔,絲竹並作,張老及妹各乘一鳳,餘從乘鶴者數十人,漸上空中, 正東而去。望之已沒,猶隱隱聞音樂之聲。韋君在館,小青衣供侍甚謹。迨暮,稍聞笙簧之 音,倏忽復到,乃下於庭。張老與妻見韋曰:「獨居大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 ,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當奉別耳。」及時,妹復出別兄,慇懃傳語父 母而已。張老曰:「人世遐遠,不及做書。」奉金二十鎰,並與一故席帽,曰:「兄若無錢 ,可於揚州北邸賣藥王老家,取錢一千萬貫,持此為信。」遂別。復令崑崙奴送出,卻到天 壇,崑崙奴拜別而去。
韋自荷金而歸。其家驚訝,問之,或以為神仙,或以為妖妄,不知所謂。五六年間,金 盡,欲取王老錢,復疑其妄。或曰:「取爾許錢,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極,其 家強逼之曰:「必不得錢,庸何傷。」乃往揚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當肆陳藥。
韋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韋曰:「張老令取錢千萬,持此帽為信。」王老 曰:「錢即實有,帽是乎?」韋前曰:「叟可驗之,豈不識耶?」王老未語。有小女自青布 幃中出,曰:「張老嘗過,令縫帽頂,其時無皂線,以紅線縫之,線色手跡皆可驗。」因取 看之,果是也。遂得錢,載而歸,乃信其神仙也。
其家又思女,復遣義方往天壇山南尋之。既到,千山萬水,不復有路。時逢樵人,亦無 知張老莊者。悲思浩然而歸。舉家以為仙俗路殊,無相見期。又尋王老,亦去矣。 復數年,義方偶遊揚州,閒行北邸前,忽見張家崑崙奴前拜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 雖不得歸,如日侍左右,家中事無巨細,莫不知之。」因出懷中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 送與大郎君。阿郎與王老會飲於此酒家,大郎且坐,崑崙當入報。」義方坐於酒旗下,日暮 不見出,乃入觀之,飲者滿座,座上並無二老,亦無崑崙奴。取金視之,乃真金也。驚歎而 歸,又以供數年之食。後不復知張老所在。貞元進士李公者,知鹽鐵院,聞從事韓準太和初 與甥姪語怪,命余纂而錄之。
薛昭傳 薛昭者,唐元和未為平陸尉,以氣義自喜,常慕郭代公、李北海之為心。因夜值宿,囚 有為母復仇殺人者,與金而逸之,故縣聞於廉使。廉使奏之,坐謫為民於海康。敕下之日, 不問家產,但荷銀鐺而去。有客田山叟者,或云數百歲。時來平生,正與昭洽,乃齎酒攔道 而飲餞之。謂昭曰:「君義大也,脫人之禍而自當之,真荊聶之儔也。吾請從子。」昭不許 。固請,乃許之。至三鄉夜,山史脫衣易酒,大醉其左右。謂昭曰:「可遁矣。」與之攜手 出東郊,贈藥一粒曰:「非惟去疾,兼能去食。」又約曰:「此去,但遇道北有林藪蘩翳處 ,可且匿。不獨逃難,當獲美姝。」昭辭行,遇蘭昌宮,古木修竹,四合其所。昭逾垣而入 ,追者但東西奔走,莫能知蹤矣。昭潛於古殿之西間。及夜,風清月朗,見階間有三美女, 笑語而至,揖讓升於花茵,以犀杯酌酒而進之。居其首女子酹之曰:「吉利吉利,好人相逢 ,惡人相避。」其次曰:「良宵宴會,雖有好人,豈易逢耶?」昭居窗隙間聞之,又志田山 叟之言,遂躍出曰:「適聞夫人云『好人豈易逢耶』。昭雖不才,願備好人之數。」三人愕 然良久,曰:「君是何人,而匿於此?」昭具以實對。乃設座於茵之南。昭詢其姓字,長曰 :「雲容張氏。」次曰:「鳳台蕭氏。」次曰:「蘭翹劉氏。」飲將酣,蘭翹命骰子,謂二 女曰:「今夜佳賓相逢,須有匹偶,請擲骰子,遇彩強者得薦枕席。」遍擲,雲容翹遂命薛 郎近雲容姊坐,又持雙杯而獻,曰:「真所為合巹矣。」昭拜謝之。遂問:「夫人何許人? 何以至此?」答曰:「某乃齊元中楊貴妃之侍兒也。妃甚愛惜,嘗令獨舞霓裳於繡嶺宮。妃 贈我詩曰: 『羅袖動香香不已,紅渠裊裊秋煙裡。 輕雲嶺上乍搖風,嫩柳池邊初拂水。』 詩成,皇帝吟諷久之,亦有繼和,但不記耳。遂賜雙金扼臂,因茲寵幸,愈於群輩。此 時多遇帝與申天師談道,餘獨與貴妃得竊聽,亦數侍天師茶藥,頗獲天師憫之,因間處叩頭 乞藥,師雲,『吾不借,但汝無分,不久處世,如何?我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天師 乃與絳雪丹一粒曰:『汝但服之,雖死不壞。但能大其棺,廣其穴,含以真玉,疏而有風, 使魂不蕩空,魄不沉寂,有物拘制,陶出陰陽,後百年得遇生人交精之氣,或再生,便為地 仙耳。』我沒昌蘭之時,同輩具以白,貴妃憐之,命中貴人陳玄造受其事,送終之器,皆荷 如約。今已百年矣。仙師之兆,莫非今宵良會乎?此乃宿分,非偶然耳。」昭因詰申天師之 貌,乃田山叟之魁梧也,昭大驚曰:「山叟即天師明矣,不然何以委曲使餘符曩日之事哉? 」又問蘭、鳳二子。容曰:「亦當時宮人有容者,為九仙媛所忌,毒而死之,藏吾穴之側, 與之交遊非一朝一夕耳。」鳳台請擊席而歌,送昭、容酒。歌曰:
臉花不綻幾含幽,今夕陽春獨換秋。
我守孤燈無白日,寒雲壟上更添愁。
蘭翹和曰:
幽谷啼營整羽翰,犀沉玉冷自長歡。
月華不忍扃泉戶,露滴松枝一夜寒。
雲容和曰:
韶光不見分成塵,曾餌金丹忽有神。
不意薛生攜舊律,獨開幽谷一技春。
昭亦和曰:
誤人宮牆漏網人,月華清洗玉階塵,
自疑飛到蓬萊頂,瓊豔三枝半夜春。
詩畢,旋聞雞鳴,三人曰:「可歸室矣。」昭持其衣,超然而去。初覺門戶至微,及經
閾,亦無所妨。蘭、鳳亦告辭而他往矣。但燈燭熒熒,侍婢凝立,帳幄緒繡,如貴戚家焉。
遂同寢處,昭甚慰喜。如此覺數夕,但不知昏旦。容曰:「吾體已蘇矣。但衣服破故,更得
新衣則可起矣。今有金扼臂,君可持往近縣易衣服。」昭懼,不敢去,曰:「恐為州縣所執
。」容曰:「無憚。可將我白絹去。有急即蒙首,人無能見矣。」昭然之,遂出三鄉貨之,
市其衣服,夜至穴側,容已迎門而笑,引人曰:「但啟梓,當自起矣。」昭如其言,果見容
體已生,及回顧看帷帳,惟一大穴,多冥器服玩金玉,惟取寶器而出,遂與容同歸金陵幽棲
,至今見在,容鬢不衰,豈非俱餌天師之靈藥乎?申生名元也。
第五卷
少昊 少昊以金德王,母曰皇娥,處璇宮而夜織,或乘桴木而晝游,經歷窮桑、滄茫之浦。時 有神童,容貌絕俗,稱為白帝之子,即太白之精。降乎水際,與皇娥宴戲,奏娟之樂,游漾 忘歸。窮桑者,西海之濱,有孤桑之樹,直上千尋,葉紅椹紫,萬歲一實,食之,後天而老 。
帝子與皇娥泛於海上,以桂枝為表,結薰茅為旌,刻玉為鳩、置於表端。言鳩知四時之
候,故春秋傳曰,司至是也。今之相風,此之遺象也。帝子與皇娥並坐,撫桐峰梓瑟,皇娥
倚瑟而清歌曰:
天清地曠浩茫茫,萬象回薄化無方。
天蕩蕩望滄滄,乘桴輕漾著日傍。
當其何所至窮桑,心知和樂悅未央。
俗謂遊樂之處為桑中也,《詩》中《衛風》云:「期我乎桑中」。蓋類此也。帝子答歌
曰:
四維八埏眇難極,驅光逐影窮水域,
璇宮夜靜當軒織,桐峰文梓千尋直。
伐梓作器成琴瑟,清歌流暢樂難極,
滄湄海浦來棲息。
及皇娥生少昊,號曰窮桑氏,亦曰桑丘氏。至六國時,桑丘子著陰陽書,即其餘裔也。
少昊以主西方,一號金天氏,亦曰金窮氏。時有五鳳隨方之色,集於帝庭,因曰鳳鳥氏。金
鳴於山,銀湧於地,或如龜蛇之類,乍似人鬼之形。有水屈曲,亦如龍鳳之狀。有山盤纖,
亦如屈龍之勢。故有龍山龜山鳳水之目也。亦因以為姓,末代為龍丘氏,出班固《藝文志》
。蛇丘氏,出西王母《神異傳》。
妲已 商王紂名受,貌美而資辯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嘗倒曳九牛,撫梁易 柱。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好酒淫樂,嬖 於有蘇之美女妲己,惟嬖己言是從。於是使師涓作新淫之聲,北里之舞,靡靡之樂。益收狗 馬奇物,廣沙丘苑台,多取野獸飛鳥置其中,大聚樂戲於沙丘。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 女裸相逐,為長夜之飲。鄂侯、西伯昌、九侯為三公。九侯有好女人之紂。九侯女不喜淫, 紂怒殺之,而醢九侯。鄂侯爭之,強辯之疾,並脯鄂侯。西伯聞之竊歎,崇侯虎知之以告紂 ,紂囚西怕里九年。西怕之臣閡夭之徒,求有莘氏之美女,驪戎之文馬,有熊九駟,珍奇怪 物,因殷嬖臣費仲獻之紂,紂大悅曰:「此一物足以釋西伯,況其多乎。」乃赦西伯,賜之 弓矢斧鉞,得專征伐。
師延者殷之樂人也,拊一弦琴,則地抵皆升;吹玉律,則天神俱降。紂淫於聲色,乃拘 師延於陰宮,欲極刑慘。師延既被囚係,奏清商流徵滌角之音,司獄者以聞於紂,紂猶嫌曰 :「此乃淳古遠樂,非餘可聽說也。」猶不釋。師延乃更奏迷魂淫魄之曲,以奉清夜之娛, 乃得免炮烙。周武王興師,師延赴濮流而逝,或云死於水府。
周昭王 二十四年,涂修國獻青鳳丹鵲,各一雌一雄。孟夏之時,鳳鵲皆脫易毛羽,聚鵲翅以為 扇,緝鳳羽以飾車蓋也。扇一名游飄,二名翮,三名虧光,四名仄影。時東甌獻二女,一名 延娟,二名延娛,使二人更搖此扇,侍於王側,輕風四散,泠然自涼。此二人辯口麗辭,巧 善歌笑,步塵上無跡,行日中無影。
及昭王淪於漢水,二女與王乘舟,夾擁王身同溺於水,故江漢之人到今思之,立祀於江。 數十年間,人於江漢之上,猶見王與二女乘舟戲於水際。至暮春上已之日,禊集詞間,或以時 鮮甘味,彩蘭杜包裹以沉水中,或結五色紗囊盛食,或用金鐵之器,並沉水中,以驚蚊龍水蟲 ,使畏之不侵此食也。其水旁號日招抵之詞,綴青鳳之毛為二裘,一名煩質,二名暄肌,服之 可以卻寒。至厲王流於彘,彘人得而奇之,分裂此裘,遍於彘上。罪人大辟者,抽裘一毫以贖 其死,則價值萬金。
穆王 穆王即位三十二年,巡行天下,馭黃金碧玉之車。旁氣乘風,起朝陽之岳,自明及晦,窮 寓縣之表。有書史十人,記其所行之地。又副以瑤華之輪十乘,隨王之後,以載其書也。王馭 八龍之駿,一名絕地,足不踐土;二名翻羽,行越飛禽;三名奔宵,夜行萬里;四名超影,逐 日而行;五名逾輝,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騰霧,乘雲而奔;八名夾翼,身有 肉翅。遞而駕焉,按轡徐行,以匝天地之域。王神智遠謀,使毅跡遍於四海,故絕異之物,不 期而自服焉。 三十六年,王東巡大騎之谷,詣春宵宮,集諸方士仙術之要,而螭鵠龍蛇之類奇種,憑空 而出。時已將夜,王設長生之燈以自照,一名恒輝。又列潘膏之燭,遍於宮內。又有鳳腦之燈 。又有冰荷者,出冰壑之中,取此花以覆燈,七八尺不欲使光明遠也。西王母乘翠鳳之輦而來 ,前導以文虎文豹,後列雕麟紫麇,曳白玉之履,敷碧蒲之席、黃莞之薦,共王張高會。薦清 澄琬琰之膏以為酒。又進洞淵紅花,州甜雪,昆流素蓮;陰歧黑棗,萬歲冰桃千年碧藕,青花 白橘。素蓮者,一房百子,凌冬而茂。黑棗者,其樹百尋,實長二尺,核細而柔,百年一熟。
褒姒 夏后氏衰,有二神龍止於夏帝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夏帝卜殺之。與去之,與止之 ,莫吉卜,請其而藏之,乃吉。於是布幣而策告之,龍亡而在,櫝而藏之。夏亡,傳此器於殷 。殷亡,又傳此器於周。比三代莫敢發之。至厲王之未,發而觀之,流於庭,不可除。厲王使 婦人裸而噪之,化為玄鼋,以入王后宮。後宮之童妾,既齔而遭之,既笄而孕,元夫而生子, 懼而棄之。宣王之時,童女謠曰:「弧箕服,實亡周國。」於是宣王聞之。有夫婦賣是器者, 宣王使執而戮之。逃於道,而見向者後宮童妾所棄妖子出於路者,聞其夜啼。哀而收之。夫婦 亡奔於褒,褒人有罪,請入童妾所棄女子者贖罪。棄女子出於褒。是為褒姒。當幽王之三年, 王之後宮,見而嬖幸之,生子伯服,竟廢申后及太子,以褒擬為后,伯服為太子。太史伯陽曰 :「禍成矣,無可奈何。」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誘之萬方,故不笑。幽王為烽隧犬鼓。 有寇至,則舉烽火。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褒姒乃大笑。幽王悅之,為數舉烽火。其後不信, 諸侯益亦不至。申后之父申侯怒,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舉烽火徵兵,兵莫至,遂殺幽王 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
夏姬 夏姬者,陳大夫夏征舒之母,而御叔之妻也。陳靈公元年,征舒已為卿。十四年,靈公與 大夫孔寧、儀行父皆通於夏姬。衷其服以戲於朝。泄冶諫曰:「君臣淫亂,民何效焉?」靈公 以告二子,二子請殺泄冶,公弗禁,遂殺泄冶。十五年,靈公與二子飲於夏氏,公戲二子曰: 「征舒似汝。」二子曰:「亦如公。」征舒怒。靈公罷酒出,征舒伏弩廄門,射殺靈公。孔寧 、儀行父皆奔楚。明年,楚莊王伐陳,誅征舒,欲納夏姬。申公巫臣曰:「不可。君召諸侯, 以討罪也。今納夏姬,貪其色也。貪色為淫,淫為大罰。若興諸侯,以取大罰,非慎之也。王 其圖之。」王乃止。子反欲娶之,巫臣曰:「是不樣人也。是夭子蠻,殺御叔,弒靈侯,戮夏 南,出孔、儀,喪陳國,何不祥如是!人王實難,其有不獲死乎。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 子反乃止。王以與連尹襄老。襄老死於,不獲其屍。其子黑要 焉。巫臣使道焉,曰:「歸, 吾聘汝。」又使自鄭召之曰:「屍可得也,必來逆之。」姬以告王,王問諸屈巫,對曰:「其 信知之父,成公之嬖也,而中行伯之季弟也,新佐中軍,而善皇戍,甚愛此子。其必因鄭而歸 子,與襄老之屍以求之。鄭人懼於之役,而欲求媚於晉,其必許之。」王遣夏姬歸。將行,謂 送者曰:「不得屍,吾不返矣。」巫臣聘諸鄭,鄭伯許之。及共王即位,將為陽橋之役,使屈 巫聘於齊,且告師期。巫臣盡室以行,申叔跪從其父。將適郢,遇之曰:「異哉。夫子有三軍 之懼,而又有桑中之喜。且將竊妻以逃者也。」及鄭,使介反幣,而以夏姬行。將奔齊,齊師 新敗。曰:「吾不處不勝之國。」遂奔晉,而因卻至以成於晉,晉人使為邢大夫。
按《列女傳》,夏姬狀美好,老而復少者三,三為王后,七為夫人,公侯爭之,莫不迷惑 失意,又曰:「姬,雞皮三少,善彭老交接之術。」
越王 越謀滅吳,畜天下奇寶、美人、異味進於吳。殺三牲以祈天地,殺龍蛇以祠川岳。矯以江 南億萬戶民輸吳為傭保。越又有美女二人,一名夷光,二名修明(即西施、鄭旦之別名),以 貢於吳。吳處以椒華之房,貫細珠為簾幌,朝下以蔽景,夕卷以待月。二人當軒並坐,理鏡靚 妝於珠幌之內,竊窺者莫不動心驚魂,謂之神人。吳王妖惑忘政,及越兵人國,乃抱二女以逃 吳苑。越軍亂入,見二女在樹下,皆言神女,望而不敢侵。今吳城蛇門內,有朽株尚為祠神女 之處。初越王人國,有丹烏夾王而飛,故勾踐人國,起望烏台,言丹烏之異也。范蠡相越,日 致千金,家童閒算術者萬人,收四海難得之貨,盈積於越都,以為器,銅鐵之類,積如山之阜 ,或藏之井塹,謂之寶井。奇容麗色溢於閨房,謂之游宮。歷古以來,未之有也。
燕昭王 王即位二年,廣延國來貢善舞者二人。一名旋娟,一名提謨,並玉質凝膚,體輕氣馥,綽 約而窈窕,絕古無倫。或行無跡影,或積年不饑。昭王處以單綃華幄,飲以珉之膏,飴以丹泉 之粟。王登崇霞之台,乃召二人徘徊翔舞,殆不自支。王以纓縷拂之,二人皆舞,容冶夭麗, 靡於鸞翔,而歌聲輕 。乃使女伶代唱其曲,清響流韻,雖飄梁動木,未足嘉也,其舞,一名 縈塵,言其體輕與塵相亂。次日集羽,言其婉轉若羽毛之從鳳。未曲曰旋懷,言其支體纏曼, 若人懷袖也。乃設麟文之席,散莖蕪之香。香出波戈國,浸地則上石皆香,著朽木腐草莫不鬱 茂,以熏枯骨則肌肉皆生。以屑噴地厚四五寸,使二女舞其上,彌日無跡,體輕故也。時有白 鸞孤翔,銜千莖穗於空中,自生花實,落地則生根葉,一歲百獲,一莖滿車,故曰盈車嘉穗。 麟文者,錯雜寶以飾席也,皆為雲霞麒鳳之狀。昭王復以衣袖麾之,舞者皆止。昭王知其神異 ,處於崇霞之台,設枕席以寢宴,遣侍人以衛之。王好神仙之術,玄天之女托形作此二人。昭 王之未,莫知所在,或云游於漢江,或伊洛之濱。
齊襄王 齊閡王之遇殺,其子法章變姓名,為莒太史家傭夫。太史效女奇法章之狀貌,以為非常人 ,憐而常竊衣食之與私焉。莒中及齊亡臣相聚,求閔王子,欲立之。法章乃自言於莒。共立法 章為襄王。襄王立,以太史氏女為王后,生子建,太史敫曰:「女無媒而嫁者,非吾種也,污 吾世矣。」終身不睹君王后。君王后賢,不以不睹之故失人子之禮也。襄王卒,子建立為齊王 ,君王后事秦謹,與諸侯信,以故建立四十有餘年,不受兵。秦昭王嘗遣使者遺君王后玉連環 曰:「齊多智而解此環不?」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錐椎破之,謝秦使曰: 「謹以解矣。」及君王后且卒,誡建曰:「群臣之可用者某。」建曰:「請書之。」君王后曰 :「善。」取筆犢受言,君王后曰:「老婦已忘矣。」
春申君 楚考烈王無子春申君患之,求婦人宜子者,進之甚眾,卒無子。趙人李園,持其女弟欲進 之楚王,聞其不宜子,恐又無寵。李園求事春申君為舍人,已而謁,歸,故失期。還謁,春申 君問狀,對曰:「齊王遣使求臣女弟,與其使者飲,故失期。」春申君曰:「聘人乎?」對曰 :「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見乎?」曰:「可。」於是園乃進其女弟,即幸於春申君。知 其有娠,園乃與其女弟謀,園女弟乘間說春申君曰:「楚王之貴幸君,雖兄弟不如。今君相楚 王二十餘年,而王無子,即百歲後將更立兄弟,即楚王更立,彼亦各貴其所親,君又安得長有 寵乎?非徒然也?君用事久,多失禮於王兄弟,兄弟誠立,禍且及身,奈何以保相印、江東之 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之幸君未久,誠以君之重,而進妾於楚王,王必幸妾, 妾賴天而有男;則是君之子為王也,楚國封盡可得,孰與其臨不測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 乃出園女弟謹舍,而言之楚王,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為太子,以李園女弟立為王后。楚 王貴李園,李園用事。李園既入,其女弟為王后,子為太子,恐春申君語泄而益嬌,陰養死士 ,欲殺春申君以滅口,而國人頗有知之者。春申君相楚二十五年,考烈王病,朱英謂春申君曰 :「世有無妄之福,又有無妄之禍,今君處無妄之世,以事無妄之主,安不有無妄之人乎?」 春申君曰:「何為無妄之福?」「君相楚二十餘年矣,雖名為相國,實楚王也,五子皆諸侯相 。今王疾甚,旦暮崩,太子衰弱,疾而不起,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當國如伊尹、周公,玉 長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稱孤,因而有楚國,此所謂無妄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謂無妄之禍 ?」曰:「李園不治國,王之舅也,不為兵將,而陰養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崩,李園必先人。 據本議制斷君命,秉權而殺君以滅口,此所謂無妄之禍也。」春申君曰:「何謂無妄之人?」 曰:「君先仕臣為郎中,君王崩,李園先人,臣請為君其胸殺之,此所謂無妄之人也。」春申 君曰:「先生置之,勿復言也。李園軟弱人也,僕又善之,又何至此。」朱英恐,乃亡去。後 十七日,楚考烈王崩,李園果先人,置死士止於棘門之內。春申君後人,止棘門,園死士夾刺 春申君,斬其頭,投之棘門外。於是使吏盡滅春申君之家,而李園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 之王,所生子者,遂立為楚幽王也。
中山陰后 陰姬與江姬爭為后,司馬喜謂陰姬公曰:「事成則有土得民,不成則恐無身,欲成之,何 不見臣乎?」陰姬公稽首曰:「誠如君言,事何可預道者?」司馬喜即奏書中山王曰:「臣聞 弱趙強中山。」中山王悅而見之,曰:「願聞弱趙強中山之說。」司馬喜曰:「臣願之趙,觀 其地形險阻,人民貪富,君臣賢不肖,商敵為資,未可預陳也。」中山王遣之。見趙玉曰:「 臣聞趙天下善為音,佳麗人之所出也。今者臣來,至境人都邑,觀人民謠俗,容貌顏色,殊無 佳麗美好者。以臣所行多矣,周流無所不至,未嘗見人有中山陰姬者也。不知者特以為神人, 言不能及也。其容貌顏色,固已過絕人矣,若其眉目准頒,權衡犀角偃月,彼乃帝王之後,非 諸侯之姬也。」趙王意移,大悅,曰:「吾願請之何如?」司馬喜曰:「臣竊見其佳麗,口不 能元道爾。即欲請之,是非臣所敢議,願王元泄也。」司馬喜辭去。歸報中山王曰:「趙王非 賢王也,不好道德而好聲色,不好仁義而好勇力。臣聞其乃欲請所謂陰姬者。」中山王作色不 悅。司馬喜曰:「趙,強國也,其請之必矣,王如不與,即社稷危矣,與之巨為諸候笑。」中 山王曰:「為將奈何?」司馬喜曰:「王立為后,以絕趙王之意。世無請后者,雖欲得請之鄰 國,不與也。」中山王遂立為后,趙王亦無請言也。
秦宣太后 秦宣太后愛魏丑大夫。后病將死,出令曰:「為我葬,必以魏子為殉。」魏子患之。庸芮 為魏子說太后曰:「以死者為有知乎?」曰:「無知也。」曰:「若太后之神靈,明知死者之 無知矣,何為空以生所愛,葬於無知之死人哉。若死者有知,先王積怒之日久矣。太后救過且 不贍,何暇私魏丑夫乎?」太后曰:「善。」乃止。
呂不韋 呂不韋者,陽翟大賈人也。往來販賤賣貴,家累千金。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其四十二 年,以其次子安國君為太子。安國君有子二十餘人,安國君有甚愛姬,立以為正夫人,號日華 陽夫人,華陽夫人無子。安國君中男名子楚,子楚母日夏姬,母愛子楚,為秦質子於趙。秦數 攻趙,趙不甚禮子楚,子楚秦諸庶孽孫質於諸侯,車乘進用不饒,居處困不得意。呂不韋賈邯 鄲,見而憐之曰:「此奇貨可居。」乃往見子楚說曰:「吾能大子之門。」子楚笑曰:「且自 大君之門,而乃大吾門。」不韋目:「子不知也,吾門待子門而大。」子楚心知所謂,乃引與 坐,深語。不韋曰:「秦王老矣,安國君得為太子,竊聞安國君愛幸華陽夫人,華陽夫人無子 ,能立適嗣者,獨華陽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餘人,子又居中,不甚見幸,又質諸侯,即大王 薨,安國君立為王,則子無幾得與長子及諸子旦暮在前者爭為太子矣。」子楚曰:「然,為之 奈何。」呂不韋曰:「子貧客於此,非有以奉獻於親及結賓客也。不韋雖貧,請以千金為子西 遊,事安國君及華陽夫人,立於為適嗣。」子楚乃頓首曰:「必如君策,請得分秦國與君共之 。」不韋乃以五百金與子楚,為進用結賓客。而復以五百金買奇物玩好,自奉而西遊秦,求見 華陽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獻華陽夫人。因言:「子楚賢知,結諸侯,賓客遍天下。常曰:『楚 也,以夫人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夫人大喜。不韋因使其姊說夫人曰:「吾聞之,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今夫人事太子,甚愛而無子,不以此時早自結於諸子中賢孝者,舉 立以為適而子之,夫在則重尊,夫百歲之後,所子者為王,終不失勢,此所謂一言而萬世之利 也。不以繁華時樹本,即色衰愛弛後,雖欲開一語,尚可得乎?今子楚賢而自知,中男也,次 不得為適,其母又不得倖,自附夫人,夫人誠以此時拔以為適,夫人則竟世有寵於秦矣。」華 陽夫人以為然。乘太子閒,從容言:「子楚,質於趙者絕賢,來往者皆稱譽之。」因涕泣曰: 「妾幸得充後宮,不幸無子,願得子楚立以為適嗣,以托妾身。」安國君許之,乃與夫人刻玉 符,約以為適嗣。安國君及夫人,因厚饋遺子楚,而請呂不韋傅之,子楚以此名譽益盛於諸侯 。 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者與居,知有身。子楚從不韋飲,見而悅之,因起為壽請之。 不韋怒,念業已破家為子楚,欲以釣奇,乃遂獻其姬;姬自匿有娠,至大期時生子政,子楚遂 立姬為夫人。秦昭王五十年,使玉圍邯鄲急,趙欲殺子楚,子楚與不韋謀,行金六百斤予守者 吏,得脫亡赴秦軍,遂以得歸。趙欲殺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趙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 活。
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國君立為王,華陽夫人為王后,子楚為太子。趙亦奉子楚夫人 及子政歸秦。秦王立,一年薨,諡為孝文王,太子子楚代立,是為莊襄王,所養母華陽後為華 陽太后,真母夏姬尊以為夏太后。莊襄王元年,以不韋為丞相,封為文信侯,食河南洛陽十萬 戶。莊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為王,尊不韋為相國,號稱仲父。
秦王年少,太后時時竊私通不韋。不韋家童萬人。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 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不韋以秦之強,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 食客三千人。始皇帝益壯,太后淫不止,不韋恐覺禍及己,乃私求大陰人 以為舍人,時縱倡 樂,使以其陰關桐輪而行,令太后聞之,以啖太后。太后聞,果欲私得之。不韋遂進,詐令人 以腐罪告。不韋又陰謂太后曰:「可事詐腐,則得給事中。」太后乃厚賜主腐者吏,詐論之。 拔其鬚眉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與通,絕愛之,有娠。太后恐人知之,詐卜當避時,徙 宮居雍,嘗從,賞賜甚厚,事皆決於。家童數千人,諸客求宦,為舍人千餘人。 始皇九年,有告實非宦者;常與太后私亂;生子二人皆匿之;與太后謀,曰「王即薨,以 子為後」。於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實,事連相國呂不韋。九月,夷三族,殺太后所生兩子, 而遂遷太后於雍,諸舍人,皆沒其家而遷之蜀。王欲誅相國,為其奉先王功大,及賓客辯士為 游說者眾,王不忍致法。秦王十年十月,詔免相國呂不韋。
第六卷
漢武帝 漢景帝王皇后,槐里王仲女也。名妹兒,母臧氏,臧茶孫也。初為仲妻,生一男兩女,其 中一女即后也。仲死,更嫁長陵田氏,生二男。后少孤,始嫁與金王孫,生一男矣。相工姚翁 善相人,千百弗失。見后而歎曰:「天下貴人也,當生天子。」田氏乃奪后歸,納太子宮,得 倖有娠,夢日人懷。景帝亦夢高祖謂后曰:「王美人得子,可名為彘。」及生男,因名焉。是 為武帝。
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旦,生於漪蘭殿。年四歲,立為膠東王。少而聰明,有智術,與宮人 諸兄弟戲,善征其意而應之,大小皆得其歡心。及在上前,恭敬應對,有若成人。太后,下及 侍衛,咸異之。是時,薄皇后無子,立栗姬子為太子。長公主嫖有女,欲與太子婚。栗姬妒, 寵少衰,王夫人因令告栗姬曰:「長公主前納美人,得倖於上,子何不私謁長公主結之乎。」 時諸美人皆因長公主見得貴幸也,故栗姬怒不聽,因謝長公主,不許婚。長公主亦怒,工夫人 因厚事之,長公主更欲與王夫人男婚,上未許。後長公主還宮,膠東王數歲,公主抱置膝上, 問曰:「兒欲得婦否?」長宮指左右長御百餘人,皆云不用。指其女阿嬌好否,笑對曰:「好 ,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長主大悅,乃苦要上,遂成婚焉。皇后既廢,栗姬次,應 立,而長主伺其短,輒微白之,上嘗與栗姬語,屬諸姬子曰:「吾百歲後善視之。」栗姬怒, 弗肯應,又罵上老狗,上心銜之未發也。長主日譖之,因譽王夫人男之美。王夫人陰告長主, 使大臣請立栗姬為后。上以為栗姬諷之,遂發怒,誅大臣,廢太子為王。栗姬自殺,遂立王夫 人為后,膠東王為太子,時年七歲。上曰。「彘者徹也。」因改名徹。廷尉上囚防年,繼母陳 氏殺年父,年因殺陳。依律,殺母大逆論。帝疑之,詔問太子,對曰:「夫繼母如母,明其不 及也,緣父之愛,故謂之母爾。今繼母無狀,手殺其父,貝下手之日,母恩絕矣,宜與殺人者 同,不宜大逆論。」帝從之,議者稱善。
太子年十四即位,改號建元。長主伐其功,求欲無厭,上患之,皇后寵亦衰。皇太后謂上 曰:「汝新即位,先為明堂,太皇太后己怒,今又忤長主,必重得罪。婦人性易悅,深慎之。 」上納太后戒,復與長主和,皇后寵幸如初。建元六年,太皇太后崩,上始親政事,好祀鬼神 ,謀議征伐。長主自伐滋甚,每有所求,上不復與。長主怨望,愈出丑言。上怒,欲廢,皇后 曰:「微長公主弗及此,忘德弗祥。且容之。」乃止。然皇后寵雖衰,嬌妒滋甚。女巫楚服, 自言有術能令上意回,晝夜祭祀,合藥服之。巫著男子衣冠幘帶,素與皇后寢居,相愛若夫婦 。上聞,窮治侍御,巫與后諸妖蠱咒咀,女而男淫,皆伏辜,廢皇后處長門宮。后雖廢,供養 如法,長門無異其宮也。長主以宿恩猶自親近。后置酒主家,見所幸董偃,上為之起。偃能自 媚於上,貴寵聞於天下。嘗宴飲宣室,引公主及偃。東方朔、司馬相如等並諫,上不聽。但既 富於財,淫於他色,與主漸疏。主怒,因閉於內,不復聽交遊,上聞之,賜偃死,后卒,與公 主合葬。元朔元年,立衛子夫為皇后。初,上幸平陽公主家,置酒作樂。子夫為謳者,善歌, 能造曲。每歌挑上,上喜,動起更衣,子夫因侍尚衣軒中,遂得倖。上見其美發悅之,遂納於 宮中。時宮女數千,皆以次幸。子夫新人在籍未,歲餘不得見。上擇宮人不中用者出之。子夫 因泣涕請出。上曰:「吾昨夜夢子夫,中庭生梓樹數株,豈非天意乎?」是日幸之,有娠生女 。凡三幸生二女,后生男,即戾太子也。淮南王安招方術之上,皆謂神仙,上聞而喜女事,於 是方士自燕齊至者數千人。齊人李少翁,年二百餘歲,色若童子,拜為文成將軍。歲餘,術未 驗,上漸厭倦。會所幸李夫人死,上甚思悼之。少翁雲能致其神。乃夜張帳,明燭陳酒食,令 上居他帳中,遙見李夫人,不得就視也。上愈益想之,乃作賦曰:美連娟以修兮,命絕而不長 ,飾新宮以延佇兮,泯不歸乎故鄉。慘鬱鬱其蕪穢兮,處幽隱而懷傷。釋輿馬於山椒兮,奄修 夜之不陽。
雲少翁者諸方皆驗,惟祭太乙積年元應。上怒,誅之。文成被誅,後月餘使者籍資從關東 還,逢於渭亭。謂使者曰:「為吾謝上,不能忍少日而敗大事乎。上好自愛,後四十年求我於 蓬山。方將共事,不相怨也。」於是,上大悔,復征諸方士。上常輕服為微行。時丞相公孫弘 數諫弗從。弘謂其子曰:「吾年已八十餘,陛下擢為宰相,士猶為知己死,況不世之君乎。今 陛下微行不已,社稷必危。吾雖不逮史魚,冀萬一能以屍諫。」因自殺。上聞而悲之,自為誄 。弘嘗諫伐匈奴。為之少止。弘卒,乃大發卒數十萬,遣霍去病討匈奴。折蘭過居延,獲祭天 金人於上林鑿昆明池,又起柏梁台,以處神君。神君者,長陵女子也。先嫁為人妻,生一男數 歲死,女子悲哀悼痛之亦死,死而有靈,其姒宛若(宛若姒之行也),祀之,遂關通言語,說 人家小事頗有驗。上遂祠神君請術。初,霍去病微時,數自禱於神君,神君乃見其形,自修飾 ,欲與去病交接。去病不肯。乃責之曰:「吾以神君清潔,故齋戒祈福。今規欲為淫,此非神 也。」因絕,不復往。神君亦慚。及去病疾篤,上命為禱於神君,神君曰:「霍將軍精氣少, 壽命弗長。吾嘗欲以太乙精補之,可以延年,霍將軍不曉此意,遂見斷絕。今病必死,非阿救 也。』」去病竟薨。上造神君請術,行之有效,大抵不異文成也。神君以道授宛若,亦曉其術 ,年百餘歲,貌有少容。衛太子未敗,一年神君亡去。自柏台燒後,神稍衰。東方朔娶宛若為 小妻,生三子,與朔同日死,時人疑化去未死也。自後,貴人公主慕其術,專為淫亂。大者抵 罪,或夭死無復驗雲;東郡送一短人,長五寸,衣冠具足。上疑其精,東方朔至。朔呼短人曰 :「巨靈阿母還來否?」短人不對。因指謂上:「王母種桃,三千年一結子。此兒不良,已三 過偷之,失王母意,故被謫來此。」上大驚,始知朔非世中人也。短人謂上曰:「王母使人來 告陛下,求道之法,惟有清靜,不宜騷擾。」言終弗見。上愈怪,召朔問其道。朔曰:「陛下 自當知。」上以其神人,不敢逼也。乃出宮女希幸御者二十人以賜之。朔與行道女子,並年百 歲而死。惟一女子,長陵徐氏號儀君,善傳朔術,至今上元延中,已百三十七歲矣,視之如童 女。者侯貴人更迎致之,問其道術。善行交接之道,無他法也。受道者皆與之通。或傳,世淫 之陳盛父子,皆與之行道。京中好淫亂者爭就之。翟丞相奏壞風俗,請戮尤亂甚者,今上弗聽 ,乃徙女子於敦煌,後遂人胡,不知所終。樂成侯上書,言方士欒大膠東人,故曾與文成侯同 師。上召見,大悅。大乃敢為大言,處之無疑。上乃封為樂通侯,賜甲第、童奴千人,乘輿車 馬帷幄器物以克其家。又以女公主妻之,送金千斤,更號當利公主。連年妖妄滋甚而不效,上 怒,收大,腰斬之。上起明光宮,發燕趙美女二千人充之,率皆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年滿三十 者出嫁之。掖庭總籍,凡諸宮美女,萬有八千,建章、未央、長安三宮,皆輦道相屬,率使宦 者婦人分屬,或以為僕射,大者領四五百,小者領一二百人。常被幸御者則注其籍,增其俸秩 ,比六百石。宮人既多,極被幸者數年一再遇,挾婦人媚術者甚眾,選二百人,常從幸郡國, 載之後車,與上同輦者十六人,充數恒使滿,皆自然美麗,不假粉白黛綠。侍尚衣軒者亦如之 。嘗自言,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日無婦人。善行導養術,故體常壯悅。其應有子者,皆記其時 日,賜金千斤。孕者拜爵為容華,充侍衣之屬。
上巡狩過河間,有紫青氣自地屬天。望氣者以為其下當有奇女,天子之祥。上使求之, 見有一女子在空館中,姿貌殊絕,兩手皆拳。上令開其手,數十人擘之莫能舒。上於是自披 手,手即伸。由是得倖,號拳夫人,進為婕妤,居鈞弋宮,解黃帝素女之術,大有寵。有娠 ,十四月而產,是為昭帝焉。從上至甘泉,因告上曰:「妾相連此,應為陛下生一男。年七 歲,妾當死。今必死於此,不可得歸矣。願陛下自愛。宮中多巫蠱氣,必傷聖體,幸慎之。 」言終而卒。既殯,屍香聞十餘里,因葬雲陵。上哀悼之,又疑其非常人,乃發塚,開棺, 空棺無屍,惟衣履存。上乃為起通靈台。於是上年六十餘,髮不白,更有少容,服食辟谷, 希復幸女子矣。每見群臣,自歎愚惑,天下希有仙人,盡妖妄耳。節食服藥差可少病,自是 亦不服藥,而體更瘠瘦,二三年中,慘慘不樂。行幸五柞宮謂霍光曰:「朕告老矣,公可立 鉤弋子。公善輔之。」光泣頓首曰:「陛下尚康豫,豈有此耶?」上曰:「吾病甚,公不知 耳。」三月丙寅,上晝臥不覺,顏色不異,而身已無氣。明日,色漸變,閉目,乃發喪,殯 未央前殿。朝哺上祭,若有食之。常所幸御,葬畢,悉出茂陵園。自婕妤以下,上幸之如平 生,旁人弗見也。光聞之,乃更出宮人,增為五百人,因是遂絕。
孝武李夫人傳 李夫人本以娟進。初,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愛之,每為新聲變曲,聞者 莫不感動。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上歎息曰:「善,世豈有此人乎?」平陽主因言,延 年有女弟。上乃召見之。實妙麗善舞,由是得幸。生一男,是為昌邑哀王。李夫人少而早卒 ,上憐憫焉。圖畫其形於甘泉宮。及衛思后廢後四年,武帝崩。大將軍霍光,緣上雅意,以 李夫人配食,追上尊號曰孝武皇帝。初,李夫人病篤,上自臨候之。夫人蒙被謝曰:「妾久 寢病,形貌毀壞,不可以見帝。願以王及兄弟為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將不起。一見 我,囑托王及兄弟,豈不快哉?」夫人曰:「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妾不敢以燕見帝。 」上曰:「夫人第一見我,將加賜千金,而予兄弟尊官。」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見 。」上復言,欲必見之。夫人遂轉向 欷而不復言。於是,上不悅而起。夫人姊妹讓之曰: 「貴人獨不可一見上囑托兄弟耶,何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見帝者,乃欲以深 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從微賤愛幸於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 上所以拳拳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意尚肯復 追思憫錄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后禮葬焉。其後,上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 海西侯,延年為協律都尉。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齊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 帷帳,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還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視。上愈 益相思悲感,為作詩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令樂府諸音家弦歌 之。上又自為作賦,以傷悼夫人。其辭曰:美連娟以修兮,命要緊絕而不長。飾新宮以延佇 兮,泯不歸乎故鄉。慘鬱鬱其蕪穢兮,處幽隱而懷傷。釋輿馬於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陽。秋 氣慘以淒淚兮,桂枝落而銷亡。神鶯煢以遙思兮,精浮游而出疆。托沉陰以曠久兮,借蕃番 華之未央。念窮極之不還兮,惟幼眇之相羊。函以俟風兮,芳雜襲以彌章。的容與以猗靡兮 ,縹飄姚乎愈莊。燕淫衍而撫楹兮,連流視而娥揚,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紅顏而弗明。歡接 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茫茫。忽遷化而不返兮,魂放逸以飛揚,何靈魂之紛紛兮,哀裴回以 躊躇。勢路日以遠兮,遂荒忽而辭去。超兮西征,屑兮不見。浸淫敞恍,寂兮無音。思若流 波,怛兮在心。亂曰:佳俠函光,隕朱榮兮。嫉妒癔茸,將安程兮。方時隆盛,年夭傷兮。 弟子增欷,沫悵兮。悲愁於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虛應,亦云已矣。礁妍太息,歎稚子兮。 慟栗不言,倚所恃兮。仁者不誓,豈約親兮。既往不來,申以信兮。去彼昭昭,就冥冥兮。 既下新宮,不復故庭兮,嗚呼哀哉,想魂靈兮!其後,李延年弟季,坐奸亂後宮,廣利降匈 奴,家族滅矣。
武帝 武帝思懷往者李夫人不可得復時,始穿昆靈之池,泛翔禽之舟。帝自造歌曲,使女伶歌 之。時日已西傾,涼風激水,女伶歌聲甚遒,因賦落葉哀蟬之曲曰:「羅袂兮無聲,玉墀兮 塵生。虛房冷而寂寞,落葉依於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餘心之未寧。」帝聞唱動心, 悶悶不自支。特命龍膏之燭以照舟內,悲不自止。親侍者覺帝容色愁怨,乃進洪梁之酒,酌 以文螺之卮,卮出波祗之國,酒出洪梁之縣。此屬右扶風,至哀帝,廢此邑。南人受此釀法 ,今言雲陽出美酒,兩聲相亂矣。帝飲三爵,色悅心歡,乃詔女伶出侍,帝息於延涼室,臥 夢李夫人授帝蘅蕪之香。帝驚起,而香氣猶著衣枕,歷月不歇。帝彌思求,終不復見。涕泣 洽席,遂改延涼室為遺芳夢室。 初,帝深嬖李夫人,死後常思夢之,或欲見夫人。帝貌憔悴,嬪御不寧。詔李少君,與 之語曰:「朕思李夫人,其可得乎?」少君曰:「可遙見,不可同於幃幄。暗海有潛英之石 ,其色青,輕如毛羽,寒盛則石溫,暑盛則石冷,刻之為人像,神悟不異真人。使此石像往 ,則夫人至矣。此石人能傳譯人言語,有聲無氣,故知神異也。」帝曰:「此石像可得否? 」少君曰:「願得樓船,巨力千人,能浮水登木,皆使明於道術。」賚不死之藥,乃至暗海 ,經十年而還。昔之去人,或升雲不歸,或托形假死,獲返者四五人。得此石,即命工人依 先圖刻作夫人形。刻成,置於青紗幕裡,宛若生時。帝大悅,問少君曰:「可得近乎?」少 君曰:「譬如中宵忽夢而晝。」「可得近觀乎?」「此石毒,宜遠望,不可逼也。勿輕萬乘 之尊,惑此精魅之物。」帝乃從其諫。見夫人畢,少君乃使舂此石人為丸服之,不復思夢。 帝乃築靈夢台,歲時祀之焉。
孝武帝 孝武帝,景帝子也。未生之時,景帝夢一赤彘從雲中下,直入崇芳閣。景帝覺而坐閣下 ,果見赤龍如霧來。閉戶牖。宮內嬪御望閣上有丹霞蓊蔚而起。霞滅,見赤龍盤回棟間。景 帝召占者姚翁以問之。翁曰:「吉祥也,此閣必生命世之人,攘夷狄而獲嘉瑞,為劉宗盛主 也。然亦有大妖。」景帝使王夫人移居崇芳閣,欲以順姚翁之言也。乃改崇芳閣為猗蘭殿。 旬餘,景帝夢神女捧日以授王夫人,夫人吞之。十四月而生武帝。景帝曰:「吾夢赤氣化為 赤龍,占者以為吉,可名之吉。」至三歲,景帝抱於膝上撫念之,知其心藏洞徹,試問:「 兒樂為天子否?」對曰:「由天不由兒,願每日居官,恒在陛下前戲弄,亦不敢逸豫以失子 道。」景帝聞,恧然加敬而訓之。他回復抱置几前,試問:「兒悅習何書,為朕言之。」乃 誦伏羲以來,群聖所錄陰陽診候,及龍圖龜策數萬言,無一字遺落。至七歲,聖徹過人。
景帝令名徹。徹及即位,好神仙之道,常禱祈名山大川五嶽以應神。元封元年正月甲子 ,登嵩山起道宮。帝齋七日,禱訖乃還。至四月戊辰,帝閒居,東方朔、董仲舒在側焉。忽 見一女子,著青衣,非常麗色。帝愕然問曰:「何人?」曰:「我蘭宮玉女,姓王名登。為 王母所使,從崑崙山來。」語帝曰:「聞子輕四海之祿,以尋道求生;降尊主之位,而屢禱 山嶽。勤哉有心,似可教者。從今日清齋,不交人事,至七月七日,王母當暫至也。」帝下 席跪謝。言訖,女子忽然不見。帝問東方朔:「此何人?」朔曰:「是西王母紫蘭官玉女, 常傳使命往來扶桑,出入靈州,交關常陽,傳言玄都阿母。昔出配於蜀仙人,近又召還,使 領命具錄靈官也。」帝於是登尋真之台,齋戒存道。其四方之事,權委於塚宰。到七月七日 ,乃掃宮掖,設座大殿。以紫羅薦地,燔百合之香,張雲錦之幃,燃九光之燈,列玉門之棗 ,酌葡萄之醴,射監香果,為天宮之饌。帝乃盛服立於階下,敕端門之內不得有妄窺者。內 外謐寂,以候仙官到。夜二更之後,忽見西南如白雲起,鬱鬱直來,逕趨宮廷。須臾轉近, 聞雲中有策鼓之聲,人馬之響。復半食頃,王母至也。或駕龍虎,或乘白麟,或乘白鶴,或 乘軒車,或乘天馬,群仙數千,輝光庭宇。既至,從官不復知所在,惟見王母乘紫雲之輦, 駕九色斑麟,別有五千天仙,側近雲駕,皆身長丈餘,同執彩旄之節,佩金剛靈璽帶,天真 之冠,咸佇殿下。王母惟將二侍女上殿,侍女年可十六七,服青綾之褂,容眸流盼,神華清 發,真美人也。王母東向坐,著黃錦袷襦,霞彩明鮮,金光奕奕,身帶飛火之綬,腰佩分景 之劍,頭上華髻,戴太真晨嬰之冠,履玄瓊鳳文之舄。映朗雲棟,神光曄,視之可年三十許 。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顏絕世。異靈人也。帝跪拜,問寒暄畢而立。因呼帝坐。帝面南 。王母自設天廚,精妙非常。豐珍上果,芳華百味,紫芝萎蕊,芬芳填累。清香之酒,非土 上所有,甘氣殊絕,奮不能名也。又命傳女索桃果。須臾,以玉盤盛仙桃七顆,大如鴨子, 形圓,青色,以呈王母。母以四顆與帝,三顆自食。桃味甘美,口有盈味。帝輒錄其核,王 母問帝。帝曰:「欲種之。」母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實,中夏地薄,種之不生如何。」帝 乃止。於是,酒觴數笙,王母乃命諸侍玉女咀花,王子登彈八瑯之,董雙成吹雲和之笙,石 公子擊昆庭之金,許飛瓊鼓震靈之簧,凌婉華批吾陵之石,范成君擊同陰之磬,段安香作九 天之鈞。於是眾聲朗徹,靈音駭空。又命法嬰歌玄靈之曲。歌畢,王母曰:「未欲修身,當 先營其氣,大仙真經所謂行益者益精,行易者易形;能易能益,名上仙籍;不益不易,不離 死厄。行益易者,謂常思念靈寶。靈者,神也。寶者,精也。子但愛精握固,閒氣吞液,氣 化為血,血化為精,精化為神,神化為液,液化為骨;行之不倦,神精充溢,為之一年易氣 ,二年易血,三年易精,四年易脈,五年易髓,六年易筋,七年易骨,八年易髮,九年易形 。易形則變化,變化則成道,成道則為仙人。吐納六氣,口中甘香,飲食靈芝,存道其味, 微息揖吞,從心所適。氣者,水也,無所不成,至柔之物,通致神精矣。此元殆天王在丹房 之中所設微言,今敕侍笈玉女李慶孫書之以相付,子善錄百修焉。」於是,王母言語粗畢, 嘯命靈官,使駕龍嚴車欲去。帝下席叩頭,請留慇懃,乃止。王母乃遣侍女與上元夫人相問 云:「王九光之母敬謝。此不相見四千餘年,天事勞我,致以愆面。劉徹好道,適來視之。 見徹了了,似可成進,然形慢神穢,腦血淫濁,五臟不淳。關腎彭孛,骨元津液,脈浮反升 ,肉多精少,童子不夷,三屍狡亂,玄白失時。雖當語之以至道,殆恐非仙才也。吾久不在 人間,實力臭濁。然後時可游望,以寫思念。客王對坐,悒悒不樂,夫人可暫來否?若能屈 駕,當停相須。」帝見侍女下殿,俄失所在。一時頃,侍女至。夫人隨遣一侍女答問云:「 阿環再拜,上問起居。遠隔絳河,擾以官事,遂替顏色,迨五千年。仰戀光潤,情係無違。 密香至,奉信,承降尊於劉徹處。聞命之際,登當命駕。先被大帝君敕使詣玄洲校定天元, 正爾暫去。如是當還,還便來席,願暫少留。」帝因問王母:「不審上元何真也?」王母曰 :「是三天真皇之母,上元之宮,統十方玉女名錄者也。」俄而夫人至,亦聞雲中有蕭鼓之 聲。既至,從官文武千餘人,並是女子,年皆十八九許。形容明逸,多服青衣,光彩耀目, 真靈官也。夫人年可二十餘,天姿精耀,靈眸豔絕。服青霜袍,雲彩亂色,非錦非繡,不可 名字。頭作三角髻,餘髮哉垂。至者戴九雲夜光之冠,帶六山大玉之佩,結鳳林華錦之綬, 腰流黃揮精之劍。上殿向王母拜。玉母坐止之,呼同坐,北向。夫人設廚,亦精珍,與王母 所設者相似。王母敕帝曰:「此真元之母,尊貴之人,汝當起拜問寒溫。」還坐,夫人笑曰 :「五濁之人,耽酒營利,嗜味淫色,固其常也。且徹以天子之貴,其亂目者倍於凡焉。而 復於華嚴之墟,折嗜慾之根,願無為之事,良有志矣。」王母曰:「所謂有心哉。」夫人謂 帝曰:「汝好道乎?聞數招方術,祭山嶽祠靈禱河,亦為勤矣。勤而不獲,實有由也。汝胎 性暴、胎性淫、胎性奢、胎性賊、胎性酷。五者恒舍於榮衛之中,五臟之內,雖獲良針,固 難愈也。暴則使氣奔而攻神,是故神擾而氣竭;淫則使精漏而魂度,是故精竭而魂消;奢則 使真雜而魄穢,是故命逝而靈臭;酷則喪仁而攻目,是故失仁而眼亂;賊者使心鬥而口乾, 是故內戰而外絕。此五事,皆是截身之刀鋸,刳命之斧斤。雖復志好長生,不能遣茲五難, 亦何為損性而自勞乎?然由是待此小益以自精掛耳。若從今已去,寫汝五性,及諸柔善,明 務察下,慈念矜寬,惠鰥恤寡,賑貧護弱,薄賦愛身,恒為陰德,救死濟厄,旦夕孜孜,不 泄精液,如是去諸淫,養汝神於諸奢處,至儉勤齋戒,節飲食,絕五穀,去羶腥,鳴天鼓, 飲玉漿,蕩華池,叩金梁,按而行之,當有異耳。今阿母乃天尊之重,下降於蟪蛄之戶,屈 宵虛之靈,而詣於狐鳥之徂。且阿母至誠,妙唱音容,其敬勖節度,明修所奉,比及百年, 阿母必能致汝於玄都之墟,迎汝於昆閬之中,位以仙官,游於十方。信吾言矣,子勵之哉。 若不能爾,無所言矣。」帝下席跪謝曰:「臣受性兇頑,生長亂濁,面牆不啟,無由開達。 然貪生畏死,奉靈敬神,今日受教,此乃天也。徹戴聖命,以為聖范,是小丑之臣,當獲生 活,惟垂哀護,賜其元元。」夫人使帝還坐。王母謂夫人曰:「卿之為此言甚急切,更使未 解之人畏於志矣。」夫人曰:「若其志道,將以身投餓虎,忘軀被弒,蹈人履難,必無憂也 。若其無志,則心疑真信嫌惑之徒,不畏急言。急言之發,欲戒其志耳。阿母既存念故來, 必當賜與屍解之方耳。」王母曰:「此子勤心已久,而不遇良師,遂欲毀其正志,當疑天下 必無仙人。是故我發靈宮,暫合塵濁。既欲堅其胎志,又欲令向化不惑也。今日相見,令人 念之。至於屍解下方,吾甚不惜,後三年吾必賜以成丹半劑,石像散一具。正爾授之,則徹 不得停當。今匈奴未弭,邊疆有事,何必令其倉卒褻天子之尊而便人林岫耶。如其悔改,吾 當數來。」王母因拊帝背曰:「汝當咀上元夫人至言,必得長生。可不勖勉邪!」帝跪曰: 「務書之金簡,以身謨之焉。」帝又見王母巾器中有一卷書,盛以紫錦之囊。帝問:「此書 是仙靈方耶!不審其目,可得瞻盼否?」王母出以示之曰:「此五嶽真形圖也。昨青城諸仙 ,就吾請求,今當過以付之,乃三天太上所出,文秘禁重,豈汝穢質所宜佩乎。今且與汝靈 光生經,可以通神勸心也。」帝叩頭固請不已。王母曰:「昔上皇清虛元年三月,太上道君 下觀六合,瞻河海之短長,察山嶽之高卑,名天柱而安於地理,植五嶽而擬諸鎮輔,賁昆陵 以舍靈仙,飭蓬山以館真人,安水神於極陰之源,棲大帝於扶桑之墟。於是,方丈之阜,為 理命之室;滄浪海島,養九老之堂。祖瀛玄炎,長元流生,鳳麟聚窟,各為洲名,並在滄流 大海玄津之中。水則碧黑俱流,波則震蕩群精。諸仙玉女,聚居滄溟。其名難測,其實分明 。乃目山源之規矩,睹河岳之盤曲。陵回阜轉,山高龍長,周旋透迤,形似善字,是故因像 制名,定名實之號。書形秘於玄台,而出為靈真之信。諸仙佩之,皆如轉章。道士執之,經 行山川。百神群靈,尊奉親近。汝雖不敏,然詣仙澤叩求,不忌於道。欣子有心,今以相與 ,當深奉敬,如事君父,泄失示人,必禍及也。」夫人語帝曰:「阿母今以瓊航笈妙韞,發 紫台之文,賜汝八會之書。五嶽真形,可謂至真且貴,上帝之玄觀也。子自非受命合神,焉 見此文。今雖得其形,觀其妙理,而無五帝六甲,左右靈飛之符,太陰六丁,通真逐靈玉女 之篆,太陽六戊,招神天光策精之書;左乙混洞東蒙之文,右庚素招攝殺之律;壬癸六遠, 隱地八術、丙丁八大九赤班符;六辛人金致黃水月華之法,六巳石精金光藏景化形之方;子 午卯西,八稟十決,六靈威儀;丑辰未戊,地真曲素訣辭,長生紫書,三五順行;寅已申亥 ,紫度炎光,內視中方。凡缺此十二事者,當何以召山靈、朝地神、攝萬精、驅百鬼、束虎 豹、役蚊龍乎!子所謂通,知其一,未見其他。」帝下席叩頭曰:「徹下土濁子,不識清真 。今日聞道,是生命會遇。今聖母賜以真形,修以度世。」夫人云:「今告徹應須六甲六丁 六戊致靈之術。」「既蒙啟發,弘益無量,惟願告誨,濟臣饑渴。使已枯之木,蒙雲陽之潤 ;焦炎之草,幸甘雨之凝。不敢多陳。」帝啟叩不已。王母又告夫人曰:「夫真形寶文,靈 宮所貴。此子守求不已,誓以心得。故虧科禁,將以與之。然五帝六甲,通真招神,此術渺 邈,必須精潔至誠,殆非流濁所宜行。吾今既賜徹以真形,夫人當授之矣。吾嘗憶與夫人共 登玄隴羽野及曜宜之山視王子童。子童就吾求請太上隱書,吾以三光秘言,不可傳泄於中仙 。夫人時有言見助於子童之至。以吾既難為來意,不獨執昔。至於今日之事,有以相似。後 來朱火陵食靈瓜,味甚好。憶此未久,而已七十歲。夫人既以告徹篇目十二事,必當匠而成 之,何緣令主人稽首請乞流血耶?」夫人曰:「誠不顧惜,向不持來耳。此是太虛群文真人 赤童所出,傳之既自有男女之限,又宜授得道者。恐徹下才,未應得此耳。」王母色不平, 乃曰:「天禁漏泄,犯違明科,傳必某人,授必知真者。夫人何向不才而說其靈飛之篇目乎 ?妄說則泄,而不傳是天道,此禁乃重於傳邪。別敕三官司直,推夫人之輕泄也。吾五嶽真 形文,乃太平上天皇所出,其文寶妙而為天仙之信,豈復當授於劉徹耶?直以徹孜孜之心, 數請川岳,勤修齋戒,以求神仙之應。志在度世,不遭明師,故吾等有以天下盼之爾。至於 仙之術,不復限惜而傳之。夫人且有致靈之方,能獨執之乎?吾今所以授徹真形文者,非謂 其必能得道,欲使其精誠有驗,求仙之不惑,可以諉進向化之徒,又欲令悠悠者知天地間有 此靈真之事,足以卻不信之狂夫耳。吾意在此也。此子性氣淫暴,眼睛不紅,何能成真仙。 浮空參差乎,勤而行之,庶幾不死千年。明科云:非長生難也,聞道難;非聞道難也,行之 難;非行之難也,終之難。良匠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也;非何足隱之耶。」夫人謝曰: 「謹受命矣。但環昔蒙倒景君、無常先生二君傳靈飛之約,以四千年一傳女,授女不授男。 太上科禁,只表於照生之符矣。環所授以來,並賢大女,即抱蘭兄傳大十八女子,固不可授 男也。頃見扶廣山青真小童,受六甲靈飛於太徹,中元君凡十二事,與環所授者同。青真是 環之大弟子,所受六甲未聞別授於人。彼男官也。今王敕取之,將以授徹也,先所以告其篇 目者,亦是憫其有心,特欲堅其專氣,今且廣求,他日與之,亦欲以男授男,承科而行,使 勤而方獲,令知天真之珍貴耳,非徒拘執衙泄天道矣。願不遂焉。阿母真形之貴,憫於勤志 ,亦已授之,可謂大不宜矣。」王母笑曰:「亦可恕乎?」夫人即命侍女紀羅容促到福廣山 ,敕青真小童出左右六甲靈飛致神之方十二事,當以授劉徹也。須臾侍女還,捧八色玉笈、 鳳文之蘊,以出六甲之文曰:『弟子何昌言:向奉使絳河,攝南真七元君,檢校群龍猛獸。 事畢,過受教,承阿母相邀詣劉徹家。不意天靈至尊,下降於臭濁,不審起北來何如?侍女 紀羅容至雲,尊母欲得金書秘字、六甲靈飛、左右策精之文十二事,欲授劉徹。輒封一通, 付信,且徹雖有心,實非仙才,詎宜以此傳泄於行屍乎!昌近帝處,見有上言之者甚眾。雲 山鬼笑於叢林,孤魂號於絕域,輿師歸而族有功,忘兵勞而縱白骨。煩擾黔首,淫酷自恣。 罪已彰於太上,怨已見於天氣,囂言玄聞,必不得度世也。奉尊見敕,不敢違耳。」王母笑 曰:「言此子者誠多,然帝亦不必推也。徹念道累年,齋亦勤矣。累禱名山,願求度脫,較 計功過,殆已相掩,但自今以去,勤修至誠。奉上元夫人之言,不宜復奢淫暴虐,使萬兆勞 殘,冤魂窮鬼有破屋之訴,流血之屍,忘功賞之辭耳。」夫人乃下席起,一手執八色玉笈, 鳳文之蘊,仰天向地而咒曰:「九天浩同,太山耀靈,神照玄微,清虛朗明,清靈者妙,守 氣者生,至念道臻,寂感真誠,役神形唇,安精年榮,授以靈飛,及此六丁,左右招神,天 光策精,可以步虛,可以隱形,長生久視,還白流青。我傳有四萬之授,徹傳在四十之齡。 違犯泄漏,禍必族傾。及是天真,必沉幽冥。爾其慎禍,敢告劉生。爾師生是青真小童,太 上中黃道君之司直,元始十天王入室弟子也,姓楊名陵,字庇華。形有嬰孤之貌,仙宮以青 真小童為號。其為器也,玉朗洞鑒,聖周萬變,玄鏡幽覽,才為真俊。游子浮廣,推此始運 。館於玄圃,治仙職分。子在師君,從爾所授,命必傾淪。」言畢,夫人一一手摘所施用節 度,以示帝焉。凡十二事都畢,又告帝曰:「夫五帝者,方面之真精。六甲者,立位之通靈 。佩而尊之,可致長生。此書,上帝封玄景之台,子其為寶秘焉。」王母曰:「此三天太上 之所撰,藏於紫陵之台,隱以靈壇之房,封以華琳之函,韞以蘭簡之帛,約以紫羅之索,印 以大帝之璽。受之者四十年傳一人,無其人,八十年可授二人。得道者四百年一傳,得仙者 四千年一傳,得真者四萬年一傳,升太上者四十萬年一傳。非其人,謂之泄天道;得其人不 傳,是謂蔽天寶;非限妄傳,是謂輕人老;受而不敬,是謂慢天藻。泄、蔽、輕、慢四者, 取死之刀斧,延禍之車乘也。泄者,身死於道路,受土刑而骸裂;蔽者,盲聾於求世,命調 殘而卒歿;輕則禍鐘於父母,詣玄都而受罰;慢則暴終而墮惡,生棄疾於後世。此皆道之科 禁,故以相戒,不可不慎也。」王母因授以五嶽真形圖。帝拜受俱畢,夫人自彈雲林之,歌 步玄之曲。王母命侍女田四非答歌,歌畢,乃告帝從者姓名,及冠帶執佩物名,所以得知而 紀焉。及明,王母與上元夫人同乘而去。龍虎車馬導從音樂如初來時,雲彩鬱勃,盡為香氣 。西南而去,良久乃絕。
帝既見王母及夫人,乃信天下有神仙之事,其後,帝以王母所授五真圖、靈光經及上元 夫人所授六甲靈飛十二事,自撰集為一卷及諸經圖,皆奉以黃金之几,封以白玉之函,以珊 瑚為牀,紫錦為囊,安著柏梁台上。數自齋潔朝拜,燒香灑掃,然後乃執省焉。帝日受法, 出入六年,意旨清暢高韻,自許為神真見降,必當度世,恃此不修至德,更興起台館,勞弊 萬民,坑降殺服,遠征夷狄,路盈怨歎,流血膏城,每事不從。至太初元年十一月己酉,天 火燒柏梁台,真形圖、靈飛經錄十二事、靈光經及自撰所受凡十四卷並函並失,王母當知武 帝不從訓,故火災耳。其後,東方朔一旦乘龍而飛去,同時眾人見從西北上冉冉,仰望良久 ,大霧覆之,不知所適。至元狩二年二月,帝病行西,憩五柞宮。丁卯帝崩,人殯未央宮前 殿,三月葬茂陵。夕,帝棺自動而有聲聞宮外,如此數遍。又有異香。營陵畢,於墳埏間大 霧,門柱壞,霧一月許。帝塚間先有一玉箱,一玉杖,此是西胡康渠王所獻,帝甚愛之,故 人梓宮中。其後四年,有人於扶風市中,買得此二物,帝時左右侍人有識此物是先帝所珍玩 者,因認以告有司。詰之,買者雲,商人也,從關外來,宿廛市。其日,見一人於北車巷中 賣此二物,青布三十匹,錢九萬,即交度,實不知賣箱杖主姓名。事實如此,有司以聞,商 人放還。詔以二物付太廟。 又,帝崩時,遺詔以雜經三十餘卷常讀玩者,使隨身斂。到延康二年,河東功曹李友, 入上黨抱犢山採藥,於岩室中得此經,盛以金箱,卷後題東觀臣姚名記月日,武帝時也。河 東太守張純以經箱奏宣帝,帝問武帝時左右待臣,有典書中郎關祭,見經及箱,流涕對曰: 「此孝武皇帝殯斂時物。臣嘗科著梓宮中,不知何緣得出?」宣帝大愴然,驚愕。以經付孝 武帝廟中。按,九都龍真經,得仙之下者皆示死,過太陰煉屍骸度地戶,然後得屍解而去。 且先斂箱杖,乃顯貨於市,經見山洞,自非得道者孰能如此乎。
王昭君 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人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 賜之。昭君人宮數年未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出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 示之。昭君丰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徘徊,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於失 信。遂與匈奴,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 從胡俗,遂復為後單于閼氏焉。
第七卷
孝成趙皇后傳 孝成趙皇后,本長安宮人。初生時,父母不舉,三日不死,乃收養之。及壯,屬陽阿主 家學歌舞,號曰飛燕。成帝嘗微行出,過陽阿主作樂。上見飛燕而悅之,召入宮,大幸。有 女弟復召人。俱為婕妤,貴傾後宮。許后之廢也,上欲立趙婕妤,皇太后嫌其所出微甚,難 之。太后姊子淳於長為侍中,數往來傳語,得太后旨,上立封趙捷好父臨為陽城侯,後月餘 ,乃立婕妤為皇后。追以長前白罷昌陵功,封為定陵侯。皇后既立,后寵少衰,而弟絕幸, 為昭儀,居昭陽舍,其中庭彤朱,而殿上髹漆,砌皆銅沓冒黃金,涂白玉,階壁帶往往為黃 金,函藍田璧,明珠翠羽飾之。自後宮未嘗有焉。姊弟專寵十餘年,卒皆無子。未年,定陶 王來朝。王祖母傅太后私賂遺趙皇后、昭儀,定陶王竟為太子。明年春,成帝崩。帝素強無 疾病,是時,楚思王衍、梁王立來朝,明旦當辭去,上宿供張白虎殿。又欲拜左將軍孔光為 丞相,已刻侯印書贊,昏夜平善,鄉晨傅褲襪欲起,因失衣不能言,晝漏下十刻而崩。民間 歸罪趙昭儀。皇太后詔大司馬莽、丞相大司空曰:「皇帝暴崩,群眾喧嘩怪之,掖庭令輔等 在後庭,左右侍燕迫近,雜與御史丞相廷尉治間皇帝起居發病狀。趙昭儀自殺。哀帝既立, 尊趙皇后為皇太后,封太后弟侍中駙馬都尉欽為新成侯。趙氏侯者凡二人。後數月,司隸解 光奏言:「臣聞許美人及故中宮史曹宮,皆御幸孝成皇帝,產子,子隱不見。臣遣從事椽業 史望,驗問知狀者。掖庭獄丞籍武,故中黃門王舜、吳恭、靳嚴,宮婢曹曉、道房、張棄, 故趙昭儀御者於客子、王偏、臧兼等,皆曰:宮即曉子女,前屬中宮為學事史,通《詩》, 授皇后。房與宮對食,元延元年,中宮語房曰:陛下幸宮。後數月,曉人殿中,見宮腹大, 問宮。宮曰:『御幸有娠。』其十月中,宮乳掖庭,牛官令舍有婢六人,中黃門田客持詔記 盛綠綈方底,封御史中丞印予武曰:『取牛官令舍婦人新產兒、婢六人,盡置暴室獄,毋問 兒男女、誰兒也。』武迎置獄。宮曰:『善藏我兒胞,丞知是何等兒也。』後三日,客持詔 記與武,問:『兒死未?手書對犢背。,武即書對:『兒見在未死。』有頃,客出曰:『上 與昭儀大怒,奈何不殺?,武叩頭啼曰:『不殺兒自知當死,殺之亦死。即因客奏封事曰: 『陛下未有繼嗣,子無貴賤。椎留意。』奏人。客復持詔記予武曰:『今夜漏上五刻,持兒 與舜會東交掖門。』武因問客:『陛下得武書,意何如?』曰:『瞠也。』武以兒付舜。舜 受詔內兒殿中,為擇乳母,告善養兒,且有詔,毋令泄漏。舜擇棄為乳母,時兒生八九日。 後三日,客復持詔記封如前予武,中有封小椽篋記曰:『告武,以篋中物書予獄中婦人,武 自臨飲之。武發篋中,有裹藥二枚,赫蹄書曰:『告偉能,努力飲此藥,不可復人,女自知 之。』偉能即宮,宮讀書已,曰:『果也,欲姊弟擅天下,我兒男也,額上有壯髮,類孝元 皇帝,今兒安在?危殺之矣,奈何令長信得聞之?』宮飲藥死,後宮婢六人召入,出語武曰 :『昭儀言,女無過,寧自殺耶,若外家也。我曹言願自殺。』即自戮死。武皆表奏狀。棄 所養兒十一日,宮長李南以詔書取兒去,不知所置,許美人前在上林涿沐館,數召人飾宮中 ,若舍一歲,再三召留數月或半歲御幸。元延二年,襄子共十一月乳,詔使嚴,持乳醫及五 種和藥丸三,送美人所。後客子、偏、兼,聞昭儀謂成帝曰:『常給我言從中宮來,既從中 宮來,許美人幾何從生中,許氏竟當復立耶?』懟,以手自搗,以頭擊壁戶柱,從牀上自投 地,啼泣不肯食。曰:『今當安置,我欲歸耳。』帝曰:『今故告之,反怒為,殊不可曉也 。』帝亦不食。昭儀曰:『陛下自知,是不食謂何?陛下常自言約不負女,今美人有子,竟 負約謂何?』帝曰:『約以趙氏,故不立許氏,使天下無出趙氏上者,毋憂也。』後詔使嚴 持綠囊書予許美人。告嚴曰:『美人當有以予汝,受來置飾室中簾南。』美人以葦篋一合, 盛所生兒緘封,及綠囊報書予嚴,嚴持筐書置飾室簾南去。帝與昭儀坐,使客子解篋緘。未 已,帝使客子、偏、兼皆出,自閉戶,獨與昭儀在。須臾開戶,呼客子、偏、兼,使緘封蘑 及綠綈方底,推置屏風東。恭受詔,持篋方底予武,皆封以御史中丞印,曰:『告武,篋中 有死兒埋屏處,勿令人知。』武穿獄樓垣下為坎,埋其中。故長定許貴人及故成都平阿侯家 婢王業、任、公孫習前免為庶人,詔召入,屬昭儀為私婢。成帝崩,未幸梓宮倉卒悲哀之, 時昭儀自知罪惡大,知業等故許氏、王氏婢,恐事泄,而以大婢羊子等賜予業等各且十人以 慰其意,囑『勿道我家過失。』元延二年,故掖庭令吾丘遵謂武曰:「掖丞庭吏以下,皆與 昭儀合通無可與語者,獨欲與武有所言。我無子,武有子,是家輕族人,得無不敢乎?掖庭 中御幸生子者輒死,又飲藥傷墮者無數,欲與武共言之大臣』。驃騎將軍貪嗜錢,不足計事 ,奈何令長信得聞之。遵後病困,謂武:『今我已死,前所語事,武不能獨為也,慎語。』 皆在今年四月赦令前。臣謹按:永光三年,男子忠等發長陵傅夫人塚,事更大赦。孝元皇帝 下詔曰:。比朕不當所得赦也。』窮治,盡伏辜,天下以為當。魯嚴公夫人殺世子,齊桓召 而誅焉,《春秋》予之。趙昭儀傾亂聖朝,親滅繼嗣,家屬當伏天誅。前平安剛候夫人謁坐 大逆,同產當坐,以蒙赦令歸故郡。今昭儀所犯尤悖逆,罪重於謁,而同產親屬,皆在尊貴 之位,迫近帷幄,群下寒心,非所以懲惡崇誼事四方也。請事窮竟,丞相以下議正法。」哀 帝於是免新成侯趙欽,欽兄子成陽侯訴,皆為庶人,將家屬徙遼西郡。時議郎耿育上疏言: 「臣聞,繼嗣失統,廢嫡立庶,聖人法禁,古今至戒。然泰伯見歷知適,逡循固讓,委身吳 粵,權變所設,不計常法。致位王季,以崇聖嗣,卒有天下,子孫承業,七八百載。功冠三 王,道德最備,是以尊號追及太王。故世必有非常之變,然後乃有非常之謀,孝成皇帝,自 知繼嗣不以時立,念雖未有王於,萬歲之後未能持國,權柄之重,制於女主。女主驕盛,則 嗜慾元極。少主幼弱,則大臣不使。世元周公抱負之輔,恐危社稷,傾亂天下。知陛下有聖 賢通明之德,仁孝子愛之恩,懷獨見之明,內斷於身。故廢後宮就館之漸,絕微嗣禍亂之根 。乃欲致位陛下,以安宗廟。愚臣既不能深援安危,定金匱之計,又不知推演聖德,述先帝 之志。乃反覆校省內,暴露私燕,誣污先帝傾惑之過,成結寵妾妒媚之誅,甚失賢聖遠見之 明,逆負先帝憂國之意。夫論大德不拘俗,立大功不合眾。此乃孝成皇帝至思所以萬萬於眾 臣。陛下聖德盛茂,所以符合於皇天也。豈當世庸庸鬥宵之臣所能及哉。且褒廣將順君父之 美,匡救銷滅既往之過,古今通義也。事不當時,固爭防禍於未然。各隨旨阿從以求容媚, 晏駕之後,尊號已定,萬事已訖,乃探迫不及之事,訐揚幽昧之過,此臣所深痛也。願下有 司議,即如臣言,宜宣佈天下,使咸曉知先帝聖意所起。不然,空使謗議,上及山陵,下流 後世,遠聞百蠻,近布海內,甚非先帝托後之意也。蓋孝子善述父之志,善成人之事,惟陛 下省察。」哀帝為太子,亦頗得趙太后力,遂不竟其事。傅太后恩趙太后,趙太后亦歸心, 故成帝母及王太后皆怨之。哀帝崩,王莽白太后,詔有司曰:「前王太后與昭儀,俱侍帷幄 ,姊弟專寵銅寢,執賊亂之謀,殘滅繼嗣,以危宗廟,悖天犯祖,無為天下母之義。」貶皇 太后為孝成皇后,徙居北宮,後月餘,復下詔曰:「皇后自知罪惡深大,朝請希闊,失婦道 ,元無養之禮,而有狼虎之毒,宗室所怨,海內之仇也。而尚在小君之位,誠非皇天之心。 夫小不忍,亂大謀。恩之所不能已者,義之所割也。今廢皇后為庶人。」就其園,是日自殺 。凡立十六年而誅。先是,有童謠曰:「燕燕尾涎涎。張公子,時相見。木門倉瑯根,燕飛 來,啄皇孫。皇孫死,燕啄矢。」成帝每微行,出常與張放俱,而稱富平侯家,故曰張公子 。倉瑯根,宮門銅鍰也。
趙飛燕外傳 趙后飛燕,父馮萬金。祖大力,工理樂器,事江都王協律舍人。萬金不肯傳家業,編習 樂聲亡章曲,任為繁乎哀聲,自號幾靡之樂,聞者心動焉。江都王孫女姑蘇主,嫁江都中尉 趙曼。曼幸萬金,食不同器不飽。萬金得通趙主,主有娠。曼性暴妒,且早有私病,不近婦 人。主乃托疾居王宮,一產二女,歸之萬金。長曰宜主,次曰合德,然皆冒姓趙。宜主幼聰 悟,家有彭祖方脈之書,善行氣術。長而纖便輕細,舉止翩然,人謂之飛燕。合德膏滑,出 浴不濡。善音辭,輕緩可聽。二人皆出世色。萬金死,馮氏家敗。飛燕姊弟流轉至長安。於 時人稱趙主子。或云曼之它子。與陽阿主家令趙臨共里巷,托附臨,屢為組文刺繡獻臨,臨 愧受之。居臨家,稱臨女。臨嘗有女事宮省,被病歸死,飛燕或稱死者。飛燕姊弟事陽阿主 家為舍直,常竊效歌舞,積思精切,聽至終日,不得食。待直貨服疏苦財,且專事膏沐澡粉 ,其費亡所愛,共直者指為愚人。飛燕通鄰羽林射鳥者。飛燕貧,與合德共被。夜雪,期射 鳥者於舍旁,飛燕露立,閉息順氣,體溫舒,亡疹粟,射鳥者異之,以為神仙。飛燕緣主家 大人,得入宮召幸,其姑妹樊,為丞光司者,故識飛燕與射鳥兒事,為之寒心。及幸,飛燕 瞑目牢握,涕交頤下,戰慄不迎帝。帝擁飛燕三夕,不能接,略無譴意。宮中素幸者,從容 問帝,帝曰:「豐若有餘,柔若無骨,遷延謙畏,若遠若近,禮義人也。寧與汝曹婢脅肩者 比耶?」既幸,流丹浹席。私語飛燕曰:「射鳥者不近汝耶?」飛燕曰:「我內視三日,肉 肌盈實矣。帝體洪壯,創我甚焉。」飛燕自此特幸後宮,號趙皇后。帝居鴛鴦殿便房,省帝 簿,上簿,因進言:「飛燕有女弟合德,美容,體性醇粹可信,不與飛燕比。」帝即令舍人 呂延福,以百寶鳳毛步輦迎合德。合德謝曰:「非貴人姊召不敢行,願斬首以報宮中。」延 福還奏,為帝取后五彩組文手籍為符,以召合德。合德新沐,膏九回沉水香;為卷髮,號新 髻;為薄眉,號遠山黛;施小朱,號慵來妝;衣故短繡裙,小袖,李文襪。帝御雲光殿帳, 使樊進合德。合德謝曰:「貴人姊虐妒,不難滅恩,受恥不受死,非姊教,願以身易恥,不 望旋踵。」音詞舒閒清切,左右嗟賞之嘖嘖。帝乃歸合德。宣帝時,披香博士淖方誠,白髮 教授宮中,號淖夫人,在帝後唾曰:「此禍水也。滅火必矣。」
帝用樊計,為後別開遠條館,賜紫茸雲氣帳,文玉几,赤金九層博山緣合。諷后曰:「 上久亡子,宮中不思千萬歲計耶?何不時進上,求有子!」后聽計,是夜進合德。帝大悅。 以輔屬體,無所不靡,謂為溫柔鄉。謂曰:「吾老是鄉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雲鄉也。」呼 萬歲,賀曰:「陛下真得仙者。」上立賜鮫文萬金,錦二十四匹,合德尤幸,號為趙婕妤。 婕妤事后,常為兒拜。后與婕妤坐,后誤唾婕妤袖,婕妤曰:「姊唾染人紺袖,正似石上花 ,假令尚方為之,未必能若此衣之華。」以為石華廣袖。后在遠條館,多通待郎宮奴多子者 。睫好傾心翼護。常謂帝曰:「姊性剛,或為人陷,則趙氏無種矣。」每泣下淒惻,以故白 后泣狀者,帝輒殺之。侍郎宮奴,鮮絝蘊香,恣縱棲息遠條館,元敢言者。后終無子。后浴 五蘊七香湯,踞通香沉水坐,燎降神百蘊香。婕妤浴豆寇湯,傅露華百英粉。帝常私語樊曰 :「后雖有異香,不著婕妤體自香也。」江都易王故姬李陽華,其姑為馮大力妻。陽華老, 歸馮氏。后姊弟母事陽華,善賁飾,常教后九回沉水香澤,雄麝臍內息肌丸。婕妤亦內息肌 丸,常試若為婦者,月事益薄。他日,后言於承光司劑者,上官娬撫膺曰:「若如是,安能 有子乎。」教后煮美花滌之,終不能驗。真臘夷獻萬年蛤、不夜珠,光彩皆若月,照人亡妍 丑皆美豔。帝以蛤賜后,以珠賜婕妤。后以蛤妝五成金霞帳,帳中常若滿月。久之,帝為婕 妤曰:「吾晝視后,不若夜視之美,每旦令人忽忽如失。」婕妤聞之,即以珠號為枕前不夜 珠,為后壽,終不為后道帝言。后始加大號,婕妤奏書於后曰:「天地交暢,貴人姊及此令 吉光登正位,為天下休,不堪喜豫,謹奏。」上三十六物以賀。金屑組文茵一鋪,沉水香蓮 ,心碗一面,五色同心大結一盤,鴛鴦萬金錦一匹,琉璃屏風一張,枕前不夜珠一枚,含毛 綠毛狸藉一鋪,通香虎皮檀象一座,龍香握魚二首,獨搖寶蓮一鋪,七出菱花鏡一奩,精金 環四指,若無絳綃單衣一襲,香文羅手籍三幅,七回光瑩肪發澤一盎,紫金被褥香爐三枚, 文犀辟毒著二雙,碧玉膏奩一盒。使侍兒郭語瓊拜上。后報以雲錦五色帳、沉香水玉壺。婕 妤泣怨帝曰:「非姊賜吾,死不知此器。」帝謝之。詔益州留三年輸,為婕妤作七成錦帳, 以沉水香飾。婕妤接帝於大液池,作千人舟,號合宮之舟。池中起為瀛洲,謝高四十丈。帝 御流波文無縫衫,后衣南越所貢雲英紫裙,碧瓊輕綃廣樹,上、后歌舞《歸風送遠》之曲, 帝以文犀簪擊玉甌,今后所愛侍良馮元方吹笙以倚后歌。中流歌酣,風大起,后順鳳揚音, 無方長嗡細裊以相屬。后裙髀曰:「顧我,顧我!」后揚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 ,寧忘懷乎!」帝曰:「元方為我持后!」元方舍吹持后履。久之風霽。后泣曰:「帝恩我 ,使我仙去不得。」悵然曼嘯,泣數行下。帝益愧愛。後賜元方千萬入后房闥。他日宮姝幸 者,或襞裙為縐,號曰留仙裙。
婕妤益貴幸,號昭儀,求近遠條館。帝作少嬪館,為露華殿、含風殿、博昌殿、求安殿 ,皆為前殿後殿。又為溫室、凝室、浴蘭室,曲房連檻,飾黃金、白玉,以璧為表裡,千變 萬狀,連遠條館,號通仙門。 后貴寵,益思放蕩,使人博求術士,求匪安卻老之方。時西南比波夷致貢,其使者舉茹 一飯,晝夜不臥偃。典屬國上其狀,屢有光怪。后聞之,問何如術。夷人曰:「吾術天地平 ,生死齊,出入有無,變化萬象,而卒不化。」后令樊弟子不週遺千金。夷人曰:「學吾術 者,要不淫與謾言。」后遂不報。他日,樊侍后浴,語甚歡。后為樊道夷言,抵掌笑曰:「 憶在江都時,陽華李姑,畜鬥鴨水池上,苦獺齧鴨。時下朱里芮姥者,求捕獺狸獻。姥謂姑 曰:『是狸不他食,當飯以鴨。』姑怒,絞其狸。今夷術,真似此也。」后大笑曰:「臭夷 何足污我絞乎!」后所通官奴燕赤鳳者,雄捷能超觀閣,兼通昭儀。赤鳳始出少嬪館,后適 來幸。時十月五日,宮中故事,上靈安廟。是日吹壩擊鼓歌,連臂踏地,歌《赤鳳來》曲。 后謂昭儀曰:「赤風為誰來?」昭儀曰:「赤鳳自為姊來,寧為他人乎?」后怒,以杯抵昭 儀。后曰:「鼠子能齧人乎?」昭儀曰:「穿其衣,見其私,足矣,安在齧人乎!」昭儀素 卑事后,不虞見答之暴,熟視不復言。樊脫簪叩頭出血,扶昭儀為拜后。昭儀拜,乃泣曰: 「姊寧忘共被,夜長苦寒不成寢,使合德擁姊背耶!今日兼得貴皆勝人,且無外搏,我姊弟 其忍內相搏乎?」后亦泣,持昭儀手,抽紫玉九雛釵,為昭儀簪髻,乃罷。帝微聞其事,畏 后不敢問,以問昭儀。昭儀曰:「后妒我耳。以漢家火德,故以帝為赤龍鳳。」帝信之,大 悅。
帝嘗早獵,觸雪得疾,陰緩弱不能壯發,每持昭儀足,不勝至欲輒暴起,昭儀常轉側, 帝不能常持其足。樊謂昭儀曰:「上餌方士大丹,求盛大不能得,得貴人足一持,暢動比天 ,乃貴妃大福,寧展側俾帝就耶。」昭儀曰:「幸轉側不就,尚能留帝欲,亦如姊教,常持 則厭去矣。安能復動乎?」后驕逸,體微病輒不自飲食,須帝持匕箸。藥有苦口者,非帝為 含吐不下咽。昭儀夜入浴蘭室,膚體發光,占燒燭。帝從幅中竊望之,待兒以白昭儀。昭儀 覽巾,使撤燭。他日,帝約賜侍兒黃金,使無得言。私婢不豫約中,出幃值帝,即人白昭儀 。昭儀遽隱避。自是,帝從蘭室幃中窺昭儀,多袖金,逢侍兒私婢,輒牽止賜之。侍兒貪帝 金,一出一人不絕。帝使夜從帑益至百餘金。帝病緩弱,太醫萬方不能救,求奇藥,嘗得膠 ,遺昭儀。昭儀輒進帝,一丸一幸。一夕,昭儀醉進七丸,帝昏夜擁昭儀居九成帳,笑吃吃 不絕。抵明,帝起御衣,陰精流輸不禁。有頃絕倒,衣視帝,餘精出湧,沾污被內。須臾帝 崩。宮人以白太后。太后使理昭儀。昭儀曰:「吾持人主如嬰兒,寵傾天下,安能斂手掖庭 令,爭帷帳之事乎。」乃拊膺呼曰:「帝何往乎!」遂嘔血而死。
趙飛燕合德別傳 餘里有李生,世業儒術。一日,家事零替,餘往見之,牆角破筐中有古文數冊,其間有 趙后別傳,雖編次脫落,尚可觀覽。餘就李生乞其文以歸,補正編次以成傳,傳諸好事者。 趙后腰骨尤纖,善踽步行,若人手執花枝,顫顫然,他人莫可學也。在主家時,號為飛 燕。入宮,復引援其妹,得倖為昭儀。昭儀尤善笑語,肌骨秀滑,二人皆天下第一,色傾後 宮。自昭儀人宮,帝亦稀幸東宮。昭儀居西宮,太后居中宮。后日夜欲求子,為自固久遠計 。多用小犢車載少年子,與通。帝,一日,惟從三四人往後宮,后方與人亂,不知。左右急 報,后驚,遽出迎帝。后冠髮散亂,言語失度,帝固亦疑焉。帝坐未久,復聞壁中有人嗽聲 ,帝乃去。由是帝有害后意,以昭儀隱忍未發。一日,帝與昭儀方飲,忽攘袖目,直視昭儀 ,怒氣拂然不可犯。昭儀遽起,避席伏地曰:「臣妾族孤寒,無強近之援,一旦得備後庭驅 使之列,不意獨承幸御,濃被聖私,立於眾人之上,恃寵邀愛,眾毀來集。加以不識忌諱, 冒觸威怒。臣妾願賜速死以寬聖抱。」因涕淚交下。帝自引昭儀曰:「汝復坐,吾語汝。」 曰:「汝無罪。汝之姊,吾欲梟其首,斷其手足,置乾圂中,乃快吾意。」昭儀問:「何緣 而得罪?」帝言壁衣中事。昭儀曰:「臣妾緣后得備後宮。后死則妾安能獨生?況陛下無故 而殺一后,天下有以窺陛下也。願得身實鼎鑊,體膏斧鉞。」因大慟,以身投地。帝驚,遂 起持昭儀曰:「吾以汝故,因不害后,第言之耳,如何自恨若是。」久之,昭儀方就坐,問 壁衣中人。帝陰窮其跡,乃宿衛陳崇子也。帝使人就其家殺之,而廢陳崇。昭儀往見后,言 帝所言,且曰:姊曾憶家貧,寒饑無聊,姊使我共鄰家女,為草履人市,貨履市米。一日得 米,忽遇風雨,無火可炊,饑寒甚不能成寐,使我擁姊背同汜。此事姊豈不憶也。今日幸富 貴,元他人比我,而自毀,脫或再有過,帝復怒,事不可救,身首異地,為天下笑。今日妾 能拯救也,存歿無定,或亦妾死,姊尚誰攀乎?」乃泣下不已,后亦泣焉。自是帝不復往後 宮,承幸御者,昭儀一人而已。 昭儀方浴,帝私視。侍者報昭儀,昭儀急趨燭後避,帝瞥見之,心愈眩惑。一日昭儀浴 ,帝默賜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覘蘭湯灩湘,昭儀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 飛揚,若無所主。帝常語近侍曰:「自古人主無二后,若有則吾立昭儀為后矣。」趙后知帝 見昭儀益加寵幸,乃具湯浴,請帝以觀,既往,后入浴,后體以水沃,愈親近,而帝愈不樂 ,不終幸而去。后泣曰:「愛在一身,無可奈何!」后生日,昭儀為賀,帝亦同往。酒半酣 ,后欲感動帝意,乃泣數行。帝曰:「他人對酒而樂,子獨悲,豈不足耶?」后曰:「妾昔 在後宮時,帝幸主第,妾立主后,帝時視妾,不移目甚久。主知帝意,遣妾侍帝,竟承更衣 之幸。下體嘗污御服,急欲為帝浣去,帝曰:『留以為憶』。不數日,備後宮。時帝齒痕猶 在妾頸。今日思之,不覺感泣。」帝惻然懷舊,有愛后意,顧視嗟歎。昭儀知帝欲留,先辭 去。帝逼暮方離後宮。后因帝幸,心為奸利,經三月,乃詐托有孕,上箋奏,云:「臣妾久 備掖庭,先承幸御,遣肆大號,積有歲時。近因始生之日,復加善祝之私,時屈乘輿,俯臨 東掖,久侍宴私,再承幸御。臣妾數月來,內宮盈實,月脈不流。飲食美甘,不異常日。知 聖躬在體,辨天日之入懷。虹初貫日,總是珍符,龍已據胸,茲為佳瑞。更期蕃育聖嗣,抱 日趨庭,瞻望聖明。踴躍臨賀,謹以此聞。」帝時在西宮,得奏,喜動顏色。答云:「因閱 來奏,喜慶交集。夫妻之私,義均一體。社稷之重,嗣續其先。好體方初,保綏宜厚。藥有 性者勿舉,食無毒者可親。有懇求上,元煩箋奏,口授宮使可矣。」兩宮候問,宮使交至。 后慮帝幸見其詐,乃與宮使王盛謀自為之計。盛謂后曰:「莫若辭以有者不可近人,近 人則有所觸焉,觸則孕或敗。」后乃遣王盛奏帝,帝不復見后,第遣問安否。而甫及誕日, 帝具浴子之儀。后謂王盛及宮中人曰:「汝自黃衣,即出入禁掖,吾引汝父子俱富貴。吾欲 為自利長久計,托孕乃吾之私意,非實言也。已及期,子為我謀焉。若事成,子萬世有後利 。」盛曰:「臣為后取民間才生子,攜入宮為后子。但事密不泄亦無害。」后曰:「可。」 盛於都城外有若生子孫才數日者,以百金售之。以物囊之,人宮見后,既發器,則子死。后 驚曰:「子死安用也!」盛曰:「臣今知矣,載子之器氣不泄,此子所以死也。臣今求載子 之器,穴其上,使氣可出入,則子不死。」盛得子,趨宮門,欲入,則子驚啼尤甚。盛不敢 入。少選,復攜之趨門,子復如是,盛終不敢攜人宮。盛來見后,具言子驚啼事。后汜曰: 「為之奈何?」時已逾十二月矣,帝頗疑訝。或奏帝云:「堯之母十四月而生堯。后所,當 是聖人。」后終無計,乃遣人奏帝云:「臣妾昨夢龍臥,不幸聖嗣不育。」帝但歎惋而已。 昭儀知其詐,乃遣人謝后曰:「聖嗣不育,豈日月不滿也?三尺童子尚不可,況人主乎?一 日手足俱見,妾不知姊之死所也。」 時後庭掌茶宮女朱氏生子,昭儀曰:「從何而得也?」乃以身投地,大慟。帝自持昭儀 ,昭儀起坐。昭儀聲呼官吏蔡規曰:「急為吾取子來。」規取子上,昭儀語規曰:「為吾殺 之!」規未敢。昭儀怒罵曰:「吾重祿養汝,將安用也!不然,吾並戮汝。」規以子擊殿礎 死,投之後宮。宮人孕子者皆殺之。後帝行步遲澀,頗氣憊,不能御昭儀。有方士獻丹,其 丹養於火,百日乃成。先以甕置水滿,即置丹於水中,既沸又易去,復以新水。如是十日, 不沸方可服。帝日服一粒,頗能幸昭儀。一夕,在大慶殿,昭儀醉進十粒,初夜,絳帳中擁 昭儀,帝笑聲吃吃不止。及中夜,帝昏昏,知不可。將起坐仆臥,昭儀急起秉燭,視帝精出 如泉溢。有頃,帝崩。太后遣人理昭儀,且急窮帝得病之端。昭儀乃自絕。 后居東官,久益失御。一夕,后寢驚啼甚久,待左右呼聞方覺。乃言曰:「適吾寢中見 帝,帝自雲中賜我坐,帝命進茶。左右奏帝云:『向日侍帝不謹,不合啜此茶。吾意既不足 ,吾又問帝:『昭儀安在?』帝曰:『以數殺吾子,令罰為巨鼋,居北海之陰水穴間,受千 載水寒之苦。』乃大慟。」後北鄙月氏王獵於海上,見巨鼋出於穴上,首猶冠玉釵頭,望波 上,眷眷有戀人之意。大月氏王遣使問梁武帝,武帝以昭儀事答之。
飛燕事六條 趙飛燕女弟居昭陽殿,中庭彤朱,而殿上丹漆,砌皆銅,沓黃金,涂白玉,階璧帶往往 為黃金缸,含藍田壁,明珠翠羽飾之。上設九金龍,皆銜九子金鈴,五色流蘇,帶以綠文紫 綬,金銀花鑷。每好風日,幡旌光影,照耀一殿。鈴鑷之聲,驚動左右。中設木畫屏風,文 如蜘蛛絲縷,玉几玉牀,白象牙簟,綠熊席,席毛長二尺餘,人眠而擁毛自蔽,望之不能見 ,坐則沒膝,其中雜薰諸香,一坐此席,餘香百日不歇。有四玉鎮,皆達照無瑕缺。窗扉多 是綠琉璃,亦皆達照,毛髮不得藏焉。椽桷皆刻作龍蛇,縈繞其間,鱗甲分明,見者莫不兢 栗。匠人丁援、李菊巧為天下第一。締構既成,向其姊子樊延。 趙后體輕腰弱,善行步進退,女弟昭儀不能及也。但昭儀弱骨豐肌,尤工笑語,二人並 色台紅玉,為當時第一,皆擅寵後宮。
趙飛燕為皇后,其女弟在昭陽殿,遺飛燕書曰:「今日嘉辰,貴姊懋膺洪冊,謹上三十 五條,以陳踴躍之心。
金華紫輪帽、織成上襦、金華紫羅面衣、織成下裳、五色文綬、鴛鴛被、鴛鴛襪、鴛鴛 褥、金鵲繡襠、五色文玉環、七寶綦履。同心七寶釵、黃金步搖、合歡圓襠、琥珀枕、龜文 枕、珊瑚 、瑪瑙、雲母扇、孔雀扇、翠羽扇、九華扇、五明扇、雲母屏風、琉璃屏風、回 風扇、椰葉席、五層金博山香爐、同心梅、含枝李、青木香、沉水香、香螺卮、九真雄麝香 、七枝燈。」
慶安世年十五,為成帝侍郎,善鼓琴,能力雙鳳離駕之曲。趙后悅之,白上,得出入御 內,絕見愛幸。嘗著輕絲履、招風扇、紫綈裘與后同居處。帝欲有子而終無胤嗣。趙后自以 無子常托以禱祈,別開一室,自左右侍婢以外,莫得至者。上亦不得至焉。以車載輕薄少年 為女子服,入後宮者日以十數,與之淫通,無時休息。有疲怠者輒差代之,而卒無子。 趙后有寶琴,曰鳳凰,皆以金玉隱起為龍鳳螭鸞、古賢列女之象,亦善為《歸風》、《送 遠》之操。帝常以三秋閒日,與飛燕戲於太液池。以沙棠木為舟,貴其不沉沒也。以雲母飾於 首,一名「雲舟」。又刻大桐木為虯龍,雕飾如真,以夾雲舟而行。以紫桂為拖。及觀雲棹水 ,玩擷菱蕖。帝每憂輕蕩以驚飛燕,命飛之士,以金鎖纜雲舟於波上。每輕風時至,飛燕殆欲 隨風入水,帝以翠纓結飛燕之裙。常怨曰:「妾微賤,何復得預纓裙之游?」今太液池尚有避 風台,即飛燕結裙之處。
宵游宮 成帝好微行,於太液池旁起宵游宮。以漆為柱,鋪黑綾之幕,器服乘輿皆尚黑色。既悅於 暗行,懾燈燭之照。官中美御,皆服單衣。自班婕妤以下,咸帶玄綬。簪佩雖如錦繡,更以木 蘭紗絹罩之。至宵游宮,乃秉燭宴幸。既罷,靜鼓自舞,而步步揚塵。好夕出遊,造飛行殿, 方一丈,如今之輦。選羽林之士,負之以趨。帝於輦上,覺其行快疾間,其中若風雷之聲。言 其行疾也,名曰雲雷宮。所幸之宮,咸以氈綈籍地,惡車轍馬跡之喧。雖或於微行,昵宴在民 ,元勞無怨。每乘輿返駕,以愛幸之姬,寶衣珍食,舍於道旁。國人之窮老者,皆歌萬歲。是 以鴻嘉、永始之間,國富家豐,兵戈長戢。故劉向、谷永指言切諫。於是,焚宵游宮及飛行殿 ,罷宴逸之樂。所謂從繩則正,如轉圜焉。
第八卷
漢靈帝 靈帝中平三年,游於西園。起裸游館千間,彩綠苔而被階,引渠水以繞砌,周流澄澈,乘 船以游漾,使宮人乘之,選玉色輕體,以執篙楫,搖漾於渠中。其水清澈,以盛暑之時,使舟 覆沒,視宮人玉色者。又奏《招商》之歌,以來涼氣也。歌曰: 涼風起兮日照渠,青荷晝偃葉夜舒, 惟日不足樂有餘,清絲流管歌玉鳧, 千年萬歲喜難逾。 渠中植蓮大如蓋,長一丈,南國所獻。其葉夜舒晝卷,一莖有四蓮叢生,名曰「夜舒荷」 ,亦云月出則舒也,故曰「望舒荷」。帝盛夏避暑於裸游館,長夜飲宴。帝嗟曰:「使萬歲如 此,則上仙也。」宮人年二七以上,三六以下,皆靚妝,解其上衣,惟著內服,或共裸浴。西 域所獻茵墀香,煮以為湯,宮人以之浴浣,使以餘汁人渠,名日「流香渠」。又使內豎為驢鳴 於館北。又作雞鳴堂,多畜雞。每醉,迷於天曉,內侍竟作雞鳴,以亂真聲也,及以炬燭投於 殿前,帝乃驚悟。
及董卓破京師,散其美人,焚其宮館。至魏咸熙中元,所投燭處,夕夕有光如星,後人以 為神光。於此地立小屋,名曰餘光,詞以祈福。至魏明(帝)未,稍掃除矣。
獻帝伏皇后 獻帝伏皇后,聰惠仁明,有聞於內。則及乘輿為李催所敗,晝夜逃走,宮人奔竄,萬無一 生。至河,無舟揖,后乃負帝以濟河。河流迅急,惟覺腳下如有乘踐,則神物之助焉。兵戈逼 岸,后乃以身擁遏於帝。帝傷趾,后以繡紱拭血,刮玉釵以敷於瘡,應手即愈。以淚湔帝衣及 面,潔淨如渝烷,車人歎服,雖亂猶有明智,婦人精誠之至,幽祗之所感矣。
薛靈芸
魏元帝所愛美人薛靈芸,常山人也。父名業,為鄉亭長。母陳氏,隨業舍於亭旁。居生窮
賤,至夜每聚鄰婦績,以麻藁自照。靈芸年十七,容貌絕世。閭中少年,多以夜來竊窺,終不
得見。
咸熙元年,谷習出守常山郡,聞亭長有美女而家甚貧。時元帝選良家女子以入六宮。習以 千金寶賂聘之。既得,便以獻元帝。靈芸聞別父母, 欷累目,淚下沾衣。至升車就路之時, 以玉唾壺盛淚,壺中即如紅色。既發常山,及至京師,壺中之淚凝如血色矣。帝以文車十乘迎 之。車皆鏤金為輪輞,丹畫其轂軛,前有雜寶,為龍鳳御百子;鈴鏘鏘和鳴,響於林野;駕青 色駢蹄之牛,日行三百里。此牛屍涂國所獻,足如馬蹄也。道側燒石葉之香。此石疊疊,狀如 雲母,其光氣辟惡厲之疾,乃腹題國所獻也。靈芸未至京師,數十里膏燭之光,相續不滅。車 徒噎路,塵起蔽於星月,時人謂為塵霄。又築土赤為台,基三十丈,列燭致於台下,名曰燭台 ,遠望如列星之墜地。又於大道之旁,一里致一銅表,高五尺,以志里數。故行者歌曰:
青槐夾道多塵埃,龍樓鳳闕望崔嵬, 清風細雨雜香來,土上出金火照台。(此七字是妖辭也) 時為銅表以志里數於道側,是土上出金之義。以燭致台下,則火在上下之義;漢火德王, 魏土德王,火伏而上興也;土上出金,是魏滅晉興也。靈芸未至京師十里,帝乘雕玉之輦,以 望車徒之盛。嗟曰:「昔者言:朝為行雲,暮為行雨。今非雲非雨,非朝非暮。」因改靈芸之 名曰夜來。人宮承寵愛。外國獻火珠龍鸞之釵。帝曰:「明珠翠羽尚不勝,況乎龍鸞之重。」 乃止而不進。夜來妙於針功,雖處於深幃重幄之內,不用燈燭之光,裁制立成。非夜來所縫制 ,帝不服也。宮中號曰針神。
吳趙夫人 吳主趙夫人,丞相達之妹。善畫,巧妙無雙。能於指間以彩絲織雲霞龍鳳之錦。大則盈尺 ,小則方寸。宮中謂之機絕。孫權常歎魏蜀未夷,軍旅之隙,思得善畫者,使圖山川地勢軍陣 之象。達乃進其妹,權使寫九州江河方岳之勢。夫人曰:「丹青之色,甚易歇滅,不可久寶, 妾能刺繡作列國方帛之上,寫以五嶽河海城邑行陣之形。」既成,乃於進吳主。時人謂之針絕 。雖棘刺木猴雲梯飛,無過此麗也。權居昭陽宮,倦暑,乃摹紫綃之帷。夫人曰:「此不足貴 也。」權使夫人指其意思焉。答曰:「妾欲窮慮盡思,能使下絹綃幃而清風自入,視外無有蔽 礙,列侍者飄然自涼,若馭風而行也。」權贊善。夫人乃折發,以神膠續之。神膠出鬱夷國, 接弓彎之斷弦,百斷百續也。乃織為羅,累月而成。裁為幔,內外視之,飄飄如煙氣輕動,而 房內自涼。時權常在軍旅,每以此幔自隨,以為征幕。舒之,則廣縱一丈;卷,則可內於枕中 。時人謂之絲絕。故吳有三絕,四海無侍其妙。後有貪寵求媚者,言夫人幻耀於人主,因而致 退黜。雖見疑墜,猶存錄其巧工,吳亡不知所在。
吳潘夫人 吳主潘夫人,父坐法,夫人輸入織室。容態少儔,為江東絕色。同幽者百餘人,謂夫人為神 女,敬而遠之,有聞於吳主,使圖其容貌。夫人憂慼不食,減瘦改形。工人寫其真狀以進。吳主 見面喜悅。以琥珀如意,撫按即折。歎曰:「此女神也。愁貌尚能感人,況在歡樂。」乃命雕輪 ,就織室納於後宮,果以姿色見寵。每以夫人游昭宣之台,志意幸愜。既盡酣醉,唾於玉壺中, 使侍婢瀉於台下,得火齊指環,即掛石榴枝上。因其處起台,名曰「環榴台」。時有諫者云:「 今吳蜀爭雄,還劉之名將為妖矣。」權乃翻其名曰「榴環台」。又與夫人游釣台,得大魚,主大 喜。夫人曰:「昔聞泣魚,今乃為喜,有喜必憂,以為深戒。」至於未年,漸相譖毀,稍見離退 。時人謂夫人知幾其神。吳主於是罷宴,夫人果見棄逐。其釣台基,今尚存焉。
吳鄧夫人 吳孫和,悅鄧夫人,常置膝上。和於月下舞水精如意,誤傷夫人頰,血流污褲,嬌姹彌苦。 自舐其瘡,命太醫合藥。醫曰:「得白獺髓、雜玉與琥珀屑,當滅此痕。」即購致百金能得白獺 髓者厚賞之。有富春漁人云:「此物知人欲取,則逃人石穴。伺其祭魚之時,獺有鬥死者,穴中 應有枯骨,雖無髓,其骨可合玉舂為粉,噴於瘡上,其痕則滅。」和乃命合此膏。琥珀大多,及 差,面有赤點如朱。逼而視之,更益其妍。諸嬖人欲要寵,皆以丹脂點頰而後進幸。妖惑相動, 遂成淫俗。
孫亮 吳孫亮,作玻璃屏風,甚薄而瑩澈,每於月下清夜舒之。常與愛姬四人(皆振古絕色,一名 朝姝,二名麗居,三名洛珍,四名潔華),使四人坐屏風內,而外望之如無隔,惟香氣不通於外 。為四人合四氣香,殊方異國所出。凡經踐躡宴息之處,香氣沾衣,歷年彌盛,百浣不歇,因名 曰「百濯香」。或以人名香,故有朝姝香、麗居香、洛珍香、潔華香。亮每游,此四人皆同輿席 。來侍皆以香名,前後為次,不得越亂。所居之室,名為「思香媚寢」。
《煙花記》云:「吳主亮命宮人潘芳作玻璃屏鳳,鏤祥物一百三十種,各有生氣,遠視若真 。一日與夫人戲,觸屏,墜其一鳳,頓之飛去。」
蜀甘后 蜀先主甘后,沛人也。生於微賤。里中相者云:「此女後貴,位極宮掖。」及長,而體貌特 異。年至十八,玉質柔肌,態媚容冶。先主召入,致白綃帳中,於戶外望者,如月下聚雪。河南 獻玉人,高三尺,乃取玉人置後側。晝則講說軍謀,夕則擁后而玩玉人。常稱:「玉之所貴,比 德君子。況為人形,而可不玩乎?」甘后與玉人潔白齊潤,觀者殆相惑亂。嬖寵者非惟嫉於甘后 ,亦妒於玉人也。后常欲取玉人琢毀之,乃誡先主曰:「昔子罕不以玉為寶,春秋美之。今吳魏 未滅,安以妖玩經懷。凡淫惑生疑,勿復進焉。」先主乃撤玉人,嬖者皆退。當時君子,議以甘 后為神智夫人焉。
賈皇后傳 賈后諱南風,父充。后既立,而廢弒楊太后。遂荒淫放恣,與太醫令程據等亂彰內外。洛南 有盜尉部小吏,端麗美容止。既給廝役,忽有非常衣服,眾咸疑其竊,盜尉嫌而辯之。賈后疏親 欲求盜物,往聽對辭。小吏云:「先行逢一老嫗,說家有疾病,師卜云:『宜得城南少年厭之, 欲暫相煩,必有重報。』於是隨去。上車下帷,內簏箱中。行可十餘里,過六七門限,開簏箱, 忽見樓闕好屋。問:『此是何處?』云:『是天上。』即以香湯見浴,好衣美食將人。見一婦人 ,年可三十五六,短形,青黑色眉,后有疵,見留數夕,共寢歡宴。臨出贈此眾物。」聽者聞其 形狀,知是賈后,慚笑而去。尉亦解頤。時他人入者多死,惟此小吏以后愛之,得全而出。
晉武胡貴嬪傳 胡貴嬪,名芳。父奮,別有傳。泰始九年,帝多簡良家子女以充內職,自擇其美者,以絳紗 係臂。而芳既入選,下殿號泣,左右止之曰:「陛下聞聲。」芳曰:「死且不畏,何畏陛下。」 帝遣洛陽令司馬肇,冊拜芳為貴嬪。帝每有顧問,不飾言辭,率爾而答,進退方雅。時帝多內寵 ,平吳之後,復納孫皓宮人數千。自此,掖庭殆將萬人,而並寵者甚眾。帝莫知所適,常乘羊車 恣其所之,至便宴寢。宮人乃取竹葉插戶,以鹽汁灑地,而引帝車。然芳最蒙愛幸,殆有專房之 寵焉。侍御服飾,亞於皇后。帝嘗與之樗蒲爭矢,遂傷上指,帝怒曰:「此固將種也?」芳對曰 :「北伐公孫,西拒諸葛,非將種而何?」帝甚有慚色。芳生武安公主。
晉時事 石虎於太極殿前,起樓高四十丈,結珠為簾,垂五色玉佩,風至鏗鏘,和鳴清雅。盛夏之時 ,登高樓以望四極,奏金石絲竹之樂,以夜繼日。於樓下,開馬埒射場,周回四百步,皆文石丹 砂,及彩畫於埒。旁聚金玉錢貝之寶,以賞百戲之人。四廂置錦饅,屋柱皆隱起為龍鳳百獸之形 。雕聽眾寶,以飾楹柱,夜往往有光明。集諸羌胡於樓上。時亢旱,舂雜寶異香為屑,使數百人 於樓上吹散之,名日芳塵台。上有銅龍,腹容數百斛酒,使胡人於樓上嗽酒。風至,望之如露, 名曰黏雨台,用以灑塵。樓上嬉笑之聲,音震空中。又為四時浴室,用石 為堤岸,或以琥珀為 瓶杓。夏則引渠水以為池,池中皆以紗為囊,盛百雜香漬於水中;嚴冰之時,作銅屈龍數千枚, 各重數十斤,燒如火色,投入水中,則池水恒溫,名曰龍溫池。引鳳文錦步障,索蔽浴所。共宮 人寵嬖者解服宴戲,彌於日夜,名日清嬉浴室。浴罷泄水於宮外,水流之所,名溫香渠。渠外之 人,爭來汲取,得升合以歸,其家人莫不怡悅。至石氏破滅,諸龍猶在,鄴城池今夷塞矣。
齊廢帝東昏侯潘妃傳 帝為潘貴妃起神仙、永壽二殿,皆飾以金璧,其玉壽中作飛仙帳,四回繡綺,窗間盡畫神仙 ,又作七賢,皆以美女侍側。鑿金銀為書字,靈獸神禽,風雲華炬,為之玩飾。椽桷之端悉垂鈴 佩。江左舊物,有古玉律數枚,悉裁以銦笛。莊嚴寺有玉九子鈴,外國寺佛面有光相,禪靈寺塔 諸寶珥,皆剝取以施潘妃殿飾。又鑿為蓮花以貼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 涂壁皆以麝香,錦幔珠簾,窮極綺麗。執役工匠,自夜達曉,猶不速副,乃剔取諸佛寺剎殿藻, 並仙人騎獸以充之。武帝興光樓上施青漆,世人謂之「青樓」。帝曰:「武帝不巧,何不純用琉 璃!」潘氏服御,極選珍寶。主衣庫舊物不復用,用貴市人間金銀寶物,價皆數倍。琥珀釵一隻 ,值百七十萬。潘妃生女,百日而亡。制斬衰杖衣,悉粗布。群小來弔,盤旋地坐,舉手受執蔬 膳,積旬不聽音伎。左右直長閹豎王寶孫諸人,共營肴羞,云為天子解菜。於苑中立店肆,模大 市,日遊市中,雜所貨物,與人、閹豎共為裨販,以潘妃為市令,自為市吏。錄事將鬥者就潘妃 罰之。帝小有得失,潘則與杖。乃敕虎賁威儀,不得進大荊子,閣內不得進實中獲。雖畏潘氏, 而竊與諸姊妹淫通。每遊幸,潘妃乘小輿,宮人皆露,著。帝自戎服騎馬從後。又開渠立埭,躬 自引船。埭上設店,坐而屠沽。於時,百姓歌云:「開武堂,種楊柳,至尊屠肉,潘妃沽酒。」 建康下,梁武帝將留之,以問領軍。王茂曰:「亡齊者此物,留之恐貽外議。」帝乃出之。軍主 田安,啟求為婦。玉兒泣曰:「昔者見遇時王,今豈下匹非類,死而後己,義不受辱。」及見縊 ,潔美如生。輿出,尉吏俱行非禮,乃以餘妃賜茂,亦潘之亞也。
鬱林王何妃 鬱林王何妃,諱婧英,廬江人,撫軍將軍戢女也。初將納為南郡王妃,文惠太子嫌戢無男, 門孤,不欲與婚。王儉以甫郡王妃,便為將來外戚,惟須高冑,不須強門,今何氏蔭華族弱,實 允外戚之義。永明三年乃成婚。妃稟性淫亂,」南郡王所與元賴人游,妃擇其美者,皆與交歡。 南郡王侍書人馬澄,年少,色美甚,妃悅之,常與鬥腕較力,南郡王以為歡笑。
澄者,本剡縣寒人,嘗於南岸逼略人家女,為秣陵縣所錄,南郡王語縣散遣之。澄又逼求姨 女為妾,姨不與,澄詣建康令沈徽孚訟之,徽罕曰:「姨女可為婦,不可為妾。」澄曰:「僕父 為給事中,門戶既成,姨家猶是賤,正可為妾耳。」徽孚呵而遣之。十一年,為皇太孫妃。 又有女巫子楊珉之,亦有美貌,妃尤愛悅之,與同寢處,如伉儷。及太孫即帝位,為皇后。 封後嫡母劉為高昌縣都鄉君。所生母宋為徐杭廣昌鄉君。後將拜,鏡在牀元因墮地。其冬,與太 后同日謁太廟。楊珉之為帝所幸,常居中侍。明帝為輔,與王宴、徐孝嗣、王廣之並面請,不聽 ,又令肖諶、坦之固請。皇后與帝同席坐,流涕覆面,謂坦之曰:「楊郎好少年,無罪過,何可 狂殺!」坦之耳語於帝曰:「此事別有一意,不可令人聞。」帝謂皇后為阿奴,曰:「阿奴暫去 。」坦之乃曰:「外間並云,楊氓之與皇后有異情,彰聞遐邇。」帝不得已,乃為敕。但之馳報 明帝,即令建康行刑,而果有敕原之,而氓之已死。后既淫亂,又與帝相愛褻,故帝恣之。又迎 后親戚人宮,常賜人百數十萬。以武帝曜靈殿處后家屬。帝廢,后為皇妃。父戢自有傳。
元帝徐妃 梁元帝徐妃,諱昭佩,東海剡人也。祖孝嗣,齊太尉枝江文忠公。父鯤,侍中信武將軍。妃 以天監十六年十二月,拜湘東王妃,生世子方等、益昌公主含貞。妃無容質,不見札於帝,三二 年一入房。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將至,必為半面妝以俟,帝見則大怒而出。妃性嗜酒,多洪醉 ,帝還房必吐衣中,與荊州後堂瑤光寺智遠道人私通。酷妒忌,見無寵之妾,便交杯接坐;才覺 有娠者,即手加刀刃。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與淫通。季江每歎曰:「植直狗雖老猶能獵,蕭 溧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時有賀徽者,美色。妃要之於普賢尼寺,書白角枕為 詩相贈答。既而,貞惠世子方諸母王氏寵愛,未幾而終。元帝歸咎於妃。及方等死,愈見疾。太 清三年,遂逼令自殺。妃知不免,乃投井死。帝以屍還徐氏,謂之出妻,葬江陵瓦官寺。帝制《 金樓子》,述其淫行。
北齊武成皇后胡氏傳 胡后者,安定胡延之女。其母范陽盧道約女,初懷孕,有胡憎詣門曰:「此宅瓠蘆中有月。 」既而生后。天保初,選為長廣王妃。產后主日,鳴於產帳上。武成崩,尊為皇太后。陸媼及和 士開,密謀殺趙郡王,出婁定遠、高文遙為刺史。和、陸諂事太后無不至。初武成時,后與諸閹 人褻狎。武成寵幸和士開,每與后握槊,因此與后奸通。自武成崩,后數出詣佛寺,又與沙門曇 獻通。布金錢於獻席下,又掛寶胡牀於獻屋壁,武成平日所御也。乃置百僧於內殿,托以聽講, 日夜與曇獻寢處。以獻為昭玄統。僧徒遙指太后,以弄曇獻,乃至謂之為大上者。帝聞太后不謹 ,而未之信。後朝太后,見二小尼,悅而召之,乃男子也。於是曇獻事亦發,皆伏法。並殺元山 王三郡君,皆太后之所昵也。帝視晉陽,奉太后還鄴。至紫陌,卒遇大風。舍人魏憎伽明風角, 奏言:「即時當有暴逆事。」帝詐雲鄴中有急,彎弓纏馳人城。令鄧長幽太后北宮,仍(乃)敕 內外諸親,一不得與太后相見。久之,帝復迎太后。太后初聞使者至,大驚,慮不測。每太后設 食,帝亦不敢嘗。周使元偉來聘,作《述行賦》,敘鄭莊公克段而遷姜氏,文雖不工,當時深以 為愧。齊亡入周,恣行奸穢。隋開皇中殂。
後主穆皇后 後主皇后穆氏,名邪利。本斛律后從婢也。母名輕霄,本穆子倫婢也。轉入侍中宋欽道家, 好私而生后,莫知氏族。或云,后即欽道女子也。小字黃花,后字舍利。欽道婦妒,黥婦輕霄面 ,為宋郎欽道伏誅。黃花因此入宮,有幸於後主。女侍中陸大姬知其寵,養以為女,號為弘德夫 人。武平元年六月生子,時後主未有儲嗣,陸陰結代以監撫之任,不可無王。時皇后斛律氏,丞 相光之女也。慮其懷恨,先令母養之,立為皇太子。陸以國姓之重,陸、穆相對,又奏賜姓穆氏 。胡庶人之廢也,陸有助焉,故遂立為皇后。大赦。初,有折衝將軍元正列於鄴城東水中得璽以 獻。文曰「天皇后璽」。蓋石氏所作。詔書頒告,以為穆后之瑞焉,武成時,為胡后造真珠裙褲 ,所費不可勝計。被火所燒。後主既立,穆皇后復為營之,屬周武,遭太后喪,詔侍中薛孤、康 買等為弔使,又遣商胡齎錦三萬匹,與弔使同往,欲市真珠為皇后造七寶車。周人不與交易,然 而竟造焉。先是,童謠曰「黃花勢欲落,清觴滿杯酌。」言黃花不久也。後主自立穆后以後昏飲 無度,故云「清觴滿杯酌。」陸怠駱提婆詔改姓為穆。陸封大姬,皆以皇后故也。后既以陸為母 ,提婆為家,更不目輕霄。輕霄自遼西欲求見太后、陸媼,使禁掌之,竟不得見。
後主馮淑妃 馮淑妃,名小憐,大穆后從婢也。穆后愛衰,以五月五日進之,號曰續命。慧黠,能彈琵琶 ,工歌舞。後主惑之,坐則同席,出則並馬,願得生死一處。命淑妃處隆基堂。淑妃惡曹昭儀所 常居也,悉令反換其地。周師之取平陽,帝獵於三堆。晉州亟告急,帝將還,淑妃請更殺一圍, 帝從其言。識者以為,後主名緯,殺圍,言非吉征。及帝至晉州,城已欲沒矣。作地道攻之。城 陷十餘步,將士乘勢欲入,帝敕且止,召淑妃共觀之。淑妃妝點不獲時至,周人以木拒塞城,遂 不下。舊相傳,晉州城西石上,有聖人跡,淑妃欲往觀之。帝恐弩矢及橋,故抽攻城木造遠橋。 監作舍人,以不造成受罰。帝與淑妃渡橋,橋壞,至夜乃還。稱妃有功勛,將立為左皇后。即令 使馳取 翟等皇后服御,仍與之並騎觀戰。東偏少卻,淑妃怖曰:「軍敗矣。」帝遂以淑妃奔, 還至洪洞戍。淑妃以粉鏡自玩,後聲亂唱賊至,於是復走。內參自晉陽以皇后衣至。帝為按轡 ,命淑妃著之,然後去。帝奔鄴,太后後至,帝不出迎。淑妃將至,鑿城北門,出十里迎之。復 以淑妃奔青州。 後主至長安,問周武帝乞淑妃。帝曰:「朕視天下如脫,一老嫗豈與公惜也。」仍以賜之。 及帝遇害,以淑妃賜代王達,甚嬖之。淑妃彈琵琶,因弦斷作詩曰: 雖蒙今日寵,猶憶昔時憐, 欲知心斷絕,應看膠上弦。 達妃為淑妃所譖,幾至於死。隋文帝將賜達妃兄李詢,令著布裙配舂,詢母逼令自殺。後主 以李祖欽女為左昭儀,進為左娥英,裴氏為右娥英。娥英者兼取舜妃娥皇女英名。陽休之所制樂 人曹僧奴進二女,大者件旨剝面皮,少者彈琵琶為昭儀。以僧奴為日南王。僧奴死後,又貴其兄 弟妙達等二人,同日皆為郡王。為昭儀別起隆基堂,極為綺麗。陸媼誣以左道,遂殺之。又有董 昭儀、毛夫人、彭夫人、王夫人、小王夫人、二李夫人,皆嬖寵之。毛能彈箏,本和士開薦入。 帝所幸彭夫人,亦音伎進,死於晉陽,造佛寺與總持相埒。二李是隸戶女,以五弦進。二李即孝 真之女也。小王生一男,諸閹人在宮,皆蒙賜給。毛兄思安,超登武衛。董父賢義,為作軍主。 田昭儀父,亦超登開府。其餘姻屬,多至大官。
後主張貴妃 張貴妃名麗華,兵家女也。父兄以織席為業。後主為太子,以選入宮。侍龔貴嬪為良娣。 貴妃年十歲,為之給使。後主見而悅之,因得倖。遂有娠,生太子深。後主即位,拜為貴妃。 性聰慧,甚被寵遇。後主始以始興王叔陵之亂被傷,臥於承香殿,時諸姬並不得進,惟貴妃侍 焉。而柳太后猶居柏梁殿,即皇后之正殿也。而阮皇后素無寵於後主,不得侍疾,別居求賢殿 。至德二年,乃於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高數十丈,並數十間,其窗牖壁帶,懸 媚欄檻之類,悉以沉檀香為之。又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內有寶牀寶帳。其服玩之 屬,瑰奇珍麗,皆近古未有。每微風暫至,香聞數里。朝日初照,光映後庭,其下積石為山, 引水為池。植以奇樹,雜以花藥。後主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綺閣。龔、孔二貴嬪居望仙閣 ,並復道交相往來。又有王李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捷妤、江修容等七人,並有寵 ,遞代以游其上。以宮人有文學者袁大舍等為女學士。後主每引賓客對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 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彩其尤豔麗看以為曲調,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 ,以千百數令置而歌之。分部迭進,持以相樂。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其略 云:「壁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大旨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張貴妃髮長七尺 ,黑如漆,其光可鑒。特聰慧,有神采,進止閒暇,容色端麗。每瞻視睞,光彩溢目,照映左 右。常於閣上靚妝,臨於軒檻。宮中遙望,飄若神仙。才辯強記,善候人主顏色。薦諸宮女, 後宮咸德之,竟言其善。又工厭魅之術,假鬼道以惑後主,置淫祀於宮中,聚諸女而使之鼓舞 。使後主怠於政事。百司啟奏,並因宦者蔡臨兒、李善度進諸後主。倚隱囊置張貴妃於膝上共 決之。李、蔡所不能記者,貴妃並為條疏,無所遺脫。因參訪外事,人間有「一言一事貴妃必 先知」白之,由是益加寵異,冠絕後庭。而後宮之家不尊法度有於理者,但求哀於貴妃,貴妃 則令李。蔡先啟其事,而後從容為言之。大臣有不從者,因而譖之,言無不聽,於是張、孔之 勢,熏灼四方,內外宗族,多被引用,大臣執政,亦從風而靡。閹宦便佞之徒,內外交結,轉 相引進,賄賂公行。賞罰無常,綱紀瞀亂矣。及隋軍克台城,貴妃與後主俱入於井。隋軍出之 。晉王廣,命斬貴妃,於青溪中橋。
隋宣華夫人陳氏 宣華夫人陳氏,陳宣帝之女也。性聰慧,姿貌無雙。及陳滅,配掖庭,後選入宮為嬪。時 獨孤後性妒,後宮罕得進御,惟陳氏有寵。晉王廣之在藩也,陰有奪宗之計,規為內助,每致 禮焉,進金蛇、金駝等物,以取媚於陳氏。皇太子廢立之際,頗有力焉。及文獻皇后崩,進位 為貴人。專房擅寵,主斷內事,六宮莫與為比。及上大漸,遺詔拜為宣華夫人。初上寢疾於仁 壽宮也,夫人與皇太子同侍疾。平旦出更衣,為太子所逼,夫人拒之得免。歸於上所,怪其神 色有異,問其故,夫人泫然曰:「太子無禮。」上恚曰:「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誠誤我!」 (謂獻皇后也)因呼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岩曰:「召我兒。」述等將呼太子,上曰:「 勇也。」述、岩出閣為敕書訖,示左僕射楊素。素以其事白太子。太子遣張衡入寢殿,遂令夫 人及後宮同侍疾者,並出就別宮。俄聞上崩,而未發喪也。夫人與諸後宮相顧曰:「事變矣。 」皆色動股栗。晡後,太子遣使者齎金盒子,緘紙於際,親書封字,以賜夫人。夫人見之惶懼 ,以為鴆毒,不敢發。使者促之,乃發,見盒中有同心結數枚,諸人咸悅。相謂曰:「得免死 矣。」陳氏恚而卻坐,不肯致謝。諸宮人共逼之,乃拜使者。其夜,太子 焉。及煬帝即位之 後,出居先都宮,尋召入。歲餘而終,時年二十九。帝深悼之,為制《傷神賦》。
第九卷
海山記 隋煬帝生時,有紅光燭天,里中牛馬皆鳴。先是獨孤後夢龍出身中,飛高十餘里,龍墮地 ,尾輒斷。以告文帝。帝沉吟默塞不答。帝三歲,戲於文帝前。文帝抱之,玩視甚久,曰:「 是兒極貴,恐破吾家。」自茲,雖愛帝而亦不快於帝。帝十歲,好觀古今書傳,至於方藥、天 文、地理、伎藝、術數,無不通曉。然而性偏急,陰賊刻忌,好鉤索人情深淺。時楊素有戰功 ,方貴用事,帝傾意結之。文帝得疾,內外莫有知者。帝坐便室,召素謀曰:「君國之元老, 能了吾家事者君也。」乃私執素手曰:「使我得志,我亦終身報公。」素曰:「待之。當自有 計。」素木入在疾,文帝見素,起坐,謂素曰:「吾嘗親鋒刃,冒矢石,出入死生,與子同之 ,方享今日之貴。吾自惟不免此疾,不能臨天下。汝亦吾族中人,吾不諱,汝立吾兒勇為帝。 汝背吾言,吾去世亦殺汝。此事吾不語人。」素曰:「國本不可屢易,臣不敢奉詔。」文帝因 憤懑,乃大呼左右曰:「召吾兒勇來!」乃氣哽塞,回面向內不言。素乃出語帝曰:「事未可 ,更待之。」有頃,左右出報素曰:「帝呼不應,喉中呦呦有聲。」帝拜素曰:「以終身累公 。」素急入,帝已崩矣,乃不發喪。明日,素袖遺詔立帝。時百官猶未知。素執圭謂百官曰: 「大行遺詔立帝,有不從者戮於此!」左右扶帝上殿,帝足弱,欲倒者數四,不能上。素下, 去左右,以手扶接帝。帝援之乃上。百官莫不嗟歎。素歸,謂家人輩曰:「小兒子吾已提起, 教作大家。即不知了當得否?」素恃己有功,見帝多呼為郎君。侍宴內殿,宮人偶覆酒污素衣 ,素怒,叱左右引下加撻焉。帝頗惡之,隱忍不發。一日,帝與素釣魚於池,並坐,左右張傘 以遮日。帝起如廁,回見素坐赭傘下,風骨秀異,堂堂然。帝大忌之。帝多欲有所為,素輒請 而抑之。由是愈有害素意。會素死,帝曰:「使素不死,夷其九族。」先,素欲入朝,出見文 帝執金鉞逐之曰:「此賊!吾欲立勇,汝竟不從吾言,今必殺汝!」素驚呼入室,召子弟二人 而語曰:「吾必死矣!出見文帝。」語不移時,素死。帝自素死,益無憚,乃闢地週二百里為 西苑,役民力常百萬。苑內為十六院,聚巧石為山,鑿池為五湖四海。詔天下境內所有鳥獸草 木,驛至京師。
天下共進花木鳥魯魚蟲,莫知其數,此不俱載。詔定西苑十六院名: 景明一、迎暉二、棲鸞三、晨光四、明霞五、翠華六、文安七、積珍八、影紋九、儀鳳十 、仁智十一、清修十二、寶林十三、和明十四、綺陰十五、絳陽十六。 皆帝自制名。院有二十人,皆擇宮中佳麗謹厚有容色美人實之。每一院,選帝常幸御者為之首 。每院有宦者,主出入易市。又鑿五湖,每湖方四十里。東日翠光湖,南日迎陽湖,西曰寒光 湖,北曰潔水湖,中日廣明湖。湖中積土石為山,構亭殿,曲屈環繞澄碧,皆窮極人間華麗。 又鑿北海,周環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萊、方丈、瀛洲,上皆台榭迴廊。水深數丈,開溝通 五湖四海。溝盡通行龍鳳舸;帝多泛東湖。因制湖上曲《望江南》八闋云: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鋪枕簟,浪搖睛影走金蛇。偏稱泛靈槎。光景好,輕彩望 中斜。清露冷侵銀兔影,西風吹落桂枝花。開宴思無涯。 湖上柳,煙裡不勝垂,宿露洗開明媚眼,東風搖弄好腰枝。煙雨更相宜。環曲岸,陰覆畫 橋低,線拂行人春晚後,絮飛晴雪暖風時。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風急墮還多。輕片有時敲竹戶,素華無韻入澄波。望外玉相磨。湖水遠,天地色 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賦,朝來且聽玉人歌。不醉擬如何?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帶不為歌舞緩,濃鋪堪作醉人茵。無意襯香裳。晴霽後,顏色一 般新。游子不歸生滿地,佳人遠意寄青春。留詠卒難伸。 湖上花,天水浸靈葩。淺蕊水邊勻玉粉,濃苞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開爛熳,插鬢若 相遮。水殿春寒幽冷豔,玉軒晴照暖添華。清賞思何賒。 湖上女,精選正輕盈。猶恨乍離金殿侶,相將盡是彩蓮人。清唱謾頻頻。軒內好,嬉戲下 龍津。玉朱弦聞晝夜,踏青鬥草事青春。玉輦從群真。 湖上酒,終日助清歡。檀板輕聲銀甲緩,酪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春殿晚,仙豔奉 杯盤。湖上風光真可愛,醉鄉天地就中寬。帝主正清安。 湖上水,流繞禁園中。斜日暖搖青翠動,落花香暖眾紋紅。未起清風,閒縱目,魚躍小蓮 東。泛泛輕搖蘭棹穩,沉沉寒影上仙宮。遠意更重重。 帝常游湖上,多令宮中美人歌此曲。大業六年,後苑草木鳥獸繁息茂盛。桃蹊柳逕,翠蔭 交合;金猿青鹿,動輒成群。自大內開為御道,直通西苑,夾道植長松高柳。帝多幸苑中,去 來無時,侍御多夾道而宿。帝往往中夜即幸焉。一夕,帝泛舟游北海,與宦人十數,或升海山 。是時月色朦朧,晚風輕軟,浮浪無聲,萬籟俱寂,恍惚間水上有一小舟,只容兩人,帝謂十 六院中美人。洎至,首一人先登,贊唱:「陳後主謁帝。」帝意恍惚,亦忘其死。帝幼年與後 主甚善,乃起迎之。後主再拜,帝亦鞠躬勞謝。既坐,後主曰:「憶昔與帝同隊戲,情愛甚於 同氣。今陛下富有四海,令人欽服。始者謂帝將致理於三王之上,今乃甚取當時之樂以快平生 ,亦甚美事。聞陛下已開隋渠,引洪河之水,東遊維揚,因作詩來奏。」乃探懷出詩上帝。詩 曰: 隋室開茲水,初心謀太奢。 一千里力役,百萬民吁嗟。 水殿不復反,龍舟成小暇。 溢流隨陡岸,濁浪噴黃沙。 兩人迎客至,三月柳飛花。 日腳沉雲外,榆梢噪瞑鴉。 如今游士俗,異日便無家。 且樂人間景,休尋海上槎。 人喧舟艤岸,風細錦帆斜。 莫言無後利,千古壯京華。 帝觀詩,佛然怒曰:「生死,命也。興數也。爾安知吾開河為後人之利?」帝怒叱之。後 主曰:「子之壯氣,能得幾日?其終始更不若吾。」帝乃起而逐之。後主走,曰:「且去,且 去。後一年,吳公台下相見。」乃沒於水際。帝方悟其死,兀然不自知,驚悸移時。一日,明 霞院美人楊夫人喜報帝曰:「酸棗邑所進玉李,一夕忽長,清陰數畝。」帝沉默甚久,曰:「 何故而忽茂?」夫人云:「是夕,院中人聞空中若有千百人,語言切切,云:『李木當茂。洎 曉看之,已茂盛如此。」帝欲伐去。左右或奏曰:「木德來助之應也。」又一夕,晨光院周夫 人來奏云:「院中楊梅一夕忽爾繁盛。」帝喜,問曰:「楊梅之茂,能如玉李乎?」或曰:「 楊梅雖茂,終不敵玉李之盛。」帝往兩院觀之,亦自見玉李至繁茂。後梅李同時結實,院妃來 獻。帝問二果孰勝。院妃曰:「楊梅雖好,味清酸,終不若玉李之甘。苑中人多好玉李。」帝 歎曰:「惡楊好李,豈人情哉,天意乎!」後帝將崩揚州,一日,院妃報楊梅已枯死。帝果崩 於揚州。異乎!一日,洛水漁者獲生鯉一尾,金鱗赭尾,鮮明可愛。帝問漁者之姓。姓解,未 有名。帝以硃筆於魚額書「解生」字以記之,乃放之北海中。後帝幸北海,其鯉已長丈餘,浮 水見帝,其魚不沒。帝時與蕭院妃同看,魚之額朱字猶存,惟「解」字無半,尚隱隱「角」字 存焉。蕭后曰:「鯉有角,乃龍也。」帝曰:「朕為人主,豈不知此意?」遂引弓射之。魚乃 沉。 大業四年,道州貢矮民王義,眉目濃秀,應對甚敏。帝尤愛之。常從帝游,終不得入宮。 帝曰:「爾非宮中物。」義乃自宮。帝由是愈加憐愛,得出入。帝臥內寢,義多臥榻下;帝游 湖海回;義多宿十六院。一夕,帝中夜潛入棲鸞院。時夏氣暄煩,院妃慶兒臥於簾下。初月照 軒,頗明朗。慶兒睡中驚魘,若不救者。帝使義呼慶兒,帝自扶起,久方清醒。帝曰:「汝夢 中何苦如此?」慶兒曰:「妾夢中如常時,帝握妾臂,游十六院。至第十院,帝坐殿上,俄時 火發。妾乃奔走。回視帝坐烈燄中,妾驚呼人救帝。久方睡覺。」帝自強解曰:「夢死得生。 火有威烈之勢,吾居其中,得威者也。」大業十年,幸江都被弒。帝入第十院,居火中,此其 應也。龍舟為楊玄感所燒。後敕揚州刺史再造,制度又華麗,仍長廣於前舟。舟初來進,帝東 幸維揚,後宮十六院皆隨行。西苑令馬守忠別帝曰:「願陛下早還都輦,臣整頓西苑以待乘輿 之來。西苑風景台殿如此,陛下豈不思戀,舍之而遠遊也?」又泣下。帝亦愴然,謂守忠曰: 「為吾好看西苑,無令後人笑吾不解裝景趣也!」左右甚疑訝。帝御龍舟,中道,夜半,聞歌 者甚悲。其歌曰: 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 令我挽龍舟,又睏隋堤道。 方今天下饑,路糧無些少。 前去三十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煙草。 悲損閨內妻,望斷吾家老。 安得義男兒,憫此無主屍。 引其孤魂回,負其白骨歸。 帝聞其歌,遂遣人求其歌者,至曉不得其人。帝頗彷徨,通夕不寐。揚州朝百官,天下朝 貢使,無一人至者。有來者,在途,遭兵奪其貢物。帝猶與群臣議,詔十三道起兵,誅不朝貢 者。帝知其世祚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願從。帝未遇害前數日,帝亦微識玄象,多夜 起觀天。乃召太史令袁充,問曰:「天象如何?」充伏地泣涕曰:」星文文惡,賊星逼帝座甚 急。恐禍起旦夕,願陛下遽修德滅之。」帝不樂,乃起,入便殿,按膝俯首不語。顧玉義曰: 「汝知天下將亂乎?汝何故省言而不告我也?」義泣對曰,「臣遠方廢民,得蒙上貢,自入深 宮,久膺聖澤,又嘗自宮,以近陛下。天下大亂,固非今日,履霜堅冰,其來久矣。臣料大禍 ,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早告我也?」義曰:「臣不早言,言,即死久矣。」帝乃泣下 ,曰:「卿為我陳成敗之理。朕貴知也。」翌日,義上書云:「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逢聖明 為治之時。不愛此身,願從入貢,臣本侏儒,性尤蒙滯。出入左右,積有歲華,濃被聖私,皆 逾素望,侍從乘輿,周旋台閣。臣雖至鄙,酷好窮經,頗知善惡之本源,少識興亡之所以。還 往民間,週知利害。深蒙顧問,方敢敷陳,自陛下嗣守元符,體臨大器,聖神獨斷,諫淨莫從 ,獨發睿謀,不容人獻。大興西苑,兩至遼東,龍舟逾於萬艘,宮闕遍乎天下,兵甲常役百萬 ,士民窮乎山谷。征遼者百不存十,歿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虛,穀粟湧貴。乘輿竟往,行幸 無時,兵士時從,常逾萬人。遂令四方失望,天下為墟。方今有家之村,存者可數。子弟死於 兵役,老弱困於蓬蒿,兵屍如岳,餓殍盈郊,狗彘厭人之肉,烏食人之餘。臭聞千里,骨積高 原,膏血草野,狐犬盡肥,陰風元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斷平野,千里元煙。萬民剝落, 不保朝昏,父遺幼子,妻號故夫。孤苦何多,餓殍尤甚,亂離方始,生死孰知。人主愛人,一 何如此?陛下恒性毅然,孰敢上諫。或有鯁言,又令賜死,臣下相顧,鉗結自全。龍逢復生, 安敢議奏?左右近臣,阿諛順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諫,皆出此途,乃逢富貴。陛下惡過,從 何得聞?方今又敗遼師,再幸東土,社稷危於春雪,干戈遍於四方,生民已入塗炭,官吏猶未 敢言。陛下自惟,若何為什?陛下欲興師則兵吏不順,欲行幸則將衛莫從。適當此時,如何自 處?陛下雖欲發憤修德,特加愛民。聖慈雖切救時,天下不可復得。大勢已去,時不再來。巨 廈之崩,一木不能支;洪河已決,掬壤不能救。臣本遠人,不知忌諱。事急至此,安敢不言? 臣今不死,後必死兵,敢獻此書,延頸待盡。」帝省義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國,不死之 主乎?」義曰:「陛下尚猶蔽飾己過。陛下常言,吾當跨三皇,超五帝,下視商周,使萬世不 可及。今日之勢如何?能自復回都輦乎?」帝乃泣下,再三嘉歎。義曰:「臣昔不言,誠愛生 也。今既且奏,願以死謝也。天下方亂,陛下自愛。」少選,報云:「義自刎矣。」帝不勝悲 傷,特命厚葬焉。不數日,帝遇害。時中夜,聞外切切有聲。帝急起,衣冠御內殿。坐未久, 左右伏兵俱起,司馬戡攜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終年重祿養汝。吾無負汝,汝何負我?」帝 常所幸朱貴兒在帝旁,謂戡曰:「三日前,帝慮侍衛秋寒,詔宮人悉絮袍褲。帝自臨視,數千 袍兩日畢工。前日賜公等,豈不知也?爾等何敢逼乘輿?」乃大罵戡。戡曰:「臣實負陛下。 但今天下俱脅叛,二京已為賊據,陛下歸亦無路,臣生亦無門。臣已虧臣節,雖欲復已不可得 也,願得陛下首以謝天下。」乃攜劍上殿。帝復叱曰:「汝豈不知,諸侯之血入地大旱,況人 主乎?」戡進帛。帝入內閣自經。貴兒猶大罵不息,為亂兵所殺耳。
迷樓記 煬帝晚年,尤沉迷女色。他日,顧謂近侍曰:「人主享天地之富,亦欲極當年之樂,自快 其意。今天下安富,海內無事,此吾得以遂其樂也。今宮殿雖壯麗顯敞,苦無曲房小室,幽軒 短檻。若得此,則吾期老於其中也。」近侍高昌奏曰:「臣有友項升,浙人也,自言能構宮室 。」翌日,召而問之。升曰:「臣乞先進圖本。」後日進圖。帝覽,大悅。即日詔有司,供具 材木,凡役夫數萬,經歲而成。樓閣高下,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互相連屬,迴環四 合,曲屋自通,千門萬牖,上下金碧。金虯伏於棟下,玉獸蹲於戶旁,壁砌生光,瑣窗射日。 工巧之極,自古無有也。費用金玉,帑庫為之一虛。人誤入者,雖終日不能出。帝幸之,大喜 ,顧左右曰:「使真仙游其中,亦當自迷也。可目之日迷樓。」詔以五品官賜升,仍給內庫帛 千匹賞之。詔選後宮良家女數千,以居樓中,每一幸,有經月而不出。是月,大夫何稠進御童 女車,車之制度絕小,只容一人,有機處於其中,以機礙女之手足,女纖毫不能動。帝以處女 試之,極喜。召何稠語之曰:「卿之巧思,一何神妙如此?」以千金贈之,旌其巧也。何稠出 ,為人言車之機巧。有識者曰:「此非盛德之器也。」稠又進轉關車,車周挽之,可以升樓閣 如行平地。車中御女則自搖動,帝尤喜悅。謂稠曰:「此車何名也?」稠曰:「臣任意造成, 未有名也。願帝賜佳名。」帝曰:「卿任其巧意以成車,朕得之,任其意以自樂,可名任意車 也。」何稠再拜而去。帝令畫工繪士女會合之圖數十幅,懸於閣中。上官時自江外得替回。鑄 烏銅屏數十面,其高五尺而闊三尺,磨以成鑒,為屏,可環於寢所,詣闕投進。帝以屏內迷樓 ,而御女於其中,纖毫皆入於鑒中。帝大喜曰:「繪畫得其象耳。此得人之真容也,勝繪畫萬 倍矣。」又以千金賜上官時。帝日夕沉荒於迷樓,罄竭其力,亦多倦怠。顧謂近侍曰:「朕憶 初登極日,多辛苦無睡,得婦人枕而藉之,方能合目。才似夢,則又覺。今睡則冥冥不知返, 近女色則憊,何也?」他日,矮民王義上奏曰:「臣田野廢民,作事皆不勝人。生於遼曠絕遠 之域,幸因入貢,得備後宮掃除之役。陛下特加愛遇,臣嘗自宮以侍陛下。自茲出入臥內,周 旋宮室,方今親信,無如臣者。臣由是竊覽殿中簡編,反覆玩味,微有所得。臣聞精氣為人之 聰明。陛下當龍潛日,先帝勤儉,陛下鮮親聲色,日近善人。陛下精實於內,神清於外,故日 夕無寢,陛下自數年聲色無數,盈滿後宮,日夕游宴於其中。自非歲節大辰,何嘗臨御前殿? 其餘多不受朝。或引見遠人,非時慶賀,亦日宴坐朝,曾未移刻,則聖躬起入後宮。夫以有限 之體而投無盡之欲,臣固知其竭也。臣聞古者有野叟獨歌舞於盤古之上。人詢之曰:『子何獨 樂之多也?』叟曰:『吾有三樂,子知之乎?』『何也?』叟曰:『人生難遇太平世。吾今不 見兵革,此一樂也。人生難得支體完備。吾身不殘疾,此二樂也。人生難得壽。吾今年八十矣 ,此三樂也。其人歎賞而去。陛下享天下之富貴,聖貌軒逸,龍章鳳姿,而不自愛重,其思慮 固出於野叟之外。臣蕞爾微軀,難圖報效,罔知忌諱,上逆天顏。」因俯伏泣涕。帝乃命引起 。翌日,召義語之曰:「朕昨夜思汝言,極有深理。汝真愛我者也。」乃命義後宮擇一靜室, 而帝居其中,宮女皆不得入。居二日,帝忿然而出曰:「安能悒悒居此乎?若此,雖壽千萬歲 ,將安用也。」乃復入迷樓。宮女無數,後宮不得進御者亦極多。後宮侯夫人有美色,一日, 自經於棟下。臂懸錦囊,中有文。左右取以進帝,乃詩也。《自感》三首,云:
庭絕玉輦跡,芳草漸成窠。
隱隱聞簫鼓,君恩何處多?
欲泣不成淚,悲來翻強歌。
庭花方爛慢,無計奈春何。
春陰正無際,獨肯意如何?
不及閒花柳,翻承雨露多。
《看梅》二首,云:
砌雪無消日,捲簾時自顰。
庭梅對我有憐意,先露枝頭一點春。
香清寒豔好,誰識是天真。
玉梅謝後陽和至,散與群芳自在春。
《妝成》云:
妝成多自惜,夢好卻成悲。
不及楊花意、春來到處飛。
《遣意》云:
秘洞扃仙卉,雕窗鎖玉人。
毛君真可戮,不肯寫昭君。
《自傷》云:
初入承明日,深深報未央。
長門七八載,無復見君王。
春寒入骨清,獨臥愁空房。
颯履步庭下,幽懷空感傷。
平日新愛惜,自待聊非常。
色美反成棄,命薄何可量?
君恩實疏遠,妾意徒訪惶。
家豈無骨肉,偏親老北堂。
此身無羽翼,何計出高牆?
性命誠所重,棄割良可傷。
懸帛朱棟上,肝腸如沸湯。
引頸又自惜,若有絲牽腸。
毅然就死地,從此歸冥鄉!
帝見其詩,反覆傷感。帝往視其屍,曰:「此已死,顏色猶美如桃花。」乃急召中使許廷
輔曰:「朕向遣汝,擇後宮女入迷樓,汝何故獨棄此人也?」乃令廷輔就獄,賜自盡,厚禮葬
侯夫人。帝日誦詩,酷好其文,乃令樂府歌之。帝又於後宮親擇女百人入迷樓。大業八年,方
士進大丹,帝服之,蕩思愈不可制,日夕御女數十人。入夏,帝煩躁,日引飲數百杯,而渴不
止。醫丞莫君錫上奏曰:「帝心脈煩盛,真元太虛,多飲,即大疾生焉。」因進劑治之。仍乞
置冰盤於前,憚帝日夕朝望之,亦治煩躁之一術也。自茲,諸院美人各市冰為盤,以望行幸,
京師冰為之踴貴,藏冰之家,皆獲千金。大業九年,帝將再幸江都。有迷樓宮人靜夜亢聲歌云
:「河南楊柳謝,河北李花榮。楊花飛去落何處?李花結果自然成。」帝聞其歌,披衣起聽,
召宮女問之云:「孰使汝歌也?汝自歌之耶?」宮女曰:「臣有弟在民間,因得此歌,曰『道
途兒童多唱此歌。』」帝默然久之,曰:「天啟之也,天啟之也!」帝因索酒,自歌云:
宮木陰濃燕子飛,興衰自古漫成悲。
他日迷樓更好景,宮中吐豔戀紅輝。
歌竟,不勝其悲。近侍奏:「無故而歌,又悲,臣皆不曉。」帝曰:「休間。他日自知也
。」後帝幸江都。唐帝提兵號令入京,見迷樓,大驚曰:「此皆民膏血所為也!」乃命焚之。
經月火不滅,前謠前詩皆見矣。方知世代興亡,非偶然也。
大業拾遺記 大業十二年,煬帝將幸江都,命越王侑留守東都,宮女半不隨駕,拜泣留帝。言遼東小國 ,不足以煩大駕,願擇將征之。攀車留籍指血染鞅,帝意不回。因戲飛白題二十字,賜守宮女 云: 我夢江都好,征遼亦偶然。 但存顏色在,離別只今年。 車駕既行,師徒百萬,前趨大橋未就,則命雲屯將軍麻叔謀濬黃河人汴堤,使勝巨艦。叔 謀銜命,甚酷,以鐵腳木鵝試彼淺深。鵝止,謂濬河之夫不忠,隊伍死水下!至今兒啼,聞人 言「麻胡來」即止。其訛言畏人皆若是。帝離都旬日,幸宋何妥所進車。車前只輪高廣,疏釘 為刃,後只輪庳下,以柔榆為之,使滑動不滯,使牛御焉(車名見何妥傳),自都抵汴郡,日 進御車女,垂鮫綃網,雜綴片玉鳴鈴,行搖玲瓏,以混車中笑語,冀左右不聞也。長安貢御車 女袁寶兒,年十五,腰肢纖墮,呆憨多態,帝寵愛之特厚。時洛陽進合蒂迎輦花。雲得之嵩山 塢中,人不知名,彩者異而貢之。會帝駕適至,因以迎輦名之。花外殷紫,內素膩菲芬,粉蕊 ,心深紅,跗爭兩花,枝乾烘翠,類通草無刺,葉圓長薄,其香氣 芬馥,或惹襟袖,移日不 散,嗅之令人不多睡。帝令寶兒持之,號日司花女。時詔虞世南草征遼指揮德音敕於帝側,寶 兒注視久之,帝謂世南曰:「昔傳飛燕可掌上舞,朕常謂儒生飾於文字,豈人能若是乎?及今 得寶兒,方昭前事,然多憨態。今注目於卿,卿才人,可便嘲之。」世南應詔為絕句曰:
學畫鴉黃半未成,垂肩袖太憨生, 緣憨卻得君王惜,常把花枝傍輦行。 上大悅。至汴,帝御龍舟,蕭妃乘鳳舸,錦帆彩纜,窮極侈靡,舟前為舞台,台上垂蔽日 簾,簾即蒲澤國所進,以負山蚊睫紉蓮根絲,貫小珠問睫編成。雖曉日激射,而光不能透。每 舟擇妙麗長白女子千人,執雕板鏤金揖,號為殿腳女。 一日,帝將登鳳舸,憑殿腳女吳練仙肩,喜其柔麗,不與群輩齒。愛之甚,久不移步。絳 仙善畫長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輦,召絳仙,將拜捷好。適值絳仙下嫁為玉工萬群妻,故不克 諧。帝寢興罷,擢為龍舟首揖,號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腳女爭效為長蛾眉。司官吏日給螺子 黛五斛,號為蛾綠。螺子黛,出波斯國,每顆值十金。後征賦不足,雜以銅黛給之。獨絳仙得 賜螺黛不絕。帝每倚簾視絳仙,移時不去。顧內謁者云:「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絳仙真可療 饑矣。」因吟詩揖篇賜之曰: 舊曲歌桃葉,新妝豔落梅。 將身旁輕楫,知是渡江來。 詔殿腳女千輩唱之。時,越溪進耀光綾,綾紋突起有光彩。越人乘樵風舟,泛於石帆山下 ,收野繭繅之。繅絲女夜夢神人告之曰:「禹穴三千年一開,汝所得野繭,即江淹文集中壁魚 所化也。絲織為裳,必有奇文。」織成果符所夢,故進之。帝獨賜司花女洎絳仙,他姬莫預。 蕭妃恚妒不懌。由是二姬稍稍不得親幸。帝嘗醉游諸宮,偶戲官婢羅羅者,羅羅畏蕭妃,不敢 迎帝,且辭以有程姬之疾,不可薦寢。帝乃嘲之曰: 個人無賴是橫波,黛染隆顱簇小蛾。 幸得留儂伴成夢,不留儂住意如何? 帝自達廣陵宮中,多效吳言,因有儂語也。帝昏湎滋深,往往為妖祟所惑,嘗游吳公宅雞 台,恍惚間與陳後主相遇,尚喚帝為殿下。後主戴車紗皂幘,青綽袖,長裾,綠錦純緣紫紋, 方平履,舞女數十許,羅侍左右。中一女迥美,帝屢目之。後主云:「殿下不識此人耶?即麗 華也。每憶桃葉山前,乘戰艦與此子北渡。爾時麗華最恨,方倚臨春閣,試東郭紫毫筆,書小 砑紅綃作答江令壁月句。未終,見韓擒虎躍青驄駒,擁萬甲直來衝人,都不存去就。至今日。 」俄以綠文測海蠡,酌紅粱新釀勸帝。帝飲之,甚歡。因請麗華舞玉樹後庭花。麗華白後主, 辭以拋擲歲久,自井中出來,腰肢依巨,元復往時姿態。帝再三索之,乃徐起終一曲。後主問 帝:「蕭妃何如此人?」帝曰:「春蘭秋菊,各一時之秀也。」後主復誦詩十數篇,帝不記之 。獨愛小窗詩及寄侍兒碧玉詩。小窗詩云: 午醉醒來晚,無人夢自驚, 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碧玉詩云: 離別腸應斷,相思骨合銷, 愁魂若飛散,憑仗一相招。 麗華拜求帝一章,辭以不能。麗華笑曰:「嘗聞『此處不留儂,會有留儂處』,安可言不 能?」帝強為之。操觚曰: 見面無多事,聞名爾許時, 坐來生百媚,實個好相知。 麗華捧詩,然不懌。後主問帝:「龍舟之游,樂乎?始謂殿下致治在堯舜之上,今日復此 逸游,大抵人生各圖快樂。曩時何見罪之深耶。三十六封書,至今使人怏怏不悅。」帝忽悟, 叱之云:「何今日尚目我為殿下,復以往事訊我耶?」隨叱聲,恍然不見。 帝幸月觀,煙景清朗,中夜,獨與蕭妃起臨前軒。簾櫳不開,左右方寢。帝憑妃肩說東宮 時事。適有小黃門映薔蔽叢調宮婢,衣帶為薔蔽結,笑聲哧哧不止。帝望見腰肢纖弱,意為寶 兒有私。帝披單衣,亟行擒之。乃宮婢雅娘也。回入寢殿,蕭妃俏笑不知止。帝因曰:「往年 私幸妥娘時,情態正如此。此時雖有性命,不復惜矣。後得月賓,被伊作意態不徹,是時儂憐 心不減今日對蕭娘情態,曾效劉孝綽為雜憶詩,常念與妃,妃記之否?」蕭妃承問,即念云: 「憶睡時,待來剛不來。卸妝仍索伴,解佩更相催。博山思結夢,沉水未成灰。」又云:「憶 起時,投簽初報曉。被惹香黛殘,枕隱金釵裊。笑動上林中,除卻司晨鳥。」聽之咨嗟云:「 日月遄逝,今來已是幾年事矣。」妃因言:「聞說方外群盜不少,幸帝圖之。」帝曰:「儂家 事,一切已托楊素了,人生能幾何,縱有他變,儂終不失作長城公。汝無言外事也。」帝嘗幸 昭明文選樓,車駕未至,先命宮娥數千升樓迎侍。微風東來,宮娥衣被風綽,直泊肩項。帝睹 之色荒愈熾,因此乃建迷樓。擇下俚稚女居之,使衣輕羅單裳,倚檻望之勢若飛舉。又名香於 四隅,煙氣霏霏常若朝霧未散,謂為神仙境不我多也。樓上張四寶帳,帳各異名,一名散春愁 ,二名醉忘歸,三名夜酣香,四名延秋月。妝奩、寢衣、帳各異制。帝自達廣陵,沉緬失度, 每睡,須搖頓四體,或歌吹齊鼓,方就一夢。侍兒韓俊娥,尤得帝意。每寢必召令振聳支節, 然後成寢。別賜名為來夢兒。蕭妃常密訊俊娥曰:「帝體不舒,汝能安之,豈有他媚?」俊娥 畏威進言:「妾從帝自都城來,見帝常在何妥車,車行高下不等,女態自搖,帝就搖怡悅。妾 今幸承皇后恩德,侍寢帳下,私效車中之態以安帝耳,非他媚也。」他日,蕭后誣罪去之,帝 不能止。暇日登迷樓憶之,題東南柱二篇云: 黯黯愁侵骨,綿綿病欲成, 須知潘岳鬢,強半為多情。 又云: 不信長相憶,絲從鬢裡生, 閒來倚樓立,相望幾含情。 殿腳女自至廣陵,悉命備月觀行宮,由是,絳仙等亦不得親侍寢殿。有郎將自瓜州宣事回 ,進合歡水果一器,帝命小黃門以一雙馳騎賜絳仙。遇馬急搖解。蜂仙拜賜不然,因附紅箋小 簡上進曰: 驛騎傳雙果,君王寵念深。 寧知辭帝里,無複合歡心。 帝省章不悅,顧黃門曰:「絳仙如何來辭怨之深矣?」黃門懼拜而言:「適走馬搖動,及 月觀,果已離解,不復連理。」帝意不解,因言曰:「繹仙不獨貌可觀,詩意深切,乃女相如 也。亦付謝左貴嬪乎?」 帝於宮中,嘗小會,為拆字令,取左右離合之意。時杳娘侍側。帝曰:「我取杏字為十八 日。」杳娘復解羅字為四維。帝顧蕭妃曰:「爾能拆朕字乎?不能當醉一杯。」妃徐曰:「移 左畫居右,豈非淵字乎?」時人望多歸唐公,帝聞之不懌。乃言:「吾不知此事,豈為非聖人 耶?」於是,奸蠢起於內,盜賊攻於外,直閣斐虔通、虎齎郎將司馬德勤等,引左右屯衛將軍 字文化及將謀亂,因請放官奴分直上下。帝可奏,即宣詔云:「門下,寒暑迭用所以成歲功也 。日月代明,所以均勞逸也。故士子有游息之談,農夫有休勞之節。咨爾髡眾,服役甚勤,執 勞無怠。埃溢於爪髮,蟣蝨結於兜鍪。朕甚憫之,俾爾休番,從便億戲。無煩方朔滑稽之請, 而從衛士遞上之文。朕於待從之間,可謂恩矣。可依前件事。」是有焚草之變。 右《大業拾遺記》者,上元縣南朝故都,梁建瓦棺寺閣,閣南隅有雙閣,閉之忘記歲月。 會昌中,詔拆浮圖,因開之。得筆千餘頭,中藏書一帙。雖皆隨手靡書,而文字可紀者,乃隋 書遺稿也,中有生白藤紙數幅,題為南部煙花錄,僧志徹得之。及焚釋氏群經,僧人惜其香軸 ,爭取紙尾拆去,視軸,皆有魯郡文中顏公名題雲手寫,是錄即前之筆,可不舉而知也。志徹 得錄前事。及取隋書校之,多隱文,特有符會,而事頗簡脫。豈不以國初將相爭以王道輔政, 顏公不欲華靡前跡,因而削乎。今堯風已還,得車斯駕,獨惜斯文湮沒,不得為詞人才子談柄 。故編雲《大業抬遺記》。本文缺落凡十七八,悉而補之矣。
第十卷
武后傳略 高宗則天皇后武氏,並州文水人,父士,從佐命,曆官荊州都督,封應國公,卒贈禮部尚 書,溢曰定。士始娶相里氏,生子元慶、元爽,卒,又娶楊氏,生三女。元女妻賀蘭越石,生 子敏之而寡。后,其仲女也。太宗文德皇后長孫氏崩,有言后美者,召為才人,方十四。母楊 慟泣與訣,后自如曰:「見天子,庸知非福,何至作兒女子態乎?」母乃止。既見帝,幸之, 賜號武媚。 帝有疾,高宗以皇太子入侍。悅之,遂即東廂 焉。帝崩,武媚與嬪御皆為比丘尼。高宗 既即位,而王皇后久無子,蕭淑妃方幸,皇后陰不悅。他日,帝過佛廬,后見且泣,帝內感動 。王皇后廉知狀,引納後宮,以撓妃寵。后有權數,詭變不窮。始,下辭降體事王皇后。皇后 喜,數譽於帝,故進為昭儀。一旦顧幸在蕭右。浸與王皇后不協,皇后性簡重,不曲事上下, 而母柳,見內人尚宮無浮禮。故后伺王皇后所薄,必款結之;得賜予,盡以分遺。由是,王皇 后、蕭淑妃所為必得,得輒以聞,然未有以中也。后生女,王皇后就視撫弄去。俄而,后潛斃 兒衾下。伺帝至,陽為歡言。發衾視兒,死矣。帝驚問左右,告曰:「中宮適來。」后即悲咽 而不言。帝不能察,怒曰:「中宮殺吾女。往與蕭淑相讒,今又爾耶。」由是,后得入其訾。 王皇后無以自解,而帝愈信愛,始有廢立意。久之,欲進昭儀號為宸妃。侍中韓瑗、來濟言: 「嬪妃有數,今別立號不可。」后乃誣王皇后與母柳,挾蠱道厭勝。帝挾前憾,實其言,將廢 之。褚遂良、韓緩、來濟瀕死固爭。長孫元忌亦持不可。而中書舍人李義府、衛尉卿許敬宗素 險側徂勢,即表請昭儀為后。帝意決,下詔廢王皇后、蕭淑妃皆為庶人,囚宮中。詔司空李、 太子太師於志寧奉璽綬進昭儀為皇后,命群臣四夷酋長,朝后肅儀門外;內外命婦入謁朝皇后 。自此始,再贈士司徒周國公,諡忠孝,母楊為代國夫人,食魏千戶。於是,逐無忌、遂良踵 死徙。寵煽赫然。后城高深阻,柔屈不恥,以就大事。帝謂能奉己,故扳公議立之。已得志, 即盜威福,施施無憚避,帝亦懦昏,舉能鉗勒,使不得專,久稍不平。帝念故王皇后、蕭淑妃 ,間行至囚所,見門禁銅嚴,進飲食竇中,惻然傷之。呼曰:「皇后、良娣無恙乎?」二人同 辭曰:「妾等非罪棄為婢,安得尊稱耶!」流淚鳴咽。又曰:「陛下幸念疇昔,使妾死更生, 復見日月,乞署此為回心院。」帝曰:「朕即有處置。」后知之,促詔杖二人百,剔其手足, 反接投釀甕中。曰:「令二嫗骨醉。」數日死,誅其屍。仍改王姓為蟒,蕭姓為梟。初,詔旨 到。王皇后再拜曰:「陛下萬年,昭儀承恩,死吾分也。」至淑妃罵曰:「武氏狐媚,翻覆至 此,我后為貓,武氏為鼠,吾當扼其喉以報。」后聞,詔六宮毋畜貓。后頻見二人被髮瀝血為 厲,惡之,以巫祝解謝,即徙蓬萊宮,厲復見,故多駐東都。麟德初,后召主士郭行真入禁中 為蠱祝,宦人王伏勝發之。帝怒,召西台侍郎上官儀語其故。儀指言后專海內望,不可以承宗 廟。與帝意合,乃趣使草詔廢之。左右馳告,后遽從帝自訴。帝羞縮,待之如初。猶意其恚, 且曰:「是上官儀教我。」后諷許敬宗儀,殺之。自是,政歸房帷,天子拱手矣。群臣朝,四 方奏章皆曰「二聖」。每視朝,殿中垂簾,帝與后偶坐。生殺賞罰惟所命。當其忍斷,雖甚愛 不少隱也。楊氏進封榮國夫人;賀蘭氏寡姊封韓國夫人,卒,有女封魏國夫人,有殊色,在宮 中帝尤愛幸之。初。相里二子元慶、元爽及后從兄惟良、懷運,事楊氏不以禮。雖列位從官, 而后內銜之。后既忌魏國夫人奪已寵,會封泰山,惟良、懷運以岳牧來集,從還京師。后置堇 毒殺魏國夫人,歸罪惟良等,盡殺之。元慶、元爽從坐,流龍州、振州死,家屬徙嶺外,以賀 蘭敏之為士後,賜氏武,襲封周國公,擢左侍極蘭台太史令。敏之少韶秀輕俊,自喜楊氏,其 外祖母與私通,因言其才,俾繼士,后亦屬意焉。嘗曲宴於宮中,后逼淫之。敏之懼得罪,固 辭,后愧且恨,未發也。而會楊氏卒,后出珍市建佛廬徼福,敏之乾沒自用。司衛少卿楊思儉 女,選為太子妃,告婚期矣。敏之聞其美,強私焉。楊喪未畢,褫粗奏音樂。太平公主往來外 家,宮人從者敏之悉逼亂之。后疊數怒,至此暴其惡,流雷州,表復故姓,道中自經死。乃還 元爽子承嗣,奉士後。
上元元年,進號天后。蕭妃女義陽宣城公主,幽掖庭,幾四十不諫。太子弘言於帝,后怒 ,酞殺弘。帝將下詔遜位於后,宰相郝處俊固諫乃止。儀鳳中,帝病頭眩,不能視。侍醫張文 仲、秦鳴鶴曰:「風上逆,砭血,頭可癒。」后內幸帝始得自專,怒曰:「是可斬也,帝體寧 刺血處耶!」醫頓首請命。帝曰:「醫議疾,烏可罪。且吾眩不可堪,聽為之。」醫一再刺。 帝曰:「吾目明矣。」言未畢,后簾中再拜謝曰:「天賜我師!」身負繒寶以賜。帝崩,中宗 即位,天后稱皇太后。遺詔,軍國大務聽參決。嗣聖元年,太后廢帝為盧陵王,自臨朝,以睿 宗即帝位。后坐武成殿,帝率群臣上號冊。越三日,太后臨軒冊帝。自是,太后常御紫宸殿, 施參紫帳臨朝。尊考為大師,魏王;妣為王妃。時睿宗雖立,實囚之,而諸武擅命。
於是,英公李敬業、臨海丞駱賓王等,起兵於揚州,以恢復為名,移檄州縣,略曰:「偽 臨朝武氏者,人非溫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嘗以更衣人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密 隱先帝之私,陰圖後庭之嬖。踐元后於翟,陷吾君於聚。」又曰:「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神 人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又曰:「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 宗盟,委之以重任。」又曰:「一之土未於,六尺之孤安在?」又曰:「試觀今日之域中,竟 是誰家之天下!」太后讀之,但嘻笑而已。至「一之土」,矍然曰:「誰所為?」或對曰:「 駱賓王。」太后曰:「宰相之過也!人有如此之才,而使之流落不偶乎?」遣大將李考逸、黑 齒當之,以三十萬眾討平之。尋詔毀乾元殿為明堂,以浮屠薛懷義為使督作。懷義本姓馮氏, 名小寶,人也。陽道偉岸,性淫毒,佯狂洛陽市,露其穢,千金公主聞而通之,上言「小寶可 入侍。」后召與私,大悅,欲掩跡得通籍出入,使祝髮為浮屠,拜白馬寺主,詔與太平公主婿 薛紹通昭穆。紹父事之。給廄馬中,官為騶侍,雖武承嗣、三思皆尊事惟謹。至是,托言懷義 有巧思,故使入禁中營造。補闕王求理上言,以為「太宗時有羅黑黑,善彈琵琶,大宗閹為給 使,使教人。陛下若以懷義有巧性,欲宮中驅使者,臣請閹之,庶不亂宮闈。」表寢不出。堂 成,拜左威衛大將軍梁國公。太后尋郊見上帝,加尊號曰聖母神皇享萬象神宮,制等十二文, 自名為,進拜懷義輔國大將軍鄂國公,令與群浮屠作大雲經,言神皇革命事,頒賜天下。「稍 圖革命,然慮人心不肯附,乃陰忍鷙害,斬殺怖天下。內縱酷吏周興、來俊臣等為爪牙,有不 慊若素疑憚者必危法中之宗姓侯王、及它骨鯁臣將相,驕頸就鐵,血丹狴戶,家不能自保。天 后操奩具垂重幃,而國命移矣。」遂大赦天下,改國號「周」,自稱「聖神皇帝。」立武氏七 廟,皆尊帝號。天子從姓武,降為皇嗣。太后雖春秋高,善自涂澤,左右亦不覺其衰也。俄而 二齒生,下詔改元長壽,太后加號金輪聖神皇帝,置七寶於廷,曰金輪寶、白象寶、女寶、馬 寶、珠寶、主兵臣寶、主藏臣寶,大朝會則陳之。懷義負幸昵,氣蓋一時,出百官上。突厥默 啜犯塞,拜新平伐逆朔方道大總管,提十八將軍兵討之。宰相李昭德、蘇味道為長史司馬。嘗 與昭德有隙,杖之幾死。初,明堂既成,太后命懷義作夾大像,其小指中,猶容數十人。於明 堂北構天堂以貯之。嘗始構,為風所摧,更構之,日役萬人,彩木江嶺。數年之間,費以萬億 計,府藏為之耗竭。懷義用財如糞上,太后一聽之無所問。每作無遮會,用錢萬絡,士女雲集 ,又散錢十車,使之爭拾相蹈踐,有死者。所在公私田宅,多為僧有。懷義頗厭入宮,多居白 馬寺,所度力士為僧者滿千人。侍御史周矩,疑有奸謀,固請按之。太后曰:「卿姑退,朕即 令往。」矩至台,懷義亦至,乘馬就階而下,坦腹於牀。矩召吏將按之,遽躍馬而去。矩具奏 其狀。太后曰:「此道人病風,不足詰。」所度僧悉流遠州。太后尋加號天冊,改元天冊萬歲 ,作大無遮會。於明堂鑿池為坑,深五丈,結彩為宮殿,佛像皆於坑中引出之,雲自地湧出。 乃殺牛取血,畫大像,首高二百丈,雲懷義刺膝血為之,張像於天津橋南。設齋時,御醫沈南 亦以材具善御女,得倖於太后,懷義心慍,是夕密燒天堂,延及明堂,光照城中如晝。比明皆 盡,暴風裂血像為數百段。太后恥而諱之,但云內作工徒誤燒麻主。遂涉明堂,命更造之,仍 以懷義充使。又鑄銅為九州鼎及十二神,皆高一丈,各置其方。先是,河內老尼,晝食一麻一 米,夜則烹宰宴樂,畜弟子百餘人,淫穢靡所不為。武什方自言能合長生藥,太后遣乘驛於嶺 南採藥。及明堂火,尼入唁。太后怒叱之曰:「汝常言能前知,何以不言明堂火?」因斥還河 內,弟子及老尼等皆逃散。又有發其好者,太后乃復召尼還麟趾寺,弟子畢集,敕給使掩捕, 盡獲之,皆沒為宮婢。什方聞之,自縊死。懷義既焚明堂,心不自安,言多不順。太后密選宮 人有力者以防之。懷義入,至瑤光殿下,太平公主以宮人執縛,付武攸宜、宗晉卿擊殺之,備 車載屍還白馬寺焚之。以造塔,詔大衷銅鐵合冶作天柩,曰「大周萬國,頌德天樞」。置端門 外。其制若柱,度高一百五尺,八面,面別五尺,冶鐵象山為之趾,負以銅龍、石怪獸之柱, 顛為雲蓋,出大珠,高丈圍三之,作四蛟,度丈二尺,以珠承其趾,山周百七十尺,度二丈無 慮,用銅鐵二百萬斤,皆列太后功德及鏤群臣番酋名字於上。復鑄九鼎,徙通天宮。豫州鼎高 丈八尺,受千一百石,他州鼎高丈四尺,受一千二百石,各圖山川物彩於上,用銅五十六萬七 百斤。 懷義死,而張昌宗、張易之得倖。昌宗年少,妖麗姣好如美婦人,太平公主使以淫藥傅之 ,薦人侍禁中。昌宗為太后言:「兄易之美姿容,善音律,且器用過臣。」亦召入。兄弟具承 辟陽之寵,常傅朱粉,衣錦繡。昌宗累遷散騎常侍,易之為司衛少卿,賞賜不可勝記。武承嗣 、三思、懿宗、宗楚客、晉卿,候易之門庭,爭執鞭轡,謂易之為五郎,昌宗為六郎。置控鶴 監,秩三品。張易之為控鶴監,昌宗為秘書監。又改控鶴為天驥府,再改為奉宸府。易之為奉 宸令,昌宗進春官侍郎,太后每內殿曲宴,輒引易之、昌宗及諸武,飲博嘲謔。欲掩其跡,乃 命二張與文學之士,修《三教珠英》於內殿。武三思奏,昌宗乃王子晉後身。太后命昌宗衣羽 衣吹笙,乘木鶴於庭中。文士皆賦詩以美之。崔融為絕唱,有昔遇浮丘伯,今同丁令威。中郎 才貌是,藏史姓名非之句。太后又多選美少年,為奉宸內供奉,右補闕朱敬則諫曰:「臣聞, 志不可滿,樂不可極。嗜慾之情,愚志皆同。賢者能節之,不使過度,則前賢格言也。陛下內 寵已有薛懷義,後有張昌宗、張易之,固云足矣。近聞尚食奉御柳模,自言子良賓潔白美鬚眉 ,左監門衛長史侯祥雲陽道壯偉過於懷義,專欲自進,堪充宸內供奉、亡禮亡義,溢於朝聽。 臣愚,職在諫諍,不敢不奏。」太后勞之曰:「非卿直言,朕不知此。」賜彩百端。時戶部郎 宋之間以詩聞,狀貌偉麗,諂附易之兄弟,求為北門學士。太后不許,乃作《明河篇》。其辭 曰: 八月涼風天氣晶,萬里無雲河漢明。 昏見南樓清且淺,曉落西山縱復橫。 洛陽城闕天中起,長河夜夜千門裡。 復道連甍共蔽虧,畫堂瓊戶特相宜。 雲母帳前初泛濫,水晶簾外轉透迤。 倬彼昭回如練白,復出東城接南陌。 南陌征人去不歸,誰家今夜搗寒衣。 鴛鴦枕上疏螢度,烏鵲橋邊一雁飛。 雁飛螢度愁難歇,坐見天河漸微沒。 明河可望不可親,願得乘搓一問津。 還將織女支機石,更訪成都賣卜人。 太后見其詩,謂崔融曰:「朕非不知其才,但以其有口過耳。」之間終身銜雞舌之恨。 易之、昌宗競以豪侈相勝。易之為母阿臧造七寶帳,金銀珠玉寶貝之屬,罔不畢革。鋪象 牙牀,織犀角簟、貂之褥,蛩蚊之毯,汾晉之龍須、臨河之風翩以為席。與鳳閣侍郎李迥秀私 通,逼之同飲,以鴛盞一雙,取其常相逐也。太后乃詔迥秀為臧私夫,迥秀畏其盛,嫌其老, 乃荒飲無度,醉為常,頻喚不交,出為恒州刺史。昌宗弟昌儀為洛陽令,請囑無不從。嘗早朝 ,有選人姓薛,以金五十兩並狀,邀其馬而賂之。昌儀至朝堂以狀授天官待郎張錫。數日,錫 失其狀,以問昌儀。昌儀罵曰:「不了事人,但姓薛者即與之。」錫懼。退,索在銓姓薛者六 十餘人,悉留注官。 太后既以內史狄仁杰言,召盧陵王於房州,還,復為皇太子,恐百歲後為唐宗室躪籍無死 所,即引諸武及相王、太平公主立誓明堂,告天地,為鐵券藏史館。時南海有進集翠裘者,珍 麗異常。張宗昌侍側,太后賜之。遂命披裘供奉雙陸。狄仁杰時入奏事,太后賜坐。因命仁杰 與昌宗雙陸。太后曰:「卿二人賭何物?」仁杰對曰:「爭先三籌賭昌宗所衣毛裘。」太后謂 曰:「卿以何物對?」仁杰指所衣紫 袍曰:「臣以此敵。」太后笑曰:「此裘價逾千金,卿 衣非敵矣。」仁杰起曰:「臣此袍乃大臣朝見奏對之衣,昌宗所衣乃劈幸寵遇之服,對臣之袍 臣猶怏怏!」太后業已處分,乃許之。昌宗心赦神沮,氣勢素莫,累局連北。仁杰對御褫其袍 ,拜恩而出。至光范門,遂付家人衣之,促馬去。後仁杰卒,昌宗兄弟益橫。太后既春秋高, 厭政,政多委之。邵王重潤與其妹永泰郡主、主婿魏王武延基,竊議其事。易之訴於太后,皆 逼令自殺。延基,承嗣子也。 易之兄司札少卿同休,常召公卿宴集,戲內史楊再思曰:「楊內史面似高麗。」再思欣然 ,即剪紙貼中,反披紫袍,為高麗舞,舉坐大笑。時人或譽昌宗之美,曰:「六郎面似蓮花。 」再思獨曰:「不然。」昌宗驚問故。再思曰:「乃蓮花似六郎耳。」太后宴諸朝貴,易之、 昌宗位中丞宋上。易之素憚,虛位揖之曰:「公方今第一人,何乃下坐。」憬曰:「才劣位卑 ,張卿乃以為第一何也?」天官侍郎鄭果謂曰:「中丞奈何卿五郎?」正色曰:「以官言之, 正當為卿。足下非張卿家奴,何郎之有!」舉坐驚惕。尋以司禮少卿同休及昌宗兄汴州刺史昌 期、弟尚方少監昌儀,皆坐贓穢下獄,命左右台共鞠之。俄敕易之、昌宗作威作福,亦令同鞠 。御史大夫李承嘉等,奏張同休兄弟贓共四千餘絹,張昌宗法應免官,昌宗奏:「臣有功於國 ,法不至免官。」太后問諸宰相:「昌宗有功乎?」楊再思曰:「昌宗合神丹,聖躬服之有驗 ,此莫大之功。」太后悅,赦昌宗,復其官。張同休貶岐山丞、昌儀博望丞,未久而復。
太后寢疾,居長生院,宰相不得見者累月,惟張易之、昌宗侍疾。少間,崔玄奏言:「皇 太子相王仁明孝友,足侍湯藥。宮禁事重,伏願不令異姓出入。」太后曰:「德卿厚意。」易 之、昌宗見太后疾篤,恐禍及己。引用黨援,謀為之備。屢有人為飛書及榜其書於通衢,雲易 之兄弟謀反,太后皆不問。許州人楊元嗣告昌宗嘗召術士李經泰占相,弘泰言昌宗有天子相。 勸於定州造佛寺,則天下歸心。太后命韋承慶及司刑卿崔神慶、御史中丞宋憬鞠之。承慶、神 慶奏言:「昌宗款稱弘泰之語,尋已奏聞,准法首原,弘泰妖言,請付行法。」與大理丞封全 禎奏:「昌宗寵榮如是,復召術士占相,志欲何求?弘泰稱筮得干天子之卦,昌宗倘以為妖妄 ,何不執送有司。雖雲奏聞,終是包藏禍心,法當處斬破家。請收付獄,窮理其罪。」太后不 聽,爭之甚力。太后乃可其奏,遣昌宗詣台,憬庭立而按之。事未畢,太后遣中使召昌宗,特 敕赦。歎曰:「不先擊此子腦裂,負此恨矣。」 明年正月,赦天下,改元。太后疾益甚,惟二張居中用事。宰相張柬之、崔玄、姚元之與 中台右丞敬暉、司刑少卿桓彥范、相王府司馬袁恕已合謀,使羽林大將軍李多祚,左右羽林將 軍楊元琰、李湛,左威衛將軍薛思行,駙馬都尉王同皎,率飛騎五百人至東宮,迎皇太子至玄 武門,斬關而入。太后在迎仙宮,柬之等誅昌宗、易之於廡下,進至太后所長生殿,環繞侍衛 。太后驚起問曰:「亂者誰也?」對曰:「易之、昌宗謀反,臣等已奉太子命誅之。恐有漏泄 ,故不敢以聞。」太后見太子,曰:「乃汝耶!小子既誅,可還東宮。」彥范曰:「太子安得 更歸。昔天皇以愛子托陛下,今年齒已長,久居東宮。天意人心,久思李氏,群臣不忘太宗、 天皇之德,故奉太子誅賊臣,願陛下傳位太子,以順天人之望。」太后乃默然。是日,袁恕已 從相王統南牙兵以備非常,悉收張昌期等誅之。太后傳位皇太子,徙居上陽宮。是歲十一月, 太后崩。相王加號安國相王,拜太尉,同鳳閣鸞台三品,太平公主加號鎮國太平公主,張柬之 為夏官尚書,與袁恕已俱同鳳閣鸞台三品,崔玄為內史,敬暉、桓彥范為納言,並賜爵郡公。 李多祚賜爵遼陽郡王,李湛為右羽林大將軍趙國公。王用皎為右千牛將軍瑯邪郡公,餘官,賞 有差。 初,張昌儀新作第甚美,逾於王主。或夜書其門曰:「一日絲能作幾日絡?」滅去,復書 之。如是六七日。昌儀取筆注其下云:「一日亦足。」乃止。又,易之兄弟侈於食,競為慘酷 。易之為大鐵籠,置鵝鴨於內,當中起炭火,銅盆貯五味汁,鵝鴨繞火走,渴即飲汁,火炙痛 即回,表裡皆熱,毛落盡肉赤乃死。昌宗以其法作驢炙。昌儀用鐵撅釘狗四足按鷹鷂,肉盡而 狗未死,號叫酸楚不可聽。易之過昌儀憶馬腸,昌儀從騎破肋取腸,良久乃死。後洛陽人臠易 之、昌宗,肉肥白如熊肪,煎炙而食。昌儀打雙腳折,掏取心肝,人以為有天報焉。黃巢盜亂 ,發武后塚。如生,次第淫之,剔取金寶,毀其屍。
韋后 中宗庶人,韋氏,京兆萬年人。祖弘表,貞觀中曹王府典軍。帝在東宮,后被選為妃。嗣 聖初立為皇后。俄與帝處房陵。每使至,帝輒恐欲自殺。后止曰:「禍福何常,早晚等死耳, 無遽。」及帝復即位,后居中宮。是時上官昭容與政事。方敬暉等將盡誅諸武,武三思懼,乃 因昭容入請,得倖於后,卒謀暉等誅之。
初,帝幽廢,與后約:一朝見天日,不相制,至是,與三思叩御牀博戲,帝從旁典籌,不 為忤。三思諷群臣上后號為順天皇后,乃親謁宗廟,贈父玄貞上洛郡王。左拾遺賈虛己建言: 「非李氏王者,盟書共棄之。今復國未幾,遽私后家,先朝禍鑒未遠,甚可懼也。如令皇后固 辭,使天下知後宮謙讓,不亦善乎。」不聽。神龍三年,節愍太子舉兵,敗。宗楚客率群臣請 加號翊聖。詔可。禁中謬傳,有五色雲起后衣筒,帝圖以示諸朝。因大赦天下,賜百官母、妻 封號。太史迦葉志忠表上《桑條歌》二十篇,言后當受命,曰:「昔高祖時,天下聖桃李;太 宗時歌《秦王破陣》高宗歌《堂堂》;天后世歌《武媚娘》;皇帝受命歌《英王石州》后今受 命歌《桑條韋》,蓋后妃之德專蠶桑,供宗廟事也。」乃賜志忠第一區,彩七百段。大宗少卿 鄭因之被樂府。楚客又諷補闕趙延禧離析桑條為九十八代。帝大喜,擢延禧諫議大夫。於是, 昭容以武氏事動后,即表增出母服,民以二十三為了限,五十九免五品而上。母妻不由夫子封 者喪得用鼓吹。數改制度,陰儲人望,稍寵,樹親屬封拜之。昭容與母及尚官賀婁等,多受金 錢。封巫趙隴西夫人,出入禁中,勢與上官埒,由是墨敕斜封出矣。三年,帝祝郊,引后亞獻 。明年正月望夜,帝與后微服過市,倘佯觀覽,縱宮女出遊,皆淫奔不返。國子祭酒葉靜能善 禁戒,常侍馬秦客高醫、光祿少卿楊均善烹調,皆引人後廷。均、秦客 於後,嘗免喪,不歷 旬輒起。帝遇弒,議者咎秦客及安樂公主。后大懼,引所親議計,乃以刑部尚書斐琰,工部尚 書張錫輔政,留守東都。詔將軍趙承福、薛簡以兵五百衛譙五重福與兄溫,定策立溫王重茂為 皇太子,列府兵五萬,分二營屯京師,然後發喪。太子即位,是為殤帝,皇太后臨朝,溫總內 務檢議官省,族弟濯、播,宗子捷、甥高崇及武延秀,分兵左右屯營,羽林飛騎萬騎。京師大 恐。傳言且革命。播、人軍中,鞭督萬騎欲立威,士怨不為用。俄而,臨淄王引兵夜披玄武門 ,入羽林,殺、播、崇於寢,斧關叩太極殿,后遁入飛騎營,為亂兵所殺,斬延秀、安樂公主 ,分捕諸韋諸武與其支黨,悉誅之梟後及安樂公主首東市。翌日,追貶為庶人,葬以一品禮。
上官昭容 上官昭容者名婉兒,西台侍郎儀之孫,父應芝與儀死。武后時,母鄭大常少卿休遠之姊。 婉兒始生,與母配掖廷。天性韶警善文章,年十四,武后召見,有所製作,若素構。自通天以 來,內掌詔命,麗可觀,嘗忤旨當誅,后惜其才,止黥而不殺也。然群臣奏議及天下事皆與之 。帝即位,大被信任,進拜昭容,封鄭沛國夫人。婉兒通武三思,故詔書推右武氏抑唐家,節 憨太子不平,及舉兵叩肅章門,索婉兒。婉兒曰:「我死,當次索皇后大家矣!」以激怒帝。 帝與后挾婉兒登玄武門。以詔草示劉幽求,幽求言之王,王不許,遂誅。開元初,哀次其文章 ,詔張說題篇。
第十一卷
長恨歌傳 唐開元中,泰階平,四海無事。玄宗在位歲久,倦於旰食宵衣,政元小大,始委於丞相, 稍深居游宴,以聲色自娛。先是元獻皇后武淑妃皆有寵,相次即世。宮中雖良家子千萬數,無 悅目者。上心忽忽不樂,時每歲十月,駕幸華清宮,內外命婦,餛耀景從,浴日餘波,賜以湯 沐,春風靈液,澹蕩其間。上心油然,若有所遇,顧左右前後,粉色如土,詔高力士潛搜外宮 ,得弘農楊玄琰女於壽邸,既笄矣。鬢髮膩理,纖稱中度,舉止閒冶,如漢武帝李夫人。別疏 湯泉,詔賜澡瑩。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績。光彩煥發,轉動照人。上甚悅。進見之日 ,奏《霓裳羽衣曲》以導之;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搖,垂金明珥。冊為貴 妃,著後服用。由是冶其容,敏其詞,婉孌萬態,以中上意。上益劈焉。時省風九州,泥金五 嶽,儷山雪夜,上陽春朝,與上行同輦,止同室,宴專席,寢專房。雖有三夫人,九嬪,二十 六世婦,八十一御妻,暨後宮才人,樂府伎女,使天子無顧叼意。自是六宮無復進幸者。非徒 殊豔尤態獨能致是,蓋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焉。叔父昆弟皆列位清 貴,爵為通侯。姊妹封國夫人,富埒王宮,車服邸第,與大長公主侔矣,而恩澤勢力,則又過 之,出入禁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目。故當時謠詠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又曰 :「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為門。」其為人心羨慕如此。
天寶末,兄國忠盜丞相位,愚弄國柄。及安祿山引兵向闕,以討楊氏為詞。潼關不守,翠 華南幸,出咸陽,道次馬嵬亭。六軍徘徊,持戟不進。從官郎吏伏上馬前,請誅晁錯謝天下。 國忠奉氂纓盤水,死於道周。左右之意未愜,上問之。當時敢言者,請以貴妃塞天下怒。上知 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牽而去之。倉皇展轉,竟就絕於尺組之下。
既而玄宗狩成都,肅宗受禪靈武。明年大凶歸元,大駕還都。尊玄宗為太上皇,就養南官 。自南宮遷於西內,時移事去,樂盡悲來,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蓮夏開,宮槐秋落,梨園 弟子,玉管發音,聞《霓裳羽衣》一聲,則天顏不怡,左右 欷。三載一意,其念不衰。求之 夢魂,杳不能得。 適有道士自蜀來,知上心念楊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術。玄宗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 竭其術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馭氣,出天界、沒地府以求之,又不見。又旁求四虛上下,東 極絕天涯,跨蓬壺。見最高仙山,上多樓闕,西廂下有洞戶東向,窺其門,署曰「玉妃大真院 」。方士抽簪叩扉,有雙鬟童女,出應門。方士造次未及言,而雙鬟復入,俄有碧衣侍女至, 詰其所從來。方士因稱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寢,請少待之。」於時雲海 沉沉,洞天日晚,瓊戶重闔,悄然無聲。方士屏息斂足,拱手門下。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 :「玉妃出。」見一人冠金蓮,披紫綃,佩紅玉,曳鳳舄,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問「皇 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已還事。言訖,憫然。指碧衣女取金釵鈿合,各析其半,授使者曰 :「為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方土受辭與信,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因征其意。 復前跪致詞:「請當時一事,不為他人聞者,驗於太上皇。不然,恐鈿合金釵,負新垣平之詐 也。」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年,侍輦避暑驪山宮。秋七月,牽牛 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是夜張錦繡,陳飲食,樹瓜華,焚香於庭,號為乞巧。宮掖間尤尚 之。時夜殆半,休侍衛於東西廂,獨侍上。上憑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 為夫婦。言畢,執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因自悲曰:「由此一念,義不復居此。復墮 下界,且結後緣。或為天,或為人,決再相見,好合如舊。」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 惟自安,無自苦耳。」使者還奏太上皇,皇心嗟悼久之。餘具唐史。 至憲宗元和元年,縣尉自居易為歌以言其事。並前秀才陳鴻作傳,冠於歌之前,自為《長 恨歌傳》。居易歌曰: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索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苑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子弟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漏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展轉思,遂教方士慇懃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舍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慇懃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開元天寶遺事 隨蝶所幸開元末,明皇每至春時,旦暮宴於宮中,使嬪妃輦爭插豔花。帝親捉粉蝶放之,隨蝶 所止幸之。後因楊妃寵,遂不復此戲也。 助嬌花 御苑新有千葉桃花,帝親折一枝,插於妃子寶冠上,曰:「此個花尤能助嬌態也 。」 助情花 明皇正寵妃子,不視朝政,安祿山初承聖眷,因進助情花香百粒,大小如粳米而 色紅。每當寢處之際,則含香一粒,助情發興,筋力不倦。帝秘之曰:「此亦漢之慎恤膠也。 」 眼色媚人 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曾一日離帝左右。每執板,當廣顧盼。帝謂妃子曰 :「此女妖麗,眼色媚人。」每囀聲歌喉,則聲出於朝霞之上,雖鐘鼓笙竽嘈雜而莫能遏。宮 伎中,帝之鍾愛也。 金籠蟋蟀 每至秋時,宮中妃妾輩皆以小金籠捉蟋蟀,閉於籠中,置於枕函畔,夜聽其聲 。庶民之家皆效之。 戲擲金錢 內庭嬪妃,每至春時,各於禁中結伴,三人至五人,擲金錢為戲。蓋孤悶無所 遣也。 射團 宮中每到端午節,造粉團扇黍,貯於粉盤中,以小角造弓子,纖妙可愛。架箭射盤 中粉團,中者得食。蓋粉團滑膩而難射也。都中盛為此戲。 醒酒花 明皇與貴妃幸華清宮,因宿酒初醒,憑妃子肩看木芍藥。上親折一枝與妃子,遍 嗅其豔。帝曰:「不惟萱草忘憂,此香豔尤能醒酒。」 被底鴛鴦 五月五日,明皇避暑,遊興慶池,與妃子晝寢於水殿中。宮嬪輩凴欄倚檻,爭 看雌雄二戲於水中。帝時擁貴妃於綃帳內,謂宮嬪曰:「爾等愛水中,爭如我被底鴛鴛。」 半仙之戲 天寶,宮中至寒食節,竟豎鞦韆,令宮嬪輩嘻笑以為宴樂。帝呼為半仙之戲。 都中士民,因而呼之。 冰箸 冬至日,大雪。至午雪霽,有晴色,因寒所結溜,皆為冰條。妃子使侍兒敲下二條 看玩。帝自晚朝視政回,問妃子曰:「所玩何物耶?」妃子笑而答曰:「所玩者,冰也。」帝 謂左右曰:「妃子聰慧,此象可愛也。」 紅冰 楊貴妃初承恩召,與父母相別,泣涕登車。時天寒,淚結為紅冰。 投錢賭寢 明皇未得妃子,宮中嬪妃輩,投金錢賭侍帝寢,以親者為勝。自楊妃入,遂罷 此戲。 淚妝 宮中嬪妃輩,施素粉於兩頰,相號為淚妝。識者以為不祥。後有安祿山之亂。 解語花 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葉白蓮,數枝盛開,帝與貴戚宴賞焉。左右皆歎羨久之 。帝指貴妃示於左右曰:「爭如我解語花。」 含玉津 貴妃素有肉體,至夏苦熱,常有肺渴,每日含一玉魚兒於口中,蓋借其涼津沃肺 也。 紅汗 貴妃每至夏月,常衣輕綃,使恃兒交扇鼓風,猶不解其熱。每有汗出,紅膩而多香 。或拭之於中帕之上,其色如桃花也。 歌值千全 宮伎永新者,善歌,最受明皇寵愛。每對御奏歌,則絲竹之聲莫能遏。帝常謂 左右曰:「此女歌值千金。」 子亂局 一日,明皇與親王,令賀懷智獨奏琵琶,妃子立於局前觀之。上欲輸次,妃子將 康國 子放之,令於局上亂其輸贏。上甚悅焉。 長湯十六所 華清宮中,除供奉雨湯外,而別更有長湯十六所,嬪御之類浴焉。 錦雁 奉御湯中,以文瑤密石,中央有玉蓮湯泉,湧以成池。又縫錦繡為鳧雁於水中。帝 與貴妃,施鏤小舟,戲玩於其間。宮中退水出於金溝,其中珠纓寶絡,流出街渠,貧民日有所 得焉。 夜明枕 虢國夫人有夜明枕。設於堂中,光照一室,不假燈燭。 百枝燈樹 韓國夫人置百枝燈樹,高八十尺,豎之高山,上元夜點之,百里皆見,光明奪 月色也。 風流陣 明皇與貴妃,每至酒酣,使妃子統官伎百餘人,帝統小中貴百餘人,排兩陣於掖 廷中,目為風流陣,以霞被錦被張之為旗幟,攻擊相鬥。敗者罰之巨觥以嘻笑。時議以為不祥 之兆。後果有祿山兵亂。天意人事,不偶然也。 望月台 玄宗,八月十五日夜,與貴妃臨大液池,凴欄望月不盡,帝意不快,遂敕令左右 :「於池西岸,別築百尺高台,吾與妃子來年望月。」後經祿山之兵,不復置焉,惟有基址而 已。 袖裡春 史諱錄曰:玄宗為太子時,愛妾號鸞兒,多從中貴董逍遙微行,以輕羅造梨花散 蕊,以月麟香,號袖裡春,所至暗遺之。 透花 《品物類聚》記曰:「吳興木炊之甑香曰馬豆,食之齒醉。」虢國夫人廚吏鄧連, 以此米搗為透花,以豆洗其皮,作靈沙膳,供翠鴛堂。 梨國樂 天寶中,玄宗命宮女數百人為梨園弟子,皆居宜春北院,上素曉音律,時有馬仙 期、李龜年、賀懷智,皆洞知律度。安祿山自范陽人覲,亦獻白玉蕭管數百事,皆陳於梨園。 自是音響,殆不類人間。 藍田磬 太真妃,多曲藝,最善擊磬,拊搏之者泠泠然多新聲。太常梨園之能人,莫能加 也。玄宗命彩藍田玉琢為磬。尚方造流蘇之屬,皆以金鈿珠翠珍怪之物雜飾之。又鑄金為二獅 子,拿攫騰奮之狀,各重二百餘斤以為跌。其他彩繪綺麗,製作精妙,一時無比也。及上幸蜀 回京師,樂多亡失,獨玉磬偶在。上顧之淒然,不忍置牀前,遂令載送大常寺,至今藏於太樂 著正聲庫者是也。 羯鼓 唐玄宗洞曉音律,由之天縱。凡是管弦,必造其妙。若制調曲,隨意即成。不至章 度,取適短長,應指散聲,皆中點節。至於清濁變轉,律呂召呼,君臣事物,迭相制度。雖古 之夔曠,不能過也。尤愛羯鼓,笛雲八音之領袖,諸樂不可無此。嘗遇二月初,詰旦,巾櫛方 畢,時宿雨始晴,景色明麗,小殿亭內,柳杏將吐,睹之歎曰:「對此景物,豈可不與他判斷 之乎!」左右相目,將命備酒,獨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臨軒縱一曲,曲名《春光好》 ,神思自得。及顧柳杏,皆已發拆,指而笑之,謂嬪牆內官曰:「此一事,不喚我作天公可乎 ?」皆呼萬歲。又制《秋風高》,每至秋空回繳,纖蘿不起,即奏之。必遠風徐來,庭葉徐下 ,其妙絕入神如此。 揮汗擊鼓 玄宗嘗伺察諸王。寧王夏中揮汗擊鼓,所讀書乃龜茲樂譜也。上知之,喜曰: 「天子兄弟,當極酒樂。」 花奴 汝陽王 ,寧王長子也。姿容妍美,秀出藩邸。玄宗特鍾愛焉,自傳授之。又以其 聰悟敏慧,妙達其旨,每隨遊幸,頃刻不捨。 嘗戴砑光絹帽打曲,上自摘紅槿花一朵,置於 帽上簡處,二物皆極滑,久之方安。遂奏《舞山香》一曲,而花不墜(本色所謂足頭頂,難在 不搖動也)。上大喜笑,賜金器,因誇曰:「花奴( 小名)姿質明瑩,肌髮光細,非人間人 ,必神仙謫墜也。」寧王謙謝,隨而短斥之。上笑曰:「大哥不在過慮阿瞞,自是相師。夫帝 王之相,且須英特越逸之氣,不然有深沉包育之厚。若花奴但秀邁人,悉無此狀,固無猜也; 而又舉止淹雅,當更得公卿間令譽耳。」寧王又謝對曰:「若於此,臣乃輸之。」上曰:「若 此一條,阿瞞亦輸大哥矣。」寧王又謙謝。上笑曰:「阿瞞贏處多,大哥亦不用偽挹。」眾皆 歡賀。 玄宗性俊邁,酷不好琴。曾聽彈,三弄未及畢,叱琴者曰:「待詔出去!」謂內官曰:「 速召花奴,將羯鼓來,為我解穢。」 貴妃琵音 開元中,有中官白秀貞,自蜀使回,得琵琶以獻。其槽邏檀為之,溫潤如玉, 光耀可鑒,有金縷紅紋,影成雙鳳。楊妃每抱是琵琶,奏於梨園,音韻淒清,飄如雲外。而諸 王貴主,泊虢國以下,號為貴妃琵琶弟子,每受曲畢,皆廣有進獻。
第十二卷
楊太真外傳 楊貴妃小字玉環,弘農華陰人也。後徙居蒲州永樂之獨頭村。高祖令本,金州刺史;父玄 琰,蜀州司戶。貴妃生於蜀。嘗誤墜池中,後人呼為落妃池。池在導江縣前。(亦如王昭君生 於陝州,今有昭君村;綠珠生於白州,今有綠珠江。)妃早孤,養於叔父河南府士曹玄家。開 元二十三年十一月,歸於壽邸。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溫泉宮,(自天寶六載十月,復改為華 清宮。)使高力士取楊氏女於壽邸,度為女道士,號太真,住內太真宮。天寶四載七月,冊左 衛中郎將韋昭訓女配壽邸。是月,於鳳凰園冊太真宮女道士楊氏為貴妃,半後服用。進見之日 ,奏《霓裳羽衣曲》。(《霓裳羽衣曲》者,是玄宗登三鄉驛,望女兒山所作也。故劉禹錫有 詩云:「伏睹玄宗皇帝望《女兒山詩》,小臣斐然有感:開元天子萬事足,惟惜當時光景促, 三鄉驛上望仙山,歸作《霓裳羽衣曲》。仙心從此在瑤池,三清八景相追隨。天上忽乘白雲去 ,世間空有《秋風詞》。」又《逸史》云:「羅公遠天寶初侍玄宗,八月十五日夜,宮中玩月 ,曰:『陛下能從臣月中游乎?』乃取一枝桂,向空擲之,化為一橋,其色如銀。請上同登, 約行數十里,遂至大城闕。公遠曰:『此月宮也。』有仙女數百,素練寬衣,舞於廣庭。上前 問曰:『此何曲也?』曰:『《霓裳羽衣》也。』上密記其聲調,遂回橋,卻顧,隨步而滅。 旦諭伶官,象其聲調,作《霓裳羽衣曲》。」以二說不同,乃備錄於此。)是夕,授金釵鈿合 。上又自執麗水鎮庫紫磨金琢成步搖,至妝閣,親與插鬢。上甚喜,謂後宮人曰:「朕得楊貴 妃,如得至寶也。」乃製曲子曰《得寶子》,又曰《得子》。先是,開元初,玄宗有武惠妃、 王皇后。后無子。妃生子,又美麗,寵傾後宮。至十三年,皇后廢,妃嬪無得與惠妃比。二十 一年十一月,惠妃即世。後庭雖有良家子,無悅上目者,上心淒然。至是得貴妃,又寵甚於惠 妃。有姊三人,皆豐碩修整,工於謔浪,巧會旨趣,每入宮中,移晷方出。宮中呼貴妃為娘子 ,禮數同於皇后。冊妃日贈其父玄淡濟陰太守,母李氏隴西郡夫人。又贈玄琰兵部尚書,李氏 涼國夫人。叔玄為光祿卿銀青光祿大夫。再從兄钊拜為侍郎,兼數使。兄 又居朝列。堂弟尚 太華公主,是武惠妃生,以母,見遇過於諸女,賜第連於宮禁。自此楊氏權傾天下,每有囑請 ,台省府縣,若奉詔敕。四方奇貨、童僕、駝馬,日輸其門。
時安祿山為范陽節度,恩遇最深,上呼之為兒。嘗於便殿與貴妃同宴樂。祿山每就坐,不 拜上而拜貴妃。上顧而問之:「胡不拜我而拜妃子,意者何也?」祿山奏云:「胡家不知其父 ,只知其母。」上笑而赦之。又命楊 以下,約祿山為兄弟姊妹,往來必相宴餞。初雖結義頗 深,後亦權敵,不葉。 五載七月,妃子以妒悍忤旨。乘單車,令高力士送還楊 宅。及亭午,上思之不食,舉動 發怒。力士探旨,奏請載還,送院中宮人衣物及司農米麵酒饌百餘車。諸姊及 初則懼禍聚哭 ,及恩賜浸廣,御饌兼至,乃稍寬慰。妃初出,上無卿,中官趨過者,或笞撻之。至有驚怖而 亡者。力士因請就召,既夜,遂開安興坊,從太華宅以入。及曉,玄宗見之內殿,大悅。貴妃 拜泣謝過。因召兩市雜戲以娛貴妃。貴妃諸姊進食作樂。自茲恩遇日深,後宮無得進幸矣。
七載,加钊御史大夫,權京兆尹,賜名國忠。封大姨為韓國夫人,三姨為虢國夫人,八姨 為秦國夫人。同日拜命,皆月給錢十萬,為脂粉之姿。然虢國不施妝粉,自炫美豔,常素面朝 天。當時杜甫有詩云: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馬入宮門。 卻嫌脂粉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又賜虢國照夜璣,秦國七葉冠,國忠鎖子帳,蓋希代之珍,其恩寵如此。 授銀青光祿大 夫鴻腫卿,列戟,特授上柱國,一日三詔。與國忠五家於宣陽里,甲第洞開,僭擬宮掖,車馬 僕從,照耀京邑。遞相誇尚,每造一堂,費逾千萬計,見制度宏土於己者,則毀之復造,土木 之工,不捨晝夜。上賜御食,及方外進獻,皆頒賜五宅。開元已來,豪貴榮盛,未之比也。上 起動必與貴妃同行,將乘馬,則力士執轡授鞭。宮中掌貴妃刺繡織錦,亡慮百人,雕樓器物又 數百人,供生日及時節慶,續命楊益往嶺南長吏,日求新奇以進奉。嶺南節度張九章,廣陵乏 史王翼,以端午進貴妃珍玩衣服,異於他郡,九章加銀青光祿大夫,翼擢為戶部侍郎。 九載二月,上舊置五王帳,長枕大被,與兄弟共處其間。妃子無何竊寧王紫玉笛吹。因此 又忤旨,放出。時吉溫多與中貴人善,國忠懼,請計於溫。遂入奏曰:「妃,婦人,無智識。 有忤聖顏,罪當死。既蒙嘗恩寵,只合死於宮中。陛下何惜一席之地,使其就戮,安忍取辱於 外乎?」上曰:「朕用卿,蓋不緣妃也。」初,令中使張韜光送妃至宅,妃泣謂韜光曰:「請 奏:妾罪合萬死。衣服之外,皆聖恩所賜。惟髮膚是父母所生。今當即死,無以謝上。」乃引 刀剪其髮一繚,附韜光以獻。妃既出,上憮然。至是,韜光以髮搭於肩以奏。上大驚惋,遽使 力士就召以歸,自後益嬖焉。又加國忠遙領劍南節度使。
十載上元節,楊氏五宅夜遊,遂與廣寧公主騎從爭西市門。楊氏奴揮鞭誤及公主衣,公主 墮馬。駙馬鄭昌裔扶公主,因及數撾。公主泣奏之,上令決殺楊家奴一人,昌裔停官,不許朝 謁。於是楊家轉橫,出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目。故當時謠曰:「生女勿悲酸,生男勿 喜歡。」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為門。」其天下人心羨慕如此。
上一旦御勤政樓,大張聲樂。時教坊有王大娘,善戴百尺竿,上施木山:狀瀛州、方丈, 令小兒持絳節,出入其間,而舞不輟,時劉晏以神童為秘書省正字,十歲,惠悟過人。上召於 樓中,貴妃坐於膝上,為施粉黛,與之巾櫛。貴妃令詠王大娘戴竿,晏應聲曰: 樓前百戲競爭新,惟有長竿妙入神。 誰謂綺羅翻有力,猶自嫌輕更著人。 上與貴妃及嬪御皆歡笑移時,聲聞於外,因命牙笏錦紋袍賜之。上又宴諸王於木蘭殿,時 木蘭花發,皇情不悅。妃醉中舞《霓裳羽衣》一曲,天顏大悅,方知回雪流風,可以回天轉地 。上嘗夢十仙子,乃制《紫雲回》(玄宗嘗夢仙子十餘輩,御卿雲而下,各執樂器,懸奏之。 曲度清越,真仙府之音。有一仙人曰:「此神仙《紫雲回》。今傳授陛下,為正始之音。」上 喜而傳受。寤後,餘響猶在。旦,命玉笛習之,盡得其節奏也)。並夢龍女,又制《凌波曲》 (玄宗在東都,晝夢一女,容貌豔異,梳交心髻,大袖寬衣,拜於牀前。上問:「汝何人?」 曰:「妾是陛下凌波池中龍女。衛宮護駕,妾實有功,今陛下洞曉鈞天之音,乞賜一曲以光族 類。」上於夢中為鼓胡琴,拾新舊之曲聲,為《凌波曲》。龍女再拜而去。及覺,盡記之。會 禁樂,自御琵琶,習而翻之。與文武臣僚,於凌波宮臨池奏新曲,池中波濤湧起,復有神女出 池心,乃所夢之女也。上大悅,語於宰相,因於池上置廟,每歲命祀之)。二曲既成,遂賜宜 春院及梨園弟子並諸王。
時新豐初進女伶謝阿蠻,善舞。上與妃子鐘念,因而受焉。就按於清元小殿,寧王吹玉笛 ,上羯鼓,妃琵琶,馬仙期方響,李龜年篥,張野狐箜篌,賀懷智拍。自旦至午,歡洽異常。 時惟妃女弟秦國夫人端坐觀之。曲罷,上戲曰:「阿瞞(上在禁中,多自稱也)樂籍,今日幸 得供養夫人,請一纏頭。」秦國曰:「豈有大唐天子阿姨,無錢用耶?」遂出三百萬為一局焉 。樂器皆非世有者,才奏,而清風習習,聲出天表。妃子琵琶羅檀,寺人白季貞使蜀還獻。其 木溫潤如玉,光耀可鑒,有金縷紅紋,蹙成雙鳳。弦乃未呵彌羅國永泰元年所貢者,淥水蠶絲 也,光瑩如貫珠瑟瑟。紫玉笛乃桓娥所得也。祿山進三百事管色,俱用媚玉為之。諸王、郡主 、妃之姊妹,皆師妃,為琵琶弟子。每一曲徹,廣有獻遺,妃子是日問阿蠻曰:「爾貧,無可 獻師長,待我與汝為。」命侍兒紅桃娘取紅粟玉臂支賜阿蠻。
妃善擊磬,拊搏之音泠泠然多新聲,雖太常梨園之妓,莫能及之。上命彩藍田綠玉,琢成
磐:上方造、流蘇之屬,以金鈿珠翠飾之,鑄金為二獅子,以為趺,彩繒褥麗,一時無比。先
,開元中,禁中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數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於興慶池東沉香亭
前。會花方繁開,上乘照夜白,妃以步輦從。詔選梨園弟子中尤者,得樂十六色。李龜年以歌
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眾樂前,將欲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
遽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立進《清平樂詞》三篇。承旨,猶苦宿醒,因援筆賦之
。
第一首: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第二首: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第三首: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龜年捧詞進,上命梨園弟子略約詞調,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妃持玻璃七寶杯,酌西涼
州葡萄酒,笑領歌,意甚厚。上因調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妃飲罷,斂
繡巾再拜。上自是顧李翰林尤異於他學士。會力士終以脫靴為恥,異日,妃重吟前詞,力士戲
曰:「始為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翻拳拳如是耶?」妃子驚曰:「何學士能辱人如斯?」力
士曰:「以飛燕指妃子,賤之甚矣。」妃深然之。上嘗三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
上在百花院便殿,因覽《漢成帝內傳》,時妃子後至,以手整上衣領,曰:「看何文書? 」上笑曰:「莫問。知則又人。」覓去,乃是「漢成帝獲飛燕,身輕欲不勝風。恐其飄翥,帝 為造水晶盤,令宮人掌之而歌舞。又制七寶避風台,間以諸香,安於上,恐其四肢不禁」也。 上又曰:「爾則任吹多少。」蓋妃微有肌也,故上有此語戲妃。妃曰:「《霓裳羽衣》一曲, 可掩前古。」上曰:「我才弄,爾便欲嗔乎?憶有一屏風,合在,待訪得,以賜爾。」屏風乃 虹霓為名,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可長三寸許。其間服玩之器、衣服,皆用眾寶雜廁而成。水晶 為地,外以玳瑁水犀為押,絡以珍珠瑟瑟。間綴精妙,迨非人力所制。此乃隋文帝所造。賜文 成公主,隨在北胡。貞觀初,滅胡,與蕭后同歸中國,因而賜焉,(妃歸衛公家,遂持去。安 於高樓上,未及將歸。國忠日午偃息樓上,至牀,睹屏風在焉。才就枕,而屏風諸女悉皆下牀 前,各通所號,曰:「裂繒人也。」「定陶人也。」「穹廬人也。」「當壚人也。」「亡吳人 也。」「步蓮人也。」「桃源人也。」「斑竹人也。」「奉五官人也。」「溫肌人也。」「曹 氏投波人也。」「吳宮無雙返香人也。」「拾翠人也。」「竊香人也。」「金屋人也。」「解 佩人也。」「為雲人也。」「董雙成也。」「為煙人也。」「畫眉人也。」「吹蕭人也。」「 笑人也。」「垓中人也。」「許飛瓊也。」「趙飛燕也。」「金谷人也。」「小鬢人也。」「 光髮人也。」「薛夜來也。」「結綺人也。」「臨春閣人也。」「扶風女也。」國忠雖開目, 歷歷見之,而身體不能動,口不能發聲。諸女各以物列坐。俄有纖腰伎人近十餘輩,曰:「楚 章華踏謠娘也。」乃連臂而歌之,曰:「三朵芙蓉是我流,大楊造得小楊收。」復有二三伎, 又曰:「楚宮弓腰也。何不見《楚辭別序》云:『綽約花態,弓身玉肌?』」俄而遞為本藝。 將呈訖,一一復歸屏上。國忠方醒,惶懼甚,遽走下樓,急令封鎖之。貴妃知之,亦不欲見焉 。祿山亂後,其物猶存。在宰相元載家,自後不知所在。)初,開元末,江陵進乳柑橘,上以 十枚種於蓬萊宮,至天寶十載九月秋結實。宣賜宰臣,曰:「朕近於宮內種柑子數株,今秋結 實一百五十餘顆,乃與江南及蜀道所進無別,亦可謂稍異者。」宰臣表賀曰:「伏以自天所育 者,不能改有常之性,曠古所無者,乃可謂非常之感。是知聖人御物,以元氣布和,大道乘時 ,則殊方葉致,且橘油所植,南北異名,實造化之有初,匪陰陽之有革。陛下玄風真紀,六合 一家,雨露所均,混天區而齊被;草木有性,憑地氣以潛通。故茲江外之珍果,為禁中之佳實 。綠蒂含霜,芳流綺殿,金衣爛日,色麗彤庭。雲矣。」乃頒賜大臣。外有一合歡果,上與妃 子互相持玩。上曰:「此果似知人意,朕與卿固同一體,所以合歡。」於是促坐,同食焉。因 令畫圖,傳之於後。
妃子既生於蜀,嗜荔枝。南海荔枝,勝於蜀者,故每歲馳驛以進。然方暑熱而熟,經宿則 無味。後人不能知也。
上與妃彩戲,將北,惟重四轉敗為勝。連叱,骰子宛轉而成重四,遂令高力士賜緋,風俗 因而不易。 廣南進白鸚鵡,洞曉言同,呼為「雪衣女」,一朝飛上妃鏡台上,自語:「雪衣女昨夜夢 為鷙烏所搏。」上令妃授以《多心經》,記誦精熟。後上與妃游別殿,置雪衣女於步輦竿上同 去。瞥有鷹至,搏之而斃。上與妃歎息久之,遂瘞於苑中,呼為鸚鵡塚。 交趾貢龍腦香,有蟬蠶之狀,五十枚。波斯言老龍腦樹節方有。禁中呼為瑞龍腦,上賜妃 十枚。妃私發明駝使(明駝使,腹下有毛,夜能明,日馳五百里),持三枚遺祿山。妃又常遺 祿山金平脫裝具,玉盒,金平脫鐵面碗。 十一載,李林甫死,又以國忠為相,帶四十餘使。十二載,加國忠司空。長男暄,先尚延 和郡主,又拜銀青光祿大夫、太常卿,兼戶部侍郎。小男,尚萬春公主。貴妃堂弟秘書少監鑒 ,尚承榮郡主。一門一貴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十二載,重贈玄琰太尉,齊國公。母 重封梁國夫人,官為造廟,御制碑,及書。叔玄又拜工部尚書。韓國婿秘書少監崔 女為代宗 妃;虢國男裴徽尚代宗女延光公主,女為讓帝男妻;秦國婿柳澄男鈞尚長清縣主,澄弟潭尚肅 宗女和政公主。 上每年冬十月,幸華清宮,常經冬還宮闕,去即與妃同輦。華清宮有端正樓,即貴妃梳洗 之所;有蓮花湯,即貴妃澡沐之室。國忠賜第在宮東門之南,虢國相對。韓國、秦國,甍棟相 接。天子幸其第,必過五家,賞賜燕樂。扈從之時,每家為一隊,隊著一色衣。五家合隊相映 ,口百花之煥發。遺鈿,墜舄,瑟瑟珠翠,燦於路歧可掬。曾有人俯身一窺其車,香氣數日不 絕。駝馬千餘頭匹。以劍南旌節器仗前驅。出有餞飲,還有軟腳。遠近餉遺珍玩狗馬,閹侍歌 兒,相望於道。及秦國先死,獨虢國、韓國、國忠轉盛。虢國又與國忠亂焉。略無儀檢,每入 朝謁,國忠與韓、虢連轡,揮鞭驟馬以為諧謔。從官嫗百餘騎。秉燭如晝,鮮裝服而行,亦無 蒙蔽,衢路觀者如堵,無不駭歎。十宅諸王男女婚嫁,皆資韓。虢紹介,每一人納一千貫,上 乃許之。十四載六月一日,上幸華清宮,乃貴妃生日。上命小部音聲(小部者,梨園法部所置 ,凡三十人,皆十五以下),於長生殿奏新曲,未有名,會南海進荔枝,因以曲名《荔枝香》 。左右歡呼,聲動山谷。
其年十一月,祿山反幽陵(祿山本名軋草山,雜種胡人也。母本巫師。祿山晚年益肥,垂 肚過膝,自稱得三百五十斤。於上前胡旋舞,疾如風焉。上嘗於勤政樓東間設大金雞障,施一 大榻,捲去簾,令祿山坐。其下設百戲,與祿山看焉。肅宗諫曰:「歷觀今古,未聞臣下與君 上同坐閱戲。」上私曰:「渠有異相,我禳之故耳。」又嘗與夜宴,祿山醉臥,化為一豬而龍 首。左右遽告帝。帝曰:「此豬龍,無能為。」終不殺。卒亂中國。)以誅國忠為名。咸言國 忠、虢國、貴妃三罪,莫敢上聞。上欲以皇太子監國,蓋欲傳位,自親征。謀於國忠,國忠大 懼,歸謂姊妹曰:「我等死在旦夕。今東宮監國,當與娘子等並命矣。」姊妹哭訴於貴妃。妃 銜土請命,事乃寢。 十五載六月,潼關失守,上幸巴蜀,貴妃從。至馬嵬,右龍武將軍陳玄札懼兵亂,乃謂軍 士曰:「今天下崩離,萬乘震蕩,豈不由楊國忠割剝庶,以至於此。若不誅之,何以謝天下? 」眾曰:「念之久矣。」會吐蕃和好使在驛門遮國忠訴事。軍士呼曰:「楊國忠與番人謀叛! 」諸軍乃圍驛四合,殺國忠並男暄等。(國忠舊名钊,本張易之子也。天授中,易之恩幸莫比 。每歸私第,詔令居樓,仍去其梯,圍以束棘,無復女奴侍立。母恐張氏絕嗣,乃置女奴嬪妹 於樓複壁中。遂有娠,而生國忠。後嫁於楊氏。)上乃出驛門勞六軍。六軍不解圍,上顧左右 責其故。高力士對曰:「國忠負罪,諸將討之。貴妃即國忠之妹,猶在陛下左右,群臣能無憂 怖?伏乞聖慮裁斷。」(一本云:「賊根猶在,何敢散乎?」蓋斥貴妃也。)上回入驛,驛門 內旁有小巷,上不忍歸行宮,於巷中倚杖欹首而立。聖情昏默,久而不迸。京兆司錄韋鍔(見 素男也)進曰:「乞陛下割恩忍斷,以寧國家。」逡巡,上入行宮。撫妃子出於廳門,至馬道 北牆口而別之,使力士賜死。妃位涕鳴咽,語不勝情,乃曰:「願大家好注,妾誠負國恩,死 無恨矣。乞容禮佛。」帝曰:「願妃子善地受生。」力士遂縊於佛堂前之梨樹下。才絕,而南 方進荔枝至。上睹之,長號數息,使力士曰:「與我祭之。」祭後,六軍尚未解圍。以繡衾覆 牀,置驛庭中,敕玄禮等入驛視之。玄禮抬其首,知其死,曰:「是矣。」而圍解。瘞於西郭 之外一里許道北坎下。妃時年三十八。上持荔枝於馬上謂張野狐曰:「此去劍門,鳥啼花落, 水綠山青,無非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
初,上在華清宮日,乘馬出宮門,欲幸虢國夫人之宅。玄禮曰,「未宣敕報臣,天子不可 輕去就。」上為之回轡。他年,在華清宮,逼上元,欲夜遊。玄禮奏曰:「官外即是曠野,須 有預備,若欲夜遊,願歸城闕。」上又不能違諫。及此馬嵬之誅,皆是敢言之有效也。 先是,術士李遐周有詩曰: 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 若逢山下鬼,環上係羅衣。 「燕市人皆去」,祿山即薊門之士而來。「函關馬不歸」,哥舒翰之敗潼關也。「若逢山 下鬼」,嵬字,即馬嵬驛也。「環上係羅衣」,貴妃小字玉環,及其死也,力士以囉巾縊焉。 又妃常以假髻為首飾,而好服黃裙。天寶末,京師童謠曰:「義髻拋河裡,黃裙逐水流。」至 此應矣。 初、祿山嘗於上前應對,雜以諧謔。妃常在座,祿山心動。及聞馬嵬之死,數日歎惋。雖 林甫養育之,國忠激怒之,然其有所自也。 是時虢國夫人先至陳倉之官店。國忠誅問至,縣令薛景仙率吏人追之。走入竹林下,以為 賊軍至,虢國先殺其男徽,次殺其女。國忠妻裴柔曰:「娘子何不惜我方便乎?」遂並其女刺 殺之。已而自刎,不死。載於獄中,猶問人曰:「國家乎?賊乎?」獄吏曰:「互有之。」血 凝其喉而死。遂並坎於東郭十餘步道北楊樹下。 上發馬嵬,行至扶風道。道旁有花,寺畔見石楠樹團圓,愛玩之,因呼為端正樹,蓋有所 思也。又至斜谷口,屬霖雨涉旬,於棧道雨中聞鈴聲隔山相應。上既悼念貴妃,因彩其聲為《 雨霖鈴》曲,以寄恨焉。至德二年,既收復西京。十一月,上自成都還,使祭之。後欲改葬, 李輔國等不從。時禮部恃郎李揆奏曰:「龍武將士以楊國忠反,故誅之。今改葬故妃,恐龍武 將士疑懼。」肅宗遂止之。上皇密令中官潛移葬之於他所。妃之初瘞,以紫褥裹之。及移葬, 肌膚已消釋矣。胸前猶有錦香囊在焉。中官葬畢以獻,上皇置之懷袖。又令畫工寫妃形於別殿 ,朝夕視之而 欷焉。上皇既居南內,夜闌登勤政樓,凴欄南望,煙月滿目。上因自歌曰:「 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還。」歌歇,聞里中隱隱如有歌聲者,顧力士曰:「得非梨園 舊人乎?遲明,為我訪來。」翌日,力士潛求於里中,因召與同去,果梨園弟子也。其後,上 復與妃侍者紅桃在焉,歌《涼州》之詞,貴妃所制也。上親御玉笛,為之倚曲。曲罷相視,無 不掩泣。上因廣其曲,今《涼州》留傳者益加焉。至德中,復幸華清宮。從官嬪御,多非舊人 。上於望京樓下命張野狐奏《雨霖鈴》曲。曲半,上四顧淒涼,不覺流涕。左右亦為感傷。新 豐有女伶謝阿蠻,善舞《凌波曲》,舊出入宮禁,貴妃厚焉是日,詔令舞。舞罷,阿蠻因進金 粟裝臂環,曰:「此貴妃所賜。」上持之,淒然垂涕曰:「此我祖大帝破高麗,獲二寶:一紫 金帶,一紅玉支。朕以岐王所進《龍池篇》,賜之金帶,紅玉支賜妃子。後高麗知此寶歸我, 乃上言『本國因失此寶,風雨愆時,民離兵弱。』朕尋以為得此不足為貴,乃命還其紫金帶。 惟此不還。汝既得之於妃子,朕今再睹之,但興悲念矣。」言訖,又涕零。至乾元元年,賀懷 智又上言,曰:「昔上夏日與親王棋,令臣獨彈琵琶(其琵琶以石為槽,雞筋為弦,用鐵撥彈 之),貴妃立於局前觀之。上數枰子將輸,貴妃放康國子上局亂之,上大悅。時風吹貴妃領巾 於臣巾上,良久,回身方落。及歸,覺滿身香氣。乃卸頭幘,貯於錦囊中,今輒進所貯襆頭。 」上皇發囊,且曰:「此瑞龍腦香也。吾曾施於暖池玉蓮朵,再幸尚有香氣宛然。況乎絲縷潤 膩之物哉。」遂淒倫不已。自是聖懷耿耿,但吟:
刻木牽絲作者翁,雞皮鶴髮與真同。 須臾舞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 有道士楊通幽自蜀來,知上皇念楊貴妃,自云:「有李少君之術。」上皇大喜,命致其神 。方士乃竭其術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馭氣,出天界、入地府求之,竟不見。又旁求四虛上 下,東極,絕大海,跨蓬壺。忽見最高山,上多樓閣。泊至,西廂下有洞戶,東向,闔其門, 額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復抽簪叩扉,有雙鬟童女出應門,方士造次未及言,雙鬟復入。 俄有碧衣侍女至,詰其所從來。方士因稱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寢,請少待 之。」逾時,碧衣延入,且引曰:「玉妃出。」妃冠金蓮,紫綃,佩紅玉,曳鳳舄。左右侍女 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以還事。言訖憫然,指碧衣女取金釵鈿合,折 其半授使者曰:「為我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方土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因征其 意,乃復前跪致詞:「請當時一事,不聞於他人者,驗於太上皇。不然,恐金釵鈿合,負新垣 平之詐也。」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驪山宮。秋七月 ,牽牛織女相見之夕,上憑肩而望。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言畢, 執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因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復墮下界,且結後緣。 或為天,或為人,決再相見。好合如舊。」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惟自愛,無自苦耳 。」使者還,具奏太上皇。皇心震悼。
及至移入大內甘露殿,悲悼妃子,無日無之。遂辟谷服氣,張皇后進櫻桃蔗漿,聖皇並不 食。帝玩一紫玉笛,因吹數聲,有雙鶴下於庭,徘徊而去。聖皇語侍兒宮愛曰:「吾奉上帝所 命,為元始孔升真人,此期可再會妃子耳,笛非爾所寶,可送大收。」(大收,代宗小字。) 即令具湯沐。「我若就枕,慎勿驚我。」宮愛聞睡中有聲,駭而視之,已崩矣。妃子死日,馬 嵬媼得錦拗襪一隻,相傳過客一玩百錢,前後獲錢無數。
悲夫,玄宗在位久,倦於萬機,常以大臣接對拘檢,難徇私欲。自得李林甫,一以委成。 故絕逆耳之言,恣行燕樂,衽席無別,不以為恥,申林甫之贊成矣。乘輿遷播,朝廷陷沒,百 僚係頸,妃王被戮,兵滿天下,毒流四海,皆國忠之召禍也。
附錄 楊妃夢與明皇游驪山,至興元驛,方對食,後宮忽告火發。倉卒出驛,回望驛木,俱為烈 燄。俄有二龍,帝跨白龍,其去若飛,妃跨黑龍,其行甚緩。左右無人,惟一蓬頭面物,貌不 類人,望帝去之甚遠,觸一危峰,沉煙藹中。開目,則獨自一室,面物曰:「某此峰神也。」 有一騎來授妃益州牧蠶元後。悠然夢覺,翌日,漁陽叛書至。帝至馬嵬縊妃子死。帝曰:「夢 今有應矣。與朕游驪山。驪與離同;方食火發,失食之兆。火,兵器也。驛木俱焚,驛與易同 ,加木於旁,楊字也。吾跨白龍,西遊之象。彼跨黑龍,陰暗之理。獨行無左右之助,一騎馬 也。峰神,乃山鬼也,果死於馬嵬乎。當授益州牧蠶元後,牧,養也;養蠶所以致絲也,益旁 加絲,縊字也。」 帝後夢至一處,題曰東虛府。又至一院,題曰太一玉真元上妃院,入見太真,隔一雲母屏 對坐,不見其形。帝曰;「汝思我乎?」妃曰;「人非木石,安得無情。異日,當共跨晴暉, 浮落景,游玉虛中。」帝曰;「碧海無涯,仙人路絕,何計通耗?」妃曰;「若遇雁府上人, 可附信矣。」後果遇鴻都道士於海上仙峰得釵合私言而回。
第十三卷
唐玄宗梅妃傳 梅妃,姓江氏,莆田人。父仲遜,世為醫。妃年九歲,能誦《二南》。語父曰:「我雖女 子,期以此為志。」父奇之,名曰彩。開元中,高力士使閩越,妃笄矣。見其少麗,選歸,侍 明皇,大見寵幸。長安大內、大明、興慶三宮,東都大內、上陽兩宮,幾四萬人,自得妃,視 如塵土。宮中亦自以為不及。妃善屬文,自比謝女。淡妝雅服,而姿態明秀,筆不可描畫。性 喜梅,所居欄檻,悉植數株,上榜曰「梅亭」。梅開,賦賞至夜分,尚顧戀花下不能去。上以 其所好,戲名曰「梅妃」。妃有《蕭》、《蘭》(《蕭蘭》)、《梨園》、《梅花》、《鳳笛 》、《玻杯》、《剪刀》、《絢窗》八(七)賦。 是時承平歲久,海內無事。上於兄弟間極友愛,日從燕間,必妃侍側。上命破橙往賜諸王 。至漢邸,潛以足躡妃履,登時退閣。上命連趨,報言「適履珠脫綴,綴竟當來」。久之,上 親往命妃。妃曳衣迓上,言「胸腹疾作,不果前也」,卒不至。其恃寵如此。後上與妃鬥茶, 顧諸王戲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驚鴻舞,一座光輝。鬥茶今又勝我矣。」妃應聲 曰:「草木之戲,誤勝陛下。設使調和四海,烹任鼎鼐,萬乘自有憲法,賤妾何能較勝負也。 」上大悅。 會太真楊氏人侍,寵愛日奪,上無疏意。而二人相疾,避路而行。上嘗方之英、皇,議者 謂廣狹不類,竊笑之。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緩,亡以勝,後竟為楊氏遷於上陽東宮。後,上憶 妃,夜遣小黃門滅燭,密以戲馬召妃至翠華西閣,敘舊愛,悲不自勝。既而上失寤,侍御驚報 曰:「妃子已屆閣前,當奈何?」上披衣,抱妃藏夾幕間。太真既至,問:「『梅精』安在? 」上曰:「在東宮。」太真曰:「乞宣至,今日同浴溫泉。」上曰:「此女已放屏,無並往也 。」太真語益堅,上顧左右不答。太真大怒,曰:「肴核狼藉,御榻下有婦人遺舄,夜來何人 侍陛下寢,歡醉至於日出不視朝?陛下可出見群臣,妾止此閣以俟駕回。」上愧甚,曳衾向屏 復寢,曰:「今日有疾,不可臨朝。」太真怒甚,逕歸私第。上頃覓妃所在,已為小黃門送令 步歸東宮。上怒斬之。遺舄並翠鈿命封賜妃。妃謂使者曰:「上棄我之深乎?」使者曰:「上 非棄妃,誠恐太真無情耳!」妃笑曰:「恐憐我則動肥婢情,豈非棄也?」妃以千金壽高力士 ,求詞人擬司馬相如為《長門賦》,欲邀上意。力士方奉太真,且畏其勢,報曰:「無人解賦 。」妃乃自作《樓東賦》,略曰: 玉鑒塵生,鳳奩香珍。懶蟬鬢之巧梳,閒縷衣之輕練。苦寂寞於蕙宮,但凝思乎蘭殿。信 標落之梅花,隔長門而不見。況乃花心 恨,柳眼弄愁。暖風習習,春鳥啾啾。樓上黃昏兮, 聽風吹而回首;碧雲日暮兮,對素月而凝眸。溫泉不到,憶拾翠之舊游;長門深閉,嗟青鸞之 信修。憶太液清波,水光蕩浮,笙歌賞宴,陪從宸旒。奏舞鸞之妙曲,乘畫之仙舟。君情繾綣 ,深敘綢繆。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亡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氣沖沖。奪我之愛幸,斥我乎 幽宮。思舊歡之莫得,想夢著乎朦隴。度花朝與月夕,羞懶對乎春風。欲相如之奏賦,奈世才 之不工。屬愁吟之未盡,已響動乎疏鐘。空長歎而掩袂,躊躇步於樓東。
太真聞之,訴明皇曰:「江妃庸賤,以諛詞宣言怨望,願賜死。」上默然。 會嶺表使歸,妃問左右:「何處驛使來,非梅使耶?」對曰:「庶邦貢楊妃果實(荔)使 來。」妃悲咽泣下。上在花萼樓,會夷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賜妃。妃不受,以詩付使者曰: 「為我進御前也。」曰: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 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寞。 上覽詩,悵然不樂。令樂府以新聲度之,號《一斛珠》,曲名是此始。後祿山犯閉,上西 幸,太真死。及東歸,尋妃所在,不可得。上悲,謂兵火之後,流落他處。詔:「有得之,官 二秩,錢百萬。」訪搜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飛神御氣,潛經天地,亦不可得。有宦者進其畫 真,上言:「甚似,但不活耳。」詩題於上,曰: 憶昔嬌妃在紫宸,鉛華不御得天真。 霜綃雖似當時態,爭奈嬌波不顧人。 讀之泣下,命模像刊石。後上暑月晝寢,彷彿見妃隔竹間泣,含涕障袂,如花蒙霧露狀。 妃曰:「昔陛下蒙塵,妾死亂兵之手。哀妾者埋骨池東梅株旁。」上駭然流汗而寤。登時令往 太液池發視之,無獲。上益不樂。忽悟溫泉湯池側有梅十餘株,豈在是乎!上自命駕,令發現 。才數株,得屍,裹以錦,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許。上大慟,左右莫能仰視。視其所傷,脅下 有刀痕。上自制文誄之,以妃札易葬焉。
贊曰:明皇自為潞州別駕,以豪偉聞。馳騁犬馬 杜之間,與俠少游。用此起支庶,踐尊 位,五十餘年,享天下之奉,窮奢極侈,子孫百數,其閱萬方美色眾矣。晚得楊氏,變易三綱 ,濁亂四海,身廢國辱,思之不少悔,是固有以中其心,滿其欲矣。江妃者,後先其間,以色 為所深嫉,則其當人主者,又可知矣。議者謂: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媚忌自取。殊不知明皇 耄而忮忍,至一日殺三子,如輕斷螻蟻之命。奔竄而歸,受制昏逆,四顧嬪嬙,斬亡俱盡,窮 獨苟活,天下哀之。《傳》曰「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蓋天所以酬之也。報復之理,毫髮不 差,是豈特兩女子之罪哉!
東舞女 寶歷二年,東貢舞女二人,一日「飛燕」,二曰「輕鳳」。修眉伙首,蘭氣融冶,冬不纊 衣,夏無汗體。所食多荔枝、榧實、金屑,龍腦之類。戴輕金雅冠,羅衣,無縫而成,其文織 巧,人未之識。輕金冠以金絲結之,為鸞鳳之狀,仍飾以五彩細珠,玲瓏相續可高一尺,稱之 為三二分。上更琢玉芙蓉以為二女歌舞台。每夜歌舞一發,如鸞鳳之音,百鳥莫不翔集其上, 及於庭際,舞態豔逸,非人間所有。每歌罷,上令內人藏之金屋寶帳,蓋恐風日故也。由是宮 中語曰:「寶帳香重重,一雙紅芙蓉。」
文宗
大和九年,誅王涯、鄭注後,仇士良專權恣意,上頗惡之。或登臨遊幸,雖百戲駢羅,未
嘗以為樂。往往膛目獨語,左右莫敢進問。因題曰:
替路生春草,上林花滿枝。
憑高何限意,無復侍臣知。
偶於內殿前看牡丹,翹足凴欄,忽吟舒元輿《牡丹賦》云:「俯者如愁,仰者如語。合者
如咽。」吟罷,方省元輿詞,不覺歎息。良久,位下沾臆。
時有宮人沈阿翹,為上舞《河滿子》,調聲風態,卒皆宛暢。曲罷,上賜金臂環,即問其
從來。阿翹曰:「妾本吳元濟之伎女。濟敗,因以聲得為宮人。」俄又進白玉方響,云:「吳
元濟所與也。」光明皎潔,可照十數步。言犀,捶即響犀也。凡物有聲,乃響應其中焉。架則
雲檀香也,而文采若雲霞之狀,芬馥著人,則彌月不散。制度精妙,固非中國所有。上因令阿
翹奏《涼州曲》,音韻清越,聽者無不淒然,咸謂之天上樂。乃選內人與翹為弟子焉。
武宗賢妃王氏傳 王氏,邯鄲人。失其世,年十三,善歌舞,得入宮中。穆宗以賜穎王。性機悟。開成末, 王嗣帝位,妃陰為助畫,故進號「才人」,遂有寵。狀纖頎,頗類帝。每畋苑中,才人必從袍 而騎,容服光寵,略同至尊,相與馳出入,觀者莫知孰為帝也。帝欲立為后,宰相李德裕曰: 「才人元子,且家不素顯,恐貽天下議。」乃止。 帝稍惑方士說,欲餌藥長年,後浸不豫,才人每謂親近曰:「陛下日燎丹,意取不死。膚 澤稍槁,吾心憂之。」俄而疾侵。才人侍左右,帝熟視曰:「吾氣奄奄,情慮耗盡,顧與汝辭 。」答曰:「陛下大福未艾,安語不祥?」帝曰:「脫如我言,奈何?」對曰:「陛下萬歲後 ,妾得以殉。」帝不復言。及大漸,才人悉取所常貯,散遺宮中。審帝已崩,即自經幄下。當 時嬪媛,雖常妒才人專上者,返皆義才人,為之感慟。宣宗即位,嘉其節,贈「賢妃」,葬端 陵之柏城。
南唐後主昭惠後周氏 後主昭惠後周氏,小字蛾皇,大司徒宗之女,甫十九歲,歸於王宮。通書史,善音律,尤 工琵琶。元宗賞其藝,取所御琵琶,時謂之燒槽者賜焉,燒槽之說,即蔡邕焦桐之義,或謂燄 材而斷之,或謂因 而存之。 元宗南幸豫章,詔旨存問,以令婦稱。後主即位,冊為國后。后雖在妙齡,婦順母儀,宛 如老成。唐之盛時,《霓裳羽衣》,最為大曲。罹亂,瞽師曠職,其音遂絕。後主獨得其譜, 樂工曹生亦善琵琶,按譜粗得其聲,而未盡善也。后輒變易訛謬,頗去窪淫,繁手新音,清越 可聽。後主嘗演《念家山》舊曲,後復作《邀醉舞》、《恨來遲》新破,皆行於時。中書舍人 徐鉉聞《霓裳羽衣》曰:「法曲終慢,而此聲太急,何耶?」曹生曰:「其本實慢,而宮中有 人易之,然非吉征也。」歲餘,周後子母繼死,後主國步浸微。音之所起,實由人心,而蟬緩 噍殺,治亂應之,豈虛言乎? 后生三子,皆秀嶷。其季仲宣,標字清峻,后尤鍾愛,自鞠視之。后既病,仲宣甫四歲, 保育於別院。忽遘暴疾,數日卒。后聞之,哀號顛仆,遂致大漸。後主朝夕視食,藥非親嘗不 進,衣不解帶者累夕。后雖病亟,爽邁如常,謂後主曰:「婢子多幸,托質君門,冒寵乘華, 凡十載矣。女子之榮,莫過於此。所不足者,子殤身歿,無以報德。」遂以元宗所賜琵琶及常 臂玉環,親遺後主。又自為書,請薄葬。越三日,沐浴正衣妝,自內含玉,殂於瑤光殿之西室 。時乾德二年十二月甲戌也,享年二十有九。明年正月王午,遷靈柩於園寢。後主哀苦,骨立 ,杖立而後起。(譏之也。何譏爾?以太后在故也。) 自為誄曰: 天長地久,嗟嗟蒸民。嗜慾既勝,悲歎糾紛。緣情攸宅,觸事來津。貲盈世逸,樂鮮愁殷 。沉烏逞兔,茂夏凋春。年彌念曠,得故亡新。闕景頹岸,世閱川奔。外物交感,猶傷昔人。 詭夢高唐,誕誇洛浦。曲平虛,亦憫終古。況我心摧,興哀有地,蒼蒼何辜,殲予伉儷,窈窕 難追,不祿於世。玉潤珠融,殞然破碎。柔儀俊德,孤映雙纖。鮮 挺秀,婉孌開揚。豔不至 冶,慧或亡傷。盤迪奚誡,慎肅惟常。佩環愛節,造次有章。含顰發笑,擢秀勝芳。鬢雲留鑒 ,眼彩飛光。情瀾春媚,愛語風香。瑰姿稟異,金冶昭樣。娩容亡犯,均教多方。茫茫獨逝, 舍我何鄉。昔我新婚,燕爾情好。媒亡勞辭,筮亡違報。歸妹邀終,咸交協兆。俯仰同心,綢 繆是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終往告。嗚呼哀哉!志心既達,孝愛克全。慇懃 柔握,力危言。遺情盼盼,哀淚漣漣。何為忍心,覽此哀編。絕豔易調,連城易脆。實曰能容 ,壯心是醉。信美堪餐,朝饑是慰。如何一旦,同心曠世。嗚呼哀哉!豐才富藝,女也克肖。 彩戲傳能,弈棋逞妙。媚動澄眸,歌縈柔調,小鼗質,奇器傳華。翠虯一舉,紅袖飛花。情馳 天降,思棲雲涯。發揚掩抑,纖緊洪奢。窮幽極致,莫得微暇。審音者仰止,達樂者興嗟。曲 演來遲,破傳邀舞。利撥迅手,吟商逞羽。製革常調,法移往度。剪遏繁態,藹成新矩。霓裳 舊曲,韜音淪世。失味齊音,猶傷孔氏。故國遺聲,忍乎湮墜。我稽其美,爾揚其秘。程度餘 律,重新雅制。非子而誰,誠吾有類。今也則亡,永從遐逝。嗚呼哀哉!該茲碩美,鬱此房風 。事傳遐祀,人難與同。式瞻虛館,空尋所蹤。追悼良時,心存目憶,景旭雕薨,風和繡額。 燕燕交音,洋洋接色。蝶亂落花,雨晴寒食。接輦窮歡,是宴是息。含桃薦實,畏日流空。林 調晚籜,蓮舞疏紅。煙輕麗服,雪瑩修容。纖眉范月,高髻凌風。輯柔爾顏,何樂靡從。蟬響 吟愁,槐凋落怨。四氣窮哀,革此秋晏。我心亡憂,物莫能亂。弦爾清商,豔爾醉盼,情如何 其,式歌且宴。寒生蕙帷,雪舞蘭堂。珠籠暮卷,金爐夕香。麗爾渥丹,婉爾清揚。厭厭夜飲 ,予何爾忘。年去年來,殊歡逸賞。不足光陰、先懷帳快。如何倏然,已為疇曩。嗚呼哀哉! 孰謂逝者,荏苒彌疏。我思妹於,永念猶切。愛而不見,我心毀如。寒暑斯疚,吾寧御諸。嗚 呼哀哉!萬物無心,同煙若故。惟日惟月,以陰以雨。事則依然,人乎何所。悄悄房櫳,孰堪 其處。嗚呼哀哉!佳名鎮在,望月傷娥。雙眸永隔,見鏡無波。皇皇望絕,心如之何。草樹蒼 蒼,哀摧無際。歷歷前歡,多多遺致。絲竹聲悄,綺羅香查。想涣乎忉怛,恍越乎惟悴,嗚呼 哀哉!歲雲暮兮,無相見期。情瞀亂兮,誰將因依。維昔之時兮,亦如此;維今之心兮,不如 斯。嗚呼哀哉!神之不仁兮,斂怨為德。既取我子兮,又毀我室。鏡重輪兮何年,蘭襲香兮何 日?嗚呼哀哉!天漫漫兮愁雲噎,空暖暖兮愁煙起。蛾眉寂寞兮閒佳城,哀寢悲氛兮竟徒爾。 嗚呼哀哉!日月有時兮龜蓍既許,蕭前淒咽兮旗常是舉。龍一駕兮亡來轅,金屋千秋兮永無主 ,嗚呼哀哉!木交枸兮風索索,鳥相鳴兮飛翼翼。弔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憐兮痛亡極。嗚呼哀 哉!應寤皆感兮何響不哀,窮求弗獲兮此心隳摧。號亡聲兮何續,神求逝兮長乖。鳴呼哀哉! 杳杳香魂,茫茫天步,血撫櫬,邀子何所。苟雲路之可窮,冀傳情於方士。嗚呼哀哉! 每於花朝月夕,無不傷懷。如: 又見桐花發舊枝,一樓煙雨暮淒淒。 凴欄惆悵人誰會,不覺然淚眼低。 層城亡復見嬌姿,佳節纏哀不自持。 空有當年舊煙月,芙蓉池上哭蛾眉。 皆因後作。 又嘗與后移植梅花於瑤光殿之西,及花時而后己殂,因成詩見意曰: 慇懃移植地,曲檻小欄邊。 共約重芳日,還憂不盛妍。 阻風開步障,乘月溉寒泉。 誰料花前後,蛾眉卻不全。 此不特敘其幽思,且以興內助之艱難,而不得與之同樂。 又云: 失卻煙花主,東君不自知。 清香更何用,猶發去年枝。 此足以見光景於人無情,而人於景物,不可認而有之也。悲夫! 至於書靈箋手巾云: 浮生苦憔悴,壯歲失婢娟。 汗手遺香漬,痕眉染黛煙。 書琵琶背云: 自肩如削,難勝數縷。 天香留鳳尾,餘暖在檀槽。 觸物寓意類如此。 初,烈祖為刺史時,后父宗給使左右。及贊禪代,尤為親信。元宗以宗為社稷元老,故聘其 女為吳王妃,克相其夫,顯於諸子,而身居國母,可謂賢也。陵曰「懿陵」,諡「昭惠」。方是 時,南唐雖去帝號,而其餘制度,尚未減損,如元宗之葬,猶稱皇帝,故昭惠雖謂之國后,而群 臣國人皆稱曰「皇后」焉。
後主繼室周后 後主繼室周后,昭惠之母弟也。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靜。昭惠感疾,后常出入臥內,而昭惠 未之知也。一日,因立帳前,昭惠驚曰:「妹在此耶?」后幼未識嫌疑,即以實告,曰:「既數 日矣。」昭惠惡之,返臥不復顧。昭惠殂,后未勝禮服;待年宮中。 明年,鍾太后殂,後主服喪,故中宮位號,久而未正。至開寶元年,始議立后為國后。南唐 享國日淺,而三世皆娶於藩邸,故國主婚禮,議者不一。詔中書舍人徐鉉、知制浩潘佑與禮官參 議。鉉曰:「婚禮古不用樂。」佑以為今古不相沿襲,固請用樂。鉉曰:「案古房樂無鐘鼓。」 佑曲引詩「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則房樂宜有鐘鼓矣。后初見君,《後魏書》有「后先拜後起 ,帝後拜先起」之文,因此以為夫婦之禮、人倫之本、承祖宗、主祭祀、請答拜。佑以為王者婚 禮,不可與庶人同,請不答拜。又車服之制,互有矛盾,議久不決。後主令文安郡公徐游評其是 非。時佑方寵用,游希旨奏佑為是。既而,游病疽。鉉戲謂人曰:「周、孔亦有崇乎?」將納彩 ,後主先令校鵝代白雁,被以文繡,使御書侈靡不經,類如此。及親迎,民庶觀者,或登屋極, 至有墜瓦而斃者。后自昭惠祖,常在禁中,後主樂府詞有:「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之類, 多傳於外,至納后乃成禮而已。翌日,大宴群臣。韓熙載以下,皆為詩以諷焉,而後主不之譴。
歸於京師,去號位,從夫之爵。太平興國三年,隴西公薨,周氏亦薨。
後主保儀黃氏 後主保儀黃氏,世為江夏人。父守忠,遇亂流徙湘湖,事馬氏為裨將。馬希萼之難,守忠死 之。邊鎬下湖南,得黃氏。甫數歲,奇其貌,內後宮。後主即位,選為保儀。容態幸鹿,冠絕當 世。顧盼顰笑,無不妍姣。其書學技能,皆出於天性。後主雖屬意,會小周專房,由是進御稀, 而呂秩不加,第以掌墨寶而已。黃氏服勤,降體以事小周,故同時美女,率多遇害,而黃氏獨不 遭譴,以其事之盡也。 初元宗、後主皆妙於筆札,博收古書,有獻者,厚賞之,宮中圖籍萬卷,尤多鐘、王墨跡, 皆係保儀所掌。都城將陷,後主謂黃氏曰:「此皆吾所保,惜哉!城若不守,即焚之,無使散逸 。」及城陷,圖籍皆煬,靡有遺者。黃氏隨後主俘至京師卒。
女冠耿先生 耿先生,江表將校耿謙之女也,少而明慧,有姿色,頗好書,稍為詩句,往往有嘉者。而明 於道術,能拘制鬼魅。通於黃白之術,變怪之事,奇偉恍惚,莫知其何從得也。保大中,江淮富 盛。上好文雅,悅異常之事,召之人宮,蓋觀其術。不以貫魚之列待,特處之別院,號曰「先生 」。先生常被碧霞彼,見上精采卓逸,言詞朗暢。手如鳥爪,不便於用,飲食皆仰於人。復不喜 行宮中,常使人抱持之,每為詩句題於牆壁,自稱「比大先生」,亦莫知其旨也。先生之術,不 常的然發揚,於遇事則應昭然而彰,上益以此重之也。 始入官,問以黃白之事,試之皆驗,益復為之,而簡易不煩。上嘗因暇,顧謂先生曰:「此 皆因火以成之。苟不須火,其能成乎?」先生曰:「試為之,殆亦可。」上乃取水銀,以紙重復 裹之,封題甚密,先生內於懷中。良久,忽若裂帛聲,先生笑曰:「陛下常不信下妾之術,今日 而觀,可復不信耶?」將以呈上。上週視,題處如舊,發之,已為銀矣,又嘗大雪,上戲謂曰: 「先生能以雪為銀乎?」先生曰:「亦可。」乃取雪,削之為銀錠狀,先生自投於熾炭中,灰埃 堂起,徐以炭周覆。過食頃,曰:「可矣。」乃持以出,赫然洞赤,置之於地,及冷爛然為銀錠 ,而刀跡具在,反視其下,若垂酥滴乳之狀,蓋初為火之所融釋也。於是,先生所作雪銀甚多。 上誕日,每作器用,獻以為壽。 又多巧思,所作必過於人。南海嘗貢奇物,有薔薇水。龍腦漿。薔薇水,香鬱烈;龍腦漿, 補男子。上實寶之。每以龍腦調酒服之,香氣連日,不絕於口。亦以賜近臣。先生曰:「此未為 佳也。」上曰:「先生豈能為之?」曰:「試為,應亦可。」乃取龍腦,以細絹袋懸於琉璃瓶中 。上親封題之,置酒於其側,而觀之。食頃,先生曰:「龍腦已漿矣。」上自起附耳聽之,果聞 滴瀝聲。且復飲。少選,又視之,見琉璃瓶中,湛然如勺水矣。明日發之,已半瓶,香氣酷烈, 逾於舊者遠矣。 先生後有孕。一日謂上曰:「妾此夕當產神孫聖子,誠在此耳。請備生產所用之物。」上悉 為設之,復令宮人宿於室中。夜半,烈風震雷,人皆悸怖。是夜,不復產。明旦,先生腹已消如 常人。上驚問之,先生曰:「昨夜雷電中生子,已為神物持去,不可得矣。」 先生嗜酒,至於男女大欲,亦復同於常。後竟以疾終。古者,神仙多晦跡混俗,先生豈其人 乎?餘頃在江南,嘗聞其事。而宮掖秘奧,說者多異同。及江南平,在京師嘗與徐率更游,即義 祖之孫也。宮中之事,悉能知之。因就質之,備為餘言。
後主 李煜歸朝後,鬱鬱不樂,見於詞語。在賜第七夕,命故伎作樂聞於外,太宗怒,又傳「小樓 昨夜又東風」,並坐之,遂被禍。龍袞江南錄云:「李國主小周后,隨後主歸朝,封鄭國夫人。 例隨命婦入宮,每一入輒數日,出必大位,罵後主聲聞於外,後主多宛轉避之。又韓玉汝家,有 李國主歸朝後與金陵舊宮人書云:此中日夕以眼淚洗面。
又,李煜在國征行娼家,遇一僧張席、惺遂為不速之客。僧酒令謳吟吹彈,莫不高了。見煜
明俊蘊藉,契合相愛重。煜乘醉大書石壁曰:淺斟低唱,偎紅倚翠,大師鴛鴦,寺主傳持,風流
教法。
久之,僧擁妓之屏帷。惺徐步而出,僧妓竟不知。煜嘗密諭徐鉉,鉉因言於所親焉。
大體雙 劉昏縱角出,得波斯女,年破瓜,豐鷂而慧豔,善淫,曲盡其妙。嬖之,賜號「媚豬」。延 方士求健陽法,久乃得,多多益辦。好觀人交,選惡少年配以雛宮人,皆妖俊美健者,就後園褫 衣,使露而偶。扶媚豬巡行覽玩,號曰:「大體雙」,又擇新彩異與媚豬對。鳥獸見之,孰亦作 合。
蜀徐太后太妃 《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叔向之母,日子虛之妻,殺三夫,一君一子一國兩卿矣,可開懲乎 ?吾聞之,甚美必有甚惡,此春秋為深誡矣。 前蜀,徐公有女焉。徐寫其二女真以感太祖,太祖遂納之,各有子焉。長曰翊聖太妃,生彭 王;次曰順聖太后,生後主。後主性多狂率,不守宗桃。頻歲省方,政歸國母,多行教令,淫錄 重臣,乾德中,姊妹以巡札聖境為名,恣風月煙花之勝。惟駕輜於綠野,擁金翠於青山。倍役生 靈,頗銷經費。凡經過之所,宴寢之宮,皆有篇章刊於玉石,自秦漢以來,后妃省方,未有富貴 如斯之盛也。 順聖太后題青城面山丈人觀詩曰: 早與元妃慕至元,同臍靈岳訪真仙。 當時信有壺中景,今日親來洞裡天。 儀仗影交寥廓外,金絲聲揭翠微巔。 惟慚未至華胥理,徒卜昇平萬萬年。 翊聖太妃繼曰: 獲陪翠輦喜殊常,同陟仙壇豈厭長 不羨乘鸞入煙霧,此中便是五雲鄉 順聖太后又題謁丈人觀先帝聖容云: 聖帝歸梧野,躬來謁聖顏, 旋登三徑路,似涉九疑山。 日照惟嵐迫,雲橫積翠間。 斯修封禪禮,方俟再躋攀。 栩聖太妃繼曰: 共謁御容儀,還同在禁闈。 笙歌喧玉殿,彩仗耀金徽。 清淚沾羅袂,紅霞拂繡衣。 九嶷山水遠,無路繼湘妃。 順聖又題謁丈人觀先帝聖像云: 千尋綠幛夾流溪,登眺因知海岳低。 瀑布迸舂石碎,輪 橫剪翠峰齊。 步黏苔薛龍橋滑,目閃煙蘿鳥逕迷。 莫道穹天無路到,此山便是碧雲梯。 翊聖太妃繼曰: 登尋丹壑到玄都,接日紅霞照座隅。 即問周回岩上看,似看魯進畫圖無。 順聖又題金華宮曰: 再到金華頂,玄都訪道回。 雲披分景象,黛鎖顯樓台。 雨滌前山淨,風吹去路開。 翠屏夾流水,何必羨蓬萊。 翊聖太妃繼曰: 碧煙紅霧撲人衣,露宿黏苔百逕危。 風巧解吹松上曲,蝶嬌頻彩臉邊脂。 同尋僻逕思攜手,暗指遙山學畫眉。 好把身心清靜處,角冠霞彼事希夷。 順聖又題丹景山至德寺云: 周回雲水游丹景,回輦真成眺上方。 晴日曉升金晃耀,寒泉夜落玉了當。 松梢月轉禽棲影,柏逕風牽麝食香。 虔六銖宜禱祝,惟期聖祚保遐昌。 翊聖繼曰: 丹景山頭宿梵宮,玉軒金輅駐遙空。 軍持無水注寒碧,蘭若有花開晚紅。 武土盡排青障下,內人皆在講筵中。 我家帝子專王業,積善終期四海同。 順聖又題彭州平陽宮云: 尋真游勝境,巡禮到陽平。 水遠波瀾碧,山高氣象清。 殿嚴孫氏貌,碑暗係師名 夜月登壇醮,松風森碧聲。 翊聖繼曰: 雲浮翠輦廟陽平,真似駿鸞至上清。 風起半崖聞虎嘯,雨來當面見龍行。 晚尋水澗聽松韻,夜上星壇看月明。 長恐前身居此境,玉皇教向錦城生。 順聖又題 州三學山坐夜看聖燈云: 虔禱游靈境,元妃夙志同。 玉香焚靜夜,銀燭炫遼空。 泉漱雲根月,鐘敲檜抄風。 印金標聖跡,飛石顯神功。 滿望天涯極,臨西日腳紅。 猿來齋室上,僧集講筵中。 頓覺超三界,渾疑證六通。 願成修偃事,社稷保延洪。 詡聖繼曰: 聖燈千萬炬,旋向碧雲生。 細雨濕不暗,好風吹更明。 磬敲金地響,僧唱梵天聲。 若說無心法,此光如有情。 順聖又題天回云: 因尋靈境散幽情,千里江山暫得行。 即恨炳光看未足,卻驅金翠入龜城。 翊聖繼曰: 翠江亭近玉京,夢魂猶自戀青城。 比來出看江山景,盡被江山看出行。 議者以為翰林之事,非婦人女子之能,所以謝女無長城之志,空振才名;班姬有團扇之辭, 亦彰淫志。今徐氏逞乎妖志,餌自倖臣,假以風騷,庇其遊幸。取女史一時之美,為遊人曠代之 嗤。及唐朝興弔伐之師,遇蜀國有荒淫之主,三軍不戰,束手而降。良由子母盤游,君臣陵替之 所致。於是亡一君,後主名衍,破一國蜀殺九子:彭王宗鼎,忠王宗賢,褒王宗紀,興王宗澤, 汝王宗獻,雅王宗輅,資王宗霸,子承祧、承紀;誅十臣:王宗弼,王宗勛,李周輅,韓昭,景 潤澄,宗先嗣,歐陽晃,王承伏,蕭懷武;殄滅萬家,流移百郡。其次六宮嬪御,坐紅綠於征途 ;十宅公主,碎金珠於逆旅。掖子虛之寶,無以比方。故興聖太子隨軍仁裕有詠後主出降詩曰: 蜀朝昏主出降時,銜壁牽羊例擊旗。 二十萬軍高拱手,更無一個是男兒。 有蜀僧遠公有《傷廢國》詩曰: 樂極悲來數有涯,歌聲才歇便興嗟。 牽羊廢主尋傾國,指鹿奸臣盡破家。 丹禁夜涼空鎖月,後庭春暖謾開花。 兩朝帝業空成夢,陵樹蒼蒼噪暮鴉。
王衍 王衍,字化源,建幼子,即位年十八。時梁貞明五年也,立妃周氏為皇后。十月,詔選良家 女二十人備後宮。二年八月,衍北巡,以宰相王鍇判六軍諸衛事,旌旗戈甲,百里不絕。衍戎裝 ,被金甲,珠帽錦袖,執弓挾矢。百姓望之,謂如灌口神。至漢州駐西湖,與宮人泛舟奏樂,飲 常彌日,九月,駐軍西縣,自西縣泛至益昌,泛舟巡閬中。舟子皆衣錦繡。衍自制《水調銀漢曲 》禽樂二歌之。郡民何康女有美色,將嫁,衍取之,賜其夫家百縑。其夫一痛而卒。三年三月, 衍還成都。五月,宣華苑成,延袤十里,有重光太清延昌會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宮,降真蓬萊丹 霞之亭。土木之功,窮極奢巧。衍數於其中為長夜之飲,嬪御雜坐,舄履交錯。嘗召嘉王宗壽赴 宴,宗壽因持杯諫衍,宜以社稷為念,少節宴飲。其言慷慨流涕,衍有愧色。佞臣潘在迎、顧在 、韓昭等奏曰:「嘉王從來酒悲,不足怪也。」乃相與諧謔嬉笑。衍命宮人李玉蕭歌衍所撰宮詞 ,送宗壽酒。宗壽懼禍,乃盡飲之。在迎曰:「嘉王聞玉蕭歌即飲,請以玉蕭賜之。」衍曰:「 王必不納。」衍宮詞曰: 赫赫輝輝浮五雲,宣華池上月華新。 月華如水浸宮殿,有酒不醉真癡人。 十月,以韓昭為吏部侍郎,判三銓。昭字德華,長安人,衍北巡,以為文思殿學士,京城留 守判官李台服雲韓公,凡事如僧剃髮,無有寸長。昭以便佞恩傾一時,出入宮掖。太妃愛其美風 姿,而專有璧陽之寵。四年三月,禁百姓不得戴小帽。衍好私行,往往宿於娼家,飲於酒樓,索 筆提曰:「王一來。」去恐人識之,故令民間皆戴大帽。四月,流軍使王承綱於茂州,衍嘗私至 承綱家。覘其女有美色,欲私之。承綱言已許嫁將適人,衍不聽,遂取入宮。潘昭與承綱有隙, 奏其出怨言,故被貶。女聞父得罪,剪髮求贖。不許,乃自縊死。 五年三月,上巳宴昭神亭,婦女雜坐,夜分而罷。衍自執板唱《霓裳羽衣》及《後庭花》、 《思越人曲》。四月,游浣花龍舟,彩舫十里綿。自百花潭至萬里橋,遊人士女,珠翠夾岸。日 正午,暴風起,須臾,雷電晦冥,有白魚自江心躍出,變為蛟形,騰空而起。是日,溺者數千人 ,衍懼,即夕還宮。重陽宴群臣於宣華苑,夜分未罷,衍自唱韓琮《柳枝詞》曰: 梁苑隋堤事己空,萬條猶舞舊春風。 何須更想千年事,誰見楊花入漢宮。 侍郎宋光傳詠賈曾詩曰: 吳王霸業恃雄才,貪向姑蘇醉綠醅。 不見錢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來。 衍聞之不樂,於是罷宴。 咸康元年九月,衍與母同禱青城山,宮人畢從,皆衣雲霞之衣。衍自制《甘州同》,令宮人 歌之。其詞哀怨,聞者悽愴。衍至青城住旬日,設醮祈福。太妃太后謂建鑄像,及丈人觀。玄都 觀、金華宮、景山至德寺,各有唱和詩刻於石。次至彭州陽平、化溪州。三學山夜看聖燈,亦各 賦詩。回至天回澤,又各賦詩。太后詩曰: 週遊靈境散幽情,千里江山輒得行。 所恨風光看不足,卻驅金翠入龜城。 大妃詩曰: 翠驛江亭近帝京,夢魂猶是在青城。 比來出看江山景,卻被江山看出行。 徐氏父名耕,成都人,生二女皆有國色。耕教為詩,有藻思。耕家甚貧,有相者謂之曰:「 公非久,當大富貴。」耕因使相其二女,相者曰:「青城山有王氣,每夜徹天者一紀矣。不十年 後,有真人乘運,此二子當做妃后。君之貴,由二女致也。」及建入城,聞有姿色,納於後房。 姊生彭王,妹生衍。建即位,姊為淑妃,妹為貴妃,耕為瞟騎大將軍。衍即位,冊貴妃為順聖太 后,淑妃為翊聖太妃,兄延瓊,弟延皆致位太師侍中。衍既荒於酒色,而徐氏姊妹亦各有倖臣, 不能規正,至於失國,皆其致也。
十月,衍還成都。是月,莊宗遣興雲宮使魏王維岌、樞密使郭崇韜來伐,中外惶懼。衍所私 秦州節度使王承休妻嚴氏,至是,自統精兵入秦州,以巡邊為名,左右切諫皆不聽。補闕滿禹卿 上疏,衍不納。禹卿,成都人,從衍入洛。及衍被誅,乃慟哭曰:「蜀人自此重不幸也。」乃題 詩於驛門而逃,不知所終。 衍離成都日,天地冥晦,兵不成列,有群鴉泊於旗桿上,其鳴甚哀。次梓潼,大風暴起,發 屋拔木。知星者超延又言曰:「此貪狼風,千里外必有破軍殺將之凶。」衍親禱張惡子廟,抽籤 ,得「逆天者殃」四字,不悅。次綿谷。唐將李彥琛等圍鳳州,刺史王承捷以城降。衍乃以王宗 儀、宗勛、昱儼為三招討,以御之。唐師至三泉,諸將皆棄城寨隨還。衍令斷桔柏津,留王宗弼 以兵固守,仍令斬宗勛等三將,俄而,宗弼亦棄綿谷奔白芳,與三將同謀,納款於魏王。十一月 ,衍至成都,宮人及百官迎謁於七里亭,衍入伎妾中,作回紇隊以趨城中。知唐師已逼,但掩袂 泣下。既而,宗弼擁兵還成都,遂劫衍及母諸子遷於天啟宮,收其金寶降唐。
第十四卷
王岐公 歧公在翰苑時,中秋有月,上問:「當直學士是誰?」左右以姓名對,命小殿對設一位,召 來賜酒。公至殿側,侍班俄頃,女童小樂引步輦至,宣學士就坐。公奏:「故事,無君臣對坐之 禮。」上云:「天下無事,月色清美,與其醉聲色,何如與學士論文。若要正席,則外廷賜宴, 正欲略去苛禮,放懷飲酒。」公固請不已,再拜就坐。上引謝莊賦、李白詩,美其才,及出御制 詩示公,公歎仰聖學高妙。每起謝,必敕內侍挾掖,不令下拜。夜漏三鼓,上悅甚,令左右宮嬪 各取領中裙帶、或團扇手帕求詩,內侍舉牙牀以金鑲水晶硯、珊瑚筆、格玉管筆,皆上所用者於 公前。來者應之,略不停綴。都不蹈襲前人,盡出一時新意,仍稱其所長,如美貌者,必及其容 色。人人得其歡心,悉以進呈。上曰:「豈可虛辱,須與學士潤筆。」遂各取頭上珠花一朵,裝 公襆頭,簪不盡者,置公服袖中,宮人旋取針線縫聯袖口。宴罷,月將西沉,上命輒金蓮燭,令 內侍扶掖歸院。翌日,問:「學士夜來醉否?」奏云:「雖有酒不醉。到玉堂,不解帶便上牀, 取襆頭在面前,抱兩公服袖坐睡,恐失花也。」都下盛傳天子請客。
明節劉后 劉貴妃,其出單微,入宮即大幸,由才人七遷至貴妃。生濟陽郡王械、祁王模、信王榛。政 和三年秋薨。先是妃植芭蕉於庭曰:「是物長,吾不及見矣。」已而,果然,左右奔告帝。帝初 以其微疾不經意,趨幸之,已薨矣,始大悲惻。待加四字諡曰:「明達懿文。」敘其平生,諸樂 府。又欲踵溫成故事,追崇使皇后。表請封冊贈為皇后,而以「明達」諡焉。 時又有安妃劉氏者,本酒保家女,初事崇恩宮。宮罷,出居宦者何訴家。內侍楊戬譽其美, 復召入。妃以同姓養為女,遂有寵為才人,迸至淑妃。生建安郡王、嘉國公椅,英國公和福帝姬 。政和四年,加貴妃,朝夕得侍上,擅愛專席,嬪御為之稀進,擢其父劉宗元節度使,妃天姿警 悟,解迎意合旨,雅善塗飾。每制一服,外間即效之,林靈素以妖技進,目為九華玉真安妃,肖 其像於神霄帝君之左。宣和三年薨,年三十四。初溢「明節和文」,旋用「明達」,近比加冊, 贈為皇后,葬其園之西北隅。帝悼之甚,後宮皆往唁,帝相與啜位,崔妃獨在側無慼容。帝悲怒 ,疑其為厭蠱,卜者劉康孫緣妃以進,喜妄談休咎,捕送開封獄。醫曹孝忠侍疾無狀,閣內侍王 堯臣坐盜金珠,及出金明池游宴事,井鞫治。獄成,同日誅死,遂廢崔妃為庶人。崔生漢王椿及 帝姬五人云。 又,明節劉后,一時遭遇,寵傾六宮,忽苦疾。臨終戒左右云:「我有遺祝在領巾上。候我 氣絕,奏官家親自來解。」語畢而終。左右馳奏,上至哀慟,悲不自勝。領巾上蠅頭細字,其辭 云:「妾出身微賤,而無寸長,一旦遭遇聖恩,得與嬪御之列,命分寒薄,至此夭折。雖埋骨幹 九泉,魂魄不離左右、切望陛下以宗廟社稷之重,天下生靈之眾,大王帝姬之多,不可以賤妾一 人過有思念,深動聖懷;況後宮萬計,勝如妾者不少。妾深欲思死,面與君父訣別,謫限已盡, 不得少留。」冤痛之情。言不能盡;下有數百點悲切之言,不能盡記。自後,左右每欲寬解,必 提領中,上愈傷感。 聞者謂:「李夫人不足道也。」林靈素謂后是九華安妃,臨終聞本殿異香音樂。次年有青坡 術士,見后於巫山,彷彿鈿合金釵云。
蔡京太清樓記 蔡京大清樓侍宴記云:政和二年三月,皇帝制詔臣京宥過省愆,復官就第,詔以是月八日, 開後苑宴太清樓。召臣執中、臣俁、臣、臣京、臣紳、臣居厚、臣正夫、臣蒙、臣洵、臣安中、 臣詢武、臣俅、臣貫於崇政殿賜坐。命宮人擊鞠,乃由景福殿西序,入苑門,詔臣京曰:「此跬 步至宣和,即言者所謂金柱玉戶者也。」厚誣宮禁其令子攸掖入觀焉。東入小花逕,南度碧蘆, 又東楹便門,至宣和殿,止三楹几案台榻,漆以黑,下宇純朱,上棟純綠,飾緣無文采,東西各 有殿,東曰,『瓊蘭」,西曰「凝芳」,後曰「積翠」,南曰「瑤林」,北曰「玉字」。後有沼 曰「環碧」,兩旁有亭曰「臨漪」、「花渚」。沼次有山殿,雲華閣曰「太寧」。左右躡道以登 ,中道有亭,一曰「琳霄」,次曰「春閣」,下有殿曰「玉華」。「玉華」之側,有御書榜曰「 三洞瓊文」,旁有「種玉」、「綠雲」軒相峙。臣京奏曰:「宣和殿閣、亭、沼,潔齊清虛,樸 素若此,則言者不根,蓋不足恤。」日午,謁者引執中已下,入女樂童四百,靴袍玉帶,列排場 下。宮人珠籠金玉,束帶秉扇,拂淨巾、劍鉞,執香球,擁御牀,以次立。酒三行,上顧謂群臣 曰:「承平無事,君臣同樂,宜略去苛禮。飲食起居,當自便無問。」已而,群臣盡醉。 京又為皇帝幸鳴鸞堂,記曰:宣和九年九月,金芝生道德院。二十日,皇帝自景龍江泛舟, 由天波溪至鳴鑾堂,淑妃從。臣京朝堂下,移班拜妃。內侍連呼曰:「妃答拜。」臣欲謝,內侍 掖起,膝不得下。上曰:「今歲四幸鳴鑾矣。」臣頓首曰:「昔人三顧堂,成已六幸,千載榮遇 。鳴鑾固卑陋,且家素簍無具,願留少頃,使得伸尊奉意。」上曰:「為卿從容。」臣退西廡視 庖膳。上為舉著,屢歡笑,如家人。亦遣使持瑪瑙大賜酒。西親手調茶,分賜左右。妃小酌,遣 賜道由臣堂視臥內,嗟其弊惡。步至芝所,上立門屏側語臣曰:「不御袍帶,不可相見,可去冠 服。」臣惶怖曰:「人臣安敢,罪萬死。」上曰:「既為姻家,置君臣禮,當敘親。」上親酌, 手持橄欖以賜。時屏內御坐有嬪在側,咫尺不敢望。眾嘩曰:「妃也。」妃興顧遽起立,臣附童 貫致禮,乃奏乞遣貫為妃壽。上乃酌酒授貫,妃飲竟。上又酌為妃酌酒。上持杯,妃酬酒;上調 羹,妃剖橙榴、折芭蕉,分餘甘遺臣婢竟。餘賜曰:「主上每得四方美味新奇,必賜師相,無頃 刻廢忘,諭師相知無忘。」臣懷感歎謝。上又賜酒,命貫酌臣。臣與貫耳語,貫為臣言:「君臣 相與,古今無若者。」臣嗚咽嗟歎,因語身危,「非主上幾不保,如今日大理魏彥純事是也。」 貫遽以聞,上駭曰:「御卿若此,小人猶敢爾。昨日聶山對請窮治彥純,已覺其離間,故罷山尹 事。朕豈以一語罪卿。小人以細故纖羅耳。」亟索紙,即屏上草詔:「釋彥純,聶山知安州。」 上又命酒使貫陪,遂醉,諸孫掖出。
京之敘致,羅縷如此,不特欲誇耀於世,又將以恐動言者。然不知皆不足恃。而其榮也,適 足以為國家之辱焉。上特以其居尚露土木,賜紫羅萬匹,使治巒幕。而京之獻遺,亦數十萬緡。 後戶部恃郎王蕃發之。究治,皆榷貨務錢也。所謂天波溪者,由景龍寶篆宮循城西南以至京第。 其子孫上書,其父謂「今日恩波,他年禍水」。而小民謠言十不羨萬,乘官家渠底串是也。
蔡京保和延福二記 蔡元長所述太清樓侍宴記,列於前。又得保和殿曲宴、延福宮曲宴二記,今復載於左方。 宣和元年九月十二日,皇帝召臣蔡京、臣王黼、臣越王俁、臣燕王似、臣嘉王楷、臣童貫、 臣嗣濮王仲忽、臣馮熙載、臣蔡攸宴保和殿。臣蔡、臣蔡東曲水朝於玉華殿。上步西曲水,循荼 架至大寧閣。登層巒、琳霄、騫鳳、垂雲亭,景物如前,林木蔽蔭加勝,始至保和殿。三楹七十 架,兩夾閣,無彩繪飾侈,落成於八月。而高竹崇檜,已森然蓊鬱。中楹置御榻東西二間,列寶 玩與古鼎彝器玉器。左夾閣曰「妙有」。設古今儒書、史子楮墨,右曰「日宣」,置道家金櫃玉 笈之書,與神霄諸天隱文。上步前行稽古閣,有宣王石鼓,歷邃古、尚古、鑒古、作古、傳古、 博古、秘古諸閣,藏祖宗訓謨,與夏商周尊彝鼎鬲爵鹵敦盤盂,漢晉隋唐書畫,多不知識之者。 上親指示,為言其概。抵玉林軒,過宣和殿、列岫軒、天真閣,凝德院之東,崇石峭壁高百丈, 林壑茂密,倍於昔見。過翠翹燕閣諸處,賜茶全真殿,上親御撇注賜出乳花盈面。臣等惶恐,前 曰:「陛下略君臣夷等,為臣下烹調,震悸惶怖,豈敢啜?」上曰:「可少休。」乃出寶林殿中 ,使憑軒傳旨,留題殿壁,喻臣筆墨已具。乃題曰: 瓊瑤錯落密成林,檜竹交加午有陰。 恩許塵幾時縱步,猶如身在五雲深。 頃之就坐,女童樂作。坐間賜荔子、黃橙、金柑相間,布列前後,命師文浩剖橙分賜。酒五 行,再休許至玉真軒。在保和西南廡即安妃妝閣,命使傳旨曰: 雅宴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看安妃。 詔臣康補其成篇。臣即題曰: 保和新殿麗秋輝,詔許塵凡到綺闈。 方是時人自謂得見妃矣。既而,但畫像掛西垣,臣即以謝奏曰: 玉真軒檻暖如春,只見丹青未見人。 月裡 娥終有恨,鑒中姑射未應真。 須臾,中使召臣至玉華閣,上手持詩曰:「因卿有詩,況姻家自當見。」臣曰:「頃緣蓖莩 ,已得拜望,故敢以詩請。」上大笑。妃素妝,無珠玉飾,綽約若仙子。臣前進再拜斜謝。妃答 拜,臣又拜,妃命左右掖起。上手持大觥酌酒,命妃曰:「可勸太師。」臣奏曰:「禮無不報, 不審酬酢可否?」於是持瓶注酒,授使以再坐。撤女童,去羯鼓,御侍奏細樂,作蘭陵王揚州散 ,酬觴交錯。臣奏曰:「陛下樂與人同,不間高卑。日且暮,久勤聖躬不敢安。」上曰:「不醉 無歸。」更勸迭進行無算。臣又奏曰:「樂奏嬪紛,酒筋交錯,方事宴飲,上及繼述,下及故老 ,若朋友相與銜杯,接慇懃之勸。道舊論新,顧臣何足以當,臣請序其事,以示後世,知今日宴 樂,非酒食而已。」夜漏三更五籌,眾前奏丐罷始退。
十三日臣京序延福宮曲宴記:宣和二年十二月癸已,召宰執親王等,曲宴於延福宮。特召學 士承旨,臣李邦彥、學士臣字文粹,中與示異恩也。是日,初御睿謨殿設席,如外廷賜宴之禮。 然器皿肴品,瑰奇精緻,非常宴比。仙韶執樂,和音曼聲,合變爭節,亦非教坊工人所能彷彿。 上遣殿中監察行諭旨曰:「此中不同外廷,無彈奏之儀,但飲食自如。果實有餘,自當攜歸。」 酒五行,以碧玉盞,宣諭侍宴諸臣云:「前此,曲宴早坐,未嘗宣勸。今出異數,少憩於殿門之 東廡。」晚召赴景龍門觀燈,玉華閣飛陛金碧絢輝,疑在雲霄間。設衢尊鈞樂於下都,人熙熙, 且醉且戲,繼以歌誦,示天下與民同樂之恩,真太平之盛事也。詣穆青殿,後入崆峒天,過霓橋 至會寧殿。有八閣,東西對列,曰琴、棋、書、畫、蔡、丹、經、香。臣等熟視之,自崆峒至八 閣,所陳之物,左右上下皆琉璃也,映徹煌,心目俱奪。閣前再坐,小案玉珍異,如海陸羞鼎, 又與睿謨不同。酒三行甚速,起詣殿例縱觀。上語保和殿學士蔡曰:「引二翰苑仔細看,一一說 與。」諄諭再三。次詣平成殿,鳳燭龍燈燦然。晝,奇偉萬狀不可名言。上命近恃取茶具,親手 注湯擊沸。少頃、白乳浮盞,而如疏星淡月,顧群臣曰:「此是布茶。」飲畢,皆頓首謝。既而 坐,酒三行,後出宮人合曲,妙舞蹁躚,態有餘妍,凡目創見,上諭臣邦彥、臣粹中曰:「此盡 是嬪御,自來翰林不曾與此集,自卿等始。」又曰:「翰林志誰修?」太宰王黼奏云:「承旨李 邦彥。」上顧邦彥曰:「好,翰林志可以盡載此事。」此儒臣榮遇,臣邦彥謝不敏。瓊瑤玉杯, 宣勸非一,上每親臨視使。後謂臣某曰:「李承旨善飲。」乃數被特進,至夜分而罷。
德壽宮看花
乾道三年三月初十日,南內遣閣長至德壽宮奏知,連日天氣甚好,欲一二日間,恭邀車駕幸
聚景園看花,取自聖意,選定一日。太上云:「傳語官家,備見聖孝。但頻頻出去,不惟費用,
又且勞人。本宮後園亦有幾株好花,不若來日請官家過來閒看。」遂遣提舉官同到南內奏過,遵
依。次日進早膳後,車駕與皇后、太子過宮。起居二殿訖,先至燦錦亭進茶,宣召吳郡王曾,兩
府以下六員侍宴,同至後苑看花。兩廊並是小內侍及幕士,效學西湖鋪設,珠翠花朵,玩具匹帛
及花籃鬧竿市食等。許從內人關撲。次至球場,看小內侍拋彩球、蹴鞦韆。又至射廳,看自戲依
例宣賜。回至清妍亭,看荼。就登御舟,繞堤閒遊。亦有小舟數十隻,供應雜藝、嘌唱、鼓板、
蔬果,無異湖中。太上倚欄閒看,適有雙燕掠水飛過,得旨令曾覿進詞賦。遂進《阮郎歸》云:
柳雲庭院占風光,呢喃春晝長。
碧波新漲小池塘,雙雙蹴水忙。
萍散漫,絮飛揚,輕盈體態狂。
為憐流水落花香,銜將歸畫梁。
既登舟,知閣張掄進《柳梢青》云:
柳色初濃,餘寒似水,纖雨如塵。
一陣東風,文細皺,碧水粼粼。
仙娥花月精神,奏鳳管駕弦鬥新。
萬歲聲中,九霞杯內,長醉芳春。
曾覿和進云:
桃靨紅勻,梨腮粉薄,鴛逕亡塵。
鳳閣凌虛,龍池澄碧,芳意粼粼。
清時酒聖花神,看內苑風光又新。
一部仙韶,九重鸞杖,天上長春。
各有宣賜。次至靜樂堂看牡丹,進酒三杯。太后邀太皇、官家同到劉婉容奉華堂。聽摘阮奏
曲罷,婉容進茶訖,遂奏太后云:「近教得二女童瓊華、錄華,並能琴阮、下棋、寫字、畫竹、
背誦古文,欲得就納與官家雜劇。」遂令各呈伎藝,並進自制阮譜三十曲。太后遂宣賜婉容宣和
殿玉軸沉香槽,三峽流泉正阮,一面白玉九藝道冠,北珠綠領道氅,銀絹三百匹,兩會子三百萬
貫。是日,三殿並醉,酉牌還內。
德壽宮生辰 八月二十八日,壽聖皇太后生辰。先十日,車駕過宮,先至太上處起居,次入本殿進香。以 次,皇后、太子、太子妃,莊文太子妃,張娘娘已下,並進香起居。至太上內書院,進泛索,遂 奏安止,還內。十二日,婉容到宮至西邊門廊下,先至太上處奏起居,次入本殿進香。諭兩免下 階,起居太內進香。十三日,知省及大官至宮進香,閣長就管押,進奉銀絹、度牒等,並七寶金 銀器皿,比天中節減半。官屬進香,並設有壽星及神仙書畫等物。隔簾奏喏,免起居,退。次日 ,皇太后宅親屬到宮進香,並本宮人吏、後苑官屬作院使等臣,節次進香。二十一日卯時,皇后 先到宮候駕至,到太上前殿起居,次至本宮殿。官家第一班,皇后第二班,太子並妃第三班,各 上壽訖。太后宅親屬上壽,並同天中節儀。太上邀官裡至清心堂,進泛索,值雨不呈戲,依例支 賜。午初二刻,奏辦就本殿大堂西北坐官家花帽上蓋。皇后三釵頭冠,並賜簪花。酒至第五盞, 免大衣,官裡便背兒赴坐。第七盞,小劉婉容進自制《十色菊》、《千秋菊》曲,破內人瓊瓊、 柔柔對舞。上於閣子庫支賜五兩數珠子,一號細色北緞十匹。太后又賜七寶花十枝,珠翠芙蓉領 緣一幅。又移坐靈芝殿,有木犀處進酒。次到至樂堂再坐,至更盡後還內。
金廢帝海陵諸嬖 海陵為人善飾詐。初為宰相,妾媵不過三數人。及踐大位,逞慾無厭。後宮諸妃十二位,又 有昭儀至充媛九位,婕妤、美人、才人三位,殿直最下,其他不可數舉。初即位,封岐國妃徒單 氏為惠妃,後為皇后。第二娘子大氏封貴妃。第三娘子蕭氏封昭容。耶律氏封修容。其後貴妃大 氏進封惠妃。貞元元年,進封姝妃。正隆二年,進封元妃。昭容蕭氏,天德二年特進淑妃,貞元 二年,進封宸妃。修容耶律氏,大德四年進昭媛,貞元元年進昭儀,三年,進封麗妃。即位之初 ,後宮止此三人,尊卑之敘、等威之辨,若有可觀者。及其侈心既萌,淫肆蠱惑,不可復振矣。
昭妃阿里虎 昭妃阿里虎,姓蒲察氏,駙馬都尉沒里野女。初嫁宗盤子阿虎迭,阿虎迭誅, 再嫁宗室南家。南家死,是時南家父突葛速為元帥,都監在南京,海陵亦從梁王宗弼在南京,欲 娶阿里虎,突葛速不從,遂止。及篡位,方三日,詔遣阿里虎歸父母家。閱兩月,以婚禮納之。 數月,特封賢妃,再封昭妃。阿里虎嗜酒,海陵責讓之,不聽,由是寵衰。昭妃初嫁阿虎迭,生 女重節。海陵與重節亂,阿里虎怒重節,批其頰,頗有詆訾之言。海陵聞之,愈不悅。阿里虎以 衣服遺前夫之子,海陵將殺之。徒單後率諸妃嬪哀求,乃得免。凡諸妃位,皆以侍女服男子衣服 ,號假廁兒。有媵哥者,阿里虎與之同臥起,如夫婦。廚婢三娘以告海陵,海陵不以為過,惟戒 阿里虎勿笞三娘。阿里虎榜殺之。海陵聞昭妃閣有死者,意度是三娘。曰:「若果爾,吾必殺阿 里虎。」問之,果然。是月,光英生月,海陵私忌,不行戮。阿里虎聞海陵將殺之也。即不食, 日焚香禱祝,冀脫死。逾月,阿里虎已委頓不知所為。海陵使人縊殺之,並殺侍婢擊三娘者。
貴妃定哥 貴妃定哥,姓唐括氏,有容色,崇義(軍)節度使烏帶之妻。海陵舊嘗有私,侍 婢貴哥與知之。烏帶在鎮,每遇元會生辰,使家奴葛魯、葛溫詣闕上壽。定哥亦使貴哥候問海陵 ,及兩宮太后起居。海陵因貴哥傳語定哥曰:「自古天子亦有兩后者。能殺汝夫以從我乎?」貴 哥歸,具以海陵言告定哥。定哥曰:「少時醜惡,事已可恥。今兒女已成立,豈可為此!」海陵 聞之,使謂定哥:「汝不忍殺汝夫,我將族滅汝家。」定哥大恐,乃以子烏答補為辭曰:「彼常 侍其父,不得便。」海陵即召烏答補為符寶祗候。定哥曰:「事不可止矣。」因烏帶醉酒,令葛 溫、葛魯縊殺烏帶,天寶四年七月也。海陵聞烏帶死,詐為哀傷。已葬烏帶,即納定哥宮中為娘 子。貞元元年,封為貴妃,大愛幸,許以為后。每同輦游瑤池,諸妃步從之。海陵嬖寵愈多,定 哥希得見。一日,獨居樓上,海陵與他妃同輦從樓下過,定哥望見,號呼求去,詛罵海陵。海陵 陽為不聞而去。定哥自其夫時,與家奴閻乞兒通,嘗以衣服遺乞兒。及為貴妃,乞兒以妃家舊人 ,給事本位。定哥既怨海陵疏己,欲復與乞兒通。有比丘尼三人出入宮中,定哥使比丘尼向乞兒 索所遺衣服以調之。乞兒識其意,笑曰:「妃今日富貴忘我耶!」定哥欲以計納乞兒官中,恐閽 者索之,乃令侍兒以大篋盛褻衣其中,遣人載之入宮。閽者索之,見筐中皆褻衣,固已悔懼。定 哥使人詰責閽者曰:「我天子妃,親體之衣,爾故玩視何也?我且奏之!」閽者惶恐曰:「死罪 。請後不敢!」定哥乃使人以篋盛乞兒,載入宮中,閽者果不敢復索。乞兒入宮十餘日,使衣婦 人衣,雜諸宮婢,抵暮遣出。貴哥以告海陵。定哥縊死。乞兒及比丘尼三人皆伏誅。封貴哥萃國 夫人。 初,海陵既使定哥殺其夫烏帶,使小底藥師奴傳旨定哥,告以納之之意,藥師奴知定哥與閻 乞兒有奸,定哥以奴婢十八口賂藥師奴,使無言與乞兒私事。定哥敗,杖藥師奴百五十,先是藥 師奴嘗盜玉帶當死,海陵釋其罪,逐去。及遷中都,復召為小底。及藥師奴既以匿定哥好事被杖 後,與秘書監文俱與靈壽縣主有奸,又杖二百,除名。藥師奴當斬,海陵欲杖之。謂近臣曰:「 藥師奴於朕有功,再杖之,即死矣。」丞相李睹等執奏藥師奴於法不可恕,遂伏誅。海陵以葛溫 、葛魯為護衛。葛溫累官常安縣令,葛魯累官襄城縣令,大定初,皆除名。
麗妃石哥 麗妃石哥者,定哥之妹,秘書監文之妻也。海陵私之,欲納宮中,乃使文庶母按 都瓜主文家。海陵謂按都瓜曰:「必出爾婦,不然我將別有所行。」按都瓜以語文,文難之。按 都瓜曰:「上謂別有所行,是欲殺汝也。豈以一妻殺其身乎?」文不得已,與石哥相持慟哭而訣 。是時,海陵遷都至中京,遣石哥至中都,俱納之。海陵召文至便殿,使石哥穢談戲文以為笑。 後定哥死,遣石哥出宮。不數日,復召入,封為修容。貞元三年,進昭儀。正隆元年,封柔妃。 二年,進麗妃。
柔妃彌勒 柔妃彌勒,姓耶律氏。天德二年,使禮部侍郎蕭拱取之於汴。過燕京,拱父仲恭 為燕京留守,見彌勒身形非若處女者,歎曰:「上必以疑殺拱矣。」及入宮,果非處女,明日遣 出宮。海陵心疑蕭拱,竟致之死。彌勒出宮數月,復召入,封為充媛。封其母張氏莘國夫人,伯 母蘭陵郡君蕭氏為鞏國夫人。蕭拱妻擇特懶,彌勒女兄也。海陵既奪文妻石哥,卻以擇特懶妻文 。既而詭以彌勒之召,召擇特懶入宮亂之。自後彌勒進封柔妃云。
昭妃阿懶 昭妃阿懶,海陵叔曹國王宗敏妻也。海陵殺宗敏,而納阿懶宮中。貞元元年,封 為昭妃。大臣奏:「宗敏屬近尊行,不可。」乃令出宮。修儀高氏,秉德弟里妾也。海陵殺諸宗 室,釋其婦女。宗本子莎魯刺妻,宗固子胡里刺妻,胡茱來妻及里妻,皆欲納之宮中。諷宰相奏 請行之。使徒單貞諷蕭裕曰:「朕嗣續未廣,此黨人婦女,有朕中外親,納之宮中何如?」裕曰 :「近殺宗室,中外異議紛壇。奈何復為此耶?」海陵曰:「吾固知裕不肯從。」乃使貞自以己 意諷裕,必欲裕等請其事。貞謂裕曰:「上意已有所屬,公固止之,將成疾矣。」裕曰:「必不 肯已,惟上擇焉。」貞曰:「必欲公等白之。」裕不得已,乃具奏。遂納之。未幾,封高氏為修 儀,加其父高邪魯瓦輔國上將軍。母完顏氏,封密國夫人。高氏以家事訴於海陵。自熙宗時,見 悼后干政,心惡之。故自即位,不使母后得預政事。於是遣高氏還父母家。詔尚書省,凡后妃有 請於宰相者,收其使以聞。 昭媛察八 昭媛察八,姓耶律氏,嘗許嫁奚人蕭堂古帶。海陵納之,封為昭媛。堂古帶為護 衛。察八使侍女習捻,以軟金鶉鵪袋數枚遺之。事覺。是時,堂古帶謁告在河間驛,召問之。堂 古帶以實對,海陵釋其罪。海陵登寶昌門樓,以察八詢諸后妃,手刃擊之,墮門下死,並誅侍女 習捻。
壽寧縣主什古等 壽寧縣主什古,宋王宗望女也。靜樂縣主蒲刺及習捻,梁王宗弼女也。師姑兒,宗雋女也。 皆從姊妹。混同郡召莎里古真,及其妹餘都,太傅宗本女也,再從姊妹國夫人重節,宗盤女孫。 再從兄之女。及母大氏表兄張定安妻奈刺忽,麗妃妹蒲魯胡只,皆有夫,惟什古喪夫。海陵無所 忌恥,使高師姑、內哥、阿姑等傳達言語,皆與之私。凡妃主宗婦嘗私之者,皆分屬諸妃出入位 下。奈刺忽出入元妃位,蒲魯胡只出入麗妃位,莎里古真、餘都出入淑妃位,什古、重節出入昭 妃位,蒲刺、師姑兒出入淑妃位。
海陵使內哥召什古,先於暖位小殿,置琴、阮其中,然後召之。什古已色衰,常譏其衰老, 以為笑。惟習捻、莎里古真最寵,恃勢,答決其夫。海陵使習捻夫稍喝押護衛直宿,莎里古真夫 撒速近侍局直宿。謂撒速曰:「爾妻年少,遇爾直宿,不可令宿於家,常令宿於妃位。」每召入 ,必親伺候廊下,立久則坐於高師姑膝上。高師姑曰:「天子何勞意如此?」海陵曰:「我固以 天子為易得耳,此等期會難得,乃可貴也。」每於臥內遍設地衣,裸逐以為戲。莎里古真在外為 淫佚,海陵聞之大怒。謂莎里古真曰:「爾愛貴官,有貴如天子者乎?爾愛人才,有才兼文武似 我者乎?爾愛娛樂,有豐富偉岸過於我者乎?」怒甚,氣咽不能言。少頃,乃撫慰之曰:「無謂 我聞知,便爾慚恧,遇燕會當行,亦自如,無為眾所測度也,恐致非笑。」后亦屢召入焉。餘都 ,牌印松古刺妻也。海陵嘗曰:「餘都貌雖不揚,而肌膚潔白可愛。」蒲刺進封壽康公主,什古 進封昭寧公主,莎里古真進封壽陽縣主,重節進封蓬萊縣主。重節即昭妃蒲察氏所生。蒲察怒重 節與海陵淫,批其頰。海陵怒蒲察氏,絞殺之。
海陵 凡宮人在外有夫者,皆分番出入。海陵欲率意幸之,盡遣其夫往上京,婦人皆不聽出外。常 令教坊番至禁中,每幸婦人,必使奏樂,撤其幃帳,或使人說淫穢語於其前。嘗幸室女不得,遂 使元妃以手左右之。或妃嬪列坐,輒率意淫亂,使共觀。或令人效其形狀,以為笑。凡坐中有嬪 御,海陵必自擲一物於地,使近侍環視之,他視者殺。誡宮中給使男子,於妃嬪位舉首者,其目 。出入不得獨行,便旋須四人偕往。所司執刀監護,不由路者斬之。日入後,下階砌行者死,告 者賞之錢百萬。男女倉卒誤相觸,先聲言者賞三品官,後言者死,齊言者皆釋之。
女使辟懶有夫在外,海陵封以縣君,欲幸之,惡其有娠,飲以 香水,躬自揉拉其腹,欲墮 其胎。辟懶乞哀,欲全性命,苟得乳免,當不舉。海陵不顧,竟墮其胎。蒲察阿虎迭女叉察,海 陵姊慶宜公主所生,嫁秉德之弟特里。秉德誅,當連坐。太后使梧桐請於海陵,由是得免。海陵 白太后,欲納叉察。太后曰:「是兒始生,先帝親抱至吾家養之,至於成人。帝雖舅,猶父也。 不可!」其後嫁宗室安達海之子乙刺補。海陵數使人諷乙刺補出之,因而納之。叉察與完顏守誠 有好。守誠本名遏里來。事覺,海陵殺守城。太后為叉察求哀,乃釋之。叉察家奴告叉察語涉不 道,海陵自臨問,責叉察曰:「汝以守誠死誓我耶。」遂殺之。同判大宗正阿虎里妻蒲速碗,元 妃之妹。因入見元妃,海陵逼淫之。蒲速碗自是不復入宮。世宗為濟南尹,海陵召夫人烏答林氏 ,夫人謂世宗曰:「我不行,上必殺王。我當自勉,不以相累也。」夫人行至良鄉自殺。是以世 宗在位二十九年,不復立后焉。
元順帝 帝於內苑造龍船,委內官供奉,少監塔思不花監工,帝自制其樣。船首尾長一百二十尺,廣 二十尺,前瓦簾棚穿廊兩暖閣,後曰五殿樓子,龍身並殿宇用五彩金裝。前有兩爪,上用水手二 十四人,身衣紫衫,金荔枝帶。四帶頭巾,於船兩旁下,各執篙一。自後宮至前宮,山下海子內 往來遊戲,行時其龍首眼、口、爪、尾皆動。又自制宮漏,約高六七尺,廣半之。造木為匱,陰 藏諸壺其中,運水上下。匱上設西方三聖殿,匱腰立玉女捧時刻籌,時至輒浮水而上。左右列二 金甲神人,一懸鐘,一懸鉦,夜則神人自能按更而擊,無分毫差。當鐘、鉦之鳴,獅鳳在側者皆 翔舞。匱之西東有日月宮,飛仙六人立宮前,遇子午時,飛仙自能耦進度仙橋,達三聖殿,已而 ,復退立如前。其精巧絕出,人謂前代所鮮有。
時帝怠於政事,荒於游宴。以宮女三聖奴、妙樂奴、文珠奴等一十六人,按舞名為十六天魔 ,首垂髮數辮,戴象牙佛冠。身被纓絡,大紅綃金長短裙,金雜襖,雲肩,合袖天衣、緩帶、鞋 襪,各執加巴刺般之器,內一人執鈴杵奏樂。又宮女一十一人,練槌髻,勒帕,常服,或有唐帽 窄衫。所奏樂用龍笛、頭管、小鼓、箏、琵琶、笙、胡琴、響板、拍板。以宦者長安迭不花管領 。遇宮中贊佛,則按舞奏樂。宮官受秘密戒者得入,餘不得預。
演蝶兒 哈麻嘗陰進西天僧,以運氣術媚帝。帝習為之,號演蝶兒法。演蝶兒,華言大喜樂也。哈麻 之妹婿,集賢學士禿魯帖木兒,故有寵於帝。與老的沙八郎答刺馬、吉的波迪、哇兒等十人,俱 號倚納。禿魯帖木兒性好狡,帝愛之,言聽計從,亦薦西番僧伽真於帝。其僧善秘密法,謂帝曰 :「陛下雖尊居萬乘,富有四海,不過保有見世而已。人生能幾何,當受此秘密大喜樂禪定。」 帝又習之。其法亦名變修法。曰演蝶兒,曰秘密,皆房中術也。帝乃詔以西天僧為司徒,西番僧 為八元國師。其徒皆取良家女,或四人,或三人,奉之,謂之供養。於是帝日從事於其法,廣取 婦女,惟淫戲是樂。又選采女為十六天魔,舞八郎者。帝諸弟與其所謂倚納者,皆在帝前相與褻 狎,甚至男女裸處。號所處室曰暨即兀該,華言事事無礙也。君臣宣淫。而群僧出入禁中,無所 禁止。丑聲穢行,著聞於外,雖市井之人,亦惡聞之。
第十五卷
館陶公主 武帝姑館陶公主,號竇太主,堂邑侯陳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餘矣。近幸董偃。始 ,偃與母以賣珠為事。偃年十二三,隨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主召見曰:「吾為母養之。 」因留第中,教書計、相馬、御、射,頗讀傳記。至年十八而冠。出則執轡,入則侍內。為人溫 柔愛人。以主故,諸公接之,名稱城中,號曰董君。主因推令散財交士,令中府曰:「董君所發 ,一日金滿百斤,錢滿百萬,帛滿千匹,乃白之。」
安陵 叔者,盎兄子也。與偃善。謂偃曰:「足下私侍漢主,挾不測之罪,將欲安處乎?」 偃懼曰:「憂之久矣,不知所以。」叔曰:「顧城廟遠,無宿宮,又有獲竹籍田,足下何不白主 獻長門園,此上所欲也。如是,上知計出於足下也,安枕而臥,長無慘怛之憂。久之不然,上且 請之於足下,何如?」偃頓首曰:「敬奉教。」入言之主,主立奉書獻進。上大悅,更名「竇大 主園」,為長門宮。主大喜,使偃以黃金百斤為 叔壽。叔因是為董君畫求見上之策,令主稱疾 不朝。上往臨,候問所欲,主辭謝曰:「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遺德,奉朝請之禮,備臣妾之列 ,使為公主。賞賜邑人,隆天重地,死無以塞責。一日卒有不勝灑掃之職,先狗馬填溝壑,竊有 所恨,不勝大願。願陛下時忘萬事,養精游神,從中掖廷回輿,在路臨妾山林,得獻觴上壽,娛 樂左右。如是而死,何恨之有。」上曰:「主何憂?幸得愈。」恐群臣從官多,大為主費,上還 ,有頃,主疾愈起謁,上以錢千萬,從主飲。後數日,上臨山林,主自執宰,敝膝道入,登階就 坐。坐未定,上曰:「願謁主人翁。」主乃下殿,去簪珥,徒跣頓首謝曰:「妾無狀,負陛下, 身當伏誅,陛下不致之法,頓首死罪。」有詔謝主,簪履起,之東廂,自引董君。董君綠幘傅鞴 ,隨主前,伏殿下。主乃贊:「館陶公主庖人臣偃,昧死再拜謁。」因叩頭謝。上為之起,有詔 賜衣冠。主自奉食進觴。當是時,董君見尊不名,稱為主人翁,飲大歡樂。主乃請賜將軍列侯從 官,金錢雜繒各有數。於是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郡國狗馬、蹴鞠、劍客輻湊。董氏常從遊戲 北宮,馳逐平樂,觀雞鞠之會,角狗馬之足。上大歡樂之。於是上為竇太主置酒宣室,使謁者引 內董君。 是時朔備戟殿下,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斬罪三。安得入乎?」上曰:「何謂也?」朔曰: 「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禮,傷王制,其罪二也。陛下富於 春秋,方積思於六經,留神於王事,馳騖於唐虞,折節於三代,偃不遵經勸學,反以靡麗為右, 奢侈為務,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逕淫辟之路,是乃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蜮 也。偃為淫首,其罪三也。昔怕姬燔而諸侯憚,奈何乎陛下!」上默然不應,良久曰:「吾業以 設飲,後而自改。」朔曰:「不可!夫宣室者,先帝之正處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放淫亂 之漸,其變為篡。是以豎貂為淫,而易牙作患。慶父誅,而魯國全;管蔡誅,而周室安。」上曰 :「善!」有詔止,更置酒北宮,引董君從東司馬門。東司馬門更名東交門。賜朔黃金三十斤。 董君之寵,由是日衰,至年三十而終。後數歲,竇太主卒,與董君會葬於霸陵。是後公主貴人多 逾禮制,自董偃始。
董偃 董偃常臥延清之室,以畫石為牀,文如錦繡,石質甚輕,出郅支國。上設紫琉璃帳,火齊屏 鳳,列靈麻之燭,以紫玉為盤,如屈龍,皆用雜寶飾之。侍者於戶外扇偃,偃曰:「玉石豈須扇 而後涼耶!」侍者乃卻扇,以手摸,方知有屏風。又以玉精為盤,貯冰於膝前,玉精與冰同其潔 澈。侍者謂冰之無盤,必融濕席,乃合玉盤拂之,落階下,冰玉俱碎,僵以為樂。此玉精千涂國 所貢也,武帝以此賜偃。哀平之世,民家猶有此器,而多殘破。及王莽之世,不復知其所在。
山陰公主 山陰公主,宋武帝女,廢帝妹也。適何戢。何戢少美麗,動止與褚淵相慕,時號為小褚。公 主性淫亂。廢帝愛之,時與同輦出入。主謂上曰:「妾雖不才,與陛下俱托體先帝。陛下六宮萬 數,而妾惟駙馬一人,何太不均?」帝為置面首三十人,褚淵亦與焉,主尤慕愛之。閉一閣中, 備見逼迫,淵不從。主曰:「公鬚髯如戟,何無丈夫意?」淵以死自誓,乃得免。
王維 王維,右丞,年未弱冠,文章得名。性閒音律,妙能琵琶,遊歷諸貴之間,尤為岐王之所眷 重。時進士張九臯聲稱籍甚。客有出入九公主之門者,為其致公主邑,司業京兆試官,令以九臯 為解頭。維方將應舉,具其事言於岐王,仍求庇借。岐王曰:「貴主之強,不可力爭。吾為之畫 焉,子之舊詩清越者,可錄十篇;琵琶之新聲怨切者,可度一曲,後五日當詣此。」維即依命, 如期而至。岐王謂曰:「子以文士,請謁貴主,何門可見哉。子能如我之教乎?」維曰:「謹奉 命。」岐王則出錦繡衣服,鮮華奇異,遺維衣之,仍命齎琵琶,同至公主之第。岐王入曰:「承 貴主出內,故攜酒樂奉宴。」即令張筵。諸伶旅進。維妙年潔白,風姿都美,立於前行。公主顧 之,謂岐王曰:「斯何人哉?」答曰:「知音者也。」即令獨奏新曲。聲調哀切,滿座動容。公 主自詢曰:「此曲何名?」維起曰:「號《鬱輪袍》。」公主大奇之。岐王曰:「此生非止音律 ,至於詞學,無出其右。」公主尤異之,則曰:「子有所為文乎?」維即出獻懷中詩卷。公主覽 讀,驚駭曰:「皆我素所誦習者。常謂古人佳作,乃子之為乎?」因令更衣,升之客右。維風流 蘊藉,語言諧獻,大為諸貴之所欽矚。岐王因曰:「若使京兆今年得此生為解頭,誠為國華矣。 」公主乃曰:「何不遣其應舉?」岐王曰:「此生不得首薦,義不就試。然已承貴主論托張九臯 矣。」公主笑曰:「何預兒事,本為他人所托。」顧謂維曰:「子誠取解,當為子力。」維起謙 謝。公主則召試官至第,遣宮婢傳教。維遂作解頭,一舉登第。
安樂公主 安樂公主,最幼女。帝遷房陵,而主生。解衣以褓之,名曰裹兒。姝秀辯敏,后尤愛之。下 嫁武崇訓。帝復位,光豔動天下。侯王柄臣,多出其門,嘗作詔請帝署可,帝笑而從之。又請為 皇太女,右僕射魏元忠諫:「不可。」主曰:「元忠,山東木強,烏足論國事,阿武子尚為天於 ,天子女有不可乎?」與太平等七公主俱開府,而主府官屬尤濫,皆出屠販,納貲售官,降墨敕 斜封授之,故號斜封官。主營第,及安樂佛廬,皆憲寫宮省,而工致過之。嘗請昆明池為私沼。 帝曰:「先帝未有以與人者。」主不悅,自鑿定昆池,延袤數里。司農卿趙履溫為繕沼累石肖華 山,約橫斜,回淵九折,以石瀵水,又為寶爐鏤怪獸神禽,間以珊瑚磲貝,不可涯計,崇訓死, 主改降武延秀。先是,延秀自突厥還,善突厥舞而貌韶秀,妖麗自喜,數與內庭宴。主見而悅之 ,即與亂。至是日,假後車,自宮送至第,帝與后為御安福門臨觀,詔雍州長史竇懷貞為禮會使 ,弘文學士為儐,相王障車捐賜金帛不貲。翌日,大會群臣太極殿。主被翠服出,向天子再拜。 南面拜公卿,公卿皆伏地稽首。武攸暨與太平公主偶舞,為帝壽。賜群臣帛數十萬。帝御承天門 ,大赦,因賜民三日,內外官賜勛祿禮,官屬兼階爵。奪臨川長公主宅以為第,旁徹民廬,第成 ,野藏空殫,假萬騎仗內,音樂送主還第。天子親幸宴。近臣崇訓子方數歲,拜太常卿,封鎬國 公。公主滿孺月,帝后復幸第,大赦天下。臨淄王誅韋庶人,主方覽鏡畫眉,聞亂,走至右延門 ,兵及而死。
同昌公主外傳 咸通九年,同昌公主出降,宅於廣化里,錫錢五百萬貫,仍罄內庫寶貨以實其宅。而房櫳戶 牖無不以眾寶飾之;更以金銀為井欄、藥臼、食櫃、水槽、鐺釜、盆甕之屬;仍縷金為笊籬、箕 筐;制水晶、火齊、琉璃、玳瑁等牀,悉支以金龜、銀塹;更琢五色玉為器什;合百寶為圓案; 更賜金麥銀粟共數斛,此皆太宗朝條支國所獻也。堂中設連珠之帳,續真珠以成也。卻寒簾,類 玳瑁斑,有紫色,云「卻寒之鳥骨所為也」。則未知出在何國,更有鷓鴣枕,翡翠匣,神絲繡被 。其枕,以七寶合為鷓鴣;匣為翡翠毛羽;神絲繡被三千鴛鴦,仍間以奇花異葉,則精巧瑰麗, 可得而知矣。其上綴以靈粟之珠,如粟粒,五色輝煥。更帶蠲忿犀、如意玉,其犀圓如彈丸,入 土不朽爛,帶之令人蠲忿怒。如意玉類桃實,上有七孔,雲通明之象。更有瑟瑟幕,紋布中,火 蠶綿,九玉釩。其幕色如瑟瑟,闊三丈,長一百尺,輕明虛薄,無以為比。向空張之,則疏朗之 紋,如碧絲之貫其珠,雖大雨暴降,不能濕漏,云「以蛟人瑞香膏所傅故也」。紋布中,手中也 ,潔白如雪,光軟,拭水不濡,用之彌年,亦未嘗生垢膩。二物稱得鬼谷國。火繭綿,雲出火洲 ,絮衣一襲,用之一兩,稍過度,則蒸之氣不可近。雲九玉釵,上刻九駕,皆九色,其上有字, 曰「玉兒」,工巧妙麗,殆非人制。有得於金陵者,因以獻公主,酬之甚厚。一日晝寢,夢絳衣 奴致語云:「南齊潘淑妃,取九鸞釵。」及覺,具以夢中之言,言於左右。公主薨,其釵亦亡其 處。韋氏異其事,遂以實話於門人。或曰:「玉兒即潘妃小字。」逮諸珍異,不可具載。漢至唐 ,公主出降之盛,未之有也。公主乘七寶步輦,四面綴五色玉香囊,囊中貯闢邪香、瑞麝香、金 鳳香,此皆異國獻也。仍雜以龍腦金屑,則縷水晶、瑪、辟塵犀為龍鳳花,其上仍絡真珠玳瑁, 更以金絲為流蘇,雕輕玉為浮動。每一出遊,即所過芬香,街巷晶照,看者炫惑其目。是時,某 中貴人買酒於廣化旗亭,忽相謂曰:「坐來香氣何太異也?」同席曰:「豈非龍腦耶?」曰:「 非也。餘幼給事於嬪妃宮,故常聞此。未知今日自何而致?」因顧問當壚者,云:「公主步輦夫 以錦衣換酒於此。」中貴人共視之,益歎其異。
上每賜御饌湯藥,則道路之使相屬,其饌有消靈炙、紅虯脯,其酒有凝露漿、桂花醞,其茶 則綠花紫英之號。消靈炙,一羊之肉取之四兩,雖經暑毒,終不臭敗。紅虯脯,非虯也,但呼於 盤中,虯健如絲,高一丈,以箸抑之,無三數,分撒即復其故,迫諸品味,人莫能識。而公主家 人厭飫如里中糠秕。一日,大會韋氏之族於廣化里。玉饌俱陳,暑氣將甚,公主命取澄水,帛以 蘸之,掛於南軒,滿座則皆思挾纊。澄水帛長八九尺,似布輕細,明薄可鑒,雲其中有龍涎,故 能消暑也。 韋氏諸宗,好為葉子戲。夜則公主以紅琉璃盤盛夜光珠,令僧祁捧立堂中,而光明如晝焉。 公主始有疾,召術士來為燈法,乃以香蠟燭遺之。來氏之鄰人,覺香氣異常,或詣門詰其故,則 具以事對。其燭方二寸,其上被五彩文,卷而之,竟夕不盡,鬱烈之氣可聞於百步餘,煙出其上 ,即成樓閣台殿之狀。或云:「燭中有蜃脂也。」公主疾既甚,醫者欲難藥餌,奏云:「得紅蜜 、白猿膏,食之可癒。」上令訪內庫,得紅蜜數石,本兜離國所貢;白猿膏數甕,本南海所獻也 。雖日加餌,終無其驗。公主薨,上哀痛甚,遂自制輓歌詞,令百官繼和。及庭祭日,百司與內 官,皆用金玉飾車輿服玩,以焚於韋氏庭。韋家爭取灰以擇金寶。及葬於東郊,上與淑妃御延興 門,出內庫金玉駝馬,鳳凰麒麟,各高數尺以為儀,其衣服玩具與人無舁一物,以上皆至一百二 十異,刻木為樓、殿、龍、鳳、花、木、人、畜之象者,不可勝計。以絳羅裙繡絡金銀瑟瑟為帳 幕者千隊,結為幢節傘蓋,彌街翳日,旌旗舁佩鹵簿,率多加等以賜。紫尼及女道士為侍從引翼 ,則焚升霄靈芝香,而擊歸天紫金之碧磬。繁華輝煥殆二十里餘。上賜酒一斗斛,餅啖三十駱駝 ,各逕闊二尺,飼役夫也。京城士庶罷業來觀者流汗相屬,惟恐居後,及靈鹵過延興門,上與淑 妃慟哭。中外聞者,無不傷痛,同日葬乳母,上更作祭乳母文,詞質而意切,人多傳寫。 是後,上日夕惴心掛意,李可及歎追百年曲,聲辭怨切,聽之莫不淚下。更教數千人,作歎 百年隊。取內庫珍寶,雕成首飾。畫八百匹官綾作魚龍波浪紋,以為地衣而舞,一舞珠翠滿地。 可及官歷大將軍,賞賜盈萬,甚無狀。左軍容使西門季玄素梗直,乃謂可及曰:「爾恣巧媚以惑 天子,族無日矣。」可及恃寵,未嘗改作。可及善喉舌,於天子前弄眼作頭腦。連聲著詞,唱雜 聲曲,須臾,則百數不休。是時,京城不調少年相效,謂之拍彈。一日,可及乞假,為子娶婦。 上曰:「即令送酒面以助汝嘉禮。」可及歸至舍,見一中貴人監二銀盍,各高二尺餘,宣賜可及 。始謂之酒,及封啟,皆實中也。上賜可及銀麒麟,高數尺,可及取官庫車載歸私第。西門季玄曰 :「今日受賜,吏用官車,它日破家,亦須輦還內府,不道受賞,徒勞牛 足。」後果流可及於嶺表,舊賜珍玩,悉皆進納。君子謂季玄有先見。
孫壽 梁冀妻孫壽,以冀恩封襄城君,兼食陽翟租,歲人五千萬。加賜赤級,比長公主。壽色美而 善為妖態,作愁眉啼妝,墮馬舍,折腰步,齲齒笑,以為媚惑。冀亦易輿服之制,作平上車,埤 幘狹冠,折上巾,擁身扇狐尾單衣。壽性鉗忌,能制御冀,冀甚寵憚之。初,父商獻美人友通期 於順帝。通期有微過,帝以歸商,商不敢留而出嫁之。冀即遣客盜還通期。會商薨,冀行服於城 西,私與之居,壽伺冀出,多從蒼頭篡取通期歸,截髮刮面,答掠之,欲上書告其事。冀大恐, 頓首請於壽母。壽亦不得已而止。冀嬖愛監奴秦宮,官至太倉令,得出入壽所。壽見宮輒屏御者 ,托以言事,因與私焉。宮內外兼寵,威權大震,刺史二千石,皆謁辭之。 冀大起第舍,而壽亦對街為宅。殫極土木,互相誇競。堂寢皆有陰陽奧室連房洞戶。柱壁雕 鏤,加以銅漆。窗牖皆有綺疏青瑣,圖以雲氣仙靈。台閣周通,更相臨望。飛梁石磴,陵跨水道 。金玉珠璣,異方珍怪,充積私室。遠致汗血名馬,又廣開園圃,彩土築山,十里九坡,以象二 崤,深林絕淵,有若自然,奇禽馴獸,飛走其間。冀、壽共乘輦車,張羽蓋,飾以金銀,游觀第 內,多從倡伎,鳴鐘吹管,酣謳竟路,或連繼日夜,以騁娛恣。客到門不得通,皆請謝門者,門 者累千金。後事敗,皆自殺。財貨,縣官斥賣,合三十餘萬萬,以充王府用。減天下租稅之半。
第十六卷
石崇 石崇,字季倫,生於青州,小名齊奴。少敏慧,勇而有謀。父苞臨終分財物與諸子,獨不及 崇。其母以為言,苞曰:「此兒雖小,後能自立。」二十餘為修武令,有能名。後伐吳有功,封 安陽縣侯,遷侍中,出為南中郎將,荊州刺史,領南蠻校尉,加鷹揚將軍。崇在南中,得鴆鳥雛 ,以與後軍將軍王愷。時制,鴆鳥不得過江,為司隸校尉傅祗所糾。詔原之,燒鴆於都街。 崇穎悟有才氣,而任俠元行檢,在荊州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貲,征為大司農。以征書未至, 擅去官免。頃拜太僕,出為征虜將軍,假節監徐州諸軍事,鎮下邳。崇有州館在河陽之金谷,一 名梓澤,送者傾都,帳飲於此焉。至鎮,與徐州刺史高誕爭酒相侮,為軍司所奏免官。復拜衛尉 ,與潘岳諂事賈謐。謐與之親善,號曰「二十四友」。廣城君每出,崇降車路左,望塵而拜,其 卑佞如此。 財產豐積,室宇宏麗。後房百數,皆曳紈繡,珥金翠。絲竹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 與貴戚王愷、羊之徒,以奢靡相尚。愷以黏澳釜,崇以蠟代薪;愷作紫絲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錦 步障五十里以敵之;崇涂壁以椒,愷用赤石脂。崇愷爭豪如此。武帝每助愷,嘗以珊瑚樹賜。高 二尺許,枝柯扶疏,世所罕比。他以示崇,崇便以鐵如意擊之,應手而碎,愷既惋惜,又以為疾 己之寶,聲色方厲。崇曰:「不足為恨,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樹,有高三四尺者六七株 ,條乾絕俗,光耀如日,如愷比甚眾,愷撫然自失。崇為客作豆粥,咄嗟便辦,每冬,得韭齏; 嘗與愷出遊,爭人洛城,崇牛迅若飛禽,愷絕不能及。愷每以此三事為恨,乃密貨崇帳下,問其 所以。答云:「豆至難煮,預作熟末,客來,但作白粥以投之耳;韭齏,是搗韭根雜以麥苗耳; 牛奔不遲,良由馭者,遂不及反制之,可聽蹁轅則矣。」於是,悉從之,遂爭長焉。崇後知之, 因殺所告者。 嘗與王敦人大學,見顏回、原憲之象,顧而歎曰:「若與之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間?」敦 曰:「不知餘人云何?子貢去卿差近。」崇正色曰:「士當名聲俱泰,何至饔牖哉?」其立意類 此。劉輿兄弟少時為王悄所嫉,愷召之宿,因欲坑之。崇素與輿等善,聞當有變,夜馳詣愷,問 二劉所在。愷迫卒不得隱,崇逕造於後齋索出,同車而去。語曰:「年少,何以輕就人宿?」輿 深德之。 及賈謐誅,崇以黨與免官。時趙王倫專權,崇甥歐陽建與倫有隙。崇有妓曰綠珠,美而豔, 善吹笛。孫秀使人求之。崇時在金谷別館,方登涼台臨清流,婦人侍側。使者以告,崇盡出其婢 妾數十人以示之,皆蘊蘭麝被羅毅。曰:「任所擇。」使者曰:「君侯服御,麗則麗矣,然本受 命指索綠珠,不識孰是?」崇勃然曰:「綠珠吾愛,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 遠照邇,願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又反,崇竟不許。秀怒,乃勸倫誅崇、建。
石崇事
《耕桑偶記》曰:「石崇砌上,就苔薛刻百花,飾以金玉,曰壺中之景,不過如是。」
又,外國有進火浣布者,武帝制為衫,衣之幸石崇第。崇知之,身故常衣,而令從奴五十人
,皆火院衫以迎帝。
綠珠傳 綠珠者,姓梁,白州博白縣人也。州則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漢合浦縣地。唐武德初, 削平蕭銑,於此置南州,尋改為自州,取白江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江、盤龍洞、房山、雙 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魚。綠珠生雙角山下,美而豔。越俗以珠為上寶,生女為 珠娘,生男為珠兒。綠珠之字,由此而稱。晉石崇為交趾採訪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別廬在 河南金谷澗,澗中有金水,自太白源來。崇即川阜置園館。綠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明君 者,漢妃也。漢元帝時,匈奴單于人朝,詔王嬙配之,即昭君也。及將去,人辭,光彩射人,天 子悔焉,重難改更,漢人憐其遠嫁,為作此歌。崇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曰: 我本良家女,將適單于庭。 辭別未及終,前驅已抗旌。 僕御涕流離,猿馬悲且鳴。 哀鬱傷五內,涕位沾珠纓。 行行日已遠,遂造匈奴城。 延我於穹廬,加我閼氏名。 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 父子見凌辱,對之慚且驚。 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 願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征。 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 昔為匣中玉,今為糞土塵。 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屏。 傳語後世人,遠嫁難為情。 崇又制《懊惱曲》以贈綠珠。崇之婢美豔者千餘人,擇數十人,妝飾一等,使忽視之,不相分 別。刻玉為蚊龍佩,縈金為鳳凰釵,結袖繞檻而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惟聽佩聲,視釵色。 佩聲輕者居前,釵色豔者居後,以為行次而進。趙王倫亂常,賊類孫秀使人求綠珠。崇方登涼觀, 臨清水,婦人侍側。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數百人以示之,皆蘊蘭麝而披羅。曰:「任所擇。」使者 曰:「君侯服御,麗則麗矣,然受命指索綠珠,不知孰是?」崇勃然曰:「吾所愛,不可得也。」 秀因是譖倫族之。收兵忽至,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獲罪。」綠珠泣曰:「願效死於君前。」崇 止之,遽墜樓而死。崇棄東市。時人名其樓曰綠珠樓。在步廣里,近狄泉,在王城之東。綠珠有弟 子宋諱,有國色,善吹笛。後人晉明帝宮中。今白州有一派水,自雙角山出谷容州江,呼為綠珠江 。亦猶歸州有昭君灘、吳有西施谷、脂粉塘,蓋取美人出處為名。又有綠珠井,在雙角山下。耆老 傳云:「汲此井者,誕女必多美麗。里閭有識者,以美色無益於時,因以巨石鎮之。迨後雖有產女 端妍者,而七竅四肢多不完具。」異哉!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詩曰: 不效往者戒,恐貽來者冤。 至今村女面,燒的成痕瘢。 又與不完具者同焉。牛僧孺《周秦行紀》云:「夜宿薄太后廟,見戚夫人、王嬙、太真妃、潘 淑妃,各賦詩言志。別有善笛女子,短鬟衫具帶,貌甚美,與潘氏偕來。太后以接坐居之,令吹笛 ,往往亦及酒。太后顧而謂曰:「識此否?石家綠珠也。潘妃養作妹。』太后曰:『綠珠豈能無詩 乎?,綠珠相謝,作曰: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 紅殘鈿碎花樓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太后曰:『牛秀才遠來,今日誰人與伴?』綠珠曰:『石衛尉性嚴忌。今有死,不可及亂。』 」然事雖詭怪,聊以解頤。噫,石崇之殺,雖自綠珠始,亦其來有漸矣。崇嘗刺荊州,劫奪遠使, 沉殺客商,以致巨富。又遺王愷鴆鳥,共為鴆毒之事。有此陰謀,加以每邀宴集,令美人行酒,客 飲不盡者,使黃門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訪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於沉醉。至大 將軍,故不飲以觀其氣色,已斬三人。君子曰:「禍福無門,惟人所召。」崇心不義,舉動殺人, 烏得無報也。非綠珠無以速石崇之誅,非石崇無以顯綠珠之名。綠珠之墜樓,侍兒之有貞節者也。 比之於古,則有田六出。六出者,王進賢侍兒也。進賢,晉愍太子妃。洛陽亂,石勒掠進賢渡孟津 ,欲妻之。進賢罵曰:「我皇太子婦,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畢投河。六出曰:「 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復投河中。又有窈娘者,武周時喬知之寵婢也,盛有姿色,特善歌舞。知 之教讀書,善屬文,深所愛幸。時武承嗣驕貴,內宴酒酣,迫知之將金玉賭窈娘。知之不勝,便使 人就家強載以歸。知之怨悔,作《綠珠篇》以敘其怨。詞曰: 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 此日可憐無得比,此時可愛得人情。 君家閨閣未曾難,嘗持歌舞使人看。 富貴雄豪非分理,驕矜勢力橫相干。 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面傷紅粉。 百年離別在高樓,一旦紅顏為君盡。 知之私屬承嗣家閹奴傳詩於窈娘。窈娘得詩悲泣,投井而死。承嗣令汲於井,衣中得詩,鞭殺 閹奴。諷吏羅織知之,以至殺焉。悲夫,二子以愛姬示人,掇喪身之禍。所謂倒持太阿,授人以柄 。《易》曰:「慢藏誨盜,冶容誨淫」,其此之謂乎。其後詩人題歌舞伎者,皆以綠珠為名。庾肩 吾曰: 蘭堂上客至,綺席清弦撫。 自作《明君辭》,還為綠珠舞。 李元忠云: 繹樹搖歌扇,金谷舞筵開。 羅袖拂歸客,留歡醉玉杯。 江總云: 綠珠銜淚舞,孫秀強相邀。 綠珠之沒,已數百年矣,詩人尚詠之不已,其故何哉?蓋一婢子,不知書,而能感主恩,憤不顧 身,其志凜烈,誠足使後人仰慕歌詠也。至有享厚祿,盜高位,亡仁義之行,懷反覆之情,暮四朝三 ,惟利是視,節操反不若一婦人,豈不愧哉。今為此傳,非徒實美麗窒禍源,且欲懲戒辜恩背義之類 也。季倫死後十日,趙倫敗。左衛將軍趙泉斬孫秀於中書,軍士趙駿剖秀心食之。倫囚金塘城賜金屑 酒。倫慚,以巾覆面曰:「孫秀誤我也。」飲金屑而卒。皆夷家族。南陽生曰:此乃假天之報怨。不 然,何梟夷之立見乎!
羽風 石季倫所愛婢名風,魏未於胡中買得,年始十歲,使房內養之。至年十五,容貌無比,特以姿態 見美。妙別玉聲,能觀金色。石氏之富,財比王家,驕侈當世,珍寶瑰奇,視如瓦石,聚如糞土,皆 殊方異國所得,莫有辨識其出處者。乃使風別其聲色,並知其所出之地,言「西方北方玉聲沉重,而 性溫潤,佩服益人靈性;東方南方玉聲輕潔,而性清涼,佩服利人精神。」石氏侍人美豔者數千人最 以文辭擅愛。石崇嘗語之曰:「吾百年之後,當指白日以汝為殉。」答曰:「生愛死離,不如無愛。 妾得為殉,身其何朽。」於是彌見寵愛。 崇嘗擇美容姿相類者數十人,裝飾衣服,大小一等,使忽睹不相分別,常侍於側。使風調玉以付 工人為倒龍之佩,縈金為鳳冠之釵。言刻玉為倒龍之勢,鑄金釵像鳳凰之冠,結紳繞楹而舞,使晝夜 聲色相接,謂之「恒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聽佩聲、視釵色。玉聲輕者居前,釵色豔者居 後,以為行次而進也。使數十人各含異香,使行而笑語,則口氣從風而 。又屑沉水之香,如塵未, 布致象牀,使所愛踐之。無跡者,即賜真珠百;若有跡者,則節其飲食,令體輕弱。故閨中相戲曰: 「爾非細骨輕軀,那得百真珠。」 及 風年三十,妙年者爭嫉之,或言胡女不可為群,竟相排毀。崇受譖潤之言,即退風為房老, 使主群少。乃懷怨懟,而作五言詩曰: 春華誰不美,卒傷秋落時。 突煙還自低,鄙退豈所期。 桂芬徒自蠹,失愛在蛾眉。 坐見芳時歇,惟悴空自嗤。 石氏房中井歌此為樂曲,至晉未乃止。
徐君 徐君,字懷簡,幼聰朗好學,尤長於部書,問無不對,善弦歌。為梁湘東王鎮西咨議參軍。頗好 聲色,侍妾數十,皆佩金翠,曳羅綺,服玩悉以金銀。飲酒數升,便醉而閉門,盡日酣歌。每遇歡謔 ,則飲至鬥。有時載伎,肆意遊行,荊楚山川,靡不歷踐。 時襄陽魚弘亦以豪侈稱府中。謠曰:「北路魚,南路徐。」然君弗如也。文冠一府,特有輕豔之 才。新聲巧變,人多諷習。魚弘身長八尺,白皙,美姿容。累從征討,常為軍鋒,歷南譙泗竟陵太守 。嘗謂人曰:「我為郡有四盡:水中魚鱉盡,山中獐鹿盡,田中米谷盡,村里人庶盡。丈夫生如輕塵 棲弱草,白駒之過隙,人生但歡樂,富貴在何時?」於是,恣意酣賞。侍妾百餘人,不勝金翠;服玩 車馬,皆窮一時之驚絕。有眠牀一張,皆是蹙柏,四面周匝,無一有異。通用銀鏤金花壽福。兩重為 腳,為湘東王鎮西司馬述職西上,道中乏食,緣路彩菱,作菱米飯給所部。弘度之所過後,人覓一菱 不得。又於窮洲之上,捕得數百獼猴,膳以為脯,以供酒食。比及江陵,資食復振,逢敕迎瑞豫王, 令送像下都。弘率部曲數百,悉衣錦袍,赫奕滿道,頗為人所慕。
蕭宏
梁大尉臨川王宏,長八尺餘,白皙,美容止,而縱恣不悛,奢侈過度,修第擬於帝宮,後庭數百
千人,皆極天下之選。所幸姬江無畏,服玩侔於齊東昏潘妃,寶珥值千萬。好食鯖魚頭,常日進三百
,其他珍膳盈溢後房,食之不盡,棄諸道路。
江本吳民女也,世有國色。親從子女,遍遊王侯後宮。宏以介弟之貴無他量,能恣意科斂。庫室 垂有百間,在後堂之內,關鑰甚嚴,有疑是鎧仗者,密以聞武帝。帝於友於甚厚,殊不悅。宏愛妾江 氏寢膳不能暫離,上一日送盛饌與江曰:「當來就汝歡宴。」惟攜布衣之舊、射聲校尉丘佗卿往,與 宏及江大飲。半醉後謂曰:「我今欲履行汝後房。」便呼後閣輿逕往屋所。宏恐上見其賄貨,顏跡怖 懼。上意彌信是仗屋。屋既檢視,宏性愛錢,百萬一聚,黃榜標之;千萬一庫,懸一紫標,如此三十 餘間。帝與倫卿屈指計,見錢三億餘萬。屋貯布絹絲綿,漆蜜蠟,硃砂雜貨,但見滿庫,不知多多。 帝始知非仗,大悅謂曰:「阿六,汝生活大可。」劇飲至夜乃還,兄弟更睦。
高陽王 後魏高陽王雍,居近青陽門外數里,御道西旁,洛中之甲第也。正光中雍為丞相,給羽葆鼓吹虎 賁班劍百人,貴極人臣,富兼山海,居第匹於帝宮。白壁丹檻,窈窕連雲,飛簷居宇,葛周通,童僕 六千,伎女五百,隋珠照日,羅衣從鳳。自漢晉以來,諸王豪侈,未之有也。出則鳴騶御道,文物成 行,鐃歌繁響,笳聲哀怨。人則歌姬舞女,擊筑吹笙,絲管迭奏,連宵盡日。其竹林魚池,佯於禁苑 。芳如積,珍木連陰。雍薨後,諸伎女悉令人道,或有出家者。美人徐月華善箜筷,能為明妃出塞之 曲,聞者莫不動容。永安中,與衛將軍原士康為側室,士康宅亦近青陽門。徐鼓箜筷而歌,哀聲人云 ,行路聽者,俄而成市,徐常語士康云:「王有二美姬,一名修容,二名豔姿,並蛾眉皓齒,潔貌傾 城。修容亦為綠水歌,豔姿善逐風舞,並愛傾後室,寵冠諸姬。」士康聞此,常令徐鼓綠水火鳳之曲 焉。
河間王 後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山林之饒。爭修園宅,各相誇競。崇門豐室,阿戶連房 ,飛館生風,重樓起霧。高台芳榭,家家而築;花林曲池,園園而有,莫不桃李夏綠,竹柏冬青。而 河間王琛最為豪首,常與高陽爭衡。造文柏堂,如徽音殿。置玉井金罐,以五色絹為繩。伎女三百人 ,盡皆國色。有婢朝雲,善吹,能作團扇歌、隴上聲。琛為秦州刺史,諸羌外叛,屢討之不降。琛令 朝雲假為貧嫗,吹而乞。諸羌聞之,悉皆流涕,迭相謂曰:「何為棄墳井在山谷為寇也?」即相率歸 降。秦民語曰:「快馬健兒,不如老甌吹篪。」
琛為秦州無政績,遣使向西域求名馬。遠至波斯國,得千里馬,號曰「追風赤」。其次有七百里 者十餘匹,皆有名字。以銀為槽,金為環鎖。諸王服其豪富。深嘗語人云:「晉室石崇乃是庶姓,猶 能雉頭狐腋,畫卯雕薪,況我大魏天王,不為華侈?」造迎風館於後園,窗戶之上,列錢青瑣,玉鳳 銜鈴,金龍吐旆,秦柰朱李,株條人簷,伎女樓上,坐而摘食。琛嘗會宗室,陳諸寶器,金瓶、銀甕 百餘口。甌擎盤合稱是,餘酒器有水晶缽,瑪瑤琉璃碗,赤玉卮數十枚,工作奇妙,中土所無,皆從 西來。又陳女樂及諸名馬,復引諸王案行府庫,錦珠璣,冰羅霧,充積其內。琛謂章武王融曰:「不 恨我不見石崇;恨石崇不見我。」融立性貪暴,志欲無限,見之惋歎,不覺生疾,還家臥三日不起。 及爾朱氏亂後,王侯第宅,多題為寺。壽丘閭里,列剎相望,祗園鬱起,寶塔高臨。四月八日,京師 士女,多至河間寺,觀其堂廡績麗,無不歎息,以為蓬萊仙室,亦不是過也。
寧王
寧王憲貴盛,寵伎數千人,皆絕藝上色。宅左有賣餅者妻,纖白明媚,王一見屬目,厚遺其夫取
之,寵惜愈等。環歲因問之:「汝復憶餅師否?」默然不對。王召餅師,使見之。其妻注視,雙淚垂
頰,若不勝情。時王座客十餘人,皆當時文士,無不淒異。王命賦詩,王右丞維詩先成:
莫以今時寵,寧忘舊日恩。
看花滿目淚,不共楚王言。
元載 元載未年,造蕓輝堂於私第。蕓輝,香草也,出于闐國,其香潔白如玉,入土不朽爛,舂之為屑 以涂壁,故號蕓輝焉。而更構沉檀為梁棟,飾金銀為戶牖,內設懸黎屏風、紫綃帳。其屏風,本楊國 忠之寶也,屏上刻前代美女伎樂之形,外以玳瑁、水犀為押絡,絡以真珠瑟瑟,其為精妙,殆非人工 所及。紫絹帳,得於南溪洞中之酋帥,則鮫絹之類也。輕疏而薄,如無所礙。雖屬凝冬,而風不能入 ;盛夏則清涼自至。其色隱隱焉,忽不知其帳也,謂載臥內有紫氣而服玩之。奢僭擬於帝王之家。蕓 輝之前有池,悉以白石砌其岸。中有殘陽花,亦類白,其花紅,大如牡丹,不知自何而來也。更有碧 芙蓉,香潔菡萏,偉於常者。載因暇日,凴欄以觀。忽聞歌聲清響,若十四五女子唱焉,其曲則《玉 樹後庭花》也。載驚惡既甚,遂剖其花,更無所見,則秘之不令人知。載有龍髯紫拂,色如爛椹,可 長三尺,削水晶為柄,刻紅玉為環鈕。或風雨晦瞑,臨流沾濕,則光彩搖動,奮然如怒。置之於堂中 ,夜則蚊蚋不敢人;拂之為聲,雞大無不驚逸者;垂之池潭,則鱗介之屬,悉俯伏而至;引水於空中 ,則成瀑布;燒燕肉熏之,則焉,若生雲霧。厥後上知其異,屢言之。載不得已,而遂進焉。載雲得 於洞庭道士張知和。 載寵姬薛瑤英,攻詩書,善歌舞,仙姿玉質,肌香體輕,雖旋波、搖光、飛燕、綠珠不能過也。 瑤英之母趙娟,亦本岐王之愛寵,後出為薛氏妻,生瑤英,而幼以香啖之,故肌香也。及載納為姬, 處金絲之帳、卻塵之褥。其褥出自句驪國,一雲是卻塵之獸毛所為也,其色鮮妍,柔軟亡比。衣龍綃 之衣,一衣無一二兩,摶之不盈一握。載以瑤英體輕,不勝重衣,故於異國以求是服也,惟賈至、楊 炎、公南與載友善,故往往得見歌舞,至因贈詩曰:
舞怯銖衣重,笑疑桃臉開。
方知漢武帝,虛築避風台。
公南亦作長歌褒其美,略曰:
雪面澹娥天上女,鳳蕭駕翅欲飛去。
玉釵碧翠步無塵,楚腰如柳不勝春。
瑤英善為巧媚,載惑之,怠於庶務。而瑤英之父曰宗本,兄曰從義,與趙娟遞相出入,以構賄賂
,號為關節。與中書主吏卓倩等為腹心,而宗本輩以事告者,載未嘗不頷之。天下齎寶貨求大官職,
無不恃載權勢,指薛卓為梯媒。及載死,瑤英自為里人妻矣。論者以元載喪令德,而崇貪名,自一婦
人而致也。
張功甫 張氏功甫,號約齋,忠烈王諸孫。能詩,一時名士大夫莫不交遊。其園池聲伎服玩之麗甲天下, 嘗於南湖園作駕霄亭於四古松間,以巨鐵懸之空中,而羈之松身。當風月清夜,與客梯登之,飄搖雲 表,真有挾飛仙、溯紫清之意。王簡卿侍郎,嘗赴其牡丹會,雲眾賓既集,坐一虛堂,寂無所有。俄 問左右云:「香已發未?」答云:「已發。」命捲簾,則異香自內出,鬱然滿座。群奴以酒肴、絲竹 次第而至。別有名伎數十輩,皆衣白,首飾衣領,皆繡牡丹。首戴照殿紅一伎,執板奏歌侑觴,歌罷 樂作乃退。復垂簾談論自如。良久,香起,捲簾如前。別數十伎易服與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則衣紫, 紫花則衣鵝黃,黃花則衣紅。如是,十杯,衣與花凡十易。所謳者,皆前輩牡丹名詞。酒竟,歌者、 樂者百數十人,列行送客,燭光香霧,歌吹雜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
韓侂冑 韓侂冑有愛姬,小過被譴。錢唐令程松壽亟召女儈,以八百千市之,舍之中堂。旦夕夫妻上食, 事之甚謹,姬惶恐,莫知所由。居數日,冑意解,復召之,知為松所市矣,大怒。松壽聞之,亟上謁 獻之曰:「頃有郡守辭闕者,將挾市去外郡,某忝赤縣,恐件鈞顏,故為王匿之舍中耳。」 冑意猶未平,姬既入,具言松壽謹待禮。 冑大喜,即日躐除太府寺丞,尋遷監御史,逾年進右諫議大夫。猶不怏怏滿。乃更市一美人獻之 ,名日松壽。冑追問之:「奈何與大諫同名葉答曰:「欲使賤名,常達鉤聽耳。」冑憐之,即除同知 樞密院事。冑有四妾,皆郡夫人。其三夫人號滿頭花,新進者號四夫人,尤寵幸,通籍宮中。慈明嘗 召人賜坐,四夫人即與慈明偶席,其次有十婢均寵。有獻北珠冠四枚者,冑喜,以遺四夫人。十婢者 皆慍,曰:「等人耳,我輩不堪戴耶?」冑患之。時趙師以列卿守臨安,聞之,亟出十萬緡市北珠冠 十枚,瞰冑,人朝獻之。十婢者大喜,分持以去。冑歸,十婢咸來謝。翌日,都市行燈,十婢者皆頂 珠冠而出。觀者如堵。歸語冑曰:「我輩得趙大卿,光價十倍,王何吝酬一官耶?」冑許之。遂進師 工部侍郎。冑又嘗與客飲南園,師與焉。過山莊竹籬茅舍,曰:「此真田舍境,但欠雞鳴大吠耳。」 少焉,有犬嗥叢薄間。視之,乃也。冑大悅,益親愛之。學諸生有詩曰:堪笑明庭鴛鷺,甘作村莊犬 雞。一日冰山人勢,湯鑊煮刀。
第十七卷
司馬相如傳 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學, 慕簡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 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梁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 。梁孝王令與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歲。乃著子虛之賦。會梁孝王卒,相如歸,而家貧。 無以自業。素與臨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長卿久宦游不遂,而來過我?」相如往,舍都亭。臨邛令 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見之,後稱病,使從者謝吉。吉愈益謹肅。
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童八百人,程鄭亦數百人。二人乃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 並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至日中,謁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往。臨邛令不敢嚐食,自往 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強往一坐。盡傾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願以自娛。」相如 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其詩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有豔淑女處蘭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由交頸為鴛鴦?
又曰:
鳳兮,鳳兮,從凰棲,
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體必和諧,中夜相從別有誰?
相如之臨鄧,從車騎,雍容閒雅甚都。乃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
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慇懃。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家居徒四壁立。卓
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人或謂玉孫,王孫終不聽。文君久之不樂,曰
:「長卿第俱如臨邛,從昆弟假貸,猶足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
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壚。相如身自著犢鼻,與保庸雜作滌器於市中。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
出。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今文君已失身於司馬長卿。長卿故倦
游,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獨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童百人,錢百萬
,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居久之,蜀人楊得意為狗監侍上。上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得意 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上驚,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 足觀也。請為天子遊獵賦,賦成奏之。」上許,令尚書給筆札。相如以「子虛」,虛言也。為楚稱; 「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稱;「無是公」者,無是人也,明天子之義。故空籍此三人為辭 ,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於節儉,因以諷諫。奏之天子,天子大悅,以為郎。
相如為郎數歲,會唐蒙使略通夜郎西中,發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為發轉漕萬餘人。用興法誅其 渠帥,巴蜀民大驚恐。上聞之,乃使相如責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相如還報,唐蒙已略通夜 郎,因通西南夷,道發巴、蜀、廣漢卒作者數萬人,治道二歲,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費以巨萬計。 蜀民及漢用事者,多言其不便,是時,邛之君長聞南夷與漢通,得賞賜多,多欲願為內臣、妾,請吏 比南夷。天子問相如,相如曰:「邛冉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時嘗通為郡縣,至漢興而罷。今誠復通 ,為置郡縣,愈於南夷。」天子以為然,乃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往使。副使王然於壺充國,呂越人 馳四乘之傳,因巴蜀吏市物以賂西夷。至蜀,蜀大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蜀人以為寵。於是 ,卓王孫、臨邛諸公皆因門下獻牛酒以交歡。卓王孫喟然而歎,自以得使女尚司馬長卿晚,而厚分與 其女財與男等同。司馬長卿便略定西夷,邛冉斯榆之君,皆請為內臣。除邊關,關益斥,西至沫、若 水,南至 為徼,通零關道,橋孫水以通邛都。還報天子,天子大悅。其後,有人上書言相如使時 受金,失官。居歲餘,復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疾。與卓氏婚,饒於財。其進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 閒居,不慕官爵。相如拜為孝文園令。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從悉取其 書。若不然,後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 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元他書。」其遺札 書,言封禪事,奉所忠。忠奏其書,天子異之。
卓文君 司馬相如初與卓文君還成都,貧居愁懑,以所著裘,就市人陽昌貰酒與文君為歡。既而,文君抱 頸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貰酒。」遂相與謀,於成都賣酒。相如親著犢鼻滌器,以恥王 孫。王孫果以為病,乃厚給文君。文君遂為富人。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 滑如脂。十七而寡,為人放誕風流。故悅長卿之才而越禮焉。長卿素有消渴疾,及還成都,悅文君之 色,遂以發痼疾,乃作美人賦,欲以自刺,而終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為誄傳於世。
又,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
賈午 賈午,大尉充少女。韓壽,字得真,南陽堵陽人,魏司徒暨曾孫,美姿貌,善容止。賈充辟為司 空掾。充每宴賓僚,其女輒於青瑣中窺之,見壽而悅焉。問於左右:「識此人否?」有一婢說壽姓字 ,雲是故主人。女大感想,發於寤寐。婢往至壽家,具說女意,並言其女,光麗豔逸,端美絕倫。壽 聞而心動,便令為通慇懃。婢以白女,女遂潛修音好,厚相贈結,呼壽夕人。壽勁捷過人,逾垣而至 。家中莫知,惟充覺其女悅暢異於常日。時西域有貢奇香,一著人,則經月不歇。帝甚貴之,惟以賜 充及大司馬陳騫,其女密盜以遺壽。充僚屬與壽宴處,聞其芬馥,稱之於充。自是充意知女與壽通。 而其門閣嚴峻,不知所由得入。乃夜中佯驚有盜,因使循牆以觀其變。左右白曰:「無餘異,惟東北 角如狐狸行處。」充乃拷問女之左右,具以狀對。充秘之,遂以女妻壽。壽官至散騎常侍、河南尹。
鶯鶯傳(即會真記) 唐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或朋從游宴,擾雜其間,他人 皆洶洶拳拳,若將不及,張生容順而已,終不能亂。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知者詰之,謝而言 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餘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 連於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詰者識之。亡幾何,張生游於蒲。蒲之東十餘里,有僧舍曰「普救寺 」,張生寓焉。
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於蒲,亦止茲寺。崔氏婦,鄭女也。張出於鄭,緒其親,乃異派 之從母。是歲,渾薨於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家財甚厚,多 奴僕,旅寓惶駭,不知所托。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十餘日,廉使杜確 將天子命,以統戈節令於軍,軍由是戢。鄭厚張之德甚,因飾饌以命張中堂宴之,復謂曰:「姨之孤 嫠未亡,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生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 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命其子曰歡郎,可十餘歲,容甚溫美。次命女:「出拜爾兄,爾兄活 爾。」久之,辭疾。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虜矣。能復遠嫌乎?」久之,乃至。常服悴 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斷紅而已。顏色豔異,光輝動人。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以鄭之 抑而見也,凝涕怨絕,若不勝其體者。問其年紀,鄭曰:「今天子甲子歲之七月終,今貞元庚辰生十 七年矣。」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張自是惑之,願致其情,無由得也。
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札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婢果驚沮,潰然而奔。張生悔之;翌日,婢 復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復云所求矣。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 姻,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張曰:「予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時紈綺閒居,曾莫流盼 。不為當年,終有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 氏而娶,納彩、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乾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婢曰:「崔之貞順自保,雖 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人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 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投之。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 ,曰:「崔所命也。」題其篇曰《明且三五夜》。其詞曰: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張亦微喻其旨。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 崔之東有杏花一樹,扳援可逾。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於西廂,則戶半開矣。紅娘寢 於牀上,因驚之。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矣,爾為我告之。」無幾 ,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必謂獲濟。及女至,則端服嚴容,大數張曰: 「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 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誠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好,不義。明之於母,則背 人之惠,不祥。將寄於婢僕,又懼不得發其真誠。是用托短章,願自陳啟,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 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願以禮自持,無及於亂。」言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 久之,復逾而出,於是絕望。
數夕,張君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撫張曰:「至矣,至矣!睡 何為哉!」並枕同衾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 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是夕,旬有八日矣。斜月晶熒,幽輝半牀,張 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 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耶?」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 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
是後十餘日,杳不復至。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自 是復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會於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張生常詰鄭氏之情,則曰:「知不 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無何,張生將之長安,先以詩渝之。崔氏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 。將行之夕,再不復可見。而張生遂西。不數月,複游於蒲,舍於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 屬文。求索再三,終不可見。往往張生自以文挑之,亦不甚觀覽。大略崔之出人者,勢必窮極,而貌 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時愁豔幽邃,恒若不識,喜慍之 容,亦罕形見。異時獨夜操琴,愁弄淒惻。張竊聽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以是愈惑之。張生俄以 文調及期,又當西去。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歎於崔氏之側。崔已陰知將訣矣,恭貌怡聲,徐 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沒身之誓, 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君常謂我善鼓琴,向時羞顏,所不能及。 今且往矣,既君此誠。」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左 右皆 欷。崔亦遽止之,投琴,位下流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明旦而張行。
明年,文戰不勝,遂止於京。因貽書於崔,以廣其意。崔氏緘報之詞,粗載於此,云:「捧覽來 問,撫愛過深。兒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勝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飾。雖荷殊恩,誰復 為容。睹物增懷,但積悲歎。伏承便示於京中就業,進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 。命也如此,知復何言!自去秋以來,常忽忽如有所失。於喧嘩之下,或勉為語笑,閒宵自處,無不 淚零。乃至夢寐之間,亦多敘感咽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雖半衾如 暖,而思之甚遙。一昨拜辭,倏逾舊歲。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亡。鄙薄之 志,元以奉酬。至於終始之盟,則固不在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僕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 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謂終托。豈 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中幘,沒身永恨,含歎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 幽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如或達士略情,舍小從大,以先配為醜行,謂要盟之可欺,則當骨化形 銷,丹誠不沒,因風委露,猶托清塵。存沒之誠,言盡於此。臨紙鳴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 千萬!玉環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所佩。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始不絕。兼亂絲一 絢,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秘志如環不解。淚痕在竹,愁緒縈絲 。因物達誠,永以為好耳。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鍾,千里神合。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 為佳。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 張生發其書於所知,由是時人多聞之。所善楊巨源好屬詞,因為賦《崔娘詩》一絕云: 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 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 河南元稹亦續生《會真詩》三十韻,曰: 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蘢。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羅綃垂薄露, 環佩響輕風。絳節隨金母,雲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會雨蒙蒙。珠瑩光文履,花明隱繡籠。瑤釵 行彩鳳,羅彼掩丹虹。言自瑤華浦,將朝碧玉宮。因游裡城北,偶向宋家東,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 通。低環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流花雪,登牀抱績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偏聚, 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履,多嬌愛斂躬。汗光珠點點,髮亂綠蔥蔥。方喜 千年會,俄聞五夜窮。流連時有限,繾繕意難終。慢臉含愁態,芳詞誓素衷。贈環明運合,留結表心 同。啼粉流曉鏡,殘燈繞蟲。華光猶冉冉,旭日漸瞳瞳。乘騖還歸洛,吹蕭亦止嵩。衣香猶染麝,枕 膩尚殘紅。冪冪臨塘草,飄飄思渚蓬。素琴鳴怨鶴,清漢望歸鴻。海闊誠難度,天高不易沖。行雲無 處所,蕭史在樓中。
張之友聞之者,莫不聳異之,然而張亦志絕矣。稹特與張厚,因征其詞。張曰:「大凡天之所命 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云為雨,則為蚊為螭,吾不知其所 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 下笑。餘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於時坐者皆為深歎。
後歲餘,崔已委身於人,張亦有所娶。後乃因其夫言於崔,求以外兄見。夫語之,而崔終不為出
。張怨念之誠,動於顏色。知之,潛賦一章,詞曰:
自從別後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牀。
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淬卻羞郎。
竟不之見。後數日,張生將行,又賦一章以謝絕之:
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
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
自是,絕不復知矣。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
予常於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使夫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貞元歲九月,執事李公垂宿於予
靖安里第,語及於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崔氏小名鶯鶯,公垂以名篇:
李紳鶯鶯本傳歌
伯勞飛遲燕飛疾,垂楊綻金花笑日。
綠窗嬌女字鶯鶯,金雀姬鬟年十七。
黃姑天上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蓮質。
門掩重關蕭寺中,芳草花時不曾出。
杜舍人牧之次會真詩三十韻 鸚鵡出深籠,麒麟步遠空。拂牆花,透戶月朧朧。暗度飛龍竹,潛挨宿鳳桐。松篁搖夜影,錦繡 動春風。遠信傳青鳥,私期避玉童。柳煙輕漠漠,花氣淡蒙蒙。小小釵簪鳳,盤盤髻綰龍,無言欹寶 枕,面背銀。姑射臨仁闕,嫦娥降月宮。精神絕趙北,顏色冠浦東。密約千金直,靈犀一點通。修眉 娥綠掃,媚臉粉相蒙。燕隱凝香壘,蜂藏芍藥叢。留燈垂繡幕,和月簌簾櫳。弱體花枝顫,嬌顏汗顆 融。筍抽纖玉軟,蓮襯彩頤豐。笑吐丁香舌,輕搖楊柳躬。未酬前恨足,肯放此情松。幽會愁難再, 通宵意未窮。錦裳溫未暖,玉漏滴將終。密語重言約,深盟各訴衷。樹交連理並,蒂結合歡同。煙篆 銷金獸,燈花落玉蟲。殘星光閃閃,曙色影瞳瞳,別淚傾江海,行雲蔽華嵩。花鈿留寶靨,羅帕記( 一作寄)新紅。有夢思春草,無因係斷篷。傷心別怨鶴,仁目送歸鴻。厚德難酬報,高天可逕沖。寸 誠言不已,封在錦箋中。
王性之傳奇辨證 嘗讀蘇內翰贈子野詩云:「詩人老去鶯鶯在。」注言,所謂張生乃張籍也。僕按:微之所作傳奇 ,鶯鶯事在貞元十六年春。又言「明年、生文戰不利」,乃在十七年。而唐登科記張籍,以貞元十五 年商郢下登科。既先二年,決非張籍明矣。每觀斯文,撫卷歎息,未知張生男為何人。意其非微之一 等人不可當也。會清源莊季裕為僕言,友人楊阜公嘗讀微之所作姨母鄭氏墓志云:「其既喪夫,遭軍 亂。」微之為保護其家備至。則所謂傳奇者,蓋微之自敘,特假他姓以避就耳。僕退而考微之《長慶 集》,不見所謂鄭氏志文,豈僕家所收未完,或別有他本。然細味微之所敘,及考於他書,則與李裕 之所說皆合。蓋昔人事有悖於義者,多托之鬼神夢寐,或假自他人,或云見別書,後世猶可考也。微 之心不自抑,既出之翰墨,姑易其姓氏耳。不然,為人敘事,安能委曲詳盡如此。按樂天作微之墓志 ,以太和五年薨,年五十三,則當以大歷十四年己未生,至貞元十六年庚辰,正二十二歲(傳奇言生 年二十二未知女色)。又韓退之作微之妻韋叢志文:「作婿韋氏時,微之始以選為校書郎」,正傳奇 所謂「後歲餘生亦有所娶也」(貞元十八年,微之始中書判拔萃,授校書郎,年二十四)。又微之作 陸氏姊志云:「予外祖父授睦州刺史鄭濟。」白樂天作微之母鄭夫人志,亦言鄭濟女。而唐崔氏譜, 永寧(一作定)尉鵬,亦娶鄭濟女。則鶯駕者乃崔鵬之女,於微之為中表。正傳奇所謂鄭氏為異派之 從母者也。非特此而已。僕家有微之作元氏《古豔詩》百餘篇,中有春詞二首,其間皆隱駕字(傳奇 言,生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不書諱字者即此意)。及自有《鶯鶯詩》、《離思詩》、《雜憶詩》, 與傳奇所載,猶一家說也。又有《古決絕詞》、《夢遊春詞》,前敘所遇,後言舍之以義,及敘娶韋 氏之年,與此無少異者(《夢遊春詞》云:
當年二紀初,佳節三星度, 韋門正全盛,出入多歡裕。 二紀初,謂二十四歲也)。其詩多言雙文,意為二鶯字為雙文也。並書於後,使覽者可考焉。又 意,《古豔詩》多微之專因鶯鶯而作無疑。又微之《百韻詩》寄樂天云: 山岫當階翠,牆花拂面枝, 鶯聲愛嬌小,燕翼玩透迤。 注:昔於賦詩云。「為見牆頭拂面花」,時惟樂天知此事。又云,幼年與蒲中詩人楊巨源友善, 日課詩(傳奇云:生發其書於所知,予亦聞其說,生所善楊巨源為賦崔娘一絕)。凡是數端,有一於 此可驗,決為微之無疑。況於如是之眾耶。然必更以張生者,豈元與張受姓命氏本同所自出耶(張姓 ,出元氏之後,元姓亦然。為跋氏,至後魏有國,改姓元氏),僕喜討論,考合同異。每聞一事,隱 而未見,及可見而不同,如瓦礫之在懷,必欲討閱,歸於一說而後己。嘗謂:「讀千載之書,探千載 之跡必須盡見當時事理,如身履其間,絲分縷解,終始備盡,乃可以置議論;若略執一言一事,未見 其餘,則事之相戾者多矣。」又謂:「前世之事,無不可考者,特學者觀書少而未見爾。微之所遇合 ,雖涉於流宕自放,不中禮義,然名輩流鳳(流風一作風流)餘韻,照映後世,亦人間可喜事。而士 之臻此者特鮮矣。雖巧為避就,然意微而顯見於微之其他文辭者,彰著又如此。故反覆抑揚,張而明 之,以信其說。他時見所謂姨母鄭氏志文,當詳載於後云。」
元微之古豔詩詞 《春詞》二首: 春來頻到宋家東,垂袖開懷待好風。 鶯藏柳暗無人語,惟有牆花滿樹紅。 其二: 深院元人草樹光,嬌鶯不語趁陰藏。 等閒弄水浮花片,流出門前賺阮郎。 《鶯鶯詩》一首: 殷紅淺碧舊衣裳,取次梳頭雅淡妝。 夜合帶煙籠曉日,牡丹經雨泣殘陽。 依稀似笑還非笑,彷彿聞香不是香。 頻動橫波嬌(一作嗔)不語,等閒教見小兒郎。 《雜思》五首: 自愛殘妝曉鏡中,釵鏝簪綠絲叢。(饅一作漫) 須臾日射燕脂頰,一朵紅酥旋欲融。 其二: 山泉散漫繞階流,萬樹桃花映小樓。 閒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 其三: 紅羅著壓逐時新,杏子花紗嫩曲塵。 第一莫嫌才地薄,些些紕縵最宜人。 其四: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口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其五: 尋常百種花齊發,偏摘梨花與白人。 今日江頭兩三樹,可憐枝葉度殘春。 《春曉詞》一首: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聞花氣睡聞鶯。 蛙(一作娃)兒撼(一作感)起鐘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 《古決絕詞》三首: 乍可為天上牽牛織女星,不願為庭前紅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見,故心終不移。 哪能朝開暮飛去,一任東西南北吹。 分不兩相守,恨不兩相思。 對面且如此,背面當何知。春風撩亂怕勞語,此時拋去時,握予苦相問,竟不言後期。君情即決 絕,妾意亦參差。借如死生別,安得長苦悲。 其二: 噫春冰之將泮,何餘懷之獨結?有美一人,於焉曠絕。一日不見,比一日於三年,況三年之曠永 別。水得風兮小而已波,徇在苞兮高不見節。矧桃李之當春,竟眾人之攀折。我自顧悠悠而若雲,又 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感破鏡之分明,睹淚痕之餘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終不我奪 。已焉哉!織女嫁黃姑,一年一度暫相見,彼此隔河何事無。 其三: 「夜夜相抱眠,幽恨尚沉結。哪堪一年事,長遣一宵說。但感久相思,何暇暫相悅。虹橋薄夜成 ,龍駕寢晨列。生憎野鵲性遲回,死恨天雞識時節。曙色漸瞳,華星次明滅。一去又一年,一(一作 年)年何時(一作可)徹。有此迢遞期,不如死生別。天公隔(一作既)是妒相憐,何不便教相決絕 。 《雜憶》五首: 今年寒食元月光,月色才侵已上牀。 憶得雙文通內裡,玉龍深處暗聞香(聞當做焚)。 其二: 花籠微月竹籠煙,百尺絲繩拂地縣。 憶得雙文人靜後,潛教桃葉送鞦韆。 其三: 寒輕夜淺繞迴廊,不辨花叢暗辨香。 憶得雙文籠月下,小樓前後捉迷藏。 其四: 山榴似火葉相兼,亞枝低牆半拂簷。 憶得雙文獨披掩,滿頭花草倚新簾。 其五: 春冰消盡碧波湖,漾影殘霞似有無。 憶得雙文衫子薄,鈿頭雲映褪紅酥。 《贈雙文》一首: 豔極翻含態,憐多轉自嬌。 有時還自笑,閒坐更無聊。 曉月行看墮,春酥旋欲消。 何因肯垂手(一作首),不敢望回腰。 《夢遊春詞》一首: 昔歲夢遊春,夢游何所遇?夢人深洞中,果遂平生趣。清冷淺漫溪,畫肪蘭篙渡。過盡萬株桃, 盤旋竹林路。長廊抱小樓,門牖相回互。樓下雜花叢,池叢繞鴛鷺。池光漾彩霞,曉日初明煦。未敢 上階行,頻移曲池步。烏龍不作聲,碧玉曾相慕。漸到簾幕問,徘徊意猶懼。閒窺東西閣,奇玩參差 布,格子碧油糊,駝駒紫金鍍。逡巡日漸高,影響人將寢。鸚鵡饑亂鳴,嬌娃睡猶怒(娃一作蛙)。 簾開侍兒起,見我遙相諭。鋪設繡紅茵,施張鈿妝具。潛寨翡翠帷,瞥見珊瑚樹。不見花貌人,空驚 香若霧。回身夜合偏,斂態晨霞聚。睡臉桃破風,汗妝蓮委露。叢梳百葉髻(時世髻也),金蹙重台 履(踏殿樣也)。紕軟殿頭裙(瑟瑟也),玲瓏合歡褲(夾纈也)。鮮妍脂粉薄,暗淡衣裳故。敢似 紅牡丹,雨來春欲暮。夢魂良易驚,靈境難久寓。夜夜望天河,無由重沿沂。結念心所期,返如撢頓 悟。覺來八九年,不向花回顧。雜洽兩京春,喧聞眾禽護。我到看花時,但作懷仙句。浮生轉經歷, 道性尤堅固。近作夢仙詩,亦知勞肺腑。一夢何足云,良時自昏娶。當年二世初,佳節三星度。朝玉 佩迎,高松女蘿附。韋門正全盛,出入多歡裕。 《樂天和微之夢遊春詩序》云:「斯言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知樂天知吾者 ,吾不敢不使吾子知。即辱斯言,三復其旨。大抵悔既往而悟將來也。」正謂此事,非張籍益明也。 鴛鴛傳跋 予向在武林日,於一友人處,見陳居中所畫唐崔麗人圖。其上有題云: 並燕鶯為字,聯徽氏姓崔。 非姻宜彩畫,秀玉勝江梅。 薄命千年恨,芳心一寸灰。 西廂舊紅樹,曾與月徘徊。 予丁卯春三月,銜命陝右,道出於蒲東。普救之僧舍所謂西廂者,有唐麗人崔氏女遺照在焉,因 命畫師陳居中繪摹真像。意非登徒子之用心,迨將勉情鐘終始之戒,仍拾四十言,使好事者和伯勞之 歌以記云。泰和丁卯林鐘吉日,十洲種玉大志宜之題。 延 庚申春二月,餘傳命至東平,顧市鬻雙鷹圖。觀久之,弗見主人而歸。夜宿府治西軒,夢一 麗人,綃裳玉質,逡巡而前曰:「君玩雙鷹圖,雖佳,非君几席間物。妾流落久矣,有雙鷹名冠古今 ,願托君為重。」覺而怪之,未卜其何祥。遲明欲行,忽主人攜鷹圖來,且四軸。餘意麗人雙鷹,符 此數耳。繼出一小軸,乃夢所見,有詩四十字,跋語九十八。識曰:泰和丁卯出蒲東普救僧舍,繪唐 崔氏鶯鶯真,十洲種玉大志宜之題。」畫、詩、書皆絕,神品也。餘驚詫良久。時有司群官吏環視, 因縮不自,托以跋語佳勝贖之。
吁!物理相感,果何如也。豈法書名畫自有靈耶?抑名不朽者隨神耶,遇合有定數耶?餘嘗謂, 關睢碩人,姿德兼備,君子之配也。琴心雪句,才豔聯芳,文士之偶也。自詩書道廢,丈夫弗學,況 女流乎。故近世非無秀色,往往脂粉腥穢,鴉鳳莫辨。求其彷彿待月章之萬一,絕代無聞焉。此亦慨 世降之一端也。因歸於我,義弗辭已。宜之者,蓋前金趙愚軒之字,曾為鞏西簿。遺山謂泰和有詩名 ,五言平淡,他人未易造,信然。泰和丁卯,迨今百十四年。雲其月二日,壁水見士思容題。右共五 百九字。雖不知壁水、見士為何人,然二君之風韻可見。俟因俾嘉禾繪工盛懋臨寫一軸,適舅氏趙公 待制雍,見而愛之,就為錄文於上。 按,唐元微之傳奇鶯鶯事,以為張生寓蒲之普救寺,適有崔氏孀婦亦止茲寺。崔氏婦,鄭氏也。 生出於鄭,視鄭則異派之從母。因丁文雅軍擾掠蒲人,鄭惶駭不知所措。生與將之靈善,請吏護之, 不及於難。鄭厚生德,謂曰:「姨之弱子幼女,當以仁兄之禮奉承。」命鶯鶯出拜,顏色豔異,光輝 動人。生問其年紀,鄭曰「十七歲矣。」生自是私禮鶯鶯之侍婢紅娘,間道其意,既而詩章往復,遂 酬所願。中間離合多故,然不能終諧伉儷。說者以為生即張子野。宋王性之著《傳奇辨證》,按微之 作姨母鄭氏墓志云:其既喪夫遭軍亂,微之為保護其家。又作陸氏志云:餘外祖睦州刺史鄭濟。白樂 天作微之母鄭氏志,亦言鄭濟女。而唐崔氏譜,永寧尉鵬娶鄭濟女。則鶯鶯乃崔鵬之女,於微之為中 表也。傳奇言生年二十二,樂天作微之墓志,以大和五年死,年五十三,即當以大歷十四年己未生, 至貞元庚辰,正二十二歲。凡此數端,決為微之無疑,特托他姓以避耳。事具《候靖錄》中。
非煙傳 臨淮武公業,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參軍。愛妾日非煙,姓步氏。容止纖麗,若不勝絝羅。善秦聲 ,好文筆,尤工擊甌,其韻與絲竹合。公業甚嬖之。其比鄰,天水趙氏第也,亦衣纓之族,不能斥言 。其子曰象,端秀有文才,弱冠矣。時方居喪禮。忽一日,於南垣隙中窺見非煙,神氣俱喪,廢食息 焉。乃厚賂公業之閽,以情告之,閽有難色,復為厚利所動,乃令其妻伺非煙閒處,具以象意言焉。 非煙聞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門溫盡以語象,象發狂心蕩,不知所如。乃取薛濤箋題絕句曰:
一睹傾城貌,塵心只自猜。
不隨蕭史去,擬學阿蘭來。
以所題密緘之,祈門媼達非煙。煙讀畢,吁嗟良久,謂媼曰:「我亦曾窺見趙郎,大好才貌。此
生福薄,不得當之。」蓋鄙武生粗悍,非良配耳。乃復酬篇,寫於金鳳箋,曰:
綠慘雙蛾不自持,只緣幽恨在新詩。
郎心應似琴心怨,脈脈春情更泥誰。
封付門媼,令遺象。象啟緘吟諷數四,拊掌喜曰:「吾事諧矣。」又以剡溪玉葉箋賦詩以謝曰:
珍重佳人贈好音,彩箋芳翰兩情深。
薄於蟬翼難供恨,密似蠅頭未寫心。
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輕雨灑幽襟。
百回消息千回夢,裁作長謠寄綠琴。
詩去旬日,門媼不復來。象憂懑,恐事泄或非煙追悔。春夕於前庭獨坐賦詩曰:
綠暗紅藏起瞑煙,獨將幽恨小庭前。
重重良夜與誰語,星隔銀河月半天。
明日晨起吟際,而門媼來傳非煙語曰:「勿訝旬日無信,蓋以微有不安。」因授象以連蟬錦香囊
,並岩苔箋,詩曰:
元力嚴妝倚繡櫳,暗題蟬錦思難窮。
近來贏得傷春病,柳弱花欹怯曉風。
象結錦囊於懷,細讀小簡,又恐煙幽思增疾,乃剪烏絲簡為回緘曰:「春日遲遲,人心悄悄。自
因窺覯,長役夢魂。雖羽駕塵襟,難於會合,而丹誠皎日,誓以周旋。況又伺乘春多感,芳履違和,
耗冰雪之妍姿,鬱蕙蘭之佳氣。憂抑之極,恨不翻飛。企望寬情,元至憔悴。莫孤短韻,寧爽後期。
惝寸心,書豈能盡。兼持菲什,仰繼華篇。」詩曰:
見說傷情為見春,想封蟬錦綠蛾顰。
叩頭與報煙卿道,第一風流最損人。
門媼既得回報,逕齎詣煙閣中。
武生為府椽屬,公務繁伙,或數夜一直,或竟日不歸。是時適值生入府曹,煙拆書得以款曲尋繹
。既而長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心,情契魂交,視遠如近也。」於是闔戶垂幌為書曰:「下妾
不幸,垂髫而孤。中間為媒的所欺,遂匹合於瑣類。每至清風朗月,移玉桂以增杯;秋帳冬,泛金微
而寄恨。豈期公子忽貽好音,發華緘而思飛,諷麗句而目斷。所恨洛川波隔,賈午牆高。聯雲不及於
秦台,薦夢尚遙於楚岫。猶望天從素懇,神假微機,一拜清光,九殞無恨。兼題短什,用寄幽懷。」
詩曰:
畫簷春燕須同宿,蘭浦雙鴛肯獨飛。
長恨桃源諸女伴,等閒花裡送郎歸。
封訖,召門媼令達於象。象覽書及詩,以煙意稍切,喜不自持。但靜室焚香,虔禱以俟。
忽一日將夕,門媼促步而笑至,且拜曰:「趙郎願見神仙否?」象驚,連問之。傳煙語曰:「今
夜功曹府直,可謂良時。妾家後庭,郎君之前垣也。不渝惠好,專望來儀,方寸萬重,悉俟晤語。」
既曛黑,象乃躋梯而登。煙已令重榻於下。既下,見煙靚妝盛服,立於花下。拜訖,俱以喜極不能言
。乃相攜自後門人堂中。背解幌,盡譴綣之意焉。及曉鐘初動,復送象於垣下。煙執象泣曰:「今日
相遇,乃前生姻緣耳。勿謂妾無玉潔松貞之志,放蕩如斯。直以郎之風調,不能自顧,願深鑒之。」
象曰:「揖希世之貌,見出人之心,已誓幽庸,永奉歡狎。」言訖,象逾垣而歸。明日,托門媼贈煙
詩曰:
十洞三清雖路阻,有心還得傍瑤台。
瑞香風引思深夜,知是蕊宮一馭來。
煙覽詩微笑,復贈象詩曰:
相思只怕不相識,相見還愁卻別君。
願得化為松上鶴,一雙飛去入行云。
封付門媼,仍令語象曰:「賴妾有小小篇詠,不然,君作幾許大才面目?」茲不盈旬,常得一期
於後庭矣。展微密之思,罄宿昔之心。以為魚鳥不知,人神相助,或景物寓目,歌詩寄情,來往便繁
,不能悉載。如足者週歲。
無何,煙數以細過撻其女奴。奴陰銜之,乘間盡以告公業。公業曰:「汝慎言,我當伺察之。」 後至直日,乃偽陳狀請假。迨如常人直,遂潛於里門。街鼓既作,匍伏而歸。循牆至後庭,見煙方倚 戶微吟,象則據垣斜睬。公業不勝其憤,挺前欲擒。象覺跳去,業搏之,得其半糯。乃人室,呼煙詰 之。煙色動聲戰,而不以實告。公業愈怒,縛之大柱,鞭楚血流。但云:「生得相親,死亦何恨。」 深夜,公業怠而假寐。煙呼其所愛女僕曰:「與我一杯水。」水至,飲盡而絕。公業起,將復笞之, 已死矣。乃解縛,舉致閣中,連呼之,聲言煙暴疾致殞。後數日,葬於北邙。而里巷間皆知其強死矣 。象因變服易名,遠竄江浙間。 洛陽才士有崔、李二生,常與武掾游處。崔賦詩未句云:「恰似傳花人飲散,空牀拋下最繁枝。 」其夕,夢煙謝曰:「妾貌雖不迨桃李,而零落過之。捧君佳什,愧仰無已。」李生詩未句云:「豔 魄香魂如有在,還應羞見墜樓人。」其夕,夢煙戟手而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矜片言, 苦相詆斥!當屈君於地下面證之。」數日,李生卒。時人異焉。
第十八卷
潘用中奇遇 嘉熙丁酉,福建潘用中隨父候差於京邸。潘喜笛,每父出,必於邸樓凴欄吹之。隔牆一樓,相距 二丈許,畫欄綺窗,朱簾翠幕,一女子聞笛聲垂簾窺望;久之,或揭簾露半面。潘問主人,知為黃府 女孫也。若是月餘,潘與大學彭上舍聯輿出郊。值黃府十數轎乘春遊歸,路窄,過時相挨。其第五轎 ,乃其女孫也,轎窗皆半推,四目相視,不遠尺餘。潘神思飛揚,若有所失,作詩云:
誰教窄路恰相逢,脈脈靈犀一點通。
最恨無情芳草路,匿蘭含蕙各西東。
暮歸,吹笛時月明,見女捲簾凴欄,潘大誦前詩數遍。適父歸,遂寢。
黃府館賓晏仲舉,建寧人也。潘明往訪,邀歸邸樓,縱飲橫笛。見女復垂簾,潘因曰:「對望誰
家樓也?」晏曰:「即吾館寓。所窺,主人女孫,幼從吾父學,聰明俊爽,且工詩詞。」潘愈動念。
晏去,女復揭簾半露。潘醉狂,取胡桃擲去。女用帕子裹桃復擲來,帕子上有詩云:
欄杆閒倚日偏長,短笛無情苦斷腸。
安得身輕如燕子,隨鳳容易到君旁。
潘亦用帕子題詩裹胡桃復擲去,云:
一曲臨鳳直萬金,奈何難買玉人心
君如解得相如意,比似金徽更恨深。
女子復以帕子題詩裹胡桃擲來,擲不及樓,墜於簷下。潘亟下樓取之,為店婦所拾矣。潘以情
告,懇求得之。帕上詩云:
自從聞笛苦匆匆,魂散魄飛似夢中。
最恨粉牆高幾許,蓬萊弱水隔千重。
遂令店婦往道慇懃。女厚遺婦,至囑勿泄,且曰:「若諧,當厚謝婦」。
未幾,潘父遷去,與鄉人同邸。潘惚惚不樂,厭厭成疾。父為問藥,凡更十數醫,展轉兩月,不
癒。一日,語彭上舍曰:「吾其殆哉,吾病非藥石能愈。」乃告以故。曰:即某日,郊游所遇者也。
彭告之父,父憂之。既而,店婦訪至潘寓曰:「自宮人遷後,女病垂死。母於枕中得帕子,究明,知
其故,今願以女適君如何?」潘不敢諾。未幾,晏仲舉至,具道女父母真意。適彭亦至,遂語潘父,
竟偕伉儷,奩具巨萬焉。前詩宣傳都下,達王禁中,理宗以為奇遇。時潘與黃,皆年十六也。
鄭吳情詩 城之西有吳氏女,生長儒家,才色俱麗,琴棋詩書,靡不究通,大夫士類稱之。其父早逝,治命 宜以為儒家室。女自負不凡。餘今年客於洪府。一日,媒嫗來言,女家久擇婿,難其人。洪仲明公子 戲欲與餘求之,餘辭云「已娶」。不期媒嫗欲求餘詩詞,達於女氏。餘戲賦《木蘭花慢》一闋。翌日 ,女和前詞,附媒嫗至。乃曰:「吳氏之族,見此詞喜稱文士之美,但母氏謂官人已娶,而不可。」 然女獨憐餘之才,賡唱疊和,復令乳母來觀,且述女意,又欲雖居二室,亦不辭也。囑餘托相知之深 者,求啟母意歸餘。然餘在城之日淺,相知者少,謾囑意山長吳槐坡者往說其母,終亦不從。
有周氏,懼餘之成事,挾財以媚母氏,母乃決於從周,遂納其定禮。女號泣曰:「父臨終命歸儒 士。周子不學元術,但能琵琶耳。我誓不從。」周氏因佯狂,擲冠於地。母怒毆之。發憤成疾。病且 篤,母乃大悔,懼逆其意,即以定禮付媒嫗,以歸周。然女病意無起色,因以書遺餘曰:「妾之病實 為郎也。若此生不救,抱恨於地下,料郎之情,豈能忘乎?」臨終又位謂青衣名梅蕊者曰:「我愛鄭 郎,生也為鄭,死也為鄭。我死之後,汝可以鄭郎詩詞書翰密藏棺中,以成我意。」未幾果卒。
嗚呼!文君之於相如,自昔所難;而況夫婦之間,多才相配,世之尤難者乎!夫以女之才如是, 而憐餘之才又如是,齊眉之相好,唱和百年,豈非天下之至樂者乎?而況其家本豐殖有貲財者哉!乃 厄母命之不從,發憤成疾,抱恨而死。嗟夫!紅顏勝人多薄命,亙古如斯,而況才色之兼全者乎?警 彩雲之易失,痛黃壤之相遺,亦徒重餘之臨鳳相悒怏耳,恨何言也。抑餘非悅於色也,愛其才;非徒 愛其才也,感其心也。今具錄往來詞翰於後,覽者亦必助餘之悽愴也。延 戊午,永嘉鄭僖天趣序。 丁已歲二月二十六日,予寄《木蘭花慢》云: 倚平生豪氣,切星斗,渺雲煙。記楚水湘山,吳雲越月,頻人詩篇。菱花劍光零落,幾番沉醉 ,樂鳳前。閒種仙人瑤草,故家五色雲邊。夫容金閉正需賢,詔下九重天。念滿腹瑯,盈襟書傳,人 正韶年。蟾宮近傳芳信,娥嬌豔待詩仙。領取天香第一,縱橫禮樂三千。 翌日,女氏和云: 愛風流儒雅。看筆下掃雲煙。正困倚書窗,慵拈針線,懶詠詩篇。紅葉未知誰係,漫躊躇,無語 小欄前。燕子知人有意,雙雙飛向花邊。慇懃一笑問英賢,夫乃婦之天。恐薛媛圖形,楚材興念,喚 醒當年。疊疊滿枝梅子,料今生無分共坡仙。贏得鮫綃帕上,啼痕萬萬千千。 二月二十九日,女密令乳母來觀。三月一日,再賦前腔云。 望垂楊裊翠,簾試卷小紅樓。想駕佩敲瓊,駕妝沁粉,越樣風流。吟懷自憐豪健,灑雲箋,醉裡 度春愁。有唱還應有和,纖纖玉映銀鉤。犀心一點暗相投,好事莫悠悠。便有約尋芳,蜂媒才到,蝶 使重遊。梅花故園憔悻,揖東風讓與古梢頭。況是梅花無語,杏花好好相留。 女氏再和云: 看紅箋寫恨,人醉倚夕陽樓。故里梅花,才傳春信,先認儒流。此生料應緣淺,綺窗下,雨怨雲 愁。如今杏花嬌豔,珠簾懶上銀鉤。絲蘿喬樹欲依投,此景兩悠悠。恐鶯老花殘,翠嫣紅減,辜負春 遊。蜂媒問人情思,總無言應只低頭。夢斷東風路遠,柔情猶為遲留。 餘觀所和兩詞,其才情標緻,世間豈易得哉,此餘所不能忘也:再賦詩三首云: 銀箋寫恨奈情何,料得情深斂翠蛾。 須信梅花貪結子,東風著意杏花多。 翠袖籠香倚畫樓,柔情猶為我遲留。 何時共個鴛鴦字,吟到東風淚欲流。 兩才相遇古來難,重寫芳情仔細看。 莫待後時空自悔,不如趁早舞雙鸞。 吳氏和云: 慈親未識意如何,不肯令君畫翠蛾。 自是杏花開較晚,梅花占得舊情多。 殘紅片片人書樓,獨倚危欄覺久留。 可惜才高招不得,紅絲雙係別風流。 今生緣分料應難,接得新詩不忍看。 漫說胸襟有才思,卻無韓壽與紅鸞。 詩尾又係以數語云:「屢蒙佳什,珍藏笥篋。福淺緣慳,不成好事。母命伯言,不期違背。一片 真情,翻成虛意。勤讀詩書,乾圖名利。故里梅花,依然夫婿。數語贈君,盈盈垂淚。」 餘復為儷語以寄遺恨,因達於女氏云:「竊以詩書相過,罕見於夫婦之間;詞翰先投,乃求於聲 氣之表。字含玉潤,情染蘭香。悵故里之梅花,才傳春信;比芳園之杏蕊,元奈鳳。復令乳母來觀, 預遺女媒通好。謂『先君已定』,猶遺在耳之言;矧才子如斯,不忝齊眉之願。『倘得百年而偕老, 雖居二室而不辭。』妙語難忘,芳心可掬。既窈窕之慨然許鄭,何聖善之必欲從周?事既相違,分亦 何淺。幕底阻牽於紅線,石上空磨於玉簪。誰令慷暴之男,強投雁市;痛失文章之婿,怒擲蟬冠。脈 脈春愁,盈盈妝淚。念欲挾文君而夜遁,終不忍為,竟辜杜牧之春遊,實成深恨。猶勸詩書之勤讀, 極知思愛之愈深。嗟伉儷之無緣,徒唱酬之相與。此日落花愁裡去,遙想芳塵;他時折桂月中歸,必 貽後悔。茲憑四六用表再三,願深思賢父之言,庶免抱終身之歎。難期面敘,幸冀心融。」 又續 以詩云: 畫梁雙燕舞嬌塵,只見新詩不見人。 夜夜相思飛蝶夢,東風著意杏花春。 風流才思故難全,若使相逢不偶然。 有約綠楊門外過,珠簾半卷露蟬娟。 吳氏答云:「兩才相遇,方圖結於紅絲;一語敗盟,又空成於畫餅。詩詞寄恨,蜂蝶傳情。先人 之遺訓昭昭,曾已告約;慈母之嚴命切切,不避嬌羞,齊眉之好已伏,眾口之辭不息。龜占來吉,雁 市輒修。鴛鴦枕上,夜夜相思;蝴蝶夢中,時時歡會。深沉院宇,無路可求;寂寞簾櫳,有緣終遇。 雖後死幼玉,也尋柳氏;奈今全文君,未識相如。勒此申酬,伏祈在念。」並和前詩二首云: 才高豈有困泥塵,雁塔名香第一人。 卻笑此生緣分淺,可憐辜負兩青春。 琴棋書畫藝皆全,一段風流出自然。 院宇深沉簾不捲,想君難得見嬋娟。 昔日吳氏又寄繡領呈上,甚精工,云:「此是十年工夫所繡者若此。」餘復作詩云: 領中垂繡蹙雙鸞,幼小工夫此最難。 久上羅襦香欲褪,多情拆寄鄭郎看。 落花時序易消魂,忍看雲箋沁粉痕。 近日懨懨香玉瘦,可憐和淚倚重門。 繡線慵拈夢怎醒,風流誰畫柳眉青。 琵琶聲裡昭君怨,莫向他時不忍聽。 嫩柳嬌依道韞家,東風何事苦摧它。 流鶯欲住頻回首,盡日愁腸惱落花。 吳氏答書云:「某早,忽洪至,欲遣一書,奈家冗人事多,竟弗克。午間再辱雲翰,披味恍如會 晤之為快。中間此事,苦為母氏所阻。奴佯癡佯狂此數日,周子稍緩其事。但兩受凌辱被打,氣憤成 疾,不離枕席,亦是因君耳。恐天不假之以壽,萬一抱恨而歸,亦為君耳。如天從人願,姻緣有在, 此事尚可成就,中間多感十一安人恩意。如三五日病卻,至洪府相謝,亦可一見。具言至此,悲涕漣 漣。先生千金之軀,不可因賤妾而成疾。但以堅心為念,好事亦不在忿忙。衷腸非筆可盡,切祈尊照 。」又詩二絕云: 淚珠滴滴濕香羅,病裡芳肌瘦減多。 怪得夜來春夢淺,不知合日定如何? 青衣扶起鬢雲偏,病裡情懷最可憐。 已自懨懨無氣力,強抬纖手寫雲箋。 吳氏臨終答書云:「哀哉!古人云『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誠哉,是言也。一自 女媒通好之後,妒情之輩,登奴門者多,其說不一。有雲先生貧者,有雲子多者,有雲妻妒行者。奴 聞之若風過耳,但以真心而待。況兼母與伯,以奴之身色才藝俱全,豈可以為人次妻,而周合挾財以 媚母氏,遂以一紅一書為定。奴乃淚泣不從,兩被凌辱,以至成疾,而相思之情,又何可勝言。念欲 竊香相隨,奈千方百計不可,而此病未愈。昨日兩辱佳音,且喜且位,母氏而今以作噬臍之悔,有通 容處,但奴泥飛不定,神亂不常;雖師巫醫卜,無所不至,而病略不減。先生自宜將息,不可因賤妾 而失寢忘食。以郎之才,不患無好色之妻。以奴之命,又恐不見有才之郎,若此生不救,抱恨於地下 ,料郎之情豈能忘乎?然妾之死,無身後之累。郎若成疾,則故里梅花、青青梅子,將靠之誰乎?倘 得病安,必見。臨終硬咽,不知下筆處。奴挾憊拜上。」 吳氏既終,餘以文寄祭云:「嗚呼!崑山玉樹,閬苑瓊葩,豈人間之凡植。獨冠於仙花,儲芳而 豔,吐日春華。祥云為蓋,皓月為家。俄驚驂於怪雨,痤遺彩於塵沙。啼玉彎而自惜,愁翠風而空嗟 。嗚呼哀哉!玉容如在,瑤佩何之。生也何待,死也何為。染夫容以為色,組錦繡以為詩。琴彈綠綺 兮冰雪為絲,畫鉛粉澤兮煙霞為姿。牙籤縹帙兮融融臭旨,楸枰玉子兮了了玄機,閨房之秀,誰其似 之。謝庭柳絮,詎足方斯。餘也惜年冉冉,負志奇奇。投鯨牙兮,學海之驚濤;透翠衣兮,詞苑之蕤 。風孤退,鵬雲自垂。楚山古木,湘水燕詞。泣娥英兮,愁牽翠衣;弔靈均兮,空把瓊芝。昭昭徒返 緲遐魚,抱懷英之未擢,忽窈窕之相知。始之以女媒而通好,申之以乳母而傳書。是耶,非耶,物理 茫茫。色可得而有兮,才孰儷而孤芳;不可得而見兮,心殷殷而愈彰。迨夫母夢之初覺,餘亦攬涕而 成章。興言路阻,莫奠壺觴。千古萬古,遺恨空傷。」又悼亡吟二首云:
詩寫青箋幾往來,佳人何自苦憐才。
傷心春與花俱盡,啼殺流駕喚不回。
相見愁元奈,相思自有緣。
死生俱夢幻,來往只詩篇。
玉佩驚沉水,瑤琴愴斷弦。
傷心數行淚,盡日落花前。
餘召箕仙眾,留得一詞云:
綠慘雙駕,香魂猶自多迷戀。
芳心密語在身邊,如見詩人面。
又是柔腸未斷,奈天不從人願。
瓊銷玉減,夢魂空有幾多愁怨。
四月朔,餘再調《木蘭花慢》云:
任東風老去吹不斷,淚盈盈。記春淺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來殺詩人興。更落花元定,
挽春情。芳草猶迷舞蝶,綠楊空晤流鴛。玄霜著意初成,回首失雲英。但如醉如疾,如狂如舞,如夢
如驚。香魂至今迷戀,問真仙消息最分明。後夜相逢何處,清風明月蓬瀛。
是日,再召箕仙一童,童降筆詞云: 今日瑤池,大會群仙,不肯來臨。真草傳語鄭郎君。記得相嘲妒行,好個《木蘭花慢》,休提相 契分明,君還要問那香那玉,在仙宮聽命。 吳氏之母痛憶之甚,亦死。一子年長,不慧,移居鄉村。此真可惜哉!餘又作哀文云:「嗚呼! 茫茫九泉,愛莫起之,靈之容忽其遠矣。心中藏之,何日忘之,靈之心其可忘乎? 在室,峭在戶,靈之家蕩然矣。天長地久,恨元絕期,靈之恨其可絕乎?使靈之至此者,誰之咎 與?母氏之無明見,伯氏之無理言也。當是時,二老果無奈之意,姑舒徐數日,而異圖擇婿,誰得而 間之?矧,先君之治命,若見之昭昭者乎?龜占未吉,雁帛輒修,其靈之死,在此而不在彼也。靈之 容固不可得而見之矣,靈之恨、靈之心與餘相悲映者,果元幽明之隔也邪。餘嘗過靈之家,但見門掩 夕暉兮,草沿階而春色憐人,疑為我之來兮,空彷彿乎靈之魂獨在也。吾謂靈飄霞佩於太清兮,擬群 仙於瑤池。透迄而不忍去兮,欲與餘而追隨。餘固知靈之同心兮,雖同往而何辭?忽返睨乎故鄉兮, 念眾雛之無依。靈書勉今以自愛兮,何既死而忽遺。翳母氏之念而死兮,諒雖悔而曷追。餘於義未可 以死兮,則亦付修短之有期。嗚呼!疇昔之夜,忽有推餘髻而泣者,非靈也那。恍一夢之驚覺,空伏 枕之漣漪;愴餘懷之鬱結,重抑憤之哀詞。母知天知,有知無知,吾獨自知耳!嗚呼哀哉!」
友人某,閱此女詞,情事亦可傷,作詩悼之云: 結髮因緣豈偶然,如何契闊更登仙。 可憐一點真才思,辜負韶華二十年。 磊落襟懷亞淑真,琴棋書畫更超倫。 恨我周鄭番成怨,底不當初早嫁人。 女子文章天下少,男兒才學豈應無? 滿懷空有詩書料,負個卿卿旦夕呼。 不見佳人亦可傷,念他非命為才郎。 杏花夢斷東風曉,空把新詩寫數行。 黃子侑敏讀之,有感云: 春樓珠箔卷東風,幾度偷彈淚粉紅。 豔質豈期黃壤隔,香魂應逐紫雲空。 解將遺事留身後,忘盡前言在耳中, 杏蕊梅花俱一夢,悠悠深恨鎖幽宮。
聯芳樓記 吳郡富室有姓薛者,至正初居於閶門外,以鬻米為業。有二女,長蘭英,次蕙英,皆聰明秀麗, 能賦詩。久遂於宅後建一樓以處,名曰「蘭蕙聯芳樓」。適承天寺僧,善水墨,寫蘭意,乃以粉灰四 壁,邀請繪畫於上。登之者,藹然,如入春風之室。二女日夕其間,吟詠不輟,有詩數百首,號曰「 聯芳集」,好事者往往傳誦。時會稽楊鐵崖制西湖《竹枝曲》,和者百餘家,鏤版書肆。二女見之笑 曰:「西湖有《竹枝曲》,東吳獨無《竹枝曲》乎?」乃效其體,作《蘇台竹枝詩》十章,曰:
姑蘇台上月團團,姑蘇台下水潺潺。
月落西邊有時出,水流東去幾時還?
館娃宮中麋鹿游,西施去泛五湖舟。
香魂玉骨歸何處,不及真娘葬虎丘。
虎丘山上塔層層,靜夜分明見佛燈。
約伴燒香寺中去,自將釵釧施山僧。
門泊東吳萬里船,烏啼月落水如煙。
寒山寺裡鐘聲早,漁火江風惱客眠。
洞庭餘柑三寸黃,笠澤銀魚一尺長。
東南佳味人知少,玉食無由進上方。
荻芽抽筍棟花開,不見河豚石首來。
早起腥風滿城市,郎從海口販鮮回。
楊柳青青楊柳黃,青黃變色過年光。
妾似柳絲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顛狂。
翡翠雙飛不待呼,鴛鴦並宿幾曾孤。
生憎寶帶橋頭水,半人吳江半太湖。
一鳳髻綠如雲,八字牙梳白似銀,
斜倚朱門翹首立,往來多少斷腸人?
百尺高樓倚碧天,欄杆曲曲畫屏連。
依家自有蘇台曲,不去西湖唱彩蓮。
鐵崖見其稿,手題二詩於後曰:
錦江只見薛濤箋,吳郡今傳蘭惠篇。
文采風流知有日,連珠合璧照華筵。
難弟難兄並有名,英英端不讓瓊瓊。
好將筆底春風句,譜作瑤箏弦上聲。
自是名播遐邇,咸以為。班姬、蔡女復出,易安、淑真而下不足論也。
其樓下瞰官河,舟楫皆經過焉。崑山有鄭生者,亦甲族,其父與薛素厚。生與販抵郡,至此日泊
舟於樓下,依薛為主。薛以其父之故,特以通家子弟,往來無間也。生以青年,氣韻溫和,性質俊雅
。夏月,於船首澡浴,亭亭碧波中,微露其私。
生之具,二女在樓於窗隙窺見之,以荔枝一雙投下。生雖會其意,然仰視飛甍峻字縹緲於霄漢,
自:身具羽翼莫能至也。既而,更深漏靜,月墮河傾,萬籟俱寂,生企立船舷」如有所俟。忽聞樓窗
啞然有聲,顧盼頃刻,則(二女以鞦韆絨索垂一竹兜,墜於其前,生乃乘之而上。既見,喜極不能言
,相攜人寢室,盡紹緒之意焉。長女口占詩一首與生曰:
玉砌雕欄花兩枝,相逢恰是未開時。
嬌姿未慣風和雨,吩咐東君好護持。
詩畢,次女亦吟一首:
寶篆香煙燭影低,枕屏搖動鎮帷垂。
風流好似魚游水,才過東來又向西。
生至曉乘之而下,自是元夕而不會。
二女吟詠頗多,不能盡記,生自覺恥無以答。一夕,見女書匣內有剡溪玉葉箋,遂濡毫題一詩於
上曰:
誤人蓬萊頂上來,芙蓉芍藥兩邊開。
此身得似偷香蝶,遊戲花叢日幾回。
二姊妹得詩喜甚,藏之筐筒,一夕中夜之後,生忽悵然曰:「我本羈旅江河,托跡門下,今日之
事,尊人罔知。一旦事跡彰聞,恩情間阻,則樂昌之鏡或恐從此而分,延平之劍不知何時再合也。」
因便咽位下。二女曰:「妾之鄙陋,自知甚明。久處閨闈,粗通經史,非不知鑽穴之可丑、韞櫝之可
佳也。然而秋月春花,每傷虛度,雲情水性,失於自持。曩者偷窺宋玉之容,自獻卞和之璧,感君不
棄,特賜俯從,雖六禮之未行,諒一言之已定。方欲同歡枕席,永奉衣中,奈何遽出此言,自生疑阻
?妾雖女子,計之審矣。他日機事聞彰,親庭譴責,若從妾所請,則終奉箕帚於君家;如不遂所圖,
則求我於黃泉之下,必不再登他門也。」生聞此言,不勝感激。未幾,生之父以書督生還家。女之父
見其盤桓不去,亦頗疑之。一日登樓,於筐中得生所為詩,大駭,然事已如此,無可奈何,顧生年少
標緻,門戶亦正相敵,乃以書抵生之父,喻其意。生父如其所請,仍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問名納彩,
贅以為婚。生年上十有二,長女年二十,幼女年十八矣。吳下人多知之,或傳為掌記云。
第十九卷
嬌紅記 申純,字厚卿,祖汴人也。隨父寓成都,八歲通六經,十歲能屬文。天姿卓越,傑出世表,風情 接物,不減於斯,故賢士大夫,多推譽焉。宣和間,薦而不第,歸,鬱鬱不自勝。家居月餘,因適鄰 郡母舅王通判。信宿而至,則門枕碧流,目斷千里,波濤洶湧,風景粲然,明滅遠山,特起望外。因 賦《摸魚兒》詞一閡,以寫其勝,詞曰:
錦城西,一區華屋,天開多少佳趣。當門綠水朝千里,何況碧山無數。堪愛處,有滯湘新簧,松 檜森前路。深深院,見簾幕低垂,絲簧迭奏,鎮日價歌舞。金閨彥,卑歲歸占住。小生平昔依慕。今 朝走馬行來近,試綺繡鞅凝駕。君真真,且從守分,幽意誰為主。詩朋酒侶。向此地嬉游,尋花問柳 ,須是有奇遇。 生既至,因人謁舅,舅見之,遂引生至中堂,妗出見。生進拜畢,就位。舅有一子,名善父,年 七歲,一名含,舅因呼善父出拜,再命侍女飛紅呼嬌娘出見。良久,飛紅附耳語妗,以嬌娘未經妝為 言。妗因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見何害?」生聞之,因曰:「百一姐(嬌第百一)無他 故,姑俟何如?」 妗因笑曰:「適方出浴,未理妝,故欲少俟。三哥家人也,何事鉛粉耶?」又令他侍女促之。頃 刻,嬌自左掖出拜。雙鬟綰綠,色奪圖畫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瑩。生起見之,不覺自失。敘禮 竟,嬌因立妗後。生熟視,愈覺絕色,目搖心蕩,不能自制。妗笑曰:「三哥遠來勞苦,宜就舍少息 」因室之於堂之東,去堂二十餘步。生歸館後,功名之心頓釋,日夕惟慕嬌娘而已:恨不能吐盡心素 與款語,故常意屬焉。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見,款留備至,生亦自幸其相留,冀得乘間致款曲於嬌娘也 。 平嘗出入舅家,周旋堂底,雖終日得與嬌游從,未嘗敢妄一邪言相及。生因察其動靜,見嬌言笑 舉止,常有疑猜不定之狀,生知其賦情特甚也,求所以導情達意之便,而未能得。一夕,嬌晚繡紅窗 下,倚牀視荼花,久不移目,生輕步踵其後,嬌不知也,因浩然長歎。生知其有所思,因低聲問曰: 「爾何於此仁視長歎也,將有思乎?將有約乎?」嬌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來此?日晚矣,春 寒逼人,兄覺之乎?」生知嬌以他詞相拒,因應曰:「春寒固也。」嬌正視,逡巡引去,生獨歸室。 無聊,乃書《點絳唇》一詞於寓室之東,以寓意焉。詞曰: 庭院深沉,遲遲日上荼架。芳叢相亞,裝點春無價。玉體香肌,好手應難畫。還驚訝,春心蕩也 ,誰共游蜂話。 自後,日聚飲宴,或同歌笑,申生言稍涉邪,嬌則凝袂正色,若將不可犯。生雖慕其美麗,然見 其不相領略,以謂嬌年幼情簡,不請世事,因不介意。一日,舅有他甥至,舅妗亦留之。至晚,舅開 宴,申生預坐。酒至半,妗起酌酒勸他甥,舅將酣,嬌時陪立妗後贊之,令溢觴。酒至生,力辭。妗 曰:「子素能飲,獨不能為我開懷乎?」生辭以失志功名,且病,又已醉甚,不能復加,妗未答,嬌 因參言其後曰:「三兄動容,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因輟瓶授觴,生再拜而飲,因喜不自勝。 既畢,妗退步酌酒勸舅。申生之前,燭燼長而暗,嬌因促步至燭前,以手彈燭,因流視語生曰:「非 妾則兄醉甚矣。」生謝曰:「此恩當銘肺腑。」嬌微笑曰:「此乃恩乎?」生曰:「意重於此矣。」
語未畢,妗因素水滌觴,嬌乃引去,自此,生復留意。一夕,嬌獨坐於堂惻借花軒內,生偶至座 側,見嬌凴欄無語,徙倚沉吟。時花檻中有牡丹數本,欲開未開,生因為二絕以戲之曰: 亂惹祥煙倚粉牆,繹羅輕卷映朝陽。 芳心一點千重束,肯念凴欄人斷腸。 嬌姿質豔不勝春,何意元言恨轉深。 惆悵東君不相顧,空餘一片惜花心。 生援筆寫此二詩,以示嬌,嬌巡簷展誦,傾環低面,欲言不言。正凝思間,忽聽流鴦,如道人意 中事。生又揮毫作《喜遷鶯》詞一章曰: 園林過雨,問滿目媚景,是誰為主?翠柳舒眉,黃鵬調舌,鎮日姿狂歌舞。金衣公子何事,牽惹 萬千愁緒。芳草地,有香車寶馬,驕闐來許。無據,行樂處,好景良辰,休把輕辜負。一種春風,幾 多圖書,聽取綿蠻簧語。又向暗巢偷眼,欲啄花心無路。知牆外,待放伊飛過,旁人低訴。 嬌覽之未畢,忽聞妗語聲,嬌乃攜此詞並前二詩,藏之袖間,徐步趨歸堂中坐。悵恨久之,歸室 ,殆無以為懷。因作一絕,題於堂西之綠窗上。詩曰: 日影縈階睡正醒,篆煙如縷午風平。 玉蕭吹盡霓裳調,誰識鸞聲與鳳聲。 後二日,舅他出,嬌因至生臥室,見東窗有《點繹唇》詞一首,西窗有詩一絕,躊躇玩味,不忍 捨去。知生之屬意有在,乃濡筆和其西窗之韻以寄意焉。詩曰: 春愁壓夢苦難醒,日炯風高漏正平。 魂斷不堪初起處,落花枝上曉鶯聲。 生歸見嬌所和詩,願得之心,逾於平常,朝夕惟求間便以感動嬌。然嬌或對或否,或相親昵,或 相違背。生不測其意。莫得而圖之。一日,舅妗開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歸舍,生獨危坐堂中 ,欲即外舍。俄而嬌至筵所,抽左髻鈾釵,勻博山理餘香,生因曰:「夜分人寢矣,安用此?」嬌曰 :「香貴長存,安可以夜深棄之!」生又繼之曰:「篆灰有心足矣!」嬌不答,乃行,近堂階,開簾 仰視,月色如晝,因呼侍女小慧,畫月以記夜漏之深淺,乃顧生曰:「月已至此,夜幾許』生亦起下 階,瞻望星漢,曰:「織女將斜,夜深矣。」因曰:「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嬌曰:「東坡鍾情 何厚也?」生曰:「奇美特異者,情有甚於此焉。可以此誚東坡也?」嬌曰:「兄出此言,應彼此苦 眾矣,於我何獨無之。」生曰:「然則實有也,不然則佳句所謂『魘夢,者,果何物而『苦難醒,耶 ?」言情頗狎,嬌因促步下階逼生曰:「凡謂織女銀河何在也?」生見嬌之驟近,然自失,未及即對 ,俄聞戶內嶺問嬌寢未,嬌乃遁去。次日,生追憶昨夕之事,自疑有獲,然每思遇事多參商,愈不自 足。乃作《減字木蘭花》詞以記之,曰: 春宵陪宴,歌罷酒闌人正倦。 危坐中堂,倏見仙娥出洞房。 博山香燼,素手重添銀漏永。 織女斜河,月白鳳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人揖妗。既出,遇嬌於堂西小閣中,嬌時對鏡畫眉未終,生近前謂之曰:「蘭煤燈 燼耶,燭花也?」嬌曰:「燈花耳。妾用意積之,近方得之。」生曰:「若是,則願以一半丐我書家 信。」嬌遂首肯,令生分其半。生舉手分煤,油污其指,因請嬌曰:「子宜分以遺我,何重勞客耶? 」嬌曰:「既許君矣,寧惜此?」遂以指決煤之半以贈生,因牽生衣拭指污處曰:「緣兄得此,可作 無事人那?」生笑曰:「敢不留以為贄!」嬌因變色曰:「妾無他意,君何戲我?」生見嬌色變,恐 妗知之,因趨出,珍藏所分之煤於枕中。因作《西江月》詞以記之,曰: 試問蘭煤燈燼,佳人積久方成。 慇懃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來的的,郎衣拭處輕輕。 為言留取表深誠,此約又還未定。 自後,生心搖蕩特甚,不能頃刻少置,伏枕對燭,夜腸九回,思欲履危道,以實嬌心而未獲。 一日,暮春小寒,嬌方擁爐獨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技入來,嬌不起顧生,生乃擲花於地。嬌驚視 ,徐起以手拾花,詢生曰:「兄何棄擲此花也?」生曰:「花淚盈暈,知其意何在?故棄之。」嬌曰 :「東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諾。元悔。」嬌笑曰 :「將何諾?」生曰:「試思之。」嬌不答因謂生曰:「風差勁,可坐此共火。」生欣然即席,與嬌 偶坐,相去僅尺餘,嬌因撫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凌逼也。」生恍然曰:「能念我寒,而不 念我斷腸耶!」嬌笑曰:「何事斷腸?妾當為兄謀之。」生曰:「無戲言。我自遇子之後,魂飛魄揚 ,不能著體,夜更苦長,竟夕不寐。汝方以為戲,足見子之心也。予每見子言語態度,非無情者,及 予言深情味,則子變色以拒我,豈可不解世事,而為是沽矯哉?諒孱繆之跡,不足以當雅意,深藏自 閉,將有售也。今日一言之後,餘將西騎矣。子無苦戲我。」嬌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 無言,妾知兄心久矣,豈敢固自鄭重以要君也,第恐不能終始,其如後患何?妾亦數月來諸事不復措 意,寢夢不安,飲食俱廢,君所不得知也。」因長吁曰:「君疑甚矣,異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濟, 當以死謝君。」生曰:「子果有志,則以策我。」嬌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因起出迎舅,嬌乃反 室,不可再語。生乃賦《石州引》詞,以記其事云: 懊恨東君催趲去程,春意牢落。梨花粉淚溶溶,知是為誰輕別。沖寒向晚,特地折取歸來,佳人 無語從地擲,瞥見卻驚猜,忍使芳塵歇。收拾道明窗淨几,瓶裡一枝,便添風月。因念多才,值此苦 寒時節。近新消減,料有萬斛春愁,芭蕉未展丁香結。甚日把山盟向枕邊說。 又越兩日,生凌晨起,攬衣向堂西綠窗內而立,背面視井簷,不知此時嬌亦起,在隔窗內理妝矣 。生誦東坡詩曰:「為報鄰雞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甫。」嬌聞之,自窗內呼生曰:「君有鄉閭之念 乎?」生因窺窗語嬌曰:「衷腸斷盡,無可導意,只得歸矣。」嬌曰:「君果誕妾那?既無意於妾, 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豈無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則若何謀之?」嬌曰:「今日間人眾 ,無可容計。東軒抵妾寢室,軒西便門達熙春堂,堂透荼架,君寢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霽,君自寢 所逾外窗,度荼羨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當與君會也。」生聞之,欣然自得,惟俟日暮, 得諧所願。至晚,不覺暴雨大作,花陰浸潤,不復可期,生悵恨不已。因作《玉樓春》詞,援筆書之 ,以寫怏怏之懷。詞曰: 曉窗寂寂驚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訴,低眉斂翠不勝春,嬌轉櫻唇紅半吐。匆匆已約歡娛處,可恨 無情連夜雨;枕孤裳冷不成眠,挑盡殘燈天未曙。生晨起會嬌於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綴詞示之 ,嬌低聲笑曰:「好事多磨,理故然也。然妾既許君矣,當別圖之。」是日,生侍舅從鄰家飲,至暮 醉歸,且思嬌早問別圖之言,疑嬌還復至也,又沉醉睡熟。嬌潛步至窗外。低聲呼生者數次,生不之 覺,嬌悵恨而回,又疑生之誕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縷髮,書盟言於片紙付嬌,嬌亦剪髮設盟以 復於生。雖是極意慕戀,然終於無便可乘。一日,生收家書以從父晉納粟補閬州武職,以生便弓馬, 取生歸侍行。嬌顧戀之極,作詩送行。詩曰: 綠葉陰濃花正稀,聲聲杜字勸春歸。 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淚濕衣。 生得詩和韻以復嬌,詩曰: 密幄重幃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歸。 文君為我堅心守,且莫輕拼金縷衣。 生終以嬌「綠葉陰濃」之語為疑,又成一詞寓《小梁州》以示嬌,詞云: 惜花長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樓。如今何況拋離去也,關山千里,目斷三秋,漫回頭。慇懃吩咐東 園柳,好為管長條。只恐重來綠成陰也,青梅如豆,辜負梁州,恨悠悠。 嬌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詞復之,詞云: 君去有歸期,千里須回首。休道三年綠葉陰,五載花依舊。莫怨好音遲,兩下堅心守。三隻骰兒 十九窩,沒個須教有。 嬌情不自已,復繼以詩云: 臨別慇懃詩語長,云云去後早還鄉。 小樓記取梅花約,目斷江山幾夕陽。 自後生從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臥,飲食起居,無非為嬌興念,以至沉思成病。因托 求醫,至舅家。數日,無便可乘與嬌一語。至於飲食俱廢,舅妗為之皇皇,醫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 意,勞思所致,終不能知生之心。數日,病小愈。一口,舅出報謁,生因強步至外廡,方佇立,俄而 嬌至生後,生駭然。嬌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來問兄之病。」生回顧無人,因前牽嬌衣欲 與語,嬌曰:「此廣庭也,十目所視,宜即兄室。」生與之俱,及門,忽雙燕爭泥墜前,嬌因捨生趨 視,俄舅之侍女湘娥突至嬌前。嬌大駭,生乃引去。至暮復會中堂,嬌謂生曰:「非燕墜,則湘娥見 妾在君室矣,豈非天乎?」生然其言,而悒怏之心,見於顏色。乃作《擷芳詞》一闋以自釋,詞
日如年,風輕扇,文園多病尋芳倦。春衫窄,庭院闐,獨步迴廊體嬌無羨。如花面,親曾見,千 方百計尋方便。藍橋隔,暮雲碧,燕兒墮也,又無消遣。 一日晚,嬌尋便至生室,謂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約,妾嘗思之,夜深院靜,非安寢之地。自前 日之路觀之,足以達妾寢所。每夕侍妾寢者二人,今夕當以計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時來, 妾開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嬌變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駒過隙, 復有鍾情如吾二人者乎?事敗當以死繼之。」生曰:「若然,餘何恨乎?」是夜將半,生乃逾外窗繞 堂後數百步至荼架側,久求門不得,生頗恐。久之,尋路得至熙春堂。堂廣夜深,寂無人聲。生大恐 ,因疾趨人,見嬌方開窗倚几而坐,衣紅綃衣,下白絲裳,舉首向月,若重有憂者,不知生之已至也 。生因抉窗而入。嬌忽見生,且驚且喜,曰:「君何不告,駭我甚矣。」生乃與嬌並坐窗下,時正夜 分,月色如晝。生視嬌,體態豔媚,肌瑩無暇,飄飄然不啻娥之下臨人間也。嬌謂生曰:「夜漏過半 ,幸會難逢,可就枕矣。」欣然與生相攜素手,共人羅帳之中。解衣並枕間,嬌曰:「妾年幼,殊不 諸世事,枕席之上,望兄見憐。」生曰:「不待多言。」兩情既合,嬌乃嬌啼嫩語,體若不勝,雨態 雲蹤,交頸之鴛鴦,和鳴之鸞鳳,無以逾者。一晌歡娛,而嬌娘千金之身,自茲失矣。歡會之際,不 覺血漬生衣袖。嬌乃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為他日之驗。」生笑而從之。有頃,雞聲催曉,虯漏 將闌,嬌令生歸室,因視生曰:「此後日間相遇,幸無以前言為戲,懼他人之耳目長也。」因口占《 菩薩蠻》詞以贈生: 夜深偷展窗紗綠;小桃枝上留駕宿。 花嫩不禁抽,春風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脈脈愁無那。 特地祝檀郎,人前口謹防。 生亦口占答之: 綠窗深仁傾城色,燈花送喜秋波溢。 一笑人羅幃,春心不自持。 雲雨情散亂,弱體羞還顫。 從此問雲英,何須上玉京。 嬌得生所和之詞,謝曰:「妾,女子也,情牽事感,殊乖禮法,幸垂明鑒,好為秘之。妾之托君, 亦無憾矣。」生辭,愧喜交集。自後,生夜必潛至嬌室,凡月餘,無有知者。豈期慾火所迷,俱無避忌 ,舅之侍女日飛紅、曰湘娥,皆有所覺,所不知者,嬌之父母而已。嬌亦厚禮紅等,欲使緘口。第飛紅 輩雖覺之,而未之敢發。 俄而,生以父書促歸。既歸,則寢食俱廢,思欲娶嬌為婦,乃作書達嬌曰:「前日佳遇,倏爾旬餘 。魂飛杳杳,每形清夜,松竹深盟,常存記憶。蒹葭之跡,得自托於蘭蕙之旁,為幸大矣。幽會未終, 白雲在念,自抵侍下,無一息不夢想洛浦之風煙也。家事經史,非為不復措念,縱一勉強,不知所以為 懷。有親朋見憐,於大人前致一語,天啟其衷,俾續秦晉,再世之盟,未嬸舅妗雅意若何。倘不棄庸陋 ,則張生之於鶯鶯,烏足道哉!茲因媒氏有行,喜不自制,臨此以布腹心,幸相與謀之,臨風以俟佳音 。家居元聊,偶思佳麗夜別之言,綴《永遇樂》一詞,並用錄呈,亦以見此情之拳拳耳。新霜在候,善 加保衛。」生寫書畢,並錄前所作《永遇樂》詞,緘封私付女媒氏,父母不知也。媒得書,既往見舅妗 ,且以生父命告之。勇為之開宴。次日,媒申前請,舅曰:「三哥才俊灑落,加以歷練老成,老夫得此 佳婿,深所願也。但朝廷立法,內兄弟不許成婚,似不可違。前辱三哥惠訪,留住數月,甚能為老夫分 憂。老夫亦有願婚之意,而於條有礙,以此不敢形言。」媒氏再三宛轉,終不能得。至晚,再置酒款媒 ,舅命妗主席,嬌時待立妗側,知親議之不諧也,心生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語耳。酒散,媒左右顧視無 人,欲致生書於嬌。「適嬌至媒前剔燈,媒因私語嬌曰:「子非厚卿之情人耶?厚卿有手書,令我私致 於子。」嬌竦然,微言應曰:「然。」淚隨言下。媒為之改顏,遂從身畔取書授嬌,嬌收置袖間,未敢 展視。妗起,嬌亦隨妗人室。次早,媒再請於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無不可,第以法禁甚嚴, 欲置老夫罪戾也?爾勿復言,此決不可。」媒知其不就,因告歸。舅又命妗酌酒與媒為別。嬌因侍立, 私語媒曰:「離合緣契,乃天之為也。三兄無事宜來,妾年且長,歲月有限,無以姻事不諧為念也。」 因出手書,令媒持歸,以復於生。媒既歸,道舅不允之由,遂以嬌書與生,生展視之,乃新詞《滿庭芳 》一閡,嬌所制也:
簾影飾金,簟紋浮水,綠陰庭院清幽。夜長人靜,消得許多愁。長記當時月色,小窗外,情話綢繆 。因緣淺,行雲去後,杏不見蹤由。慇懃,紅一葉,傳來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間阻,恩愛成休。應 是奴家薄命,難陪伴,俊雅風流。須相念,重尋舊約,休忘杜家秋。 詞後又有詩二絕。詩云: 雲重月難見,風狂雨不成, 尺書從寄意,傾淚若為情。 目斷芳千里,情分役寸心, 藉君憐舊日,莫絕羽鱗音。 生覽誦數遍,殊不勝情。每對花玩月,不覺淚下。 初,生與成都府角伎丁憐憐者,極相厚善。憐敏惠殊俊,常得帥府顧盼;生方妙年秀麗,憐憐尤見 傾慕。生自秋還鄉里,憐憐屢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陳仲游,亦豪家子也,見生每置 恨於臨風對月之間,因拉生至成都舒懷,遂同至憐憐之家。生既人,憐不勝欣喜,杯酒話款曲,生但面 壁,略不致意。憐怪之,委曲詢生,終不言。憐意其礙於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伴姐侍仲游寢 ,而自薦於生。生不得已,因與同席。枕邊切切詰生所以不見答之故,生乃具道與嬌娘相遇之情。憐問 曰:「嬌娘誰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憐又問:「其質若何?」生曰:「美麗清 絕,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風韻過之。」憐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嬌娘,又且美麗若此,豈非小字瑩卿者 乎?」生躁然曰:「爾何由知之?」憐曰:「向者帥府幼子將求婚,酷好美麗,不以門第高下為念,但 欲殊色,常捐數千緡,命畫工於近地十郡求問,伺隙繪人家美女以獻,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瑩肌白 ,眼長而媚,愛作合蟬鬢,時有憂怨不足之狀。嘗至帥府內室見之,因記其姓字,果然是否?」生曰: 「子如親見其人,即是此女。」憐曰:「宜子之視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常人視,佇目不 能去,第恨不見其身。今後至彼,願求舊鞋丐我。」生諾之,明日遂與陳仲游同歸。抵家後,生因追念 憐憐「天上人」之語,慨然賦詩一絕,詩曰:
自人仙境路已深,桃花與我是知心, 紛紛浪蕊迷蜂蝶,得似高山遇賞音。 生因悵恨再期杳杳,傷感成疾,困臥累日。父母驚異,因令人訪問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夢寐絕怪 ,將不能免,必須求善能驅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祈祝。生密使人厚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 為鬼物所憑,必當遠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聞巫言,大驚懼,以為誠然。於是,議 令生往舅家以避此難,擇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許之。嬌時在父母旁,聞生有來期 ,喜慰特甚。人回報,生亦欣快,隨覺病差愈,父母以為得計。及期,生戒行,病亦向安。於時,鴦簧 聲,百花竟發,園林錦繡,奪目爭妍。生至舅居,及門,遇嬌於秀溪亭。兩情四目,不能自止。暫叩寒 暄畢,生欲人謁舅,嬌止之曰:「今日鄰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寧玩賞牡丹,至暮方歸。姑至此少息,徐徐 而入可也。」乃與嬌並坐亭上,嬌因謂生曰:「君養攝不如平時,何故?今復來此何干也?」生疑其言 ,乃曰:「日月未久,何故忘予?自相離之後,坐不安席,味不適口,寢不著枕,行不重足,何止夜月 屋樑之思,中間請命嚴君,冀諧媒的,而天不從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風台雪榭,無一而非牽情惹 恨之處。百計重來,以踐舊約。今子乃有『復來何干』之辭,予失計甚矣。」嬌愧謝曰:「君心果金石 不逾,妾何以謝君?」因相與歡。移時,同步人室。生至其舊館,窗几依然,向時所書詩曲,左顧右盼 ,濡染如新,生悵然自失。復作《鷓鴣天》詞以記之,云: 甥館睽違已隔年,重來窗几尚依然。 仙房長擁雲煙瑞,浮世空驚日月遷。 濃淡筆,短長篇,舊吟新誦萬愁牽。 春風與我渾相識,時遣流鶯奏管弦。 至晚,舅妗歸,生拜謁甚恭,舅問生曰:「聞三哥有微恙,想二豎子遁矣。」生謝曰:「惟舅舅憐 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賜,沒齒不忘。」舅妗勞勉之。生就室,自後與嬌情意周洽,逾於平昔。 住數月,情意益厚。生因憶丁憐憐之言,求舊鞋於嬌。嬌力詢生曰:「安用敝履為哉?」生不以實 告,嬌不許。舅之侍女飛紅者,顏色雖美,而遠出嬌下,惟雙彎與嬌無大小之別,常互鞋而行,其寫染 詩詞與嬌相埒。嬌不在側,亦佳麗也。以妗性妒,未嘗獲寵於舅。常時出入左右,生間與之語。嬌則清 麗瘦怯,持重少言,佇視動輒移日。每相遇,生不問,嬌則不答,戲狎一笑,則使人魂魄俱飛揚。紅尤 喜謔浪,善應對,快談論,生雖不與語,亦必求事以與生言。嬌每見之,則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紅 亦與之親狎,嬌疑焉。生久求嬌鞋不獲。一日,嬌晝寢,生偶至其側,因竊鞋趨出。方及寓室,以他事 去,未曾收拾。飛紅適尾生後,見生遺鞋,紅乃疑嬌所與者,因收之。生罔知所以,及歸室索鞋,無有 也,因怏怏於懷。遂作《清平樂》詞以自記。詞云: 尖尖曲曲,緊把紅綃蹩。朵朵金蓮奪目,襯出雙鉤紅玉。華堂春睡深沉,拈來綰動春心。早被六丁 收拾,蘆花明月難尋。 及暮,嬌問生素鞋。生曰:「此誠我盜去,然隨已失之;諒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嬌乃止。蓋 飛紅拾歸,以付嬌也。然嬌以此愈疑生私通於紅矣。一日,見飛紅與生戲於窗外,捉蝴蝶,因大怒詬紅 。紅頗憾之,欲以拾鞋事聞妗,未有間也。後遇望日,眾出賀舅妗,嬌在焉。飛紅因語嬌所履之鞋,揚 言謂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遺之鞋也。」嬌變色,亟以他事語舅妗,會舅妗應接他語不聞。嬌因大疑生 使紅髮其私,乃大怨望。自後非中堂相遇,不復求便以見生。女工諸事,略不措意,怨隙之心,行住坐 臥皆是也。生亦無以自明。一日,生不意中漫於後園縱步,適於花下見鸞箋一幅,生取而視之,乃《清 平樂》詞也: 花低鶯踏紅英亂,春心重,頓成愁懶。 楊花夢散楚雲平,空惹起,情無限。 傷心漸覺成牽絆,奈愁緒寸心難管。 深誠無計寄天涯,幾欲問,梁間燕。 生披味良久,意謂嬌詞,而疑其字畫頗不類嬌所書,因攜歸置於室中書案之上,欲詢嬌而未果。抵 暮,西窗前有金籠養能言鸚鵡一隻,甚馴,嬌過其側,戲以紅豆擲之。鸚鵡忽言曰:「嬌娘子何打我也 ?」生聞之,亟出室招嬌。嬌不至,生再挽之方來。嬌人生室,正疑思不言,忽見案上花箋,因取視之 。良久,目申生不語。移時,生曰:「子何時所作也?」嬌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嬌亦不應。 生力究之,嬌曰:「此飛紅詞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詐妾?」生力辯,嬌並無一言。徘徊良久,長吁, 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爾相會愈疏。嬌終日熟寢,間一二日,才與生一見,見亦不交一言。凡月 餘,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逕造嬌室,左右寂然,惟見窗上有絕句一章云:
灰篆香難炷,風花影易移。 徘徊無限意,空作斷腸詩。 生察詩,知嬌之為己,且疑心之深也。乘間語嬌曰:「再會以來,荷子厚愛,視前時有加焉,邇日 形似之間,不能不為子所棄,何乎?」嬌初不言,生再詰之,嬌潸然涕曰:「妾自遇君之後,常恐力日 不足。今者君棄妾耳,妾何敢棄君。抑君意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苟有二心,有如此日。 」因指天自誓,以明無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嬌曰:「君偶遺鞋,飛紅得之;飛紅偶遺詞, 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之甚耶?妾不敢怨君,幸愛新人無以妾為念也。」生仰天太息曰:「有 是哉,吾怪邇日見子若有憂者,人之情態,豈難識哉?子若不信前誓,當前發大誓於神明之前。」嬌乃 回笑曰:「君果然否?」生曰:「何害?」嬌曰:「若然,後園中池,正望明靈大王之詞;此神聰明正 直,叩之,無不響應。君能同妾企伺大誓,則幸甚也。」生曰:「如命,想明靈大王亦知予心之無他也 。」嬌乃約以次早與生俱游後園,臨東池畔,遙望大王之伺,兩人異口同聲,拜祈設誓,其詞累千百, 不能備載。誓畢,攜手而歸,恩情有加焉。嬌乃作一詞與生,寓再團圓云: 芳心一點,柔腸萬轉,有意偷憐。 孜孜守著,甚日來結得惡姻緣。 語言是心聲,明神在上,說破從前。 天還知道,不違人願,再與團圓。 生得詞,亦口占一詞,寓白牡丹,備述心事以謝之,詞云: 一片芳心,被春拘管,重尋雲翼盟約。說與從前,不是我情薄。都緣燕逐情絲,蜂拈花蕊,便成執 著。密愛堪憐處,幾多寂寞。此心只有天知,終不成輕狂做作。縱滿眼閒花媚柳,也則無情摸索。後園 同步,遙告神明,地久天長更誰托,從合再與團圓,莫把是非斷卻。 自後嬌與生情好深篤,飲食起居,無不留意。生自此亦不與飛紅一語,紅察之,因大憾。一日,生 因縱步至後園牡丹叢畔,忽遇嬌先已在彼,遽擁抱之,必欲求合。嬌卻之,言曰:「醜陋之質,固不敢 辭於君,但慮雲雨初交,歡會方密,妾於情狀俱昏迷矣。能保人之不至?若有所覺,妾無容身之地矣。 」生聞其言,興已稍闌。遂與嬌瘴手而過別圃。不覺飛紅亦自後潛至,見嬌與生並行,因促步返舍,語 妗曰:「天氣晴暄,可入後園,牡丹盛開,能一觀否?」其實欲妗一行,襲敗嬌之蹤跡也。妗可其請, 遽命紅侍。行至園中,瞥見生與嬌並行於此亭畔,左右俱無人,妗因大疑,因呵嬌。生乃狼狽反室,惆 悵不已。知為飛紅所賣,故至為妗所覺,無以自釋。強作一詞《漁家傲》寫其悒怏云:
情若連環終不解,無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敗,應難挨,相看冷眼誰瞅睬。鎮日愁眉斂青黛 。欄杆倚遍元聊賴,但願五湖明月在,且寧耐,終須還了鴛鴦債。 越二日,生自知其跡不寧,乃告歸。舅妗亦不留之,嬌夜出,潛與生別曰:「天乎,得非命歟?相 會未期,而有是事,妾獨奈何哉。兄歸,善自消遣,求便再來。無以疑問,遂成永棄,使他人得計也。 」因泣下沾襟,生亦俺泣而別,嬌又作《一剪梅》詞授之。且曰:「兄歸時展視之,即如妾之在側矣。 」言終而去。詞之。 豆寇梢頭春意闌。風滿山前,雨滿山前,杜鵑啼血五更殘。花不禁寒,人不禁寒。離合悲歡事幾般 。離有悲歡,合有悲歡。別時容易見時難,怕唱陽關,莫唱陽關。 申生與嬌別歸,父母以生久在外,妨廢書史,間歲功名之會,又復在眼,遂令生於書齋溫習舊業。 生與其兄綸雖朝夕共學,而思嬌之念元時不然。夜則與兄異榻而寢,悵恨之辭,或形於夢寐,恨不能御 風縮地,一與嬌會。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滿,道經申生之門,因留宿於生家者累日。此時舅挈家以行 ,妗嬌寓生家,相隨不離硅步,兼飛紅、湘娥諸侍女雜然左右,生與嬌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 行,車馬喧闐,送者絡繹於道。妗與嬌各登車,諸侍女相隨先後。申生亦乘馬相送,闖其便曳簾挽車, 與嬌語舊,嬌淚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後,一日為別,不能堪處,況今動是三年,遠及千里 ,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見君乎?但恐妾垂首瞑目,骨化形銷,君將眠花臥柳,棄舊憐新,妾枕邊 恩愛,他人有之矣!」生曰:「明靈大王在彼,吾誓不為也。」嬌曰:「若然,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
。」乃占詩一首贈生: 欲語征夫促去忙,臨歧分袂轉情傷。 不堪千里三年別,恨說仙家日月長。 嬌於袖中又出香佩一枚,上有金銷團鳳,以真珠百粒,約為同心結贈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 暇可求便一來,毋以地遠為辭。」言未竟,軒車催動,霧隱前山,曉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別舅妗辭回 ,淒然歸於書室,間消永日,無不淚零,晨窗夕燈,學業幾廢。間為詞章,元不寄與嬌紅之語,他不暇 及。一日賦一曲,以示兄綸,皆寄其意於言詞之外,未嘗斥言也。詞云: 春風情性,奈少年辜負,竊香名譽。記得當初,繡窗私語,便傾心素。雨濕花陰,月篩簾影,幾許 良宵遇。亂紅飛盡,桃源從此迷路。因念好景難留,光陰易失,算行云何處。三峽詞源,誰為我寫出斷 腸詩句。目極歸鴻,秋娘聲價,應念司空否?甚時覓個彩鸞,同跨歸去? 兄見之,撫生背肩曰:「厚卿,以弟之才,當取青紫如拾芥,以顯二親,夫何流連光景。此詞固佳 ,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近,且移此筆,鏖戰文場可也。」生但無言,蓋生詞微寓與嬌相會之始 未,至亂紅飛盡之句,則直指飛紅媒孽之事,思恨之極,作為此詞,其兄不知也。及至八月,與兄俱就 秋試畢,即欲言歸,兄綸謂曰:「三年燈火辛勤,決以此舉,揭榜在近,何不少俟?」生曰:「兄學業 高遠,危中必矣:劣弟荒唐陋,孫山之外,不言可知。不欲久此,榜揭後,無面目回鄉也。」兄再四挽 留,生不得已,從之。逾數日,秋闈拆號,生與綸俱在高選。兄弟聯捧捷而歸。次年又與兄綸同及第, 兄綸受綿州緜山縣主簿,生以弓箭升,且授洋州司戶。兄弟歸家侍次。時有賣登科記於眉州者,舅因閱 之,見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歸謂妗曰:「二哥、三哥皆及第,吾家宅相得人矣,但恨相去千里,不 能親賀。」遂遣人致書,且詢問:「二甥榮授何官,如瓜期末及,能一來款我,以慰老夫忻喜之心否? 」生得書與兄謀曰:「舅有命召,兄宜一行。」綸曰:「父母在,焉可遠遊,委以家事?然舅妗所命, 亦不可違,長孫克家,弟固當往。」 於是,生欣然領命,即日治行詣舅任所。既至,舅見之,且賀且謝。須臾,妗嬌畢見,且曰:「別 後喜審吾甥兄弟俱擺危科,與有榮華。」生謙謝再三,又問二哥何以不來,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 妗等問勞盡禮,妗終以生前疑似之故,館生於廳事之東邊,去堂甚遠。生亦遠嫌,尋常非呼召而不入, 縱或一至嘗堂廡,未與嬌款狎,或與嬌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佇視,不能出一言。生殊元聊,住 十餘日,欲告歸,然終念遠來,未曾與嬌一語,悶悶不樂。徘徊久之,乃作詞寓相思會以述懷: 脈脈惜春心,無言耿思憶。 夜永如年,誰道藍橋咫尺。 緣分淺,何似舊日莫相識。 試問取柳千絲,愁怎織? 菱花頻照,兩鬢為誰雪積? 幾番會面,見了又元信息。 空追前事,把兩淚偷滴。 且看下梢如何是得。 一日,生晨起人謁妗,妗未起,生因忽遇嬌於堂側,時且早,左右俱未起,嬌亟出步前語生曰:「 妾別兄久矣,思念之心,未嘗少息。喜審近取高第,但恨命薄,不能執箕帚,以觀富貴,為大恨耳。兄 能不棄,不以地遠來臨,妾何以得此?妾與飛紅有隙,君所知也,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顧,而飛紅 方用事,跬步動容,無所求其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與兄一敘疇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見兄,必 晨昏人謁,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人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與兄一語也!」生曰:「我見事 變如此,終日死坐,孤苦之態,不能備言,方欲於一二日間,圖為歸計,緣未及與子一語,故未忍去, 今既若此,我雖在此,竟何益也?予將歸矣。」嬌曰:「妾以今日之故,屈事飛紅,尚未得其歡心,自 今以往,當愈屈意事之,萬一得回其意,則可與兄復如前日,兄果能少留月餘否?」因出袖中黃金二十 兩與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以工直持來,當與兄修治也。」生乃曰 :「若果有要謀,雖僻處鬼室,千日亦何害?」頃之,人漸眾,生遂出,愈無聊賴,時繞戶吟詠,以寫 懷抱。有二詩云: 庭院深深寂不嘩,午風吹夢到天涯。 出牆新竹呈霜節,匝地垂楊袞雪花。 覓句閒來消永日,遣愁聊復酌流霞。 狂風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報晚衙。 簟展湘紋浪欲生,幽人自感夢難成。 依牀剩覺添風味,開戶何妨待月明。 擬情蛙聲傳密意,難將螢火照離情。 遙憐織女佳期近,時看銀河幾曲橫。 生在舅家,自秋及冬,歲將暮矣,慕戀之心,終無以自遣,每以明燭,倚牀獨坐,夜半方就枕。所居 室東邊,有修竹數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婦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殯於亭中,經歲後移歸 鄉里,然精誠常在亭中,每為妖祟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詳。一夕,方掩關而坐,將及二更許,忽聞窗外步 履聲,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為怪。頃之,叩窗甚急,生出視,則見嬌娘獨立窗下,曰:「君何不俱,候 君久矣。」生不知妖,欣然與之入室,曰:「子何以得此來?」答曰:「舅妗熟寢,無有知者,故來相就 。」將旦,告去。囑生曰:「此後,妾必夜至,兄無乾不必至中堂。或入,偶相遇,不必以言相問,恐人 有所覺也。妾或與君語,幸無見答以狎邪之言,妾必有為,君宜引去不對,則人將謂君無心於妾,庶可釋 疑也。」生曰:「子若夜必一至吾室,吾人何干!」言訖遂去。自後妖夜必至,凡月餘,人莫知之。生常 經數日方一入中堂,左右問之,以他事對,或遇嬌,則遠望引避。常獨吟一詞,寓于飛樂以自喜曰: 天賦多嬌,惠蘭心性。 風標,憐才不減文蕭。 怕芝窗花館,虛度良宵。 密相捫,就長待燭暗香消。 向人前載跡,休把言語輕挑。 問誰知證,惟有明月相邀。 從今管取為雲雨,暮暮朝朝。 嬌自生再至,益屈己以事飛紅,平日玩好珍奇之物,紅一開口,則舉而贈之,錦繡綾羅,金銀珠翠, 惟紅所欲,人皆呼之為紅娘子。紅見嬌之待己厚也,漸釋舊憾,與嬌稔密,嬌結之愈至。時小慧年已長, 見嬌屈意事於紅,語嬌曰:「娘子通判之女,貴人也;飛紅,通判之妾,賤者也。奈何以貴事賤,此小慧 日久所不能平者。」嬌因歎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紅與我有隙,屢窘撓我。今生遠來已久,我不 能與之一敘間闊者,蓋阻於此耳。苟不屈己以結紅之心,或者與生胥會能保其無語乎?我不自愛而屈事之 者,為生設也。」因吟詩一絕云: 雨勤春寒花信遲,癡雲礙月夜光微; 披雲閣雨憑誰力,花開月圓且待時。 吟畢,因泣下。慧曰:「娘子芳年秀麗,稟性聰明,立身鄭重。向時遊玩花園與湘娥並行,娥不相讓 ,先登樓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幾不食者兩日,其負氣有如此者!前年罷官,西歸駟舍,牀帳 不備,重以繡茵,周以囉幃,猶思其不潔,焚沉麝,夜半方寢,其愛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眾所共知, 親族聚會,申請不明再四,終不肯出一聲,其重言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身於申生,若棄敝,而又下事 飛紅,喪盡名節,此妾之所木不曉者。況娘子詩詞清麗,文章華瞻,名聞於時久矣,當今少年才子咸願一 見而不可得,苟求婚姻,豈不能得一申生也!又兼申生一第之後,視娘子頗似無情,今雖在此,呼之而不 來,問之而不對,諒必有他意也,娘子何自苦執如此?」嬌曰:「爾勿言,天下豈復有鍾情如申生者乎! 以生之才美,必不負我,必得生而後已。」慧知嬌眷戀申生之心如鐵石,乃亦諂事飛紅。紅後感嬌之結己 備至,盡釋前憾,喟然謂嬌曰:「娘子近日以來,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與紅一言?紅受娘子之 恩厚矣,苟有效力,當以死報。」嬌但流涕不言。紅固叩之。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他何言?」 紅曰:「此易事,妗年尊,終日於小樓看經,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圖,敢不唯命!」嬌鄭重謝之 。自此,紅常與嬌為地,求以見生。然生每夜遇妖之後,以為真嬌之來,累十餘日不入中堂,精神昏倦, 終日思睡。嬌眷戀之極,情不能已。時作詩以記之,凡九首,其一曰:
情緣心曲兩難忘,夢隔巫山蝶思荒, 春事懶隨花片薄,愁懷偏勝柳絲長。 金松瘦削腸堪斷,珠淚闌珊意倍傷。 人自蕭條春自好,少年空爾惜流芳。 其二曰: 曉窗睡起翠蛾顰,天際晴霞曙色新。 錦字謾題機上恨,黃鵬為喚樹頭春。 每憐芳草愁花悴,偏覺幽魂人夢頻。 翠袖未殘空染淚,閨闈寂寂暗傷神。 其三曰: 一點芳心冷似灰,蘭闈寂靜鎖塵埃。 幾時閨思多慳澀,昨夜燈花又浪開。 夢裡佳期成慘淡,想中顏色若疑猜。 芙蓉帳小雲屏暗,一段春愁帶雨來。 其四曰: 春山癡恨攢秋思,不慰閒情只自知。 寥落肯容成獨夢,淒涼偏是蹙雙眉。 那知淺笑輕顰態,不記癡心似醉時。 對面相看只如此,知他欲負此生期。 其五曰: 豐帳春寒歎寂寥,羅衣那得血痕消。 無因得贖陽台路,有信無情恰是空。 佳況每從愁裡減,芳魂疑是夢中招。 成獨與堪惆悵,珠淚汪汪暗處飄。 其六曰: 曉起西牀一半開,輕移蓮步下芳階。 流鶯有恨空啼樹,塵榻無情自鎖埃。 薄倖動成經歲別,光陰在負少年懷。 每期對榻人長負,輸了愁眉淚滿腮。 其七曰: 咫尺天涯一望見,重簾十二擁朱欄。 斷腸芳草連天碧,作惡東風徹地寒。 寵裡飛禽堪再復,盆中覆水恐收難。 落花舞絮春如水,下卻朱簾不忍看。 其八曰: 屈指光陰又隔春,朱顏枉負一生身。 情牽相喚鶯聲細,腸斷無端草色新。 露帳銀牀初破睡,舞衫歌扇總生塵。 幾回惆悵空悲歎,只為無情薄倖人。 其九曰: 瘦盡紅芳綠正肥,枕中春夢不多時。 好將此日思前日,莫道佳期負後期。 鎮日閒愁魂去遠,殘春孤恨夢生遲。 憑誰寄與多情道,憔悴闌干怨落暉。 嬌娘吟畢,付與紅觀曰:「我別申生,動經一載之餘,今咫尺天涯,對面如此,我何以堪?」言已, 忽僕於地,紅扶之而起,良久方蘇。紅見嬌失意,懼妗有疑,乃誑妗曰:「嬌娘子多苦寒疾。」妗信之, 故嬌雖惟悴,不疑也。紅一夕至嬌所,嬌方掩淚獨坐,殊不勝情。紅因曰:「娘子如此而申生如彼,此豈 有人心者!妾近見申生,屢以實情告之,往往不顧,且其神思昏迷。況彼所居之地,名娼豔女甚多,想年 少不能自持,他有所昵,宜乎寡情於娘子,何自若乃爾。試一索之,便可知生之所為矣。」嬌見生之相棄 甚也,因紅語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紅房下小侍女蘭蘭夜出伺生起處。慧與蘭蘭同至生室前,見窗內燈 明,慧因穴窗細視,見生與一女子對坐,顏色態度與嬌娘無異,因私相歎駭。歸室、則見嬌與紅並坐於室 。慧曰:「娘子適至生室乎?」嬌曰:「我與飛紅同遣爾去,我二人坐此,未嘗動,爾安得妄言。」慧、 蘭同聲曰:」「適來申生與一女子相對而坐,絕似娘子。若此則彼為何人也?」嬌、紅大駭。良久,紅曰 :「舊聞此地多有鬼魅,諒必此類惑之,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因欲與慧、蘭等再出視之。時夜深,門守 甚嚴,不復可出,遂止。明晨,嬌詐以妗命召生人室。不過。再四召之,方來。小慧前導至後室,見嬌獨 坐,生彷徨欲去,嬌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將有事語君。」生不得已乃坐。嬌曰:「君近日何相棄 ?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芳是,豈平昔所望於兄者?」生不答。嬌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 「無之。」嬌曰:「不必隱諱。」生謂詐己,乃左右顧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嬌曰: 「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駭,因曰:「左右有人乎?」嬌曰:「無之。」嬌又曰:「妾自別君之後 ,迄今將兩歲矣,兄此來,妾亦何便得與君款密?何嘗囑君勿言?」生曰:「子何反覆也?子自前月以來 ,每夜必至我室,囑我勿言,懼飛紅之輩生釁也,子今乃有是說,何故?」嬌曰:「妾室未嘗一出,君之 室所居窮僻,久聞其中多怪,諒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飛紅之後,已得其歡心,日夕使人召兄 ,兄不至,縱一來,與兄談話,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謂,將謂兄有異心。夜來使小慧、蘭蘭伺兄起處, 乃見一女子,形狀如妾,與兄對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實之耳。君不信,則召紅證之。」乃潛使 人呼紅。紅至謂生曰:「郎君何棄娘子也?」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駭然汗下浹背,罔知所出,乃謝曰:「 非子眷眷不忘,則我將死於鬼祟手矣。第恨兩月以來,負子恩愛之情,其何以為報?」因大恐,不敢出息 其室,至暮猶在中堂。紅乃與嬌謀止,以生為鬼所惑告妗。妗疑之曰:「安有是理?」紅欲實其言,至一 更許,令生且出室,生懼不敢往。紅曰:「第往彼,妾將有為也。」因戒生曰:「今夜二鼓,妾與妗來觀 。如彼來,妾與妗遠望,恐見其類嬌,則生疑矣。如索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生勉強許之。至二更初 ,鬼果來,生雖與之對坐,心驚股栗。未定間,紅妗已至窗前;果見一婦人,妗欲細視,紅懼其事發露, 因大撫窗趨人,鬼果不見。生初聞嬌之言,且信且疑;及紅撫窗,鬼遁滅跡,生方大悟。嶺因詢生曰:「 適為何人?」生愧謝曰:「不知其鬼也,願妗救我。」於是妗與紅謀,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廣求名師符 水,以與生飲。生後臥病累日,亦尋向安。自爾,生起居,皆在宅內,嬌亦不以向日相棄介意,歡愛如平 日。或至生室連夕,妗亦不知也。生追思鬼惑之事,深感嬌、紅之救己,乃作《望江南》詞以謝之。詞云 : 從前事,今日始知。 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雲暮雨竟無蹤。 一覺大槐宮。 花月地,天意巧為容。 不比尋常三五夜,清輝香影隔簾攏。 春在畫堂中。 又兩月餘,妗以病死,嬌哀毀殊甚,幾不堪處。生見舅家事紛壇,乘間告歸。嬌因謂生曰:「昔日之 別,不謂復有今日,幸欣再會,奈何罹此禍變,哀毀之中,不暇與兄款曲,暫歸宜再來也。」因長吁曰: 「數年之間,送兄者屢矣,知相別後,能念妾勤心否乎?」生元言,但掩淚為別。明日辭舅,歸至家中, 父母聞妗之亡,皆驚動嗟泣。
明年六月,舅滿任回,再過生門,迎宿留住數日。自妗之死,飛紅專寵於舅,因宛轉為嬌媒,因與舅 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無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歸經理?且其瓜期末及也。」 舅欣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聞之,心切意喜,因乘間囑紅俾舅再三拉之。舅如言,力與生父 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兩月,舅即為再調任計,謂生曰:「家中事緒繁多,小兒幼 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與維持,俟有美赴之期,當竭力助行。」生諾之,舅遂行。生厚賂舅之左右, 莫不歡悅,生因與嬌絕無間隔。院宇深沉,簾掩映,玉枕相挨,鸞鳳並翼,或時朱欄共倚,舉盞飛觴,嬉 笑嘔吟,曲盡人間之樂。逾半載,舅以舉員未足,再調利州以歸。左右得生之賂,加以事大體重,無敢言 及之者,惟於舅前為生延譽。舅歸之後,見生經理其家,事事有倫,知生之才,能乾有餘,又妙年高第, 前程未可量,遂悔向日背親之謀,間使紅委曲問生。一夕,生方與嬌閒坐,紅趨至拜賀曰:「郎君、娘子 ,平昔之願諧矣,敢不賀?」嬌詢之,紅曰:「舅又有結好之意,使妾審訂郎君,懼郎君之不從也。」嬌 曰:「天果不違人耶?」 因大喜,明燈達旦,忘寐。生賦《內家嬌》詞以相慶云: 燈花何大喜,多情事,天意想從人念。子秀蘭房,才高柳絮,我登仕版,世忝簪紳。堪誇處。一雙兩 好,彼此正青春。夙世因緣,今生契合,昔時秦晉,重締姻親。慇懃謝紅葉,傳來佳耗,意密情真,記東 池畔,要誓神明。料得從今臨風對月,消除舊恨,慘雨愁云。管取團圓到廡,不負深盟。 是夕,紅反命於舅曰:「生意無不可也。」遂立遣媒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許,且曰:「此固所願也。 」擇日遣聘。 丁憐憐者,自生別後,久之,一入帥府,至西書院,所畫美人,猶在壁上。帥子坐其旁,憐憐仰視久 之。帥子問曰:「天下果有如此婦人乎憐曰:「有之。」因指嬌像曰:「聞此已入畫者,未能模寫其一二 。足極小,眉極修,詞草翰墨,無能出其右,以此女實之,想其他皆然。」帥子喜曰:「我將求婚此女。 」憐曰:「無用也,聞此女久有外遇,恐非全身。」帥子曰)「得婦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問。」憐悔 失言,力解不獲。帥子遂令親信懇告其父,求婚於王。王時眉州未回,故無言及此者。逮王再調歸家待次 之日,帥遂遣媒來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帥逼以威勢,賂以貨財,不得已遂許之。嬌夜掛帥書至生室, 告曰:「前日姻約復敗矣,帥子求婚,家君迫於權要,許之矣,兄何以為計?」生曰:「事在他日,當徐 圖之。」嬌自是見生愈密,然一相遇則慘慘不樂。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則聞者動容,或至流涕;雖 與生至相得,未嘗對生一歌,生或潛聽,嬌覺之則又中輟。生每以為嫌。至是,生不請,自歌詞《一叢花》 云: 世間萬事轉頭空,何物似情濃?新歡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無憑,佳期又誤,何處問流 紅?欲歌先咽意沖沖,從此各西東。愁怕到黃昏,窗兒外疏雨泣梧桐,仔細思量,不如桃李,猶解嫁東風 。 歌未終,黯黯然淚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嬌廣用金玉,售以遺生。一夕,家宴罷,至就寢 ,生被酒未能臥,嬌秉燭待側。生從容問曰:「爾來眷我,何益厚也?」嬌曰:「始者妾謂可托終身於君 ,今既不如所願,事兄蓋有日矣。雖盡此身,何足以謝!」生大感慟。居數日,嬌忽臥病,不得與生會者 僅二月。一日,舅出謁,生厚賂左右,欲一見嬌,左右扶嬌至生室之側,生迎與相見,鳴咽不已。良久, 嬌乃曰:「樂極生悲,俗語不誣。妾病不能扶持,生願不諧,死亦從兄,在所不恤也。」語竟,倚生之懷 ,似無所主。左右驚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自此悶悶,作事顛倒,語言無實,目前所為,旋踵而忘。舅 甚怪之。秋八月,帥子納幣促親期,舅許之。嬌病少廖,因他事怒小鬟綠英,綠英懷恨,乘間以嬌平日所 為之事,從實告舅。舅怒審實於紅,將治之,紅紿曰:「小娘子讀書知禮義,豈不知失身之為大辱?且重 厚少言,愛身若珠玉,擇地而行,待時而動,相公所知也;況申生功名到手,舉動不妄,堂廡之間,不命 之入不敢入,未嘗與嬌一語戲狎。倘有是事,妾豈不知也?或者小人之言,未宜深信,且親期在近,不宜 自為此不美也。」舅方寵任飛紅,信其言不復再問,只加防閒。申生度勢不可留,乃告嬌曰:「今日之事 ,舅知之矣,行計不可緩也。子親期去此止兩月,勉事新君,吾與子從此袂矣。」因以詞一首,寓《好事 近》與嬌為別。詞云:
一自識伊來,便許綰同心結。 天意竟辜人願,成幾番虛設。 佳期近也想新歡,遣我空懸絕。 莫忘花蔭深處,與西窗明月。 嬌覽詞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軀,乃不能謀一婦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忍乎?妾 身不可再辱,既已與君,則君之身也。」因掩面大慟,生方悟,去留未決。俄得家書,報父有疾,遣僕馬 促回。生使人候嬌,不得已。入謁舅告別。舅時坐中堂,嬌聞之,出立舅後,回目仁視,不能出半語,舅 曰:「子歸後,府君無恙,宜再來,嬌娘親禮在即,家事紛壇,無執乾者。」生辭曰:「令愛親期已近, 純歸侍亦須累月,又瓜期將及,動是數年,重會未可知也,舅宜善自愛。」生因再拜。舅曰:「嬌娘在近 出室,子來朝未定,未必相會。」因呼出別生。嬌聞語,灑淚不能止,懼舅見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 四呼之,不至。生遂別舅而歸。
嬌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嘗覽鏡,芳容頓改,幽豔暗消,楊柳迷煙,梨花帶雨;或見梁燕雙飛,征鴻 獨叫,則悽慘不自勝也。近半月,病癒甚,將不能起。紅乃潛書促生來,使與為訣。生得書,以無故不敢 告父母,乃夜遁潛至嬌之門,住兩日,舅亦不知也。生時艤舟岸下,冀一見嬌後即歸,蓋慮父母之知,必 獲重責,明日,舅送舊守出於郊外,時紅乃與嬌私出,即上生舟。嬌執生手大慟曰:「即不來矣,恨無以 報兄,不幸迫於父母之命,不能終身以相從。兄今青雲萬里,厚擇佳配,共享榮貴,妾不敢望也。妾向時 與兄擁爐,謂:『事不濟,當以死謝。』妾敢背此言那?兄氣質孱薄,常多病,善攝養,毋以妾為念。」 因出斷袖還生曰:「謝兄厚恩,復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愈慟,紅亦淚下。久之,紅懼有他變,詐語 嬌曰:「舅將至矣,宜速登岸。」嬌含淚口占一詞以贈生云:
郎今去也!拋奴去,恨共離舟,留不住。扶病別江頭,沾襟淚如雨。路遠終須別,一寸腸千結。此會
再難逢,相逢只夢中。
又吟一絕為別云:
合歡帶上真珠結,個個團圓又無缺;
當時把向掌中看,豈意今為千古別!
生得嬌詩詞,揖別歸舟而去;紅扶嬌登岸,但見舟人撥悼,浪翻風,彩急飛,征鴻易斷,目力有盡,
江山無窮。
生歸,枕席上無不流涕,嬌之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頭垢面,以求退親。父迫之,嬌引刀自裁
,左右救之,得不殞。
因絕食數日,不能起。紅委曲開諭之曰:「娘子平生俊快,豈不諳曉世事?帥家富貴極矣,子弟端方 俊拔,殆過申生,娘子不自開懷,保身自重,何苦如是耶?且聞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饑渴,其他 皆所不問,娘子何自棄也?況申生歸後,亦已議親貴族,彼蓋亦絕念於此矣。」因圖帥子之貌以獻曰:「 得婿如是,亦無負矣。」嬌曰:「美則美耳,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紅又詐為嬌舊遺生香 佩,下結以破環只釵,謂生遣遺嬌,因言已結他姻之意以相絕。嬌見之泣下,曰:「相從數年,申生之心 事,我豈不知者?彼聞我有他故,特為此以開釋我耳。」因取香佩細認,覺其虛,因曰:「我固知申生不 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終又背而之他,則我之淫蕩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終,人謂我何,紅 娘子愛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愛一身以謝申生也遂不復言。舅聞而亦憐之,但曰:「業已成矣,無可 奈何。」遣紅輩百端為之開釋,終莫能悟。嬌遂吟詩二首,寄與申生別云: 如此鍾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 汪汪兩眼西風淚,猶向陽台作雨飛。 月有陰晴與圓缺,人有悲歡與會別, 擁爐細語鬼神知,拼把紅顏與君絕。 間隔數日,嬌竟以憂卒。生接寄來詩章方曉,而嬌之訃音隨至。生茫然自失,對景傷懷,獨坐則以手 書空,咄咄若與人語。因賦《憶瑤姬》以弔嬌娘,詞曰: 蜀下相逢,千金麗質,憐才便肯吩咐。自念潘安容貌,無此奇遇。梨花擲處,還驚起,因共我擁爐低 語。今生拼兩兩同心,不怕旁人間阻,此事憑誰處?對明神為誓,死也相許。徒思行雲信斷,聽蕭歸去, 月明誰伴孤鸞舞。細思之,淚流如雨。便因喪命,甘從地下,和伊一處。 生兄綸見此詞尾句,知其語不祥,因再三慰解。追慕無已,殆不能堪。又於壁上題詩一絕,以別父母 ,詩曰: 竇翁德劭如椿古,蔡母年高與鶴齊: 生育恩深俱未報,此身先死奈虞兮。 又為詩一絕以別兄,詩曰: 當年鳳雅藹雙鸞,擬共翱翔萬里天, 今日雁行分散去,誰憐隻影叫蒼煙。 生題詩畢,索嬌所自贈香羅帕,自縊於書窗間,為家人所覺救免。兄綸與生之素識皆來勸解之。且曰 :「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年少科高,青雲足下,而甘死此女子手中耶?況天下多美婦人,何必如是?」生 色變氣逆,不能即對,徐曰:「佳人難再得。」因回顧二親叮嚀曰:「二哥才學俱優,妙年取功名,且及 瓜期,前程萬里,顯親揚名,大吾門戶,承繼宗祧,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顧兄綸曰:「雙 親年高侍養,純不孝,不能酬罔極之恩,惟兄念之。」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飲食,日漸贏,竟奄奄不起。 父母大慟,即日馳書告舅。舅得書,飛紅輩知之,舉家號位。舅因呼紅痛責之曰:「往時問汝,汝何不實 告我?稔成事變,以至於此,皆汝之咎。」紅不能對,因伏地請罪。久之,舅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 ,不可及矣。兩違親議,亦老夫之也。」因痛自悔。又謂紅曰:「申生丰儀如許,才學又如許,正昔人所 謂『我見汝猶憐,況老奴乎?,生前之願既已違之矣,與死後之姻緣可也。」紅曰:「然則如之何?」舅 沉吟半晌曰:「我今復書,舉嬌柩以歸於申家,得合葬焉。歿者而有知,其不怏怏於泉下也必矣。」紅曰 :「然。」於是復書,以此言告於生之父母,許焉。越月,得吉日戒嚴,遂舁嬌柩以歸生家。舅書自悔責 ,且謝兩背姻盟之非,仍遣紅來弔慰,營辦喪事。又月餘,詢謀僉同,乃合葬於濯錦江邊,葬畢,紅告歸 。 抵舍之明日,因與小慧過嬌寢所,恍惚見嬌與生在室,相對笑語,嬌謂紅曰:「喪事謝汝遠來營辦, 吾二人死無憾矣。我自去世,即歸仙道,見住碧瑤之宮,相距蓬菜不遠咫尺。朝歡暮宴,天上之樂,不減 人間,所願足矣。惟是親恩未報,弟年尚幼,一家之事,賴汝支吾,善事家君,無以為我念。明年寒食, 祭掃新墳,汝能為我一來,彼時又得相會也。」語未終,紅且驚且喜,倉皇告舅。舅復與往寢所物色之, 則無所有矣。惟見壁間之詞一閡云:
蓮閨愛絕,長向碧瑤深處歇。
華表來歸,風物依然人事非。
月光如水,偏照鴛鴦新家裡。
黃鶴催班,此去何時得再還?
舅見此詞,不覺哀悼。所留字跡,半濃半淡,尋亦滅去。舅與紅輩皆驚異,嗟歎而已。越明年清明日
,追思紅見嬌之事,呼僕命騎往詣墳所。灑酒莫位之際,唯見雙鴛鴦飛翔上下,捕之不得,逐之不去,祭
奠之畢,倏然不見。後人故名為鴛鴦塚云。
第二十卷
離魂記 天授三年,清河張鎰,因官家於衡州。性簡靜,寡知友。無子,有女二人。其長早亡,幼女倩娘,端 妍絕倫。鎰外甥太原王宙,幼聰悟,美容范,鎰常器重,每曰:「他時當以倩娘妻之。」後各長成。宙與 倩娘常私感想於寤寐,家人莫知其狀。後有賓察之選者求之,鎰許焉。女聞而鬱抑;宙亦深恚恨。托以當 調,請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陰恨悲慟,訣別上船。日暮,至山郭數里。夜方半,宙不寐,忽聞 岸上有一人,行聲甚速,須臾至船。問之,乃倩娘步行跣足而至。宙驚喜發狂,執手問其從來。泣曰:「 君厚意如此,寢食相感,今將奪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將殺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宙非意所望
,欣躍特甚。遂匿情倩於船,連夜遁去。倍道兼行,數月至蜀。 凡五年,生兩子,與鎰絕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負,棄大義而來奔君。向今 五年,恩慈間阻。覆載之下,胡顏獨存也?」宙哀之,曰:「將歸,無苦。」遂俱歸衡州。既至,宙獨身 先至鎰家,首謝其事。鎰大驚曰:「倩娘疾在閨中數年,何其詭說也!」宙曰:「見在舟中!」鐵大驚, 促使人驗之。果見情娘在船中,顏色怡暢,訊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異之,疾走報鎰。室中女聞, 喜而起,飾妝更衣,笑可不語,出與相迎,翕然而合為一體,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常,秘之。惟親戚 間有潛知之者。後四十年間,夫妻皆喪。二男並孝廉,擢第至丞尉。
事出陳玄 《離魂記扒》云:玄 少日常聞此說,而多異同,或謂其虛。大歷未,遇萊蕪縣令張仲規 ,因備述其本末。鎰則仲規堂叔,而說極備悉,故記之。
韋臯 唐兩川節度使韋臯,少游江夏,止於姜使君之館。姜氏孺子曰荊寶,已習二經。雖兄呼於韋,而恭事 之禮父也。荊寶有小青衣曰玉蕭,年才十歲,常令祗侍韋兄,玉蕭亦勤於應奉。後二載,姜使君入關求官 ,而家累不行。韋乃居上頭陀寺,荊寶亦時遣玉蕭往役給奉。玉蕭年稍長大;因而有情。時陳廉使韋常侍 得韋季父書云:「姪臯久客貴州,」切望發遣歸覲。」廉使啟緘,遺以舟楫服用,仍恐淹留,請不相見, 泊舟江瀨,俾篙工促行。韋昏瞑拭淚,乃裁書以別荊寶。寶頃刻與玉蕭俱來,既悲且喜。寶命青衣從往, 韋以違覲日久,不敢俱行,乃固辭之。遂與言約。少則五載,多則七年,取玉蕭。因留玉指環一枚,並詩 一首遺之。
暨五年,既不至,玉蕭乃靜禱於鸚鵡洲。又逾年,至八年春,玉蕭歎曰:「韋家郎君,一別七年,是 不來早,遂絕食而殞。姜氏憫其節操,以玉環著於中指而同殯焉。 後韋鎮蜀,到府三日,詢獄囚,其輕重之係,近三百餘人。其中一輩,五器所拘,偷視廳事私語云: 「僕射是當時韋兄也乃厲聲曰:」「僕射,僕射,憶姜家荊寶否?」韋曰:「深憶之。」「即某是也。」 公曰:「犯何罪而重係?」答曰:「某辭韋之後,尋以明經及第,再選青城縣令。家人誤廨舍庫牌印等。 」韋曰:「家人之犯,固非己尤。」即與雪冤。仍歸墨綬,乃奏眉州牧。敕下,未令赴任,遣人監守,且 留賓幕。時屬大軍之後,草創事繁,凡經數月,方問玉蕭何在。姜曰:「僕射維舟之夕,與伊留約七載是 期,既逾時不至,乃絕食而終。」因吟留贈玉環詩云: 黃雀銜來已數春,別時留解贈佳人。 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 韋聞之,益增淒歎,廣修經像,以報夙心。且想念之懷,無由再會。 時有祖山人者,有少翁之術,能令逝者相親。但令府公齋戒七日。清夜,玉蕭乃至。謝曰:「承僕射 寫經造像之力,旬日便當托生。卻後十三年,再為侍妾,以謝鴻恩。」臨去微笑曰:「丈夫薄情,令人死 生隔矣。」後韋以隴右之功,終德宗之代,理蜀不替。是故年深,累遷中書令。天下響附,滬、歸心。因 作生日,節鎮所賀,皆貢珍奇。獨東川盧八座送一歌姬,未當破瓜之年,亦以玉蕭為號。觀之,乃真姜氏 之玉蕭也。而中指有肉環隱出,不異留別之玉環也。韋歎曰:「吾乃知存歿之分,一往一來,玉蕭之言, 斯可驗矣。」
崔護 博陵崔護,姿質甚美,少而孤潔寡合。舉進士第。清明日,獨游都城南,得居人莊。一畝之宮,而花 木叢萃,寂若無人。叩門久之,有女子自門隙窺之,間曰:「誰耶?」護以姓字對,曰:「尋春獨行,酒 渴求飲。」女入,以杯水至。開門設牀命坐,獨倚小桃斜柯佇立,而意屬殊厚。妖姿媚態,綽有餘妍。崔 以言挑之,不對,目注者久之。崔辭去,送至門,如不勝情而入。崔亦眷盼而歸,爾後絕不復至。
及來歲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逕往尋之。門院如故,而已鎖矣。崔因題詩於左扉曰: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後數日,偶至都城南,復往尋之,聞其中有哭聲。叩門問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護耶?」曰:「
是也。」又哭曰:「君殺吾女。」驚但莫知所答。父曰:「吾女笄年知書,未適人。自去年已來,常恍惚
若有所失。比日與之出,及歸,見左扉有字,讀之,人門而病。遂絕食,數日而死。吾老矣,惟此一女,
所以不嫁者,將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殞,得非君殺之耶!」又持崔大哭。崔亦感慟,請人哭之,尚
儼然在牀。崔舉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須臾開目,半日復活。父喜,遂以女歸之。
買粉兒 近有一富家,只生一男,龍姿過常。游市,見一女子美麗,賣胡粉。愛之,亡由自達。乃托買粉,日 往市,得粉便去,初無所言。積漸久,女深疑之。明日復來,問曰:「君買此粉,將欲何施?」答曰:「 意相愛樂,不敢自達。然恒欲相見,故假此以觀姿耳。」女悵然,微應之曰:「見愛如斯,敢辭奔赴。」 遂竊訂約。薄暮,果到。男不勝其悅,把臂曰:「宿願始申如此!』歡踴,遂死。女惶懼不知所以,因遁 去,明還粉店。至食時,父母怪男不起,往視已死。當就殯殮。發篋笥中,見百餘裹胡粉,大小一積。其 母曰:「殺吾兒者,此粉也。」入市遍買胡粉,以此女比之,手跡如先。遂執問女曰:「何殺吾兒?」女 聞嗚咽,具以實陳。父母不信,遂以訴官。女曰:「妾豈復吝死!乞一臨屍盡哀。」縣令許焉。逕往,撫 之慟哭曰:「不幸致此,若死魂而靈,復何恨哉!」男豁然更生,具說情狀,遂為夫婦,子孫繁茂焉。
第二十一卷
賈雲華還魂記 魏鵬,字寓言,其先矩鹿人。九世祖飛卿,宋高宗朝仕至御史中丞。以論秦檜誤國,貶襄陽令,死葬 白馬山,子孫遂留居焉。宗族蕃衍,富擬封君,迨元尤盛。鵬父巫臣,延 初參政江浙行省,生鵬於公廨 ,而父卒。母郢國蕭夫人攜鵬暨二兄扶櫬歸襄陽。生五歲通五經,七歲能屬文。眉目如畫,肌膚瑩然。鄉 里以神童稱之。至正間,累舉不偶,深置恨焉。嘗曰:「大丈夫當唾手以取功名,而一第乃不可得耶!」 因撫几長歎。蕭夫人聞之,恐其悒鬱成疾,遂命之曰:「錢塘汝父同鄉也,凡此時名師夙儒,多前日門生 故吏。汝在講業,庶或有成。況東南大蕃,山水奇勝,可以開豁心胸,吟詠情性,汝其行哉?勿事一室。 」乃於懷中出書一緘,付之曰:「到彼讀書之暇,當往訪故賈平章婦邢國莫夫人,以此呈之,議汝姻事。 吾自有說,慎勿妄開也。」生退,私啟其封,始知母氏與彼有指腹之約,喜不自勝,促駕而行。
生奉命翌日戒行,逾月抵杭,僦居於北關門邊嫗家,嫗善延納,生頗安之。越數日,舍館既定,乃漸 出遊。問故人,無一在者。惟見湖山佳麗,清景滿前,車馬喧門,竺歌盈耳。生乃賦《滿庭芳》詞一闋以 紀其勝。因題房舍紙窗之上,詞云: 天下雄蕃,浙江名郡,自來惟說錢塘。水清山秀,人物異尋常。多少朱門甲第,鬧叢俚爭沸絲簧。少 年喀,謾攜綠綺,到處鼓鳳求凰。徘徊應自笑,功名未就,紅葉誰將?且不須惆悵。柳嫩花芳。又道藍橋 路近,願今生,一飲瓊漿。那時節,雲英覷了,歡喜殺裴航。 偶,邊嫗見之,問曰:「斯作,郎君所綴乎?」生未答。嫗曰:「郎君豈以老婦為不知音者耶?大凡 樂府蘊藉為先,此詞雖佳尚見娬媚,歐、晏、秦、黃,迨不如是。」生聞之,乃大驚。因致謝曰:「淺陋 之言,獻丑多矣。」因諏嫗出處,方知為達睦丞相寵姬。丞相薨,出嫁民間,今老矣。通詩書,曉音律, 喜笑談,善刺繡,多往來達官家,為女子師,皆呼為邊孺人。生曰:「然則丞相政與先公使參及賈平章為 同輩人矣。」嫗駭曰:「郎君豈魏參政子乎?」生曰:「然。」真韓子所謂稱其家兒者也。因出杯款生。 生乃得備詢參政舊日僚家。嫗曰:「俱無矣。惟賈氏一門在此耳。生曰:「老母有書達彼,敢托為之先啟 。」嫗許諾。生又問:「平章棄祿數年,今有誰在,生事若何?」嫗曰:「平章一子名麟,字靈昭,一女 名娉聘,字雲華。母夢孔雀銜牡丹蕊懷中而生。論顏色則若桃花之映春水,論態度則似流雲之迎曉日。十 指削纖纖之玉,雙羹綰裊裊之絲。填詞度曲,李易安難繼後塵。織錦繡圖,蘇若蘭詎容獨步耶。邢國鍾愛 之,但從餘講學,予自以為弗如也,且夫人勤勵治產有方,珠履玳不減昔時之豐盛,鐘鳴鼎食宛如向日之 繁華。」生聞之,知其必指腹之人也。急欲一往。會嫗病目,弗能前,遂止。
夫人訝嫗久不來,乃遣婢春鴻往嫗家問焉。時嫗目愈,欲偕行。值生偶出,嫗乃先隨鴻往詣夫人謝, 且道魏生母寄書事。邢國駭愕曰:「政爾念之,今焉致此?亟為我召來,勿緩也!」春鴻承命復至請生, 生便同行。既及門,鴻先人。俄而二青衣導生至重堂,即東階少立。邢國服命服出坐堂中,生再拜。夫人 曰:「魏郎幾時來耶?」生曰:「數日耳。」命坐。茶罷,夫人曰:「記得別時尚在襁褓,今長成若是矣 。」慰勞甚至。且問蕭夫人暨安否。生答以幸俱無恙。夫人為生道舊如在目前,但不及指腹誓姻之說。生 疑之,乃顧隨來老僕青山解囊,取母書投上。夫人拆封觀畢,納諸袖中,亦不發言。頃間一童子出,娟娟 如瓊瑤。夫人命拜生,生答拜。夫人曰:「小兒子也,當教之,乃達禮耶。」復命侍妾秋蟾曰:「召娉娉 來。」須臾,邊嫗領二環復擁一女子,從繡幕後冉冉而至,面生前展拜,生逡巡欲避。夫人曰:「無妨, 小女子也。」拜畢,退立於夫人座右。邊嫗亦侍坐於隅。竊窺娉娉真國色,雖西施、洛神未可優劣。生見 後,魂神飛越,色動心馳。恐夫人覺之,即起身辭出。夫人曰:「先平章視先參政猶骨肉,尊堂亦視老身 如姊妹。自二父雲亡,兩家闊別,魚沉雁杳,音耗不聞,本謂此生無復再見,豈意餘年得睹英妙,老懷喜 慰,何可勝言。郎君乃爾寡情耶?」生揖返席,不復敢辭。邢國目娉娉人,意若使治具,然於時開宴,水 陸畢陳。夫人親酌飲生,生跪受而飲。既而命麟與娉娉更勸迭進。娉酒至,生辭以乍出遠方,久瓊櫱,今 不勝杯酌矣。娉娉捧杯再拜,生欲熟視之,固辭不敢先飲。夫人曰:「郎君年長於汝,自今以後既是通家 ,當為兄妹,汝宜跪勸。」娉遂跪。生倉惶遽接,一吸而盡。娉娉收杯至夫人前,瀝餘酒於案曰:「兄飲 未酹,更告一杯可乎?」夫人笑曰:「才為兄妹,便鐘友愛之情,郎君豈得戛然乎?」邊嫗亦從旁相勸, 生乃杯飲。夫人復讓邊嫗曰:「郎君既舍汝家,乃不早以見告,當滿罰一觥。」嫗笑而飲。宴罷告歸。夫 人曰:「郎君毋還邸中,只在寒舍安下。」生略辭。夫人曰:「貧家寂寞,願勿嫌也。」即呼家僕脫歡、 小蒼頭宜童引生於前堂外東廂房止宿。 生入門,但見屏幃牀褥、書几浴盆、筆硯棋琴靡一不備。嫗家行李亦已在焉。生既得定居,復遇絕色 ,且驚且喜,睡不能成,因賦《風人松》一詞,乘醉書於粉壁之上。詞曰: 碧城十二瞰湖邊,山水更清妍。 此邦自古繁華地,風光好,終日歌弦。 蘇子宅邊桃李,坡公堤上人煙。 綺窗羅幕鎖嬋娟,咫尺遠如天。 紅娘不寄張生信,西廂事,只恐虛傳。 怎及青銅明鏡,鑄來便得團圓。 是夕,娉娉反室亦厚憶生。因呼侍女朱櫻曰:「魏兄臥否?」櫻曰:「弗知也。」娉語之曰:「汝往 廂房窺之。」去良久,返命云:「郎君微吟燭下,若有深思。既而取筆題數行於壁問,諦視之,乃《風人 松》詞也。」娉曰:「汝記憶乎?」櫻曰:「已記之矣。」遂口占一過。娉儒毫展雙鸞霞箋次其韻,頃刻 而就。封緘付櫻曰:「明早汝奉湯與郎君盥面時,以此授之。」櫻收於囊。次日黎明,如教而往。生盥洗 畢,櫻出緘謂生曰:「娉小娘致意郎君,有書奉達。」生取視之,乃和生所賦壁間《風人松》,詞云: 玉人家在漢江邊,才貌及春妍。 天教吩咐風流態,好才調,會管能弦。 文采胸中星斗,詞華筆底雲煙。 藍田新鋸壁娟娟,日暖絢晴天。 廣寒宮闕應須到,霓裳曲,一笑親傳。 好向嫦娥借問,冰輪怎不教圓。 生讀之數過,不忍釋手。知娉娉賦情特甚也,遂珍藏於書笈中。方欲細詢娉情性,而夫人已遣宜童召 生矣。生偕童人,夫人見生來迎,謂生曰:「郎君奉命萱堂,遠來遊學,不可玩時廢日。此中有大儒何先 生者,及門之士常數百人。郎君如從之游,必有進益。贄見之禮吾已辦矣,食罷請行。」 生睹聘後,萬念俱灰,不求聞達,惟雲華是念。不虞,夫人之逼令就學,也黽勉應承,然亦不數數往 也。因念夫人雖甚見愛,而掛口不及姻事,且令與娉娉認為兄妹,蓋有可疑,而元從質問,乃潛詣伍相詞 祈夢,得神報云:「灑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見娥。」既覺莫曉所謂,但私識之。一日偶與朋友游西湖 ,娉伺生不在,攜侍姬蘭苕潛至其室,遍閱簡牘,見有《嬌紅記》一冊,笑謂苕曰,「郎見讀此書,得無 壞心術否乎?」因戲題絕句二首於生臥屏上: 淨几明窗絕點塵,聖賢長日與相親。 文房消灑元餘物,惟有牙籤伴玉人。 花柳芳菲二月時,名園剩有牡丹枝。 風流杜牧還知否,莫恨尋春去較遲。 抵暮,生歸見詩,知為娉作,深侮一出,不得相見。乃賡其韻,用趙松雪體行楷書於花箋,以答娉。 詩曰: 冰肌玉骨出風塵,隔水盈盈不可親。 留下數聯珠與玉,憑將吩咐有情人。 小桃才到試花時,不放深紅便滿枝。 只為易開還易謝,東君有意故教遲。 寫畢,元便寄去。躊躇間,忽春鴻來謂生曰:「夫人間郎君西湖歸,懼為酒困,遣妾持武夷小龍團茶 奉飲。」生喜甚,即啜一甌。因移身逼鴻坐,笑語鴻曰:「娉小姐既視我為兄,汝何惜暫為我婦。」鴻變 色曰:「夫人理家嚴肅,婢妾只任使令,豈敢薦枕於君,以污清德。」生曰:「東園桃李,片時春也,何 害?」遂與鴻狎。且謂鴻曰:「吾有一柬奉娉娉,能為我持去否?」鴻曰:「敢不承命。」當亟遞去。鴻 人,遇娉茶堂中,即以與之。娉急置於懷,矚鴻勿泄。返室觀之,乃和其絕句二首。讀罷歎曰:「清楚流 麗,類其為人。」言未已,聞夫人呼曰:「有客。」娉趨出,乃外兄莫有壬也。自寞城來省,邢國因設宴 待之,生亦與坐。夫人以久別有壬,且悲且喜。姑姪勸酌,不覺至醉。兼之有壬遠來,驅馳鞍馬,困憊不 任酒,急欲休息,苦告夫人。夫人乃令脫歡扶掖至禮賓堂之南小齋內臥。生亦隨出,獨立於重堂。亡何夫 人亦眩暈思臥,乃先就榻。惟娉娉率諸婢收拾器皿,鎖閉門戶。 朱櫻持燭伴娉出重堂巡邏,見生孤立。驚曰:「兄未寢乎,何此延佇?」生告以渴甚,求漿弗能得。 婚即令櫻人廚中取茶,因代櫻執燭置案上,燭為風爍蠟液淚流,娉以金剪剪之曰:「汝亦風流乎?」生曰 :「子不聞李義山詩云: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娉曰:「義山浪子耳,何眷戀之深也?」 生曰:「人同此心,心同此意,焉可以此病義山乎?」娉曰:「然則兄亦義山之流亞矣。」生曰:「風情 幽思,自謂過之。」娉曰:「若是之言,真風流蘊藉之士也。但佳句雲,勞心者,果勞何事。不知商隱亦 有是乎?」生曰:「室邇人遐故也。」娉不答,指壁上琴曰:「兄善是那?」生曰:『,幼耽此技,小姐 聞亦能之。」娉曰:「謾寄指耳,敢言能乎。」俄朱櫻捧茶至,娉起遞與生,生謝曰:「何煩鄭重?」娉 曰:「愛親敬兄,禮宜如是。」生將促席與言,娉遽斂身曰:「今夕夜深,兄宜返室。來宵有便,當詣聽 琴,幸勿他往也。」各道萬福而退。 次日,夫人中酒不能起,薄暮,娉偷至廂房。生正懸望佇階前,陡見娉來,喜心翻倒,即擁娉人,坐 定。生拂几焚香,解錦囊出天凰環佩琴請娉彈。娉羞澀固辭。生於是轉軫調弦,鼓關雎一曲,以感動之。 娉曰:「吟揉綽注一一皆精。但,惜取聲太巧,下指略輕耳。」生甚服其言。必欲觀娉之指法,請之不已 。娉乃命朱櫻取琴放前瑯石桌上,操雉朝飛一調以答生。生曰:「佳哉指法。但此曲未免淫豔之聲多。」 娉曰:「無妻之人,其詞哀苦,其聲淒怨,何淫豔之有?」生曰:「子非牧犢子妻,安能造此妙乎?」娉 無言,惟微哂而已。是夕談話稍款,言情頗深。值夫人睡覺,呼娉索人參湯。娉惶恐走去。生茫然自失, 魂魄俱喪,面若死灰,大失所望。因枕上賦《如夢令》一詞自悼,詞云: 明月好風良夜,夢楚王台下, 雲散雨收,難成佳會,又為虛話。 誤也,誤也。青著眼兒乾罷。 平旦,生起整衣冠,趨夫人閣問安否。出入重堂,轉從堂後循曲巷欲造娉室,迷路而回,至清凝閣前 少憩。時娉正坐閣,低鬟束雙彎,著繡鞋。生即屏身戶外,窺於隙間,為娉小婢福福見之,報與娉。娉大 憤,將起白夫人。生惶恐告娉曰:「向於夫人處問安,路迷至此,兄妹之情,寧忍見窘。」娉曰:「男子 無故不入中堂,況可直造人家閨閣乎!今且恕兄,後再勿至。」生連揖不已。娉曰:「聊恐兄耳,毋勞深 謝。」因指閣前靈清小瓦盆養瑞香一株,命福福云:「送去兄臥房中,為幽人之伴。」生曰:「得此一枝 ,當貯諸金屋。」娉笑而頷之。福遂捧花送生出。生知福乃娉之親隨,即探囊中金數星與之,冀其傳遞簡 帖,潛通慇懃,福拜而受之。自此得其用矣。 然生自離家之後,兩月有馀。寒食初過,清明又到。夫人備酒肴,召鄰曲及邊嫗,並拉生出郭掃墳。 惟娉娉以小疾新愈,不得偕行。生覘知娉不往,乃佯出,夫人留之。生曰:「適何先生遣人見呼,不敢不 去。弗及拜平章神道,意甚怏然。」夫人曰:「先生召無諾,宜速往也。」生去。夫人亦登輿,舉家畢從 。惟留福福及小女使蘭苕伴娉。生度夫人行遠,徐徐而歸,至重堂門,閉不得入,徘徊底下。福福聞人履 聲,謂是客至。啟門問之,乃生也。生急持福裙問娉所在,欲見之。福曰:「小姐敏慧聰明,知書識禮, 持身謹慎,不離閨房,貞靜幽嫻,凜不可犯。妾安敢闇昧導君唐突西子。」生曰:「吾之遇汝,自謂有緣 。雖張珙之紅娘不啻過也。今汝乃有是言,予觖望甚矣。」福沉吟半晌曰:「彼雖以禮自持,然幽情頗切 ,吾嘗見其攬鏡自照,回顧妾曰:『我何如月中之娥也。妾復之曰,不已誇乎。彼乃曰,『娥雖貌美,叵 耐只孤眠。由是觀之。可知情寄也。」生曰:「為今之計,將若之何?」福曰:「妾有吳鮫手帕。郎君試 為情詩書其上,我當持與之觀。郎君輕步踵妾後窺之,彼若動心,事諧必矣。」生欣然握管題以付之。詩 曰: 絞綃元自出龍宮,長在佳人玉手中。 留待洞房花燭夜,海棠枝上試新紅。 福袖帕入,生尾福後至柏堂。娉方倚欄玩庭前新柳曰:「綠陰如許矣。」因誦稼軒詞云:「莫去倚危 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生遽前撫其背曰:「斷腸何所為乎?」娉驚曰:「狂生又至此耶!」生曰: 「韓壽竊香,相如滌器,狂者固如是乎!」娉乃命福取茶。福佯墮手帕於地,娉拾而觀之,見詩怒曰:「 此必兄所為。小妮子何敢無憚如是,吾將持以白夫人。」生謝再三,繼之以跪。娉因回顏一莞,收置懷中 曰:「勿多言,姑此共坐,少敘半晌之歡。倘老母來歸,則無及矣。」生大喜,就坐。娉呼福出江瑤薦酒 ,親持金荷葉杯,酌以勸生。生辭不飲。娉因勸,生謝曰:「此意良已勤,政昔人謂雖吃錐子,亦醉不煩 酒。」略飲數杯,因命撤去,娉從之。生乃促席與娉聯坐,語娉曰:「我奉命慈親,為此姻事,艱難水陸 ,千里遠來。今夫人了無一語道及前盟,必有他謀。事恐中變,命為兄妹,其意可知。子復漠然路人相視 ,殊無聊賴。久擬賦歸,但以未與子言,故遲遲不決耳。今幸相逢,難期再會,予之心事,子既知之,諧 與不諧,明以見告,勿徒使我為東南留滯之客也。」娉聞之,撫髀歎曰:「餘豈木石人哉,兄之此言,豈 知我者。妾自遇兄來,忘食廢事,心動神疲,夜寐夙興,惟君子是念。願以葑菲,得侍閨房,偕老百年, 乃深幸也。第恐天不與人行方便,不能善始令終。張珙、申純可為明鑒。」兄如不棄管蒯,妾可永執箕帚 ,毋輕一舉,當計萬全。」生曰:「若待六禮告成,則予墓草宿矣。子其憐之,毋吝今夕。」娉未及對, 而蘭苕告夫人回矣。生倉惶趨出。是月三日丙午也。
丁未清晨,生人謁,夫人曰:「昨因祭掃就西湖上諸寺一行,佳景滿前,令人應接不暇。所惜者,寓 言不在耳。」生唯唯而退,至中堂側門與娉相遇,侍妾森然,前遮後擁,彼此注視,莫交一言。生歸室悶 悶,因誦崔顥黃鶴樓詩云:「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娉過窗外聞之,因穴窗呼生曰:「男 兒向懷上之切乎。」生曰:「事屢參差,終不能就,處此無益,莫若歸爾。」娉曰:「少頃當令福福請君 。」言訖而去。早飯罷,福福果來。謂生曰:「娉娘有柬奉君。」生取視之,乃詩一首,云:
春光九十恐無多,如此良宵莫浪過。
寄與風流攀桂客,直教今夕見嫦娥。
讀畢,生喜不自制。
然,視日之斜,汲汲然,望夜之至。豈期向午,生之故人金在來拉生過平康,生以他事拒之。金固請
,不得已乃與同行。彼妓有秀梅頗曉詩詞,素慕才俊,見生灑落,勸以巨觥。金又與轟飲,生意不在酒,
為所困,痛醉而歸,展紫絲褥臥於房前石欄杆地上。迨暮月明,夫人睡熟,娉乘便赴約,不意生酣酒氣逼
人,呼之不應,乃悵然踟躕於階下,徐人生室,取毫寫絕句一首於生練裙上,投筆而去。詩曰:
暮雨朝雲少定蹤,空勞神女下巫峰。 襄王自是無情者,醉臥月明花影中。 五更天明,生酒亦醒,起步花陰,但見落紅沾袖,墜露濕衣。追省娉期,滂然流淚。正鬱鬱間,忽風 吹生衣裾,據翻字見,生舉視之,乃七言絕句,娉所染也。因大悵恨失此良會,為人所誤,深負娉期。剪 下裙幅,裝潢成軸,懸於壁間,仍賡原韻,緘以寄娉。詩曰: 飄飄浪跡與萍蹤。 誤人蓬菜第幾峰。 凡骨未仙塵俗在,罡風吹落醉鄉中。 詩後復有一詞,名《憶秦娥》云: 春蕭索,可憐更負佳人約。 佳人約,今番準定,莫教違卻。 世間雖有相思藥,應知難療身如削。 身如削,盈盈珠淚,夜深偷落。 一日,忽聞夫人喚春鴻雲平章忌辰在邇,合照常規,汝可往西鄰姚恭恕長者家問幾時建金山佛會,亦 欲附薦平章,以邀冥福。鴻少選返命雲,只在此月二十五日為始,適屆忌辰,凡三晝夜。若欲與建善功, 必須嚴齋戒,至日請詣法筵,炷香禮佛,竣事方歸。至期夫人吩咐娉家事畢,乃往姚宅。娉與生俱送及門 ,因得同行人內。經過生臥房前,生苦邀人,欲賦高唐。娉懇辭曰:「蒲柳賤軀敢自吝惜。但今白晝,僕 妾眾多,若交接之頃,雲雨方濃,妾於此時如醉如夢,能保無他慮乎?莫若少待今宵。兄宜見即妾所,妾 當明燭啟門,焚香迎候。」生深然之。至暮娉戒諸奴僕曰:「夫人偶不在家,汝等各宜早歇。男僕不許擅 人中門,女僕亦須不離內寢,毋得輒便私相往來。僕眾皆拱聽,莫敢不遵。人既定,生得尋向路,由柏堂 後,轉過橫樓,而適有兩巷相連,莫知何者可達。狐疑未決,忽風送好香一炷,迎鼻而來,生心喜曰:「 娉不遠矣。」逕趨右巷,巷窮,果得娉寢。但見綠窗半啟,絳燭高燒。娉上服紫羅衫,下著翠文裙,自拈 生龍腦於金雀尾爐中焚之,香煙縹緲,燭影晶熒。驟望見娉,疑與仙遇。娉笑曰:「鉅卿信人也。」出戶 迎生,延人室內。室中安黑漆羅鈿屏風牀,紅羅圈金雜彩繡帳,牀左有一剔紅矮几,几上盛繡鞋二雙,彎 彎如蓮瓣,仍以錦帕覆之,右有銅絲梅花籠,懸收香鳥一隻,餘外無長物。房前寬闊僅丈許,東壁上掛二 喬並肩圖,西壁掛美人梳頭歌,壁下犀皮韋相對,一放筆硯文房具,一放妝奩梳掠具,小花瓶插海棠一技 ,花箋數番,玉鎮紙一枚。對房則藕絲吊窗下作船軒,軒外繚以彩牆。牆內疊石為台,上種牡丹數本,四 旁佳花異草叢錯相間,距台二尺許,磚一方池,池中金魚數十尾,護階草籠罩其上。生未暇遍觀,即擁娉 就寢。娉乃取白絞軟帕付生曰:「兄詩驗矣。可謂海棠枝上試新紅也。」生笑為娉解衣,共人帳中。娉低 聲告生曰:。『妾幼處深閨,未諸情事。諧歡之際,第恐弗勝。兄若見憐,不為已甚。」生曰:「姑且試 之。庶幾他日見慣。」豈期娉之身體纖柔,腰肢顫撢,花心才折,桃浪已翻,羞赧呻吟,如不堪處。而生 蜂鎖蝶戀,未肯即休,直至興闌。將過半夜,生起持帕剪燭觀之,仍與娉使藏焉,留為後日之記。娉曰: 「賤妾陋軀,為兄所破,靜言思之,有面目,伉儷之約,兄善圖之,毋使妾為章台之柳則幸矣。不然,當 墜樓赴水以死謝兄,斷不能從世俗之人背盟他適,以負天下。」生曰:「我為男子,豈不能謀一婦人。脫 有夙緣,不必過慮。」乃於枕上口占《糖多令》一闋以贈娉。詞云:
深院鎖幽芳,三星照洞房,摹然間得效鸞凰。燭下訴情猶未了,開繡帳、解衣裳,新柳未舒黃,枝柔 那耐霜。耳畔低聲頻咐囑,偕老事,好商量。 娉亦依韻和以酬生: 少小惜紅芳,文君在繡房,幸相如賦就求凰。此夕偶諧雲雨事,桃浪起,濕衣裳,從此退蜂黃。芙蓉 愁見霜,海誓山盟,休忘卻,兩下裡細思量。 自此往來頻數,無夕不歡。雖連理之柯,比翼之鳥,奚以過也。 何期光陰易過,樂極悲來,夏暑將殘,秋風又動,忽收蕭夫人及二兄書,取生回,應鄉試。生得書悒 怏不遣娉知,然言動之間,屢有嗟歎之意。娉問之,生不獲隱,出母書示之,彼此流涕。未數日,生二兄 又遣一僕海仙,馳書奉邢國夫人,使促生早還。夫人啟緘讀畢,令人召生至,以母書示之。且謂生曰:「 尊夫人相念之深,二令兄促歸亦急,且欲同應秋期,實人間快事。老身雖不忍遽舍郎君,然母命、兄書安 可違越。所願桂枝高折,早占鼇頭。側耳捷音與有榮耀。瓜期未及,拱候再來。」遂備酒肴餞生。娉時侍 夫人坐側,聞知此言,淚落如雨,即起人內,其夜伺夫人睡,乃潛出別生,相視飲泣。遂謂生曰:「正爾 喜歡,乃有遠別。天耶、人耶,何至此極也。」生曰:「我為母兄所逼,且只暫歸,三兩月間再圖相見, 子第寬心,保圖眠食,勿為亡益之悲,徒損傾國之貌。」嫂掩泣曰:「兄途中謹慎,早早到家,有便即來 ,勿為長往。妾醜陋之身,乃兄所有。倘念日盟,不我遐棄,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乃向生再拜曰:「 只此別兄,明日不能出矣。」生亦咽埂,目送娉還,次日,娉又遣福福叩門,持手簡送青絲履一雙,綾襪 一贈生。簡云:「薄命妾婢再拜寓言兄前,媳薄命不得奉侍左右,為久計,今馬首欲東,無可相贈,手制 粗鞋一雙,絞襪一綱,聊表微意。庶步履所至,猶妾之在足下也。悠悠心事,書不盡言,伏椿緘辭,涕淚 交下。不具。」 生覽畢,惟墮淚而已。遂收拾鎖於書復。既登途,凡道中風晨月夕,水色山光,睹景懷人,只增悲惋 。及抵家,已迫槐黃矣。遂偕二兄往就試。失利,惟鵬領高薦而歸,賀客填門,雜數月。 迨冬未,同年促上禮闈,生方欲托病不赴,圖為杭游以踐夙約,而母與二兄之弗容,府尹縣侯之敦遣 ,不獲已,黽勉而行,期在下第,庶得即歸。詎意青錢萬選萬中,會闈揭曉,名次群英。廷試又在甲榜, 擢應舉翰林,文字才名日起籍甚。當時虞揭諸公皆加愛重。生雖在清要,而心念雲華,未嘗暫舍,因求外 補。 明年正月,得江浙儒學副提舉,正愜所願。遂不歸襄漢,逕赴錢塘.需次待闕。首具袍笏,請賈氏拜 夫人。夫人見生來,喜色溢面。勞之曰:「且審金榜題名,文台列職,平生之願,一日盡酬。第恨靈昭年 幼,未歷江湖。老病孱軀,不能遠涉,無由造賀,作慶尊堂為愧耳。」生謝曰:「未學荒疏,謬登科目。 續貂之消,有愧於中。然自別門下,兩載光陰,令女賢郎安否何似?輒敢請見,少慰下懷。」夫人曰:「 小兒讀書郡學,半月一回。丑女在家,尋當上謁。遂命秋蟾召娉。須臾出見,流盼睨生,悲喜交集。夫人 置酒,邊嫗亦來。邢國舉杯致賀生畢,復命娉曰:「魏兄高第顯官,人間盛事。汝既在妹列,豈可元一杯 致賀乎?」娉領命,乃酌酒勸生。生復酬娉,極歡而罷。既暮辭出。夫人曰:「幸未上官,免尋別舍,吾 家舊寓,謹以相延。」生且謝且辭,退就寢室,風物依然,一榻如故,因賦律詩一首題於壁,以紀重來。 詩曰:
不到仙家兩載餘,竹窗幽戶尚如初。 梁懸徐孺前時榻,壁寫崔生昔日書。 花柳漫為新態度,江山不改舊規模。 未內當日桓溫幕,還有風流此客無? 次日,生出謁,夫人慮生寓所器物不備,或乏使令,乃呼娉侍行,過彼點檢。及至凡百所需,悉已完 具。宜重復專供役,蓋娉已宿戒之矣,而夫人弗知也。周視間,忽見生壁上新題,讀之數過,稱賞弗已。 且顧娉曰:「才子、才子。」又云:「此人器字宏深,學問該博,聰明敏捷,少有比倫,非出十年,須當 遠到,提舉未足以淹也,女子識之。」夫人素有藻鑒,慎許可。娉見母譽生如此,愈加愛重。由是夜往晨 回,傾情倒意。雖接翼之鸞鳳,交頸之鴛鴦,未足以喻其和協也。夫何情愛所迷,殊無顧忌。朝歌暮樂, 婢妾皆知。所未覺者,惟邢國一人而已。 或日,春鴻與蘭苕於清凝閣前閒坐,分食泉州鳳餅香茶。娉偶過見之,默然不樂。私念此茶,夫人物 也,惟已嘗竊數餅與生,計必生私二人。因往召鴻、苕詰問。二人不能隱,以生與為對。娉大恨恚,妒念 頓生,乃抬摭他事,白於夫人,俱遭痛撻。鴻輩銜恨,謀發娉私,乃闞娉與生於後園池上重陰亭前弈棋, 急趨白夫人曰:「圃中池蓮有一花,並蒂紅白二色,開已一日,請往視之,久則謝矣。」夫人喜曰:「此 禎祥兆也。」如其請。生與娉不虞其至,生方笑謂娉曰:「雲華姐又輸一局矣,敢請子之金釧為賭資可乎 。」言未已,而夫人至。適風吹敗桃墜局中,娉驚訝,舉首視之,遙見夫人來,知其故意相襲也,急令生 人東洞避去。而博戲之具,收拾弗及,乃佯趨走迎,語夫人曰:「兒多時不到園中,適因繡倦,與福福攜 楸枰此來,以消長日。忽見並頭蓮花紅白二色相向,真嘉瑞也。正擬報知膝下,而娘娘來矣。」鴻、苕雖 善其支吾,然未敢便斥,惟相目冷笑而已。幸夫人眼昏,莫辨其為生也。夫人曰:「蓮花雙蒂者,常有之 。但一紅一白為難得。適聞春鴻言如此,將欲呼汝同觀,不意汝先在此矣。然人家處子不離閨房,偶或出 遊,擁蔽其面。今汝不使我知,輒行至此,雖無人見,亦且不宜,況汝讀書識禮,豈不知博棄之為非,當 痛以自懲,後無復爾。」夫人只知其與福福手談,不料其與生對壘也。遂同至亭間,徘徊瞻顧。夫人命春 鴻曰:「佳哉花也。可召魏郎君來此同玩。」鴻將啟齒,娉恐其有言,潛躡其足,鴻會意,乃給夫人曰: 「有此佳花,而酒肴未備,不若明日於此開宴,召之賞玩,亦未為晚。」夫人點頭曰:「春鴻言是也。」 遂回。 詰旦,果於亭上設席,且於郡學呼麟回,同生賞花。酒半,夫人目麟曰:「吾聞人家興替,見於花草 ,草木得氣之先,且瑞應之來,必不虛也。汝今秋文哉,或者得捷。雙蓮之瑞,其在是乎?宜賦一詩,以 觀汝志氣。魏提舉如不相棄,亦請唾珠玉,以重斯芳。麟與生奉命一揮而就,以呈夫人。夫人覽而笑曰: 「提舉絕妙好詞,吾兒結意亦自可取。」因付娉曰:『汝觀而藏之,留為汝弟秋科張本。」二詩云:
若耶溪裡萬紅芳,哪似君家並蒂祥。 韓壽醉醒殊態度,英皇濃淡各梳妝。 徒勞畫史丹青手,漫費詞人錦繡腸。 向夜酒闌明月下,只疑神女伴仙郎。 右鵬詩。 亭亭翠蓋蔭嬈,一種風流兩樣嬌。 飛燕洗妝迎合德,彩鸞微醉倚文蕭。 若教解語應相妒,縱是無情也是妖。 寄語品題高著眼,直須留作百花標。 右麟詩。娉讀之微莞,將入袖。生乃請於夫人曰:「小姐也不可無佳制。」夫人乃命娉曰:「汝試為 之,請教提舉。」娉對曰:「好語皆為兄所道,尚何言哉。然亦不敢不勉強。」遂口占《聲聲慢》一闋, 詞云: 大華峰頭,若耶溪上,秋波蕩漾蟬娟。翠蓋陰中,佳人並著雙肩,深杯怎禁頻歡。便玉容霞臉爭妍, 真個似善才龍女,不染塵緣。共說風流態度,似鳳台蕭史夫婦同仙。描畫丹青,生織難寫清聯。鸞鴦也知 相傍,每愛來比翼花邊。心更苦,委游絲,人暗牽。 生傾聽之餘,自愧弗及,因出席揖之曰:「風流俊媚的是當家,真可謂才調女相如也。」娉斂繡巾拜 謝曰:「不敢當,不敢當。」酒散月明,夫人酣醉。娉出就生,具告以昨日圍棋之故,且吐舌曰:「非桃 墜,夫人見矣,奈何,奈何?」生曰:「此天也,然非子之臨機應變,則罅隙呈露,吾二人安得複合也。 危哉,危哉!」娉曰:「夫人以妾昨過園中,微賜訶譴,今不敢再至矣。所恨前時遠別,今幸相遇,復被 匪人無端間阻,然當為兄屈己下之,冀回其意,兄且忍耐,勿自憂煎,然此亦由兄私之之過也。《論語》 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不可不加之意也。蓋微諷生寵春鴻、蘭苕事以箴之 。生慚驚交並,莫知為對。娉自此深居簡出,杳不相聞。生亦 不安,若有芒刺在背,凡遇內集多卻不 來。娉雖謬為斂跡,而益重幽思,故於鴻、苕特加禮待。但其所欲,舉以贈焉。爾後二人俱囿娉術中,夙 怨冰釋,翻為之用,第生 未知耳。 踽踽月餘,無聊特甚。正憂悶中,忽福福送新蓮數房來,且報鴻、苕釋憾,早晚可以相見。生聞之, 手舞足蹈,不任歡情。因以蜀箋寫所賦夏景閨情十首,為小引於前,以答娉。其詞曰:「孤館無聊,睡起 危坐。不見賢淑,豈止鄙吝復生而已哉。成閨思十首奉寄,一則以見此情之拳拳,一則時自省覽,猶佳麗 之在側也。」詩曰: 香閨曉起淚痕多,倦理青絲髮一窩。 十八雲鬟梳掠遍,更將鸞鏡照秋波。 其一; 侍女新傾盥麵湯,輕回雪腕立牙牀。 都將隔宿殘脂粉,洗在金盆徹底香。 其二; 紅錦拭鏡照窗紗,畫就雙蛾八字斜。 蓮步輕移何處去,階前笑折石榴花。 其三; 深院無人刺繡慵,閒階自理鳳仙叢。 銀盆細搗青青葉,染就春蔥指甲紅。 其四; 薰風無路人珠簾,三尺冰綃怕汗黏。 低喚小鬟推繡戶,雙彎自濯玉纖纖。 其五; 愛唱紅蓮白藕詞,玲瓏七竅逗冰姿。 只緣味好令人羨,花未開時已有絲。 其六; 雪為容貌玉為神,不遣風塵浣此身。 顧影自憐還自歎,新妝好好為何人? 其七; 月滿鴻溝信有期,拋殘錦下鳴機。 後園紅藕花深處,密地偷來自浣衣。 其八; 明月嬋娟照畫堂,深深再拜訴衷腸。 怕人不敢高聲語,盡是慇懃一炷香。 其九; 闊幅羅裙六葉裁,好懷知為阿誰開。 溫生不帶風流性,辜負當年玉竟台。 其十。 詩後複寫一詞,名《青玉案》: 合歡花下曾相見,猶記把毫題彩扇。 自別佳人冰雪面,朝思暮盼, 倚門挨戶,無也千來遍。 靈犀一點懸春線,殘夢驚回樑上燕。 惆悵佳期成又變。 雲箋都是蠅頭字,難寫張生怨。 書畢,付福齎去,娉得之,啟誦。而鴻、苕偶來,問曰:「小姐所詠詩,誰人之作,乃爾俊麗耶?」 娉汪然曰:「久有心事,與渠輩談之,屢欲吐詞,復囁嚅而止。」鴻、苕同聲應曰:「某輩賤流,受小姐 厚愛多矣。但可為的,當盡力以報。」娉曰:「此魏生詩也。吾之遇彼,渠輩備詳憶自爾爾。重陰之游, 幾於狼狽。若為夫人見之,我無措身之地,賴汝調護,遂得無他。今不見者一月矣,非惟我念之深,生亦 念吾尤切,彼此隔越,誰與為媒?」二人起謝曰:「今夫人受戒,日坐佛閣誦內典,家政悉小姐所權,苟 有欲為,何敢喘息。萬有異議,某等任之,脫不踐言,鬼神臨覽。」娉曰:「若然,吾何恨。」是夕,始 復就生,相與如故矣。或偎紅倚翠,盡雲雨之歡。或舉白弄琴,極從容之樂,不覺流光冉冉,七夕又臨, 娉請於夫人,於內堂結彩樓乞巧,瓜果羅列,肴饈備陳。 夫人謂娉曰:「久不見汝作詩詞,今夕天上佳期,人間良夜,或詩或詞或調,隨汝所為。吾當召魏生 來與汝講論,庶有新益。」娉唯命。於時,生至。夫人曰:「世謂今宵天孫賜巧,小女輩未能免俗,謾設 瓜果席筵。亦嘗命之賦小詩以紀佳節,竟未知曾就否?」娉即前應曰:「適奉命綴得七言絕句二首。」遂 出諸袖間,墨痕猶濕。夫人接看畢,遞與生曰:「小女拙詩,提舉無吝見教。」生讀竟曰:「宋若蘭姊妹 之儔,誠不易得也。鵬雖不敏,當亦效顰。第恐白雪陽春,難為屬和爾。」娉詩曰: 梧桐枝上月明多,瓜果樓前豔綺羅。 不向人間賜人巧,卻從天上渡天河。 又詩曰: 斜香雲倚翠屏,紗衣先覺露華零。 誰雲天上無離合,看取牽牛織女星。 鵬和詩曰: 流雲不動鵲飛多,微步香塵襪羅。 若道神仙無配偶,怎教織女渡銀河。 又詩曰: 娟娟新月照圍屏,井上梧桐一葉零。 今夕不知何夕也,雙星錯道是三星。 何期好事多乖,會難離易。次早,生收家報母訃音,竟不及榮上提舉之任,而丁憂之行逼矣。夫人乃 召邊嫗告之曰:,『吾有一切己事相托,未審能為我周全乎?」嫗避席:「願聞何事,苟可用情,當為極 力。」夫人曰:「娉娉年長,欲覓一快婿,斧柯之任,相屬如何?」嫗笑曰:「老拙久懷此意,但未敢形 言。今夫人門下自有其人,而欲他謀,徒費齒頰,真所謂道在邇而求諸遠也。」夫人曰:「得非謂魏生乎 ?佳則!佳矣,然有說焉。生少年高科,揚歷仕途,若歸之,勢必攜去。吾止有此一息,時刻不面,尚且 念之。若嫁他鄉,寧死不忍。故為向者生來時,乃母惠書及此,且舉昔指腹之言,我欲答書,沉思而止。 是以對生亦絕口不曾道及者,非背盟也。今蕭夫人棄養,生又得官,他日當自有佳人求為匹配。丑女不足 以奉箕帚也。吾不欲面談,煩嫗委曲達及,使之他圖。我若不明言,彼又膠於前語,如之何,豈不兩誤耶 !」嫗如教喻生。生曰:「予久知之,彼則遲疑未判,今言若此,明說不諧,況寒門重罹荼毒,行色匆匆 ,殞越之餘,寧暇為計。雖然此先堂意也,煩嫗善為我辭。夫人豈不聞聖人有言,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 立。既奉初言,盟誓在彼,天地鬼神,昭布森列,豈可以吾母既亡,背盟棄好。且閭閻下賤,尚不食言, 曾謂夫人而可失信。嫗若以義責之,庶或可允。萬一秦晉能諧,當奉千金為壽。」嫗曰:「吾哀王孫而緩 頰,豈望報哉?」遂去,備以生言,反覆勸於夫人。夫人曰:「嫗雖巧為說客如蘇、張,其如吾不聽何。 」嫗見如此,不復敢言,退而告生。生忍淚曰:「死生契闊,從此始矣。」乃促裝亟為歸計。娉聞之,與 春鴻、秋蟾輩,伺夫人困睡,潛於柏堂設宴,召生人為別。生至相持,魂飛魄散,嗚咽不自勝。鴻等亦哽 塞不能仰視。娉乃舉杯於生前,拜曰:「兄行不來矣,平昔與兄一日不握手,此恨何堪。矧今守制三年, 遠離千里,不偕伉儷,從此路人。惟兄節哀順變,保圖金玉之軀,服闋上官,別議佳偶,宗祧為重,勿久 鰥居。妾命薄春冰,身輕秋葉,雲泥異路,濁水清塵,然既委身於君子,豈再托體於他人,以死為期,言 猶在耳,行當畢命窮泉,寄骸空木。曷其有極,長恨悠悠。平時兄屢命我歌。每每因忸怩而止。今死生永 訣,豈可復辭。我試謳之,兄其側耳。正唐人所謂,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也。」乃歌《踏莎行》一闋 云: 隨水落花,離弦飛箭,今生無處能相見。 長江縱使向西流,也應不盡千年怨。 盟誓亡憑,情緣亡便, 願魂化作銜泥燕,一年一度一歸來, 孤雌獨人郎庭院。 歌訖,哭慟數聲,摹然僕地。左右扶掖,良久乃蘇,竟夕不成歡而罷。 來早,娉乃破所照匣中鸞鏡,斷所彈琴上冰弦,並前時手帕,遣福福持去付生,為相思記念。福福色 怫然曰:「小姐賦稟溫柔,幽閒貞靜,其性不可及,一也。天姿美豔,絕世無雙,其貌不可及,二也。歌 詞流麗,翰墨清新,其才調不可及,三也。諳曉音律,善措言辭,其聰明不可及,四也。」至於考究經史 ,評論古今,滔滔然如貫珠,灑灑然如霏雪。下至女事,更不在言。矧又為薊公之孫,平章之女。母有邢 國之賢,弟有令尹之貴。四德全備,一族同推,行配高門,豈無佳婿。顧乃逾牆鑽穴,輕棄此身,戀戀魏 生,甘心委質,流而為崔鶯鶯、王嬌娘淫奔之女,以辱祖宗。且生然衰,五內崩摧,以此與之,勿乃不可 。誠所謂既不能以禮自處,又不能以禮處人,妾實恥之,無面目將去也。」娉吁氣長歎曰: 「爾自事吾,小心謹慎,我亦憐汝不啻己生,往來十年,未嘗暫舍,然尚不知我心,猶有此論,則紛紛外 議,無怪其然,與其負謗而生,莫若捐軀而死。」乃取白練將自縊。福遽止之,急促遞去。生收置行李中 ,入辭夫人。夫人贈白金五十兩,生固卻不受,夫人曰:「知不成札,聊見微情。想讀禮之餘,剩有閒暇 ,毋惜惠音,以慰老朽。」生跪曰:「數年門下,深荷恩慈,豈特待我如賓,真乃視餘猶子。死生骨肉, 鏤膽銘肝,方獲微官,冀圖少報。不幸禍延先妣,遽棄諸孤,守制東還,遠違懿范,素心曷已。黃髮是期 ,俯首階庭,不勝沾灑。」夫人亦感愴。使鴻呼娉出別。促之至再,堅不肯來。生亦苦請,蓋不忍與之見 也。遂行。 其年秋,麟果中江鄉試。夫人喜動顏色曰:「雙蓮之祥驗矣。」遂改重陰亭為瑞蓮亭。明年選春官亦 報捷,授陝西之咸寧尹,摯家偕行。娉自離生後,柳悴花憔,香消玉減,終日不食,達旦不眠。咄咄書空 ,盈盈淚滴。兼之道途頓撼,陸路艱難,抵縣浹旬,息將垂絕。夫人憂損特甚,莫曉其致病之由。研問家 人,鴻等始略言其概。夫人懊恨違盟,勢已無極。但百端慰喻,使之勉進湯藥而已。又月許,將屬纊之先 一日,沐浴梳飾具如常。時於母前拜曰:「兒不幸,疾疚彌留,死在朝夕,母恩未報,飲恨黃泉,賴有靈 照可為終養,願夫人割不可忍之恩,勿以女子自苦也。」又語麟曰:「吾弟聰明才智,早掇危科,步武青 雲,前程遠大,家門有幸,父母無憂,但願早尋佳偶,以養夫人。姊命薄年促,不及見賢弟聳壑昂霄,徒 以死相累耳。長歿後,幸勿見焚,謀一之土,以權殯。俟賢弟解官,北歸幽州,攜骨還葬,則志願永畢。 」返室,撫福福曰:「我將溘先朝露,只在朝夕,汝善事夫人,勿以我為念。」又有手書囑春鴻曰:「為 我以是寄謝魏生,俾知我為泉下客矣。」鴻謹藏而慰之曰:「小姐平生穎悟,通達過人。雖在女流,深知 道理。亦嘗賤焦仲卿伉儷之傷生,鄙荀奉倩夫妻之戕性,豈今日忘之,而自蹈其覆轍耶?況生一去,遽絕 音耗,雖在制中,諒亦謀配。今紅葉頻來,紛紛旁午,天下多奇男子、美丈夫,以小姐之貌配之,孰所不 願,何必魏生,然後快意。況夫人垂暮,愛女只小姐一人。萬一果致淪亡,尊懷何以堪處,竊為小姐不取 也。惟小姐不以人廢言,曲聽鄙語,翻然省悟,以理自遣,則非惟春鴻之幸,亦為小姐之幸,實夫人之大 幸也。」娉曰:「唏,爾過矣。吾豈世間癡淫女子,不知命者之流乎。吾之與生蓋不偶也,彼此在母腹先 已締盟,厥後二家果生男女,斯言斯誓,不爽毫釐,則天意人事斷可知矣。豈料萱親鍾愛,不果命以歸生 ,雖出恩慈,不免負約。且女子事人,惟一而已,苟圖他顧,則人盡夫也。鬼神其謂我何?詩云『谷則異 室,死則同穴」吾之心事實此,春鴻雖厚我念我,然君子愛人以德,不可但姑息也。」言訖,淚落如雨。 鴻亦慘慘而出。至晚竟逝。麟以漆棺斂之,殯於開元寺僧舍,期任滿載歸瘞焉。 亡何縣有劇盜遁於襄陽,官遣胥吏康鏵者往彼捕之。春鴻乃出娉緘白麟,憚因鏵寄去與魏生。麟拆覽 之,乃集唐人詩成七言絕句十首與生為訣之辭也。麟以白母,夫人曰:「人已逝矣,勿違其意也。」遂命 寄去。其詩曰: 兩行清涕語前流,千里佳期一夕休。 倚柱尋思倍懊恨,寂寥燈下不勝愁。 其一: 相見時難別亦難,寒潮惟帶夕陽還。 鈿蟬金雁皆零落,離別煙波傷玉顏。 其二 倚欄無語備傷情,鄉思撩人撥不平。 寂寞閒庭春又晚,杏花零落過清明。 其三: 自從消瘦減容光,雲雨巫山在斷腸。 獨宿孤房淚如雨,秋宵只為一人長。 其四: 紗窗日落漸黃昏,春夢無心只似云。 萬里關山音信斷,將身何處更逢君。 其五; 一身憔悴對花眠,零落殘魂倍闇然。 人面不知何處去,悠悠生死別經年, 其六; 真成薄命久尋思,宛轉蛾眉能幾時? 漢水楚雲千萬里,留君不住益淒其。 其七 魂歸冥漠魄歸泉,卻恨青蛾誤少年。 三尺孤墳何處是,每逢寒食一潸然。 其八; 物換星移幾度秋,鳥啼花落水空流。 人間何事堪惆悵,貴賤同歸土一丘。 其九; 一封書寄數行啼,莫動哀吟易慘淒, 古往今來只如此,幾多紅粉委黃泥。 其十。 生家居苫塊度日如年,追念;日歡,遽成陳跡。然猶不知娉之死也。因賦《摸魚兒》一闋憶之,詞曰 : 記當年,浪遊江海湖山,佳處頻到。絆桃紅杏春光媚,駿馬嬌嘶馳道。親曾造,拜第一仙人,聽鼓朝 飛操。風流音耗,縱水隔蓬壺,浪翻銀漢,青鳥解相報。徒自悼,憶殺那人情好。萬千心事難告。天涯回 首陳跡,還想綠依紅靠。空灑淚,歎暑往寒來,疏鬢愁成皓,何時偎抱,把月下鸞簫,花間鳳管,細寫斷 腸套。 詞成,蓋略述與娉相遇顛未。方擬謀人寄去,忽康鏵者自陝來,得娉凶聞並所集古句絕詩,讀之哀怨 ,悶而復甦,乃於峴山墮淚碑旁,為位以哭,酹酒以祭。且出娉前時所贈破鏡斷弦,仰天誓曰:「子既為 我捐生,我又何忍相負,惟當終身不娶,少慰芳魂。」其文云: 「嗚呼,天地既判,即分陰陽,夫婦假合,人道之常,從一而終,是謂賢良。二三其德,是日淫荒。 昔我參政,暨先平章,僚友之好,金蘭其芳,施及壽母,與餘先堂,義若姊妹,閨門頡頑,適同有妊,天 啟厥祥。指腹為誓,好音瑯瑯。乃生君我,二父繼亡,君留水,我返荊襄,彼此闊別,各居一方。日月流 邁,十五霜,千里跋涉,訪君錢塘,佩服慈訓,初言是將。冀遂曩約,得諧姬姜,姻緣淺薄,遂墮荒唐。 一斥不復,竟爾參商。鳴呼!君為我死,我為君傷。天高地厚,莫訴衷腸。玉容月貌,死在誰旁。斷弦破 鏡,零落無光。人非物是,徒有涕滂。悄悄寒夜,隆隆朝陽。佳人何在,令德難忘。曷以召子,誰為巫陽 ?易以慰予,鰥居空房。庶幾斯語,間於泉鄉。峴山鬱鬱,漢水湯湯。山傾水竭,此恨未央。鳴呼小姐, 來舉予觴。尚饗。」 未久,生服滿赴都,升陝西儒學正提舉,階奉議大夫。而麟尹咸寧,瓜期尚未及,始復得相見。升堂 拜母,而夫人益老矣。見生只加悲悔。舊僕若脫歡輩,亦有物故者。惟春鴻諸女,一一無恙。 生詢知娉殯宮所在,即往痛哭。以手叩墓門曰:「雲華,魏寓言在此。想子平生,精靈未散,豈不能 為華山畿乎?」生是夕,宿公署,似夢非夢,彷彿見娉來,曰:「天果從人願乎!」生忘其死也,遽擁抱 之。娉曰:「兄勿見持,當有奉告。」生方悟其鬼也。因問之曰:「子已謝世,今安得來耶?」娉曰:「 妾死後,宴司以我無過,命人金華宮,掌箋奏之任。陰君感子不娶之言,以為義高劉庭式。且曰,不可使 先參政,盛德無後,將命我還魂。而屋捨己壞,今議假他屍,尚未有便,數在冬未,方可遂懷。彼時復得 相聚也。」語畢,倏然飛去。生驚覺。但見淡月侵簾,冷風拂面,四顧淒然,泣兩行下,遂成《疏簾淡月 》詞一闋,以弔娉,詞云: 溶溶皓月,從前歲別來,幾回圓缺。 何處淒涼怕近暮秋時節。 花顏一去成終訣,灑西風,淚流如血。 美人何在,忍看殘鏡,忍看殘塊。 忽今夕,夢裡陡然相見,手攜肩接。 微啟朱唇,耳畔低聲兒說, 冥君許我還魂也,教我同心,羅帶重結。 醒來驚怪,還疑又信,枕寒燈滅。 生到任不覺雪花飄粉,梅蕊舒瓊,兔走烏飛,又當臘月。有長安丞宋子璧者,一室女年及笄,姿豔絕 世,忽暴死,已三日,復甦,不認其父母,曰:「我賈平章女雲華,今咸寧縣宣差賈麟姊也。死已二年, 數當還魂。今借汝女之屍,其實非汝女也。」父母訝其聲音不類,言語不倫。正疑怪間,女即逕人賈尹宅 ,如素曾到者,見夫人及尹道還魂甚詳。夫人與麟察之,聲音語笑娉也,舉止態度娉也,然尚未信。須臾 ,入其寢室,呼春鴻諸婢妾名字,索其存日遺物,絲髮皆不謬,始深信之。蓋咸寧與長安,俱西安在城屬 縣,廨宇相鄰。丞亦聞賈尹到任時,其姊氏亡故,然還魂之事,世所罕有。乃與其妻陳氏同詣賈宅取回。 女子堅不肯出,且詬且罵曰:「何為妄認他人家女為女耶。」宋夫婦元計,遂歎息而還,夫人曰:「此天 作之合也。」乃報魏生。生亦以夢中見娉事告賈母子。夫人欣欣唯言。於是,命媒妁通慇懃,再締前盟, 重行吉禮。生執雁帛,往親迎焉。夫人及春鴻、蘭、苕等往送。鳳鸞花燭之夕,真處子也。枕上與生話舊 ,一事不遺。是日設宴於提舉公廨後堂。宋氏一門,亦與禮席。因詢丞女何名,乃知呼為月娥。又得之老 門子云:「廨宇後堂,舊有匾名灑雪,蓋取李太白詩,清風灑蘭雪之義。為前任提舉取去,今無矣。」遂 悟伍相廟夢中神雲者,上句言成婚之地,下句言其妻之名。生遍以告座人,知神言之驗。宣傳關中,莫不 歎異。有賦永樂詞者,錄於此: 傾國名姝,出塵才子,真個佳麗魚水姻緣。鸞鳳契合,事如人意。貝闕煙花,龍宮風月,謾詫傳書柳 毅,想傳奇又添一段勾欄裡做《還魂記》。稀稀罕罕,奇奇怪怪,得完完備備。夢葉神言,婚諧復耦,兩 姓非容易。牙牀兒上,繡衾兒裡,混似牡丹雙蒂。問這番,怎如前度一般滋味。 生後與娥產三子,皆列顯官。生仕為太禧宗院使兵部尚書,年八十三卒。娥封郡國夫人,壽七十九而 歿,與生合葬焉。生與娥平昔吟詠賡和之作至千餘篇,題曰:《唱隨集》,酸齋貫雲石為序於其前,生夫 婦自序於其後,載於別錄,此不著云。
第二十二卷
櫻桃青衣 天寶初,有范陽盧子,在都應舉,頻年不第,漸窘迫。嘗暮乘驢遊行,見一精舍,中有僧開講,聽徒 甚眾。盧子方詣講筵,倦寢。夢至精舍門,見一青衣,攜一籃櫻桃在下坐。盧子訪其誰家,因與青衣同餐 櫻桃。青衣云:「娘子姓盧,嫁崔家,今孀居在城。」因訪近屬,即盧子再從姑也。青衣曰:「豈有阿姑 同在一都,郎君不往起居?」盧子便隨之。過天津橋,人水南一坊。有一宅,門甚高大。盧子立於門下, 青衣先人。 少頃,有四人出門,與盧子相見,皆姑之子也。一任戶部郎中,一前任鄭州司馬,一任河南功曹,一 任太常博士。二人衣緋,二人著綠。形貌甚美。相見言敘,頗極歡暢。斯須,引人北堂拜姑。姑衣紫衣, 年可六十許,言詞高朗,威嚴甚肅。盧子畏懼,莫敢仰視。令坐,悉訪內外,備諳氏族,遂訪兒婚姻未? 盧子曰:「未!」姑曰;「吾有一外甥女,姓鄭,早孤,遺吾妹鞠養,甚有容質,頗有令淑,當為兒婦, 平章計必允遂。」盧子遽即拜謝,乃遣迎鄭氏妹。有頃,一家並到,車馬甚盛,遂檢歷擇日,雲後日吉, 因與盧子定謝。姑云:「聘財函信禮物,兒並莫憂,吾悉與處置,兒在城有何親故,並抄名姓,並其家第 。」凡三十餘家,並在台省及府縣官。明日下函,其夕成婚,事事華盛,殆非人間。明日設席,大會都城 親長,拜禮畢,遂入一院。院中屏帷牀席,皆極珍異。其妻年可十四五,容色美麗,宛若神仙,盧生心不 勝喜,遂忘家屬。
俄又及秋試之時,姑曰;「禮部侍郎與姑有親,必合極力,更勿憂也。」明春遂擢第。又應宏詞,姑 曰;「吏部侍郎與兒子弟當家連官,情分偏洽,令渠為兒必取高第。」及榜出,又登甲科,受秘書郎。姑 雲;「河南尹是姑堂外甥,令渠奏畿縣尉。」數月,敕授王屋尉,遷監察,轉殿中,拜吏部員外郎,判南 曹。銓畢,除郎中,餘如故。知制誥,數月即真遷禮部侍郎。兩載知舉,賞鑒平允,朝廷稱之,改河南尹 。旋屬車駕還京,遷兵部侍郎。扈從到京,除京兆尹,改吏部侍郎。三年掌銓,甚有美譽,遂拜黃門侍郎 平章事。恩渥綢繆,賞賜甚厚,作相五年,因直諫忤旨,改左僕射,罷知政事。數月,為東都留守河南尹 兼御史大夫。自婚媾後,至是經三十年,有七男三女,婚宦俱畢,內外諸孫十人。 後因出行,卻到昔年逢攜櫻桃青衣精舍,復見其中有講筵,遂下馬禮謁。以故相之尊,處端揆居守之 重,前後導從,頗極貴盛,高自簡貴,輝映左右。升殿禮佛,忽然昏醉,良久不起。既而,夢覺,乃見著 白衫服飾如故,前後官吏一人亦無。彷徨迷惑,徐徐出門。乃見小豎捉驢執帽在門外立,謂盧曰:「人餓 驢饑,郎君何久不出?」盧訪其時,奴曰:「日向午矣。」盧子罔然歎曰;「人世榮華,窮達富貴貧賤, 亦當然也。而今而後,不更求官達矣。」遂尋仙訪道,絕跡人世焉。
獨孤遐叔 貞元中,進士獨孤遐叔,家於長安崇賢里,新娶白氏女。家貧下第,將游劍南,與其妻訣曰:「遲可 週歲歸矣。」遇叔至蜀,羈棲不偶,逾二年乃歸。至戶縣西,去城尚百里,歸心迫速,取是夕到家,趨斜 徑疾行,人畜既怠。至金光門五六里,天色已瞑,絕元逆旅,惟路隅有佛堂,遐叔止焉。 時近清明,月色如晝。係驢於庭外,人空堂中。有桃杏十餘株。夜深,施衾褥於西窗下偃臥。方思明 晨到家,因吟舊詩曰:「近家心轉切,不敢問來人。」至夜分不寐。忽聞牆外有十餘人相呼,聲若里胥田 叟,將有供待迎接。須臾,有夫役數人,各持畚鍤箕帚,於庭中糞除訖,復去。有頃,又持牀席、牙盤、 蠟燭之類,及酒具、樂器,闐咽而至。遐叔意謂貴族賞會,深慮為其迫逐,乃潛伏屏氣,於佛堂樑上伺之 。鋪陳既畢,復有公子女郎共十數輩,青衣黃頭亦十數人,步月徐來,言笑晏晏。遂於筵中間坐,獻酬縱 橫,履局交錯。中有一女郎,憂傷摧悴,側身下坐,風韻若似遐叔之妻。窺之,大驚。即下屋,稍於暗處 ,迫而察焉,乃真是妻也。方見一少年,舉杯屬之曰:「一人向隅,滿坐不樂,小人竊不自量,願聞金玉 之聲。」其妻冤抑悲愁,若無所控訴,而強置於坐也。遂舉金雀,收泣而歌曰:「今夕何夕,存耶歿耶? 良人去兮天之涯,園樹傷心兮三見花。」滿坐傾聽,諸女郎轉面揮涕。一人曰:「良人非遠,何天涯之謂 乎?」少年相顧大笑。 邏叔驚憤。久之,計無所出,乃就階間捫一大磚,向坐飛擊,磚才至地,悄然一無所有。遐叔悵然悲 惋,謂其妻死矣。速駕而歸,前望其家,步步淒咽。比平明,至其所居,使蒼頭先入,家人並無恙,遐叔 乃驚愕,疾走人門。青衣報娘子夢靨方悟。遐叔至寢,妻臥猶未興。良久,乃曰:「向夢與姑妹之黨,相 與玩月,出金光門外,向一野寺,忽為兇暴者數十,脅與雜坐飲酒。」又說夢中聚會言語,與遐叔所見並
同。又云:「方飲次,忽見大磚飛墮,因遂驚魘殆絕,才寤而君至。」豈幽憤之所感耶。
邢鳳 元和十年,沈亞之始以記室從事隴西公,軍涇州。而長安中賢士,皆來客之。五月十八日,隴西公與 客期宴於東池便館。既半,隴西公曰:「餘少從邢鳳游,記得其異,請言之。」客曰:「願聽。」公曰; 「鳳帥家子無他能,後寓居長安平康里南,以錢百萬,質故豪洞門曲房之第,即其寢而晝偃,夢一美人自 西楹來,環步從容,執卷且吟。為古妝,而高鬟長眉,衣方領繡帶,被廣袖之。鳳大悅曰:『麗者何自而 臨我哉?美人曰:『此妾家也。妾好詩而常綴此。』鳳曰:『幸少留,得觀覽。』於是美人授詩。坐西牀 。鳳發卷視其首篇,題之曰《春陽曲》,曲終四句。其後他篇,皆類此,凡數十篇。美人曰『君必欲傳, 無令過一篇。』鳳即起,從東廡下几上,取彩箋,傳《春陽曲》,其詞曰:
長安少女玩春陽,何處春陽不斷腸; 舞袖弓彎渾忘卻,羅帷空度九秋霜。 鳳卒吟,請曰:『何謂弓彎?』曰:『妾昔年,父母使妾教此舞。』美人乃起,整衣張袖,舞數拍, 為弓彎狀,以示鳳。既罷,美人低然良久,即辭去。鳳曰:『願復少留。』須臾間,竟去。鳳亦尋覺,昏 然無有所記,及更於襦袖得其辭,驚視,復省所夢。事在貞元中,後,鳳為餘言如是。」是日,監軍使與 賓府群佐及宴,隴西獨孤鉉、范陽盧簡辭、常山張又新、武功蘇滌,皆歎息曰:「可記。」故亞之退而著 錄。
沈亞之
太和初,沈亞之將之,出長安城,客索泉邸舍。春時,晝夢入秦主內史廖家。內史廖舉亞之,秦公召
至殿前,促前席曰:「寡人欲強國,願知其方,先生何以教寡人?」亞之以齊桓對,公悅,遂試補中涓。
使佐西乞術伐河西。亞之帥將卒前攻,下五城。還報,公大悅,起勞曰:「大夫良苦,休矣。」
居久之,公幼女弄玉婿蕭史先死,公謂亞之曰:「微大夫,晉五城非寡人有。甚德大夫。寡人有愛女
,欲與大夫備灑掃,可乎?」亞之少自立,雅不欲遇倖臣蓄之,固辭不得。遂拜左庶長,尚公主,賜金二
百斤。民間猶謂「蕭家公主」。其日,有黃衣中貴騎疾馬來,延亞之人,宮闕甚嚴,呼公主出,鬢髮,著
偏袖衣,妝不多飾。其芳妹明媚,筆不可模畫。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數百人,召見亞之便館,居亞之於
宮,題其門曰「翠微宮」。宮人呼為「沈郎院」。雖備位下大夫,由公主故,出入禁衛。公主喜鳳蕭,每
吹蕭必翠微宮高樓上,聲調遠逸,能悲人,聞者莫不自廢。公主七月七日生,亞之嘗元貺壽,內史廖先曾
為秦以女樂遺西戎,戎王與之水犀小合,亞之從廖得,以獻公主。主悅,嘗愛重,結裙帶上。穆公遇亞之
禮兼同列,恩賜相望於道。
復一年,春,公主無疾忽卒。公追傷不已,將葬咸陽原。公命亞之作輓歌,應教而作曰:
泣葬一技紅,生同死不同。
金鈿墜芳草,香繡滿春風。
舊日聞蕭處,高樓當月中。
梨花寒食夜,深閉翠微宮。
進公。公讀詞,善之。時宮中有失聲若不忍者,公隨泣下。又使亞之作墓誌銘,獨憶其銘曰:
白楊風哭兮,石 髯莎。
維英滿地兮,春色煙和。
朱愁粉瘦兮,不生綺羅。
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
亞之亦送葬咸陽,宮中十四人殉。亞之以悼悵過戚被病,猶在翠微宮,然處殿外特室,不居宮中矣。
居月餘,病良已。公謂亞之曰:「本以小女將托久要,不謂不得周奉君子,而先物故。敝秦區區小國
,不足辱大夫。然寡人每見子,即不能不悲悼。大夫盍適大國乎?」亞之對曰:「臣元狀,肺腑公室,待
罪左庶長,不能從死公主,幸兔罪戾,使得歸骨父母國。臣不忘君恩,時日將去。」公置酒高會,聲秦聲
,舞秦舞。舞者擊拊髀,嗚嗚而音有不快,聲甚怨。公執酒亞之前曰:「予顧此聲少善,願沈郎賡揚歌以
塞別。」公命趨進筆硯。亞之受命,立為歌詞曰:
擊體舞,恨滿煙光無處所。
淚如雨,欲擬著詞不成語。
金鳳銜紅舊繡衣,幾度宮中同看舞。
人間春日正歡樂,日暮春風何處去。
歌卒,授舞者,雜其聲而和之,四座皆位。既再拜辭去,公復命至翠微宮,與公主侍人別。重人殿內
,時見珠翠遺碎青階下,窗紗擅點依然。宮人泣對亞之,亞之感咽良久,因題宮門詩曰:
君王多感放東歸,從此秦宮不復期。
春景自傷秦喪主,落花如雨淚胭脂。
竟別去。公命車駕送出函谷關。出關已,送吏曰:「公命盡此,且去。」亞之與別。語未卒,忽驚覺
,臥邸舍。明日,亞之為友人崔九萬具道之。九萬,博陵人,諳古,謂餘曰:「《皇覽》云:秦穆公葬雍
橐泉祈年宮下,非其神靈憑乎。」亞之更求得秦時地志,說如九萬言。嗚呼!弄玉既仙矣,惡又死乎!
張生
有張生者,家在汴州中牟縣東北赤城坂。以饑寒,一旦別妻子,游河朔,五年方還。自河朔還汴州,
晚出鄭州門,到板橋,已昏黑矣。乃下道,取陂中徑路而歸。忽於草莽中,見燈火熒煌,賓客五六人,方
宴飲次。生乃下驢以詣之。相去十餘步,見其妻亦在坐中,與賓客語笑方洽。生乃蔽形於白楊樹間以窺之。
見其長鬚者持杯:「請措大夫人歌。」生之妻,文學之家,幼習詩禮,甚有篇詠。欲不為唱,四座勤
請。乃歌曰:
歎衰草,絡緯聲切切,
良人一去不復還,今夕坐愁鬢如雪。
長鬚云:「勞歌。」一杯飲訖。酒至白面少年,復請歌。張妻曰:「一之已甚,其可再乎!」長鬚持
一籌著云:「請置觥,有拒請歌者,飲一鐘。歌舊詞中笑語準此罰。」於是,張妻又歌曰:
勸君酒,君莫辭,
落花徒繞枝,流水無返期。
莫恃少年時,少年能幾時。
酒至紫衣者,復持杯請歌。張妻不悅,沉吟良久,乃歌曰:
怨空閨,秋日亦難暮,
夫婿斷音書,遙天雁空度。
酒至黑衣胡人,復請歌。張妻連唱三四曲,聲氣不續,沉吟未唱問,長鬚拋觥云:「不合推辭。」乃
酌一鐘。張妻涕泣而飲,復唱送胡人酒曰:
切切夕風急,露滋庭草濕。
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閨泣。
酒至綠衣少年,持杯曰:「夜已久,恐不得從容,即當睽索。無辭一曲,便望歌之。」又唱云:
螢火穿自楊,悲風人荒草。
疑是夢中游,愁迷故園道。
酒至張妻,長鬚歌以送之云:
花前始初見,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夢中,人生盡如夢。
酒至紫衣胡人,復請歌云:「須有豔意。」張妻低頭未唱間,長鬚又拋一觥。於是,張生怒,捫足下
得一瓦,擊之,中長鬚頭。再發一瓦,中妻額。闃然無所見。張生謂其妻已卒,慟哭,連夜而歸。
及明至門,家人驚喜出迎,張生問其妻,婢僕曰:「娘子夜來頭痛。」張生人室,問妻病之由。曰:
「昨夜夢草莽之處,有六七人,遍令飲酒,各請歌。孥凡歌六七曲。有長鬚者,頻拋觥。方飲次,外有發
瓦來,第二中孥額,因驚覺,乃頭痛。」張生因知昨夜所見,乃妻夢耳。
劉道濟
光化中,有文士劉道濟,止於天台山國清寺。嘗夢見一女子,引生於窗,下有側柏樹,葵花,遂為伉
儷。後頻於夢中相遇,自不曉其故。無何,於明州奉化縣古寺內,見有一窗,側柏葵花,宛是夢所游。有
一客官人,寄寓於此,室女有美才,貧而未聘,近中心疾,而生所遇,乃女之魂也。
又有彭城劉生,夢人一娼樓,與諸輩狎飲,爾後但夢便及彼處。自疑非夢,所遇之姬,芳香常襲衣。
亦心邪所致。聞於劉山甫也。
淳於棼 東平淳於棼,吳、楚游俠之士。嗜酒使氣,不守細行。累巨產,養豪客。曾以武藝補淮南軍裨將,因 使酒忤帥,斥逐落魄,縱誕飲酒為事。家住廣陵郡東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乾修長,清陰數 畝。淳於生日,與群豪大飲其下,其以唐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時二友人於坐扶生歸家,臥於堂東 廡之下。二友謂生曰:「子其寢矣,予將秣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 生解衣就枕,昏然忽忽,彷彿若夢。見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國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 覺下榻整衣,隨二使至門。見青油小車,駕以白牡,左右從者七八,扶生上車,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 使者即驅人穴中,生頗甚異之,不敢致問。豁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前行數十里,有 郛郭城堞,車輿人物,不絕於路。生左右傳車者,傳呼甚嚴,行者亦爭避於左右。又人大城,朱門重樓, 樓上有金書,題曰:「大槐安國」。執門者趨拜奔走。旋有一騎傳呼曰:「王以駙馬遠降,令且息東華館 。」因前導而去。 俄見一門洞開,生降車而入。彩檻雕楹,華木珍果,列植於庭下;几案茵褥,簾幃肴膳,陳設於庭上 。生心甚自悅。復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階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簡前趨,賓主之儀敬盡焉。右相曰 :「寡君不以敝國遠僻,奉迎君子,托以姻親。」生曰:「某以賤劣之軀,豈敢是望。」右相因請生同詣 其所。行可百步,人朱門,矛戟斧鉞,布列左右,軍吏數百,避易道側。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趨其中 ;生私心悅之,不敢前問。右相引生升廣殿,御衛嚴肅,若至尊之所。見一人長大端嚴,居正位,衣素練 服,簪朱華冠。生戰慄,不敢仰視。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賢尊命,不棄小國,許令次女瑤芳, 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 已,不敢致詞。王曰:「且就賓宇,續造儀式。」 有頃,右相亦與生偕還館舍。生私心念之,意以為父在邊將,因沒虜中,不知存亡。將謂父北蕃交遜 ,而致茲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是夕,羔雁幣帛,威容儀度,伎樂絲竹,肴膳燈燭,車騎禮物之用, 無不鹹備。有群女,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若名者數輩,皆侍從左右。冠 翠風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鈿,目不可視。遨遊戲樂,往來其門,爭以淳於郎為戲弄。鳳態妖麗,言詞巧 豔,生莫能對。復有一女謂生曰:「昨上巳日,吾從靈芝夫人過禪智寺,於天竺院。觀石延舞《婆羅門》 。吾與諸女坐北牖石榻上,時君少年,亦解騎來看。君獨強來親洽,言笑調謔。吾與瓊英妹結絳中,掛於 竹枝上,君獨不憶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於孝感寺,悟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吾於講下 舍金鳳釵兩隻,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時君亦講筵中,於法師處請釵合視之,賞歎再三,嗟異良久。顧 餘輩曰:『人之與物,皆非野間所有。』或問吾氏,或訪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戀戀,矚盼不捨,君豈不 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與此君為眷屬。」復有三人,冠帶甚 偉,前拜生曰:「奉命為駙馬相者。」中一人與生且故,生指曰:「子非馮翊田子華乎?」對曰:「然。 」生前,執手敘舊久之。生謂曰:「子何以居此?」於華曰:「吾放游,獲受知於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 棲托。」生復問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華曰:「周生,貴人也。職為司隸,權勢盛甚,吾數蒙庇 護。」言笑甚歡。俄傳聲曰:「駙馬可進矣。」三子取劍佩冕服更衣之。子華曰:「不意今日獲睹於盛禮 ,無以相忘也。」有仙姬數十,奏諸異樂,婉轉清亮,曲調淒悲,非人間之所聞聽。有執燭引道者,亦數 十。左右見金翠步障,彩碧玲瓏,不斷數里。生端坐車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華數言笑以解之。 向者群女姑姊,各乘鳳翼輦,亦往來其間。 至一門,號「修儀宮」,群仙姑姊亦紛然在側,令生降車輦,拜,揖讓升降,一如人間。撤障去扇, 見一女子,雲號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儼若神仙。效歡之禮,頗亦明顯。生自爾情義日洽,榮輝日盛, 出入車服,游宴賓御,次於王者。王命生與群僚備武衛,大獵於國西靈龜山。山阜峻秀,川澤廣遠,林樹 豐茂,飛禽走獸,無不蓄之。師徒大獲,竟夕而還。生因他日啟王曰:「臣頃結好之日,大王雲奉臣父之 命。臣父頃佐邊將,用兵失利,陷沒胡中,邇來絕書,告十七八歲矣。王既知所在,臣請一往拜觀。」王 遽謂曰:「親家翁職守北上,信問不絕,卿但具書狀知聞,未用便去。」遂命妻饋致賀之禮,一以遣之。 數夕還答,生驗書本意,皆父平生之跡,書中憶念教誨,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復問親戚存亡,閭里興廢 。復言道路乖遠,鳳煙阻絕。詞意悲苦,言語哀傷。又不令生來觀,云:「歲在丁丑,當與汝相見。」生 捧書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謂生曰:「子豈不思為官乎?」生曰:「我,放蕩者,不習政事。」妻曰:「卿但為之,予 當奉贊。」妻遂自於王。累曰,謂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廢,欲藉卿才,可屈往之,便與小女 同行。」生敬受教命。王遂敕有司備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錦繡、箱篋、僕妾、車馬,列於廣衢,以餞公 主之行。生少游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悅。因上表曰:「臣將門餘子,素無藝術,猥當大任,必敗朝章 。自悲負乘,繹致覆。今欲廣求賢哲,以贊不逮。伏見司隸穎川周弁,忠亮剛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 。處士馮翊田子華,清慎通變,達政化之源。二人與臣有十年之舊,備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請署南柯司 憲,田請署司農。庶使臣政績有聞,憲章不紊也。」王並依求以遣之。其夕,王與夫人餞於國南。王謂生 曰:「南柯,國之大郡。土地豐穰,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治之。況有周、田二贊,卿其勉之,以副國念 。」夫人戒公主曰:「淳於郎性剛好酒,加之少年,為婦之道,貴乎順柔,爾善事之,吾無憂矣。南柯雖 封疆不遙,晨昏有間,今日睽別,寧不沾巾。」生與妻拜首南去,登車擁騎,言笑甚歡。 累夕達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樂、車輿、武衛、鑾鈴,爭來迎奉。人物闐咽,鐘鼓喧嘩不絕 。十數里,見雉堞台觀,佳氣鬱鬱。入大城門,門亦有大榜,題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見朱軒戶, 森然深邃。生下車,省風俗,療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載,風化廣被,百姓歌謠 ,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賜食邑,錫爵位,居台輔。周、田皆以政治著聞,遞遷位。生有五男 二女。男以門廕授官,女亦聘於王族,榮耀顯赫,一時之盛,代莫比之。 是歲,有檀蘿國者,來伐是郡。王命生訓將練師以征之。乃表周棄將兵三萬,以拒賊之眾於瑤台城。 弁剛勇輕敵,師徒敗績,弁單騎裸身潛遁,夜歸城。賊亦收輜重銷甲而還。生因囚弁以請罪。王並舍之。 是月,司憲周弁疽發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請罷郡,護喪赴國。王許之。便以司農 田子華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慟發引,威儀在途,男女叫號,人吏奠饌,攀轅遮道者不可勝數,遂達於國。 王與夫人素衣哭於郊,候靈輿之至。諡公主曰「順儀公主」。備儀仗羽葆鼓吹,葬於國東十里盤龍岡。是 月,故司憲子榮信,亦護喪赴國。
生久鎮外藩,結好中國,貴門豪族,靡不是洽。自罷郡還國,出入無恒,交遊賓從,威福日盛。王意 疑憚之。時有國人上表云:「玄象見,國有大恐。都邑遷徙,宗廟崩壞。釁起他族,事在蕭牆。」時議以 生侈之應也。遂奪生侍衛,禁生游從,處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無敗政,流言怨悖,鬱鬱不樂。王 亦知之,因命生曰:「姻親二十餘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與君子偕老,良用痛傷。」夫人因留孫自鞠育 之。又謂生曰:「卿離家多時,可暫歸本里,一見親族。諸孫留此,無以為念。後三年,當令迎生。」生 曰:「此乃家矣,何更歸焉?」王笑曰:「卿本人間,家非在此。」生忽若昏睡,懵然久之,方乃發悟前 事,遂流涕請還。王顧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 復見前二紫衣使者從焉。至大戶門外,見所乘車甚劣,左右親使御僕,遂無一人,心甚歎異。生上車 行可數里,復出大城。宛是昔年東來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舊。所送二使者,甚無威勢。生愈怏怏。生 問使者曰:「廣陵郡何時可到?」二使謳歌自若,乃答曰:「少頃即至。」俄出一穴,見本里閭巷,不改 往日,潸然自悲,不覺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車,入其門,升自階,己身臥於堂東廡之下。生甚驚畏,不敢 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數聲,生遂發寤如初。見家之童僕擁於庭,二客濯足於榻,斜日未隱於西垣, 餘樽尚湛於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歎,遂呼二客而語之。驚駭。因與生出外,尋槐下穴,生指曰:「此即夢中所經入處。」二 客將謂狐狸木媚之所為祟。遂命僕夫荷斤斧,斷擁腫,折查,尋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洞。洞然明朗 ,可容一榻,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台殿之狀。有蟻數斛,隱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一大蟻處之 ,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是其王矣。即槐安國都也。又旁一穴,直上南 枝,可四丈,宛轉方中,亦有土城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所領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 墟,嵌異狀。中有一腐龜殼,大如斗。積雨浸潤,小草叢生,繁茂翳薈,掩映振殼,即生所獵靈龜山也。 又旁一穴,東去丈餘,古根盤屈,若龍虺之狀。中有小土壤,高尺餘,即生所葬妻盤龍岡之墓也。追想前 事,感歎於懷,披閱窮跡,皆符所夢。不欲二客壞之,還令掩塞如舊。是夕,風雨暴發。旦視其穴,遂失 群蟻,莫知所去。故先言「國有大恐,都邑遷徙」,此其驗矣。復念檀蘿征伐之事,又請二客訪跡於外。 宅東一里有古涸澗,側有大檀樹一株,藤蘿擁織,上不見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蟻隱聚其間。檀蘿之國, 豈非此耶?嗟乎!蟻之靈異,猶不可窮,況山藏木伏之大者所變化乎?時生酒徒周弁、田子華並居六合縣 ,不與生過從旬日矣。生遽遣家童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華亦寢疾於牀。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 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後三年,歲在丁丑,亦終於家。時年四十七,將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吳之洛,泊淮浦。偶覿淳於生貌楚,詢訪遺蹟,反覆再三,事皆摭實,輒
編尋成傳,以資好事。雖稽神語怪,事涉非經,而竊位著生,翼將為戒。後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
以名位驕於天壤間云。
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
劉景復
吳泰伯廟,在東閶門之西。每春秋季,市肆皆率其黨,合牢禮,祈福於三讓王。多圖善馬、彩輿、子
女以獻之。非其月,亦無虛日。
乙丑春,有金銀行首,糾合其徒,以輕綃畫美人,侍女捧胡琴以從,其貌出於舊繪者,名美人為勝兒
。蓋戶牖壁,會前後所獻者,無以匹也。女巫方舞,有進士劉景復送客之會陵,置酒於廟之東通波館。而
欠伸思寢,乃就榻。方寐,見紫衣冠者言曰:「讓王奉屈。」劉生隨而至廟。周旋揖讓而坐。
王語劉生曰:「適納一胡,琴藝甚精,而色姝麗,知吾子善歌,故奉邀作胡琴一章,以寵其藝。」初
,生頗不甘,命酌人間酒一杯與歌,逡巡酒至,並獻酒物。視之,乃適館中祖筵者也。生飲數杯,微醉,
而作歌曰:
繁弦已停雜吹歇,勝兒調弄邏娑發。
四弦擺捻三四聲,喚起邊風駐寒月。
大聲漕潔奔泥況,浪蹙波翻倒溟渤。
小弦切切怨 ,鬼泣神悲低賽 。
側腕斜挑掣流電,當秋直戛騰秋鶻。
漢妃徒得端正名,秦女虛誇有仙骨。
我聞天寶年前事,涼州水西作城窟。
麻衣左衽皆漢民,不幸胡塵暫蓬勃。
太平之未狂胡亂,犬豕奔騰恣唐突。
玄宗未到萬里橋,東洛西京一時沒。
一朝漢民沒為虜,飲恨吞聲空嗚咽。
時看漢日望漢天,怨氣沖星成彗孛。
國門之西八九鎮,高城深壘閒閉卒。
河惶咫尺不能收,挽索推車徒 。
今朝聞奏涼州曲,使我心魂暗超忽。
勝兒若向邊塞彈,征人血淚應闌干。
歌成,劉生乘醉落筆,草札而獻。王尋繹數四,召勝兒以授之。王之侍兒有不樂者,怒色形於面。生恃
酒,以金如意擊勝兒,破,血淋襟袖,生乃驚起。
明日,視繪,果有損痕。歌今傳於吳中。
安西張氏女 安西布帛肆,有販鬻求利而為之平者,姓張。家富於財,居光德里。其女國色。女嘗晝寢,夢至一處, 朱門大戶,戟森然。由之而入,望其中堂,若設宴張樂。左右廊皆施帷幄。有紫衣吏引張氏於西廊幕次,見 少女如張等輩十許人,皆花容綽約,釵鈿照耀。既至,吏促張妝飾,諸女迭助之理澤傅粉。 有頃,自外傳呼:「侍郎來!」競隙間窺之。見一紫綬大官,張氏之兄嘗為其小吏,識之,乃吏部沈公 也,俄又呼曰:「尚書來!」又有識者,並帥王公也,逡巡復連呼曰:「某來」,皆郎官以上六七人。坐畢 ,前紫衣吏曰:「可出矣。」群女旋進金石絲竹,鏗震響,中宵酒酣。並帥見張氏而視之,尤屬意焉。謂曰 :「汝習何技能?」對曰:「未嘗學聲音。」使與之琴,辭不能。曰:「第操之。」乃撫之而成曲。予之箏 亦然,琵琶亦然,皆平生所不習也。王公曰:「恐汝或遺。」乃今口授,吟曰:
環梳鬧掃學宮妝,獨立閒庭納夜涼。
手把玉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謂張曰:「其歸辭父母,異日復來。」忽驚啼而寤,手捫衣帶曰:「尚書命我矣。」索筆錄之。間其故
,泣對所夢,且曰:「吾將死乎?」母怒曰:「汝夢魘爾,何乃出不祥言如是!」因臥病累日。外親有持酒
肴者,又有將食來者,女曰:「且須膏沐澡瀹。」母聽之。良久妝盛飾而至。食畢,乃遍拜父母及坐客曰:
「時不可留,某今往矣。」因援衾而寢。父母環伺之,俄遂卒。會昌二年六月十五日也。
司馬才仲
司馬才仲,初在洛下,晝寢,夢一美姝,牽帷而歌曰: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開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才仲愛其詞。因詢曲名,雲是《黃金縷》。且曰:「後日相見於錢塘江上。」
及才仲以東坡先生薦應制,舉中等,遂為錢塘幕官。其廨舍後堂,蘇小墓在焉。時秦少章為錢塘尉,為
續其詞後云:
斜插犀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夢斷彩雲無覓處,夜涼明月生春浦。
不逾年,而才仲得疾。所乘畫水輿,艤泊河塘。柁工遽見才仲攜一麗人登舟,即前聲喏,而火起舟尾,
倉忙走報,家已慟哭矣。
渭塘奇遇 至順中,有王生者,本士族子,居於金陵。貌瑩寒玉,神凝秋水,姿狀甚美,眾以奇俊王家郎稱之。年 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固往收秋租。回船過渭塘,見一新肆,青旗出於簷外。朱欄曲檻,縹緲如畫。高柳 古槐,黃葉交墮。芙蓉十數株,顏色或深或淺,紅葩綠水,相映上下。白鵝一群,游泳其間。生泊舟岸側, 登肆沽酒而飲。斲巨螯之蟹,胺細鱗之鱸。果則綠檣黃橙,蓮池之藕,公坡之栗。以花磁盞酌真珠紅酒而飲 之。 肆主亦富家,其女年一十八,而知音識字,態度不凡。見生在座,頻於幕間窺之。或出半面,或露全體 ,去而復來,終莫能捨。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視久之。已而酒盡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 是夜,遂夢至肆中,人門數重,直抵舍後,始至女室,乃一小軒也。軒之前,有葡萄架。架下鑿池,方 圓盈丈。以石之,養金魚於中,池左右植垂絲檜一株,綠蔭婆娑。靠牆結一翠柏屏,屏下設石假山三峰,岌 然競秀。草則金線繡墩之屬,霜露不變色。窗間掛一雕花籠,籠內畜一綠鸚鵡,見人能言,軒下垂小木鶴二 隻,銜線香焚之。案上立二古銅瓶,插孔雀尾數莖,其旁設筆硯之類,皆極濟楚。架上橫一碧玉蕭,女所吹 也。壁上貼金花箋四幅,題詩於其上,詩體皆效東坡。四時詞字畫,則似趙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其一云 : 春風吹花落紅雪,楊柳陰濃啼百舌; 東家蝴蝶西家飛,前歲櫻桃今歲結。 鞦韆蹴罷鬢 ,粉汗凝香沁綠紗; 侍女亦知心內事,銀瓶汲水煮新茶。 其二云: 芭蕉葉展青鸞尾,萱草花含金鳳嘴; 一雙乳燕出雕樑,數點新荷浮綠水。 困人天氣日長時,針線慵拈午漏遲; 起向石榴陰畔立,戲將梅子打鶯兒。 其三云: 鐵馬聲暄風力緊,雲窗夢破鴛鴦冷; 玉爐燒麝有餘香,羅扇撲螢無定影。 洞蕭一曲是誰家,河漢西流月半斜; 要染纖纖紅指甲,金盆夜搗鳳仙花。 其四云: 山茶未開梅半吐,風動簾旌雪花舞; 金盤冒冷塑狻猊,繡幕圍春護鸚鵡。 倩人呵筆盡雙眉,脂水凝寒上臉遲; 妝罷扶頭重照鏡,鳳釵斜壓瑞香枝。 女見生至,與之承迎,執手入室,極其歡謔,會宿於寢,雞鳴始覺,乃困臥蓬窗底爾。是後歸家,元夕 而不夢焉。 一夕,見架上玉蕭,索女吹之。女為吹《落梅鳳》數闋,音調瀏亮,響徹雲際。 一夕,女於燈下繡紅羅鞋,生剔燈,誤落燈花於上,遂成油暈。 一夕,女以紫金碧鈿指環贈生。生解水晶雙魚扇墜酬之。即覺,則指環宛然在手,視扇墜,則元有矣。 生大以為奇,遂效元稹體賦「會真詩」三十韻,以記其事。詩曰: 有美閨房秀,天人謫降來。 風流元有種,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調脂作豔腮。 腰肢風外柳,標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寶台。 嬌姿應自許,妙質孰能陪。 小小乘濁壁,真真醉彩灰。 輕塵生洛浦,遠道接天台。 放燕簾高卷,迎人戶半開。 菖蒲難見面,豆寇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勞玉手栽。 偷香渾似賈,待月又如崔。 蕭許秦宮奪,琴從卓氏猜。 鶯聲傳縹緲,燭影照徘徊。 窗薄涵魚 ,爐深噴麝煤。 眉橫青岫遠,鬢 綠雲堆。 權玉輕輕制,衫羅窄窄裁。 文鴦游浩蕩,瑞鳳舞 。 恨積鮫 帕,歡傳琥珀杯。 孤眠憐月妹,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夢,游蜂浪作媒。 雕欄行共倚,繡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環獲異財。 綠陰駕並宿,紫氣劍雙埋。 良夜難虛度,芳心未肯摧。 殘妝猶在臂,別淚已凝腮。 漏滴何須促,鐘音且莫催。 峽中行雨過,嶺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爾,愚夫可語哉。 多生曾種福,親得到天台。 詩訖,好事者多傳誦之。 明歲,復往收租,再過其處,則肆翁甚喜,延之人內,生不知其意,逡巡辭避。坐定,翁以誠告之曰: 「老拙惟一女,未曾適人。去歲君子所至,於此飲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長眠獨語,如醉如 癡,餌藥無效。昨夕忽語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候之。』初以為妄,固未之信。今日而君子果涉吾地, 是天假其靈,而賜之便也。」因問生婚娶未曾,又問其閥閱氏族。大喜。肆翁即握生手入於內室,至女子所 居軒下,門窗戶闥,則皆夢中所歷也。草木台沼,器用什物,又皆夢中所見也。 女聞生至,盛妝而出,衣服之麗,簪洱之華,又皆夢中所識也。女言:「去歲自君去後,思念切至,每 夜夢中與君相會,不知何故?」生曰:「吾夢亦如之耳。」女歷敘吹蕭之曲,繡鞋之事,無不吻合者。又出 水晶雙魚扇墜示生,生亦舉紫金碧鈿指環,兩相表訂以證之。彼此大驚,以為神契。遂與生同居偕老,乃為 夫婦于飛而還。終以團圓,可謂奇遇矣。
第二十三卷
樂昌公主
陳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後主叔寶之妹,封樂昌公主,才色冠絕。時陳政方亂,德言知不相保,謂其妻
曰:「以君之才容,國亡必入權豪之家,斯永絕矣。倘情緣未斷,猶冀相見,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鏡,人
執其半,約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賣於都市,我當在,即以是日訪之。」及陳亡,其妻果入越公楊素之
家,寵嬖殊厚。德言流離辛苦,僅能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訪於都市。有蒼頭賣半鏡者,大高其價,皆笑之。
德言直引至其居,設食,具言其故,出半鏡以合之,乃題詩曰:
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
無復媳娥影,空留明月輝。
陳氏得詩,涕泣不食。
素知之,槍然改容,即召德言,還其妻,仍厚遺之。聞者無不感歎。仍與德言陳氏偕飲,令陳氏為詩,
曰:
今日何遷次,新官與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驗做人難。
遂與德言歸江南,竟以終老。
虯髯客傳 隋揚帝之幸江都,命司空楊素守西京。素驕貴,又以時亂,天下之權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貴自奉, 禮異人臣。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未嘗不踞牀而見,令美人捧出,侍婢羅列,頗僭於上。未年愈甚,無復 知所負荷,有扶危持顛之心。 一日,衛國公李靖以布衣上謁,獻奇策。素亦踞見。公前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竟起。公為帝室重臣 ,須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而起,謝公,與語,大悅,收其策而退。當公之騁辯也,一 伎有殊色,執紅拂,立於前,獨目公。公既去,而執拂者監軒指吏曰:「問去者處士第幾?住何處?」公具 以對。伎誦而去。 公歸逆旅。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公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一囊。公問誰?曰:「妾, 楊家之紅拂伎也。」公遽延入,脫衣去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面畫衣而拜。公驚答拜。曰:「妾恃楊司 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托喬木,故來奔耳。」公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 ?」曰:「彼屍居餘氣,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甚眾矣。彼亦不甚逐也,計之詳矣。幸元疑焉。」 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語,真天人也。公不自意 獲之,愈喜愈懼,瞬息萬慮不安。而窺戶者無停履。數日,亦聞追討之聲,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馬,排闥而 去,將歸太原。 行次靈右旅舍,既設牀,爐中烹肉且熟,張氏以髮長委地,立梳牀前。公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 髯如虯,乘蹇驢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欹臥,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親刷馬。張熟視其面,一手 映身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斂衽前問其姓,臥客答曰:「姓張。」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 遽拜之。問第幾。曰:「第三。」因問:「妹第幾?」曰:「最長。」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張氏遙 呼:「李郎且來見三兄!」公驟拜之。遂環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計已熟矣。」客曰:「饑 。」公出市胡餅,客抽腰間匕首,切肉共食。食竟,餘肉亂切送驢前,食之甚速。客曰:「觀李郎之行,貧 士也。何以致斯異人?」曰:「靖雖貧,亦有心者焉。他人見問,固不言。兄之問,則不隱耳。」具言其由 。曰:「然則將何之?」曰:「將避地太原。」曰:「然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 ,則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於是開革囊 ,取出一人首並心肝。卻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乃天下負心者也,銜之十年,今始獲 之。吾憾釋矣。」又曰:「觀李郎儀容氣宇,真丈夫也。抑知太原有異人乎?」靖曰:「嘗見一人,愚謂之 真人。其餘,將相而已。」「其人何姓?」曰:「靖之同姓。」「年幾何?」曰:「年僅二十。」「今何為 ?」曰:「州將之子。」曰:「似矣。亦須見之。李郎能致我見否?」曰:「靖之友劉文靜者,與之狎。因 文靜見之可也。兄欲何為?」曰:「望氣者言太原有奇氣,吾將訪之。李郎何日到太原?」靖計之,某日當 到。曰:「達之日,方曙,我於汾陽橋待耳。」言訖,乘驢而去,其行若飛,回顧已遠。靖與張氏且驚且喜 ,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無傷也。」但速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候之,相見大喜,同詣劉氏。詐謂文靜曰:「有善相者思見郎君。」文靜方與客議論匡輔 ,一旦聞客有知人者,其心喜之,遂致酒延焉,既而,太宗至,不衫不履,神采揚揚,貌與常異。虯髯默居 坐未,見之心死。飲數巡,起招靖曰:「真天子也!」靖以告劉,劉益喜,自負。既出,虯髯曰:「吾見之 十得八九。亦須道兄決之。李郎宜與一妹復人京,某日午時,訪我於馬行東酒樓下,下有此驢及一瘦騾,即 我與道兄俱在其所也。」
靖到,果見二乘,攬衣登樓,即虯髯與一道士方對飲,見靖驚喜,召坐,環飲十數巡,曰:「樓下櫃中 有錢十萬,擇一深穩處,駐一妹畢,某日復會我於汾陽橋。」如期至橋,道士、虯髯已先在矣。同訪文靜。 時方弈棋,揖起而語。少焉,文靜飛書召文皇看棋。道士對文靜弈,虯髯與靖傍立而視,俄而文皇來,長揖 就坐。神清氣朗,滿坐風生,顧盼煒如也。道士一見慘然,斂棋子曰:「此局全輸矣。於此失卻局哉,救無 路矣。」罷奔請去。既出,謂虯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也。他方可勉圖之,勿以為念。」因共入京。虯髯 路語靖曰:「計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與一妹同詣某坊小宅,為李郎往復相從,一妹懸然如磬 。欲令新婦祗謁,兼議從容。無令前卻。」言畢,吁嗟而去。
靖亦馳馬速征。俄即到京,與張氏同往,至一小版門,叩之,有應者出,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 子久矣。」延人重門,門益壯麗,奴婢三十餘人,羅列庭前。青衣二十人,引靖人東廳。廳之陳設,窮極珍 異,巾箱妝奩冠鏡首飾之盛,非人間之物。巾櫛妝飾畢備,請更衣,衣又珍奇。甫畢,傳云:「三郎來!」 乃虯髯也,紗帽紫衫,趨走有龍虎之狀,相見歡然。命妻出拜,亦天人也。遂延中堂,陳設盤筵之盛,雖王 公亦不侔也。四人對坐,陳饌,次出女樂二十人,旅奏於庭,似從天降,非人間之曲度。食畢,行酒。有蒼 頭自西堂異出二十牀、各覆以錦帕,既列,盡去其帕,乃文簿鑰匙之類。虯髯舉杯告靖曰:「此皆珍寶貨帛 之數。吾之所有,悉有充贈。何者?某本欲於此世界求事,當或龍戰二三十年,建少功業。今既有主,住亦 何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內,即當太平。李郎以英特之才,輔清平之主,竭心盡力,必極人臣。 一妹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從夫之貴,榮及軒裳,非一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遇一妹。聖賢起陸之 漸,際會如期,虎嘯風生,龍騰雲合,固非偶然也。將餘之贈,以佐真主,施功立業,勉之,勉之!此後十 餘年,東南數千里外有異事,是吾得意之秋也。一妹與李郎可瀝酒相賀。」復回命家童列拜,曰:「李郎、 一妹,是汝主也。可善事之!」言訖,與其妻戎服乘馬,一奴從後,數步遂不復見。 靖據其宅,遂為豪家,得以助文皇締構之資,遂匡大業。貞觀中,公以左僕射平章事。適南蠻奏曰:「 有海船千艘,甲兵數十萬,入扶蘇國,殺其主自立,國已定矣。」靖知虯髯成功也。歸告張氏,共瀝酒向東 南拜而賀之。乃知真人之興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我皇家垂福 萬葉,豈虛然哉。或曰:「衛國公之兵法,半是虯髯所傳也。」
柳氏傳 天寶中,昌黎韓有詩名,性頗落托,羈滯貧甚。有李生者,與友善,家累千金,負氣愛才。其幸姬日柳 氏,豔絕一時,喜談謔,善謳詠,李生居之別第,與為宴歌之地。而館於其側。 素知名,其所候問,皆當 時之彥。柳氏自門窺之,謂其侍者曰:「韓夫子豈長貧賤者乎!」遂通意焉。李生素重,無所吝惜。後知其 意,乃具膳清飲,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韓秀才文章特異。欲以柳薦枕於韓君,可乎?」驚栗 ,避席曰:「蒙君之恩,解衣輟食久之,豈宜奪所愛乎?」李堅請之。柳氏知其意誠,乃再拜,引衣接席。 李生坐於客位,引滿極歡。李生又以資三十萬,佐之費。愛柳氏之色,柳氏慕之才,兩情皆獲,喜可知也。 明年,禮部侍郎楊度耀上第,屏居問歲。柳氏謂曰:「榮名及親,昔人所尚。豈宜以濯泥之賤,稽彩蘭 之美乎?且物器資用,足以待君之來也。」於是省家於清池。歲餘,乏食,鬻妝具以自給。 天寶未,盜覆二京,士民奔駭。柳氏以豔獨異,且懼不免,乃剪髮毀形,寄跡法靈寺。是時,侯希逸自 平盧節度淄青名,請為書記。洎宣皇帝以神武反正,乃遣使間行求柳氏,以練囊盛麩金,而題之曰:「章台 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嗚咽,左右淒憫,答之曰: 「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無何,有番將沙吒利者,初立 功,竊知柳氏之色,劫以歸第,寵之專房。
及希逸除左僕射,人覲,得從行。至京師,已失柳氏所止,懸想不已。偶於龍首岡,見蒼頭以牛駕輜, 從兩女奴。偶隨之,自車中間曰:「得非韓員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竊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車者,清 詰旦幸相待於通政里門。及期而往,以輕素結玉合,實以香膏,自車中投之,曰:「當遂永訣,願置誠念。 」乃回車,以手揮之,輕袖搖搖,香車轔轔,目斷意迷,失於驚塵。大不勝情。會淄青諸將,合樂酒樓,使 人請。強應之,然意色皆喪,音韻淒咽。有虞侯許俊者,以材力自負,撫劍言曰:「必有故。願一效用。」 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請足下數字,當立致之。」乃衣縵胡,佩雙,從一騎,逕造沙吒利之第。候其 出行里餘,乃被衽執轡,犯關排闥,急趨而呼曰:「將軍中惡,使召夫人!」僕侍辟易,無敢仰視。遂升堂 ,出札示柳氏,挾之跨鞍馬,逸塵斷鞅,倏忽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驚歎。柳氏與執手涕 泣,相與罷酒。是時,沙吁利恩寵殊等,俊懼禍,乃詣希逸。大驚曰:「吾平生所難事,俊乃能爾乎?」遂 獻狀曰:「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兼御史韓,久列參佐,累彰勛效,頃從鄉賦。有妾柳氏,阻絕凶寇,依止名 尼。今文明撫運,遐跡率化。將軍沙吁利,凶恣撓法,憑恃微功,驅有志之妾,乾無為之政。臣部將兼御史 中丞許俊,族本幽薊,雄心勇決,卻奪柳氏,歸於韓;義切中抱,雖昭感激之誠,事不先聞,固乏訓齊之令 。」尋有詔,柳氏宜還韓,許俊欽賜錢二百萬。柳氏歸後累遷至中書舍人。然即柳氏,志防閒而不克者也; 許俊慕感激而不達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選,則當辭熊輦之誠可繼;許俊以才舉,則曹柯澠池之功可建,夫事 由跡彰,功待事立,惜鬱堙不偶,義勇徒激,皆不入於正。斯豈變之正乎?蓋所遇然也。
無雙傳 唐玉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劉震之甥也。初,仙客父亡,與母同歸外氏。震有女曰無雙,小仙客數歲,皆 幼稚,戲弄相狎。震之妻常戲呼仙客為王郎子。如是者凡數歲。而震奉孀姊及撫仙客尤至。一旦,王氏姊疾 ,且重,召震約曰:「我一子,念之可知也。恨不見其婚宦。無雙端麗聰慧,我深念之。異日無令歸他族。 我以仙客為托。爾誠許我,瞑目無所恨也。」震曰:「姊宜安靜自頤養,無以他事自撓。」其姊竟不痊。仙 客護喪,歸葬襄郡。服闋,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娶,以廣後嗣。無雙長成矣。我舅氏豈以位尊官 顯,而廢舊約耶?」於是飾裝抵京師。 時震為尚書租庸使,門館赫奕,冠蓋填塞。仙客既覲,置於學舍,弟子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 寂然不聞選取之議,又於窗隙間窺見無雙,姿質明豔,若神仙中人。仙客發狂,惟恐姻親之事不諧矣。遂鬻 囊橐,得錢數百萬。舅氏舅母左右給使,達於廝養,皆厚遺之。又因復設酒饌,中門之內,皆得人之矣。諸 表同處,悉敬事之。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獻,雕鏤屏玉以為首飾。舅母大喜。又旬日,仙客遣老嫗,以求 親之事聞於舅母。舅母曰:「是我所願也,即當議其事。」又數夕,有青衣告仙客曰:「娘子適以親情事言 於阿郎,阿郎云:『向前亦未許之。』模樣云云,恐是參差也。」仙客聞之,心氣俱喪,遲且不寐,恐舅氏 之見棄也。然奉事不敢懈怠。一日,震趨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馬人宅,汗流氣促,惟言:「鎖卻大門,鎖 卻大門!」一家惶駭,不測其由。良久,乃言:「逕原兵士反,姚令言領兵人含元殿,天子出苑北門,百官 奔赴行在。我以妻女為念,略歸部署。疾召仙客與我勾當家事。我嫁與爾無雙。」仙客聞命,驚喜拜謝。乃 裝金銀羅錦二十馱,謂仙客曰:「汝易衣服,押領此物出開遠門,覓一深隙店安下。我與汝舅母及無雙出啟 夏門,繞城續至。」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城外店中待久不至。城門自午後扃鎖,南望目斷。遂乘驄,秉燭 繞城至啟夏門。門亦鎖。守門者不一,持白棒,或坐,或立。仙客下馬,徐問曰:「城中有何事如此?」又 問:「今日有何人出此?」門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後有一人重戴,領婦人四五輩,欲出此門,街中 人皆識,雲是租庸使劉尚書。門司不敢放出。近夜,追騎至,一時驅向北去矣。」仙客失聲慟哭,卻歸店。 三更向盡,城門忽開,見火炬如晝。兵士皆持兵挺刃,傳呼斬斲使出城,搜城外朝官。仙客舍輜騎驚走,歸 襄陽。 村居三年,後知克復,京闕重經,海內無事,乃人京,訪舅氏消息。至新昌南街,立馬仿惶之際, 忽有一人馬前拜,熟視之,乃舊使蒼頭塞鴻也。—鴻本王家生,其舅常使得力,遂留之。握手垂涕。仙客謂 鴻曰:「阿舅舅母安否?」鴻云:「並在興化宅。」仙客喜極,云:「我便過街去。」鴻曰:「某已得從良 ,客戶有一小宅子,販繒為業。今日已夜,郎君且就客戶一宿。來早同去未晚。」遂引至所居,飲饌甚備。 至昏黑,乃聞報曰:「尚書授偽命官,與夫人皆處極刑。無雙已人掖廷矣。」仙客哀冤號絕,感動鄰里。謂 鴻曰:「四海至廣,舉目無親戚,未知托身之所。」又問曰:「舊家人誰在?」鴻曰:「惟無雙所使婢彩者 ,今在金吾將軍王遂中宅。」仙客曰:「無雙固無見期,得見彩,死亦足矣。」由是乃刺謁,以從姪禮見遂 中,具道本末,願納厚價以贖彩。遂中深見相知,感其事而許之。仙客稅屋,與鴻居。塞鴻每言:「郎君年 長,合求官職。悒悒不樂,何以遣時?」仙客感其言,以情懇告遂中。遂中薦見仙客於京兆尹李齊運。齊運 以仙客前銜,為富平縣尹,知長樂驛。 累月,忽報有中使押領內家三十人往園陵,以備灑掃,宿長樂驛,氈車子十乘,下迄。仙客謂塞鴻曰: 「我聞宮嬪選在掖廷,多是衣冠子女,我恐無雙在焉。汝為我一窺,可乎?」鴻曰:「宮嬪數千,豈便及無 雙。」仙客曰:「汝但去,人事亦未可定。」因令塞鴻為假驛吏,烹茗於簾外。仍給錢三千,約曰:「堅守 茗具,無暫捨去,忽有所睹,即疾報來。」塞 鴻唯唯而去。宮人悉在簾下,不可得見之,但夜語喧嘩而已。至夜深,群動皆息。塞鴻滌器篝火,不敢輒寐 ,忽聞簾下語曰:「塞鴻,塞鴻,汝爭得知我在此耶?郎健否?」言訖,嗚咽。塞鴻曰:「郎君見知此驛。 今日疑娘子在此,令塞鴻問候。」又曰:「我不久語。明日我去後,汝於東北舍閣子中紫褥下,取書送郎君 。」言訖,便去。忽聞簾下極鬧云:「內家中惡。」中使索湯藥甚急,乃無雙也。塞鴻疾告仙客,仙客驚曰 :「我何得一見?」塞鴻曰:「今方修渭橋,郎君可假作理橋官,車子過橋時,近車子立。無雙若認得,必 開簾子,當得瞥見耳。」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車子,果開簾子,」窺見,真無雙也。仙客悲感怨慕,不勝其 情,塞鴻於閣子中褥下得書送仙客,花箋五幅,皆無雙真跡,詞理哀切,敘述周盡。仙客覽之,茹恨涕下。 自此永訣矣。其書後云:「常見敕使說,富平縣古押衙,人間有心人。今能求之否?」仙客遂申府,請解驛 務,歸本官。遂尋訪古押衙,閒居於村墅。仙客造謁,見古生。生所願,必力致之,繒彩寶玉之贈,不可勝 紀。一年未啟口。秩滿,閒居於縣。古生忽來,謂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何所用?郎君於某竭分。 察郎君之意,將有求於老夫。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深恩,願粉身以答效。」仙客泣拜,以實告古 生。古生仰天,以手拍腦數四,曰:「此事大不易。然與郎君試求,不可朝夕便望。」仙客拜曰:「但生前 得見,豈敢以遲晚為恨耶。」半歲元消息。一日,叩門,乃古生送書。書云:「茅山使者回。且來此。」仙 客奔馬見古生,生乃無一言。又啟使者。復云:「殺卻也。且吃茶。」夜深,謂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識 無雙否?」仙客以彩對。仙客立取而至。古生端相,且笑且喜云:「借留三五日。郎君且歸。」後累日,忽 傳語說曰:「有高品過,處置園陵宮人。」仙客心甚異之。令塞鴻探所殺者,乃無雙也。仙客號哭,乃歎曰 :「本望古生。今死矣!為之奈何!」流涕 ,不能自己。是夕更深,聞叩門甚急,及開門,乃古生也。領 一篼子入,謂仙客曰:「此無雙也,今死矣,心頭微暖,後日當活。微灌湯藥,切須靜密。」言訖,仙客抱 入閣子中,獨守之。至明,遍體有暖氣。見仙客,哭一聲遂絕。救療至夜,方愈。古生又曰:「暫借塞鴻於 舍後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斷塞鴻頭於坑中。仙客驚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日報郎君恩足矣。比聞 茅山道士有藥術。其藥服之者立死,三日卻活。某使人專求,得一丸,昨令彩藏假作中使,以無雙逆黨,賜 此藥令自盡。至陵下,托以親故,百縑贖其屍。凡道路郵傳,皆厚賂矣,必免漏泄。茅山使者及舁篼人,在 野外處置訖。老夫為郎,亦自刎。郎君不得更居此。門外有擔子一十人,馬五匹,絹三百匹。五更,摯無雙 便發,變姓名浪跡以避禍。」言訖,舉刃,仙客救之,頭已落矣。遂並屍蓋覆訖。未明發,歷西蜀下峽,寓 居於清宮,悄不聞京兆之耗,乃摯家歸襄、鄧別業,與無雙偕老矣。男女成群。噫!人生之契闊會合多矣, 罕有若此之奇,常謂古今所無。無雙遭亂世籍沒,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奪。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冤死者 十餘人。艱難走竄,其後歸故鄉,為夫婦五十年,何其異哉!
第二十四卷
紅線傳 唐潞州節度使薛嵩家青衣紅線者,善彈阮咸,又通經史,嵩召俾掌表箋,號曰內記室。時軍中大宴,紅 線謂嵩曰:「羯鼓之聲甚悲切,其擊者必有事也。」嵩素曉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問焉,云:「 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即遣歸。是時至德之後,兩河未寧,以淦陽為鎮,命嵩固守,控壓山東。殺 傷之餘,軍府草創。朝廷命嵩女嫁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台節度使胡章女;三鎮交締為姻姬, 使益相接。 田承嗣常患肺氣,遇暑益增,每曰:「我若移鎮山東,納其涼冷,可以延數年之命。」乃募 軍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號外宅男,而厚其廩給。常令三百人夜直宅中。卜良日,欲並潞州。嵩聞之, 日夕憂悶,咄咄自語,計無所出,時夜漏方深,轅門已閉。杖策庭除,惟紅線從焉。紅線曰:「主公一月, 不遑寢食。意有所屬,豈非鄰境乎?」嵩曰:「事係安危,非汝能料。」紅線曰:「某誠賤品。亦能解主公 之憂。」嵩以其言異,乃曰:「我不知汝是異人,誠闇昧也。」遂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遺業,受國厚恩 ,一旦失其疆土,則數百年功勛盡矣。」紅線曰:「此易與耳。不足勞主公憂,某暫到魏境,觀其形勢,覘 其有無。今一更登途,二更可復命,請先定一走馬使具寒暄書,其他則俟某卻回也。」嵩曰:「倘事或不濟 ,反禍之速,又如之何?」紅線曰:「某之此行,無不濟也。」乃人閨房,飭其行具。梳烏蠻髻,插金鳳釵 ,衣紫繡短袍,著青絲輕履,胸前掛龍紋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見。嵩乃返身閉戶,背 燭危坐。時常飲酒,不過數杯,是夕舉觴十餘不醉。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墜露,驚而起問,紅線回矣。嵩喜 而慰勞,詢事諧否?紅線對曰:「幸不辱命。」又問曰:「無殺傷否?」曰:「不至是。但取牀頭金盒為信 耳。」又曰:「某子夜前三刻,即達魏城,凡曆數門,遂及寢所。聞外宅兒止於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士 卒,步於庭下,傳呼風生,乃發其左扉,抵其寢帳。田親家翁止於帳內,鼓跌酣眠,頭枕文犀,枕前露七星 劍。劍前仰開一金盒,內書生身甲子與北斗神名;復以名香美味,壓鎮其上。彼則揚威玉帳,但其心豁於生 前;熟寢蘭堂,不覺命懸於手下。寧勞擒縱,只益傷嗟。時則蠟燭煙微,爐香燼委,侍人四布,兵仗森羅。 或頭觸屏風,鼾而者;或手持中拂,寢而伸者。某乃拔其眷洱,褰其裳衣,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盒 以歸。出魏城西門,將行二百里,見銅台高揭,漳水東流;晨鐘動野,斜月在林。忿往喜還,頓忘於行役, 感知酬德,聊副於咨謀。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人危邦,一道經五六城,冀減主憂,敢言勞苦。」嵩乃發使 人魏,遺承嗣書曰:「昨來暮夜有客自魏中來,雲從元帥牀頭獲一金盒,不敢留駐,謹封納。」專使星馳, 夜半方達。正見搜捕金盒,一軍憂疑。使者以馬捶撾門,非時請見。承嗣遽出,使者以金盒授之,捧承之時 ,驚絕倒。遂留使者止於宅中,狎以私宴,多其賜賚。明日遣使賚帛三萬匹,名馬二百匹,及珍異等,以獻 於嵩,曰:「某之首領,係在恩私。便宜知過自新,不復更貽伊戚。專膺指使,敢議親姻。循當捧鼓後車來 ,在麾鞭馬前。所置紀綱外宅兒者,本防他盜,亦非異圖,今並脫其甲裳,放歸田畝矣。」由是兩月之內, 河北河南,信使交至。
忽一日,紅線辭去。嵩曰:「汝生我家,今將焉往?又方賴汝力,豈可議行?」紅線曰:「某生前本男 子,遊學江湖間,讀神農藥書,而救世人災患。時里有婦孕,又患蠱症,某誤以芫花酒下之。婦與腹中二子 俱斃。是某一舉而殺三人。陰司見誅,蹈為女子,使身居賤隸,氣稟凡俚,幸生於公家,今十九年。身厭羅 綺,口窮甘鮮,寵待有加,榮亦甚矣。況國家平治,慶且無疆。此即違天,理當盡弭。昨至魏邦,以是報恩 。今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使亂臣知懼,列士謀安,在某一婦人,功亦不小,固可贖其前罪,還其 本形,便當遁跡塵中,棲心物外,澄清一氣,生死長存。」嵩曰:「不然,以千金為居山之所。」紅線曰: 「事關來世,安可預謀。」嵩知不可留,乃廣為餞別,悉集賓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線酒。請座客冷朝 陽為詞,詞曰:
彩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 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長流。 歌竟,嵩不勝其悲。紅線拜且位,偽醉離席,遂亡所在。
崑崙奴傳 大歷中有崔生者,其父為顯僚,與蓋代之勛臣一品者熟。生是時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 容貌如玉,性稟孤介,舉止安詳,發言清雅。一品命伎召主人室。生拜傳父命,一品忻然慕愛,命坐與語。 時三伎人,豔皆絕代,居前以金甌貯緋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進。一品遂命衣紅絹伎者,擎一甌與生食。生 少年赦伎輩,終不食。一品命紅綃伎以匙而進之,生不得已而食,伎哂之。遂告辭而去。一品曰:「郎君閒 暇,必須一相訪,無間老夫也。」命紅綃送出院。時生回顧,伎立三指,又反掌者三,然後指胸前小鏡子, 云:「記取。」餘更無言。 生歸,達一品意,返學院,神迷意奪,語減容沮,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詩曰: 誤到蓬山頂上游,明 玉女動星眸。 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瓊芝雪豔愁。 左右莫能究其意。時家中有崑崙奴磨勒,顧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報老奴?」 生曰:「汝輩何知,而問我襟懷間事?」磨勒曰:「但言,當為郎君釋解。遠近必能成之。」生駭其言異, 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隱語。勒曰:「有何難會。立三指者 ,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反掌三者,數十五指,以應十五日之數。胸前小鏡子,十五夜月圓 如鏡,令郎來耳。」生大喜,不自勝,謂磨勒曰:「何計而能達我鬱結乎?」磨勒笑曰:「後夜乃十五夜, 請深青絹兩匹,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伎院門外,常人不得輒人,人必噬殺之。其警如神, 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間非老奴不能斃此犬耳。今夕當為郎君撾殺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 ,攜煉椎而往。食頃而回曰:「犬已斃訖,固元障塞耳。」是夜三更,與生衣青衣,遂負而逾十重垣,乃人 歌伎院內,止第三門。繡戶不扃,金睢微明,惟聞伎長歎而坐,若有所伺。翠環初墜,紅臉才舒,幽恨方深 ,殊愁轉結。但吟詩曰: 深谷鶯啼恨院香,偷來花下解珠 。 碧雲飄斷音書絕,空倚玉蕭愁鳳凰。 侍衛皆寢,鄰近闃然。生遂掀簾而入。姬默然良久,躍下榻,執生手曰:「知郎君穎悟,必能默識,所 以手語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術,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謀,負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簾 外耳。」遂召人,以金甌酌酒而飲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居朔方。主人擁旄,逼為姬僕。不能自死,尚且 偷生,臉雖鉛華,心頗鬱結。縱玉箸舉饌,金爐泛香,雲屏而每近絝羅,繡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願,如在 桎梏。賢爪牙既有神術,何妨為脫狴牢。所願既申,雖死不侮。請為僕隸,願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 ?」生揪然不語。磨勒曰:「娘子既堅確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請先為姬負其囊橐妝奩,女」 此三復焉。然後曰:「恐遲明。」遂負生與姬而飛出峻垣十餘重。一品家之守禦,無有驚者。遂歸學院匿之 。 及旦,一品家方覺。又見犬已斃。一品大駭曰:「我家門垣,從來邃密,扃甚嚴,勢似飛騰,寂無形跡 ,此必是一大俠矣。無更聲聞,徒為患禍耳。」姬隱崔生家二載。因花時駕小車而游曲江,為一品家人潛志 認。遂白一品。一品異之,召崔生而詰之。生懼而不敢隱,遂細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負荷而去。一品曰:「 是姬大罪過。但郎君驅使年,即不能問是非。某須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嚴持兵仗,圍崔生院, 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 然崔家大驚愕。後一品悔懼,每夕多以家童持劍戟自衛。如此週歲方止。十餘年,崔家有人見磨勒賣藥於洛 陽市,容髮如舊耳。
車中女子 唐開元中,吳郡士人入京應明經。至京,閒步曲坊。逢二少年,著大麻布衫,揖士人而過,色甚恭,然 非舊識,士人謂誤識也。後數日,又逢二人,謂曰:「公到此境,未得主矣,今日方欲奉迓,邂逅相遇,實 獲我心。」揖請便行。士人雖甚疑怪,然強隨之。抵數坊,於東市一小曲內,有臨路店數問,相與直入。舍 宇極整。二人引士升堂,列筵甚盛。二人與客據繩牀對坐。更有數少年,禮亦謹,數數出門,若伺貴客。及 午後,方云:「至矣。」聞一車直門來,數少年擁後。直至當筵,乃一鈿車,捲簾,見一女子從車中出,年 可十七八,容色甚佳,梳滿髻,衣紈素。二人羅拜,女不答,士人拜之,女乃拜。遂揖客人宴,升牀,當席 而坐。諸少年皆列坐兩旁。陳以品味,饌至精潔。酒數巡,女子捧杯問曰:「久聞君有妙技,今煩二君奉屈 ,喜得展見,可肯賜觀乎?」士人遜謝曰:「自幼惟習儒經,弦管歌聲,實未曾學。」女曰:「所習非是也 ,君熟思之,先所能者何事?」客又沉思良久,曰:「某為學堂中,著靴於壁上行得數步」女曰:「然矣, 請君試之。」士乃起,行於壁上,不數步而下。女曰:「亦大難事。」乃回顧坐中諸少年,各令呈技。俱起 設拜,然後有行於壁上者,有手撮椽子行者,輕捷之戲,各呈數般,狀如飛鳥。士人拱手驚懼,不知所措。 少頃,女子起辭,士人出,驚恍不安。
又數日,途中復見二人,曰:「欲假駿騎可乎?」士人許之。至明日,聞宮苑中失物,掩捕其賊,惟收 得馬,是將馱物者。驗問馬主,遂收士人,人內勘問。驅入小門,吏自後推之,倒落深坑,仰望屋頂,惟見 一孔。自旦至食時,忽繩垂一器食下。因餒甚,急取食之。食畢,繩乃引去。深夜,悲惋之極,忽見一物, 如鳥飛下,覺至身,乃人也。以手撫士,曰:「計甚驚怕,然某在,無慮也。」聽其聲,則向女子也。云: 「共君出矣。」以絹重縛士人胸膊,訖,以絹頭係女身,聳然飛出官城。去門數十里,乃下,云:「君且歸 江淮,求仕之計,望俟他日。」士人幸脫大獄,乞食而歸。後,竟不敢求名西上矣。
聶隱娘
聶隱娘者,唐貞元中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也。方十歲,有尼乞食於鋒舍,見隱娘,悅之,乃云:「問押衙
乞取此女。」鋒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鐵櫃中盛,亦須偷去矣。」及夜,果失隱娘所在。鋒大驚駭,
令人搜尋,曾無影響。父母每思之,相對涕泣而已。
後五年,送隱娘歸,告鋒曰:「教已成矣,可自領取。」尼欲亦不見。一家悲喜,問其所習。曰:「初 ,但讀經念咒,餘無他也。」鋒不信,懇詰。隱娘曰:「真說又恐不信,如何?」鋒曰:『但真說之。」乃 曰:「隱娘初被尼摯去,不知行幾里。及明,至大石穴中,嵌空數十步,寂無居人,猿猱極多。尼先已有二 女,亦各十歲。皆聰明婉麗,不食,能乾峭壁上飛走,若捷猱登木,無有蹷失。尼與我藥一粒,兼令執寶劍 一口,長一二尺許,鋒利吹毛可斷。遂令二女教某攀緣,漸覺身輕如風。一年後,刺猿揉百無一失。後刺虎 豹,皆決其首而歸。三年後,能使刺鷹隼,無不中。劍之刃漸減五寸,飛禽遇之,不知其來也。至四年,留 二女守穴,挈我於都市,不知何處也。指某人者,一一數其過,曰:『為我刺其首來無使知覺。定其膽,若 飛鳥之容易也。』授以羊角匕首,刃廣三寸,遂白日刺其人於都市中,人莫能見。以首人囊返命,則以藥化 之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無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決其首來。』又攜匕首入室,度其門隙 無有障礙,伏之樑上。至瞑時,得其首而歸。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見前人戲弄一兒,可愛 ,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後遇此輩,必先斷其所愛,然後決之。』某拜謝。尼曰:『吾為汝開腦後, 藏匕首而無所傷。用即抽之。』曰:『汝術已成,可歸家。』遂送還,云:後二十年,方可一見。」鋒聞語 甚懼。後,遇夜即失蹤,及明而返。鋒亦不敢詰之,因茲亦不甚憐愛。忽值磨鏡少年及門,女曰:「此人可 與我為夫。」白父,又不敢不從,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鏡,餘無他能。父乃給衣食甚豐。
數年後,父卒,魏帥知其異,遂以金帛召署為左右吏。如此又數年。至元和間,魏帥與陳許節度使劉悟 ,參商不協,使隱娘賊其首。隱娘辭帥之許。許帥能神算,已知其來。召衙將、今曰:「早至城北。候一丈 夫、一女子各跨白黑衛。至門,遇有鵲來噪,丈夫以弓彈之不中。妻奪夫彈,一丸而斃鵲者,揖之云:吾欲 相見,故遠相祗迎也。」衙將受約束,遇之。隱娘夫妻曰:「劉僕射真神人。不然者,何以動召也。願見劉 公。」劉勞之。隱娘夫妻拜曰:「得罪僕射,合萬死。」劉曰:「不然,各親其主,人之常事。魏今與許何 異。請當留此,勿相疑也。」隱娘謝曰:「僕射左右無人,願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蓋知魏帥之不及 劉也。劉問其所需。曰:「每日只要錢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請。忽不見二衛所在。劉使人尋之,不知所向 。後潛於布囊中,見二紙衛,一黑一白。 後月餘,白劉曰:「彼未知信,必使人繼至。今宵請剪髮,係之以紅綃,送放魏帥枕前,以表不回。」 劉聽之,至四更,卻返曰:「送其信矣。是夜必使精精兒來殺某及賊僕射之首。此時亦萬計殺之。乞不憂耳 。」劉豁達大度,亦無畏色。是夜明燭,半宵之後,果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牀四隅。良久 ,見一人自空而踣,身首異處。隱娘亦出曰:「精精兒已斃。」拽出於堂之下,以藥化為水,毛髮不存矣。 隱娘曰:「後夜當使妙手空空兒繼至。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虛人冥莫,無 形而滅影。隱娘之藝,故不能造其境。此即係僕射之福耳。但以于闐玉周其頸,擁以衾,隱娘當化為蠛蠓, 潛入僕射腸中聽伺,其餘無逃避處。」劉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項上挫然,聲厲甚,隱娘自劉口中 躍出,賀曰:「僕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耳,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 」後視其玉,果有匕首划處,痕逾數分,自此劉轉厚禮之。 泊元和八年,劉自許人覲,隱娘不願從焉。云: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一一請給與其夫。劉如約。後 漸不知所之。及劉薨於軍,隱娘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柩前,慟哭而去。開成年,昌裔子縱除陵州刺史,至蜀棧 道,遇隱娘,貌若當時。相見喜甚,依前跨白衛如故。謂縱曰:「郎君大災,不合適此。」出藥一粒,令縱 吞之。云:「來年火急拋官歸洛,方脫此禍。吾藥力只保一年患耳。」縱亦不甚信。遺其增彩,隱娘一無所 受,但沉醉而去。後一年,縱不休官,果卒於陵州。自此無復有人見隱娘矣。
花月新聞
已志書姜秀才劍仙事,以為舒人。今得淄州姜子簡廉夫手抄《花月新聞》一編,紀此段甚的,故復書之
。貴於志審實,不嫌重復,然大概本末略同也。
廉夫之子寺丞未第時,肄業鄉校。嘗偕同捨生出遊,入神祠,睹捧印女子,像容端麗,有惑志焉。戲解 手帕,係其臂為定財。歸即被疾,同捨生謂其獲罪於神,使備牲醴往謝。於是力疾以行。奠享禮畢,諸人馳 馬先還,姜在後失道。日且暮,恍惚見白氣亙空。正當馬首。天將曉,始到家。妻孥相視,問訊勞苦。方就 枕,聞外間呵殿聲,一女子絕色,自轎出,上堂拜姜母,啟云:「妾與郎君有喜約,願得一至臥內。」姜欣 然而起。妻將引避,女請曰:「吾久棄人間事,不可以我故,間汝夫婦之情。」妻亦相拊接,歡如姊妹。女 事姑甚謹。值端午節,一夕制彩絲百副,盡餉族黨。其人物花草,字畫點綴,歷歷可數。自是皆以仙姑稱之 。居亡何,白其姑,言新婦且有大厄,乞暫許他適避災,再拜而別。出門,遂不見。姜氏盡室驚憂。
頃之,一道士來,問姜曰:「君面色不祥,奇禍立至,何為而然?」具以曲折告。道士令乾淨室設榻。 明日復來,使人逕就榻堅臥,戒家人,須正午乃啟門。久之,寒氣逼人,刀劍戛擊之聲不絕。忽若一物墮榻 下。日午啟鑰,道士已至,姜出迎,笑曰:「無慮矣。」令視所墮物,一髑髏,如五斗大。出篋中藥一刀圭 糝之,悉化為水。姜問其怪,道士曰:「吾與女子皆劍仙,女先與一人綢繆,遽舍而從汝,以故懷忿,欲殺 汝二人。吾亦相與有宿契,特出力救汝,今事幸獲濟,吾亦去矣。」 才去,女即來。遂同室如初,罹姜母之喪,哀器嘔血。姜妻繼亡,撫育其子如己出。靖康之變,不知所 終。廉夫後寓鄱陽而卒。厥孫曰好古,至今為饒人。
第二十五卷
卻要
湖南觀察使李庚之女奴,日卻要。善辭令,美容止。朔望通禮謁於親姻家,惟卻要主之,李侍婢數十,
莫之偕也。而巧媚才捷,能承順顏色,姻黨亦多憐之。李四子,長曰延禧,次日延范,次曰延柞,所謂大郎
而下五郎也。皆年少狂逸,咸欲 卻要而不能也。
嘗遇清明節,時纖月娟娟,庭花爛發,中堂垂繡幕,張銀,而大郎與卻要遇於櫻桃花影中,欲持之求偶 。卻要取茵席授之,紿曰:「可於廳中東南隅,佇立相待,候堂前眠熟,當至。」大郎既去。至廊下,又逢 二郎調之,卻要復取茵席授之,曰:「可於廳中東北隅相待。」二郎既去,又逢三郎束之。卻要復取茵席授 之,曰:「可於廳中西南隅相待。」三郎既去,又五郎遇,握手不可解。卻要復取茵席授之,曰:「可於廳 中西北隅相待。」四郎皆去。
延禧於廳角中,屏息以待。廳門敘閉,見其三弟比比而至,各趨一隅。心雖訝之,而不敢發。少頃,卻 要突燃燭,疾向廳事,豁開扉而照之,謂延禧等曰:「阿堵貧兒,爭敢向這裡覓宿處!」皆棄所攜,掩面而 走。
河間傳 河間,淫婦人也,不欲言其姓,故以邑稱,始,婦人居戚里,有賢操。自未嫁,固已惡群戚之亂寵,羞 與為類。獨深居為剪制眾結。既嫁,不及其舅,獨養姑,謹甚,未嘗言門外事,又禮敬夫。賓友之相與為肺 腑者,其族類醜行者謀曰:「若河間何?」其甚者曰:「必壞之。」乃謀以車縷造門邀之遨嬉,且美其辭曰 :「自吾里有河間,戚里之人日夜為飭勵,一有小不善,「惟恐聞焉。今欲更其故,以相效為禮節,願朝夕 望若儀狀以自閒也。」河間固謝不欲。姑怒曰:「今人好辭來,以一接新婦,求為得師,何拒之堅也。」辭
曰:「聞婦之道,以貞順靜專為。若夫矜車服、耀首飾,族出灌門,以飲食游觀,非婦人宜也。」姑強之, 乃從之游。過市,或曰:「市少南人浮圖,有國工吳叟始圖東南壁甚怪。可使奚官先避道,乃人觀。」觀已 ,延及客佐具食。幃牀之側聞男子咳者,河間驚,跣足出,召從者馳車歸,泣數日,愈自閉,不與眾戚通。 戚里乃更來謝曰:「河間之遽也,猶以前故,得無罪吾屬也?向之咳者,為膳奴耳。」曰:「數人笑於門, 「如是何耶?」群戚聞且退。 期年,乃敢復召,邀於姑,必致之與偕行。遂人禮州西浮圖,兩閣叩檻出魚豔食之,河間為一笑,眾乃 歡。俄而又引至食所,空無帷幕,廊廡廓然,河間乃肯入。先壁群惡少於北牖下,降簾,使女子為秦聲,倨 坐觀之。有頃,壁者出,宿選貌美陰大者主河間。乃便抱持河間,河間號且泣,婢夾持之。或諭以利,或罵 且笑之。河間竊顧視,持己者甚美。左右為不善者,已更得適意,鼻息然,意不能無動,力稍縱,主者幸一 遂焉。因擁致之房。河間收泣甚適,自慶未始得也。至日仄食,其類呼之食,曰:「吾不食矣。」且暮,駕 車相戒歸,河間曰:「吾不歸矣。必與是人俱死。」群戚反大悶,不得已俱宿焉。夫騎來迎,莫得見。左右 力制,明日乃肯歸。持淫夫大泣,齧臂相與盟,而後就車。既歸,不忍視其夫,閉目曰:吾病。」與之百物 ,卒不食,餌以善藥,揮去。心怦怦恒若危柱之弦。夫耒輒大罵,終不一開目,愈益惡之,夫不勝其憂。數 日,乃曰:「吾病且死,非藥餌能已。為吾召鬼解除之,然必以夜。「其夫自河間病,言如狂人,思所以悅 其心,度無不為。時上惡夜祠,其夫無所避。既張具,河間命邑臣,告其夫召鬼祝詛上,下吏訊驗,笞殺之 。將死猶曰:「吾負夫人,吾負夫人。」河間大喜,不為服,開門召所與淫者,倮逐為荒淫,居一歲,所淫 者衰,益厭,乃出之。召長安無賴男子,晨夜交於門,猶不慊。又為酒壚西南隅,己居樓上微觀之,鑿小門
,以女侍餌焉。凡來飲酒大鼻者,少且壯者,美顏色者,善為戲酒者,皆上與合,且合且窺,恐失一男子也 ,猶日呻呼懵懵,以為不足。積十餘年,病髓竭而死。自是雖戚里為邪行者,聞河間之名,則掩鼻蹙額,皆 不欲道也。 柳先生曰:「天下之士為修潔者,有女。河間之始為妻婦者乎?天下之言朋友相慕望,有如河間與其夫 之切密者乎?河間一自敗於強暴,誠服其利,歸敵其夫,猶盜賊仇讎,不忍一視其面,卒計以殺之,無須臾 之戚,則凡以情愛相戀結者,得不有邪利之猾其中耶?亦足知恩之難恃矣。朋友固如此,況君臣之際,尤可 畏哉!予故私自列云。」
章子厚 章子厚 ,初來京師赴省試。年少,美丰姿。當日晚,獨步御街,見雕輿數乘,從衛甚都。最後一輿, 有一婦人,美而豔,揭簾以目挑章。章因信步隨之,不覺至夕。婦人以手招與同輿載一甲第,甚雄壯。婦人 者,蔽章雜眾人以入一院。甚深邃,若無人居者。少選,前婦人始至,備酒饌甚珍,章因問其所,婦人笑而 不答。自是婦人引儕輩,迭相往來甚眾,俱亦姝麗。詢之,皆不顧而言他。每去,則以巨鎖扃之。如是累日 夕,章為之體敝,意甚彷徨。一姬年差長,忽發問曰:「此豈郎所游之地,何為至此耶?我主翁行跡,多不 循道理,寵婢多而無嗣息。每鉤致年少之徒,與群婢合,久則斃之此地數人矣!」章惶駭曰:「果爾,為之 奈何?」姬曰:「觀子之容,蓋非碌碌者,似必能脫。主人翌日人朝甚早,今夕解我之衣以衣子,我且不復 鎖門。俟至五鼓,吾來呼子,亟隨我登廳事。我當以廝役之服被子,隨前騶以出,可以無患矣!爾後慎勿以 語人,亦勿復由此街。不然,吾與若皆禍不旋踵。」詰旦,果來叩戶。章用其術,遂免不難。及既貴,始以 語族中所厚善者云。後得其主翁之姓名,但不欲曉於人也。少年不可不知誡也。
蔡太師園 京師士人出遊。迫暮,過人家缺牆,似可越。被酒,試逾以入,則一大園。花木繁茂,徑路交互,不覺 深入。天漸瞑,望紅紗籠燈遠來。驚惶尋歸路,迷不能識。亟入道左之亭,氈下有一穴,試窺之,先有壯士 伏其中,見人驚奔而去。士人就隱焉,已而燈漸近,乃婦人十餘,靚妝麗服。俄趨亭上,竟舉氈,見生,驚 曰:「不是耶一個。」又一婦熟視曰:「也得,也得。」執其手從行,生不敢問。引人洞房曲室,群飲交戲 ,五鼓乃散。士人倦憊不能行,婦貯以巨筐,舁而遺之牆外。天將曉,懼為人所見,強起扶持而歸。他日跡 其所遇,乃蔡太師花圃也。
狄氏 狄氏者,家故貴,以色名動京師。所嫁亦貴家,明豔絕世。每燈夕及西池春遊,都城士女歡集,自諸王 邪第,及公侯戚里,中貴人家,幕車馬相屬。雖歌妹舞姬,皆飾 翠,佩珠犀,覽鏡顧影,人人自謂傾國。 及狄氏至,靚妝卻扇,亭亭獨出,雖平時妒悍自者,皆羞服,至相忿低,輒曰:「若美如狄夫人耶?乃敢凌 我!」其名動一時如此。然狄氏資性貞淑,遇族游群飲,淡如也。
有滕生者,因出遊見之,駭慕喪魂魄,歸,悒悒不聊生。訪狄氏所厚善者,或曰:「尼慧澄與之習。」 生過尼,厚遺之。日日往,尼愧謝問故。生曰:「極知不可。幸萬分一耳。不然,且死。」尼曰:「試言之 。」生以狄氏告。尼笑曰:「大難大難,此豈可動耶!」具道其決不可狀。生曰:「然則有所好乎?」曰: 「亦亡有。惟旬日前,屬我求珠璣頗急。」生大喜曰:「可也。」即索馬馳去,俄懷大珠二囊,示尼曰:「 值二萬緡,願以萬緡歸之。」尼曰:「其夫方使北,豈能遽辦如許償耶!」生亟曰:「四五千緡,不則千緡 ,數百緡,皆可。」又曰:「但可動,不願一錢也!」尼乃持詣狄氏。果大喜,玩不已。問須值幾何,尼以
萬緒告。狄氏驚曰:「是才半值爾!然我未能辦,奈何?」尼因屏人曰:「不必錢,此一官欲祝事耳!」狄 氏曰:「何事?」曰:「雪失官耳。夫人弟兄夫族,皆可為也。」狄曰:「持去,我徐思之。」尼曰:「彼 事急,且投他人可復得耶?姑留之,明日來問報。」遂辭去,且以告生,生益厚餉之。尼明日復往,狄氏曰 :「我為營之,良易。」尼曰:「事有難言者,二萬緡物付一禿媼,而客主不相問,使彼何以為信?」狄氏 曰:「奈何?」尼曰:「夫人以設齋來院中,使彼若邂逅者,可乎?」狄氏面搖手曰:「不可。」尼慍曰: 「非有他,但欲言雪官事,使彼無疑耳!果不可,亦不敢強也。」狄氏乃徐曰:「後二日,我亡兄忌日,可 往。然立語亟遣之。」尼曰:「固也。」尼歸及門,生已先在。詰之,具道本末。拜之曰:「儀秦之辯,不 加於此矣。」
及期,尼為齋具,而生匿小室中,具酒肴俟之。晡時,狄氏嚴飾而至。屏從者,獨攜一小侍兒,見尼曰 :「其人來乎?」曰:「未也。」咀祝畢,尼使童子主侍兒,引狄氏至小室,摹簾見生及飲具,大驚,欲避 去。生出拜,狄氏答拜。尼曰:「郎君欲以一卮為夫人壽,願勿辭。」生固頎秀,狄氏頗心動睇而笑曰:「 有事第言之。」尼固挽使坐,生持酒勸之,狄氏不能卻,為卮,即自持酒酬生。生因徙坐,擁狄氏曰:「為 子且死,不意果得子。」擁之即幃中,狄氏亦歡然,恨相得之晚也。比夜散去,猶徘徊顧生,挈其手曰:「 非今日,幾虛作一世人。夜當與子會。」自是夜輒開垣門召生,無缺夕。所以奉生者,靡不至,惟恐毫絲不 當其意也。
數月,狄氏夫歸。生,小人也。陰計己得狄氏,不能棄重賄。伺其夫與客坐,遣僕入白曰:「某官嘗以 珠值二萬緡賣第中,久未得值,且訟於官。」夫愕眙,人詰。狄氏語塞曰:「然。」夫督取還之。生得珠, 復遣尼謝狄氏:「我安得此,貸於親戚以動子耳!」狄氏雖恚甚,終不能忘生,夫出,輒召與通。逾年,夫 覺,閉之嚴。狄氏以念生病死;餘在大學時親見。
王生 崇寧中,有王生者,貴家之子也,隨計至都下。當薄暮被酒,至延秋坊,過一小宅,有女子甚美,獨立 於門,徘徊徙倚,若有所待者。生方注目,忽有騶騎呵衛而來,下馬於此宅,女子亦避去。匆匆遂行,初不 暇問其何姓氏也。抵夜歸,復過其門,則寂然無人聲。循牆而東數十步,有隙地丈餘,蓋其宅後也。忽自內 擲一瓦出,拾視之,有字云:「夜於此相候。」生以牆上剝粉戲書瓦背云:「三更後宜出也。」復擲人焉。 因稍退十餘步伺之。少頃,一男子至,周視地上,無所見,微歎而去。既而三鼓,月高霧合,生亦倦睡,欲 歸矣。忽牆門軋然而開,一女子先出,一老嫗負笥從後。生遽就之,乃適所見立門首者。熟視生,愕然曰: 「非也。」回顧媼,媼亦曰:「非也。」將復入。生攙而劫之曰:「汝為女子,而夜與人期至此。我執汝詣 官,丑聲一出,辱汝門戶。我邂逅遇汝,亦有前緣。不若從我去。」女泣而從之。生攜歸逆旅,匿小樓中。 女自言曹氏,父早喪,獨有己一女,母鍾愛之,為擇所歸。女素悅姑之子某,欲嫁之,使乳媼達意於母。母 意以某無官,弗從,遂私約相奔,牆下微歎而去者,當是也。生既南宮不利,遷延數月,無歸意。其父使人 詢之,頗知有女子偕處。大怒,促生歸,扃之別室。女所齎甚厚,大半為生費,所餘與媼坐食垂盡。使人訪 其母,則以亡女故,抑鬱而死久矣。女不得已,與媼謀下汴,訪生所在。時生侍父官閩中。女至廣陵,資盡 不能進,遂隸樂籍,易姓名為蘇媛。生游四方,亦不知女安否。數年自浙中召赴闋,過廣陵,女以倡侍宴識 生。生亦訝其似女,屢目之。酒半,女捧觴勸,不覺兩淚墮酒中。生淒然曰:「汝何以至此?」女以本末告 。淚隨語零,生亦愧歎流涕。不終席,辭疾而起。密召女,納為側室。其後生子,仕至尚書郎,曆數郡。生 表弟臨淮李從為予言。
湯賽師 湯賽師居抱劍營,擅譽行首。豔麗絕倫,慧而黠巧。負色寡合,非豪俊不肯破顏。猥客恐為所侮,不敢 登門。時師畜邸第中,奩資極厚。 有惡少,詭為外方富民部綱者,僦館其鄰。其南有酒館曰「花月樓」,密賽師之室。惡少日飲樓中。酒 家因征酒逋,至其所館,見其行李耀,騶從甚都,意必是宦富豪也,且年少,美丰姿,因誘之曰:「郎君何 故時時獨酌,而不呼侑尊者?」惡少曰:「非汝所知也。吾觀都城,未有絕色當吾意者。若淡汝濃抹,獻笑 倚門者,且狐群耳。」酒家曰:「君特未之見耳。樓北湯氏姊妹日賽師春春者,當今第一流也,春春已為他 邸所畜,獨賽師在。郎君若欲見之,當為道意也。」惡少曰:「子姑詢之。」良久,復命曰:「事諧矣。約 來日相候。」蓋酒家極譽其富盛容止之詳,賽師已動心矣。
至期,惡少盛飾而往。一見交歡,呼酒酣飲,出歌婢佐之。惡少揮金不少吝,且能調弄風月,舉家大喜 。頃之,惡少復舁釵條脫一巨篋,草草視之,皆燦然精金也,可值萬緡。娼家愈大喜,不復細察,受而緘之 。留連逾月,惟恐其去也。
一夕,惡少謂其家曰:「來日當往部中料理其事,欲夙起。」賽師唯唯。黎明,飲食之,遣僕隨往。惡 少以計賺其僕,至晚不復來矣。往館中覘之,寂無蹤跡。啟篋視之,則燦然者皆偽物也。舉家恚恨。賽師素 有血疾,愧鬱而死。
樓叔韶 樓叔韶鏞,初入大學,與同窗友厚善。休日,友謂叔韶:「寂寂不自聊,吾欲至一處,來半日適,飲醇 膳美,又有聲色之玩,但不可言。君性輕脫,或以利口敗吾事。能息聲,則可偕往。」樓敬諾。要約數四, 乃相率出城。買小舟,沿葦行將十里,捨舟,陟小坡行,道微高下。又一里,得精舍,門逕絕卑小,而松竹 花草楚楚然。
友款於門,即有小童應客。主人繼出,乃少年僧。姿狀秀美,進趨安詳,殊有富貴家氣。揖客曰:「久 別甚思款接,都不見過,何也?」揖樓,謂:「誰?」友曰:「吾親也。」遂偕坐,款語十刻許,僧忽回顧 ,日影下庭西,笑曰:「日旰,二君餒乎?」便起,推西邊小戶,入華屋三間。窗几如拭,玩具皆珍奇。喚 侍童進點心,素膳三品,甘好精美,不知何物所造。撤器,命推窗,平湖當前,數十百頃。其外連山橫陳, 樓觀森列,夕陽映照,丹碧紫翠,互相發明。漁歌菱唱,隱隱在耳。駛望久之,僧取尾,敲欄杆數聲。俄時 ,小畫肪旁湖而來,二美人逕出。登岸。靚妝麗色,王公家不過也。僧命且酌。指顧問,觴豆羅陳,窮極水 陸。左右執事童,皆佼好。
杯行,美人更起歌舞。僧與友謔浪調笑,歡意亡間。樓神思倘,正容危坐,噤不敢吐一語。伺僧暫起, 摯友臂叩所以,慍曰:「子但飲食縱觀,何用知如許?」而觴十餘巡,夜已艾。僧復引客至小閣中,臥具皆 備,曰:「姑憩此。」遂去。壁外即僧榻,試穴隙窺,則逕擁二姬就寢。友醉甚,大鼾。樓獨彷徨,不寐。 起如廁,一童執燭,密詢之此為何地。童笑曰:「官人是親戚,何須問。」樓返室,展轉通宵。時側耳審聽 ,但聞鼻息而已。將曉,僧已至客寢,問安否。盥櫛畢,引入一院,製作尤邃巧,簾幕蔽滿庭下,奇花盛開 ,香氣蓊勃,小山叢竹,位置愜當。回思夜來境界,已迷不能憶。迨具食,則器用張陳一新,食品加精。獨 二姬,竟不復出。食罷,各去。僧送至門,鄭重而別。由他逕絕湖而歸。樓惘惘累日,疑所到非人間。數問 友,但笑不答,亦許尋舊游。而樓用他故亟歸鄉。其後出處參商,訖不克再諧。
李將仕 李生將仕者,吉州人。人粟得官,赴調臨安,舍於清河坊旅館。其相對小宅,有婦人常立簾下閱市。每 聞其語音,見其雙足,著意窺觀,特未嘗一覿面貌。婦好歌「柳絲只解風前舞,消係惹那人不住」之詞。生 擊節賞詠,以為妙絕。會有持永嘉黃柑過門者,生呼而撲之,輸萬錢。慍形於色,曰:「壞了十千,而柑不 得到口。」正嗟恨不釋,青衣童從外捧小盒至云:「趙縣君奉獻。」啟之,則黃柑也。生曰:「素不相識, 何為如是,且縣君何人也?」曰:「即街南所居。趙大夫妻,適在簾間,聞官人有不得柑之歎。偶藏此數顆 ,故以見意,愧不能多矣。」因叩趙君所在。曰:「往建康謁親舊,兩月未還。」生不覺情動,返室發篋; 取色彩兩端,致答。辭不受,至於再,始勉留之。由是數以佳撰為饋,生輒倍酬士宜;且數飲此童,聲跡益 洽。密賄童欲一見。童曰:「是非所得專,當歸白之。」既而返命,約於廳上相見。欣躍而前,繼此造其居 者四五。婦人姿態既佳,而持身甚正,了無一語及於鄙。生注戀不捨旦暮,向雖游娼家,亦止不往。一夕, 童來告:「明日吾主母生朝,若致香幣為壽,則於人情尤美。」生固非所惜,亟買縑帛果實官壺遣送,及旦 往賀。童忽來邀致,前此所未得也。承命即行,似有繾綣之興。少頃登牀,未安席,摹聞門外馬嘶,從者雜 沓。一妾奔入曰:「官人歸也!」婦失色惴惴,弓;生匿於內室。趙君已入房,詬罵曰:「我去幾時,汝已 辱門戶如此。」揮鞭其妾,妾指示李生處。擒出,持之,而具牒將押赴廂。生位告曰:「倘到公府,為一官 累。荏苒雖久,幸不及亂。願納錢五百千自贖。」趙陽怒曰:「不可。」又增至千緡,妻在旁立勸曰:「此 過自我,不敢飾辭。今此子就逮,必追我對鞫,我將不免,且重貽君羞,幸寬我。」諸僕皆受生餌,亦羅拜 為言。卒捐二千緡,乃解縛,使手書謝拜,而押回邸取賂,然後呼逆旅主人付之。生得脫,自喜,獨酌數杯 ,就睡。明望其店,空無人矣。予邑子徐正封亦參選與生鄰舍,目擊其事。所資既罄,亟垂翅西歸。
陽羨書生 東晉陽羨許彥,於綏安山行,遇一書生,年十七八,臥路側,雲腳痛,求寄彥鵝籠中,彥以為戲言。書 生便人籠。籠亦不更廣,書生亦不更小,宛然與雙鵝並坐,鵝亦不驚。彥負籠而去,都不覺重。前息樹下, 書生乃出籠。謂彥曰:「欲為君薄設。」彥曰,:「甚善。」乃於口中吐一銅盤奩子,奩子中具諸饌,海陸 珍羞方帳前,器皿皆是銅物,氣味芳美,世所罕見。酒數行,乃謂彥曰:「一婦人自隨,今欲暫要之。」彥 曰:「甚善。」又於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綺麗,容貌絕倫,共坐宴。俄而書生醉臥。此女謂彥 曰:「雖與書生結要,而實懷外心,向亦竊將一男子同來。書生既眠,暫喚之,願君勿言。」彥曰:「甚善 。」女人於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明穎可愛,仍與彥敘寒溫。書生臥欲覺,女子吐一錦行障。 書生仍留女子共臥。男子謂彥曰:「此女子雖有情,心亦不盡,向復竊將一女人同行,今欲暫見之,願君勿 泄言。」彥曰:「善。」男子又於口中吐一女子,年二十許,共宴酌戲調,甚久,聞書生動聲,男曰:「二 人眠已覺。」因取所吐女子,還納口中。須臾,書生處女子乃出,謂生曰:「書生欲起。」更吞向男子,獨 對彥坐。書生然後謂彥曰:「暫眠遂久,君獨坐當悒悒耶?日已晚,便與君別。」還復吞此女子。諸銅器悉 納口中,留大銅盤,可廣二尺餘。與彥別曰:「無以籍君,與君相憶也。」大無中,彥為蘭台令史,以盤餉 侍中張敝,看其題,雲是漢永平三年所作也。
梵僧難陀 唐丞相魏公張延賞在蜀時,有梵僧難陀得如幻三昧。入水火,貫金石,變化無窮。初人蜀,與少三尼俱 行,或大醉狂歌。戍將將斷之。及僧至,且曰:「某寄跡桑門,別有藥術。」因指三尼:「此妙歌管。」戍 將反敬之,遂留連為辦酒,由夜會客,與之劇飲。僧假襠中鉛黛妓其三尼,及坐,含睇調笑,逸態絕世。飲 將闌,僧謂尼曰:「可為押衙歌某曲也。」因徐進對舞。曳緒回雪,迅赴摩跌,技又絕倫也。良久,曲終而 舞不已。後驚曰:「婦女風邪!」忽起,取戍將佩刀,眾謂酒狂,驚走。僧乃拔刀斲之,皆踣於地,血及數 尺。戍將大懼,呼左右縛僧。僧笑曰:「無草草。」徐舉尼,三枝笻枝也。血乃酒耳。又常在飲會,令人斷 其頭,釘耳於柱,無血,身坐席上。酒至,瀉入頭瘡中,面赤而歌,手復抵節。會罷自起,提首安之,初無 痕也。時時預言人凶衰,皆迷語,事過方曉。成都有百姓,供養數日,僧不欲住,閉關留之,僧因走入壁間 ,百姓遽牽,漸入,惟餘袈裟角,頃亦不見。來日壁上有畫僧焉,其狀形似白月。色漸薄,積七日,空有黑 跡。至八日,黑跡亦滅。僧已在彭州矣,後不知所之。
張和 唐貞元初,蜀郡一豪家子富擬卓、鄭,蜀之名姝無不畢致。每按圖求之,媒盈其門,常恨無可意者。或 言:坊正張和,大俠也,幽房閨,無不知之,孟以誠投乎。豪家子乃以金帛夜詣其居,告之,張和欣然許之 。翌日,與豪家子偕出西郭一舍,入廢蘭若,有大像巍然。與豪家子升像之座,和引手捫佛乳,揭之,乳壞 成穴如碗。即挺身入穴,引豪家子臂,不覺同在穴中。道行數十步,忽睹高門崇墉,狀如州縣。叩門五六, 有九髻婉童迎拜曰:「主人望翁來久矣。」有頃,主人出,紫衣貝帶,侍者十餘,見和甚謹。和指豪家子曰 :「此少君子也,汝可善待。予有切事須返。」不坐而去。言訖,已失和所在。豪家子心異之,不敢問。主 人延於中堂,珠現緹繡,羅列滿目。具陸海珍膳,命酌進妓。交鬟撩鬢,縹若神仙。其舞杯關球之令,悉新 而多思。有金器容數升,雲擎鯨口,鈔以珠粒。豪家子不識,問之。主人笑曰:「此吹皿也,本擬伯雅。」 豪家子竟不解。至三更,主人忽顧妓曰:「無廢歡笑,予暫有所適。」揖客而起,騎從如州牧,列炬而出。 豪家子因私於牆隅。妓中年差暮者,遽就謂曰:「嗟乎!君何以至是?我輩已為所掠,醉其幻術,歸路永絕 。君若要歸,但取我教。」授以七尺白練,戒曰:「可執此,候主人歸,詐祈事設拜,主人必答拜,因以練 蒙其頭。」將曙,主人還,豪家子如其教,主人投地乞命。曰:「死嫗負心,終敗吾事。今不復居此。」乃 馳騎他去。所教妓即與豪家子居。二年,忽思歸,妓亦不留,大設酒樂餞之。飲闌,妓自持鋪開東牆一穴, 亦如佛乳,推豪家子於牆外,乃長安東牆下。遂乞食,方達蜀。其家失已多年,意其異物,道其初,始信。 出《西陽雜俎》。
畫工 唐進士趙顏,於畫工處得一軟障,圖一婦人,甚麗。顏謂畫工曰:」世無其人也。今生如有,餘願納為 妻。」畫工曰:「餘神畫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晝夜不歇,即必應之。應則以百家彩 灰酒灌之必活。」顏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晝夜不止,乃應日「諾。」急以百家彩灰酒灌之,遂活。下步、 言笑。飲食如常。曰:「謝君得妾,妾願事箕帚。」終歲生一兒。年兩歲矣,友人曰:「此妖也,必與君為 患,餘有神劍可斬之。」其夕乃遺顏劍。劍才及顏室,真真乃位曰:「妾南嶽地仙也。無何為人畫妾之形, 君又呼妾名,既不奪君願,君今疑妾,妾不可住。」言訖,攜其子,卻上軟障,嘔出先所飲百彩灰酒。睹其 障,惟添一孩子,皆是畫焉。
天水仙哥 天水仙哥,字絳真,住於南曲中。善談謔,能歌令。常為席糾,寬猛得所。其姿容亦常常,但蘊籍不惡 ,時賢雅尚之,因鼓其聲價耳。故右史鄭休範(仁表。)嘗在席上贈詩曰: 「嚴吹如何下太清,玉肌無奈六銖輕。雖知不是流霞酌,願聽雷和瑟一聲。」 劉覃登第,年十六七,永寧相國鄴之愛子,自廣陵入舉,輜重數十車,名馬數十駟。時同年鄭賨先輩扇 之(鄭賨,本吳人,或薦裴贊為東牀,因與名士相接。素無操守,粗有詞學。乾符四年,裴公致其捷,與覃 同年,因詣事覃,以求維揚幕。不慎廉隅,猥褻財利,又薄其中饋,竟為時輩所棄斥。),極嗜慾於長安中 。天水之齒甚長於覃,但聞眾譽天水,亦不知其妍醜。所由輩潛與天水計議,每令,辭以他事,重難其來。 覃則連增所購,終無難色。 會他日,天水實有所苦,不赴召。覃殊不知信,增緡不已。所由輩又利其所乞,且不忠告,而終不至。 時有戶部府吏李全者(戶部煉子也。),居其里中,能制諸妓。覃聞,立使召之,授以金花銀榼可二斤 許。全貪其重賂,逕入曲,追天水入兜輿中,相與至宴所。至則蓬頭垢面,涕泗交下,褰簾一睹,亟使舁回 ,而所費已百餘金矣。
楚兒 楚兒,字潤娘,素為三曲之尤,而辯慧,往往有詩句可稱。近以遲暮,為萬年捕賊官郭鍛所納,置於他 所。潤娘在娼中,狂逸特甚,及被拘繫,未能悛心。鍛主繁務,又本居有正室,至潤娘館甚稀。每有舊識過 其所居,多於窗牖間相呼,或使人詢訊,或以巾箋送遺。鍛乃親仁諸裔孫也,為人異常兇忍且毒,每知,必 極笞辱。潤娘雖甚痛憤,已而殊不少革。 嘗一日自曲江與鍛行,前後相去十數步。同版使鄭光業(昌國。)時為補袞,道與之遇,楚兒遂出簾招 之,光業亦使人傳語。鍛知之,因曳至中衢,擊以馬箠,其聲甚冤楚,觀者如堵。光業遙視之,甚驚悔,且 慮其不任矣。 光業明日,特取路過其居偵之,則楚兒已在臨街窗下弄琵琶矣。駐馬使人傳語已,持彩箋送光業,詩曰 :「應是前生有宿冤,不期今世惡因緣。蛾眉欲碎巨靈掌,雞肋難勝子路拳。只擬嚇人傳鐵券(汾陽王有鐵 券,免死罪,今則無矣。蓋恐嚇之詞。),未應教我踏金蓮。曲江昨日君相遇,當下遭他數十鞭。」光業馬 上取筆答之,曰:「大開眼界莫言冤,畢世甘他也是緣。無計不煩乾偃蹇,有門須是疾連拳。據論當道加嚴 箠,便合披緇念法蓮。如此興情殊不減,始知昨日是蒲鞭。」 光業性疏縱,且無畏憚,不拘小節,是以敢駐馬報復,仍便送之。聞者為縮頸。鍛累主兩赤邑捕賊,故 不逞之徒,多所效命,人皆憚焉。
鄭舉舉 鄭舉舉者,居曲中,亦善令章,嘗與絳真互為席糾,而充博非貌者。但負流品,巧談諧,亦為諸朝士所 眷。常有名賢醵宴,辟數妓,舉舉者預焉。今左諫王致君(調。)、右貂鄭禮臣(彀。)夕拜孫文府(儲。 )、小天趙為山(崇。)皆在席。時禮臣初入內庭,矜誇不已,致君以下,倦不能對,甚減歡情。舉舉知之 ,乃下籌指禮臣曰:「學士語太多。翰林學士雖甚貴甚美,亦在人耳。至如李騭、劉允承、雍章亦嘗為之, 又豈能增其聲價耶?」致君以下皆躍起拜之,喜不自勝。致君、禮臣因引滿自飲,更不復有言。於是極歡, 至暮而罷。致君以下,各取彩繒遺酬。 孫龍光為狀元(名偓,文府弟,為狀元在乾符五年。),頗惑之,與同年侯彰臣(潛。)、杜寧臣(彥 殊。)、崔勛美(昭願。)、趙延吉(光逢。)、盧文舉(擇。)、李茂勛(茂藹弟。)等數人,多在其舍 ,他人或不盡預,故同年盧嗣業訴醵罰錢,致詩於狀元曰:「未識都知面,頻輸複分錢。苦心親筆硯,得志 助花鈿。徒步求秋賦,持杯給暮饘。力微多謝病,非不奉同年。」(嗣業,簡辭之子。少有詞藝,無操守之 譽。與同年非舊知聞,多稱力窮不遵醵罰,故有此篇。曲內妓之頭角者,為都知,分管諸妓,俾追召勻齊。 舉舉、絳真,皆都知也。曲中常價,一席四環,見燭即倍,新郎君更倍其數,故云復分錢也。今左史劉文崇 及第年,亦惑於舉舉。同年宴,而舉舉有疾不來,其年酒糾,多非舉舉,遂令同年李深之邀為酒糾。坐久, 覺狀元微哂,良久乃吟一篇曰:「南行忽見李深之,手舞如蜚令不疑。任爾風流兼蘊藉,天生不似鄭都知。 」)
顏令賓
顏令賓,居南曲中,舉止風流,好尚甚雅,亦頗為時賢所厚。事筆硯,有詞句。見舉人,盡禮祗奉,多
乞歌詩,以為留贈,五彩箋常滿箱篋。後疾病且甚。
值春暮,景色晴和,命侍女扶坐於砌前。顧落花而長歎數四,因索筆題詩云:「氣餘三五喘,花剩兩三 枝。話別一樽酒,相邀無後期。」因教小童曰:「為我持此出宣陽、親仁已來,逢見新第郎君及舉人,即呈 之云:『曲中顏家娘子將來,扶病奉候郎君。』」因令其家設酒果以待。逡巡至者數人,遂張樂歡飲,至暮 ,涕泗交下,曰:「我不久矣,幸各制哀挽以送我。」初,其家必謂求賻送於諸客,甚喜。及聞其言,頗慊 之。
及卒,將瘞之日,得書數篇,其母拆視之,皆哀挽詞也。母怒,擲之於街中,曰:「此豈救我朝夕也? 」其鄰有喜羌竹劉駝駝,聰爽能為曲詞。或云嘗私於令賓,因取哀詞數篇,教挽柩前同唱之,聲甚悲愴,是 日瘞於青門外。 或有措大逢之,他日召駝駝使唱,駝駝尚記其四章。一曰:「昨日尋仙子,輀車忽在門。人生須到此, 天道竟難論。客至皆連袂,誰來為鼓盆?不堪襟袖上,猶印舊眉痕。」二曰:「殘春扶病飲,此夕最堪傷。 夢幻一朝畢,風花幾日狂。孤鸞徒照鏡,獨燕懶歸梁。厚意那能展,含酸奠一觴。」三曰:「浪意何堪念, 多情亦可悲。駿奔皆露膽,麏至盡齊眉。花墜有開日,月沉無出期。寧言掩丘後,宿草便離離。」四曰:「 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捧心還動我,掩面復何人。岱岳誰為道,逝川寧問津。臨喪應有主,宋玉在西鄰 。」自是盛傳於長安,挽者多唱之。
或詢駝駝曰:「宋玉在西,莫是你否?」駝駝哂曰:「大有宋玉在。」諸子皆知私於樂工,及鄰里之人 ,極以為恥,遞相掩覆。絳真因與諸子爭全相謔,失言云:「莫倚居突肆。」既而甚有恨色。後有與絳真及 諸子昵熟者,勤問之,終不言也。
楊妙兒 楊妙兒者,居前曲,從東第四五家,本亦為名輩,後老退為假母。居第最寬潔,賓甚翕集。長妓曰萊兒 ,字蓬仙,貌不甚揚,齒不卑矣,但利口巧言,詼諧臻妙。陳設居止處,如好事士流之家,由是見者多惑之 。進士天水(光遠。),故山北之子,年甚富,與萊兒殊相懸,而一見溺之,終不能捨。萊兒亦以光遠聰悟 俊少,尤諂附之。又以俱善章程,愈相知愛。天水未應舉時,已相昵狎矣。及應舉,自以俊才,期於一戰而 取。萊兒亦謂之萬全。是歲冬,大誇於賓客,指光遠為一鳴先輩。及光遠下第,京師小子弟,自南院逕取道 詣萊兒以快之。萊兒正盛飾立於門前以俟榜,小子弟輩馬上念詩以謔之曰:「盡道萊兒口可憑,一冬誇婿好 聲名。適來安遠門前見,光遠何曾解一鳴?」萊兒尚未信,應聲嘲答曰:「黃口小兒口沒憑,逡巡看取第三 名。孝廉持水添瓶子,莫向街頭亂碗鳴。」其敏捷皆此類也。
是春,萊兒毷氉,久不痊於光遠(京師以宴下第者謂之「打毷氉」。)。光遠嘗以長句詩題萊兒室曰: 「魚鑰獸環斜掩門,萋萋芳草憶王孫。醉憑青瑣窺韓壽,困擲金梭惱謝鯤。不夜珠光連玉匣,辟寒釵影落瑤 樽。欲知明惠多情態,役盡江淹別後魂。」萊兒酬之曰:「長者車塵每到門,長卿非慕卓王孫。定知羽翼難 隨鳳,卻喜波濤未化鯤。嬌別翠鈿黏去袂,醉歌金雀碎殘樽。多情多病年應促,早辦名香為返魂。」
萊兒亂離前,有闤闠豪家以金帛聘之,置於他所。人頗思之,不得復睹。萊兒以敏妙誘引賓客,倍於諸
妓,榷利甚厚,而假母楊氏未嘗優恤。萊兒因大詬假母,拂衣而去,後假母嘗泣訴於他賓。
次妓曰永兒,字齊卿,婉約於萊兒,無他能。今相國蕭司徒遘甚眷之,在翰苑時,每知聞間為之致宴,
必約定名占之。
次妓曰迎兒,既乏丰姿,又拙戲謔,多勁詞以忤賓客。
次妓曰桂兒,最少,亦窘於貌,但慕萊兒之為人,雅於逢迎。
王團兒
王團兒,前曲自西第一家也。(昨車駕反正,朝官多居此。)己為假母,有女數人。
長曰小潤,字子美,少時頗籍籍者。小天崔垂休(名徹,本字似之,及第時年二十。),變化年溺惑之
,所費甚廣。嘗題記於小潤髀上,為山所見(名就,今字衮求,近白小求,宰臨晉。)。贈詩曰:「慈恩塔
下親泥壁,滑膩光華玉不如。何事博陵崔四十,金陵腿上逞歐書?」(垂休本第四十,後改為四十一,即崔
四十崔相也。)
次曰福娘,字宜之,甚明白,豐約合度,談論風雅,且有體裁。故天官崔知之侍郎嘗於筵上與詩曰(名 澹,贈詩方在內庭。):「怪得清風送異香,娉婷仙子曳霓裳。惟應錯認偷桃客,曼倩曾為漢侍郎。」(時 為內庭月部侍郎。)次曰小福,字能之,雖乏風姿,亦甚慧黠。予在京師,與群從少年習業,或倦悶時,同 詣此處。與二福環坐,清談雅飲,尤見風態。予嘗贈宜之詩曰:「彩翠仙衣紅玉膚,輕盈年在破瓜初。霞杯 醉勸劉郎飲,雲髻慵邀阿母梳。不怕寒侵緣帶寶,每憂風舉倩持裾。謾圖西子晨妝樣,西子元來未得如。」 得詩甚多,頗以此詩為稱愜,持詩於窗左紅牆,請予題之。及題畢,以未滿壁,請更作一兩篇,且見戒無豔
。予因題三絕句,如其自述。其一曰:「移壁回窗費幾朝,指環偷解薄蘭椒。無端鬥草輸鄰女,更被拈將玉 步搖。」其二曰:「寒繡紅衣餉阿嬌,新團香獸不禁燒。東鄰起樣裙腰闊,刺蹙黃金線幾條。」其三曰:「 試共卿卿戲語粗,畫堂連遣侍兒呼。寒肌不奈金如意,白獺為膏郎有無?」尚校數行未滿。翼日詣之,忽見 自札後宜之題詩曰:「苦把文章邀勸人,吟看好個語言新。雖然不及相如賦,也直黃金一二斤。」
宜之每宴洽之際,常慘然鬱悲,如不勝任,合坐為之改容,久而不已。靜詢之,答曰:「此蹤跡安可迷 而不返耶?又何計以返?每思之,不能不悲也。」遂嗚咽久之。他日,忽以紅箋授予,泣且拜。視之,詩曰 :「日日悲傷未有圖,懶將心事話凡夫。非同覆水應收得,只問仙郎有意無?」余因謝之曰:「甚識幽旨, 但非舉子所宜,何如?」又泣曰:「某幸未繫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一二百金之費爾。」未及答,因授予筆 ,請和其詩。予題其箋後曰:「韶妙如何有遠圖,未能相為信非夫。泥中蓮子雖無染,移入家園未得無。」 覽之,因泣,不復言,自是情意頓薄。
其夏,予東之洛。或醵飲于家,酒酣,數相囑曰:「此歡不知可繼否?」因泣下。洎冬初還京,果為豪 者主之,不可復見。(曲中諸子,多為富豪輩日輸一緡於母,謂之買斷。但未免官使,不復祗接於客。) 至春上已日,因與親知禊於曲水,聞鄰棚絲竹,因而視之。西座一紫衣,東座一縗麻,北座者遍(出甲 反。)麻衣,對米盂為糾,其南二妓,乃宜之與母也。因於棚後候其女傭以詢之。曰:「宣陽彩纈鋪張言為 街使郎官置宴,張即宜之所主也。」時街使令坤為敬瑄,二縗蓋在外艱耳。及下棚,復見女傭曰:「來日可 到曲中否?」詰旦詣其里,見能之在門,因邀下馬。予辭以他事,立乘與語。能之團紅巾擲予曰:「宜之詩 也。」舒而題詩曰:「久賦恩情慾托身,已將心事再三陳。泥蓮既沒移栽分,今日分離莫恨人。」予覽之, 悵然馳回,且不復及其門。 每念是人之慧性可喜也。常語予:本解梁人也,家與一樂工鄰,少小常依其家學針線,誦歌詩。總角為 人所誤,聘一過客,云入京赴調選。及挈至京,置之於是,客紿而去。初是家以親情接待甚至,累月後,乃 逼令學歌令,漸遣見賓客。尋為計巡遼所嬖,韋宙相國子及衛增常侍子所娶,輸此家不啻千金矣。間者亦有 兄弟相尋,便猶論奪。某量其兄力輕勢弱不可奪,無奈何,謂之曰:「某亦失身矣,必恐徒為。」因尤其家 得數百金與兄,乃慟哭永訣而去。每遇賓客,話及此,嗚咽久之。
王蘇蘇 王蘇蘇,在南曲中,屋室寬博,卮饌有序。女昆仲數人,亦頗善諧謔。有進士李標者,自言李英公勣之 後,久在大諫王致君門下,致君弟姪因與同詣焉。飲次,標題窗曰:「春暮花株繞戶飛,王孫尋勝引塵衣。 洞中仙子多情態,留住阮郎不放歸。」蘇蘇先未識,不甘其題,因謂之曰:「阿誰留郎?君莫亂道!」遂取 筆繼之曰:「怪得犬驚雞亂飛,羸童瘦馬老麻衣。阿誰亂引閒人到,留住青蚨熱趕歸。」標性褊,頭面通赤 ,命駕先歸。後蘇蘇見王家郎君,輒詢:「熱趕郎在否?」
劉泰娘 劉泰娘,北曲內小家女也。彼曲素無高遠者,人不知之。亂離之春,忽於慈恩寺前見曲中諸妓同赴曲江 宴,至寺側下車而行,年齒甚妙,粗有容色。時游者甚眾,爭往詰之,以居非其所,久乃低眉。及細詢之, 云:「門前一樗樹子。」尋遇暮雨,諸妓分散。其暮,予有事北去,因過其門,恰遇犢車返矣,遂題其舍曰 :「尋常凡木最輕樗,今日尋樗桂不如。漢高新破咸陽後,英俊奔波遂吃虛。」同游人聞知,詰朝詣之者結 駟於門矣。
張住住
張住住者,南曲。所居卑陋,有二女兄不振,是以門甚寂寞,為小鋪,席貨草剉薑果之類。住住,其母
之腹女也,少而敏慧,能辨音律。鄰有龐佛奴,與之同歲,亦聰警,甚相悅慕,年六七歲,隨師於眾學中,
歸則轉教住住,私有結髮之契。及住住將笄,其家拘管甚切,佛奴稀得見之,又力窘不能致聘。
俄而里之南有陳小鳳者,欲權聘住住,蓋求其元,已納薄幣,約其歲三月五日。及月初,音耗不通,兩 相疑恨。佛奴因寒食爭毬,故逼其窗以伺之,忽聞住住曰:「徐州子,看看日中也。」佛奴,龐勛同姓,傭 書徐邸,因私呼佛奴為徐州子。日中,蓋五日也。佛奴甚喜,因求。住住云:「上巳日我家踏青去,我當以 疾辭彼,即自為計也。」佛奴因求其鄰未嫗為之地,嫗許之。
是日,舉家踏青去,而嫗獨留,住住亦留。住住乃鍵其門,伺於東牆。聞佛奴語聲,遂梯而過。佛奴盛 備酒饌,亦延宋嫗。因為幔寢所,以遂平生。既而,謂佛奴曰:「子既不能見聘,今且後時矣,隨子而奔, 兩非其便。千秋之誓,可徐圖之。五日之言,其何如也?」佛奴曰:「此我不能也,但願保之他日。」住住 又曰:「小鳳亦非娶我也,其旨可知也。我不負子矣,而子其可便負我家而辱之乎?子必為我之計。」佛奴 許之。曲中素有畜鬥雞者,佛奴常與之狎。至五日,因髡其冠,取丹物托宋嫗致於住住。既而小鳳以為獲元 ,甚喜,又獻三緡於張氏,遂往來不絕。復貪住住之明慧,因欲嘉禮納之。時小鳳為平康富家,車服甚盛。 佛奴傭於徐邸,不能給食,母兄喻之,鄰里譏之。住住終不捨佛奴,指階井曰:「若逼我不已,『骨董』一 聲即了矣。」 平康里中,素多輕薄小兒,遇事輒唱:「住住誑小鳳也。」鄰里或知之。俄而,復值北曲王團兒假女小 福,為鄭九郎主之,而私於曲中盛六子者,及誕一子,滎陽撫之甚厚。曲中唱曰:「張公吃酒李公顛,盛六 生兒鄭九憐。舍下雄雞傷一德,南頭小鳳納三千。」久之,小鳳因訪住住,微聞其唱,疑而未察。其與住住 昵者,詰旦告以街中之辭曰:「是日前佛奴雄雞,因避鬥飛上屋傷足。前曲小鐵爐田小福者,賣馬街頭,遇 佛奴父,以為小福所傷,遂毆之。」住住素有口辯,因撫掌曰:「是何龐漢,打他賣馬街頭田小福?街頭唱 :『舍下雄雞失一足,街頭小福拉三拳。』且雄雞失德,是何謂也?」小鳳既不審且不喻,遂無以對。住住 因大咍,遞呼家人,隨弄小鳳,甚不自足。住住因呼宋媼,使以前言告佛奴。
奴視雞足且良,遂以生絲纏其雞足,置街中,召群小兒共變其唱住住之言。小鳳復以住住家噪弄不已,
遂出街中以避之。及見雞跛,又聞改唱,深恨向來誤聽。乃益市酒肉,復之張舍。
一夕,宴語甚歡,至旦將歸,街中又唱曰:「莫將龐大作荍(音翹。)團,龐大皮中的不乾。不怕鳳凰
當額打,更將雞腳用筋纏。」小鳳聞此唱,不復詣住住。
佛奴初傭徐邸,邸將甚憐之,為致職名,竟裨邸將,終以禮聘住住,將連大第。而小鳳家事日蹙,復不
侔矣。
胡證尚書 胡證尚書,質狀魁偉,膂力絕人。與裴晉公度同年。公嘗狎游,為兩軍力士十許輩凌轢,勢甚危窘,公 潛遣一介求救於胡。胡衣皂貂金帶,突門而入,諸力士之失色。胡後到飲酒,一舉三鐘,不啻數升,杯盤無 餘瀝。逡巡,主人上燈,胡起取鐵燈台,摘去枝葉而合其附,橫置膝上,謂眾人曰:「鄙夫請非次改令,凡 三鐘引滿一遍,三台酒須盡,仍不得有滴瀝,犯令者一鐵跗,自謂燈台。」胡復一舉三鐘。次及一角觥者, 凡三台三遍酒未能盡,淋漓逮至並坐。胡舉跗將擊之,群惡皆起,設拜叩頭乞命,呼為神人。胡曰:「鼠輩 敢爾,乞汝殘命!」叱之令去。
裴思謙狀元
裴思謙狀元及第後,作紅箋名紙十數,詣平康里,因宿於里中。詰旦,賦詩曰:
銀缸斜背解鳴 ,小語低聲賀玉郎。
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桂枝香。
楊汝士尚書
楊汝士尚書鎮東川,其子知溫及第。汝士開家宴相賀,營妓咸集,汝士命人與紅綾一匹,詩曰:
郎君得意及青春,蜀國將軍又不貧。
一曲高歌紅一匹,兩頭娘子謝夫人。
鄭合敬先輩
鄭合敬先輩及第,後宿平康里,詩曰:
春來元處不閒行,楚潤相看別有情。
好是五更殘酒醒,時時聞喚狀元聲。
楚娘字潤卿,妓之尤者。
北里不測二事 予頃年往長安中,鰥居僑寓,頗有介靜之名,然總率交友,未嘗辭避,故勝游狎宴,常亦預之。朝中 知己,謂子能立於顏生子祚生之間矣。予不達聲律,且無耽惑,而不免俗,以其道也。然亦懲其事,思有 以革其弊。嘗聞大中以前,北里頗為不測之地。故王金吾式、令狐博士,皆目擊其事,幾罹毒手,實昭著 本末,垂戒後來。且又焉知當今無之?但不值執金吾曲台之泄耳。
王金吾,故山南相國起之子。少狂逸,曾呢行北曲,遇有醉而後至者,遂避之牀下。俄頃,又有後至 者,仗劍而來,以醉者為金吾也。因梟其首而擲之曰:「來日更呵殿人朝耶!」遂據其牀。金吾獲免,遂 不入北曲。其首家人收瘞之。
令狐博士 相君當權日,尚為貢士,多往北曲,有呢熟之地往訪之。一旦,忽告以親戚聚會,乞輟一 日,遂去之。 於鄰舍密窺,見母與女共殺一醉人,而瘞之室後。來日,復再詣之宿。中夜問女,女驚而扼其喉,急 呼其母,將共斃之。母勸而止。及旦,歸告大京尹捕之,其家已失所在矣。以博文字,不可不具載於明文 耳。 頃年舉子皆不及北里,惟新郎君恣游於一春,近不知誰何啟迪。嗚呼!有危梁峻谷之虞,則回車返策 者眾矣。何危禍之惑甚於彼而不能戒於人哉?則鼓洪波、遵覆轍者,甚於作俑乎。後之人,可以作規者, 當力制乎其所志。是不獨為風流之談,亦可垂誡勸之旨也。
第二十七卷
王之涣
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涣齊名。當時風塵未偶,而游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詩人
共詣旗亭,貰酒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數人,登樓會宴。三詩人因避席隈映,擁爐火以觀焉。俄有妙妓
四輩,尋續而至,奢華豔異,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時之名部也。
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都可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
,則為優矣。」俄而一伶,拊節而唱,乃曰,
寒雨連江夜人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昌齡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之曰:
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
夜台何寂寞,猶是子雲居。
適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曰:
奉帚平明金殿開,強將團扇共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昌齡則又引手畫壁曰:「二絕句。」
之涣自以得名已久,因謂諸人曰:「此輩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詞耳,豈《陽春白雪
》之曲,俗物敢近哉?」
因指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脫是吾詩,子
等當須列拜牀下,奉吾為師。」因歡笑而俟之。須臾,次至雙鬟發聲,則曰:
黃河遠上白雲問,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之涣即掀 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
諸伶不喻其故,皆起詣曰:「不知諸郎君何此歡噱?」昌齡等因話其事。諸伶竟拜曰:「俗眼不識
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從之,飲醉竟日。
洛中舉人
舉子乙,洛中居人也。偶與樂妓茂英者相識。英年甚小。及乙到江外,忽於飲席遇之,因贈詩云:
憶昔當初過柳樓,茂英年小尚含羞。
隔窗未省聞高語,對鏡曾窺學上頭。
一別中原俱老大,重來南國見風流。
彈弦酌酒話前事。零落碧雲生暮愁。
舉子因謁節使,遂客游留連數月。帥遇之甚厚,宴飲既頻,與酒諧戲頗洽。一日告辭,帥厚以金帛
贐行,復開筵送別,因暗留絕句與曰:
少種花枝少下籌,須防女伴妒風流。
坐中若打占相令,除卻尚書莫點頭。
因設舞曲,遺詩,帥取覽之,當時即令人所在,送付舉子。
鳳窠群女
姑城太守張憲,使娼妓戴拂壺中,錦仙裳,蜜粉淡妝,使侍閣下。奏書者號「傳芳妓」,酌酒者號
。龍津女」,傳食者號「仙盤使」,代書札者號「墨蛾」,換香者號「麝姬」,掌詩稿者號「雙清子」
。諸娼曰「鳳巢群女」。又曰咽隊曳雲仙」。
鄭中丞 文宗朝,有內人鄭中丞(中丞,當時宮人官也),善胡琴。內庫有琵琶二面,號大忽雷、小忽雷。 因為匙頭脫損,送在崇仁坊南趙家料理。大約造樂器,悉在此坊,其中有二趙家最妙。時有權相舊吏梁 厚本,有別墅在昭應縣之西南,西臨渭河。垂釣之際,忽見一物流過,長五七尺許,上以錦纏之。令家 童摟得就岸,乃秘器也。及發開視之,乃一女郎,妝色儼然,以囉中係其頸。遂解其領巾,伺之,口鼻 之間,尚有餘息。即移至室中,將養經旬,方能言語,云:「我內弟子鄭中丞也。昨因忤旨,令內人縊 殺,投於河中,錦即是弟子,臨刑相贈耳。」乃如故,即垂泣感謝。厚本無妻,即納為室。自言善琵琶 。其琵琶今在南趙家修理,恰值訓、注之事,人莫有知者。厚本因賂其樂器匠,購得之。至夜分,方敢 輕彈。後值良辰,飲於花下,酒酣,不覺朗彈數曲。是時,有黃門放鷂子過門,私於牆外聽之,曰:「 此是鄭中丞琵琶聲也。」竊窺識之。翌日,達上聽。文宗始嘗追悔,至是驚喜。遣中使宣召,問其由來 ,乃舍厚本罪,任從匹偶,仍加賜賚焉。
李季蘭
李季蘭,以女子有才名。初,五六歲時,其父抱於庭,作詩詠薔薇,其未句云:「經時才架卻,心
緒亂縱橫。」父恚曰:「此女子將來富有文章,然必為失行婦人矣。」竟如其言。又,季蘭嘗與諸賢會
烏程縣開元寺。知河間劉長卿有陰疾,謂之曰:「山氣日夕佳。」長卿對曰:「眾鳥欣有托。」舉坐大
笑。論者兩美之。季蘭有詩曰:「遠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蓋五言之佳境也。上方班姬即不足,下
比韓英則有餘。亦女中之詩豪也。嘗賦得《三峽流泉歌》曰:
妾家本住巫山雲,巫山流泉嘗自聞。
玉琴彈出轉寂 ,直似當時夢中聽。
三峽迢迢幾千里,一時流入深閨裡。
巨石奔湍指下生,飛波走浪弦中起。
初疑噴湧含雷風,又似嗚咽流不通。
湍曲瀨勢將盡,時復滴瀝平沙中。
憶昔阮公為此曲,能使仲容聽不足。
一彈既罷還一彈,願似流泉鎮相續。
李逢吉 李丞相逢吉,性強愎而沉猜多忌,好危人,略無愧色。既為三川居守劉禹錫,有妓甚麗,為眾所知 。李恃夙望,恣行威福,分務朝官,取容不暇,一旦陰以計奪之。約曰某日皇城中堂前致宴,一應朝 賢寵嬖,並請早赴境會。稍可觀囑者,如期雲集。敕閽吏先收劉家妓從門入,傾都驚異,元敢言者。劉 公計無所出,惶惑吞聲。又翌日,與相善三數人謁之,但相見如常,從容久之,並不言境會之所以然。 座中默然相目而已。既罷,一揖而退。劉歎咤而歸,知無可奈何,遂憤懑而作四章,以擬《四愁》云爾 :
玉釵重合兩無緣,魚在深潭鶴在天。得意紫鸞休舞鏡,能言青鳥罷銜箋。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
拋不續弦。若向靡蕪山下過,遙將紅淚灑窮泉。
鸞飛遠樹棲何處,鳳得新巢已去心。紅壁尚留香漠漠,碧雲初斷信沉沉。情知點污投泥玉,猶自經
營買笑金。從此山頭似人石,丈夫形狀淚痕深。
人曾行處更尋看,雖是生離死一般。買笑樹邊花已老,畫眉窗下月猶殘。雲藏巫峽音容斷,路隔星
橋過往難。莫怪詩成無淚滴,盡傾東海也須乾。
三山不見海沉沉,豈有仙蹤更可尋。青鳥去時雲路斷,
娥歸處月宮深。紗窗遙想春相憶,書幌誰憐夜獨吟。料得夜來天上鏡,只應偏照兩人心。
薛濤
蜀妓薛濤,字洪度,本長安良家子。父鄭,因官寓蜀。濤八九歲,知聲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
梧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聳乾入雲中。」令濤續之。即應聲曰:「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父愀
然久之。父卒,母孀居,韋臯鎮蜀,召令侍酒賦詩,因入樂籍。濤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有詩五
百首。
元稹微之,知有薛濤,未嘗識面。初授監察御史,出使西蜀,得與薛濤相見。自後元公赴京,薛濤
歸浣花所,其浣花之人,多造十色彩箋。於是濤別模新樣小幅松花紙,多用題詩,因寄獻元公百餘幅。
元於松花紙上,寄贈一篇曰:
錦江滑膩岷峨秀,幻作文君及薛濤。
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詞客皆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
別後相思隔煙水,富蒲花發五雲高。
薛嘗好種菖蒲,故有是句。蜀中松花紙、金沙紙、雜色流沙紙、彩霞金粉龍鳳紙,近年皆廢,惟絞
紋紙尚在。罰赴邊,有懷上韋相公云:
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
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元微之贈濤詩,因寄舊詩與之云:
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
月夜詠花憐暗淡,雨朝題柳為欹垂。
長教碧玉藏深處, 向紅箋寫自隨。
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教男兒。
薛濤好制小詩,惜其幅大,狹小之。蜀中號薛濤箋,或以營妓無校書之號,韋南康欲奏之而罷,後
遂呼之。胡曾詩曰:
萬里樓台女校書,琵琶花下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領取春風總不如。
進士楊蘊中,下成都獄。夢一婦人曰:「吾薛濤也。」贈詩云:
玉漏聲長燈耿耿,東牆西牆時見影。
月明窗外子規啼,忍使孤魂愁夜永。
張建封妓
白樂天有和「燕子樓」詩。其序云:徐州張尚書,有愛妓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予為校書郎時
,游淮泗間,張尚書宴予,酒酣,出盼盼佐歡。予因贈詩樂句云:「醉嬌勝不得,風牡丹花。」一歡而
去。爾後絕不復知,茲一紀矣。
昨日,司勛員外郎張仲素繪之訪予,因吟新詩,有《燕子樓》詩三首,辭甚婉麗。詰其由,乃盼盼
所作也。繪之從事武寧累年,頗知盼盼始未,云:張尚書既歿,鼓城有張氏舊第,中有小樓名「燕子」
,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餘年,於今尚在,盼有詩云: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牀。
相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長。
又云:
北邱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
自埋劍履歌塵散,紅袖香銷一十年。
又云:
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
瑤瑟玉蕭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
餘嘗愛其新作,乃和之云: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牀。
燕子樓中寒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又云:
鈿帶羅衫色似煙,幾口欲起即潛然。
自從不舞霓裳袖,疊在空箱二十年。
又云: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又贈之絕句云:
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四五枝。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後仲素以餘詩示盼盼,乃反覆讀之,泣曰:「自公薨背,妾非不能死,恐百載之後,人以我公重色
,有從死之妾,是玷我公清范也。所以偷生爾。」乃和白公詩曰:
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
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台不去隨。
盼盼得詩後,怏怏旬日,不食而卒。但吟詩云:「兒童不識沖天物,謾把青泥污雪毫。」
歐陽詹
歐陽詹,字行周,泉州晉江人。弱冠能屬文,天縱浩汗。貞元年登進士第。畢關試,薄游太原,於
樂籍中因有所悅,情甚相得。及歸,乃與之盟曰:「至都當相迎耳。」即灑泣而別,仍贈之詩曰:
驅馬漸覺遠。回頭長路塵。
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
去意既未甘,居情諒多辛。
五原東北晉,千里西南秦。
一屢不出門,一車無停輪。
流萍與係匏,早晚期相親。
尋除國子四門助教,住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經年得疾,且甚,乃危妝引髻,刀而匣之。顧謂女弟
曰:「吾其死疾,苟歐陽生使至,可以是為信。」又遺之詩曰:
自從別後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識舊來雲髻樣,為奴開取鏤金箱。
絕筆而逝。及詹使至,女弟如言。逕持歸京,具白其事。詹啟函閱之,又見其詩,一慟而卒。故孟
簡賦詩哭之。序曰:「閩越之英,惟歐陽生。以能文擢第,爰始一命,食大學之祿,助成均之教,有庸
績矣。」
我唐貞元己卯歲,曾獻書相府,論大事,風韻清雅,詞旨切直。會東方軍興,府縣未暇慰薦。久之
,倦游太原,還來帝京,卒官靈台。悲夫,生於單貧,以詢名故,心專勤儉,不識聲色。及茲籃仕,未
知洞房纖腰之為蠱惑。初抵太原,居大將軍宴席上,妓有此方之尤者,屢目於生,生感悅之,留賞累月
,以為婉妾之樂,盡在是矣。既而南轅,妓請同行。生曰:「十目所視,不可不畏。」辭焉。請待至都
而來迎,許之,乃訣去。生竟以連蹇,不克如約。過期,命甲遣乘密往迎妓。妓因積望成疾,不可為也
。先大故之夕,剪其雲髻,謂侍兒曰:「所歡應訪我,當以髻為貺。」甲至,得之。以乘空歸,授髻於
生。生為慟怨,涉旬,而生亦歿。
則韓退之作何蕃書,所謂歐陽詹者,生也。河南穆玄道訪予,嘗歎息其事。嗚呼,鍾愛於男女,索
其效死,夫亦不蔽也。大凡以時斷割,不為麗色所汨,豈若是乎。古樂府詩,有《華山畿》、《玉台新
詠》,有廬江小吏更相死,或類於此。暇日偶作詩以紀之,云:
有客初北逐,驅馳次太原。
太原有佳人,神豔照行云。
座上轉橫波,流光注夫君。
夫君意蕩漾,即日相交歡。
恩情非一詞,結念誓青山。
生死不變易,中誠元間言。
此為太學徒,彼屬北府官。
中夜欲相從,嚴城限軍門。
白日欲同居,君畏他人聞。
忽如隴頭水,坐作東西分。
驚離腸千結,滴淚眼雙昏。
本朝達京師,回駕相追攀。
宿約始乖阻,巧笑安能乾。
防身本苦節,一去何由還。
後生莫沉迷,沉迷喪其真。
武昌妓 韋蟾廉問鄂州,及罷任,賓僚盛陳祖席。蟾遂書《文選》句云:「悲莫悲兮生別離,登山臨水送將 歸。」以箋毫授賓從,請續其句。座中悵望,皆思不屬。逡巡,女妓泫然起曰:「某不才,不敢染翰, 欲口占兩句。」韋大驚異,令隨口寫之:「武昌無限新栽柳,不見楊花撲面飛。」座客無不嘉歎。韋令 唱作「楊柳枝」詞,極歡而散。贈數十,納之。翌日,共載而發。
薛宜寮
薛宜寮,會昌中為左庶子,充新羅冊贈使。由青州泛海,船頻阻惡風雨,至登州,卻漂回,泊青州
,郵傳一年。薛寓烏漢貞尤加待遇。有籍中飲妓段東美者,薛頗屬意。連帥置於驛中。是春,薛發日,
祖筵,嗚咽流涕,東美亦然。乃於席上留詩曰:
阿母桃花方似錦,王孫草色正如煙。
不須更向滄溟望,惆悵歡情恰一年。
薛到外國,未行冊禮,旌節曉夕有聲,旋染疾。謂判官苗甲曰:「東美何故頻見夢中乎?」數日而
卒。苗攝大使行禮。薛旋櫬回及春州,東美乃請告至驛,素服執奠,哀號撫柩,一慟而卒。情緣相感,
頗為奇事。
戎星
韓晉公幌鎮浙西,戎星為部內刺史。郡有酒妓,善歌,色亦閒妙,昱情屬甚愛。浙西樂將聞其能,
白,召置籍中。昱不敢留。俄於湖上為歌詞以贈之,且曰:「至彼令歌,必首唱是詞。」既至,韓為開
筵,自持杯,命歌送之,遂唱戎詞云:
好去春風湖上亭,柳條藤蔓係人情。
黃鴛久住渾相戀,欲別頻啼四五聲。
曲既終,韓問曰:「戎使君於汝寄情耶?」妓驚然起立潸然淚下,隨告。韓令更衣待命。席上為之
憂危。韓召樂將責曰:「戎使君名士,留情郡妓,何故不知而召置之?成予之過!」乃十笞之。命與妓
百縑,即時歸之。
劉禹錫
劉尚書禹錫罷和州,為主客郎中。集賢學士李司空,罷鎮在京。慕劉名,嘗邀至第中,厚設飲饌。
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劉於席上賦詩曰:
梳頭官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
司空見慣渾閒事,斷盡蘇州刺史腸。
李因以妓贈之。
杜牧 唐中書舍人杜牧,少有逸才,下筆成詠。弱冠擢進士第,復捷制科。牧少雋,性野放蕩,雖為檢刻 ,而不能自禁。會丞相牛僧孺出鎮揚州,辟節度掌書記。牧供職之外,惟以宴游為事。 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耀羅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珠翠填咽 ,邈若仙境。牧常出沒馳逐其間,無虛夕。復有卒三十人,易服隨後,潛護之,僧孺之密教也。而牧自 謂得計,人不知之,所至成歡,無不會意。如是且數年。及徽拜侍御史,僧孺於中堂餞之,因戒之曰: 「以侍御概遠馭,固當自極夷涂,然常慮風情不節,或致尊體乖和。」因謬曰:「某幸常自檢守,不致 貽尊憂耳。」僧孺笑而不答,即命侍兒取一小書簏,對牧發之,乃街卒之密報也。凡數十百,悉曰:某 夕杜書記過某家,無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牧對之大慚,因泣拜致謝,而終身感焉。故僧孺之薨, 牧為之志,而極言其美,報所知也。牧既為御史,久之,分務洛陽。時李司徒聽,罷鎮閒居,聲妓豪華 ,為當時第一。洛中名士,咸謁見之。李乃大開宴席。當時朝客高流,無不臻赴。以牧持憲,不敢邀致 。牧遣座客達意,願預斯會。李不得已馳書。方對酒獨酌,亦已酣暢,聞命遽來。時會中已飲酒,妓女 百餘人,皆絕藝殊色。牧獨坐南行,瞪目注視,引滿三卮,問李云:「聞有紫雲者孰是?」李指示之。 牧凝睇良久曰:「名不虛得,宜以見惠。」李俯而笑,諸妓亦皆回首破顏。牧又自飲三爵,朗吟而起曰 : 華堂今日綺筵開,誰喚分司御史來? 忽發狂言驚滿座,兩行粉面一時回。 意氣閒逸,旁若無人。牧又自以年漸遲暮,常追賦感舊詩曰: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情。 十年一覺揚州蘿,贏得青樓薄倖名。 又曰: 船一棹百分空,十載青春不負公。 今日鬢絲撢榻畔,茶煙輕腸落花風。 太和未,牧復自侍御史出佐沈傳帥江西宣州幕。雖所至輒游,而終無屬意,咸以非其所好也。及聞 湖州名郡,鳳物妍好,旦多奇色,因甘心游之。湖州刺史於乙,牧素所厚者,頗喻其意。及牧至,每為 之曲宴週遊。凡優姬娼女,力所能致者,悉為出之。牧注目凝視曰:「美矣,未盡善也。」乙復候其意 。牧曰:「原得張水嬉,使州人畢觀,候四面雲合,某當閒行寓目,冀於此際,或有閱焉。」乙大喜, 如其言。至日,兩岸觀者如堵。迫暮,竟無所得,將罷,舟艤岸。於叢人中,有里姥引鴉頭女,年十餘 歲矣。牧熟視之,曰:「此真國色,向誠虛設耳。」因使語其母,將接致舟中,姥女皆懼。牧曰:「且 不即納,當為後期。」姥曰:「他年失信,復當何如?」牧曰:「吾不十年,必守此郡。十年不來,乃 從所適可矣。」姥因許諾,因以幣結之,為盟而別。故牧歸朝,頗以湖州為念,然以官秩尚卑,未敢發 。尋拜黃州、池州,又移睦州,皆非意也。牧素與周墀善,會墀為相,乃並以三箋乾墀,乞守湖州。意 以弟頭目疾,冀於江外療之。
大中三年,始授湖州刺史。比至郡,則已十四年矣。所約者,已從人三載,而生三子。牧既即政, 亟使召之。夫母懼其見奪,攜幼以往。牧因詰其母曰:「曩既許我矣,何為反之?」母曰:「向約十年 ,十年不來而後嫁,嫁已三年矣。」牧因取其載詞視之,俯首移晷曰:「其詞也直,強之不祥/乃厚為 禮而遣之。因賦詩以自傷曰:
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惜芳時。 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
張又新 李相紳鎮淮南。張郎中又新罷江南郡,素與李構隙。事在別錄時,於荊溪遇風,漂沒二子。悲慼之 中,復懼李之仇己,投長箋自首謝。李深憫之,復書曰:「端溪不讓之詞,愚罔懷怨。荊浦沉淪之禍, 鄙實憫然。」乃厚遇之,殊不屑意。張感銘致謝,釋然如;日交。李與張宴,必極歡醉。張嘗為廣陵從 事,酒妓嘗好致情,而終不果納。至是二十年,猶在席間,張悒然如將涕下。李起更衣,張以指染酒, 題詞盤上。妓深曉之。李既至,張持杯不樂。李覺之,即命妓歌以送酒。遂唱是詞曰:
雲雨分飛二十年,嘗時求夢不曾眠。 今來頭白重相見,還上襄王 筵。 張醉歸,李令妓夕就張。 張與楊虔州齊名,友善。楊妻李氏,即相之女,有德無容。楊未嘗意,敬待特甚。張嘗語楊曰: 「我少年成美名,不優仕宦,惟得美室,平生之望斯足。」楊曰:「必求是,但與同好,必諧君心。 」張深然之。既婚,殊不愜心。楊以笏觸之曰:「君何太癡?」言之數四。張不勝其忿,回應之曰: 「與君無間,以清告君,君誤我如是。何謂癡?」楊曆數求名從宦之由曰:「豈不與君皆同耶?」曰 :「然。」「然則我得醜婦,君詎不聞我耶?」張色解,問:「君室何如我?」曰:「特甚。」張大 笑,遂如初。張既成家,乃作詩曰:
牡丹一朵值千金,將謂從來色最深。 今日滿欄開似雪,一生辜負看花心。
周韶
杭妓周韶、胡楚、龍靚,皆有詩名。韶好蓄奇茗,嘗與蔡君謨鬥勝之。蘇子容過杭,太守陳述古
飲之,召韶佐酒。韶因子容求落籍。子容指簷間白鸚鵡曰:「可作一絕。」韶援筆擇曰:隴上巢空歲
月驚,忍看回首自梳翎。
開籠若放雪衣去,長念觀音般若經。 時韶有服衣白,一座笑賞。述古遂令落籍。時楚、靚皆同席。楚贈之詩云: 淡妝輕素鶴翎紅,移人朱欄便不同。 應笑西湖舊桃李,強勻顏色待春風。 靚詩云:桃花流水本無塵,一落人間幾度春。 解佩暫酬交甫意,濯纓還見武陵人。
秀蘭 蘇子瞻守錢唐。有官妓秀蘭,天性黠慧,善於應對。湖中有宴會,群妓畢至,惟秀蘭不來。遣人 督之,須臾方至。子瞻問其故,具以發結沐浴,不覺困睡。忽有叩門聲,急起而問之,乃樂營將催督 也。非敢怠忽,謹以實告。子瞻亦恕之。坐中一少年,屬意於蘭。見其晚來,恚恨未已,責之曰:「 「必有他事,以此晚至。」秀蘭力辯,不能讓之怒。是時,榴花盛開,秀蘭以一枝籍手告,其怒愈甚 。秀蘭收淚元言。子瞻作詞以解之,怒始息。其詞曰:
乳燕飛華屋,悄元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絹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 熟。門外誰來推繡戶?在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 君幽獨。濃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被西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花前對酒不忍筋。共粉淚 ,兩籟籟。
琴操 蘇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頗通佛書,解言辭。子瞻喜之。一日遊西湖,戲語琴操曰:「我作 長老,汝試禪。」琴操敬諾。子瞻問曰:「何謂湖中景?」對曰:「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 色。」「何謂景中人?」對曰:「裙拖六幅滯湘水,鬢鎖巫山一段云。」「何謂人中意?」對曰:「 隨他揚學士,鱉殺鮑參軍。」操問:「如此究竟如何?」子瞻曰:「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 婦。」操於意下大悟,遂削髮為尼。
西閣寄梅記 朱端朝,字廷之。宋南渡後,肄業上庠,與妓馬瓊瓊者往來。久之,情愛稠密,馬屢以終身之托 為言。朱雖曰從,而心不許之,蓋以妻性嚴謹,不敢主盟,非薄倖也。端朝文華富瞻,瓊瓊知其非白 屋久居之人,遂傾心。凡百費用,皆瓊瓊給之。時秋試高中,捷報之來,瓊瓊喜而勞之。端朝乃淬勵 省業,以決春闈之勝。既而到省愜意。翌日揭榜,果中優等。及廷對之策,失之太潔,遂置下甲,初 注授南昌尉。瓊瓊力致懇曰:「妾風塵卑之人,荷君未這棄去。今幸榮登仕版,行將雲泥隔絕,無復 奉承枕席。妾之一身,終淪棄矣,誠可憐憫,慾望君與謀脫籍之計,永執箕帚。然固君內政嚴謹,妾
當小心伏事,無敢唐突。萬一脫此業緣,受賜於君,誠不淺淺耳。且妾之箱篋稍充,若與力圖去籍, 誠為不難。」端朝曰:「去籍之計,固可主張。但恐不能與家人相處,使其無妒忌之態。端朝為什, 亦不至今日。盛意既濃,沮之則近無情,從之則虞有辱。然既出汝中心,即容與調護。先人數語,使 其和同柔順,庶彼此得以相安。否則端朝之計,無所施矣。」
一夕,端朝因間謂其妻曰:「我久居學舍,雖近得一小官,外人誠有助焉。且我家貧,急於干祿 ,豈得待數年之缺。我所得一官,實出妓子馬瓊瓊之賜。今彼欲傾箱篋,求托於我,仍謀去籍,彼亦 能小心迎合人意,脫彼於風塵之間,此亦仁人之恩也。」其妻曰:「君意已決,亦復何辭。」端朝喜 ,謂瓊瓊曰:「初畏家人不從,吾言詞一叩之,乃欣然相許。」端朝於是宛擴求托,而瓊瓊花籍亦得 脫去。瓊遂搬囊案與端朝俱歸其家。
既至門,其正室一見如故。端朝自是得瓊瓊所攜,而家遂稍豐。因整理一區,中辟二閣,以東西 匾名,東閣正室居之,乃令瓊瓊處於西閣,後止有東西閣相通同處。倏經三載,缺期已滿,迓吏前至 。端朝以路遠俸薄,不肯攜累,乃單騎赴任。將行,置酒與東西閣相宴,因屬曰:「凡此去或有家信 來往,東閣西閣不能別書,止混同一緘。復書亦如之。」言畢,端朝獨之南昌,在路登涉稍艱。
既到南昌,參州交印,謁廟受賀,復禮人事方畢,而巡警繼至。倏經半載,乃得家信。止東閣有
書,而西閣元之。端朝亦不介意。復書中但諭及東閣寬容之意,仍指西閣奉承之勤。書至,竟不及見
,且曰縣尉之行也。嘗曰作書回字,當與二閣共之。今乃不獲睹,此何意也?東閣開言頗嫉之,欲去
而未可,西閣乃密遣一僕,厚給裹足,授以書囑之曰:「勿令東閣孺人知之。」及書至南昌,端朝開
緘,絕無一字,止見雪梅扇面而已。因反覆觀玩,及於後,寫一詞,名《減字木蘭花》云:
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
梅性溫柔,雪壓梅花怎起頭。
芳心欲訴,全仗東君來作主。
傳語東君,早與梅花作主人。
端朝詳味詞中之意,則知西閣為東閣摧挫可知矣。自是坐臥不安,日夜思欲休官,賦歸去來之計
。蓋以僥倖一官,皆西閣之力,不忘本也。後竟以尋醫為名,而棄官歸來。
既至家,而東西二閣相與出迎,深怪其未及書考,忽作歸計。叩之不答。既而端朝置酒,會二閣
而言曰:「我僥倖一官」羈迷千里,所望二閣在家和順相容,使我居官少安。昨日見西閣所寄梅扇後
書《減字木蘭花》一首,讀之使人不逞寢食,吾安得而不歸哉!」東閣乃曰:「君今仕矣,且與妾判
斷此事,據西閣詞中所說,梅花孰是?」端朝曰:「此非口舌所能剖判。當取紙筆來,書其是非曲直
」。遂作《浣溪沙》一闋,以示二閣云:
梅正開時雪正狂,兩般幽韻孰優長?
且宜持酒細端詳。
梅比雪花多一出,雪如梅蕊少些香。
花公非是不思量。
自後二閣歡會如初,而端朝亦不復出仕矣。
第二十八卷
張怡雲 張恰雲,能詩詞,善談笑,藝絕流輩,名重京師。趙松雪、商正叔、高富山皆為寫怕雲圖以贈, 諸名公題詩殆遍。姚牧庵、閻靜軒每於其家小酌。一日,過鐘樓街,遇史中丞。中丞下道,笑而問曰 :『二先生所往,可容侍行否?」姚云:「中丞上馬。」史於是屏騶從,速其歸攜酒饌,因與造海子 上之居。姚與閻呼曰:『抬雲,今日有佳客,此乃中丞史公子也。我輩當為爾作主人。」張便取酒先 壽史,且歌「雲間貴公子,玉骨秀橫秋」《水調歌》一闋。史甚喜。有頃,酒饌至,史取銀二錠酬歌 。席終,左右欲撤酒器,皆金玉者。史云:「休將去,留待二先生來此受用。」其賞音有如此者。又 嘗佐貴人樽俎,姚、閻二公在焉。姚偶言。『暮秋時」三字,閻曰:「抬雲續而歌之。」張應聲作《 小婦孩兒》,且歌且續曰:「暮秋時,菊殘猶有做霜枝,西風了卻黃花事。」貴人曰:「且止。」遂 不成章。張之才亦敏矣。
曹娥秀 曹娥秀,京師名妓也。賦性聰慧,色藝俱絕。一日,鮮於伯機開宴,座客皆名士。鮮於因事入內 ,命曹行酒適遍。公出自內,客曰:「伯機未飲。」曹亦曰:「怕機未飲/客笑曰:「汝以伯機相呼 ,可為親愛之至。」鮮於佯怒曰:「小鬼頭敢如此無禮。」曹曰:「我呼伯機便不可,卻只許爾叫王 羲之也。」一座大笑
解語花
解語花,姓劉氏,尤長於慢詞。廉野雲招盧疏齋、趙松雪飲於京城外之萬柳堂。劉左手持荷花,
右手持杯,歌《驟雨打新荷》曲。諸公喜甚。趙即席賦詩云:
萬柳堂前數畝池,平鋪雲錦蓋漣滴。
主人自有滄州趣,游女仍歌白雪詞。
手把荷花來勸酒,步隨芳草去尋詩。
誰知咫尺京城外,便有亡窮萬里思。
珠簾秀
珠簾秀,姓朱氏,行第四,雜劇為當今獨步,駕頭花旦軟未泥等,悉造其妙。胡紫山宣慰,嘗以
《沉醉東風曲》贈云:錦織江邊翠竹,絨穿海上明珠。
月淡時,風清處,都隔斷落紅塵土。
一片閒情任卷舒,掛盡朝雲暮雨。
馮海粟待制,亦贈以《鷓鴣天》云:
憑倚東風遠映樓,流鶯窺面燕低頭。
蝦須瘦影纖纖織,龜背香紋細細浮。
紅霧斂,彩雲收,海霞為帶月為鉤,
夜來卷盡西山雨,不著人間半點愁。
蓋朱背微僂,馮故以簾鈞寓意。至今後輩,以朱娘娘稱之者。
趙真真
趙真真、楊玉娥,善唱《諸宮調》。楊立齋見其漚張五牛、商正叔所編《雙漸小卿恕》,因作《
鷓鴣天》、《哨遍》、《耍孩兒》等以詠之。其後曲多不錄,今錄前曲云:
煙柳風花錦作園,霜芽露葉玉裝船。
誰知皓齒纖腰會,只在輕衫短帽邊。
啼玉靨,咽冰弦,五牛身去更無傳。
詞人老筆佳人口,再喚春風在眼前。
劉燕哥
劉燕哥,善歇舞。齊參議還山東,劉賦《太常引》以餞云:
敵人別我出陽關,無計鎖雕鞍。
今古別離難。兀誰畫蛾眉遠山!
一尊別酒,一聲杜宇,寂寞又春殘。
明月小樓間,第一夜相思淚彈。
至今燴炙人口。
順時秀 順時秀,姓郭氏,字順卿,行第二,人稱之日郭二姐。姿態閒雅,雜劇為《閨怨》最高,駕頭諸 旦,本亦得體。劉時中待制,嘗以「金簧玉管,鳳吟駕鳴」擬其聲韻。平生與王元鼎密。偶疾,思得 馬板腸。王即殺所騎駿馬以啖之。阿魯溫參政在中書,欲矚意於郭。一日戲曰:「我何加王元鼎?」 郭曰:「參政宰臣也,元鼎學士也。經綸朝政,致君澤民,則元鼎不及參政。嘲風弄月,惜玉憐香, 則參政不敢望元鼎。」阿魯溫一笑而罷。
杜妙隆
杜妙隆,金陵佳麗人也。盧齋欲見之,行李匆匆,不果所願,因題《踏莎行》於壁云:雪暗山明
,溪深花早,
行人馬上詩成了。
歸來聞說妙隆歌,金陵卻比蓬萊渺。
寶鏡慵窺,玉容空好,梁塵不動歌聲悄。
元人知我此時情,春風一枕松窗曉。
宋六嫂
宋六嫂,小字同壽。元遺山有贈巢工張觜兒詞,即其父也。宋與其夫合樂,妙人神品。蓋宋善謳
,其夫能傳其父之藝。滕玉霄待制,嘗賦《念奴嬌》以贈云:
柳顰花困,把人間恩愛,尊前傾盡。何處飛來幾比翼,直是同聲相應。寒玉嘶鳳,香雲卷雪,一
串驪珠引。元郎去後,有誰著意題品。誰料濁羽清商,繁弦急管,猶自餘風韻。莫是紫鸞天上曲,兩
兩玉童相並。白髮梨園,青衫老傳,試與留連聽,可人何處,滿庭霜月清冷。
王巧兒 王巧兒,歌舞、顏色稱於京師。陳雲嶠與之狎,王欲嫁之。其母密遣其流輩開喻曰:「陳公之妻 ,乃鐵太師女,妒悍不可言。爾若歸其家,必遭凌辱矣。」王曰:「巧兒一賤娼,蒙陳公厚眷,得侍 中巾櫛,雖死無憾。」母知其志不可奪,潛挈家僻所,陳不知也。旬日後,王密遣人謂陳曰:「母氏 設計,置我某所。有富商約某日來,君當圖之,不然,恐無及矣。」至期,商果至。王辭以疾,悲啼 宛轉。飲至夜分,商欲就寢。乃撫其肌膚皆損,遂不及亂。既五鼓,陳宿構忽刺罕赤闥縛商,欲赴刑 部處置。商大懼,告陳公曰:「某初不知,幸寢其事,願獻錢二百緡,以助財禮之費。」陳笑曰:「 不須也。」遂厚遺其母,攜王歸江南。陳卒,王與正室鐵,皆得守其家業,人多所稱述云。
連枝秀 連枝秀,姓孫氏,京師角妓也。逸人風高老點化之,遂為女道士。浪遊湖海間。嘗至松江。引一 髻日閩童,亦能歌舞,有招飲者,酒酣則自起舞,唱《青天歌》,女童亦舞而和之,真仙音也。欲於 東門外化緣造庵。陸宅之為造疏,語多寓譏謔。其中有「不比尋常鉤子,曾經老大鉗槌,百鍊不回, 萬夫難敵」之句。孫於是飄然入吳,遇醫人李恕齋,乃欲下舊好,遂從俗嫁之。後不知所終。
張玉蓮 張玉蓮,人多呼為張四媽。舊曲其音不傳者,皆能尋腔依詞唱之。絲竹咸精,蒲博盡解。笑談, 文雅彬彬。南北今詞,即席成賦。審音知律,時無比焉。往來其門,率富貴公子。積家豐厚,喜延款 士。夫復揮金如土,無少暫惜愛。林經歷嘗以側室置之。後,再占樂籍,班彥功與之甚狎。班司儒秩 滿北上,張作小詞《折桂令》贈之,未句云:「朝夕思君淚點成。」班亦可自喜。又有一聯云:「側 耳聽門前過馬,和淚看簾外飛花。」尤為賒炙人口。有女情嬌、粉兒數人,皆藝殊絕,後以從良散去 。予近年見之崑山,年六十餘矣,兩鬢如熏,容色尚潤,風流談謔,不減少年時也。
金鶯兒 金鶯兒,山東名姝也。美姿色,善談笑,掐箏合唱,鮮有其比。賈柏堅任山東僉憲,一見屬意焉 ,與之昵。其後除西台御史,不能忘情,作《醉高歌》、《紅繡鞋》曲以寄之。曰:樂心兒,比目連 枝。肯意兒,新婚燕爾。畫船開,拋閃得人獨自。遙望關西店兒,黃河水,流不盡心事。中條山,隔 不斷相思。常記得,夜深沉,人靜悄,自來時。來時節,三兩句話。去時節,一篇詩。記在人心窩兒 裡,直到死。由是台端知之,被劾而去。至今山東以為美談。
一分兒
一分兒,姓王氏,京師角妓也。歌舞絕倫,聰慧無比。一日,丁指揮會才人劉士昌、程繼善等,
於江鄉園小飲,王氏佐樽,時有小姬歇《菊花會》、《南呂曲》云:「紅葉落,火龍褪甲青松枯,怪
蟒張牙……」丁曰:「此《沉醉東風》首句也。王氏可足成之?」王應聲曰:
紅葉落,火龍褪甲青松枯,怪蟒張牙可詠題。堪描畫,喜觥籌,席上交雜,答刺蘇。頻斟入禮,
廝麻不醉呵,休扶上馬。
一座歎賞,由是聲價愈重焉。
般般丑 般般丑,姓馬,字素卿。善詞翰,達音律,馳名江、湘間。時有劉廷信者,南台御史劉廷翰之族 弟,俗呼曰「黑劉五」。落魄不羈,工於笑談,天性聰慧,至於詞章,信口成句。而街市俚近之語, 變用新奇,能道人所不能道者。與馬氏各相聞而未識。一日相遇於道,偕行者曰:「二人請相見。」 曰:「此劉五舍也,此即馬般般丑也。」見畢,劉熟視之,曰:「名不虛得!」馬氏亦含笑而去。自 是往來甚密,所賦樂章極多,至今為人傳誦。
劉婆惜 劉婆惜,樂人李四之妻也。江右與楊春秀同時。頗通文墨、滑稽歌舞,迥出其流。時貴多重之。 先與撫州常推官之子三舍者交好,苦其夫間阻。一日偕宵遁,事覺,決杖。劉負愧,將之廣海居焉。 道經贑州時,有全普庵撥里,字子仁,由禮部尚書,值天下多故,選用除贑州監郡。平昔守官清廉, 文章政事,揚歷台省。但未免耽於花酒。每日公餘,即與士夫酣歌賦詩。帽上嘗喜簪花,否則或果或 葉亦簪一枝。一日劉之廣海,過贑謁全公。全曰:「刑餘之婦,無足與也。」劉謂閽者曰:「妾欲之 廣海,誓不復還。久聞尚書清譽,獲一見而逝死無憾也。」全哀其志,而與進焉。時賓朋滿座。全帽 上簪青梅一枝,行酒,全口占《清江引》曲云:「青青子兒枝上結」,令賓朋續之。眾未有對者。劉 斂衽進前曰:「能容妾人辭乎?」全曰:「可。」劉應聲曰:
青青子兒枝上結,引惹人攀折。 其中全子仁,就裡滋味別。 只為你酸留,意兒難棄舍。 全大稱賞。由是顧寵無間,納為側室。後兵興,全死節,劉克守婦道,善終其家。
第二十九卷
霍小玉傳 大歷中,隴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進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試於天官。夏六月,至長安, 舍於新昌里,生門族清華,少有才思,麗詞佳句,時謂無雙;先達丈人,翕然推服,每自矜風調,思 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諧。 長安有媒鮑十一娘者,故薛駙馬家青衣也。折券從良,十餘年矣。性便辟,巧言語,豪家戚里, 無不經過,追風挾策,推力渠帥。常受生誠托厚賂,意頗德之。經數月,生方閒居舍之南亭。申未間 ,忽聞叩門甚急,雲是鮑十一娘至。攝衣從之,迎問曰:「鮑卿今日何故忽然而來?」鮑笑曰:「蘇 姑子作好夢也未?有一仙人,在下界,不邀財貨,但慕風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當矣。」生聞之驚 躍,神飛體輕,引鮑手且拜且謝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憚。」因問其名居。鮑具說曰:「故霍王小 女,字小玉,王甚愛之。母曰淨持。淨持,即王之寵婢也。王之初薨,諸弟兄以其出自賤庶,不甚收 錄。因分與資財,遣居於外,易姓為鄭氏,人亦不知其王女,姿質 豔,一生未見,高情逸態,事事 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兒郎格調相稱者。某具說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 常歡愜。住在勝業坊古寺曲,甫上車門宅是也。已與她作期約。明日午時,但至曲頭覓桂子,即得矣 。」鮑既去,生便備行計。遂令家童秋鴻,於從兄京兆參軍尚公處假青驪駒黃金勒。其夕,生浣衣沐 浴,修飾容儀,喜躍交並,通夕不寐。遲明,巾幘,引鏡自照,惟恐不諧也。徘徊之間,至於亭午。 遂命駕疾驅,直抵勝業。
至約之所,果見青衣立候,迎問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馬,令牽人屋底,急急鎖門。見鮑 果從內出來,遙笑曰:「何等兒郎,造次入此?」生調誚未畢,引人中門。庭間有四櫻桃樹;西北懸 一鸚鵡籠,見生人來,鳥語曰:「李郎人來,急下簾者!」生本性雅淡,心猶疑懼,忽見鳥語,愕然 不敢進。逡巡,鮑引淨持下階相迎,延人對坐。年可四十餘,綽約多姿,談笑甚媚。因謂生曰:「素 聞十郎才調風流,今又見容儀雅秀,名下固無虛士。某有一女子,雖拙教訓,顏色不至醜陋,得配君 子,頗為相宜。頻見鮑十一娘說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生謝曰:「鄙拙庸愚,不意顧盼,倘垂 錄彩,生死為榮。」遂命酒饌,即令小玉自堂東閣子中出來。生即拜迎。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 ,互相照耀,轉盼精采射人。既而延坐母側。母謂曰:「汝嘗愛念『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即 此十郎詩也。爾終日吟想,何如一見。」玉乃低鬟微笑,細語曰:「見面不如聞名。才子豈能元貌? 」生蘧起速拜曰:「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貌。兩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顧而笑。遂舉酒數巡, 生起,請玉歌唱。初不肯,母固強之。發聲清亮,回度精奇。酒闌,及瞑,鮑引生就西院悉息。閒庭 邃宇,簾幕甚華。鮑令侍兒桂子、浣沙與生脫靴解帶。須臾,玉至,言敘溫和,辭氣婉媚。解羅衣之 際,態有餘妍,低幃昵枕,極其歡愛,生自以為巫山洛浦不過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謂生曰:「妾 本娼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 之際,不覺悲生。」生聞之,不勝感歎。乃引臂替枕,徐謂玉曰:「平生志願,今日獲從,粉骨碎身 ,誓不相舍。夫人何發此言!請以素縑,著之盟約。」玉因收淚,命侍兒櫻桃褰幄執燭,授生筆硯。 玉管弦之暇,雅好詩書,筐箱筆硯,皆王家之舊物,遂取繡羹,出越姬烏絲闌素段三尺以授生。生素 多才思,媛筆成章,引喻山河,指誠日明,句句懇切,聞之動人。誓畢,命藏於寶篋之內。自爾婉孌 相得,若翡翠之在雲路也。如此二歲,日夜相從。
其後年春,生以書判拔萃登科,授鄭縣主簿。至四月,將之官,便拜慶於東洛。長安親戚,多就 筵餞。時春物尚餘,夏景初麗,酒闌賓散,離思索懷。玉謂生曰:「以君才地名聲,人多景慕,願結 婚媾者,固亦眾矣。況堂有嚴親,室無塚婦,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約之育,徒虛語耳。然妾有短 願,欲輒指陳,永委君心,復能聽否?」生驚怪曰:「有何罪過,忽發此辭?試說所言,必當敬奉。 」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室之秋,猶有六歲。一生歡愛,幸畢此期。然後妙選 高門,以求秦晉,亦未為晚。妾便捨棄人事,剪髮披緇,夙昔之願,於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覺 涕流,因謂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與卿偕老,猶恐未愜素志,豈敢輒有二三。固請不疑,但
端居相待。至八月,必當卻到華州,尋使奉迎,相見非遠。」更數日,生遂訣別東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東都覲親。至家旬日,大夫人已與商量,表妹盧氏,言約已定。大夫人素嚴毅 ,生逡巡不敢辭讓,遂就禮謝,便有近期。盧亦甲族也,嫁女於他門,聘財必以百萬為約,不滿此數 ,義在不行。生家素貧,事須求貸,便托假故,遠投親故,歷涉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孤負盟約, 大愆回期,寂不知聞,欲斷其望。遙托親故,不遣漏言。玉自生逾期,數訪音信。虛詞詭說,日日不 同。博求師巫,遍詢卜筮,懷憂抱恨,週歲有餘,贏臥空閨,遂成沉疾。雖生之書題竟絕,而玉之想 望不移,賂遺親故,使通消息。尋求既切,資用屢空,往往私令侍婢潛賣篋中服玩之物,多托於西市 寄附鋪侯景先家貨賣。曾令侍婢浣沙將紫玉釵一隻,詣景先家貨之夕路逢內作老玉工,見浣沙所執, 前來認之曰:「此釵,吾所作也。昔歲霍王小女將欲上鬟,令我作此,酬以萬錢。我嘗不忘。汝是何 人,從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於人。夫婿昨向東都,更無消 息。悒悒成疾,今將二年。令我賣此,賂遺於人,使求音信。」玉工淒然下泣曰:「貴人男女,失機 落節,一至於此。我殘年向盡,見此盛衰,不勝傷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為之 悲歎良久,給錢十二萬焉。時生所定盧氏女在長安,生即畢於聘財,還歸鄭縣。其年臘月,又請假入
城就請。潛卜靜居,不令人通。有明經崔允明者,生之重表弟也。性甚長厚,昔歲常與生同飲於鄭氏 之室,杯盤笑語,曾不相問。每得生信,必誠告於玉。玉常以薪芻衣服,資給於崔。崔頗感之。生既 至,崔且以誠告玉。玉恨歎曰:「天下寧有是事乎!」遍托親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負約,又知 玉疾候沉綿,慚恥忍割,終不肯往。晨出暮歸,欲以迴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寢食,期一相見,竟無 因由。冤憤益深,委頓牀枕。自是長安中稍有知者。風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益之 薄行。
時已三月,人多春遊。益與同輩五六人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於西廊,遞吟詩句。有京兆韋夏卿 者,生之密友,時亦同行。謂生曰:「風光甚麗,草木榮華。傷哉鄭君,銜冤空室!足下終能棄置, 實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為思之。!」歎讓之際,忽有一豪士,衣輕黃紅衫,挾朱彈 ,風神俊美,衣服輕華,惟見一剪頭胡雛從後,潛行而聽之。俄而前揖益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 族本山東,姻連外戚。雖乏文藻,心嘗樂賢。仰公聲華,常思靚止,今日幸會,得睹清揚。某之敝居 ,去此不遠,亦有聲樂,足以娛情。妖姬八九人,駿馬十數匹,惟公所欲。但願一過。」生之儕輩,
共聆斯語,更相歎美。因與豪士策馬同行;疾轉數坊,遂至勝業。生以近鄭之所止,意不欲過,便托 事故,欲回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棄乎?」乃挽挾其馬,牽引而行,遷延之間,已及鄭曲 。生精神恍惚,鞭馬欲回。豪士遽命奴僕數人,抱持而進。疾進推入車門,便令鎖卻,報云:「李十 郎來也!」一家驚喜,聲聞於外。先此一夕,玉夢黃衫丈夫抱生來,至席,使玉脫鞋。驚寤而告母。 因自解曰:「鞋者,諧也。夫婦再合。脫者,解也。既合而解,亦當永訣。由此征之,必遂相見,相 見之後,當死矣。」凌晨,請母妝梳。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亂,不甚信之。黽勉之間,強為妝梳。妝 梳才畢,而生果至。玉沉綿日久,轉側須人。忽聞生來,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
,含怒凝視,不復有言。羸質嬌姿,如不勝致,時復掩袂,返顧李生。感物傷人,坐皆 欷。頃之, 有酒肴數十盤,自外而來。一座驚視,遽問其故,悉皆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陳設,相就而坐。玉乃側 身轉面,睨視生良久,遂舉杯灑於地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 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銜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 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 。母乃舉屍,置於生懷,令喚之,遂不復甦矣。生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將葬之夕,生忽見玉 繐帷之中,容貌妍麗,宛若平生。著舊石榴裙,紫襠,紅綠被子,斜身倚帷,手引繡帶,顧謂生曰: 「愧君相送,尚有餘情,幽冥之中,能不感歎。」言畢,遂不復見。明日,葬於長安御宿原。生至墓 所,盡哀而返。
後月餘,就札於盧氏。傷情感物,鬱鬱不樂。夏五月,與盧氏偕行,歸於鄭縣。至縣旬日,生方 與盧氏寢,忽帳外叱叱之聲。生驚視之,則見一男子,年三十餘,姿狀溫美,藏身映幔,連招盧氏。 生遑遽走起,繞
幔數匝,倏然不見。生自此心懷疑惡,猜忌萬端,夫妻之間,無聊生矣。或有親情,曲相勸喻,生意 稍解。後旬日,生復自外歸,盧氏方鼓琴於牀,忽見自門拋一斑犀細花盒子,方圓一寸餘,里有輕綃 作同心結,墜於盧氏懷中。生開視之,見相思子二,叩頭蟲一,發殺觜一,驢駒媚少許。生當時憤怒 叫吼,聲如豺虎,引琴撞擊其妻,潔令實告。盧氏亦終不自明,爾後往往暴加捶楚,備諸毒虐,竟訟 於公庭而遣之。盧氏既出,生或侍婢騰妾之屬,暫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殺之者。生嘗游廣陵 ,得名姬曰營十一娘者,容態潤媚,生甚悅之。每相對坐,嘗謂營曰:「我嘗於某處得某姬,犯某事 ,我以某法殺之。」日日陳說,欲令懼己,以肅清閨門;出則以所解覆營於牀,周口封署,歸必詳視 ,然後乃開。又畜一短劍,甚利,顧謂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鐵,惟斷作罪過頭!」大凡生所見婦人 ,輒加猜忌,至於三娶,率皆如初焉。
李娃傳
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娼女也。節行瑰奇,有足稱者,故監察御史白行簡為傳述。
天寶中,有常州刺史榮陽公者,略其名氏,不書。時望甚崇,家道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
弱冠矣,雋朗有詞藻,迥然不群,深為時輩推服。其父愛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也。」應鄉試
秀才舉,將行,乃盛其服玩車馬之飾,計其京師薪儲之費,謂之曰:「吾觀爾之才,當一戰而霸。今
備二載之用,且豐爾之給,將為其志也。」生亦自負,視一第如指掌。
自毗陵發,月餘抵長安,居於布政里。嘗游東市還,自平康東門入,將訪友於西南。至鳴珂曲, 見一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字嚴邃,闔一扉,有娃方憑一雙鬟青衣而立,妖姿嬌妙,絕代未有,生忽 見之,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詐墜鞭於地,候其從者,敕取之。累眄於娃,娃回眸凝睇,情 甚相慕。竟不敢措辭而去。
生自爾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游長安之熟者,以訊之。友曰:「此狎邪女李氏宅也。」曰:「娃 可求乎?」對曰:「李氏頗贍。前與之通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 生曰:「苟患其不諧,雖百萬,何惜!」
他日,乃潔其衣服,盛賓從而往。叩其門,俄有侍兒啟扃。生曰:「此誰之第耶?」侍兒不答, 馳走大呼曰:「前時遺策郎也!」娃大悅曰:「爾姑止之。吾當整妝易服而出。」生聞之私喜。乃引 至蕭牆間,見一姥垂白上僂,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詞曰:「聞茲地有隙院,願稅以居,信乎?」姥 曰:「懼其淺陋湫隘,不足以辱長者所處,安敢言值耶?」延生於遲賓之館,館字甚麗。與生偶坐, 因曰:「某有女嬌小,技藝薄劣,欣見賓客,願將見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舉步豔異。生這驚 起,莫敢仰視。與之拜迎,敘寒懊,觸類妍媚,目所未睹。復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潔。久之,日暮 ,鼓聲四動。姥訪其居遠近。鼓已發矣。生給之曰:「在延平門外數里。」冀其遠而見留也。姥曰: 「當速歸,無犯禁。」生曰:「幸接歡笑,不知日之雲夕。道里遼闊,城內又元親戚,將若之何?」 娃曰:「不見責僻陋,方將居之,宿何害焉。」生數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童,持雙縑 ,請以備一宵之饌。娃笑而止之曰:「賓主之儀,且不然也。今夕之費,願以貧簍之家,隨其粗糲以 進之。其餘以俟他辰。」固辭,終不許。俄徙坐於西堂,帷簾榻,煥然奪目;妝奩衾枕,亦皆侈麗。 乃張燭進饌,品味甚盛。徹饌,姥起。生娃談話方切,而詼諧調笑,無所不至。生曰:「前偶過卿門 ,遇卿適在屏間。厥後心常勤念,雖寢與食,未嘗或舍。」娃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來 ,非直求居而已,願償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終,姥至,訪其故,具以告。姥笑曰:「 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苟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止也。女子固陋,易足以薦君子之枕席?」生遽 下階,拜而謝焉,曰:「願以己為廝養。」姥遂目之為郎,飲酣而散。及旦,盡徒其囊橐,因家於李 之第。自是生屏跡戢身,不復與親知相聞。日會其娼優儕類,嬉戲游宴,囊中盡空,乃鬻駿乘,及其 家童。歲餘,資財僕馬蕩盡。邇來姥意漸怠,娃情彌篤。
他日,娃謂生曰:「與郎相知一年,尚無孕嗣。常聞竹林神者,報應如響,將致薦酹求之,可乎 ?」生不之悟,大喜。乃質衣於肆,以備牢醴,與娃同謁祠字而禱祝焉,信宿而返。策驢而後,至里 北門,娃謂生曰:「此東轉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將憩而覲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 果見一車門,窺其際,甚弘做,其青衣自車後止之曰:「至矣。」生下,適有一人出訪曰:「誰也? 」曰:「李娃也。」乃人告,俄有一嫗至,年可四十餘,與之將迎,曰:「吾甥來否?」娃下車,嫗 逆訪之,曰:「何久疏絕?」相視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見,遂偕入西戟門偏院,中有山亭,竹樹蔥 青,池榭幽絕。生謂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語對。俄獻茶果,甚珍奇。食頃,有 一人控大宛,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頗甚,殆不識人。宜速歸。」娃謂姨曰:「方寸亂矣。某騎 而前去,當令返乘,便與郎偕來。」生擬隨之。其姨與侍兒偶語,以手揮之,令生止於戶外,曰:「 姥且歿矣。當與某議喪事,以濟其急。奈何遽相隨而去?」乃止,共計其凶儀齋祭之用。日晚,乘不 至。姨言曰:「無復命,何也?郎驟往覘之,某當繼至。」生遽往,至舊宅,門扃鑰甚密,以泥緘之 、生大駭,詰其鄰人。鄰人曰:「李本稅此而居,約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征 :「徙何處?」曰:「不詳其所。」生將馳赴宣陽,以潔其姨,日已晚矣,計程不能達。乃弛其裝服 ,質撰而食,賃榻而寢。生意怒方甚,自昏達旦,目不交睫。質明,乃策賽而去。既至,連叩其扉, 食頃無人應。生大呼數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訪之曰:「姨氏在乎?」曰:「無之。」生曰:「昨暮 在此,何故匿之?」訪其誰氏之第。曰:「此崔尚書宅。昨有一人稅此院,雲遲中表之遠至者。未暮 去矣。」生惶惑發狂,罔知所措,因返訪布政舊邸。
邸主哀而進膳。生怨懑,絕食三日,遘疾甚篤,旬餘愈甚。邸主懼其不起,徙之於凶肆中。綿綴 移時,合肆之人共傷歎而互飼之。後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多日假之,令執帷,獲其直以自給。 累月,漸復壯,每聽其哀歌,自歎不及逝者,輒嗚咽流涕,不能自止。歸則效之。生,聰敏者也。元 何,曲盡其妙,雖長安元有倫比。初,二肆之兇器者,互爭勝負。其東肆,車輿皆奇麗,殆不敵,惟 哀挽劣焉。其東肆長知生絕妙,乃醵錢二萬索顧焉。其黨耆舊,共較其所能者,陰教生新聲,而相贊 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長相謂曰:「我欲各閱所之器於天門街,以較優劣。其不勝者罰值五萬 ,以備酒饌之用,可乎?」二肆許諾。乃要立符契,署以保證,然後閱之。士女大和會,聚至數萬。 於是里肯告於賊曹,賊曹聞於京尹。四方之士,盡赴趨焉,巷無居人。自旦閱之,乃亭午,歷抵輿輦 威儀之具,西肆皆不勝,師有慚色。乃置層榻於南隅,有長髯者擁鐸而進,翊衛數人。於是奮髯揚眉 ,振腕頓顙而登,乃歌《白馬》之詞。恃其夙勝,顧盼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贊揚之,自以為獨步一 時,不可得而屈也。有頃,東肆長於北隅上設連榻,有烏中少年,左右五六人,秉而至,即生也。整 其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調,容若不勝。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 者 欷掩泣。西肆長為眾所消,益慚恥。密置所輸之直於前,乃潛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測也。 先是,天子方下詔,俾外方之牧,歲一至閉下,謂之人計,時也適遇生之父在京師,與同列者易 服章竊往觀焉。有老豎,即生乳母婿也,見生之舉措辭氣,將認之而未敢,乃該然流涕。生父驚而詰 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予以多財為盜所害。奚至是耶?」言訖,亦 位。及歸,豎間馳往,訪於同黨曰:「向歌者誰?若斯之妙欽歟?」皆曰:「某氏之子。」征其名, 且易之矣。豎懍然大驚;徐往,迫而察之。生見豎色動,迴翔將匿於眾中。豎遂持其袂曰:「豈非某 乎?」相持而位,遂載以歸。至其室,父責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門。何施面目復相見也?」乃徒
行出,至曲江西杏園東,去其衣服,以馬捶鞭之數百。生不勝其苦而斃。父棄之而去。其師命相狎昵 者陰隨之,歸告同黨,共加傷歎。令二人齎葦席瘞焉。至,則心下微溫。舉之,良久,氣稍通。因共 荷而歸,以葦筒灌勺飲,經宿乃活。月餘,手足不能自舉。其楚撻之處皆潰爛,穢甚。同輩患之。一 夕,棄於道周。行者咸傷之,往往投其餘食,得以充腸。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結,襤 縷如懸鶉。持一破甌,巡於閭里,以乞食為事。自秋徂冬,夜人於糞壤窟室,晝則週遊廛肆。
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聞見者莫不淒惻。時雪方甚,人家外戶多 不發。至安邑東門,循里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 饑凍之甚。」音響淒切,所不忍聽。娃自閣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連步而 出。見生枯瘠疥癘,殆非人狀。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憤懑絕倒,口不能言,頷頤 而已。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於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絕而復甦。 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遲曰:「當逐之。奈何容至此?」娃斂容卻涕曰 :「不然。此良家子也。當昔驅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蕩盡。且互設詭計,舍而逐之, 殆非人行。令其失志,不得齒於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睏躓若此,天下 之人盡知為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況欺天負人,鬼神不 ,徒自遺 其殃耳。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資,不啻值千金。今姥年六十餘,願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 贖身,當與此子別置所詣。所詣非遙,晨昏得以溫清。某願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奪也,因許之。給 姥之餘,有百金。離北隅四五家稅一隙院,乃與生沐浴,易其衣服;為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
髒。旬餘,方薦水陸之饌。頭巾履襪,皆取珍異者衣之。未數月,肌膚稍腴;卒歲,平愈如初。
異時,娃謂生曰:「體已康矣,志已壯矣。淵思寂慮,默想曩昔之藝業,可溫習乎?」生思之, 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車出遊,生騎而從。至旗亭南偏門鬻墳典之肆,令生揀而市之,計費百金 ,盡載以歸。因令生斥棄百慮以志學,俾夜作晝,孜孜。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諭之綴 詩賦。二歲而業大就,海內文籍,莫不該覽。生謂娃曰:「可策名試藝矣。」娃曰:「未也,且令精 熟,以俟百戰。」更一年,曰:「可行矣。」於是遂一上登甲科,聲振禮闌。雖前輩見其文,罔不斂
衽喜躍,願友之而不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得一科招一第,則自謂可以取中朝之顯職,擅天下 之美名。子行穢跡鄙,不佯於他士。當礱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連衡多士,爭霸群英。」生由是 益自勤苦,聲價彌甚。其年,遇大比,詔征四方之雋,生應直言極諫策科,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 三事以降,皆其友也。 將之官,娃謂生曰:「今之復子本軀,妾亦不相負也。願以殘年,歸養老姥。君當結媛鼎族,以 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恩自愛。某從此去矣。」生泣曰:「子若棄我,當自剄以就死。」 娃固辭不從,生勤請彌懇。娃曰:「送子涉江,至於劍門,當令我回。」生許諾。
月餘,至劍門。未及發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詔人,拜成都尹,兼劍甫採訪使。泱辰,父到。生 因投刺,謁於郵亭,父不敢認,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令登階,撫背慟哭移時,曰:「吾與爾父子 如初。」因詰其由,具陳其本末。大奇之,詰娃安在。曰:「送某至此,當令復還。」父曰:「不可 。」翌日,命駕與生先之成都,留娃於劍門,築別館以處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備六札以迎 之」遂如秦晉之偶。
娃既備禮,歲時伏臘,婦道甚修,治家嚴整,極為親所眷尚。後數歲,生父母偕歿,與娃持孝甚 至。有靈芝產於倚廬,一穗三秀,本道上聞。又有白燕數十,巢其屋薨。天子異之,寵錫加等。終制 ,累遷清顯之任。十年間,至數郡。娃封沂國夫人。有四子,皆為大官,其卑者猶為太原尹。弟兄姻 熔皆甲門,內外隆盛,莫之與京。
嗟乎,娼蕩之姬,節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為之歎息哉! 叛臣辱婦,每出於名門世族。而伶工賤女,乃有潔白堅貞之行。豈非秉彝之良,有不問耶。觀夫 項王悲歌虞姬刎,石崇赤族綠珠墜,建封卒官盼盼死,祿山作逆雷清慟,昭宗被賊宮姬蔽,:少游滴 死楚伎經。若是者,誠出天性之所安,固非激以干名也。至於娃之守志不亂,卒相其夫,以底於榮美 ,則尤人所難。鳴呼,娼也猶然,士乎可以知所勉矣。
楊娼傳 楊娼者,長安里中之殊色也。態度甚都,復以冶容自喜。王公矩人豪客竟邀致席上,雖不飲者, 必為之引滿盡歡。長安諸兒一造其室,殆至亡生破產而不悔。由是娼之名冠諸籍中,大售於時矣。嶺 南帥甲,貴游子也。妻本戚里女,遇帥甚悍。先約:沒有異志者,當取死白刃下。帥幼貴,喜淫,內 苦其妻,莫之措意。乃陰出重賂,削去娼之籍,而挈之南海,館之他舍。公餘而同,夕隱而歸。娼雅 有慧性,事帥尤謹。平居以女職自守,非其理不妄發,復厚帥之左右,咸能得其歡心,故帥益嬖之, 而無歇。間歲,帥得病,且不起。思一見娼,而憚其妻。帥素與監軍使厚,密遣道意,使為方略。監 軍乃給其妻曰:「將軍病甚,思得善侍奉煎調者視之,瘳當速矣。某有善婢,久給事貴室,動得人意 。請夫人聽以婢安將軍四體,如何?」妻曰:「中貴人言仁也。果然,於吾無苦耳,可促召婢來。」 監軍即命娼冒為婢以見帥。計未行而事泄。帥之妻乃擁健婢數十,列白挺,熾膏鑊於庭而伺之矣。須 其至,當投之沸鬲。帥聞而大恐,促命止之。娼且至,帥曰:「此自我意,幾累於渠。今幸吾之未死 也,必使脫其虎喙。不然,且無及矣。」乃大遺其奇寶,命家童榜輕舫,衛娼北歸。自是帥之憤益振 ,不逾旬而物故。而娼之行適及洪矣。聞至,娼乃盡返帥之賂,設位而哭曰:「將軍由妾而卒,將軍 且死,妾安用生為?妾豈孤將軍者耶!」即撤奠而死之。夫娼,以色事人者也,非其利則不合矣。而 楊能報帥以死,義也;卻帥之賂,廉也。雖為娼,差足多乎!
第三十卷
義娼傳 義娼者,長沙人也,不知其姓氏,家世娼籍。善謳,尤喜秦少遊樂府。得一篇,輒手筆口詠不置 。久之,少游坐鉤黨南遷,道長沙,訪潭土風俗、妓籍中可與言者。或言娼,遂往焉。少游初以潭去 京數千里,其俗山獠夷陋,雖聞娼名,意甚易之。及見,觀其姿容既美,而所居復瀟灑可人,意以為 非惟自湖外來所未有,雖京洛間亦不易得。坐語間,顧見几上文一編,就視之,目曰《秦學士詞》。 因取竟閱,皆己平日所作者。環視無他文。少游竊怪之,故問曰:「秦學士何人也?若何自得其詞之 多?」娼不知其少游也,即具道所以。少游曰:「能歌乎?」曰:「素所習也。」少游愈益怪曰:「 樂府名家,無慮數百,若何獨愛此乎?不惟愛之,而又習之、歌之。若素愛秦學士者,彼秦學士亦嘗 遇若乎?」曰:「妾僻陋在此,彼秦學士京師貴人也,焉得至此?藉令至此,豈顧妾哉!」少游乃戲 曰:「若愛秦學士,徒悅其詞爾!若使親見容貌,未必然也。」娼歎曰:「嗟呼!使得見秦學士,雖 為之妾御,死復何恨。」少游察其語誠,因謂曰:「若欲見秦學士,即我是也。以朝命貶黜,因道而 來此爾。」娼大驚,色若不懌者。稍稍引退,人謂母媼。
有頃,媼出設位,坐少游於堂。娼冠彼立階下,北面拜。少游起且避,媼掖之坐,以受拜。已且 張筵飲,虛左席,示不敢抗。母子左右侍觴。酒一行,率歌少游一闋以情之,卒飲甚歡,比夜乃罷。 止少游宿。裳枕席褥必躬設。夜分寢定,娼乃寢。平明先起,飾冠彼,奉沃,立帳外以待。少游感其 意,為留數日。娼不敢以宴惰見,愈加敬禮。將別,囑曰:「妾不肖之身,幸侍左右。今學士以王命 ,不可久留,妾又不敢從行,恐重以為累,惟誓潔身以報。他日北歸,幸一過妾,妾願畢矣。」少游 許之。 一別數年,少游竟死於藤。娼雖處風塵中,為人婉娩,有氣節,既與少游約,因閉門謝客,獨與 媼處。官府有召,辭不獲,然後往,誓不以此身負少游也。一日,晝寢寤,驚泣曰:「吾自與秦學士 別,未嘗見夢。今夢來別,非吉兆也。秦其死乎?」亟遣僕順途覘之。數日得報,秦果死矣。乃謂媼 曰:「吾昔以此身許秦學士,今不可以死故背之。」遂衰服以赴。行數百里,遇於旅館。將人,門者 御焉。告之故,而後人,臨其喪,拊棺繞之三週,舉聲一慟而絕。左右驚救,已死矣。湖南人至今傳 之以為奇事。
京口人鍾鳴將之常州校官,以聞於郡守李次山結,既為作傳,又係贊曰:「娼慕少游之才,而卒
踐其言,以身事之,而歸死焉。不以存亡間,可謂義娼矣。世之言娼者,徒日下流不足道,嗚呼!今
夫士之潔其身以許人,能不負其死,而不愧於娼者,幾人哉?娼雖處賤而節義若此。然其處朝廷、處
鄉里、處親識僚友之際,而士君子其稱者,乃有愧焉。則娼之義豈可薄耶?」詩曰:「彩葑彩菲,無
以下體」。予聞李使君結言。其先大父往持節湖湘間,至長沙,聞娼之事,而歎異之,惜其姓氏之不
傳云。復書長句於後曰:
洞庭之南瀟湘浦,佳人娟娟隔秋渚。
門前冠蓋但如雲,玉貌當年誰為主。
風流學士淮海英,解作多情斷腸句。
流傳往往過湖嶺,未見誰知心已赴。
舉首卻在天一方,直北中原數千里。
自憐容華能幾時,相見河清不可俟。
北來遷客古藤州,渡湘獨弔長沙傅。
天涯流落行路難,暫解征鞍聊一顧。
橫波不作常人看,邂逅乃慰平生慕。
蘭堂置酒羅饈珍,明燭燒膏為延佇。
清歌宛轉繞樑塵,博山空蒙散煙霧。
雕牀斗帳芙蓉褥,上有鴛鴦合歡被。
紅顏深夜承宴娛,玉筍清晨奉巾履。
匆匆不盡新知樂,惟有此身為君許。
但說恩情有重來,何期不別歲將暮。
午枕孤眠魂夢驚,夢君來別如平生。
與君已別復何別,此別元乃非吉征。
萬里海風掀雪浪,魂招不歸竟長往。
效死君前若不知,向來宿約期無爽。
君不見,二妃追舜號蒼梧,恨染湘竹終不枯。
無情湘水自東注,至今斑筍盈江隅。
屈原九歌豈不好,煎膠續弦千古無。
我今試作義娼傳,尚使風期後來見。
吳女盈盈 魏人王山,能為詩,標韻清卓。因省試下第,薄游東海。值吳女盈盈者來,年才十六,善歌舞, 尤工彈箏,容色甚冶。詞翰情思,翹翹出群。少年子爭登其門,不惜金帛。盈遴選佳偶,乃許一笑。 府守田龍召使侍宴,山預其列,相得於樽俎之間,從之忻處累月。山告歸,盈垂泣悲啼,不能自止。 明年,寄《傷春曲》示山,其詞云: 芳菲時節,花壓枝折。蜂蝶撩亂,欄檻光發,一旦碎花魂,葬花骨,蜂兮蝶兮何不來,空使雕欄 對寒月。 山作長歌答之云: 東風豔豔桃李松,花木春人屠酥濃。 龍腦透縷鮫綃紅,鴛鴦十二羅芙蓉。 盈盈初見十五六,眉試青膏鬢垂綠。 道字不正嬌滿懷,學得襄陽大堤曲。 阿母偏憐掌上看,自此風流難管束。 鶯啄含桃未咽時,便念郎詩風動竹。 日高一丈綠窗曉,啼鳥壓花新睡短。 膩雲纖指掩還偏,半被可憐留翠晚。 淡黃衫袖仙衣輕,紅玉欄杆粉妝淺。 酒痕落腮梅忍寒,春羞入目橫波灩。 一縷未消山枕紅,斜睇整衣移步懶。 才如韓壽潘安亞,擲果偷香心暗嫁。 小花靜院酒闌珊,別有私言銀燭下。 簾旌浪皺金泥額,六尺牙牀羅帳窄。 釵橫啼笑兩不分,歷盡風波腰一捻。 若教飛上九天歌,一聲自可傾人國。 嬌多必是春工與,才能動人情幾許。 前年按舞使君筵,眸蹙忍羞頭不舉。 鳳凰蕭冷曲成遲,凝醉桃花遇風雨。 阿盈阿盈聽我語,勸君休向陽台住。 一生已有楚王憐,宋玉多才誰解賦。 洛陽無限青樓女,袖掩紅牙金鳳縷。 春衫粉面誰家郎、只把黃金買歌舞。 就中薄倖五陵兒,一日憐新棄如土。 雲零雨落正堪悲,空人他人夢來去。 浣花溪上海棠灣,薛濤朱戶皆金環。 韋臯筆逸玳瑁落,張祜盞滑琉璃乾。 壓倒念奴價百倍,興來奇怪生毫端。 醉目見紙聊一掃,落花飛雪已漫漫。 夢得見之為改觀,樂天更敢尋常看。 花開不肯下翠幕,竟日渲赫羅雕鞍。 掃眉塗粉至七十,老大始頂富蒲冠。 (壽七十始頂菖蒲冠,學謝自然上升之術) 至今愁人錦江口,秋蚤露草孤墳寒。 盈盈大雅真可惜,爾生此後不可得。 滿天風月獨倚欄,醉岸濃雲呼佚墨。 久之不見予心憶,高城去天無幾尺。 斜陽銜山雲半紅,遠水無風天一碧。 望眼空遙沉翠翼,銀河易闊天南北。 瘦盡休文帶眼移,忍向小樓清淚滴。 又明年,山適淄川,遇王通判於邸舍, 出盈盈札欲偕游東山,紙尾一詞云: 枝上差差綠,林中簌簌紅, 已歎芳菲盡,安能樽俎空。 君不見,銅駝茂草長安東, 金鑣玉勒雪花驄。 二十年前乃俠小,累累昨日成衰翁。 幾時滿飲流霞鐘,共君倒在夕陽中。 時方初夏,山以病不克赴其約。秋中又如山東,盈已死。王通判謂山曰:「子去後,盈若平居醉 臥,夢紅裳美人手執一紙書,告曰:玉女命汝掌文犢。及覺,泣以白母云:予不復久居人間矣。他日 可訪我於東山。遂嗚咽流涕,其夕即卒。」王命山作句弔之。山立賦三章,其一云: 燭花紅死睡初醒,一枕孤清病客情。 海上有山同大夢,人間無路可長生。 乾坤眼闊成新恨,風月人歸似舊情。 漢殿香消春寂寂,夕陽無語下西城。其二云: 弦絕秦箏鏡掩塵,細腰休舞風凰茵。 一技濃豔埋香上,萬顆珍珠滴繡中。 行雨不歸魂夢斷,落花難伴綺羅春。 漢皇甲帳當年意,縱有芳魂不是真。 其三云: 小巷朱橋花又春,洞房何事不歸云。 二年中過曾攜手,今日重來忽見墳。 香魄已飛天上去,鳳蕭猶似月中聞。 縱然卻入襄王夢,會向陽台憶使君。 後五年,山游奉符,與同志登岱岳,至絕頂玉女池。追思故昔盈盈之夢,徘徊池側,心思神會。 因題於石曰: 浮世繁華一夢休,登臨因憶昔年游。 人歸依舊野花笑,玉冷幾經墳樹秋。 風月過情須感慨,江山多恨即遲留。 如今縱擬誇才思,事往情多特地愁。 又曰: 柳枝黃盡杏花新,山翠無非昔日春。 花色笑春渾似醉,寂寥惟少賞花人。 憶昔閒妝淡 衣,一枝紅拂牡丹微。 無端不入襄王夢,為雨為雲各處飛。 山歸,就次遂夢游日觀峰,比見石上大字,筆跡類盈書,一詩曰: 絳闕珠宮鎖亂霞,長生未曉棄繁華。 斷元方朔人間信,遠阻麻姑洞裡家。 累劫遙翻滄海水,深春難謝碧桃花。 紫台未隱瑤池闊,鳳小龍嬌日又斜。 念了已寤,此夕昏醉惘惘,有女奴來召,至一溪洞門,碧衣短鬟出邀。入宮中,一女子玉冠黃帔 ,衣絳綃裳容。山趨拜,女遽起止之。揖升階。少選,盈與一女偕至,微笑曰:「為雨為雲各處飛, 何乃尤人如此也!」遂命進酒。各有賦詠。夕已深。二女曰:「盈盈雅故,可以即臥。」聞雞唱起, 復置酒珍重語別。山辭訣,恍然出洞,但蒼崖古木,非向所歷,感之而返。
吳淑姬嚴蕊
湖州吳秀才女,慧而能詩詞,貌美家貧,為富氏子所據。或投郡,訴其姦淫。王龜齡為太守,逮
係司理獄。既伏罪,且受徒刑。郡僚相與詣理院觀之,仍具酒,引使至席,風格傾一坐。遂命脫伽侍
飲,諭之曰:「知汝能長短句。宜以一章自詠,當宛轉,白待制,為汝解脫。不然危矣。」女即請題
。時冬未雪消,春日且至,令道此景,作長短句。令捉筆,立成曰:
煙霏霏,雨霏霏,
雪向梅花枝上堆。
春從何處歸?醉眼開,
睡眼開,疏影橫斜安在哉?
從教塞管催。
諸客賞歎,為之盡歡。明日以告王公,言其冤。王淳直,不疑人欺,亟使釋放。其後無人肯禮娶
,周介卿石之子,買以為妾,名曰淑姬。王三恕時為司戶攝理,正治此獄,小詞藏其處。
又,台州官妓嚴蕊,兀有才恩而通書博古。唐與正為守,頗屬目。朱無晦提舉浙東,按部發其事
,捕蕊下獄。杖其背,猶以為伯伍行杖輕,復押至會稽,再論決。蕊墮酷刑而係樂籍如故。岳商卿霖
提點刑獄,因疏決至台。蕊陳狀乞自便。岳令作詞,應聲口占云: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身誤。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是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岳即判令從良。
徐蘭 淳 間,吳妓徐蘭,擅名一時。吳興烏墩鎮,有沈承務者,其家巨富,慕其名,遂駕大舟往游焉 ,徐知其富,初至,則館之別室,開宴命樂,極其精腆。至次日,復以精縑制新衣一襲奉之。至於輿 台,各有厚犒。如此兼旬日,未嘗略有需索。沈不能自己,以白金五百星,並彩縑百匹饋之。凡留連 半年,靡金錢數百萬而歸。於是,徐蘭之聲,播於浙右。豪族少年無不趨其門者。其家雖不甚大,然 堂館曲折華麗,亭檄園池,無不奇美。以錦瀕為地衣,乾紅四緊紗為單裳,綃金帳幔。侍婢執樂者十 餘輩,金銀寶玉器玩,名人書畫,飲食受用之類,莫不精妙,遂為三吳之冠。其後,死,葬於虎丘。 太學生邊雲遇作葬銘云:
「此亦娼中之貴者。其後如富沙之唐娟、魏華、蘇翠,京口之邢蕊、韓香,越之楊花、繆翠,皆
以色藝名,士大夫之不自檢者,往往為其所污,屢見白簡云。」謝希孟
謝希孟
謝希孟者,陸象山門人也。少豪俊,與妓陸氏狎。象山責之,希孟但敬謝而已。他日復為妓造鴛
鴦樓,象山又以為言。希孟謝曰:「非特建樓,且為作記。」象山喜其文,不覺曰:「樓記云何?」
即占首句云:「自遜、抗、機、雲之死,而天地英靈之氣,不鐘於男子而鐘於婦人。」象山默然,知
其侮也。一日,雙槳浪花平,夾岸青山鎖。
你自歸家我自歸,說著何如過。
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將你從前與我心,再傍他人可。
蘇小娟 蘇小娟,錢塘名娼也。俊麗工詩。其姊盼奴,與太學生趙不敏甚洽。久之,不敏日益貧,盼周給 之,使篤於業。遂捷南省,得官,授襄陽府司戶。盼奴未落籍,不得偕老。不敏赴官三載,想念成疾 而卒。有祿俸餘貨,矚其弟趙院判均分之:一以膳院判,一以送盼奴。且言盼奴有妹小娟,俊雅能吟 ,可謀致之,佳偶也。
院判如言,至錢塘。托宗人伴錢唐者,召盼奴。其家雲,盼奴一月前死矣。小娟亦為盼奴所歡, 以於潛官絹,誣攀係府獄。從獄中召小娟出,詰之曰:「汝誘商人官絹百匹,何以償之?」小娟叩頭 ,言:「此亡姊盼奴事,乞賜周旋。非惟小娟感荷更生,盼奴亦蒙恩泉下也。」喜其辭宛順,因問: 「汝識襄陽趙司戶否?」小娟曰:「趙君司戶未仕時,與姊盼奴交好。後中科,授官去。盼奴相思致 疾而死。」伴曰:「趙司戶亦謝世矣。遣人附一緘,及物一罨,外有其弟院判一緘,付爾開之。」小 娟自謂不識院判何人,及拆書,惟一詩云:
當時名妓鎮東吳,不好黃金只好書。
借問錢塘蘇小小,風流還似大蘇無?
小娟得詩默然。索和之,小娟以不能辭。強之,且曰:「不和,即償官絹。」小娟不得已,索紙
援筆書云:
君住襄江妾住吳,無情人寄有情書。
當年若也來相訪,還有於潛絹也無。
大喜,盡以所寄物與之,免其償絹,且為脫籍,歸院判,偕老也。
陶師兒 淳熙初,行都角妓陶師兒,與蕩子王生狎,甚相眷戀。為惡姥所間,不盡綢繆。一日,王生拉師 兒游西湖,惟一婢一僕隨之。尋常游湖者,逼暮即歸。是日,王生與師兒有密誓,特故盤桓,比夜繞 岸,則城門鎖,不可人矣。王生謂僕曰:「月色甚佳,清泛可不再乎!」市酒肴複游湖中。迤邐更闌 ,舉舟倦寢,舟泊淨慈寺藕花深處。王生、師兒相抱投入水中,舟人驚救不及,死。都人作「長橋月 、短橋月」以歌之,其所乘舟竟為棄物,經年無敢登者。
居地何,值禁煙節序,士女闐沓,舟發如蟻。有妙年者,外方人也。登豐樂樓,目擊畫肪紛壇, 起夷猶之興,欲買舟一遊。會日已亭午,雖蓮肪、漁艇,亦無泊崖者,止前棄舟在焉。人有以王、陶 事告者,士人笑曰:「大佳,大佳,正欲得此。」即具杯饌人舟,遍遊西湖,曲盡歡而歸。自是人皆 喜談,爭求售之,殆無虛日,其價反倍於他舟。
陳詵 湘人陳詵,登第,授岳陽教官。夜逾牆與妓江柳狎,頗為人所知。時盂之經過岳,聞其故。一日 ,公宴,江柳不侍。呼至,杖之,文其眉鬢問以「陳詵」二字,乃押隸辰州。妓之父母詣學宮咎詵云 :「自岳去辰八百里,且求資糧。」陳且泣且悔,罄其所有,及資衣物,得千緡。以六百贈柳,餘付 監押吏卒,令善視。且以詞餞別,云:
鬢邊一點似飛鴉,休把翠鈿遮。 二年三載,千闌百就,今日天涯。 楊花又逐東風去,隨分入人家。 要不思量,除非酒醒,休照菱花。 柳將行,會陸雲西以荊、湖制司乾官,奉檄至岳。與陳有故。將至,陳先出迎,以情告陸。陸即 取空名制於填陳姓名,檄入制幕,既而並迎。陸入,即開宴。陸曰:「聞籍中有江柳者,善謳,誰是 也?」孟即呼至。柳花鈿隱眉間所文。飲間,陸越語孟曰:「能以柳見予否?」孟曰:「惟命。」陸 笑曰:「君尚不能容一陳教,豈能與我!」孟因敘詵之過,陸歎慨。既而終席,陸呼柳問其事,柳出 洗別詞,陸大嗟賞,而再登席。陸舉詞示孟,且消之曰:「君試目此作,可謂不知人矣!今制司檄洗 人幕,將若之何?」孟求解於陸,並召詵同宴。明日,列薦詵,且除柳名。陸遂將詵如江陵,見之閫 公秋壑,伸充幕僚。詵不特洗一時之辱,且有幸進之喜。至今巴陵傳為佳話焉。
符郎
京師孝感坊,有邢知縣、單推官,並門居,邢之妻,即單之妹。單有子名符郎,邢有女名春娘,
年齒相上下,在襁褓中已議婚。宣和丙午夏,邢摯家赴鄧州順陽縣官守。單亦舉家往揚州待推官缺。
約官滿日歸成婚。
是冬,戎寇大擾,邢夫妻皆遇害。春娘為賊所虜,轉賣在全州娼家,名楊玉。春娘十歲時,已能 誦《語》、《盂》、《詩》、《書》,作小詞。至是娼嫗教之,樂色事藝,無不精絕。每公庭侍宴, 能將舊詞更改,皆切情境。玉為人體態,容貌清秀,舉措閒雅,不事持口脗以相嘲謔,有良人風度, 前後守伴皆重之。 單推官渡江,累遷至郎官,與邢聲跡不相聞。紹興初,符郎受父蔭,為全州司戶。是時一州官屬 ,惟司戶年少。司戶見楊玉,甚慕之,但有意而未有因。司理與司戶,契分相投,將與之為地,而太 守嚴明,未敢。居二年,會新守至,守與司理有舊。司戶又每蒙前席。於是司理置酒請司戶,只點楊 玉一名抵候。酒半酣,司戶佯醉嘔吐。但息於書齋。司理令楊玉侍奉藥酒湯飲,固得一夜會,以遂所 欲。司戶褒美楊玉,謂其知書多才藝,因曰:「汝似是一個名公苗裔,但不可推究,果是何人?」玉 羞愧曰:「妾本是宦族,流落在此,非楊嫗所生也。」司戶因問其父是何官何姓。玉涕位曰:「妾本 姓邢,在京師孝感坊居住,幼年許與舅之子結婚。父授鄧州順陽縣令。不幸父母皆遭寇殞命,妾被人 掠賣至此。」司戶復問曰:「汝舅何姓何官,其子何名?」玉曰:「舅姓單,是時得揚州推官。其子 名符郎,今不知存亡如何。」因大位下,司戶為慰勞之曰:「汝即日鮮衣美食,時官皆愛重,而不有 輕賤,有何不可?」玉曰:「妾聞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若嫁一小民,布裙短衾,輟寂飲水,亦是人 家媳婦。今在此中,迎新送故,是何情緒!」司戶心知其為春娘也,然未有所處,而未敢言。後一日 ,司戶置酒回司理,復召楊玉佐樽。遂不復與狎呢。因好言正色問曰:「汝前日言,為小民婦亦所甘 心。我今喪偶,猶虛正室,汝肯隨我乎?」玉曰:「豐衣足食,不用送往迎來,此亦妾所願也。但恐 新孺人歸,不能相容。若見有孺人,妾自去稟知,一言決矣。」司戶知其惡風塵,出於誠心,乃發書 告其父。 初,靖康之未,邢有弟號四承務,渡江居臨安,與單往來。單時在省為郎官。乃使四承務具狀, 經朝廷,逕送全州,乞歸良續舊婚。符既下籍,單又致書與太守。四承務自齎符並單書到全州。司戶 請司理召玉,告之以實,且戒以勿泄。後日,司戶自袖其父書並省符見太守,守曰:「此美事也,敢 不如命。」既而,至日中,文引不下。司戶疑有他變,密使人探之,見廚司正鋪排開宴。司戶曰:「 此老尚作少年態耶!然錯處非一拍,此亦何足恤也。」既而果召楊玉祗候,只通判二人。酒半席,大 守謂玉曰:「汝今為縣君矣,何以報我?」玉答曰:「妾一身皆判府之賜,所謂生死而肉骨也。又何 以報!」太守乃挹持之,謂曰:「雖然,必有以報我。」通判起立,正色謂太守曰:「昔為吾州弟子 ,今是司戶孺人,君子進退當以札。」太守 謝曰:「老夫不能忘情,非判府之言,不知其為過也 。」乃令五人宅堂,與諸女同處。卻召司理、司戶,四人同坐至天明,極歡而罷。晨朝視事,下文引 告翁媼,翁媼出其不意,號哭而來曰:「養女十餘年,用盡心力,人更不得相別。」春娘出諭之曰: 「吾夫妻相尋得著,亦是好事。我十年雖汝恩養,然所積金帛亦多,足為汝養老之計。」嫗猶號哭不 已,太守叱之使去。既而大守使州司人,從內宅異玉出,與司戶同歸衙。司理為媒,四承務為主,如 式成禮。任將滿,春娘謂司戶曰:「妾失身風塵,亦荷翁媼愛育,亦有義姊妹中情分厚者。今既遠去 ,終身不相見,欲具少酒食,與之話別如何?」司戶曰:「汝事,一州之人,莫不聞之,胡可隱諱, 此亦何害。」春娘遂置酒醴,就會勝寺,請翁媼及同列者十餘人會飲。酒酣,有李英者,本與春娘連 名,其樂色皆春娘教之,常呼為姊,情極相得,忽起持春娘手曰:「姊今超脫出青雲之上,我沉淪糞 土中,無有出期。」遂失聲慟哭,春娘亦哭。李英針線妙絕,春娘曰:「我司戶正少一針線人。但吾 妹平日與我一等人,今豈能為我下耶?」英曰:「我在風塵中,常退姊一步,況今日有雲泥之隔,嫡 庶之異,若得姊為我方便,得脫此一門路,是一段陰德事。若司戶左右要針線人,姊得我為之,則素 相諳委,勝如生分人也。」春娘歸,以語司戶。不許,曰:「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既而,英屢使 人來促。司戶不得已,拼一失色懇告太守,太守曰:「君欲一箭射雙雕耶!敬當奉命,以贖前此通判 所責之罪。」 司戶挈春娘歸,舅妗見之,相持大哭。既而問李英之事,遂責其子曰:「吾至親骨肉,流落失所 ,理當收拾,又更旁及外人,豈得已而不可已耶?」司戶惶恐,欲令其改嫁。其母見李氏小心婉順, 遂留之。居一年,李氏生男,邢氏養為已子。符郎名飛英,字騰實,罷全州幕職,歷令丞。每有不了 辦公事,上司督責,聞有此事,以為知義,往往多得解釋。紹興乙亥歲,事夔奉詞,寄居武陵,邢李 皆在側。每對士大夫具言其事,無所隱諱,人皆義之。
王魁
王魁下第失意,入山東萊州。友人招游北市。深巷小宅,有婦絕豔,酌酒曰:「某名桂英,酒乃
天之美祿。足下得桂英而飲天祿,明春登第之兆。」乃取擁項羅巾請詩。生題曰:
謝氏筵中間雅唱,何人冥玉在簾幃。
一聲透過秋空碧,幾片行雲不敢飛。
桂曰:「君但為學,四時所需,我為辦之。」由是魁朝去暮來。
逾年,有詔求賢,桂為辦西遊之用。將行,至州北望海神廟,盟曰:「吾與桂英,誓不相負。若
生離異,神當殛之。」魁至京門,寄詩曰:
琢月磨雲輸我輩。都花占柳是男兒。
前春我若功成去,好養鴛鴦作一池。
後唱第為天下第一。
魁私念,科名若此,以一娼玷辱,況家有嚴君不容也,不復與書。桂寄詩曰:
夫貴婦榮千古事,與君才貌各相宜。
又曰:
上都梳洗逐時宜,料得良人見即思。
早晚歸來幽閣內,須教張敞畫新眉。
又曰:
上國笙歌錦繡鄉,仙郎得意正疏狂。
誰知憔悴幽閨客,日覺春衣帶係長。
魁父約崔氏為親。授徐州僉判。桂喜曰:「徐此去不遠,當使人迎我矣。」遣僕持書。魁方坐廳
決事,大怒,叱書不受。桂曰:「魁負我如此,當以死報之。」揮刀自刎。
魁自南都試院,有人自燭下出,乃桂也。魁曰:「汝固無恙乎?」桂曰:「君輕恩薄義,負誓渝
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為汝飯僧,誦佛書,多焚紙錢,舍我可乎?」桂曰:「得君之
命乃止,不知其他也!」魁欲自刺。母曰:「汝何悖亂如此?」魁曰:「日與冤會,逼迫以死。」母
召道士馬守素屢醮。守素夢至官府,魁與桂發相係而立。有人戒曰:「汝知,則勿復醮也。」後數日
,魁竟死。
詹天游
詹天游,名玉可,字大。風流才思,不減昔人。故宋駙馬楊震有十姬,皆絕色,名粉兒者尤勝。
一日,召天游宴,盡出諸姬佐觴,天游屬意於粉兒,口占一詞云:
淡淡青山兩黛春,嬌羞一點口兒櫻。
一梭兒玉一窩雲,白藕香中見西子,
玉梅花下遇昭君,不曾真個也銷魂。
楊遂以粉兒贈之,曰:「請天游真個銷魂也。」後為翰林學士熊納齋嘗以軟香遺之。因作《慶清
朝慢》以謝,極形容之至。詞曰:
紅雨爭妍,芳塵生潤,將春都揉成泥。分明蕙風薇露,持搦花枝。款款汗酥薰透,嬌羞無奈,溫
雲處癡。偏廝稱,霓裳霞佩,玉骨冰肌。梅不似,蘭不似,風流處,那更著意閒時。驀地生綃扇底,
嫩涼浮動好風,微醉得渾無氣力。海棠一色睡胭脂,閒滋味,人花氣,韓壽爭知。
第三十一卷
宋朝 宋朝,宋公子,名朝。有美色。仕衛為大夫,有寵於衛靈公,遂 靈公嫡母襄夫人宣美。已,又 柔公之夫人南子。朝懼,遂與齊豹、北宮喜、褚師圃作亂,逐靈公如死鳥。靈公既入衛,與北宮喜盟 於彭水之上,公子朝出奔晉。既自晉歸宋,靈公以夫人念南子之故,復召朝。太子蒯獻孟於齊,過來 野,野人歌之曰:「既定爾婁豬,盍歸我艾。」太子羞之。
向
向,宋大夫,有寵於桓公,公以為司馬。時公子佗有白馬四,欲之。公取而朱其尾鬣以與之。公
子怒,使從者奪之。懼欲走,公閉門而位之,目盡腫。
禰子暇 稱子名瑕,衛之嬖大夫也。禰子有寵於衛。衛國法:竊駕君車,罪剛。禰子之母病,其人有夜告 禰子之矯駕君車以出,靈公聞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犯刖罪。」異日,與靈公游於果園,食 桃而甘,以其餘獻靈公。靈公曰:「愛我忘其口啖寡人。」及禰子色衰而愛弛,得罪於君。君曰:「 是嘗矯駕吾車,又嚐食我以餘桃者!」
龍陽君 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釣,龍陽君涕下。王曰:「何為泣?」曰:「為臣之所得魚也。」王曰:「 何謂也?」對曰:「臣之所得魚也,臣甚喜。後得又益大,臣欲棄前得魚矣。今以臣之兇惡而得為王 拂枕席。今四海之內,美人亦甚多矣。聞臣之得倖於王也,必寨裳趨王。臣亦曩之所得魚也,亦將棄 矣,臣安能無涕出乎?」魏王於是布令於四境之內,曰:「敢言美人者,族!」
安陵君 江乙說安陵君纏曰:「君元咫尺之功,骨肉之親。處尊位,受厚祿,一國之眾,見君莫不斂衽而 拜,撫委而服,何以也?」曰:「過舉以色。不然,無以至此。」江乙曰:「以財交者,財盡而交絕 ,以色交者,華落而愛渝。是以嬖色不敝席,寵不避軒。今君擅楚國之勢,而無以自結於王,竊為君 危之。」安陵君曰:「然則奈何?」曰:「願君必請從死,以身為殉。如是必長得重於楚國。」曰: 「謹受令。」
三年,楚王游於雲夢,結駟千乘,族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雲霓,犀之聲若雷霆。有狂車依輪而 至,王親引弓而射,一發而,王抽旃姹而抑首,仰天而笑曰:「樂矣,今日之游也。寡人萬歲千秋之 後,誰與樂此矣。」安陵君位數行下,進曰:「臣人則編席,出則陪乘。大王萬歲千秋之後,願得以 身試黃泉、蓐螻蟻,又何如得此樂而樂之。」王大悅,封纏為安陵君。
鄧通 鄧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舡為黃頭郎。文帝嘗夢欲上天不能,有一黃頭郎推上天。顧見其衣尻 帶後穿。覺而之漸台,以夢中陰目求推者郎,見鄧通其衣後穿,夢中所見也。召,問其名姓。「姓鄧 ,名通。」鄧猶登也。文帝甚悅,尊幸之,日日異。通亦願謹,不好外交,雖賜洗沐不欲出。於是文 帝賞賜通萬以十數,官至上大夫。文帝時間如通家遊戲。然通無他技能,不能有所薦達,獨自謹身以 媚上而已。上使善相人者相通,曰:「當貧餓死。」上曰:「能富通者在我,何說貧。」於是賜通蜀 嚴道銅山。嘗自鑄錢,鄧氏錢布天下,其富如此。文帝嘗病癰,鄧通常為上嗽吮之。上不樂,從容問 曰:「天下誰最愛我者乎?」通曰:「宜莫若太子。」太子人間疾,上使太子 癰,太子而色難之。 已而,聞通嘗為上之,太子慚。由是心恨通。及文帝崩,景帝立,鄧通免家居,居亡何,人有告通盜 出徼外鑄錢,下吏驗問頗有,遂竟案。盡沒入之。通家尚負債數矩萬。長公主賜鄧通,吏輒沒入之, 一簪不得著身。於是長公主乃令假衣食,竟不得名一錢,寄死人家。
韓嫣 韓嫣字王孫,弓高侯當之孫也。武帝為膠東王時,嫣與上學書,相愛。及上為太子,愈益親焉。 嫣善騎射,聰慧。上即位,欲事伐胡,而嫣先習兵,以故益尊貴,官至上大夫,賞賜擬鄧通。始時, 常與上共臥起。江都工人朝,從上獵上林中。天子車駕蹕通未行,先使嫣乘副車,從數十百騎馳視獸 。江都王望見以為天子、群從者,伏謁道旁,嫣驅不見。既過,江都王怒,為皇太后位,請歸國入宿 衛,比韓嫣。太后由此銜嫣。嫣侍出入,永巷不禁,以好聞。皇太后怒,使使賜嫣死。上為謝,終不 得,嫣遂死。嫣弟說亦愛幸,以軍功封安道侯。巫蠱時,為戾太子所殺。子增,封龍雒侯大司馬車騎 將軍,自有傳。
金丸
韓嫣好彈,常以金為丸,所失者日有十餘。長安為之語曰:「若饑寒,逐金丸。」京師兒童每聞
嫣出彈,輒隨之,望丸之所落。
李延年 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娼也。延年坐法腐刑,給事狗監中。女弟,得倖於上,號李 夫人,列外戚傳。延年善歌,為新變聲。是時方興天地諸詞,欲造,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延年輒承 意弦歌,所造詩為之新聲曲。而李夫人產昌邑王。延年由是貴,為協律都尉、佩二千石印緩,而與上 臥起,其愛幸埒韓嫣。久之,延年弟季與中人亂,出驕恣。及李夫人卒後,其愛弛,上遂誅延年兄弟 宗族。是後寵臣,大抵外戚之家也。衛青、霍去病皆愛幸,然亦以功能自進。
馮子都
大將軍霍光監奴馮子都,有殊色,光愛幸之。常與計事,頗挾權,傾都邑。後人為語曰:「昔有
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光卒,顯寡居,與子都亂。顯廣治第室,作乘輿
輦,加畫繡。馮黃金涂韋絮薦輪。侍婢以五彩絲挽顯及子都,遊戲第中。
張放 富平侯張放者,大司馬安世曾孫也。母敬武公主。鴻喜(嘉)中,成帝欲遵武帝故事,與近臣游 宴,放以公主子,少年姝麗,性開敏,得倖上。放娶皇后弟平恩侯許加女。上為放供張,賜甲第,充 以乘輿服飾,號為天子娶婦,皇后嫁女,大官私官,並供其第。兩宮使者,冠蓋不絕。賞賜以千萬數 。放為侍中中郎將,監平樂屯兵,置幕府,儀比將軍。與上臥起,寵愛殊絕。常從為微行出遊,北至 甘泉,南至長陽、五,鬥雞走馬長安中,積數年。
是時,上諸舅皆害其寵,白太后。太后以上春秋富,動作不節,甚以過放。時數有災異,議者過 咎放等。於是丞相宣、御史大夫方進,奏放驕蹇縱恣,奢淫不制,請免歸國。上不得已,左遷放為北 地都尉。數月,復征入侍中。太后以放為言,出為天水屬國都尉。永始、元延間,比年日蝕,故久不 還,放望書勞問不絕。居歲餘,征放歸第,視母公主疾。數月,主有廖,出放為河東都尉。上雖愛放 ,然上迫太后,下用大臣,故常涕泣而遣之。後復征為侍中光祿大夫,秩中二千石。歲餘,丞相方進 復奏放,上不得已免放,賜錢五百萬,遣就國。數月,成帝崩,放思慕哭泣而死。
董賢
董賢,字聖卿,雲陽人也。父恭,為御史,任賢為太子舍人。哀帝立,賢隨太子,官為郎。二歲
餘,傳漏在殿下,為人美麗自喜,哀帝望見,悅其儀貌,識而問之曰:「是舍人董賢耶?」因引上與
語,拜為黃門郎,由是始幸。問及其父為雲中侯,即日征為霸陵令,遷光祿大夫。
賢寵愛日甚,為駙馬都尉侍中,出則參乘,入御左右。旬月間,賞賜累矩萬,貴震朝廷。常與上 臥起。嘗晝寢,偏藉上袖,上欲起,賢未覺,不欲動賢,乃斷袖而起。其恩至此。賢亦性柔和便辟, 善為媚以自固。每賜洗沐不肯出,常留中視醫藥。上以賢難歸,詔令賢妻得以引籍殿中,止賢廬,若 吏妻子屠官寺舍。又召賢女弟以為昭儀,位次皇后。更名其舍為椒風,以配椒房云。昭儀及賢與妻, 旦夕上下,並侍左右。賞賜昭儀及賢妻,亦各千萬數,遷賢父為少府,賜爵關內侯,食邑。復徙為衛 尉。又以賢妻父為將作大匠。弟為執金吾。詔將作大匠為賢起大第北闕下,重殿洞門,土木之功,窮 極技巧,柱檻衣以緯錦。下至賢家童僕,皆受上賜,及武庫禁兵,上方珍寶,其選物上弟,盡在董氏 。而乘輿服乃其副也。及至東園秘器,珠襦玉押,豫以賜賢,無不備具。又令將作為賢起家瑩義陵旁 ,內為便房,剛柏題湊,外為徼道,周垣數里,門闕罘甚盛。上欲侯賢,而未有緣。會待詔孫寵、息 夫躬等,告東平王雲後謁詞祀祝詛,下有司治,皆伏其辜。上於是令躬、寵為因賢告東平事者,乃以 其功下詔,封賢為高安侯,躬宜陵侯,寵方陽侯食邑各千戶。頃之,復益封賢二千戶。
丞相王嘉內疑東平事冤,甚惡躬等,數諫諍,以賢為亂國制度,嘉竟坐言事下獄死。上初即位, 祖母傅太后、母丁太后皆在,兩家先貴。傅太后從弟喜,先為大司馬輔政,數諫,失太后指,免官。 上舅丁明代為大司馬,亦任職,頗害賢寵。及丞相王嘉死,明甚憐之。上寢重賢,欲極其位,而恨明 如此,遂冊免明,曰:「前東平王雲,貪欲上位,詞祭祝詛。雲後舅伍宏,以醫待詔,與校秘書郎楊 罔結謀反,逆禍迫切,賴宗廟神靈,董賢等以聞,咸伏其辜。將軍從弟侍中奉車都尉吳族,父左曹屯 騎校尉宣,皆知宏及栩、丹諸侯王后親,而宣除用丹為御屬。吳與宏交通,厚善數稱薦宏,宏以附吳 ,興其噁心。因醫技進,幾危社稷。朕以恭皇后故不忍有云。將軍位尊任重,既不能明威立義,折消 未萌,又不深疾雲、宏之惡,而懷非君上。阿為宣、吳反痛恨雲等,揚言為群下所冤,又親見言伍宏 善醫,死可惜也。賢等獲封極幸。嫉妒忠良,非毀有功,於戲傷哉。蓋君親無將,將而誅之,是以季 友鴆叔牙,《春秋》賢之。趙盾不討賊,謂之弒君。朕憫將軍陷於重刑,故以書飭將軍,遂非不改, 復與丞相嘉相比。令嘉有依,得以罔上。有司致法將軍,請獄治。朕惟噬膚之恩未忍,其上驃騎將軍 印綬,罷歸就第。」遂以賢代明為大司馬衛將軍。冊曰:「朕承天序,惟稽古建爾於公,以為漢輔。 往悉爾心,統辟元戎,折衝綏遠,匡正庶事,允執其中。天下之眾,受制於朕,以將為命,以兵為威 ,可不慎歟!」
是時,賢年二十二,雖為三公,常給事中領尚書,百官因賢奏事。以父恭不宜在卿位,徙為光祿 大夫,秩中二千石。弟寬信代賢為駙馬都尉。董氏親屬皆侍中諸曹奉朝請,寵在丁、傅之右矣。 明年,匈奴單于來朝,宴見,群臣在前,單于怪賢年少,以問譯。上令譯報曰:「大司馬年少, 以大賢居位。」單于乃起,拜賀漢朝得賢臣。初,丞相孔光為御史大夫,時賢父恭為御史,事光。及 賢為大司馬,與光並為三公。上故令賢私過光。光雅恭謹,知上欲尊寵賢。及聞賢當來也,光警戒衣 冠,出門待望,見賢車,乃卻入。賢至中門,光入閣。既下車,乃出拜謁。送迎甚謹,不敢以賓客均 敵之禮。賢歸,上聞之喜,立拜光兩兄子為大夫、常侍。賢由是權與人主侔矣。
是時,成帝外家王氏衰廢,惟平阿侯譚子去疾,哀帝為太子時,為庶子得倖。及即位。為侍中騎 都尉。上以王氏亡在位者,遂用舊恩,親近去疾。復進其弟闋為中常侍。閎妻父蕭咸,前將軍望之子 也。久為郡守,病免為中郎將,兄弟並列。賢父恭慕之,欲與結婚姻。閎為賢弟駙馬都尉寬信求咸女 為婦,咸惶恐不敢當。私謂閎曰:「董公為大司馬,冊文言『允執其中』,此乃堯禪舜之文,非三公 故事。長老見者,莫不心懼。此豈家人子所能堪耶!」閎性有知略,聞咸言,心亦悟。乃還報恭,深 達咸自謙薄之意。恭歎曰:「我家何用負天下,而為人所畏如是。」意不悅。後上置酒麒麟殿,賢父 子親屬宴飲。王同兄弟侍中、中常侍皆在側。上有酒,因從容視賢,笑曰:「吾欲法堯禪舜,何如? 」閎進曰:「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廟,當傳子孫於無窮,統業至重,天子無 戲言。」上默然不悅,左右皆恐。於是遣闋出,後不得復侍宴。賢第新成,功堅,其外大門無故自壞 ,賢心惡之。後數月,哀帝崩。太皇太后召大司馬賢,引見東廂,問以喪事調度。賢內憂,不能對, 免冠謝。太后曰:「新都侯莽,前以大司馬奉送先帝大行,曉習故事,吾令莽佐君。」賢頓首幸甚。 太后遣使者召莽。既至,以太后指使尚書劾賢:「帝病,不親醫藥。」禁止賢不得入宮殿司馬中。賢 不知所為,詣閉免冠徒跣謝。莽使謁者以太后詔,即闕下冊賢曰:「間者以來,陰陽不調,災害並臻 ,元元蒙辜。夫三公鼎足之輔也。高安侯賢未更事理,為大司馬,不合眾心,非所以折衝綏遠也。其 收司馬印綬,罷歸第。」即日,賢與妻皆自殺,家惶恐夜葬。莽疑其詐,有司奏請發賢棺至獄診視, 莽復諷大司徒光奏:「賢質性巧佞,翼好以獲封侯;父子專朝,兄弟並寵;多受賜,治第宅,造家擴 ,放效無極,不異玉制,費以萬萬計,國家為空虛。父子驕麥,至不為使者禮,受賜不拜,罪惡暴著 。賢自殺伏辜,死後父恭等不悔過,乃復以沙畫棺四時之色,左蒼龍,右白虎,上著金銀日月,玉衣 珠壁以棺,至尊無以加。恭等幸得免於誅,不宜在中上,臣請收沒入財物縣官。諸以賢為官者皆免。 父恭、弟寬信與家屬徙合浦,母別歸故郡矩鹿。」長安中小民歡嘩。向其第哭,幾獲盜之。縣官斥賣 董氏財,凡四十三萬萬。賢既見發,裸診其屍,因埋獄中。賢所厚吏沛朱詡自劾去大司馬府,買棺、 衣服,收賢屍葬之。王莽聞之大怒,以他罪擊殺詡。詡子浮,建武中貴顯,至大司馬、司空,封侯。 而王闋,王莽時為牧守,所居見紀:莽敗,乃去官。世祖下詔曰:「武王克殷,表商容之間。同修善 謹,敕兵起,吏民獨不爭其頭。今以閎子補吏至墨綬。」卒官。蕭咸外孫云。
斷袖
哀帝尚淫奢,多進諂佞幸愛之臣,竟以妝飾妖麗,巧言取容。董賢以霧綃革衣,飄若蟬翼。帝入
燕息之房,命筵卿易輕衣小袖,不用奢帶修裙,故使宛轉便易也。宮人皆效其斷袖。又曰割袖,恐驚
其眠。
董賢第
哀帝為董賢起大第於北闕下,重五殿,洞六門,柱壁皆畫雲氣華,山靈水怪。或衣以綈錦,或飾
以金玉。南門三重,署曰南中門、南上門、南更門。東西各三門,隨三面題署,亦如之。樓閣台榭,
轉相連注,山池玩好,窮盡雕麗。
秦宮
秦宮者,漢大將軍梁冀之嬖奴也。宮年少,而兼有龍陽、文信之姿。冀與妻孫壽爭幸之。李長吉
為詩云:
越羅衫袂迎春風,玉刻麒麟腰帶紅。
樓頭曲宴仙人語,帳底吹笙香霧濃。
人間酒暖春茫茫,花枝入簾白日長。
飛窗復道傳籌飲,午夜銅盤膩燭黃。
禿衿小袖調鸚鵡,紫繡麻霞踏哮虎。
折桂銷金待曉筵,白鹿青蘇半夜煮。
桐英永巷騎新馬,內屋涼屏生色畫。
開門爛用水衡錢,捲起黃河向身瀉。
皇天厄運猶曾裂,秦宮一生花底活。
鸞篦奪得不還人,醉睡氍毹滿堂月。
曹肇
曹肇有殊色,魏明帝寵愛之,寢止恒同。嘗與帝戲,賭衣物,有不獲,輒入御帳服之逕出。其見
親寵類如此。
丁期
丁期婉孌,有容彩,桓玄寵嬖之。朝賢論事,賓客聚集,恒在背後。坐食畢,便回盤與之。期雖
被寵,而謹約不敢為非。玄臨命之日,期乃以身捍刃。
鄭櫻桃
鄭櫻桃者,襄國優童也,豔而善淫。石虎為將軍,絕嬖之。以櫻桃譖,殺其妻某氏。後娶某氏,
復以櫻桃譖殺之。唐了頎有《鄭櫻桃歌》,誤以為婦人,且不得其實,第取其辭耳。歌曰:
石季龍,僭天祿。擅豪雄,美人姓鄭名櫻桃。
櫻桃美顏香且譯,娥娥侍寢專宮掖。
後庭卷衣三萬人,翠眉清鏡不得親。
官軍女騎一千匹,每花照耀漳河春。
織成花映紅綸巾,紅旗掣曳鹵簿新。
鳴鼙走馬接飛鳥,銅鈸琴瑟隨去塵。
鳳陽重門如意館,百尺金梯倚銀漢。
言富貴不可量,女為公主男為王。
赤花雙簟珊瑚牀,盤龍斗帳琥珀光。
淫昏偽位神所惡,滅不香陵終不悟。
鄴城蒼蒼白露微,世事翻覆黃雲飛。
慕容沖 初,秦主荷堅之滅燕,沖姊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堅納之,寵後庭。沖年十二,亦有龍 陽之姿,堅又幸之。姊弟專寵,宮人莫進。長安歌之曰:「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咸懼為亂。 王猛切諫,堅乃出沖長安。又謠曰:「鳳凰鳳凰止阿房。」堅以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乃植 桐竹數十萬於阿房城以待之。沖後為寇,止阿房軍焉。堅使使遺沖錦袍一領,稱詔曰:「古者兵交使 在,其問卿遠來,草創得無勞乎?今送一袍,以明本懷。朕於卿恩分如何,而於一朝忽為此變?」沖 命詹事答之,亦稱:「皇太后有令,孤今心在天下,豈顧一袍小惠。苟能知命,君臣束手早送皇帝, 自當寬貸荷氏,以酬曩好。終不使既往之施,獨美於前。」堅大怒曰:「吾不用王景略陽平公之言, 使白虜敢至於此。」
王確
王僧達為吳郡太守,族子確,少美姿容,僧達與之私款甚昵。確叔父休,永嘉太守,當將確之郡
,僧達欲逼留之。確知其意,避不往。僧達潛於所住後作大坑,欲誘確來則殺埋之,從弟僧虔知其謀
,禁訶乃止。
陳子高 陳子高,會稽山陰人也。世微賤,業織履為生。侯景亂,子高從父寓都下。是時子高年十六,尚 總角,容貌豔麗,纖妍潔白如美婦人。螓首膏髮,自然蛾眉。見者靡不嘖嘖。即亂卒揮白刃,縱揮間 噤不忍下,更引而出之數矣,陳司空霸先時平景亂,其從子清以將軍出鎮吳興,子高於淮諸附部伍寄 載求還鄉。 見而大驚,問曰:「若不欲富貴乎,益從我?」子高許諾。子高本名蠻子,嫌其俗,改名之。 頗偉於器。既乍幸,子高不勝,齧被,被盡裂。欲且止,曰:「得無創巨汝耶?」子高曰:「身是公 身也,死耳亦安敢愛!」 愈益愛憐子。子高膚理色澤,柔靡都曼,而猿臂善騎射,上下若風。性恭謹,恒執佩身刀及待酒 炙。性急,有所恚,目若虎,燄燄欲咬人,見子高則立解。子高亦曲意附會得其歡。嘗為詩贈之曰: 昔聞周小史,今歌明下童。 玉廛手不別,羊車市若空。 誰愁兩雄並,金貂應讓儂。 且曰:「人言吾有帝王相,審爾,當冊汝為後,但恐同姓致嫌耳。」子高叩頭曰:「古有女主, 當亦有男後。明公果垂異恩,奴亦何辭作吳孟子耶!」 大笑。日與狎,未嘗離左右。既漸長,子高之具尤偉。嘗撫而笑曰:「吾為大將,君副之,天下 女子兵,不足平也。」子高對曰:「政慮粉陣饒孫吳。非奴鐵纏,王江州不免落坑塹耳。」其善酬接 若此。 夢騎馬登山,路危欲墮,子高推捧而升。將任用之,亦願為將,乃配以寶刀,備心腹。 王大司馬僧辯下京師,功為天下第一。陳司空次之,僧辯留守石頭城,命司空守京口,推以赤心 ,結廉商之分。且為第三子,約娶司空女。有才貌,嘗入謝司空,女從隙窗窺之,感想形於夢寐。謂 其侍婢曰:「世寧有勝王郎子者乎?」婢曰:「昨見吳興東閣日直陳某,且數倍王郎子。」蓋是時解 郡佐司空在鎮。女果見而悅之,喚欲與通。子高初懼罪,謝不可,不得已,遂私焉。女絕愛子高,嘗 盜其母閣中珠寶與之,價值萬計。又書一詩曰《團扇》,畫比翼鳥其上,以遺子高曰: 人道團扇如圓月,儂道圓月不長圓。 願得炎州無霜色,出入歡袖百千年。 事漸泄,所不知者司空而已。會王僧辯有母喪,未及為禮娶。子高常恃寵凌其侶,因為竊團扇與 ,且告之故,忿恨以語僧辯,用他事停司空女婚。司空怒,且謂僧辯之見圖也,遂發兵襲僧辯並其子 ,縊殺之,率子高實為軍鋒焉。自是子高引避不敢人。知之,仍領子高之鎮。女以念極,結氣死。司 空為武帝崩,後從猶子入嗣大統。子高為右衛將軍散騎常侍,積功封文招縣子。廢帝時,坐誣謀反誅 。人以為隱報焉。
王韶 王韶字德茂,少美麗,善姿首。初襲父封都鄉侯,為太子舍人,累遷郢州刺史。韶其為幼童,庾 開府信愛之,有斷袖之歡,衣食所資,皆信所給。遇客,韶亦為信侍酒。後為郢州。信西上江陵,途 經江夏,韶接信甚薄,坐青油幕下,引信入宴,坐信別榻,有自矜色。信稍不堪,因酒酣,乃逕上韶 牀,踐榻肴饌,直視韶面,謂曰:「官今日形容,大異疇昔。」賓客滿座,韶甚慚恥。白猿傳
第三十二卷
白猿傳 梁大同未,遣平南將軍藺欽南征,至桂林,破李師古、陳徹。別將歐陽紇略地至長樂,悉平諸洞 ,深入險阻。紇妻纖白甚美。其部人曰:「將軍何為摯麗人經此地?有神,善竊少女,而美者尤所難 免,宜謹護之。」紇甚疑懼,夜勒兵環其廬,匿婦密室中,謹閉甚固,而以女奴十餘伺守之。再夕, 陰風晦黑,至五更,寂然無聞。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驚悟者,即已失妻矣。關扃如故,莫知所出 。出門山臉,咫尺迷悶,不可尋逐。迨明,紇無其跡。絕大憤痛,誓不徒還。因辭疾,駐其軍,日往 四通,即深凌險以索之。既逾月,忽於百里之外叢問,得其妻繡履一隻,雖浸雨濡,猶可辨識。紇尤 淒悼,求之益堅。選壯士三十人,持兵負糧,岩棲野食。又旬餘,遠所舍約二百里,南望一山,蔥秀 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環之,乃編木以渡。絕岩翠竹之間,時見紅彩,聞笑語聲。捫蘿引,而陟其上 ,則嘉樹列植,間以名花,其下綠蕪,豐軟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東向石門,有婦人數十,帔 服鮮澤,癟游歌笑,出入其中,見人皆慢視遲立,至則問曰:「何因來此?」紇具以對。相視歎曰: 「賢妻至此月餘矣,今病在牀,宜遣視之。」入其門,以木為扉,中寬辟若堂者三四,壁設牀,悉施
錦薦。其妻臥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紇就視之。回眸一睇,即疾揮手令去。諸婦人曰:「我 等與公之妻,比來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殺人,雖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 ,但求美酒兩斛,食犬十頭,麻數十斤,當相與謀殺之,其來必以正午後。慎勿太早,以十日為期。 」因促之去。紇亦遽退,遂求醇醪與麻、犬,如期而往。婦人曰:「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騁力, 俾吾等以彩練縛手足於牀,一踴皆斷。常紉三幅,則盡力不解。令麻隱帛中束之,度不能矣。遍體皆 如鐵,惟臍下數寸,常護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指其旁一岩曰:「此其食凜,當隱於此,靜而伺 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計成,招之即出。」如其言,屏氣以俟,日晡,有物如匹練,自他山 下,透至若飛,逕入洞中。少選,有美髯丈夫,長六尺餘,白衣曳杖,擁諸婦人而出。見犬驚視,騰 身執之,披裂吮咀,食之致飽。婦人竟以玉杯進酒,諧笑甚歡。既飲數鬥,則扶之而去,又聞嬉笑之 音。良久,婦人出招之,乃持刃而入。見大白猿,縛四足於牀頭,顧人蹙縮求脫,不得,目光如電。 竟兵之,如中鐵石。刺其臍下,即飲刃,血射如注。乃大歎咤曰:「此天殺我,豈爾之能。然爾婦已 孕,勿殺其子,將逢聖帝,必大其宗。」言絕乃死。搜其藏,寶器豐積,珍羞盈品,羅列几案。凡人 世所珍,靡不充備。名香數斛,寶劍一雙,婦人三十輩,皆絕色。久者至十年,雲色衰必被提去,莫 知所置。又捕彩惟止其身,更亡黨類。但盥洗,著帽,加白袷,被素羅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長 數寸。所居常讀木簡,字若符篆,了不可識,已則置石磴下。晴晝或舞雙劍,環身電飛,光圓若月。 其飲食無常,喜啖果栗,尤嗜犬,咀而飲其血。日始逾午,即然而逝。半晝往返數千里,及晚必歸, 此其常也。所需無不立得。夜就諸牀嬲戲,一夕皆周,未嘗寢寐。言語淹詳,華旨會和。然其狀,即 暇狸之類也。今歲木落之初,忽滄然言曰:「吾為山神所訴,將得死罪。亦求護之於眾靈,庶幾可免 。」前月哉生魄,石燈生火,焚其簡書,悵然自失曰:「吾已千歲,而無子。今有子,死期至矣。」 因顧諸女,仇瀾者久之,且曰:「此山復絕,未嘗有人至。上高而望,絕不見樵者,下多虎狼怪獸。 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紇即取寶玉珍麗,及諸婦人以歸,猶有知其家者。紇妻週歲生一子,厥 狀肖焉。後紇為陳武帝所誅。紇素與江總善,愛其子聰悟絕人,常留養之,故免於難。及長,果文學 善書,知名於時。 唐歐陽率更貌寢,長孫太尉嘲之,有「誰言麟閣上,畫此一獼猴」之語,後人緣此遂托江總撰傳 以誣之。蓋藝家遊戲三昧,如毛穎芙華之流爾。大抵唐人喜著小說,刻意造怪,轉相擬述,豈非文華 極盛之弊乎?吾黨但貴其資談,微供諧噱,安問其事之有無。
袁氏傳 廣德中,有孫恪秀才者,因下第,游於洛中。至魏王池側,忽有一大第,土木皆新,被路人指雲 ,此袁氏之第也。恪逕往叩扉,無有應者。戶側有小房,簾帷頗潔,謂伺客之所。恪遂摹簾而入。良 久,忽聞啟關者,一女子光容鑒物,豔麗驚人。珠初滌其月華,柳乍含其煙媚。蘭芳靈濯,玉瑩塵清 。恪疑主人之處子,但潛窺而已。女摘庭中之萱草,凝思久立,遂制詩曰: 彼見是忘憂,此看同腐草。 青山與白雲,方展我懷抱。 吟諷既畢,容色慘然。因來褰簾。忽睹恪,遂驚慚入戶,使青衣詰之曰:「子何人,而向於此? 」恪乃語是稅居之士,曰:「不幸衝突,頗益慚駭。幸望陳達於小娘子。」青衣具以告。女曰:「某 之丑劣,況不修容,郎君久簾帷,當盡所睹,豈敢更迴避耶?使郎君少頃內廳,當暫飾妝而出。」恪 慕其容美,喜不自勝。語青衣曰:「誰氏之子?」曰:「故袁長官之女。少孤,更無姻戚,惟與妾輩 三五人據此第耳。小娘子見未適人,且求售也。」良久,乃出見格。美豔愈於向者所睹。命侍婢進茶 果,曰:「郎君既無舍第,便可遷囊橐於此廳院中。」指青衣謂恪曰:「小有所需,但告此輩。」恪 愧荷而已。恪未室,又睹女子之婉麗如是,乃進媒而請之。女亦欣然相受。遂納為室。
袁氏富足,巨有金增。而恪久貧,忽車馬煥赫,服玩華麗,頗為親友之疑訝,多來詰格。恪竟不 實對。格因驕倨,不求名第,日洽豪貴,縱酒狂歌。如此三四歲,不離洛中。忽遇表兄張閒雲處士, 格謂曰:「既久睽間,頗思從容。願攜衾綃,一永宵話。」張生如其所約。及夜永將寢,張生握屬手 ,密謂之曰:「老兄於通門,曾有所授。適觀弟詞色,妖氣頗濃。未審別有何所遇?事之周細,必願 見陳,不然者,當受禍耳。」格曰:「不肖未有所遇。」張生又曰:「夫人稟陽精,妖氣陰受。魂掩 魄盡,人則長生;魄掩魂銷,人則立死。故鬼怪無形,而全陰也;仙人無影,而全陽也。陰陽之盛衰 ,魂魄之交戰,在體而微有失位,莫不表白於氣色。向觀弟神形,陰侵陽位,邪於正府,真精已耗。 識用漸隳,律液傾輸,根蒂浮動,骨將化上,顏非渥丹人必為怪異所鑠。何堅隱而不剖其由也。」恪 方驚悟。遂陳娶納之因。張生大駭曰:「即此是也,其奈之何?」又曰:「弟之忖度,何以為異?」 恪曰:「豈有袁氏海內無瓜葛之親哉?又辯慧多能,如是以為驗。」遂告張曰:「某一生遭,久處凍 餒。因茲婚娶,頗似蘇息,不能負義,何以為什?」張生大怒曰:「大丈夫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傳 云:妖由人興,人無妖焉,妖不自作,且義與身孰親?身受其災,而顧其鬼怪之恩義,三尺童子,尚 以為不可,何況大丈夫乎!」又曰:「吾有寶劍,亦乾將之儔亞也。況有魍魎,見者滅沒,前後神奇 不可備數。詰朝奉借,倘攜密適,必睹其狼狽。不下昔日回君攜寶鏡而照鸚鵡也。不然者,則必被恩 愛所迷耳。」 明日,恪遂受劍。張生告去,執手曰:「善伺其便。」恪遂攜劍隱於室內,而終有難色。袁氏俄 覺,大怒,而謂恪曰:「子之窮愁,我使暢泰。不顧恩義,遂興非為,如此用心,且犬彘不食其餘, 豈能立節行於人世也?」恪即被責,慚顏息慮,叩頭曰:「受教於表兄,非宿心也。願以歃血為盟, 更不敢有他意矣。」因雨泣伏地。袁氏遂搜得其劍,寸折之,若斷輕藕耳。恰愈懼,似欲奔迸。袁氏 乃大笑曰:「張生一小子,不能以道義誨其表弟,使行其凶毒,來當辱之。然觀子之心,的應不如是 。然吾匹君已數歲,夫子何慮哉?」恪方稍安。後數日,因出遇張生,曰:「奈何使我撩虎鬚,幾不 脫虎口耳。」張生問劍之所在,具以實對。張生大駭曰:「非吾所知也。」深懼而不敢來謁。
後十餘年,袁氏已鞠育二子。治家甚嚴,不喜參雜。後,恪之長安謁舊友人王相國縉,遂薦於南 康張萬頃大夫為經略判官,挈家而往。袁氏每遇青松高山,凝睇久之,若有不快意。到瑞州,袁氏曰 :「此去半程,江有決山寺,我家舊有門徒僧惠,幽居於此寺。別來數十年,僧行夏臘極高,能別形 骸,善出塵垢,倘經彼設食,頗益南行之福。」恪曰:「然。」遂辦齋蔬之具。及抵寺,袁氏欣然易 服、理鬢,攜二子詣老僧院,若熟其逕者。恪頗異之。遂持碧玉環子而獻僧,曰:「此是院中舊物。 」僧亦不曉。及齋罷,有野猿數十,連臂下於高松而食於台上,後悲嘯捫蘿而躍。袁氏惻然。俄命筆 題僧壁曰:
剖破恩情彼此心,無端變化幾湮沉。 不如逐伴歸山去,長嘯一聲煙霧深。 乃擲筆於地,撫二子咽泣數聲,語恪曰:「好住,好住!吾當永訣矣。」遂裂衣,化為老猿,追 嘯者躍樹而去。將抵深山而復返視。恪乃驚怛,若魂飛神喪。良久,撫二子一慟。乃詢於老僧,僧方 悟:「此猿是貧道為沙彌時所養。開元中,有天使高力士,經過此,憐其慧黠,以束帛而易之。聞抵 洛京,獻於天子。時有天使來往,多說其慧黠過人。常馴擾於上陽宮內。聞安史之亂,即不知所以。 於戲!不期今日更睹其怪異耳。碧玉環者,本河陵胡人所施,當時亦隨猿頸而往,今方悟矣。」恪遂 惆悵,艤舟六七日,攜二子而回掉,更不能之任矣。
石六山美人 寧越靈山邑外,六山相連,故名日石六山。岩谷奇偉,山容秀絕。舊為墟市,居民益多,商人交 會,至於成邑郡。胥寧賞主藏於驛中,以未曉起,盥櫛。俄一女子至,荷筠筒候門。徘徊羞怯,將汲 井。賞凝睇久之,以美色也。所著布衣,潔白無垢污,訝為異物,執而訊之。答曰:「我居山下村家 ,喪夫半年矣。舅姑嚴急,每天明,必使負水,少遲則遭撻,不計其數,臀脊流血,不如無生。」因 汪汪泣下。賞已羨其色,又喜其言音儇利,欲加以非義。拒不肯。賞奮怒,令驛卒係之柱間。殊不懾 怖,至晚,初悲告求釋。賞再諸之,收淚而言曰:「碧岩之前,綠水之濱,喬木之上,白雲之中,君 幸勿相苛窘,他日當自知。」賞命解縛,使之與俱出門,倏不見,惟筠筒在也。賞料必山靈之精。召 朋輩好事,以壺酒來往游,冀有值遇,略無所睹。日暮,陰雲四合,於林杪一白獼猴,引手垂足,且 往且來。擲一木葉,墮其前,大如扇,書二十字於上,墨猶未乾。其詞曰:
桃花洞口開,香蕊落莓苔。
佳景雖堪玩,蕭郎已未來。
眾傳觀吁歎,即已失之。
賞慮其為祟,急率眾奔歸,消息已絕。
後十年,邑市一少年,大醉連日,因至岩下,逢女子,秀色奪目,留盼不能進步。女亦注視,含
笑而迎曰:「恩君已久矣。能過我乎?」少年喜甚,便握手以從。入石山,只見珠樓玉砌,白玉階梯
,中鋪寶帳,名香芬馥,奇花仙卉,不可具述。遂留臥同牀,各各欣慰。居十日,女於席上歌曰:
洞府深沉春日長,山花無主自芬芳。
凴欄寂寂看明月,欲種桃花待阮郎。
少年不思歸。女曰:「與君邂逅合歡,恨不得偕老。君之家人失君久,曉夕叫呼。尋訪於絕崦孤
家之墟,行且抵此,恐為不便,君宜遽歸。」少年尤眷戀不忍,不得已而行。及家,已三更,妻孥言
失之二月矣,後亦亡恙。
焦封
前濬儀令焦封,罷任後,喪妻。開元初,客游於蜀。朝夕與蜀中富人飲博。忽一日侵夜,獨乘騎
歸,逢一青衣,如舊相識,馬前傳語,邀封。封方酒酣,遂笑而從之。心亦疑是誤相識。俄至一甲第
,院宇崢嶸。既堅請入,封乃下馬人之。
須臾,有十餘婢僕,齊並衣以囉紈,飾之珠翠,皆美麗之容質。此女僕齊稱夫人,欲披揖。封驚
疑未已,有花燭兩行前引,見大扇擁蔽一女子,年約十六八,殊常儀貌。遽令開扇,引封前拜揖。於
堂而坐,然後設瓊漿玉饌,奏以女樂,乃勸金樽於封。夫人索紅箋,寫詩一首以贈,詩曰:
妾失鴛鴦伴,君方萍梗游。
少年歡醉後,必恐苦相留。
封捧詩披閱,沉吟良久,方飲盡,遂復酌金樽,仍酬以一絕,詩曰:
心常慕幽契,終不恥狂游。
誤入桃源裡,仙家爭肯留。
夫人覽詩,笑而言曰:「誰教他誤入來?要不留,亦不得也。」封亦笑而答曰:「卻恐不留,誰
怕留千年萬年。」夫人甚喜,動顏色,乃徐起,佯醉歸帳。命封伸伉儷之情。至曙,復開綺席,歌樂
嘹亮,又與封共醉。乃謂之曰:「妾是都督府孫長史女,少適王茂。王茂守長安而前死。今寡居,幸
見托於君。無以妾自謀為過。昔漢卓王孫家,文君慕相如,曾若此也。」封復聞若是語,轉深眷戀不
出。
經月餘,忽自獨行而語曰:「我本讀詩書,為名宦,今日名與宦俱未稱心,而沉迷於酒色,月餘
不出,非丈夫也。」侍婢聞者告於夫人。夫人謂封曰:「妾是簪纓家女,君是宦途中人。與君匹偶,
亦不相虧耳。至於卻欲以名宦榮身,思得詣金闋,謁明主也,妾爭敢固留君身,抑君顯達乎?何傷歎
若是。」封曰:「幸夫人念我,元使我虛老蜀城。」夫人遂以金寶送封入闋。及臨歧泣別,仍贈玉環
一隻,謂封曰:「可珍重藏之。我阿母與我幼時所弄之物也。」乃吟詩一首以送,詩曰:
鵲橋牛女會,也是不多時。
今日送君處,羞言連理枝。
封覽詩,受玉環,愴情尤甚,不覺涕泗沾酒,留別詩曰:
但保同心結,無勞織錦詩。
蘇秦求富貴,自有一回時。
夫人見詩,悲哽良久,復勸金爵而別,封雖已發志,回京洛為名宦,亦常悵恨,別是佳麗。方登
閣道,見深所鬱鬱。忽回顧,遙見夫人奔逐,遂驚異以伺之。遽至封前,悲泣不已,謂封曰:「我不
忍與君乖離,因潛奔趁君,不謂今日復睹君之容,幸挈我之京。」封疑訝,復且喜,遂相攜輦達前旅
次。至昏黑,有十餘猩猩來。其妻奔出見之,喜躍倍常。回顧謂封曰:「君亦不為我東去,我今亦幸
女伴相召歸山,君當自愛。」言訖化為一猩猩,與同相逐而走,不知所之。
烏將軍 代國公郭元振,開元中下第,自晉之汾。夜行,陰晦失道。久而絕遠有燈火之光,以為人居也, 逕往投之。八九里,有宅,門宇甚峻,既入門,廊下及堂上燈燭熒煌,牢饌羅列,若嫁女之家,而悄 無人。公繫馬西廊,前歷階而升。徘徊堂上,不知其何處也。俄聞堂中東閣,有女子哭聲,嗚咽不已 。公問曰:「堂中泣者,人耶?鬼耶?何陳設如此,無人而獨泣耶?」曰:「妾此鄉之祠,有烏將軍 者,能禍福人。每歲求偶於鄉人,鄉人必擇處女之美者而嫁焉。妾雖陋拙,父利鄉人之五百緡,潛以 應選。今夕,鄉人之女,並為游宴者到是,醉妾此室,共鎖而去,以適乾將軍者也。今父母棄之,就 死而已,惴惴哀懼。君誠人耶,能相救免,畢身為除掃之婦,以奉指使。」公大憤曰:「其來當何時 ?」曰:「二更。」公曰:「吾忝為大丈夫也!必力救之。如不得,當殺身以殉汝。終不使汝在死於 淫鬼之手也。」女泣少止。 於是坐於西階上,移其馬於堂北。令一僕侍立於前,若為儐而待之。未幾,火光照耀,軍馬驕闐 ,二紫衣吏入而復走出曰:「相公在此。」逡巡一黃衣吏入而出,亦曰:「相公在此。」公私心獨喜 :「吾當為宰相,必勝此鬼矣。」既而,將軍漸下,導吏復告之。將軍曰:「人。」有戈劍弓矢,翼 引以人,即東階下。公使僕前曰:「郭秀才見。」遂行揖。將軍曰:「秀才安得到此?」曰:「聞將 軍今夕嘉禮,願為小相耳。」將軍者,喜而延坐,與對食,言笑極歡。公囊中有利刀,思取刺之,乃 問曰:「將軍曾食鹿臘乎?」曰:「此地難遇。」公曰:「某有少許珍者,得自御廚,願削以獻。」 將軍者大悅。公乃起,取鹿臘並小刀,因削之,置一小器,令自取。將軍喜,引手取之,不疑其他。 公伺其無機,乃投其脯,捉其腕而斷之。將軍失聲而走。導從之吏,一時驚散。公執其手,脫衣纏之 。令僕夫出望之,寂無所見。乃啟門謂泣者曰:「將軍之腕已在此矣。尋其血蹤,當死亦不久。既獲 免,可出就食。」泣者乃出,年可十六八,而甚佳麗,拜於公膝前,曰:「誓為僕妾。」公諭焉。 天方曙,開視其手,則豬蹄也,俄聞哭泣之聲漸近,乃女之父母兄弟,及鄉中耆老,相與舁櫬而 來,將收其屍以備殯殮。見公及女,乃生人也,咸驚以問之。公具告焉。鄉老共怒殘其神,曰:「烏 將軍,此鄉鎮神,鄉人奉之久矣。歲配以女,才無他虞,此禮少遲,即風雨雷雹為虐,奈何失路之客 ,而傷我明神,致暴於人?此鄉何負!當殺爾,以祭烏將軍。不爾,亦縛送本縣。」揮少年,將令執 公。公諭之曰:「爾徒老於年,未老於事。我天下之達理者,爾眾聽吾言。夫神,受天之命,而為鎮 也;不若諸侯,受命於天子,而疆理天下乎?」曰:「然。」公曰:「使諸侯漁色於國中,天子不怒 乎?殘虐於人,天子不伐乎?誠使爾呼將軍者,真神明也,神固無豬蹄,天豈使淫妖之獸乎?且妖淫 之獸,天地之罪畜也。吾執正以誅之,豈不可乎?爾曹無正人,使爾少女年年橫死於妖畜,積罪動天 ,安知天不使吾雪焉?從吾言,當為爾除之,永無聘娶之患,如何?」鄉人悟而喜曰:「願從命。」 公乃令數百人,執弓矢、刀槍、鍬之屬,環而自隨,尋血而行,才二十里,血入大塚穴中。因圍而劇 之,應手漸大如口。公令束薪燃火投入照之,其中若人室。見一大豬,無前左蹄,血臥其地。突煙走 出,斃於圍中。鄉人更翻共相慶會,餞以酬公。公不受,曰:「吾為人除害,非鬻獵者,得免之。」 女辭其父母親族曰:「多幸為人,托質血屬,閨闈未出,固無可殺之罪。今者貪錢五十萬,以嫁妖獸 ,忍鎖而去,豈人所宜?若非郭公之仁勇,寧有今日?是妾死於父母,而生於郭公也。請從郭公,不 復以舊鄉為念矣。」泣拜而從公。公多歧援喻止之,不獲,遂納為側室,生子數人。公之貴也,皆任 大官之位。事已前定,雖遠地而棄焉,鬼神終不能害明矣。
第三十三卷
任氏傳 任氏,女妖也。唐有韋使君者,名第九,信安王李 之外孫。少落拓,好飲酒。其從父妹婿日鄭 六,不記其名。早習武藝,亦好酒色,貧無家,托身千妻族;相得,游處不間。天寶九年夏六月,與 鄭子偕行於長安陌中,將會飲於新昌里。至宣平之南,鄭子辭有故,請間去,繼至飲所。乘白馬而東 。鄭子乘驢而南,入昇平之北門。偶值三婦人行於道中,中有白衣者,容色姝麗。鄭子見之驚悅,策 其驢,忽先之,忽後之,將挑之而未敢。白衣時時盼睞,意有所受。鄭子戲之曰:「美豔若此,而徒 行,何也?」白衣笑曰:「有乘不解相假,不徒行何為?」鄭子曰:「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步,今輒 以相奉。某得步從,足矣。」相視大笑。同行者更相眩誘,稍已狎昵,鄭子隨之東。至樂遊園,已昏 黑矣。見一宅,土垣車門,室宇甚嚴。白衣將入,顧曰:「願少踟躕。」而入。女奴從者一人,留於 門屏間,問其姓第。鄭子既告,亦問之。對曰:「姓任氏,第二十。」少頃,延入。鄭子係驢於門, 置帽於鞍。始見婦人年三十餘,與之承迎,即任氏姊也。列燭置膳,舉酒數觴。任氏更衣理妝而出, 酣飲極歡。夜久而寢。其妍姿美質,歌笑態度,舉措皆豔,殆非人世所有。將曉,任氏曰:「可去矣 。某兄弟各係教坊,職屬南衙,晨興將出,不可淹留。」乃約後期而去。既行,及里門,門肩未發。 門旁有胡人鬻餅之舍,方張燈熾爐。鄭子憩其簾下,坐以候鼓,因與主人言。鄭子指宿所以問之曰: 「自此東轉,有門第,誰氏之宅?」主人曰:「此聵墉棄地,無第宅也。」鄭子曰:「適過之,曷以 雲無?」與之固爭。主人適悟,乃曰:「吁!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誘男子偶宿,嘗三見矣,今 子亦遇乎?」鄭子赧而隱曰:「無之。」質明,復視其所,見土垣車門如故。窺其中,皆秦荒及廢圃 耳。
既歸,見責以失期。鄭子不泄,以他事對。然想其豔冶,願復一見之心,常存之不忘。經十許日 ,鄭子游,入西市衣肆,瞥然見之,囊女奴從。鄭子遽呼之。任氏側身周旋於稠人中以避焉。鄭子連 呼前迫,方背立,以扇障其後,曰:「公知矣,何相近焉?」鄭子曰:「雖知之,何患?」對曰:「 事可愧恥。難施面目。」鄭子曰:「勤想如是,忍相棄乎?」對曰:「安敢棄也,懼公之見惡耳。」 鄭子發音,詞旨益切。任氏乃回眸去扇,光彩豔麗如初,謂鄭子曰:「人間如某之比者非一,公自不 識耳,無獨怪也。」鄭子請與之敘歡。對曰:「凡某之流,為人惡忌者,非他,為其傷人耳。某則不 然。若公未見惡,願終己以奉中幘。」鄭子許之,與謀棲止。任氏曰:「從此而東,大樹出於棟間者 ,門巷幽靜,可稅以居。前時自宣平之南,乘白馬而東者,非君妻之昆弟乎?其家多什器,可以假用 。」是時伯叔從役於西方,三院什器,皆貯藏之。鄭子如言訪其舍,而詣假什器。問其所用,鄭子曰 :「新獲一麗人,已稅得其舍,假具以備用。」笑曰:「觀子之貌,必獲詭陋。何麗之絕也。」
乃悉假帷帳榻席之具,使家童之慧黠者,隨以覘之。俄而奔走返命,氣吁汗洽。迎問:「有之乎 ?」曰:「有。」問:「其容若何?」曰:「奇怪也!天下未嘗見之矣。」釜姻族廣茂,且夙從逸游 ,多識美麗,乃問曰:「孰若其美?」童曰:「非其倫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倫。 」
是時吳王之女有第六者,則釜之內妹, 豔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問曰:「孰與吳王家第六女 美?」又曰:「非其倫也。」撫手大駭曰:「天下豈有斯人?」遽命汲水澡頸,首膏唇而往。既至, 鄭子適出。人門,見小童擁答方掃,有一女奴在其門,他無所見。征於小童。小童笑曰:「無之。」 周視室內,見紅裳出於戶下。迫而察焉,見任氏敢身匿於扇間。拽出就明而觀之,殆不謬於所傳矣。 釜愛之發狂,乃擁而凌之,不服。
以力制之,方急,則曰:「服矣。請少迴旋。」既緩,則捍御如初。如是者數四,釜乃悉力急持 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縱體不復抗拒,而神色慘變。釜問曰:「何色之不悅如是? 」任氏長歎息曰:「鄭六之可哀也!」釜曰:「何謂?」對曰:「鄭生有六尺之軀,而不能庇一婦人 ,豈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獲佳麗,遇某之比者眾矣。而鄭生窮賤耳。所稱愜者,惟某而已。忍以 有餘之心,而奪人之不足乎?哀其窮餒,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為公所縶耳。若糠糗可 給,不當至是。」釜豪俊有義烈,聞其言,遽置之,斂襖而謝曰:「不敢。」俄而鄭子至,與釜相視 樂。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餼,皆給焉。任氏時有經過,出入或車馬輿步,不常所止。日與之游,甚 歡。每相狎昵,無所不至,惟不及亂而已。是以釜愛之重之,無所吝惜;一食一飲,未嘗忘焉。任氏 知其愛己,因言以謝曰:「愧公之見愛甚矣。顧以陋質,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負鄭生,故不得遂公 歡:某,秦人也,生長秦城;家本伶倫,中表姻族,多為人寵,以是長安狹邪,悉與之通。或有姝麗 ,悅而不得者,為公致之可矣。願持此以報德。」曰:「幸甚!釐中有鬻衣之婦曰張十五娘者,肌體 凝潔,常悅者。」因問任氏識之乎。對曰:「是某表姊妹,致之易耳。」旬餘,果致之。數月厭罷。 任氏曰:「市人易致,不足以展效。或有幽絕之難謀者,試言之,願得盡智力焉。」曰:「昨者寒食 ,與二三子游於千福寺。見刁將軍緬張樂於殿堂。有善吹簽者,年二八,雙鬟垂耳,嬌姿豔絕。嘗識 之乎?」任氏曰:「此寵奴也。其母,即妾之內姊也。求之可也。」釜拜於席上。任氏許之。乃出入 刁家。月餘,促問其計。任曰:「願得雙釵以為賂。」釜依給焉。後二日,任氏與方食,而緬使蒼頭 控青驄以迓任氏。任氏聞召。笑謂釜曰:「諧矣。」初,任氏加寵奴以病,針餌莫減。其母與緬憂之 方甚,將徽諸巫。任氏密賂巫者,指其所居,使言從就為吉。及視疾,巫曰:「不利在家,宜出居東 南某所,以取生氣。緬與其母詳其地處,則任氏之第在焉。緬遂請居。任氏謬辭以逼狹,勤請而後許 。乃輦服玩並其母,偕送於任氏,至,則疾愈。未數日,任氏密引釜以通之,經月乃孕。其母懼,遽 歸以就緬,自是遂絕。
他日,任氏謂鄭子曰:「公能致錢五六千乎?將為謀利。」鄭子曰:「可。」遂假求於人,獲錢 六千。任氏曰:「有人鬻馬於市者,馬之股有疵,可買以居之。」鄭子如市,果見一人牽馬求售,眚 在左股。鄭子買以歸。其妻昆弟見,皆嗤之,曰:「是棄物也。買將何為?」無何,任氏曰:「馬可 鬻矣,當獲三萬。」鄭子乃賣之。有酬二萬,鄭子不與。一市盡曰:「彼何苦而貴買,此何愛而不鬻 ?」鄭子乘之以歸;買者隨至其門,累增其估,至二萬五千也,又不與,曰:「非三萬不鬻。」其妻 昆弟聚而詬之。鄭子不獲已,遂賣,卒不登三萬。既而密伺買者,征其由,乃昭應縣之御馬疵股者, 死三歲矣,司吏不時除籍,官征其估,計錢六萬。設其半以買之,所獲尚多矣。若有馬以備數,則三 年芻粟之估,皆吏得之。且所償蓋寡,是以買耳。任氏又以衣服故,嘗乞衣於釜。釜將買全彩與之。 任氏不欲,曰:「願得成制者。」
召市人張大為買之,使見任氏,問所欲。張大見之,驚謂曰:「此必天人貴戚,為郎所竊耳。非 人間所宜有者,願速歸之,無及於禍。」其容色之動人也如此。竟買衣之成者而不自紉縫也,不曉其 意。
後歲餘,鄭子武調,授槐里府果毅尉,在金城縣。時鄭子方有妻室,雖晝游於外,而夜寢於內, 方恨不得專其夕。將之官,邀與任氏俱去。任氏不欲往,曰:「旬月同行,不足以為歡。請計日給糧 汽,端居以遲歸。」鄭子懇請,任氏愈不可。鄭子乃求釜資助。更與勸勉,且諸其故。任氏良久曰: 「有巫者言某是歲不利西行,故不欲俱。」鄭子甚惑也,不思其他,與大笑曰:「明智若此,而為妖 惑,何哉!」固請之。任氏曰:「倘巫者言可徽,徒為公死,何益?」二子曰:「豈有斯理乎?」懇 請如初。任氏不得已,遂行。以馬借之,出祖於臨臯,揮袂別去。信宿,至馬嵬。任氏乘馬居其前, 鄭子乘驢居其後;女奴別乘,又在其後。是時西門圍人教獵狗於洛川,已旬日矣。適值於道,蒼犬騰 出於草間。鄭子見任氏 然墜於地,複本形而南馳。蒼犬逐之。鄭子隨走叫呼,不能止。里餘,為犬 所獲。鄭子銜涕出囊中錢,贖以痊之,削木為記。回睹其馬,齧草於路隅,衣服悉委於鞍上,履襪猶 懸於鐙間,若蟬蛻然。惟首飾墜地,餘無所見。女奴亦逝矣。
旬餘,鄭子還城。釜見之喜,迎問曰:「任子無恙乎?」鄭子該然對曰:「歿矣。」釜聞之驚例 ,相持於室盡哀。徐問疾故。答曰:「為犬所害。」曰:「犬雖猛,安能害人?」答曰:「非人。」 駭曰:「非人者何?」鄭子方述本末。釜驚訝歎息不能已。明日,命駕與鄭子俱適馬嵬,發瘞視之, 長號而歸。追思前事,惟衣不自制,與人頗異焉。其後鄭子為總監使,家甚富,有櫪馬十餘匹。年六 十五,卒。大歷中,沈既濟居鐘陵,嘗與釜游,屢言其事,故知詳悉。後釜為殿中侍御史兼隴州刺史 ,遂歿而不返。
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道焉!遇暴不失節,殉人以至死,雖賢婦人,有不如者矣。惜鄭生非精人,徒 悅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淵識之士,必能揉變化之理,察人神之際,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不 止於賞玩風態而已。惜哉!建中二年,既濟自左拾遺與金吾將軍裴冀,京兆少尹孫成,戶部郎中崔需 ,右拾遺陸淳皆滴官東南,自秦徂吳,水陸同道。時前拾遺朱放因旅遊而隨焉。浮穎涉淮,方舟沿流 ,晝宴夜話,各征其異說。眾君子聞任氏之事,共深歎駭,因請既濟傳之,以志異云。
李參軍 唐兗州李參軍,拜職赴任,途次新鄭逆旅,遇老人讀《漢書》,李因與交言,便及身事。老人問 先婚何誰?李辭未婚。老人曰:「君,名家子,當選姻好。今聞陶貞益為彼州都督,若逼以女妻君, 君何以辭之?陶李為姻,深駭物聽。僕雖庸叟,竊為足下羞之。今去此數里,有蕭公,是吏部 之族 ,門第亦高。見有數女,容色姝麗。」李聞而悅之,涸求老人紹介於蕭氏。其人便許之,去。久之方 還。言:「蕭氏甚歡,敬以待客。」李乃僕御偕行。
及至,蕭氏門館清肅,甲第顯煥。高槐修竹,蔓延連亙、絕世之勝境。初,二黃門持金倚牀延坐 ,少時蕭出,著紫羅衫,策鳩杖,兩袍扶側,雪髯神鑿,舉動可觀。李望敬之,再三陳謝。蕭云:「 老叟懸車之所,久絕人事,何期君子迂道見過。」敘畢,尋薦珍膳,海陸交錯,多有未名之物。食訖 觴宴,老人乃云:「李參軍向欲論親,已蒙許諾。」蕭便敘數十句,語深有士風。作書與官,請卜人 剋日。
須臾,卜人至:「公卜吉正在此宵。」又作書與縣官,借頭花釵絹縑手巾等。尋而皆至。其夕, 亦有縣官作儐,歡樂之事,與世不殊。至人青廬,婦人又殊美,李生愈悅。既明,蕭公乃言:「李郎 赴任有期,不可久住。」便遣女子隨去。寶鈕犢車五乘,奴婢人馬三十匹。其他服玩,不可勝數。見 者謂是王妃公主之流,莫不稱羨。
李至任,積二年,奉使入洛,留婦在舍。婢等並狐蠱妖冶,炫惑丈夫,往來者多經過焉。異日, 參軍王,曳狗將獵,李氏群婢,見狗甚駭,咸入門。素疑其妖媚,是日心勸,逕牽狗入其宅。合家拒 堂門,不敢喘息,狗亦掣攣號吠。李氏婦門中大垢曰:「昨婢等夢為狗咋,今見而懼。王何事牽犬入 人家?同官為僚,獨不知為李參軍之第乎?」意是狐,乃決意排窗放犬,咋殺群狐。惟李妻死,身是 人而其尾不變,往白貞益,貞益往取覆驗,見諸死狐,嗟歎久之。時天寒,乃埋一處。經十餘日,蕭 使君遂至。入門號哭,莫不驚駭。
既而,詣陶聞訴,言辭確實,容服高貴,陶甚敬待。因收下獄。固執是狐,取前犬令咋。時蕭陶 對食,犬至,蕭邊引犬頭於膝上,以手撫之,然後與食,大無搏噬之意,後數日,李生亦還,號哭累 日,然發狂,齧通身盡腫。蕭謂李曰:「奴僕皆言死者悉是野狐,何期冤抑如是。當時即欲開痊,恐 李郎被炫惑,不見信,今宜開視,以明好妄也。」命開視,悉是人形。李益悲愉。貞益以罪重,係銅 深刻。私白云:「已令持十萬,於東都取咋狐犬,往來可十餘日。」貞益又以公錢百千益之,其犬竟 至。會一日,蕭謁陶,陶於正廳立待。蕭入府,顏色沮喪,舉動惶憂,有異於常。俄而,犬自外人, 蕭忽化作老狐,下階趨走數步,為犬所獲,從者皆死。貞益使驗死者,悉是野狐。遂獲免。
姚坤 太和中,有處士姚坤,不求聞達,常以漁釣自適。居於東洛萬安山南,以琴尊自抬。居側有獵人 ,常以網取狐兔為業。坤性仁,恒收贖而放之。如此活者數百。坤舊有莊,賣於嵩嶺菩提寺。坤持其 價而贖之。其如莊僧惠沼行兇,率常於闃處鑿井,深數丈,投以黃精數百斤,求人試服,觀其變化。 乃飲坤,大醉,投於井中,以石咽其井。坤及醒,無計躍出,但饑茹黃精而已。如此數日。夜忽有人 於井口召坤姓名,謂曰:「我狐也。感君活我子孫不少,故來教君。我狐之通天者,初穴於塚,因上 竅乃窺天漢星辰,有所慕焉,恨身不能奮飛,遂凝盼注神,忽然不覺飛出,躡虛駕雲,登天漢見仙官 禮之,君但能澄神泯慮,注盼玄虛,如此精確,不三旬而自當飛出,雖竅之至微,無所礙矣。」坤曰 :「汝何據耶?」狐曰:「君不聞《西升經》云:『神能飛形,亦能移山』,君其努力。」言訖,而 去。坤信其說,依而行之,約一月,忽能跳出於碉孔中。遂見僧,大駭,視其井依然。僧禮坤,詰其 妙。坤告曰:「某無為,但於中有黃精餌之。漸覺身輕,游其間,如處寥廓,雖欲安居,不能禁止。 偶爾升騰,竅所不礙,特黃精之妙如此。他無所知。」僧然之。諸弟子以索墜下,約以一月後來窺。 弟子如其言,月餘往窺,師已斃於中矣。坤歸旬日,有女子自稱夭桃詣坤,云:「是富家女。誤為少 年誘出,失蹤,不可復返。願侍箕帚。」坤納之。妖麗冶容,至於篇什等禮,俱能精至。坤亦愛之。 後,坤應制,挈夭桃入京,至盤頭館,夭桃不樂,取筆題竹簡為詩曰:
鉛華久御向人間,欲拾鉛華更慘顏。 縱有青丘今夜月,無因重照舊云鬟。 吟諷久之,坤亦矍然。忽有曹牧,遣人執良犬將獻裴度,入館,犬見夭桃,怒目,掣額蹲步上階 。夭桃即化為鄧,跳上犬首,抉置視犬,驚騰號出館,望荊山而竄。坤大駭,逐之。行數里,犬已斃 狐,即不知所之。坤惆悵懇惜,盡日不能前進。及夜,有老人攣美醞詣坤,雲是舊相識。既飲,坤終 莫能達相識之由。老人飲罷,長揖而去,云:「報君亦足矣。吾孫亦無恙。」遂倏不見坤言悟狐也。 後寂無聞焉。
許貞 唐元和中,有許貞,家寓青齊間。嘗西遊長安。至陝,貞與陝從事善。是日,將告去,從事留飲 ,至暮方別。行未十里,忽然墮馬。而二僕驅其衣囊已前去矣。及貞醉寤,已曛黑。馬亦前去。因顧 道左小徑,有馬溺及足跡,即往尋之。不覺數里,忽見朱門甚高,槐柳森鬱。貞既亡僕馬,悵然,遂 叩其門。已扃鍵,有小童出視,貞即問曰:「此誰氏第?」曰:「李員外別墅。」貞請入謁,重遽入 告。頃之,請入,息於賓館。即引入門,其左有賓位甚清敞,所設屏障,皆古山水及名書、經史、圖 籍,茵榻之類,率潔而不華。貞坐久之,小童出曰:「主君且至。」俄有一丈夫,年約五十,朱紱銀 章,儀狀甚偉。與生相見。揖讓而坐。生因具述故人從事,留飲沉醉,既在道曛黑,不覺僕馬俱失, 願求寓一夕,可乎。李曰:「但慮卑隘,不可安貴客,寧有間耶?」貞愧謝之。李又曰:「某嘗從事 於蜀,尋以疾罷,今因歸休於此。」與語,議甚敏博,貞甚慕之。又命家童訪其僕馬。俄而皆至,即 舍之。既而,設撰共食,竟飲酒,盡歡而寐。明日,貞晨起告去,李曰:「願更得一日侍歡笑。」生 感其意,即留。明日,乃別。
及至京師,居月餘,有叩其門者,自稱進士獨孤沼。貞延與語,甚聰辯。且謂曰:「某家於陝, 昨西來過李員外,談君之美不暇,且欲與君為姻好,故令某奉謁話此意。君以為何如?」生喜諾之。 沼曰:「某今還陝。君東歸,當更訪員外,謝其意也。」遂別去,後旬月,生還,詣員外別墅。李見 貞至,大喜。生即陳獨孤沼之言。因謝之。李遂留生十日就禮。妻色甚妹,聰敏柔婉。生留旬月,乃 挈其妻孥歸青齊。自是李君音耗不絕。生奉道,每晨起,閱《黃庭內景經》。李氏常止之曰:「君好 道,寧如秦皇漢武乎?求仙之力,又孰若秦皇漢武乎?彼二人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竭天下之財,以 學神仙,尚崩於沙丘,葬於茂陵,況以一布衣,而乃惑於求仙耶?」貞叱之,乃終卷。意其知道者, 亦不疑為他類也。後歲餘,貞挈家調選至陝郊。李君留其女而遣生。來京師,明年,生兗州參軍,李 氏隨之。官數年,罷秩,歸齊魯。又十餘年。李氏生七子二女,本質姿貌,皆居眾人先。而李容色端 麗,無異少年時。生益鐘念之。無何,被疾且甚,生奔走毉巫,無所不至,終不癒。一日屏人,握生 手,嗚咽流涕,自言曰:「妾自知死至,然忍羞以心曲告君,幸君寬罪有戾,使得盡言。」因 欷不 自勝。生亦泣固慰之。乃言曰:「一言,誠自知受責於君,顧九稚子猶在,以為君累;尚敢一發口。 妾誠非人間人,天命當與君偶,得以狐狸賤質,奉箕帚二十年,未常纖芥獲罪,權以他類貽君憂,一 女子血誠自謂竭盡。今日永去,不敢以妖幻餘氣托君,念稚弱滿眼,皆世間人,為嗣續,及某氣盡, 願少念弱子,無以枯骨為仇,得全肢體,埋之土中,乃百生之賜也。」言終,又悲慟,淚百行下,生 驚恍傷感,咽不能語,相對泣。良久。以被蒙首,轉背而臥。食頃,無聲,生發被視之,見一狐死被 中。生特感悼,為之殯殮,喪葬之制,一如人禮。葬後,生特至陝,訪李別墅,惟墟墓荊棘,闃無所 見。惆悵還家。居歲餘,二子二女相次而卒,屍骸皆人也。而貞亦無恙。
第三十四卷
烏君山 烏君山者,建安之名山也,在縣西一百里。近世有道士徐仲山者,少求神仙,專一為志。貧居苦 節,年久彌勵。與人遇於道,修禮,無少長皆讓之。或果谷新熟,輒祭先獻虛空,次均宿老鄉人。有 偷者,坐而誅死,仲山詣官,承其偷罪曰:「偷者不死,無辜而誅,情所不忍。」乃免冠解帶,抵受 嚴法。所司疑而赦之。仲山又嘗山行,遇暴雨苦風雷,迷失道逕。忽於電光之中,見一舍宅,有類府 州。因投以避雨。至門,見一錦衣人顧仲山。仲山乃稱:「此鄉道士徐仲山拜。」其錦衣人亦稱:「 監門使者蕭衡拜。」因敘風雨之故,深相延引。仲山問曰:「自有鄉,無此府治?」監門曰:「此神 仙之所處,僕即監門官也。」俄有一女郎,梳綰雙鬟,衣絳褚裙,青文羅衫,左手執金柄尾幢旌,傳 呼曰:「使者外與何人交通,而不報也。」答云:「此鄉道士徐仲山。」須臾,又傳呼云:「仙官召 徐仲山入。」向所見女郎引仲山自廊進至堂南小庭。見一丈夫,年可五十餘,膚體鬚髮盡白,戴紗搭 瑞冠,白羅銀摟彼,而謂仲山曰:「知卿精修多年,超越凡俗。吾有小女,頗嫻道教,以其夙業,合 與卿為妻。今當告婚耳。」仲山降言謝,復請謁夫人,乃止之,曰:「吾喪偶已七年。吾有九子,三 男六女,為卿妻者,最小女也。」乃命後堂備吉禮。既而,陳酒肴,與仲山對食。訖,漸夜,聞環佩 之音,異香芬鬱。燈燭熒煌,引去別室,成禮。
越三日,仲山悅其所居,巡行屋室,西向廠舍,見衣竿上懸皮羽十,四枚是翠碧皮,餘悉烏皮耳 。烏皮之中,有一枚是白烏皮。又至西南,有一廠舍,衣竿之上,見皮羽四十九枚,皆鵂。仲山弘怪 之,卻至室中,其妻問曰:「子適遊行,有何所見,乃沉悴至此?」仲山未之應。其妻曰:「夫神仙 輕舉,必假羽翼。不爾,何以倏忽而致萬里乎?」因問曰:「白烏皮羽為誰?」曰:「此大人之衣也 。」又問曰:「翠碧皮羽為誰?」曰:「此常使通引婢之衣也。」又:「餘烏皮羽為誰?」曰:「此 新婦兄弟姊妹之衣也。」又:「鵂皮羽為誰?」曰:「司更巡夜者衣,即監門蕭衡之倫也。」語畢, 飲觴歡笑而罷。
次日晨興,巾櫛訖,忽然舉宅驚懼。問其故,妻急遽曰:「村人將獵,縱火燒山。」須臾皆云: 「竟未與徐郎造羽衣。今日之別,可謂邂逅矣。」乃悉取皮羽,隨方飛去。仲山恍然若失,即向所舍 屋,一無其處。因號其地為烏君山。
白蛇記 元和二年。隴西李曠,鹽鐵使遜之猶子也。因調選次,乘暇於長安東市,見一犢車,侍婢數人, 於車中貨易。李潛目車中,因見白衣之姝,綽約有絕代之色。李子求問侍者,曰:「娘子孀居,袁氏 之女,前事李家,今身衣李之服。方將外除,所以市此耳。」又詢:「可能再從人乎?」乃笑曰:「 不知郎君肯與出錢,貨諸錦繡耶?」姝遂傳言云:「且貸錢買之,請隨到莊嚴寺左宅中相還不晚。」 李子甚悅。對日已晚,遂逐犢車而行,礙夜方至所止,犢車入中門,白衣姝一人下車,侍者以帷擁之 而入。李下馬。俄見一使者,將榻出,而云:「且坐。」坐畢,恃者云:「今夜郎君豈暇領錢乎?不 然,此有主人否?且歸主人,明晨不晚也。」李子曰:「乃今無交錢之志,然此亦無主人,何見隔之 甚也?」侍者入白,復出曰:「若無主人,此豈不可,但勿以疏漏為誚也。」俄而,侍者云:「屈郎 君。」李子整衣而入。見青服老女郎立於庭,相見,曰白衣之姨也。中庭坐。少頃,白衣方出,素裙 粲然,凝質皎若,辭氣閒雅,神仙不殊。略序款曲,翻然卻人。姨坐謝曰:「垂情與貨諸彩色,比日 來市者,皆不知之。然所假殊荷深愧。」李子曰:「綵帛粗繆,不足以奉佳人服御,何苦指價乎?」
答曰:「渠淺陋,不足侍君子巾櫛,然貧居有三數十千債負,郎君倘不棄,則願侍左右矣。」李子悅 ,拜於侍側,俯而圖之。李子有貨易所先在近,遂命所使取錢三十千,須臾而至。堂西間門,飲樂無 所不至。第四日,姨云:「李郎且歸,恐尚書怪遲,後往來亦何難也?」李亦有歸志,承命拜辭而出 。上馬,僕人覺李子有腥臊氣異常。
遂歸宅。問何處許日不見,以他語對,遂覺身重頭旋,命被而寢。先是婚鄭氏女在側云:「足下 調官已成。昨日過官覓公不得,其二兄替過官已了。」李答以愧佩之辭。俄而鄭兄至,責以所往。時 李己漸覺恍惚,祗對失次,謂妻曰:「吾不起矣。」口雖語,但覺被底身漸消盡。揭被而視,空注水 而已,惟有頭存。家大驚懾,呼從者訊之。僕者具言其事。及去尋舊宅所在,乃空園,有一皂莢樹, 樹上有十五千錢,樹下有十五千錢,餘無所見。問彼處人,云:「往往有巨白蛇在樹下,更無別物。
」姓袁者,蓋以空園為姓耳。 又一說云:「元和中,鳳翔節度李聽從子,在金吾參軍。自永寧里出遊,及安化門外,乃遇一車 子,通以銀妝,頗極鮮麗。駕以白牛,從二女奴,皆乘白馬,衣服皆素,而姿容婉媚。
貴家子,不知檢束,即隨之而行。殆將暮焉,二女奴謂曰:「郎君貴人,所見莫非麗質。某皆賤 隸,又皆粗陋,不敢當公子厚意,然車中幸有妹麗,誠可留意也。」遂求女奴,女奴乃馳馬傍車笑而 言,退謂曰:「郎君但隨行,勿捨去,某適已言矣。」
既隨之,聞其異香盈路,日暮,及奉誠園,二女奴曰:「娘子住此之東,今先去矣。郎君且仁此 迴翔。某即出奉迎也。」車子既入,乃駐馬於路側。良久,見一婢出門,招手,乃下馬,入坐於廳中 ,但聞異香入鼻,似非人世所有。遂令人馬,入安邑里寄宿。黃昏後,方見一女子,素衣,年止十五 六,姿豔若神仙。自喜之心,所不能喻。因留止宿。及明而出,已見人馬在門外,遂別而歸。才及家 ,便覺腦疼,斯須益甚。至辰已間,腦裂而卒。其家詢問奴僕,昨夜所歷之處,從者具述其事,云: 「郎君頗聞異香,某輩所聞,但蛇臊不可近。」舉家冤駭,遽命僕人,於昨夜所止之處,覆驗之,但 見枯槐樹中,有大蛇蟠曲之跡。乃伐其樹,發掘之,已失大蛇。但見小蛇數條,盡白色,皆殺之而歸 。
錢炎 錢炎者,廣州書生也。寓居城南薦福寺。好學苦志,每夜分始就寢。一夕,有美女,絳翠袖,自 外秉燭而入,笑揖曰:「我本生於貴戚,不幸流落風塵中。慕君久矣,故作意相就。」炎窮單獨處, 乍睹佳麗,以為天授神與,即留共宿。且行有伉儷之約。迨旦乃去,不敢從以出。莫能知其所如。女 雅善謳歌,娛悅性靈,惟日不足。自是,炎宿業殆廢,若病,心多失惑。然歲月頗久,女有孕。郡日 者周子中與炎善,過門見之,訝其 贏,問所以。炎語之故。子中曰:「以理度之,必妖祟耳。正一 宮法師劉守真,奉行太上天心五雷正法,扶危濟厄,功驗彰著。吾挾子往謁,求符水,以全此生。不 然,死在朝夕,將不可悔。」炎悚然,不暇復坐,亟詣劉室。劉以盆水施符術,照之,一巨蟒盤旋於 內,似若畏縮者。劉研書符付炎曰:「俟其物至,則示之。」炎歸,至二更方睡,而女求情態如初。 炎曰:「汝原是蛇精,我知之矣。」示以符,女默默不語,俄化為二蛇,一甚大,一尚小,逡巡而出 。炎惶怖,俟晚,走白劉。乃徙寓舍,怪亦絕跡。
長鬚國
唐大定初,有士人隨新羅使。風吹至一處,人皆長鬚,語與唐言通,號長鬚國。人物茂盛,棟宇
衣冠,稍異中國。地曰扶桑洲,其置官品有正長、戢波、目役、鳧邏等號。士人歷謁數處,其國人皆
敬之。
忽一日,有車馬數十,言大王召客。行兩日,方至一大城,甲士明麗。使者導士人入,伏謁。殿 宇高敞,儀衛如上者見,士人拜伏,小起。乃拜士人為司風長,兼駙馬。其主甚美,有須數十莖。士 人威勢垣赫,富有珠玉。然每歸見其妻則不悅。其王多月滿夜則大會。後遇會,士人見姬嬪悉有須, 因賦詩曰:「花無葉不妍,女有須亦丑。丈人試遣無,未必不如 有。」王大笑曰:「駙馬竟未能忘 情於小女頤頷間乎?」經十餘年,士人有一兒二女。
一忽一日,其君臣憂慼,士人怪問之,王泣曰:「吾國有難,禍在旦夕,非駙馬不能救。」士人 驚曰:「苟難可弭,性命不敢辭也。」王乃令具舟,命使隨往,謂曰:「煩駙馬一謁海龍王,但言東 海第三汊第七島長鬚國有難求救。我國絕微,須再三言之。」因涕泣執手而別。
士人登舟,瞬息至岸,岸沙悉七寶,人皆衣冠長大。士人乃前,求謁龍王。龍宮狀如佛寺所圖天 宮,光明煥發,目不能視。龍王降階迎,士人齊級升殿。訪其來意,士人具說。龍王即命速勘。良久 ,一人入白:「境內並無此國。」士人復哀訴,具言長鬚國在東海第三汊第七島。龍王復敕使者細尋 勘,速報。經食頃,使者返曰:「此烏蝦合供大王此月食料,前日已追到。」龍王笑曰:「客固為蝦 所魅耳。吾雖為王,所食皆稟天符,不得妄食。今為客減食。」乃令引客視之。見鐵鑊數十如屋,滿 中是蝦。有五六頭色赤,大如臂,見客跳躍似求救狀。引者曰:「此蝦王也。」士人不覺悲泣,龍 王命赦蝦王一鑊。令使送客歸中國。二夕至登州,顧二使,乃巨龍也。
舒信道 舒信道中丞,宅在明州。負城瀕湖,繞屋皆古木茂竹,蕭森如山麓間。其中便坐,曰「懶堂」, 背有大池。子弟群處講習,外客不得至。方盛秋佳月,舒呼燈讀書。忽見女子揭簾而入,素衣淡妝, 舉動娬媚,而微有悲涕容,緩步而前曰:「竊慕君子少年高志,欲冥行相奔,願容駐片時,使奉款曲 。」舒迷蒙恍惚,不疑為異物,即與語。叩其姓氏所居,曰:「妾本丘氏,父作商賈,死於湖南。但 與繼母居茅茨小屋,相去只一二里。母殘忍猛暴,不能見存。又不使媒妁議婚姻。無故捶擊,以刀相 嚇,急走逃命,勢難復歸。倘得畜為婢子,固所大願。」舒甚喜曰:「留汝固所樂,或事泄奈何?」 女曰:「姑置此慮,續為之圖。」俄一小青衣攜酒肴來,即促膝共飲。三行,女斂袂起致辭曰:「奴 雖小家女,頗能綴詞。輒作一闋,敘茲夕邂逅相遇之意。」顧青衣舉手代拍而歌曰:
綠淨湖光,淺寒先到芙蓉島。謝池幽夢屬才郎,幾度生春草。塵世多情易老。更那堪,秋風裊裊 。曉來羞對,香芷汀洲,枯荷池沼。恨鎖橫波,遠山淺黛無心掃。湘江人去歎無依,此意從誰表。喜 趁良宵月皎。況難逢,人間兩好。莫辭人醉,醉入屏山,只愁天曉。
蓋寓聲《燭影搖紅》也,舒愈愛惑。女令青衣歸,遂留共寢,宛然處子耳。將曉別去,間一夕復 來。珍果異撰,亦時時致前。及懷縑素之屬,親為舒造衣,工制敏妙。相從月餘,守宿童隸聞其與人 言,謂必挾娼優淫昵。他日且累己。密以告老媼,媼輾轉漏泄,家人悉知之。掩其不備,遣弟妹乘夜 佯為問訊,排戶宜前。女忙奔斜竄,投室旁空轎中。秉燭索之,轉入他轎,垂手於外,潔白如玉。度 事急,穿竹躍赴,統然而沒。舒悵然掩泣,謂無復有再會期。眾散門扃,女蓬首喘戰,舉體淋漓,足 無履襪,掩至室中。言:「墮處得孤嶼,且水不甚深,踐泞而出。免葬魚腹,亦云天幸。」舒憐而持 之,自為燃湯洗濯,夜分始就枕。自是情好愈密,而意緒常恍忽如癡,或對食不舉箸,家人驗其妖怪 ,潛具伏請符於小溪朱彥誠法師。朱讀狀大駭,曰:「必鱗介之精耶。毒人肝脾裡,病深矣,非符水 可療,當躬往治之。」朱未及門,女慘戚嗟喟,為惘惘可憐之色,舒問之,不對。久乃云:「朱法師 明日來,壞我好事矣。因緣竟止於是乎?」嗚咽告去,力挽不肯留。旦而朱至,舒父母再拜炷香,祈 救子命。朱曰:「請假僧寺巨鑊,煎抽二十斤,吾當施法攝其祟,令君闔族見之。」乃即池邊焚符檄 數通,召將吏,彈訣,水,叱曰:「速驅來!」俄頃水面噴湧一物,露背突兀如蓑衣,浮游中央,闖 首四顧,乃大白鱉也。若為物所鉤致,曳至庭下,頓足呀口,猶若向人作乞命態,鑊油正沸,自匍匐 投其中,糜潰而死。觀者駭懼流汗,舒子獨號呼追惜,曰:「烹我麗人。」朱戒其家:「俟油冷,以 斧破鱉,剖骨並肉,暴日中。須極乾,入人參、茯苓、龍骨,末成丸,托為補藥。命病者晨夕餌之, 勿使知之,知則不肯服矣。」如其言,丸盡而病癒。後遇陰雨,於沮洳間,聞哭聲云:「殺了我大姐 ,苦事苦事。」蓋尚遺種類云。
太湖金鯉
衢州鄒德明,江湖士也。弘治中,曳舟至太湖,泊椒山之下。夜見碧天無翳,月色朗然,豪吟二
絕云:
一湖煙水綠於羅,萍藻涼風起白波。
何處扁舟歸去急,滿川殘雨夕陽多。
浦口風回拍浪沙,天涯行客正思家。
歸舟疑是洪都晚,孤雁低飛落帶霞。
吟畢,聞溪上人語聲,望之,一錦衣美女。德明疾趨岸,鞠之。女曰:「妾生於斯,長於斯,今
當良夕,遨遊此耳。」德明曰:「予舟中無客,肯過訪否?」女即攜手同行。對酌篷下。女曰:「今
以『浪花』為題,聯成一律,可乎?」德明曰:「不欲天邊帶露栽,」女曰:「只憑風信幾番催。」
德明曰:「一枝才見蓬迤動,」女曰:「萬朵俄驚頃刻開。」德明曰:「盆浦秋容和雨亂,」女曰:
「鏡湖春色逐人來。」德明曰:「分明一幅西川錦。」女曰:「安得良工仔細裁。」詩成,鼓掌大笑
,拍肩撫背,極其歡謔。已而就寢。比及天曙,女忽披襟,急投水中。視之,一大金鯉,悠然而逝。
第三十五卷
崔玄微 天寶中,處士崔玄微,洛苑東有宅。耽道術,餌茯苓三十載。因藥盡,領童僕入嵩山彩之,彩畢 方回。宅中無人,蒿萊滿院。時春季夜間,風清月朗,不睡,獨處一院,家人無故不到。三更後,忽 有一青衣云:「在苑中住。欲與一兩女伴過至上東門表姨處,暫借此歇,可乎?」玄微許之。須臾, 乃有十餘人,青衣引入。有綠衣者前曰:「某姓楊。」指一人,曰:「李氏。」又一人,曰:「陶氏 。」又指一絆衣小女,曰:「姓石,名醋醋。」各有侍女輩。玄微相見畢,乃命坐於月下,問出行之 由。對曰:「欲到封十八姨數日,雲欲來相看,不得,今夕眾往看之。」坐未定,門外報:「封家姨 來也。」坐皆驚喜出迎。楊氏云:「主人甚賢、只此從容不惡,諸處亦未勝於此也。」玄微又出見封 氏,言詞泠泠,有林下風氣。遂揖入坐。色皆殊絕。滿座芳香襲人。處士命酒,各歌以送之。玄微志 其二焉。有紅裳人送酒,歌曰:
皎潔玉顏勝白雪,況乃當年對芳月。 沉吟不敢怨春風,自歎容華暗消歇。 又白衣人送酒,歌曰: 絳衣披拂露英英,淡染胭脂一朵輕。 自恨紅顏留不住,莫怨春風道薄情。 至十八姨持盞,性輕桃,翻酒污醋醋衣裳。醋醋怒曰:「諸人即奉求,予不奉求。」拂衣而起。 十八姨曰:「小女子弄酒!」皆起,至門外別。十八姨南去,諸子西入苑中而別,玄微亦不知異。明 夜又來,云:欲往十八姨處。醋醋怒曰:「何用更去封姨舍!有事只求處士,不知可乎?」醋醋又言 曰:「諸女伴皆住苑中,每歲多被惡風所撓,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昨醋醋不能低回,應難取 力。處士倘不阻見庇,亦有微報耳。」玄微曰:「某有何力,得及諸女?」醋醋曰:「但處士每歲歲 日,與作一朱幡,上圖日月五星之文,於苑東立之,則免難矣。今歲已過,但請至此月二十一日平旦 ,微有東風,則立之,庶免患也。」處士許之。乃齊聲曰:「不敢忘德。」拜謝而去。處土於月中隨 而送之,逾苑牆而入,各失所在。依其言,至此日立幡。是日東風刮地,自洛南折樹飛沙,而苑中繁 花不動。玄微乃悟,諸女日姓楊、李、陶,及衣服顏色之異,皆眾花之精也。緋衣名醋醋,即石榴也 。封十八姨,乃風神也。後數夜,楊氏輩復來愧謝。各裹桃李花數鬥,勸崔生:「服之,可延年卻老 。願長於此住,衛護某等,亦可致長生。」至元和初,處土猶在,可稱年三十許人。言此事於時,得 不信也。
桂花著異 景泰間,總兵石亨,西征,振旅而旋。舟次綏德河中,天光已暝,亨獨處舟中,叩舷而歌。忽聞 一女子,流啼哭,連呼救人者三。亨命軍士急拯之。視其容貌,妍絕。女泣曰:「妾姓桂,芳華其名 也。初許同里尹氏,邇年伊家衰替,父母逼妾改適。妾苦不從,故捐生赴水。」亨詰之曰:「汝欲歸 寧乎?將為吾之副室乎?」女曰:「歸寧非所願,願為相公箕帚妾耳。」亨納之。裁剪補綴,烹任燔
冪,靡不中節。亨甚劈幸。凡於親愛者,輒令出見,芳華亦無難色。 是年冬,兵部尚書於公謙至其第。亨欲誇寵於公,令芳華出見之。芳華難色,不出。亨固命。侍 婢督行者,相踵於道。芳華竟不出。於公辭歸,亨大慚,拔劍欲揮之。芳華走入壁中,言曰:「邪不 勝正,理固然也。妾非世人,實一古桂。久竊日月之精華,故成人類耳。今於公,大人君子,棟樑之 材,社稷之器,安敢輕詣?獨不聞武三思愛妾,不見狄梁公之事乎?妾於此永別矣。」言罷杳然。
桃花仕女
紹興上舍葛棠,狂士也。博學能文,每下筆千餘言,未嘗就稿。恒慕陶潛、李白之為人,事輒效
之。景泰辛未,築一亭於圃,編其亭曰:「風月平分」。旦夕浩歌縱酒,以自適焉,亭後張一桃花仕
女古畫,棠對之戲曰:「誠得是女捧觴,豈吝千金?」夜飲半酣,見一美姬進曰:「久識上舍,詞章
之士,日間重辱垂念,茲特歌以侑觴。」棠略不計其真偽,曰:「吾欲一杯一詠。」姬乃連詠百絕,
如云:
梳成松髻出簾遲,折得桃花一兩枝。
欲插上頭還住手,遍從人間可相宜。
懨懨欹枕卷紗衾,玉腕斜籠一串金。
夢裡自家搔鬢髮,索郎抽落鳳凰簪。
家住東吳白石磯,門前流水浣羅衣。
朝來係著木蘭棹,閒看鴛鴦作隊飛。
石頭城外是江灘,灘上行舟多少難。
潮信有時還又至,郎舟一去幾時還。
潯陽南上不通潮,卻算游程歲月遙。
明月斷魂清靄靄,玉人何處教吹蕭。
山桃花開紅更紅,朝朝愁雨又愁風。
花開花謝難相見,懊恨元邊總是空。
西湖葉落綠盈盈,露重風多蕩漾輕。
倒折荷枝絲不斷,露珠易散似郎情。
芙蓉肌肉綠雲鬟,幾許幽情話欲難。
聞說春來倍惆悵,莫教長袖倚欄杆。
餘皆忘之矣,棠沉醉而臥。曉間,視畫上,忽不見仕女,少焉,復在。棠大異,即裂碎之。
劉改之
劉過,字改之。襄陽人。雖為書生,而貲產贍足。得一妾,愛甚。淳熙甲午,預秋薦,將赴省試
。臨歧,眷戀不忍行。在道賦《天仙子》一詞,每夜飲旅舍,輒使隨直小童歌之。其詞曰:
宿酒醺醺猶自醉,回顧頭來三十里。
馬兒只管去如飛,騎一會,行一會,斷送殺人山共水。
是則青衫深可喜,不道恩情拆得未。
雪迷前路小橋橫,住底是,
去底是,思量我了思量你。
其詞鄙淺不工,姑以寫意而已,到建昌,游麻姑山。薄暮獨酌,屢歌此詞。思想之極,至於墮淚
。二更後,一美女忽來前,執拍板曰:「願唱一曲勸酒。」即歌曰:
別酒未醉心先醉,忍聽陽關辭故里。
揚鞭勒馬到皇都,三題盡,當際會,
穩跳龍門三級水。
天意令吾先送喜,不審君侯知得未?
蔡邕博識爨桐聲,君背負,
只如是,酒滿金杯來勸你。
蓋賡和原韻,劉以「龍門」之句喜甚。即令再誦,書之於紙,與之歡接。但不曉「蔡邕背負」之
意。因留伴宿。始問為何人,曰:「我本麻姑上仙之妹,緣度王方平、蔡京不效,居此山,久不得回
玉京。恰聞君新制雅麗,勉趁韻自媒。從此願陪後乘。」劉猶以辭卻之,然深於情,而長途遠客,不
能自制,遂與之偕東。而令乘小轎,相望於百步間。迨入都城,僦委巷密室同處。
果攫第,調荊門教授以歸。過臨江,因游皂閣山,道士熊若水修謁,謂之曰:「欲有所言,得乎 ?」劉曰:「何不可者。」熊曰:「吾善符,竊疑隨車娘子,恐非人也。不審於何地得之?」劉具以 告。曰:「是矣,是矣。俟茲夕與並枕時,吾於門外作法行待;教授緊抱同衾人,切勿令竄逸。」劉 如所戒,喚僕秉燭排闥入,正擁一琴。頓悟昔日蔡邕之語。堅縛置於旁,且親自挈持,眠食不捨。及 經麻姑,訪諸道流,乃云:「頃有趙知軍,攜古琴過此,寶惜甚至。因摶拊之際,誤觸墮砌下石上, 損破不可治,乃埋之官廳西偏,斯其物也?」遽發瘞視之,匣空矣。劉舉琴置匣,命道眾焚香誦經咒 ,泣而焚之。且作小詩述懷。
張不疑 南陽張不疑,開成四年,宏詞登科,授秘書。游京西,假丐於諸侯。因以家遠無人,患其孤寂, 寓官京國,欲市青衣,散耳目於閭里間。旬月內,亦累有呈告者,適年貌未偶。月餘,牙人來雲,有 新鬻僕者,請閱焉。不疑與期於翌日。及所約時,至抵其家。有披朱衣牙笏者,稱前浙西胡司馬,揖 不疑就位。與語甚爽朗,云:「某少曾在名場,幾及成事。曩以當家使於南海,蒙攜引數年,職於嶺 中,偶獲婢僕等三數十人。自浙右已歷南荊,貨鬻殆盡,今粗有六七人。承牙人致君子至焉。」語畢
,一青衣捧小盤,各設於賓主位。俄攜銀尊金盞,醪醴芳新,馨香撲鼻。不疑奉道,常不御酒肉。是 日,不覺飲數杯。徐命諸青衣六七人,並列於庭,曰:「惟所選耳。」不疑曰:「某以乏於僕使,今 惟有錢六萬,願貢其價,卻望高明但度六萬元值者一人,以示之。」朱衣曰:「某價翔庳,各有差等 。」遂指一鴉鬟重耳者,曰:「春條,可以償耳。」不疑睹之,則果是私目者矣。即日,操契付金。 春條善書錄,音旨清婉。有所指使,無不愜適,又好學,月餘,日潛為小詩,往往自於戶牖間題 詩。云: 幽室鎖妖豔,無人蘭蕙芳。 養鳳三十載,不盡羅衣香。 不疑深惜其才貌明慧。如此月餘。不疑素有禮奉門徒尊師居 天觀,相見,因謂不疑曰:「郎君 有邪氣絕多。」不疑莫知其所自。尊師曰:「得無新聘否?」不疑曰:「聘納則無,市一婢子耳。」 尊師曰:「禍矣。」不疑恐而問計。尊師曰:「明旦告歸,慎勿令覺。」明早,尊師至,謂不疑曰: 「喚怪物出來。」不疑召春條。泣於屏幕間,亟呼之,終不出。尊師曰:「果怪物也,斥於室內閉之 。」尊師焚香作法,以水向門而者三。謂不疑曰:「可觀之,何如也?」不疑視之,曰:「大抵是舊 貌,但短小尺寸間耳。」尊師曰:「未也。」復作法禹步,仍以水向門而噴者三。乃謂曰:「可更視 之,何如也?」不疑視之,長尺餘,少時,僵立不動。不疑更前視之,乃僕地撲然作聲,蓋一朽盟器 耳,背上題曰,『春條」。其衣服若蟬蛻,然繫結仍舊。不疑大驚。尊師曰:「此妖物腰腹間,已合 有異。」令不疑以刀劈之。腰領間,果有血,浸潤於木矣。遂焚之。尊師曰:「向使血遍體,則郎君 一家遭此害也。」自是不疑鬱悒無已,曰:「豈有與盟器同居,而不之省,殆非永耳?」每一念至, 惘然數日,如有所失。因得沉痾,遂請告歸寧。明年,為江西幕官,至日使淮南中路府罷,又明年八 月而卒。卒後十日,尊夫人繼歿。道士之言果驗。
又一說:張不疑常與一道士共辨往來,道士將他適,乃戒不疑曰:「君有重厄,不宜居太人人膝 下,又不可進買婢僕之輩。某今去矣,君幸勉之。」不疑既啟母盧氏,盧氏素奉道,常日亦多在別所 求靜,因假寺院以居。不疑且便間省。數月,有牙儈者,言有崔氏孀婦,甚貧,有女妓四人,皆鬻之 。今有一婢曰金缸,有姿貌,最其所惜者,今不得已,亦將貨之。不疑遂令召至,即酬其價,十五萬 獲焉。寵待無比。而金缸美言笑,明利輕便,事不疑,皆先意而知。不疑愈惑之。 未幾,道士詣門,見不疑,言色慘沮,吁歎不已。不疑詰之,道士曰:「奇禍已成,無奈何矣。 非獨於君,太夫人亦不可免。」不疑驚怛,起曰:「別後皆如師教,尊長寓居佛寺,某守道,殊不敢 怠,不知何以致禍?且如之何?」哀祈備至。道士曰:「皆無計矣。但終為君辨明之。因詰其別後有 所迸否。不疑曰:「家少人力,昨惟買一婢耳。」道士曰:「可見乎?」不疑即召之。金缸不肯出。 不疑連促之,終不出。不疑自垢之,乃至。道士曰:「果是矣。」金缸大罵曰:「婢有過,鞭撻之可 也,不要鬻之可也。一百五十千尚在,亦何患乎?何物道士預人家事耶?」道士曰:「惜之乎。」不 疑曰:「惟尊師命,敢不聽德。」道士即以拄杖擊其首,沓然有聲,如擊木,遂倒,乃一盟器女子也 ,背書其名。道士命焚之。掘地五六尺,得古墓柩,旁有盟器四五,製作悉類所焚者。一百五十千在 柩前,嚴然即買婢之資也,因命復掩之。不疑恍惚發疾,累月而卒。母亦旬日繼歿焉。
金友章 金友章,河內人也。隱於蒲州中條山,凡五載,山有女子,日常挈瓶而汲溪水,容貌姝麗。友章 於齋中遙見,心甚悅之。一日,女子復汲,友章躡屐啟戶而調之,曰:「誰家麗人,頻此汲耶?」女 子笑曰:「澗下流泉,本無常主;需則取之,豈有定限。先不相知,一何造次?然而止居近里餘,自 小孤遺,今托身於姨舍,艱危受盡,無以自適。」友章曰:「娘子既未適人,友章方謀婚媾,既偶夙 心,無宜遐棄,未審何如耳?」女曰:「君子既不以貌陋見鄙,妾焉敢拒違!然候夜以赴佳命。」言
訖,汲水而去。 是夕果至。友章迎之入室,夫婦之情,久而益敬,友章每夜讀書,常至宵分,女亦坐伴之。如此 半年矣。一夕,友章如常執卷,而女不坐,但仁立以侍。友章詰之,以他事告。友章乃令其就寢。女 曰:「君今夜歸房,慎勿執燭,妾之幸也。」既而,友章秉燭就榻,揭被乃一枯骨耳。友章驚駭,惋 歎良久,復以被覆之。須臾,乃複本形。因大悸悴,而謂友章曰:「妾非人也,乃山南枯骨之精。居 此山北,有馬明王者,鬼之酋也。妾常每月一朝,自事君半年,卻不往謁。向為鬼使所錄,榜妾鐵杖 百數。受此楚毒,不勝其苦。今以化身未得,豈意郎君見之也。事已彰矣,君宜速出,更勿留戀。蓋 此山中凡物,總有精魅附之,恐致見損。」言訖,涕位嗚咽,倏爾無見;友章因悵恨而去。
謝翱 陳郡謝翱者,嘗舉進士。好為七字詩。其先寓居長安升道里,所居庭中,多牡丹。一日晚霽,出 其居,南行百步,遠眺終南峰。佇立久之,見一騎自西馳來,繡繢彷彿,近乃雙鬟高髻,靚妝,色甚 姝麗。至翱所,因駐謂翱曰:「郎非見待耶?」翱曰:「徒步此望山耳。」雙鬟笑,降拜曰:「願郎 歸所居。」翱不測,即回望其居,見青衣凡四人,偕立其門外。翱益駭異。入門,青衣俱前拜。既入 ,見堂中設茵氈,張帷,錦繡輝映,異香遍室,翱愕然,且懼,不敢問。一人前曰:「郎何懼?固不 為損。」頃之,有金車至門,見一美人,年十六七,丰貌豔麗,代所未識。降車入門,與翱相見,坐 於西軒,謂翱曰:「聞此地有名花,故來與君一醉耳。」翱懼稍解。美人即命設饌,同翱而食。其 器用食物,莫不珍異。出玉杯,命酒對酌。翱因問曰:「女郎何為者,得不為他怪乎?」美人笑不答 。固請之,曰:「君但知非人則已,安用問耶?」夜闌,謂翱曰:「某家甚遠,今將歸,不可久留矣 。聞君善為七言詩,願見貺。」翱悵然,因命筆賦詩曰:
陽台後會杳無期,碧樹煙深玉漏遲。
半夜香風滿庭月,花前竟發楚王悲。
美人覽之,泣下數行,曰:「某亦嘗學為詩,欲答來贈,幸不見誚。」翱喜而請。美人求絳箋,
翱視笥中,惟碧箋一幅,因進之。美人題曰:
相思無路奠相思,風裡花開只片時。
惆悵金閨卻歸處,曉駕啼斷綠楊枝。
其筆札甚工。翱嗟賞良久。美人遂顧左右,撤帳,命燭登車,翱送至門,揮淚而別。未數十步,
車輿人物,盡亡見矣。翱異其事,因貯美人詩笥中。
明年春,下第東歸。至新豐,夕舍逆旅。翱因步月長望,感前事,又為詩曰:
一紙華箋灑碧雲,餘香猶在墨猶新。
空添滿目淒涼事,不見三山縹緲人。
斜月照衣今夜夢,落花啼雨去年春。
紅閨更有堪悲處,窗上蟲絲鏡上塵。
既而,朗吟之。忽聞數百步外,有車音西來甚急。俄見金車,從數騎視其從,乃前時雙鬟也,驚
問之,雙鬟前告,即駐車,使謂翱曰:「通衢中,恨不得一見。」翱請其舍逆旅,固不可。又問所適
,答曰:「將之弘農。」翱曰:「某今亦歸洛陽,願偕東,河乎?」曰:「吾行甚迫,不可。」即褰
車簾,謂翱曰:「感君意切,故再來睹一面耳。」言竟,嗚咽不自勝。翱亦為之悲泣,因誦已所制之
詩。美人曰:「不意君之不忘如是也,幸何厚焉。」又曰:「願得更酬此一篇。」翱即以紙筆與之
。俄頃而成。曰:
惆悵佳期一夢中,五陵春色盡成空。
欲知離別偏堪恨,只為音塵兩不通。
愁態上眉凝淺綠,淚痕侵臉落輕紅。
雙輪暫與王孫駐,明日西馳又向東。
翱謝之。良久,別去。才百餘步,又無所見。翱雖知為怪,亦眷戀不能忘。及至陝西,遂下道至
弘農。留數日,冀一再遇,竟絕影響。乃還洛陽,出二詩於友人。不數月,以怨結而座。
生王二 生王二,隴州人。其居在黑松林旁跑谷,世以畋獵射生為業,用是得名。因與從逐鹿,至深崖, 迷失道路。正彷徨次,遇女子渡水來。年少貌美,而身無衣飾,視王而笑。王平生山行野宿,習見怪 物。雖知非人,殊無懼色,咄之曰:「汝鬼耶?怪耶?」女子又笑而不答。良久,乃問王曰:「爾何 人?」王始稍敬異,揖而言曰:「本山下獵徒,今日逐鹿失蹤,致墮茲處。生死之分,只在須臾,願 娘子哀之!」女曰:「隨我來,當示爾歸路。」遂從以行。登絕高邃岩之峰,涉迴環過膝之水,途逕 犖確,足力不能給。女不穿履,步武如飛。到一宇,有大石室,境趣邃寂,如幽人居。不聞煙火氣, 寢室尤潔雅。王顧旁無他人,戲言挑之,欣然相就。夜則共榻,晝則出彩果實以啖之。居月餘,王念 母乏供養,以情泣告女曰:「我欲暫歸,徐當復相尋。」女許諾,送出官道乃別。王感其意,他日再 訪焉。試與之語,邀同歸。略不嫌拒,攜手抵家。王妻趙氏,既育三男女矣。此女又生兩子。與趙共 處甚雍睦,逢外客至,必驚訝斂避。或獨走入山,經月不返,終不火食。王亦任其去留。後二十年猶
存。
第三十六卷
韓重 吳王夫差小女曰玉,年十八。童子韓重,年十九。玉悅之,私交信問,許之為妻。重學於齊魯之 間,屬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與,玉結氣死,葬閶門外。三年,重往問其父母,父母曰:「王大怒, 玉結氣死,已葬矣。」重哭泣哀慟,具牲幣往弔。玉從墓側形見,謂重曰:「昔爾行之後,令二親從 王相求,謂必克從大願。不圖別後,遭命奈何。」玉左顧宛頸而歌曰:
南山有鳥,北山張羅,
志欲從君,讒言孔多。
悲結生疾,沒命黃墟。
命之不造,冤如之何!
羽族之長,名為鳳凰。
一日失雄,三年感傷。
雖有眾鳥,不為匹雙。
故見鄙姿,逢君輝光。
身遠心近,何嘗暫忘。
歌畢, 涕流,不能自勝。要重還塚,重曰:「死生異道,懼有尤愆,不敢承命。」玉曰:「死
生異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別,永無後期,予將畏我為鬼而禍子乎!誠欲所奉,寧不相信?」重感其
言,送之還塚。玉與之飲宴,三日三夜,盡夫婦之禮。臨出,取逕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毀其名,
又絕其願,復何言哉?時節自愛。若至吾家,致敬大王。」重既出,遂詣王自說其事。王大怒曰:「
吾女既死,而重造訛言,以玷穢亡靈。此不過發塚取物,托以鬼神。」趨收重,重脫走至玉墓所訴玉
。玉曰:「無憂,今歸白王。」玉妝梳忽見王。王驚愕悲喜,問曰:「爾何緣生」」玉跪而言曰:「
昔諸生韓重來求玉,大王不許。玉名毀義絕,自致身亡。重從遠還,聞玉已死,故齎牲幣,詣塚弔唁
。感其篤終,輒與相見,因以珠遺之。不為發塚,願勿推治。」夫人聞之,出而抱之,玉如煙然。
盧充 盧充,范陽人。家西三十里,有崔少府墓。充年二十。先冬至一日,出宅西獵,射獐,中之。獐 倒而復起,充逐之,不覺遠去。忽然見道北一里許,高門瓦屋,四週有如府舍。不復見獐。門中一鈴 下唱客前,有一人投一新衣,曰:「府君以係郎。」充著訖,進見。少府語充曰:「尊府君不以僕門 鄙,近得書,為郎君索少女為婚,故相迎耳。」便以書示。充父亡時雖小,然已識父手跡,即 欷無 復辭免。便敕內:「盧郎已來,便可使女妝嚴。既就東廊。」及至黃昏,內曰:「女郎妝竟。」崔語 充:「君可至東廊。」既至,婦已下車,立席頭,即共拜。時為三日給食,三日畢,崔謂充曰:「君 可歸。女生男,當以相還。無相疑。生女,當留養。」敕內嚴車送客。充便出,崔氏送至門中,執手 涕零。出門,見一犢車,駕青牛。又見本所著衣及弓箭故在門外。尋追傳教,將一人投一衣與充,相 問曰:「姻緣始爾,別甚悵恨。今故致衣一襲,被褥一副。」充上車,去如電逝,須臾至家。母問其 故,充悉以狀對。 別後四年,三月,充臨水戲,忽見旁有犢車,乍沉乍浮。既而上岸,同坐皆見,而充往開其車後 戶,見崔氏女與三歲男共載,女抱兒以還充,又與金碗,並贈詩曰: 煌煌靈芝質,光麗何猗猗。 華豔當時顯,嘉異表神奇。 含英未及秀,中夏罹霜萎。 榮耀長幽滅,世路永亡施。 不悟陰陽運,哲人忽來儀。 充取兒。碗及詩。忽然不見。充後乘車入市賣碗,冀有識者,有一婢識此,還白大家曰:「市中 見一人乘車賣崔氏女郎棺中碗。」大家,即崔氏親姨母也。遣兒視之,果如婢言。乃上車敘姓名,語 充曰:「昔我姨姊少府女,未嫁而亡。家親痛之,贈一金碗著棺中。可說得碗本末?」充以事對,此 兒亦為悲咽。齎還白母,母即令詣充家,迎兒還。諸親悉集,兒有崔氏之狀,又復似充貌。兒、碗俱 驗,姨母曰:「我外甥也。」即字溫休。溫休者,是幽婚也。遂成令器,歷郡守,子孫冠蓋相承至今 。其後生植,字乾,有名天下。
王敬伯 晉王敬伯,字子升,會稽人。美姿容,年十八仕為東宮扶侍。休假還鄉,行至吳通波亭,維舟中 流,月夜理琴。有一美女子,從三少女披幃而入,施錦被於東牀,設雜果,酌酒相獻酬。令小婢取箜 篌作《宛轉歌》。婢甚羞,低回殊久,云:「昨宵在霧氣中彈,今夕聲不能暢。」女迫之,乃解裙中 出金帶長二尺許,以掛箜篌,彈弦作歌。女脫頭上金釵,扣琴和之。歌曰: 月既明,西軒琴復清。良宵美醴且同醉,朱弦撥響新愁生。歌婉轉,婉以哀,願為星與漢,光景 共徘徊。 義曰: 悲且傷,參差共成行。低紅掩翠渾無色,金徽玉軫為誰鏘。歌婉轉,清復悲,願為煙與霧,氤氳 共容姿。 天明,女留錦四端、臥具、繡枕,囊並佩各一雙為贈。敬伯以象板牙火籠、玉琴軫答之。來日, 聞吳令劉惠明亡女船中,失錦四端,及女郎臥具、繡囊、佩等。簡括諸同行,至敬伯船而獲之,敬伯 具言夜來之事,及女儀狀,從者容質,並所答贈物。令使簡之於帳後,得牙火籠箱內,筐中得玉琴軫 。令乃以婿禮敬伯,厚加贈遺而別。敬怕問其部下之人,云:「女郎年十六,字麗華。去冬遇疾而逝 。未死之前,有婢名春條,年十六;一名桃枝,年十五,皆能彈箜篌,又善《婉轉歌》,相繼而死, 並有姿容。昨從者,是此婢也。」
長孫紹祖
長孫紹祖,嘗行陳蔡間,日暮,路側有一人家,呼宿,房內聞箜篌聲。竊於窗中窺之,見一少女
,容態閒婉,明燭獨處。紹祖微調之。女撫弦不輟,笑而歌曰:
宿昔相思苦,今宵良會稀。
欲持留客被,一願拂君衣。
紹祖且怪直前撫玩,女亦欣然曰:「何處公子,橫來相干?」因與會合。女謂紹祖曰:「昨夜好
夢,今果有征。」屏風衾枕,率皆華整。左右有婢。乃命饌,頗有珍羞,而悉無味,女又謙曰:「卒
值上客,不暇更營佳釀美味。」才飲數杯,女復歌曰:
星漢縱復斜,風霜淒已切。
聊陳君不御,誰知恩欲絕。
因前擁紹祖,呼婢撤燭共寢。復以小婢配其蒼頭。將曙,女揮淚與別,贈以金縷小盒子,曰:「
無復後期,時可相念。」紹祖乘馬出門,百餘步,顧視乃一小墳也,愴然而去。其所贈盒子,塵埃積
中,非生人所用物也。
劉導 劉導,字仁成,沛國人。梁貞簡先生三從姪,父謇梁左衛卒。導好學篤志,專勤經籍,慕晉關康 ,曾隱京口,與同志李士煙同宴。於時春江初霧,共歎金陵,皆傷興廢。俄聞松下有數女子笑聲,乃 見一青衣女童,立導之前,曰:「館娃宮歸路經此,聞君志道高閎,欲冀少留,願從顧盼。」語訖, 二女至,容質甚異,皆如仙者。衣紅紫絹,馨香襲人,俱年二十餘。導與士煙,不覺起拜。謂曰:「 人間下俗,何降神仙?」二女相視而笑,曰:「又爾輕言,願從容以陳幽怪。」導揖就席,謂曰:「 塵濁酒,不可以進。」二女笑曰:「既來敘會,敢不同觴。」衣紅絹者,西施也。謂導曰:「適自廣 陵渡江而至,殆不能堪,深願思飲。」衣素絹者,夷光也。謂導曰:「同宮姊妹,久曠深幽,與妾此 行,蓋為君子。」導謂夷光曰:「夫人之姊,固為導匹。」乃指士煙曰:「此夫人之偶也。」夷光大 笑,而熟視之。西施曰:「李郎風儀,亦足閒暢。」夷光曰:「阿婦夫容貌豈得動人。」合座喧笑, 俱起就寢。臨曉請去,尚未天明。西施謂導曰:「妾本浣紗之女,吳王之姬,君固知之矣,為越所遷 ,妾落他人之手。吳王歿後,復居故國。今吳王以耄,不任妾等。夷光是越王之姬,越昔貢吳王者。 妾與夷光相愛,坐則同席,出則同車。今者之行,實因緣會。」言訖惘然。導與士煙,深感服之。聞 京口曉鐘,各執手曰:「後會無期。」西施以寶鈿一隻留與導,夷光亦拆裙珠一雙贈士煙。言訖,共 乘寶車,去如風雨,音猶在耳,頃刻無蹤。時梁武帝天監十一年七月也。
崔羅什 長白山西,有夫人墓。魏孝昭之世,搜揚天下,清河崔羅什,弱冠有令望,被征詣州。道經於此 ,忽見朱門粉壁,樓台相望。俄有一青衣出,語什曰:「女郎須見崔郎。」什恍然下馬。兩重門內, 有一青衣通問引前。什曰:「行李之中,忽蒙厚命,素既不敘,無宜深入。」青衣曰:「女郎平陵劉 府君之妻,侍中吳質之女。府君先行,故欲相見。」什遂前。什就牀坐,其女在戶東立,與什敘溫涼 。室內三婢秉燭。女呼一婢,令以玉夾膝置什前。什素有才藻,頗善諷詠,雖疑其非人,亦愜心好也 。女曰:「比見崔郎,息駕庭樹,喜君吟嘯,故求一敘玉顏。」什遂問曰:「魏帝與尊公書,稱尊公 為元城令,然否也?」女曰:「家君元城之日,妾生之歲。」什仍與論漢魏時事,悉與魏史符合。言 多不能備載。什曰:「貴夫劉氏,願告其名。」女曰:「枉夫劉孔才之第二子,名瑤字仲璋。比有罪 被攝,乃去不返。」什下牀辭出。女曰:「從此十年,當更相奉。」什遂以玳瑁留之,女以指上玉環 贈什。什上馬,行數十步,回顧乃見一大家。什留歷下,以為不祥,遂請為齋,以環佈施。天統未, 什為王事所牽,築河堤於桓家塚。遂於墓下語私事於濟南奚叔布。因下泣曰:「今歲乃是十年,如何 也。」作罷,什在園中食杏,惟云:「報女郎信,我即去。」食一杏未盡而卒。什時為郡功曹,為州 里推重,及死,莫不傷歎。
劉諷
文明年,竟陵縣劉諷,夜投夷陵空館,月明不寐。忽有四女郎西軒至,儀質溫麗,緩歌閒步,徐
徐至中軒,回命青衣曰:「紫緩,取西堂花茵來,兼屈劉家六姨姨、十四舅母、南鄰翹翹小娘子,並
將溢奴來;傳語道此間好風月,足得遊行,彈琴詠詩,大是好事;雖有竟陵判司,此人已睡,明月不
足迴避耳。」未幾,而三女郎至,一孩兒,色皆絕國。紫緩鋪花茵於庭中,揖讓班班。坐中設犀角酒
樽、象牙勺、綠、花單、白琉璃盞,醪醴馨香,遠聞空際。女郎談謔歌詠,音詞清婉。一女郎為「明
府」,一女郎為「錄事」。明府女郎舉觴澆酒曰:「願三姨婆壽等祁果山,六姨姨與三姨婆壽等,劉
姨夫得太山府成判官,翹翹小娘子嫁得朱餘國太子,溢奴便作朱餘國宰相,某三四女伴總嫁得地府司
文舍人,不然嫁得平等王郎君。六郎子、七郎子,則平生素望足矣。」一時皆笑曰:「須與蔡家娘子
賞口。」翹翹時為錄事,獨下一籌罰蔡家娘子曰:「劉姨夫才貌溫茂,何故不與他五道主使,空稱成
判官,怕六姨姨不歡。深吃一盞。」蔡家娘子即持杯曰:「誠知被罰,直緣姨夫年老昏暗,恐看五道
黃紙文書不得,誤大神百公事。飲亦何傷?」於是眾女郎皆笑倒。又一女郎起,傳口令,仍抽一翠簪
,忽說須傳翠簪,過令不通即罰。令曰:「鸞老頭腦好,好頭腦鸞老」,傳說數巡。因令翠緩下坐使
說令。翠緩素吃訥,令至,但稱「鸞鸞鸞鸞」。女郎皆笑曰:「昔賀若鬻弄長孫鸞侍郎,以其年老口
吃,又無髮,故造此令。」
三更後皆彈琴擊筑,齊唱疊和,歌曰:
明月秋風,良宵會同。
星河易翻,歡娛不終。
綠樽翠勺,為君斟酌。
今夕不飲,何時歡樂!
又歌曰:
楊柳楊柳,裊裊隨風急。
西樓美人春夢中,繡簾斜卷千條入。
又歌曰:
玉戶金缸,願陪君王。
邯鄲宮中,金石絲簧。
衛女秦娥,左右成行。
紈縞繽紛,翠眉紅妝。
王歡顧盼,為王歌舞。
願得君歡,長無災苦。
歌竟,已是四更,即有一黃衫人,頭有角,儀貌甚偉,走入拜曰:「婆提王命娘子速來!」女郎
等皆起而受命,卻傳語曰:「不知王見召。適相與望月至此,敢不奔赴。」因命青衣收拾盤筵。諷因
大聲嚏咳,視庭中無復一物。明旦拾得翠釵數隻,將出示人,不知是何物也。
李陶 天寶中,隴西李陶寓居新鄭,常寢其室。睡中有人搖之,陶驚起,見一婢,袍褲容色甚美,陶問 :「那忽得至此?」婢云:「鄭女郎欲相詣。」頃之,異香芬馥,有美女從西北陬壁中出,至牀所再 拜。陶知是鬼,初不交語,婦人慚怍卻退。婢謾罵數四云:「田舍郎,待人固如是耶?令我女郎愧恥 無量。」陶悅其美色,亦心訝之。因紿云:「女郎何在?吾本未見,可更呼之。」婢云:「女郎重君 舊緣,且將復至,勿復如初,可以慇懃待之也。」及至,陶下牀致敬,延之偶坐。須臾相近,女郎貌 既絕代,陶深悅之。留連十餘日。陶母躬自窺覘,累使左右呼之,陶恐阻己志,亦終不出。婦云:「 夫家召君,何以不往?得無生罪於我!」陶乃詣母。母流涕謂曰:「汝承人昭穆,乃有鬼婦乎?」陶 言其故。自爾半載,留連不去。其後,陶參選之上都,留婦在房。陶後遇疾篤,鬼婦在房,謂其婢云 :「李郎今疾亟,為之奈何?當相與往省問。」至潼關,為鬼關司所遏,不得過。會陶堂兄亦赴選入 關,鬼婦得隨過,夕至陶所,相見欣悅。陶問:「何得至此?」云:「知卿疾甚,故此相視。」素所 持藥,因和以飲陶。陶疾尋愈。其年選得臨津尉,與婦同眾至舍。數日,當之官,鬼辭不行。問其故 ,云:「相與緣盡,不得復去。」言別悽愴,自此遂絕。
王玄之 高密王玄之,少美丰儀,為蘄春丞,秩滿歸鄉里,家在郭西。嘗日晚,徙倚門外,見一婦人從西 來,將入郭,姿色殊絕可喜,年十八九。明日出門,又見之。如此數四,日暮輒來。王戲問之曰:「 家在何處,暮暮來此?」女笑曰:「兒家近在南岡,有事須至郭。」王試挑之,女遂欣然,因留宿, 甚相親呢。明旦辭去,數夜輒一來。後乃夜夜來宿。王情愛甚至,試謂曰:「家既近,許相過否?」 答曰:「家甚狹陋,不堪延客。且與亡兄遺女同居,不能無嫌疑耳。」王遂信之,寵念轉密。於女工 特妙。王之衣服,皆女裁制,見者莫不歎賞之,左右一婢,亦有美色,常以之隨。其後,雖在晝日, 亦不復去。王問曰:「兄女得無相望乎?」答曰:「何須強預他家事?」
如此積一年,後一夜忽來,色甚不悅,啼泣而已。王問之,曰:「過蒙愛接,方複離異,奈何? 」因嗚咽不能止。王驚問故,女曰:「得無相難乎?兒本前高密令女,嫁為任氏妻。任無行見薄,父 母憐念,呼令歸。後乃遇疾卒,殯於此。今家迎喪,明日當去。」王既愛念,不復嫌忌,乃便悲惋。 問:「明日將至何時?」曰:「日中耳。」一夜敘別不眠。明日臨別,女以金鏤玉杯及玉環一雙留贈 ,王以繡衣一箱答之。各握手揮涕而別。明日至期,王於南岡視之,果有家人迎喪,發櫬,女顏色不 變,粉黛如故。見繡衣一箱在棺中,而失其所送玉杯及玉環。家人方覺有異,王乃前具陳之,兼示之 玉杯與環。皆捧之悲泣。因問曰:「兄女是誰?」曰:「家中二郎女,十歲病死,亦殯其旁。婢亦帳 中木人也,其貌正與從者相似。王乃臨柩,悲泣而別。左右皆感傷,後念之切,遂恍惚成疾,數日方 愈,然每思輒忘寢食也!
鄭德 滎陽鄭德 ,常獨乘馬,逢一婢,姿色甚美。馬前拜云:「崔夫人奉迎鄭郎。」鄭愕然曰:「素 不識崔夫人,我未有婚,何故相迎?」婢曰:「夫人小女,頗有容質。且以清門令族,宜相匹敵。」 鄭知非人,欲拒之。即有黃衣蒼頭十餘人至,曰:「夫人趨郎進。」輒控馬,其行甚疾,耳中但聞風 鳴。奄至一處,崇垣高門,外皆列植楸桐。鄭立於門外,婢先入。須臾,命引鄭郎入。進曆數門,館 宇甚盛。夫人著素羅裙,年可四十許,姿容可愛,立於東階下,侍婢八九,皆鮮整。鄭趨謁再拜。夫 人曰:「無怪相屈,以鄭郎清族美才,願托姻好。小女無堪,幸能垂意。」鄭見逼,不知所對,但唯 唯而已。夫人乃上堂,命引鄭郎自西階升,堂上悉以花薦地,左右施局腳牀,七寶屏風,黃金屈膝, 門垂碧箔,銀鉤珠絡。長筵列撰,皆極豐潔。乃命坐。夫人善清談,敘置輕重,世難與比。食畢,命 酒,以銀尊貯之,可三斗餘,琥珀色,酌以金鏤杯。侍婢行酒,味極甘香。向暮,一婢前白:「女郎 已嚴妝訖。」乃命引鄭郎出就外間,浴以香湯,左右進衣冠履襪。並美婢十人扶入,恣為調謔,自堂 及門,步致花燭,乃延就帳。女年十四五,姿色甚豔,目所未睹。被服燦麗,冠絕當時。鄭遂欣然, 其夜成禮。明日夫人命女與花東堂。堂中置紅羅繡帳,衾幃席,悉皆精絕,女善彈箜篌,曲詞新異。 鄭問:「所迎婚前乘馬來,今在何處?」曰:「已令返矣。」如此百餘日,鄭雖情愛頗重,而心稍嫌 忌。因謂女曰:「可得同歸乎?」女慘然曰:「幸托契會,得事巾櫛。然幽冥理隔,不遂如何?」因 涕泣交下。鄭審其怪異,乃白夫人曰:「家中相失,頗有疑怪,乞賜還也。」夫人曰:「過蒙見顧, 良深感慕。然幽冥殊途,理當暫隔。分離之際,能不泫然!」鄭亦泣下,乃大宴會,與別曰:「後三 年當相迎也。」鄭因拜辭。婦出門揮淚握手曰:「雖有後期,尚延年歲。歡會尚淺,乖離苦長,努力 自愛!」鄭亦悲惋。婦以襯體紅衫及金釵一雙贈別,曰:「若未相忘,以此為念。」乃別而去。夫人 敕送鄭郎,乃前青驄也。被帶甚精。鄭乘馬出門,倏忽復至其家。奴遽云:「家中已失一年矣。」視 其所贈,皆真物也。家人語云:「郎君出行後,其馬自歸,不見有人送到。」鄭始尋其故處,惟見大 墳,旁有小塚。塋前列樹,皆已枯矣,而前所見,悉華茂成陰。其左右人,傳此崔夫人及女郎墓也。 鄭尤異之。自度三年之期,必當死矣。後至期,果見前所賜使婢乘車來迎,鄭曰:「生死固有定命, 苟得樂處,吾復何憂?」乃悉分判家事,預為終期。明日乃卒。
柳參軍傳 華州柳參軍,名族之子,寡慾早孤,無兄弟,罷官,於長安閒遊。上已日,於曲江見一車子,飾 以金碧,從一青衣,殊亦俊雅。已而翠簾徐褰,見摻手如玉,指畫青衣令摘芙蓉。女容色絕代,斜柳 生良久。生鞭馬從之,即見車入永崇里。柳生知其大姓崔氏女,亦有母。青衣字輕紅。柳生不甚貧, 多方賂輕紅,竟不之受。他日,崔氏女病,其舅執金吾王,因候其妹,且告曰:「請為子納焉。」崔 氏不樂。其母不敢違兄之命。女曰:「願嫁得前時柳生足矣!必不允,以某與外兄,終恐不生全。」 其母念女深,乃命輕紅於薦福寺僧道省院,達意柳生。為輕紅所誘,又悅輕紅。輕紅大怒曰:「君性 正粗!奈何小娘子如此待君子,某一微賤,便忘前好,欲保歲寒,其可得乎?某且以足下事白小娘子 !」柳生再拜謝不敏。始曰:「夫人惜小娘子情切,今小娘子不樂適王家,夫人是以偷成婚約,君可 兩三日就禮事。」柳生極喜,備數千百財禮,期日結婚。後五日,柳挈妻與輕紅於金城里居。及旬月 ,金吾到永崇,其母王氏泣云:「吾夫亡,子女孤露,被姪不待禮會,強竊女去矣。兄豈無教訓之道 ?」金吾大怒,歸笞其子數十,密令捕訪,彌年無獲。無何,王氏殂,柳生挈妻與輕紅自金城里赴喪 。金吾之子既見,遂告父,父擒柳生。生云:「某於外姑王氏處納彩娶妻,非越禮私誘也,家人大小 皆熟知之。」王氏既歿,無所明,遂訟於官。公斷王家先下財禮,合歸於王,金吾子常悅表妹,亦不 怨前事。經數年,輕紅竟潔己處焉。金吾又亡,移其宅於崇義里。崔氏不樂事外兄,乃使輕紅訪柳生 所在。時柳生尚居金城里,崔氏又使輕紅與柳生為期;兼賚看圃豎,令積糞堆,與宅垣齊。崔氏女遂 與輕紅躡之,同詣柳生。柳生驚喜,又不出城,只遷群賢里。後本夫終尋崔氏女,知群賢里住,復興 訟奪之,王生情深崔氏,萬途求免,托以體孕,又不責而納焉。柳生長流江陵。二年,崔氏與輕紅相 繼殂,王生送喪,哀慟之禮至矣。輕紅亦葬於崔氏墳側。柳生江陵閒居,春二月,繁花滿庭,追念崔 氏,凝想形影,且不知存亡。忽聞叩門甚急,俄見輕紅抱妝奩而進,乃曰:「小娘子且至!」聞似車 馬之聲,比崔氏之門,更無他見,柳生與崔氏敘契闊,悲歡之甚。問其由,則曰:「某已與王生訣, 自此可以同穴矣。人生意專,必果夙願。」因言曰:「某少習樂,箜篌頗有功。」柳生即時置箜篌, 調弄絕妙。二年間,可謂盡平生矣。無何,王生舊使蒼頭過柳生門,忽見輕紅,不知其所以,又疑人 有相似者,未敢遽言。問閻里,又言是流人柳參軍,彌怪,更伺之。輕紅知是王生家人,亦具言於柳 生,匿之,蒼頭卻還城,具言於王生。王生聞之,命駕千里而來。既至柳生門,於隙窺之,正見柳生 坦腹於臨軒之上,崔氏女新妝,輕紅捧鏡於側。崔氏勻鉛黃未竟,王生門外極叫,輕紅鏡墜地,有聲 如磬。崔氏與王生無憾,遂入。柳生驚,亦待如賓禮。俄又失崔氏所在。柳生與王生具言其事,二人 相看不喻,大異之。相與造長安,發崔氏所葬驗之,即江陵所施鉛黃如新,衣服肌肉,且無損敗。輕 紅亦然。柳與王相誓,卻葬之,二人入終南訪道,遂不返。
崔書生 博陵崔書生,住長安永樂里。先有舊業在渭南。貞元中,嘗因清明節歸渭南,行至昭應北墟壟之 間,日已晚,歇馬於古道。方北百餘步,見一女人靚妝華服,穿越楱莽,似失路於松柏間。崔閒步戲 逼,漸近,乃以袖掩面,而足趾跌蹷,屢欲僕地。崔使小童逼而覘之,乃二八絕代之妹也。遂令小童 詰之曰:『日暮何無儔侶,而悽惶於墟間耶?」默不對。又令一童將所乘馬逐之,更以僕馬奉送。美 人回顧,意似微納。崔乃僂而緩逐之,以觀其近遠耳。美人上馬,一僕控之而前。才數百步,忽見女 奴三數人,哆口坌息,踉蹌而謂女郎曰:「何處求之不得。」擁馬行十餘步,則長年青衣數輩,駐足 以候。崔漸近,乃拜謝崔曰:「郎君憫小娘子失路,脫驂僕以濟之。今日色已暮,邀郎君至莊可乎? 」崔曰:「小娘子何忽獨步悽惶如此?」青衣曰:「因被酒興酣,致此。」取北行一二里,復到一樹 林,室屋甚盛,桃李甚芳,又有青衣七八人,迎女郎而入。少頃,一青衣出,傳主母命曰:「小外甥 因避醉,逃席失路,賴遇君子,恤以馬僕。不然,日暮,或值惡狼狐媚,何所不加?闔室感佩。且憩 ,即當奉邀。」青衣出入候問,如親戚之密。頃之,邀崔入宅,既見,乃命具酒,酒至,從容敘言: 「某王氏外甥女,麗豔精巧,人間無雙,欲侍君子巾櫛,何如?」崔邁逸者,因酒拜謝於坐側。俄命 外甥出,實神仙也。一住三日,宴游歡洽,無不酬暢。王氏稱其姨曰「玉姨」,好與崔賭。玉愛崔口 脂合子,玉姨輸玉環相酬。崔輸且多,先於長安買得合子六七枚,都輸玉姨。崔亦贏玉指環二枚。忽 一日,一家大驚曰:「有賊至。」其妻推崔生於後門出。才出,妻已不見,但身臥於一穴中。惟見莞 花半落,松風晚清,黃萼紫英,草露沾衣而已。其贏玉指環,猶在衣帶,卻省初見美人之路而行,見 童僕以鍬鍤發掘一墓穴,已至闌中。見銘記曰:「後周趙王女玉姨之墓。平生憐重王氏外甥,外甥先 歿,後令與外甥同葬。」棺柩儼然,開櫬中,各有一盒,盒內有玉環六七枚,崔比其賭者,略無異矣 。又一盒中,有口脂合子數枚,乃崔生輸者也。先問僕人,但見郎君入柏林,尋覓不得,方尋掘此穴 ,果不誤也。玉姨呼崔生奴僕為賊耳。生感之,即為掩瘞仍舊云
第三十七卷
獨孤穆傳 唐貞元中,河南獨孤穆者,客淮南,夜投大義縣宿。未至十里餘,見一青衣乘馬,顏色頗麗。穆 微以詞調之,青衣對答甚有風格。俄有車輅北下,導者引之而去,穆遽謂曰:「向者粗承顏色,謂可 以周旋終接,何乃頓相舍乎?」青衣笑曰:「愧恥之意,誠亦不足。但娘子少年獨居,性甚嚴整,難 以相許耳。」穆因問娘子姓氏,及中外親族。青衣曰:「姓楊,第六。」不答其他。既而不覺行數里 ,俄至一處,門館甚肅。青衣下馬入,久之乃出,延客就館,曰:「自絕賓客,已數年矣。娘子以上 客至,無所為辭,勿嫌疏陋也。」於是秉燭陳榻,衾褥畢具。有頃,青衣出,謂穆曰:「君非隋將獨 孤盛之後乎?」穆乃自陳是盛八代孫。青衣曰:「果如是,娘子與郎君乃有舊。」穆訊其故。青衣曰 :「某,賤人也,不知其由。娘子即當自出申達。」須臾設食,水陸畢備。食訖,青衣數十人前導曰 :「縣主至。」見一女,年可十三四,姿色絕代。拜跪訖,就坐,謂穆曰:「莊居寂寞,久絕賓客, 不意君子惠顧,然而與君有舊。不敢使婢僕言之,幸勿為笑。」穆曰:「羈旅之人,館穀是惠,豈意 特賜相見,兼許敘故舊,且穆平生未離京洛,是以江淮親故,多不之識,幸盡言也。」縣主曰:「欲 自陳敘,竊恐驚動長者。妾離人間已二百年矣,君亦何從而識?」穆初聞其姓楊,及自稱縣主,意已 疑之。及聞此言,乃知是鬼,亦無所懼。縣主曰:「以君獨孤將軍之貴裔,世稟忠烈,故欲奉托,勿 以幽冥見疑。」穆曰:「穆之先祖,為隋室忠臣。縣主必以穆忝有祖風,故欲相托,乃生平之樂聞也 。有何疑焉。」縣主曰:「欲自宣泄,實增悲感。妾父齊王,隋帝第二子。隋室傾覆,妾之君父,同 時遇害。大臣宿將,無不從逆,推君先將軍,力拒逆黨。妾時年幼,尚在左右,具見始未。及亂兵入 宮,賊黨有欲相逼者,妾因罵辱之,遂為所害。」因悲不自勝。穆因問其當時人物,及大業未事,大 約多同隋史。久之,命酒對飲,言多悲咽。為詩以贈穆曰: 江都昔喪亂,闕下多搆兵。 豺虎恣吞噬,干戈日縱橫。 逆徒自外至,半夜開重城。 膏血浸宮殿,刀槍倚簷檻。 今知從逆者,乃是公與卿。 白刃污黃屋,邦家遂因傾。 疾風表勁草,世亂識忠臣。 哀哀獨孤公,臨死乃結纓。 天地既板蕩,雲雨時未亨。 今者二百載,幽懷猶未平。 山河風月古,陵寢露煙青。 君子秉恒德,方垂忠烈名。 華軒一惠顧,土室以為榮。 丈夫立志操,存沒感其情。 求義若可托,誰能抱幽貞? 穆深嗟歎,以為班婕好所不及也。因問其平生製作,對曰:「妾本無才,但好讀古集。嘗見謝家 姊母,及鮑氏諸女,皆善屬文,私懷景慕,帝亦雅好文學。時時被命。當時薛道衡名高海內,妾每見 其文,心頗鄙之。何者,情發於中,但直敘事耳。何足稱贊。」穆曰:「縣主才自天授,乃鄴中七子 之流,道衡安足比擬。」穆遂賦詩以答之曰: 皇天昔降禍,隋室如綴旒。 患難在雙闕,干戈連九州。 出門皆凶豎,所向多逆謀。 白日忽然暮,頹波不可收。 望夷既結釁,宗社亦貽羞。 溫室兵始合,宮闈血已流。 憫哉吹簫子,悲啼下鳳樓。 霜刃徒見逼,玉笄不可求。 羅 遺侍者,粉黛成仇讎。 邦國已淪覆,餘生誓不留。 英英將軍祖,獨以社稷憂。 丹血濺黼 ,豐肌染戈矛。 今來見禾黍,盡日悲宗周。 玉樹深寂寞,泉台千萬秋。 感茲一顧重,願以死節酬, 幽顯倘不昧,終焉契綢繆。 縣主吟諷數回,悲不自勝者久之。逡巡,青衣人皆將樂器,而有一人前白縣主曰:「言及舊事 ,但恐使人悲感。且獨孤郎新至,豈可終夜啼位相對乎?某請充使,召來家娘子相伴。」縣主許之。 既而謂穆曰:「此大將軍來護兒歌人,亦當時遇害。近在於此。」俄頃即至,甚有姿色,陪言笑,因 作樂,縱飲甚歡。來氏歌數曲,穆惟記其一云: 平陽縣中樹,久作廣陵塵。 不意何郎至,黃泉重見春。 良久曰:「妾與縣主居此二百餘年,豈期今日忽有嘉禮。」縣主曰:「本以獨孤公忠烈之家,願 一相見,欲豁幽憤耳。豈可以塵土之質,厚誣君子。」穆因吟縣主詩落句云:「求義若可托,誰能抱 幽貞?」縣主微笑曰:「亦大強記。」穆因以歌諷之曰: 今聞久無主,羅袂坐生塵。 願作吹簫伴,同為騎鳳人。 縣主亦以歌答曰: 朱軒下長路,青草啟孤墳。 猶勝陽台上,空看朝暮云。 來氏曰:「曩者,蕭皇后欲以縣主配後兄子,正見江都之亂,其事遂寢。獨孤冠冕盛族,忠烈之 家,今日相對,正為嘉偶。」穆問縣主所封何邑,縣主曰:「兒以仁壽四年生於京師。時駕幸仁壽宮 ,因名壽兒。明年太子即位,封清河縣主。上幸江都宮,徙封臨安縣主。特為皇后所愛,常在宮內。 」來曰:「夜已深矣,獨孤郎宜早成禮,某當奉候於東閣,俟曉拜賀。」於是群婢戲謔,皆若人間之 儀。既入臥內,但其氣奄然,其身頗冷。頃之,泣謂穆曰:「殂謝之人,久為塵灰。幸得奉事巾櫛, 死且不朽。」於是復召來氏,歡宴如初。因問穆曰:「承君今適江都,何日當回,有以奉托可乎?」 穆曰:「死且不顧,其他何有不可乎?」縣主曰:「帝既改葬,妾獨居此。今為惡王墓所擾,欲聘 妾為姬,妾以帝王之家,義不為凶鬼所辱。本願相見,正為此耳。君將適江南,路出其墓下,以妾之 故,必為其所困。道士王善交,書符於淮南市,能制鬼神。君若求之即免矣。」又曰:「妾居此亦終 不安。君江南回日,能挈我俱去,置我洛陽北坂上,得與君相近,永有依托,生成之惠也。」穆皆許 諾曰:「遷葬之札,乃穆家事矣。」酒酣,倚穆而歌曰:「露草芊芊,頹塋未遷。自我居此,於今幾 年。與君先祖,疇昔恩波,死生契闊,忽此相過。誰謂佳期,尋當別離。俟君之北,攜手同歸。」因 下淚沾襟。來氏亦泣語穆曰:「獨孤郎勿負縣主厚意。」穆因以歌答曰:「伊彼維揚,在天一方。驅 馬悠悠,忽來異鄉。情通幽顯,獲此相見。義感疇昔,言存繾綣。清江桂舟,可以遨遊。惟子之故, 不遑淹留。」縣主泣謝穆曰:「一辱佳貺,永以為好。」須臾,天將明。縣主涕泣,穆亦相對而泣, 凡在坐者,皆與辭訣。 既出門,回顧無所見,地平坦,亦無墳墓之跡。穆意恍惚,良久乃定。因徙柳樹一株以志之。家 人索穆頗急。後數日,穆乃入淮南市,果遇王善交於市,遂求一符。既至惡王墓下,為旋風所撲三四 。穆因出符示之乃止。先是,穆頗不信鬼神之事,及縣主無不明曉,穆乃深歎訝,亦私為所親者言之 。次年正月,自江南回,發其地數尺,得骸骨一具,以衣衾斂之。穆以其死時草草,葬必有闕。既至 洛陽,大具威儀,親為祝文以祭之,葬於安喜門外。其後獨宿於村野,縣主復至,謂穆曰:「遷葬之 德,萬古不忘,幽滯之人,分不及此者久矣。幸君惠存舊好,使我永得安宅。道途之間,所不奉見者 ,以君為我腐穢,恐致嫌惡耳。」穆睹其車輿導從,悉光赫於當時。縣主謝曰:「此皆君子賜也。歲 至己卯,當遂相見。」其夕因宿穆所,至明乃去。
穆既為數千里遷葬,復昌言其事。凡穆之故舊親戚,無不畢知。貞元十五年,歲在己卯。穆晨起 將出,忽見數人至其家,謂穆曰:「縣主有命。」穆曰:「豈相見之期至耶?」其夕暴亡,遂合葬於 楊氏。
崔煒傳 貞元中,有崔煒者,故監察向之子。向有詩名,知於人間,終於南海從事。煒居南海,意豁如也 。不事家產,多友豪俠。不數年,財業殫盡,多棲止佛舍。時中元日,番禺人多陳設珍異於佛廟,集 百戲於開元寺。煒因閒玩,見乞食老嫗,因蹷而破他人之酒,當壚者毆之。計其值,僅一緡。煒憐之 ,為脫衣償其所值。嫗不謝而去。異日又來,乃告煒曰:「謝子脫其難。吾善灸贅疣,今有越井岡艾 少許奉子。每贅疣,灸一炷,當即愈。不獨愈疾,且兼獲美豔。」煒笑而受之,嫗倏亦不見。後數日 ,因游海光寺,遇一老僧贅生於耳。煒出艾試灸之,應手而落。其僧感之,謂諱曰:「貧道無以奉酬 ,但轉經以資郎君之福 耳。此山下有一任翁者,藏鏹巨萬,亦有斯疾,君子能療之,當有厚報。請 為書達焉。」煒曰:「然。」任翁一聞喜躍,禮請甚謹。煒因出艾,一 而愈。任翁告煒臼:「謝君 子痊我所苦,無以厚酬。有錢十萬奉子,幸且從容,無草草而去。」因被留款。煒素善絲竹,能造其 妙。聞主人堂中琴聲,乃詰家童,曰:「主人之愛女也。」因請琴彈之。女潛聽而有意焉。時任翁家 事鬼,日毒神,每三歲必殺一人饗之。期已逼矣,求人不獲。任翁與其子計之曰:「門下客既無血屬 ,可以為饗。嘗聞大恩尚不報,況愈小疾乎!」遂令具神饌。俟夜半,擬殺煒。已潛扃煒所處之室, 而煒不之悟。是女密知之,潛持刀於窗隙間告煒曰:「吾家事鬼,今夜當殺汝而祭之。汝可以此破窗 遁去,不然少頃死矣!此刀亦望將去,無相累也。」煒聞恐悸流汗,以刀斷窗櫺,攜艾躍出,拔鍵而 走。任翁俄覺,率家童十餘人,持刀秉炬,逐之六七里,幾及之。煒因迷道失足,墜於大枯井中。追 者失蹤而返。偉雖墜井,為槁葉所藉幸而不傷。及曉視之,乃一巨穴,深百餘丈,無計得出。四旁嵌 空,宛轉可容千人。中有一白蛇,盤曲可長數丈。光照穴中,前有石臼,岩上有物滴下,如飴蜜,注 召集臼中。蛇就飲之。煒察蛇有異,乃詣蛇稽顙謂之曰:「龍王,某不幸,墮於此,願王憫之,而不 為害!」因飲其餘,遂不饑渴。細視蛇之唇吻,亦有疣焉,煒感蛇見憫,欲為灸之,而無燭不遂,須 臾,忽有飄火入穴,偉乃燃艾啟蛇而灸,則疣應手墜地。蛇之飲食久已妨礙,及去,頗以為適,遂吐 逕寸珠酬煒。煒不受,而啟蛇曰:「龍王能施雲雨,陰陽莫測,神變由心,行藏在己,必能有道,拯 拔沉淪。倘賜挈維,得還人世,則死生感激,銘在肺腑,但遂歸心,不願懷寶。」蛇遂吞珠,蜿蜒將 有所適。諱即再拜,跨蛇而出。去不由穴口,只於洞中行可數十里,其中幽暗若漆。但蛇之光燭兩壁 ,時見繪畫古丈夫,咸有冠帶。最後觸一石門,門有金獸環,洞然明朗,蛇抵此不進,而卸下煒。煒 將謂已達人世矣。入戶,但見一室,空闊可百餘步。穴之四壁,皆鎸為房室。當中有錦繡數間,垂金 泥紫幃,更飾以珠玉,炫晃如明星之綴。帳前有金爐,爐上有蛟龍鸞鳳龜蛇燕雀,皆開口噴出香煙, 芳芬蓊鬱。旁有小池,砌以金壁,貯以水銀。鳧之類,皆琢瓊瑤而泛之。四壁有牀,咸飾以犀象,上 有琴瑟笙簧鼗鼓祝,不可勝記。煒細視手澤尚新。乃恍然莫測是何洞府也。良久,取琴試彈,四壁戶 牖皆啟,有小青衣出而笑曰:「玉京子已送崔家郎至矣。」遂即走入。須臾,有四女,皆古鬟髻,曳 霓裳之衣,謂煒曰:「何崔子擅入皇帝玄宮耶?」煒乃舍琴再拜。女亦酬拜。煒曰:「既是皇帝玄宮 ,皇帝何在?」曰:「暫赴祝融宴爾。」遂命煒就榻鼓琴,煒彈《胡笳》。女曰:「何曲也?」曰: 「《胡笳》也。」曰:「何以為《胡笳》,吾不曉也。」偉曰:「漢蔡文姬,即中郎邕之女也,被虜 沒於胡中。及歸,感胡中故事,因撫琴而成斯弄,象胡中吹笳哀咽之韻。」女皆怡然曰:「大是新曲 。」遂命酌醴傳觴。煒乃叩首求歸,詞旨頗切。女曰:「崔子既來,皆是宿分,何必匆遽,幸且駐淹 。羊城使者,少頃當來,可以隨往。」謂崔子曰:「皇帝已配田夫人而奉箕帚,然便可相見。」崔子 莫測所由,未敢應荷。已命侍女召田夫人,夫人不肯至,曰:「未奉皇帝詔,不敢見崔家郎君。」再 命不至。女謂煒曰:「田夫人淑德美麗,世無儔匹,願君子善待之,亦宿業耳。夫人,即齊王女也。 」崔子曰:「齊王何人也
?」女曰:「王諱橫。昔漢初國亡而居海島者。」逡巡,有日影入照座中。煒因舉首,上見一穴,隱 隱然睹人間天漢耳。四女曰:「羊城使者至矣。」遂有一白羊,冉冉自空而下,須臾至座間。背有一 丈夫,衣冠儼然,執大筆,兼封一青竹簡,上有篆宇,進於香几上。四女命侍女讀之曰:「廣州刺史 徐紳死,安南都護趙昌克替。」女酌醴飲使者。使者唱喏。謂煒曰:「他日須與使者易服葺字,以相 酬勞。」煒但唯唯。四女曰:「皇帝有敕,令與郎君國寶陽燧珠,將往至彼,當有胡人具十萬緡而易 之。」遂命侍女開玉函,取珠授煒。偉再拜而捧之,謂四女曰:「諱不曾朝謁皇帝,又非親族,何見 遺如是?」女曰:「郎君先人有詩,帝愧之,亦有詩繼和。賞珠之意,已露詩中,不假僕說。郎君豈 不曉耶?」煒曰:「敢遂請皇帝詩?」女命侍女書題於羊城使者筆管上,云: 千歲荒台隳路隅,一章太守重椒涂。
感君拂拭意何極,報爾佳人與明珠。 煒曰:「皇帝原何姓字?」女曰:「已後當自知耳。」女又謂煒曰:「中元日須具美酒豐饌於廣 州蒲澗寺靜室,吾輩當送田夫人往。」煒遂再拜告去。欲躡使者之羊背。女曰:「知有鮑姑艾,可留 少許。」煒但留艾,不知鮑姑是何人也,遂留之。瞬息而出穴,復於平地,遂失使者與羊所在。望其 星漢,時及五更矣。俄聞蒲澗寺鐘聲,遂抵寺。僧人以早糜見餉,遂歸廣平。
崔子先第舍稅居,至日往主人舍詢之,已三年矣。主人謂煒曰:「子何所適,而三秋不返?」煒 不實告。開其戶,塵榻嚴然,頗懷悽愴。問刺史,徐紳果已死,而趙昌替矣。乃抵波斯店,潛鬻是珠 。有老胡人一見,遂匍匐禮拜曰:「郎君的入南越王趙佗墓中來,不然不合得斯寶。」蓋趙佗以珠為 殉故也。崔子乃具實告,方知皇帝是趙佗也。佗亦曾稱南越武帝耳。遂具十萬緡而易之。崔子詰胡人 曰:「何以辨之?」曰:「我大食國寶陽燧珠也。昔漢初趙佗使異人梯山航海,盜歸番禹,僅千載矣 。我國有能玄象者,言來歲國寶當歸。故我王召我具大舶之資,抵番禺而搜索,今日果有所獲矣。」 遂出玉液而洗之,光鑒一室。胡人遽泛舶歸大食去。偉得金,遂具家產。然羊城使者,竟無影響。 忽有事於城隍廟,見神像有類使者,又睹神筆上有細字,乃侍女所題也。方具酒脯而奠之,兼重 粉繪,及廣其宇,是知羊城即廣州城隍廟,有五羊焉。又征任翁之室,則村老雲,南越尉任囂之墓耳 。又登越王殿台,睹先人詩云:
越井岡頭松柏老,越王台上生秋草。 古墓千年無子孫,野人踏踐成官道。 兼睹越王繼和詩,蹤跡頗異。乃詢其主者。主者曰:「徐大夫紳,因登此台,感崔侍御詩,故重 粉飾台殿,所以煥赫耳。」後將及中元日,遂豐潔香撰甘醴,留於蒲澗寺之僧室。夜半,果四女伴田 夫人至,容儀豔逸,言旨澹雅。四女與崔生會飲諧謔,將曉告去。崔子遂再拜訖,致書達於越王,卑 辭厚禮,敬荷而已。遂與夫人歸室。因詰夫人曰:「既是齊王女,何以遠配於南越?」夫人曰:「某 國破家亡,遭越王所虜,以為嬪御,王薨因以為殉,乃今不知幾時也。看烹酈生,如昨日耳。每憶故 事,不覺潸然。」煒問曰:「彼四女何人也?曰:「其二東甌王搖所獻,其二閩越王無諸所獻也,俱 為殉耳。」又問曰:「昔四女雲鮑姑,何人也?」曰:「鮑靜女,葛洪妻也,多行灸道於南海耳。」 煒歎曰:「乃昔乞丐之老嫗焉。」又曰:「四女呼蛇為玉京子何也?」曰:「安期生長跨斯龍而朝玉 京,故號之玉京子耳。」煒因在穴,飲龍之餘,肌膚少嫩,筋骨輕捷。後居南海十餘載,遂散金破產 ,棲心道門,挈室往羅浮訪其鮑姑,後竟不知所適。
鄭紹 商人鄭紹者,喪妻後,方欲再娶。行經華陰,止於逆旅。因悅華山之秀峭,乃自店南行,可數里 ,忽見青衣謂紹曰:「有人令傳意,欲暫邀君。」紹曰:「何人也?」青衣回:「南宅皇尚書女也。 適於宅內登台望見君,遂令致意。」紹曰:「女未適人耶?何以止於此?」青衣曰:「女郎方自往求 婿,故止此。」紹詣之。俄及一大宅,又有侍婢數人,出命紹入,延紹於館舍。逡巡,有一女子出, 容甚麗,年可初笄,從婢十餘,並衣錦繡。既相見,即謂紹曰:「既遂披覿,當出形跡,冀稍從容。 」紹唯唯隨之。復入一門,見珠箔銀屏,煥爛相照。閨閣之內,塊然無侶。紹乃問女:「是何皇尚書 家?何得孤居如是耶,尊親焉在?嘉偶為誰?雖荷寵招,幸祛疑抱。」女曰:「妾是故皇公之幼女也 。少喪二親,久離城郭,故止於此。方求自適,不意良人惠然辱顧,既愜所願,何樂如之!」女乃命 紹升榻坐定,具酒肴,出妓樂,不覺向夕。女引一金 獻紹曰:「妾求佳婿已三年矣。今既遇君子, 寧元自得。妾雖慚不稱,敢以金 合巹,願求奉箕帚。可乎?」紹曰:「予一商耳,多游南北,惟利 是求。豈敢與簪纓家為戚屬也?然遭逢顧遇,謹以為榮,但恐異日為門下之辱。」女乃再獻金 ,自 彈箏以送之。紹聞曲音淒楚,感動於心,乃飲之。交獻,誓為伉儷。女笑而起,時已夜久,左右侍婢 以紅燭前導,成禮。至曙,女復於前閣備芳醪美饌,與紹歡醉。經月餘,紹曰:「我當暫出,以緝理 南北貨財。」女泣曰:「鴛鴦匹對,未聞經月離也。」紹不忍矣。經月餘,紹復言曰:「我商人也, 泛江湖,涉道途,蓋是常分。雖深誠見挽,若不出行,亦心有所不樂,願勿以此為嫌。當如期而至。 」女以紹言切,方許之。遂於家園張祖席以送。紹乃橐貨就路。至明年春,紹復至此,但見紅花翠竹 ,流水青山,杳無人跡。紹號慟經日而返。
孟氏
維揚孟貞者,大商也,多在外貿易財寶。其妻孟氏,先壽春之妓人也,美容質,能歌舞,薄知書
,稍有詞藻。春日獨游家園,四望而吟曰:
可惜春時節,依前獨自游。
無端兩行淚,長只對花流。
吟罷,泣下數行。忽有少年,容貌甚美,逾垣而入,笑曰:「何吟之苦耶?」孟氏大驚曰:「君
誰家子,何得遂至於此,而復輕言也?」少年曰:「吾性落拓不拘檢,惟愛高歌大醉。適聞吟詠,不
覺喜動於心,所以逾垣而至。苟能容我花下一接良談,我亦可以強攀清調也。」孟氏曰:「欲吟詩耶
?」少年曰:「浮生如寄。少年時猶繁花正妍,黃葉又繼,枉惹人間之恨,愁緒千端。豈如且偷頃刻
之歡也。」孟氏曰:「妾有良人,去家數載,所恨當茲麗景,遠在他鄉。豈惟惋歎芳菲,固是傷嗟契
闊。所以自吟拙句,略敘幽懷耳。不虞君之越涉吾地,而見侮如此也。宜速去,勿自取辱。」少年曰
:「我向聞雅詠,今睹麗容,苟蒙見納,雖死且不惜,況責言何害乎。」孟氏命箋,續賦詩曰:
誰家少年兒,心中暗自欺。
不道終不可,可即恐郎知。
少年得詩,喜不自勝,乃答之曰:
神女配張碩,文君遇長卿。
逢時兩相得,聊足慰多情。
自是孟遂私之,摯歸己舍。少年貌既妖豔,又善玄素,綢繆好合,樂可知也。逾年而夫自外歸,
孟氏優懼且泣。少年曰:「勿恐,吾固知其不久也。」言訖,騰身而去,闃無所見,不知其何怪也。
李章武 李章武,字子飛,其先中山人。生而敏博,遇事便了。工文好學,雖弘道自高,惡為潔飾,而容 貌閒美,即之溫然。少與清河崔信友善。信亦雅士,多聚古物。以章武精敏,每尋訪辯論,皆洞達玄 微,研究原本,時人比之張華。貞元七年,崔信任華州別駕,章武自長安詣之。數日,出行,於市北 見一婦人,甚美。因紿信云:「須州外與親故知聞。」遂僦舍於美人之家。主人姓王,此則其子婦也 。乃悅而私焉。居月餘,所計用值三萬餘,子婦所供費倍之。既而兩心克諧,情好彌切。無何,章武 係事,告歸長安,慇懃敘別。章武留交頸錦綺一端,仍贈詩曰: 鴛鴦綺,知結幾千絲。 別後尋難見,翻傷未別時。 子婦答以白玉指環,曰: 念指環,相思重相憶。 願君永持玩,循環無終極。 章武有僕楊杲,子婦齎錢一千,以獎其敬事之勤。既別,積八九年。章武游宦,亦無從與之聞。 至貞元十一年,因友人張元宗令下縣,章武又自京師與元會。忽思曩好,乃回車涉渭水訪之。日 瞑,達華州,將舍於王氏之室。至其門,則闃無行跡,但外有賓榻而已。章武以為下里之民,或廢業 即農,暫居郊野,或賓邀聚,未始歸復。但休止其門,且將別適他舍。見東鄰之婦,就而訪之。乃云 王氏之長老,皆舍業而出遊,其子婦歿已再周矣。又詳與之談,即云:「某姓楊,第六,為東鄰妻。 」復訪郎何姓。章武具語之。又云:「曩曾有僕姓楊名杲乎?」曰:「有之。」因泣告曰:「某為里 中婦五年,與王氏相善。嘗云:我夫室猶如傳舍,閱人多矣。其於往來見調者,皆殫財窮產,甘辭厚 誓,未嘗動心。頃歲有李十八郎,曾舍於我家。我初見之,不覺自失。後遂私侍枕席,實蒙歡愛。今 與之別累年矣。思慕之心,或竟日不食,終夜無寢。我家人故不可托。復被彼夫東西,不時會遇。脫 有至者,願以物色名氏求之。如不參差,相托抵奉,並語深意。但有僕夫楊杲,即是,不二三年,子 婦寢疾。臨死,復見托曰:『我本寒微,曾辱君子厚顧,心常感念。久以成疾,自料不治。曩所奉托 ,萬一至此,願申九泉銜恨,千古睽離之歎。仍乞留止此,冀神會於彷彿之中。』」章武乃求鄰婦為 開門,命從者治食物。方將具席,忽有一婦人,持帚,出房掃地。鄰婦亦不之識。章武因訪所從者, 雲是舍中人,又過而詰之,即徐曰:「王家亡婦感郎恩情,將見會。恐生怪怖,故使相聞。」章武許 諾云:「章武所由來者,實為此也。雖顯晦殊途,人皆忌憚,而思念情至,實所不疑。」言畢,執帚 人欣然而去,逡巡映門,即不復見,乃具飲饌,呼自食。飲畢,安寢。 至二更許,篝燈在牀之東南,忽爾稍暗,如此再三。章武心知有變,因命移燭背牆,置室東南隅 。旋聞西北角,有聲,如有人形,冉冉而至。五六步,即可辨其容色、衣服,乃主人子婦也。與昔見 不異,但舉止浮急,音調輕清耳,章武下牀,迎擁攜手,款若平生之歡。自云:「在冥錄中,都忘親 戚。但思君子之心,如平昔耳。」章武倍與狎呢,間無他異。但數請令人視明星,若出,當須還,不 可久住。每交歡之暇,即懇托謝鄰婦楊氏,云:「非此人,誰達幽恨?」至五更,有人告可還。子婦 泣下牀,與章武連臂出門,仰望天漢,嗚咽悲怨,卻入室,自於裙帶上解錦囊,囊中取一物似彈丸, 其色紺碧,質又堅密,似玉而冷,狀如小葉。章武不之識。子婦曰:「此所謂 寶,出崑崙玄圃中 。彼亦不可得。妾近與西嶽玉京夫人戲,見此物在眾寶 上,愛而訪之。夫人遂解以相授,云:『洞 天群仙,每得此一寶,皆為光榮。』以郎奉玄道,有精識,故以投贈。常願寶之,此非人間之有。」 遂吟詩曰: 河漢已傾斜,神魂欲超越。 願郎更回抱,終天從此別。 章武取白玉寶簪一以酬之,並答詩曰: 分從幽顯隔,豈謂有佳期。 寧辭重重別,所歎去何之。 因相持泣,良久,子婦復為詩曰: 昔辭懷復會,今別便終天。 新悲與舊恨,千古閉窮泉。 章武答曰: 後期杳無約,前恨已相尋。 別路行無信,何因得寄心。 款曲敘別訖,遂卻赴西北隅。行數步,猶回顧拭淚。云:「李郎無舍,念此泉下人。」復哽咽佇 立,視天欲明,急趨至角,即不復見。但空室 然,寒燈半滅而已。 章武乃促裝,自下歸長安,復歸安定。後復之下,與張元宗及群官攜酒宴飲,酒酣,章武懷感, 因即事賦詩曰: 水不西歸月暫圓,令人悵望古城邊。 蕭條明早分歧路,知更相逢何歲年。 吟畢,與群官別。獨行數里,又自諷誦,忽聞空中有歎賞,音調淒惻。更問之,乃王氏子婦也, 自云:「冥中各有地分。今於此聞郎高詠,知郎思眷,故冒陰司之責,遠來奉送,千萬自珍!」章武 愈感之。及至長安,與道友隴西李助話,助亦感其誠而賦詩曰: 石沉遼海闊,劍別楚天長, 會合知無日,離心滿夕陽。 章武既事東平丞相府,因閒,召玉工視所得 寶,工亦不知,不敢雕刻。後奉使大梁,又召玉 工,粗能辨,乃因其形,雕作槲葉象。奉使上京,每以此物貯懷中。至市東街,偶見一胡僧,忽近馬 叩頭云:「君有寶玉在懷,乞一見爾。」乃引於靜處開懷視,僧捧玩移時,云:「此天上至物,非人 間有也。」章武復來華州,訪遺楊六娘,至今不絕。
第三十八卷
竇玉傳 進士王勝、蓋夷,元和中,求薦於同州。時賓館填溢,假郡功曹王翥第以俟試。既而他室皆有客 ,惟正堂以草繩係門。自牖而窺其室,獨牀上有褐衾,牀北有破籠,此外更無有,問其鄰,曰:「處 士竇三郎玉居也。」二客以西廂為窄,思與同居,甚喜其無姬僕也。及暮,竇處士者,一驢一僕,乘 醉而來。勝、夷前謁,且曰:「勝求解於郡,以賓館喧,故寓於此,所得西廊亦甚窄。君子既無姬僕 ,又是方外之人,願略同此堂,以俟郡試。」玉固辭,接對之色甚傲。夜深將寢,忽聞異香。驚起尋 之,則見堂中垂簾幃,喧然笑語。於是夷、勝突入。其堂中屏幃四合,奇香撲人。鵰盤珍膳,不可名 狀。有一女,年可十八九,嬌麗無比,與竇對食。侍婢十餘人,亦皆端妙。銀爐煮茗方熟。坐者起入 西廂帷中,侍婢悉入。曰:「是何兒郎,衝突人家。」竇面色如土,端坐不語。夷、勝無以致辭,啜 茗而出。既下階,聞閉戶之聲,曰:「風狂兒郎,因何共止?古人所以卜鄰者,豈虛語哉!」竇辭以 「非己所居,難拒異客。必慮輕侮,豈無他宅。」因復歡笑。 及明,往覘之,盡復其舊。竇獨偃於褐衾中,拭目方起。夷、勝詰之,不對。夷、勝曰:「君晝 為布衣,夜會公侯,苟非妖幻,何以致麗人?不言其實,當即告郡。」竇曰:「此固秘事,言亦尤妨 。比者玉薄游太原,晚發冷泉,將宿於孝義縣。陰晦失道,夜投人莊。問其主,其僕曰:『汾州崔司 馬莊也。』令入告焉,出曰:『延入。』崔司馬年可五十餘,衣緋,儀貌可愛。問竇之先及伯叔昆弟 。詰其中外親族,乃玉舊親,知其為表丈也。自幼亦嘗聞此丈人,但不知官位。慰問慇懃,情意甚優 重。因令報其妻曰:『竇秀才乃是右衛將軍七兄之子,是吾之重表姪,夫人亦是丈母,可見之。從宦 異方,親戚離阻,不因行李,豈得相逢?請即見。』有頃,一青衣曰:『屈三郎入。』其中堂陳設之 盛,嚴若王侯之居。盤饌珍奇,味窮海陸。既食,丈人曰:『君今此游,將何所求?』曰:『求舉資 耳。』曰:『家在何郡?』曰:『海內無家。』丈人曰:『君生涯如此,身事落然,蓬游無抵,徒勞 往復,丈人有女,年近長成,今便令奉事。衣食之給,不求於人,可乎?』玉起拜謝。夫人喜曰:『 今夕甚佳,又有牢饌。親戚中配屬,何必廣召賓客。吉禮既具,便取今夕。」謝訖復坐,又進食,食 畢,指玉憩於西廳。具沐浴訖,授衣巾。引相者三人來,皆聰明之士。一姓王,稱郡法曹;一姓裴, 稱戶曹;一姓韋,稱郡督郵。相讓而坐。俄而禮興,香車皆具,花燭前引,自廳西至中門,展親御之 禮。因又繞莊一周,自南門入中堂。堂中帳帷已滿。成禮訖,初三更。妻告玉曰:『此非人間,乃神 道也。所言汾州,陰道汾州,非人間也。相者數子,無非冥官。妾與君宿緣,合為夫婦,故得相遇。 人神路殊,不可久住,君宜速去。』玉曰:『人神既殊,安得配屬?已為夫婦,便合相從,何為一夕 而別也?』妻曰:『妾身奉君,固無遠近,但君生人,不合久居於此。君速命駕。常令君筐中有絹百 匹,用盡復滿。所到必求靜室獨居,少以存想,隨念即至。十年之外,可以同行,今且晝別宵會耳。 』玉乃入辭。崔曰:『明晦雖殊,人神無二。小女子得奉巾櫛,蓋是宿緣。勿謂異類,遂猜薄之。亦 不可言於人。公法訊問,言亦無妨。』言訖,得絹百匹而別。自夜獨宿,思之則來,供帳饌具,悉其 攜也。若此者五年矣。」夷、勝開其篋,果有絹百匹。因各贈三十匹,求其秘言之。言訖遁去,不知 所在焉。
曾季衡 太和四年春,監州防禦使曾孝安,有孫曰季衡,居使宅西偏院。屋宇壯麗,而季衡獨處之。有僕 夫告曰:「昔王使君女暴終於此,乃國色也。晝日其魂或時出現,郎君慎之。」季衡少年好色,願睹 其靈異,終不以人鬼為間。頻炷名香,頗疏凡俗,步游閒處,恍然凝思。 一日晡時,有雙鬟前揖,曰:「王家小娘子遣某傳達厚意,欲面拜郎君。」言訖瞥然而沒。俄頃 ,有異香襲衣,季衡乃束帶伺之,見向者雙鬟引一女而至,乃神仙中人也。季衡揖之,問其姓氏。曰 :「某姓王氏,字麗貞,父今為重鎮。昔侍從大人牧此城,據此室,亡何物故。感君思深窈冥,情激 幽壤,所以不間存沒,頗思相會,其來久矣,但非吉日良時。今方契願,幸垂留意。」季衡留之,款 昵移時乃去。握季衡手曰:「翌日此時再會,慎勿泄於人。」遂與侍婢俱不見。自此每及晡一至,近 六十餘日,季衡不疑。因與大父麾下將校說及豔麗,誤言之。將校驚欲實其事,曰:「郎君將及此時 ,願一叩壁,某當與一二輩潛窺焉。」季衡亦終不肯叩壁。是日,女郎一見季衡,容色慘沮,語聲嘶 咽,握季衡手曰:「何為負約而泄於人,自此不可更接歡笑矣。」季衡追悔,無詞以應。女曰:「殆 非君之過,亦冥數盡耳。」乃留詩曰: 五原分袂真胡越,燕拆鶯離芳草竭。 年少煙花處處春,北郊空恨清秋月。 季衡不能詩,恥無以酬,乃強為一篇,曰: 莎草青青雁欲歸,玉腮珠淚灑臨歧。 雲鬟飄去香風盡,愁見鶯啼紅樹枝。 女遂於襦帶解蹙金結花合子,又抽翠玉雙鳳翹一隻,贈季衡,曰:「望異日睹物思人,無以幽冥 為隔。」季衡搜書笈中,得小金鏤花如意酬之。季衡曰:「此物雖非珍異,但貴其名如意,願長在玉 手操持耳。」又曰:「此別何時更會?」女曰:「非一甲子,元相見期。」言訖,嗚咽而沒。 季衡自此寢寐思念,形體羸瘵。故舊丈人工回推其方術,療以藥石,數月方愈。乃詢王原紉婦人 ,曰:「王使君之愛女,無疾而終於此院,今已歸葬北邙山,或陰晦而魂常游於此,人多見之。」則 知女詩「北邙空恨清秋月」也。
顏 會昌中,進士顏,下第游廣陵,遂之建業,賃小舟抵白沙。同載有青衣,年二十許,服飾古樸, 言詞清灑。清揖之問其姓氏,對曰:「幼芳,姓趙。」問其所適,曰:「亦之建業。」甚喜。每維舟 ,即買酒果與之宴飲,多說陳隋間事。頗異之。或諧謔,即正色斂衽不對。抵白沙,各遷舟航。青衣 乃謝曰:「數日承君深顧,其陋拙,不足奉歡笑。然亦有一事,可以奉酬。中元必游瓦官閣,此時當 為君會一神仙中人。況君風儀才調,亦甚相稱,望不渝此約。至時某候於彼。」言訖,各登舟而去。 志其言,中元日,來游瓦官閣。士女闐咽。及登閣,果有美人從二女僕,皆雙鬟,而有媚態。美人倚 欄獨語,悲歎久之。注視不易,美人亦訝之。又曰:「幼芳之言不謬矣。」使雙鬟傳語曰:「西廊有 惠覽 黎院,則某舊門徒,君可至是。幼芳亦在彼。」喜甚,躡其蹤而去。果見同舟青衣,出而微笑 。遂與美人敘寒暄,言語竟日。僧進茶果。至暮,謂曰:「今日偶此登覽,為惜高閣,病茲用功,不 久毀除,故來一別,幸接歡笑。某家在青溪,頗多松月。室元他人,今夕必相過。某前往,可與幼芳 後來。」然之,遂乘軒而去。及夜,幼芳引前行,可數里而至。有青衣數輩,秉燭迎之。遂延入內室 ,與幼芳環坐。曰:「孔家娘子相鄰,使邀之,曰『今夕偶有佳賓相訪,願因傾觴,以解煩憤。』」 少頃而至。遂延入,亦多說陳朝故事。因起白曰:「不審夫人復何姓第,頗貯疑訝。」答曰:「某即 陳朝張貴妃,彼即孔貴嬪。居世之時,謬當後主彩顧,寵幸之禮,有過妃嬪。不幸國亡,為楊廣所殺 。然此賊不仁何甚乎!劉禪。孫皓,豈無嬪御。獨有斯人,行此冤暴。且一種亡國,我後主實即風流 ,詩酒追歡,琴樽取樂而已。不似楊廣,西築長城,東征遼海,使天下男冤女曠,父寡子孤。途窮廣 陵,死於匹夫之手。亦上天降鑒,為我報仇耳。」孔貴嬪曰:「莫出此言,在座有人不欲聞。」美人 大笑曰:「渾忘卻。」曰:「何人不欲聞此言耶?」幼芳曰:「某本江令公家嬖者,後為貴妃侍兒。 國亡之後,為隋宮御女。煬帝江都,為侍湯膳者。及亂兵入,某以身蔽帝,遂為所害。蕭后憐某盡忠 於主,因使殉葬。後改葬於雷塘,則不得從焉。時至此謁貴妃耳。」孔貴嬪曰:「前說盡是閒事,不 如命酒,略延曩日之歡耳。」遂命雙鬟持樂器,洽飲久之。張貴妃題詩一章曰: 秋草荒台響夜蛩,白楊凋盡減悲鳳。 彩箋曾擘欺江 ,綺閣塵清《玉樹》空。 孔貴嬪曰: 寶閣排雲稱望仙,五雲高豔擁朝天。 清溪猶有當時月,夜照瓊花綻綺筵。 幼芳曰: 皓魄初圓恨翠蛾,繁華濃豔竟如何。 兩朝惟有長江水,依舊行人逝作波。 亦和曰: 蕭管清吟怨麗華,秋江寒月綺窗斜。 慚非後主題詩客,得見臨春閣上花。 俄聞叩門曰:「江修容、何捷妤、袁昭儀來謁貴妃。」曰:」竊聞今夕佳賓幽會,不免輒窺盛筵 。」俱豔其衣據,明其 佩,而入坐。及見四篇,捧而泣曰:「今夕不意再逢三閣之會,又與新狎客 題詩也。」頃之,聞雞鳴,孔貴嬪等俱起,各辭去。與貴妃就寢,欲曙而起。貴妃贈辟塵犀簪一枚, 曰:「異日睹物思人。昨宵值客多,未盡歡情,別日更當一小會。然須咨祈幽府。」嗚咽而別。翌日 懵然若有所失。信宿更尋曩日地,則近清溪,松檜丘墟。詢之於人,乃陳朝宮人墓。慘惻而返。數月 ,閣因寺廢而毀。後至廣陵,訪得吳公台煬帝舊陵,果有宮人趙幼芳墓,因以酒奠之。
韋氏子 京兆韋氏子,舉進士,門閱甚盛。嘗納妓於洛,顏色明秀,尤善音律。常令寫杜工部詩,本甚蠹 ,妓隨筆改正,文理曉然,是以頗為所惑,年二十一而卒。韋悼痛之,甚為贏瘠。棄事而寢,意其夢 見。一日,家童有言:「嵩山任處土有返魂之術。」韋召而求其術。任命擇日齋戒,除一室,舒帷於 壁,焚香,仍須一經身衣以導其魂。韋搜衣筒,盡施僧矣,惟餘一金縷裙。任曰:「事濟矣。」是夕 ,絕人屏事,且以昵近悲泣為戒。燃蠟燭於香前,曰:「睹燭燃寸,即復去矣。」韋潔衣斂息,一如 其誨。是夜,萬籟俱止,河漢澄明,任忽長笑,持裙,向帷而招,如是者三。忽聞吁歎之聲,俄頃, 映帷微出,斜睇而立,幽芳怨態,若不自勝。韋驚起泣,任曰:「無庸,恐迫以致倏回。」生忍淚視 之,無異平生。或與之言,頷首而已,逾刻燭盡,欲逼之,然而滅,韋乃捧帷長慟,既絕而蘇。任生 曰:「某非獵金者,哀君情切,故來奉救,漚沫槿豔,不必置懷。」韋欲酬之,不顧而別。韋嘗賦詩 曰: 惆悵金泥簇蝶裙,春來猶見伴行云。 不教佈施剛留得,渾似初逢李少君。 悼亡甚多,不備錄。韋自此鬱鬱不懌,逾年而歿。
韓宗武 韓宗武文若,侍父莊敏公之官於蜀。舍郡宇書室中,僻在一隅,去使宅稍遠。叢竹果樹之前有大 池,芰荷甚盛。孟秋初三日,風月清爽,閒步砌下。聞池中荷葉 聲,如急風至。視月影中,二青 衣從一女行池上。其衣皆綃鮮麗,隔衣見肌膚瑩白如玉。韓問曰:「不識子為何神,輒此臨顧,願聞 所來。」女曰:「予非神,亦非鬼,乃仙也。籍中與君有緣,特來相見,幸無怖。」語言清麗,顏色 豔美,服飾香潔,非塵間所常睹。韓曰:「既言有緣,當為夫婦耶?」笑曰:「然。當有日,不可遽 。」韓請期。曰:「後五日會之。七夕,可設珍果,焚香相待,仍屏左右。」遂去。復聞荷葉聲,乃 不見。及期而至,容服益華美於前,見酒果,怒曰:「何不精若此!」韓慚曰:「大人性嚴,不敢廣 求,極力止此耳。」女令青衣取於其家,頃刻即至,若只此池畔取之。所齎果實,雖市廛中物,俱極 精。猶疑之,每食留其核,置硯匣內。夜分同寢,率如常人,但不肯言姓氏。云:「我有父母。」迨 曉告去。久而狎熟,極惑之。女戒曰:「切勿輕泄,使我受禍。」家人訝韓病瘁,終不以告。會莊敏 移官陝右。女曰:「我所不能以逐君去者,蓋道途修阻,弱質弗堪。相別之後,幸無念我,且得罪。 」韓慘然曰:「豈能無念哉?」遂別。韓思之,忘寢與食。既到陝,以夏夜偕兄弟坐庭下,忽瞥然而 起,俄復來。意色欣欣,若有所感。白紗衫袖上,有血污跡甚多。眾驚異,共白父母。莊敏公杖之使 盡言,始具實以對。女繼至曰:「為爾念我,蒙二親垢責。然從此可以數來。我在中路,為石損腹脅 ,其血故在。」韓喜拊其腹,因污衣。自是每留心焉。旬日,韓又娶婦。禮迎之夕,婦入羅幃中,見 一美女據牀叱曰:「我正在此,汝耶敢來!」女大駭退避。他夜,伺其去,乃克成婚,異時女來,則 遷婦別室。女相處自如,無可奈何。
金彥 金彥與何俞出城西遊春,見一座院華麗,乃王太尉錦莊。貰酒坐閣子上,彥取二弦軋之,俞取蕭 管合奏。忽見亭上有一女子出曰:「妾亦好此樂。」令僕子取蜜煎勸酒。俞問姓氏,答曰:「姓李, 名會娘。」二人次日復往,其女又出。二人請同坐飲酒,笑語諧謔。女屬意於彥,情緒正濃,忽報太 翁至,女驚忙而去。自此兩情無緣會合。
次年,清明又到,彥思錦莊之事,仍尋舊約。信步出城,行入小路,忽聽粉牆間有人呼聲。孰視 之,仍會娘也。引彥入花陰間少敘衷情。雲雨才罷,會娘請隨彥歸去,彥遂借一空宅居之,朝夕同歡 。月餘,俞拉訪錦莊,忽遇老嫗哭云:「會娘因二客同飲,得疾而死久矣。」彥歸詰會娘,答曰:「 妾實非人也。為郎君當時一顧之厚,遂有今日。郎君不以生死為間,妾之願也。」
呂使君 淳熙初,殿前司牧馬於吳郡平望,歸,途次臨平。眾已止宿。後軍副將賀忠與四卒獨在後三里, 至蔣灣,迷失道,詢於田父。曰:「可從左邊大路行。」方及半里,遇柏林中一大第,繫馬數匹,皆 狙駿可愛。問閽者曰:「此誰居之?」曰:「前邕州呂使君。今已亡,但娘子守寡。」又問:「馬欲 賣乎?」曰:「正訪主吩咐。」於是微賂之,使入報。良久,娘子者出,淡裝素裳,然有林下風致, 年將四十,侍妾十數人,延坐瀹茗。叩所欲,以馬對。笑曰:「細事也。」俄而置酒張筵,歌舞雜奏 。既罷,邀入房,將與寢昵。賀自以武夫樸野,非當與麗人偶,固辭。娘子歎曰:「吾婆居十年,又 無子弟,只同群婢苟活。今夕不期而會,豈非天乎!宜勿以為慮。」遂留館。凡三夕始別,贐以五花
驄及白金百兩,四卒各沾萬錢之貺。又云:「家姐在淨慈寺西畔住,倩寄一書。」握手眷眷而退。 賀還日,違軍期,且獲罪,窘怖無計,奉馬獻之主帥,托以暴得疾,故遲歸。帥見馬,喜而不問 ,乃升為正將。越數日,持書至湖上,果於淨慈寺西松逕中,至姊宅,相見如姻親,仍約明日再集。 亦留與亂。金珠市帛,捆載以歸。自是每三四日一往,賀妻以獲財之故,一切弗問。
嘗往歡洽,迨暮,外報「呂令人來。」姊失色,然無以拒。後至,三人而足共坐。令人者,招賀 入小閣,峻責之。賀拜而謝過,哀懇再三,乃釋。經半歲,賀妻亡,窀穸之費,皆出於呂氏。乃憑媒 納納幣娶為繼室。逾三年,賀亦亡。先有三子,一居廛市,二從軍。令人詣府投牒,分橐裝遺之,而 乞身去姊塚同處。明年,寒食,賀子上父家,因訪姊家。姊云:「妹已歸臨平矣。」又明年,復詣其 處,宅舍俱不知所在,惟松林內有兩古墳。賀子悲異,瞻而去。
西湖女子 乾道中,江西某官人赴調都下,因游西湖,獨行疲倦,小憩道旁民家。望雙鬟女子在內,明豔動 人,寓目不少置。女亦流盼寄情。士眷眷若失。自是時一往,女必出相接,笑語綢繆。挑以微詞,殊 無羞拒意,然冀頃刻之歡不可得。既注官言歸,往告別,女乘間私語曰:「自與君相識,彼此傾心。 將從君西度,父母必不許。奔而騁志,又我不忍為。使人曉夕勞於寤寐,如之何則可?」士求之於父 母,啖以重幣,果峻卻焉。到家之後,不復相聞知。
又五年,再赴調,亟尋舊游,茫無所睹矣。悵然空還,忽遇之於半途,雖年貌加長,而容態益媚 秀,即呼揖問訊。女曰:「隔闊滋久,君已忘之耶?」士喜甚,叩其徙舍之由。女曰:「我久適人, 所居在城中某巷。吾夫坐庫務事暫係府獄,故出而祈援,不自意值故人。能過我啜茶不?」士欣然並 行。二里許,過士旅館,指示之,女約就彼從容,遂與之押。士館僻在一處,無他客同邸,女曰:「 此自可棲泊,無庸至吾家。」乃攜手入其室。
留半歲,女不復顧家,亦間出外,略無分毫求索。士亦不憶其有夫,未嘗問。將還,議挾以偕逝 ,始斂顰蹙曰:「自向來君去後,不能勝憶念之苦,厭厭成疾,甫期年而亡。今之此身,蓋非人也。 以宿生緣契,幽魂相從,歡期有盡,終天無再合之歡,無由可陪後乘。慮見疑訝,故詳言之;但陰氣 侵君已深,勢當暴瀉,惟宜服平胃散,以補安精血。」士聞語,驚惋良久。乃云:「我曾看《夷堅志 》,見孫九鼎遇鬼,亦服此藥。吾思之,藥味皆平,何得功效如是?」女曰:「其中有蒼朮,去邪氣 ,上品也。第如吾言。」既而泣下,是夜同寢如常。將旦,慟哭而別。暴瀉下,服藥一切用其戒。後 每為人說,尚悽慘不已。
寧行者 樂平明溪寧居院,為人家設水陸齋,招五十里外杉田院寧行者寫文疏,館之寢堂小室。村剎寥落 ,無他人伴處。時暮春未,將近黃昏。覺有婦女立窗下,意其比鄰淫奔,夙與僧輩私狎者。出視之, 一女子頂魚冠,語音儇利,儀貌不似田家人。相視喜笑曰:「我只在下面百步內住。尋常每到此,一 寺上下,無不稔熟者。」寧居鄉疃,平生夢如此境象,惟恐不得當,曲意延接,遂同入房,閉戶張燈 。寺童以酒一罌來饋,寧啟納之。女避伏牀下。寧謂童曰:「文書甚多,過半夜始可了得。吾至此時 方敢飲。」乃留之而去。復閉戶,女出坐對酌。胸次掛小鏡,寧廉觀之,問何用。曰:「素愛此物, 常以隨身。」所著衣皆素潔,而壁褶處不熨帖,露現。寧曰:「衣裳有土氣何也,」曰:「久置箱篋 ,失於曬曝,故作蒸 氣耳。」已而就枕,月色照燭如晝,女色態益妍。繾綣歡洽,寧終夕展轉不成 寐,女熟睡鼾。將曉出門,寧送之,又指示其處,曰:「此吾居也。汝若未行,當復來。」才別,而 主僧相問訊。駭曰:「師哥燈下寫文字,但費眼力,何得辭氣困如此?」寧唯唯,未以實告。僧顧壁 間,插玫瑰花一枝,大驚曰:「寺後舊有趙通判女墳,其前種玫瑰花一株。花開時,人過而折枝者, 必與女遇,或致禍。其來已久。今爾所見是其鬼也。宜急歸,勿留。」寧愧懼而反,然猶臥病累月。 後還俗為書生,今在淮南。
解俊 保義郎解俊者,故荊南統制孫也。乾道七年,為南安軍指使。有過客且至,郡守將往寶積寺迎之 ,俊主其供張,日暮,客不至,因留宿。夜方初更,燭未滅,一女子忽來,進趨嫻冶,貌甚華豔。俊 半醉,出微詞挑之。欣然笑曰:「我所以來,正欲結綢繆之好耳。」遂升榻。問其姓氏居止,曰:「 勿多言,只在寺後住。汝明夕尚能抵此否?」俊尤喜曰:「謹奉戒。」自是無日不來。乃從寺僧借一 室,為久寓計。經月餘,僧弗以為疑,外人固無知者。時以金銀釵珥為贈。俊既獲麗質,又得美財, 歡愜過望。謂之曰:「吾未曾授室,欲憑媒妁,往汝家以禮市娶汝何如?」曰:「吾父官頗崇,安肯 以汝為婿。但如是相從足矣。」俊信為誠然,而氣乾日 瘠,初,貨藥人劉大用與之游善,亦訝之, 俊不以告。嘗兩人同出郭,遇遮道賣符水者,引劉耳語曰:「俊官人何得挾傷亡鬼自隨?不過三月死 矣。」劉語俊,俊初尚抵諱,比而驚悟曰:「彼何由知?必有異。」便拉劉訪之旅邸。其人笑曰:「 官人肯尋我耶。不然,幾壞性命。」留使同邸異室,並乞劉與之共處。書紙符十餘道,使俊吞之。劉 密窺之,見其作法摩河之狀。一更後,聞門外女子哭聲,三更乃寂。明旦俊辭去,戒令勿復往寺中。 諸僧後知其事,曰:「寺之左右,素無妖魅之屬。惟昔年邵宏淵太尉滴官時,喪一笄女,葬於後牆之 外,必此也。」自是遂常出為僧患,僧甚苦之,遣僕詣武陵白邵,請改葬。邵許之,乃瘞於北門外五 里田側,復出擾居者。又徙於深山,其鬼始絕。
江渭逢二仙 紹興七年上元夜,建康士人江渭元亮,偕一友出觀,遊歷巷陌。迨至更闌,車馬稍。見兩美人各 跨小駟,侍妾五六輩,肩隨夾道,提絳紗籠,全如內家裝束。頻目江。江追躡至閒坊,一妾來言:「 仙子知君雅志。果欲相親,便過杜家園中,臨溪有樓閣,足可款晤。」江喜往,而不旋踵至彼,兩鬟 持燈球出迎,二士皆入,四人偶坐,展敘寒溫。仙顧而笑曰:「襲我至此,勿問有緣無緣,且飲酒可 也。」於是設席,杯觴肴饌,一一整潔。仙滿酌勸客,酬之皆引滿。至於三行,賓主意愜。一侍女曰 :「天上月圓,人間月半,教人似月,正在今宵,不應留連,飲酒歌曲,只能動情,未暢真情;酌醴 ,只能助興,未洽真興;與其徒然笑語,何似羅帳交歡。」兩仙大悅曰:「小姬解人意。」即起,同 詣一閣,對設兩榻,香煙如云。各就寢,使妾掩帳。妾曰:「滅燭乎?」一曰「好」,一日「留」。 久之,聞雞聲。妾報曰:「東方且明,宜亟起。」倉皇著衣,就榻盥,相對戀戀。授以丹兩丸曰:「 服之可以辟谷延年,別不再會。」江與友遽趨出。一鬟曰:「未曉里,且緩步徐行。」仙送至門,悽 愴而別。二士自此不茹煙火,惟餐水果,殊喜為得際上仙。三月往茅山,與道士劉法師語,自詫奇遇 。劉曰:「以吾觀之,二君精神索莫,大染妖氣,若遇真仙,當不如此。我能為君去之。」始猶不可 ,劉開諭以死生之異,涣然而寤曰:「惟先生之命是聽。」劉命具香案,擇童子三四人立於旁,結印 噓呵,令重視案。而曰:「一圓光影。如日月。」曰:「是已。」令細窺光內,有吏兵。劉敕吏追土 地至,遣擒元夕杜家園祟物。才食頃,童云:「兩婦人脫去冠帔,伏地待罪,又有數婢側立。」劉敕 通姓名,一雲張麗華,一雲孔貴嬪,盡述向者之本末。劉曰:「本合科罪,念其嘗列妃媛,生時遭刑 ,而於二君亦不致深害,只責狀而釋之足矣。」二士拜謝而去,復能飲饌如初。
第三十九卷
蓮塘二姬
政和改元七月之望,士人楊彥彩、陸升之載酒出遊蓮塘。舟回且夕,夜泊橫橋下。月色明霧,酒
各半醒。聞鄰船有琵琶聲,意其歌姬舟也,躡而窺之。見燈下一姬,自弄弦索。二人逕往見之。詢其
所由,答曰:「妾大都樂籍供奉女也。從人來游江南。值彼往雲間收布,妾獨處此候之,尚未回也。
」二人命取舟中餘肴核,就燈下同酌。姬舉止閒雅,姿色媚麗。二人情動於中,稍挑謔之,姬亦不以
為嫌。求其歌以侑觴,則曰:「妾近夕冒風,咽喉失音,不能奉命。」二人強之,乃曰:「近日遊訪
西子陳跡,得古歌數首,敢奉清塵,不訝為荷。凡一歌,侑飲一觴。」歌曰:
風動荷花水殿香,姑蘇台上宴吳玉。
西施醉舞嬌無力,笑倚東窗白玉牀。
再歌曰:
吳王舊國水煙空,香逕無人蘭葉紅。
春色似憐歌舞地,年年稱發館娃官。
又曰:
館娃宮外似蘇台,鬱鬱芊芊草不開。
無風自偃君知否,西子裙裾拂過來。
又曰:
半夜娃官作戰場,血腥猶雜宴時香。
西施不及燒殘蠟,猶為君王泣數行。
又曰:
春入長洲草又生,鷓鴣飛起少人行。
年深不辨娃官處,夜夜蘇台空月明。
又曰:
幾多雲樹倚青冥,越燄燒來一片平。
此地最應沾恨血,至今春草不勻生。
又曰:
舊苑荒台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官里人。
彥彩曰:「歌韻悠柔,含悲聳愴,固雲美矣。第西施乃亡人家國妖豔之流,不足道也。願更他曲
,以滌塵抱,何幸如之。」姬更歌曰:
家國興亡來有以,吳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亡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
彥彩曰:「此言固是,然皆古人陳言,素所厭聞者。大都才人,四山五嶽,精靈間氣之所聚會,
有何新聲,傾耳一聽。」又歌曰:
家是紅羅亭上仙,來塵世已多年。
君心既逐東流水,錯把無緣當有緣。
歌竟,掀篷攬衣,躍入水中。彥彩大驚,汗背而覺,一夢境也。尋升之共話,醉眠腳後,不能寐
也。翌日,事傳吳下。
錢履道 錢履道,字嘉貞,京兆咸陽人。北虜皇統中,遊學商虢,過戶縣。貪程不止,獨一僕相隨。天曛 黑,不復辨路,信馬行,到一大宅,叩門將托宿。遇小妾從內出,驚語之曰:「此地近多狼虎,豈宜 夜涉。」錢曰:「適不意迷途,敢求棲寓一席之地。但不知為何大官宅第?」妾曰:「是河中府尹張 相公之居。相公薨,惟夫人在,須稟命乃可。」遂人白之。少頃,延客相見。高堂峻屋,明燭盈前, 已羅列杯盤。夫人容色端妍,冠服華盛。便與同宴。侍兒歌舞之妙,目所未睹。錢自謂奇遇,若游清 都,情思蕩搖,莫知身世之所在。拱手敬坐,不輕交一談,諸人以為野戇,相視笑侮。罷席就枕。俄 而燭至,夫人者復來,眾擁之登牀。錢趨下辭避,強之再三,於是共寢。明旦,留之飯。錢本漂泊旅 人,既稱愜懷抱,累日不言去,一夕,正歡飲間,聞戶外傳呼聲。忽報云:「相公且至。」夫人遽起 ,諸妾皆奔忙而散。錢竄伏暗室,不敢喘息。因假寐。久之,狐嗥鴉噪,東方既明,人屋俱亡,但臥 於疏叢古塚耳。狼狽而出,逢耕夫始得官道。衣上餘香芬馥,經月乃歇。
綠衣人傳 天水趙源,早喪父母,未有妻室,延 間,遊學至於杭州錢塘,僑居西湖葛嶺之上,其側即宋賈 秋壑舊宅也。源獨居無聊,嘗日遇晚徙倚門外,忽有一女子從東而來,綠衣雙鬟,年可十五六,雖不 盛妝濃飾,而姿色過人。源注目久之。明日出門,又見如此,凡數度,日晚輒來。源戲而問之曰:「 娘子家居何處?暮暮來此。」女笑而拜曰:「兒家與君為鄰,君自不識爾。」源試挑之,女子欣然而 應。因遂留宿,甚相親昵。明日辭去,夜則復來。如此凡有月餘,情愛甚至。源問其姓氏,居址何處 。女子曰:「君但得美婦則已,何用強問我也!」叩之不已,則曰:「兒常衣綠,但呼我為『綠衣人 』可矣。」終不告以居止所在。源意其為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跡彰聞,故不肯言耳。信之不 疑,寵念轉密。
一夕,源被酒,戲謂綠衣曰:「此真所謂『綠兮衣兮,綠衣黃裳』者也。」女子有慚色,數夕不 至。及再來,源叩之,乃曰:「本欲相與郎君偕老,奈何以婢妾待之?令人扭促不安,故數日不敢侍 君之側。然君已知乎,今不復隱,請得備言之:兒與君舊相識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源問 其故,女慘然曰:「得無相難乎。兒實非今世人,亦非有禍於君者,蓋其數當然,夙緣未盡爾。」源 大驚曰:「願聞其詳。」女子曰:「兒故宋平章秋壑之侍女也。本臨安良家子女,少善弈棋,年十五 ,以棋童入侍。每秋壑回朝,宴坐半閒堂,必召兒侍弈;備見寵愛。是時君為其家蒼頭,職主煎茶, 每因供進茶甌,得至後堂,君時少年美姿容,兒見而慕之。嘗以繡羅錢篋乘暗投君,君亦以玳瑁指盒 為贈,彼此雖各有意,而內外嚴密,莫能得其便。後為同輩所覺,讒於秋壑,遂與君同賜死於西湖斷 橋之下。君今已再世為人,而兒猶在鬼錄,得非命欽!」言訖,嗚咽泣下,源亦為之動容。久之,乃 曰:「審如此,則吾與汝乃再世因緣也,當更加親愛,以償疇昔之願。」自是遂留源舍,不復更去。 源素不善棋,教之弈,盡得其妙。凡平日以棋稱者,皆莫能敵也。每說秋壑舊事,其所目擊者,歷歷 甚詳。嘗言,秋壑一日倚樓閒望,諸姬皆侍,適有二人,烏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 哉二少年!」秋壑曰:「願事之耶?當令納聘。」姬笑而無言。逾時,令人捧一盒,呼諸姬至前曰: 「適為某姬納聘,可啟視之。」則姬之首也,諸姬皆戰慄而退。又嘗販鹽數百艘至都市賣之,太學有 詩曰:
昨夜江頭湧碧波,滿船都載相公鹾。
雖然要作調羹用,未必調羹用許多。
秋壑聞之,遂以士人付獄,論以誹謗罪。又嘗於浙西行公田法,民受其苦,或題詩於路左云:
襄陽累歲困孤城,豢養湖山不出征。
不識咽喉形勢去,公田枉自害蒼生。
秋壑見之,捕得遭顯戮。又嘗齋雲水千人,其數已足。又一道士,衣裾檻褸,至門求齋。主者以
數足,不肯引入,道士堅求不去。不得已,於門側齋焉。齋罷,覆其缽於案而去。眾將缽力舉之,不
動。啟於秋壑,自往舉之,乃有詩二句云:「得好休時便好休,收花結子在綿州。」始知真仙降臨而
不識也。然終不喻綿州之意。嗟乎!孰知有漳州木綿庵之厄也?又嘗有艄人泊舟蘇堤,時方盛暑,臥
於舟尾,終夜不寐,見三人長不盈尺,集於沙際,一曰:「張公至矣,如之奈何?」一曰:「賈平章
非仁者,決不相恕。」一曰:「我則已矣,公等及見其敗也。」相與哭入水中。次日,漁者張公獲一
鱉,逕二尺餘,納之府第。不三年而禍作。蓋物亦以先知數而不可逃也。
源曰:「吾今日與汝相遇,抑豈非數乎?」女曰:「是誠不妄矣。」源曰:「汝之精氣,能久存 於世耶?」女曰:「數至則散矣。」源曰:「然則何時?」女曰:「三年爾。」源固未之信。及其臥 病不起,源為之延醫,女不欲,曰:「曩固已與君言矣,因緣之契,夫婦之情,盡於此矣。」即以手 握源臂,而與之訣,曰:「兒以幽陰之質,得事君子,荷蒙不棄,周旋許時。往者一念之私,俱蹈不 測之禍。然而海枯石爛,此恨難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續前生之好,踐往世之盟,三載於 茲,志願足矣,請從此辭,毋更以為念也!」言訖,面壁而臥,呼之不應矣。源大傷慟,為治棺櫬而 斂之。將葬,怪其樞甚輕,啟而視之,惟衣衾釵珥在耳,虛葬於北山之麓。源感其情,不復再娶,棲 靈隱寺出家為僧,終其身云。
滕穆醉游聚景園記 延 初,永嘉滕生名穆,年二十六,美風調,善吟詠,為眾所推重。素聞臨安山水之勝,思一遊焉 。甲寅歲科舉之詔興,遂以鄉書赴薦。至則僑居湧金門外,無日不往來於南北兩山及湖上諸剎,靈隱、 天竺、淨慈、寶石之類,以至玉泉、虎跑、天龍、靈鷲,石屋之洞,冷泉之亭,幽澗深林,懸崖絕壁, 足跡殆將遍焉。 七月之望,於曲院賞蓮,因而宿湖,泊舟雷峰塔下。是夜,月色如晝,荷香滿身,時聞大魚跳擲於 波間,宿鳥飛鳴於崖際。生已大醉,寢不能寐,披衣而起,延堤觀望。行至聚景園,信步而入。時宋亡 已四十年,園中台館,如會芳殿、清輝閣、翠光亭,皆已頹毀,惟瑤津西軒巋然獨存。生至軒下,凴欄 少憩。俄見一美人先行,一侍女隨之,自外而入。風鬟雲鬢,綽約多姿,望之殆若神仙。生於軒下屏息 以觀其所為。美人言曰:「湖山如故,風景不殊,但時移世換,令人有《黍離》之悲爾。」行至園北太 湖石畔,遂詠詩曰: 湖上園亭好,重來憶舊游。 徵歌調《王樹》,閱舞按《梁州》。 逕狹花迎輦,池深柳拂舟。 昔人皆已沒,誰與話風流! 生放逸者,初見其貌,已不能定情,及聞此作,技癢不可復禁,即於軒下續吟曰。 湖上園亭好,相逢絕代人。 娥辭月殿,織女下天津。 未會心中意,渾疑夢裡身。 願吹鄒子律,幽谷發陽春。 吟已。趨出赴之。美人亦不驚訝,但徐言曰,「固知郎君在此,特來尋訪耳。」生問其姓名,美人 曰:「妾棄人間已久,欲自陳敘,誠恐驚動郎君。」生聞此言,審其為鬼,亦無所懼,因問之。乃曰: 「芳華,姓衛。故宋理宗朝宮人,年二十四而歿,殯此園之側。今晚因往演福堂訪賈貴妃,蒙延坐久, 不覺歸遲,致令郎君於此久待。」即命侍女曰:「翹翹可於舍中取 席酒果來。今夜月色如此,郎君又 至,不可虛度。可便於此賞月也。」翹翹應命而去。須臾,攜紫氍毹鋪於中庭,設白玉碾花樽,碧琉璃 盞,醪醴馨香,非世所有。與生談謔笑詠,詞旨清婉。復命翹翹歌以侑酒。翹翹請歌柳耆卿《望海潮》 詞,美人曰:「對新人不宜歌舊曲。」即於座上自制《木蘭花慢》一閡,命翹翹歌之。曰: 記前朝舊事,曾此地,會神仙。向月地雲階,重攜翠袖,來拾花鈿。繁花總隨流水,歎一場春夢杳 難圓。廢港芙蕖潤露,斷堤楊柳搖煙。兩峰南北只依然,輦路草芊芊。悵別館離官,煙銷鳳蓋,波沿龍 船,平生銀屏金屋,對殘燈無燄夜如年。落日牛羊隴上,西風燕雀林邊。 歌畢,美人潸然垂淚。生以言慰解,仍微詞挑之,以觀其意。即起謝曰:「殂謝之人,久為塵土, 幸得奉事巾櫛,雖死不朽。且郎君適間詩句,固已許之矣。願吹鄒子之律,而一發幽谷之春也。」生曰 :「向者之詩,率口而出,實本無意,豈料便成讖語。」良久,月翳西垣,河傾東鎮。即命翹翹撤席。 美人曰:「敝居僻陋,非郎君之所處,只此西軒可也。」遂攜手而入,假寢軒下。交會之際,無異於人 。將旦,揮涕而別。 至晝,往訪於園側,果有宋宮人衛芳華之墓。墓左一小丘,即翹翹所瘞也。生感歎逾時。迫暮,又 赴西軒,則美人已先至矣。迎謂生曰:「日間感君相訪。然而妾止卜其夜,未卜其晝,故不敢奉見。數 日之後,當得無間爾。」自是則無夕不會。經旬之後,白晝亦見,生遂攜歸所寓安焉。已而,生下第東 歸,美人願隨之去。生問翹翹何以不從,曰:「妾既奉侍君子,舊宅無人,留其看守爾。」生與之同歸 ,鄉里見視,姑紿之曰:「娶於杭郡之良家。」眾見其舉止溫柔,育詞慧利,信且悅之。美人處生之室 ,奉長以禮,待婢僕以恩,左右鄰里,俱得其歡心。且又勤於治家,潔於守己,雖中門之外,未嘗輕出 。眾咸賀生得內助。荏苒三歲,當丁已年之初秋,生又治裝赴浙省鄉試,行有日矣。美人請於生曰:「 臨安,妾鄉也。從君至此,已閱三秋。今願得偕行,以顧視翹翹。」生許諾。遂賃舟同載,直抵錢塘, 僦屋以居。至之明日,適值七月之望,美人謂生曰:「三年前,曾於此夕與君相會,斯適當今日之期。 欲與君同赴聚景,再續舊游,可乎?」生如其言,載酒而往,至晚,月上東垣,蓮開南浦,露柳煙篁, 動搖堤岸,宛然昔時之景。行至園前,則翹翹迎拜於路首,曰:「娘子陪侍郎君,邀游城郭,首尾數年 ,已極人間之歡。獨不記念舊居乎?」三人入園,又至西軒而坐。美人忽垂淚告生曰:「感君不棄,得 侍房帷,未遂深歡,又當永別。」生曰:「何故?」對曰:「妾本幽陰之質,久踐陽明之世,甚非所宜 。特以與君有宿世之緣,故冒犯律條,以相從耳。今而緣盡,自當奉辭。」生驚間曰:「然則何時?」 對曰:「止在今夕耳。」生淒惋不已。美人曰:「妾非不欲終事君子,永奉歡娛。然而程命有限,不可 逾越。若顧遲留,須當獲戾。非止有損於妾,亦將不利於君。豈不見越娘之事乎?」生意稍悟,然亦悲 傷感槍,徹曉不寐。及山寺鐘鳴,水村雞唱,急起與生為別,解所御玉指環,係於生之衣帶,曰:「異 日見此,無忘舊情。」遂分袂而去。然猶頻頻回顧,良久始滅。生大慟而返。翌日,具酒肴,焚楮鏹於 墓下。生作文以弔之。曰:
惟靈生而淑美,出類超群。稟奇姿於仙聖,鐘秀氣於乾坤。粲然如花之麗,粹然如玉之溫。達則天 上之金屋,窮則路左之荒墳。托松楸而共處,對狐兔之群奔。落花流水,斷雨殘云。中原多事,故國無 君。撫光陰之過隙,視日月之奔輪。然而精靈不泯,性識長存。不必仗少翁之奇術,自然返倩女之芳魂 。玉匣驂鸞之扇,金泥簇蝶之履,聲泛泛兮環佩,香藹藹兮蘭孫。方欲同歡以偕老,奈何既合而複分。 步洛妃凌波之襪,赴王母瑤池之尊。即之而無所睹,叩之而不復聞。悵後會之莫續,傷前事之誰論。鎖 楊柳春風之院,閉梨花夜雨之門,恩情斷兮天漠漠,哀怨結兮雲昏昏。音容杳而靡接,心緒亂而紛紜。 謹含哀而奉弔,庶有感於斯文。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生弔之訖,從此遂絕矣。生獨居旅邸,如喪配偶。試期既迫,亦無心入院。惆悵而歸。親黨問其故 ,始具述之,眾咸歎異。生自是終身不娶。入雁蕩山採藥,遂不復還,不知所終。
金鳳釵記 大德中,楊州富人吳防禦居春風樓側,與宦族崔君為鄰,交契甚厚。崔有子曰興哥,防禦有女曰興 娘,俱在襁褓。崔君因求女為興哥婦,防禦許之,以金鳳釵一隻為約。既而崔君游宦遠方,凡一十五載 ,並無一字相聞。女處閨闈,年十九矣。其母謂防禦曰:「崔家郎君一去十五載,不通音耗,興娘長成 矣,不可執守前言,令其挫失時節也。」防禦曰:「吾已許吾故人矣,況成約已定,吾豈食言者也。」 女亦望生不至,因而感疾,沉綿枕席,半歲而終。父母哭之慟。臨殮,母持金釵撫屍而泣曰:「此汝夫 家之物也,今汝逝矣,吾留此安用!」遂簪於其髻而殯焉。
殯兩月,而崔生至。防禦迎之,訪問其故,則曰:「父為宣德府理官而卒,母亦先逝數年矣,今已 服除,故不遠千里而來此。」防禦下淚曰:「興娘薄命,為念君故,得疾,於兩月前飲恨而終,今殯之 矣。」引生入室,至其靈席前,焚楮錢以告之,舉家號慟。防禦謂生曰:「郎君父母既歿,道途又遠, 今既來此,可便於吾家住宿。故人之子,即吾子也,勿以興娘歿故,自同外人。」即令搬挈行李,於門 側小齋安泊。 將及半月,時值清明,防禦以女新歿墳墓,舉家上塚。興娘妹慶娘,年甫十七,是日與家眾同赴新 墳。惟留崔生在家。至暮回歸,天色已黑,崔生於門迎。有轎二乘,前轎已入,後轎至生前,忽有物墮 地,鏗然,生急往拾之,乃金鳳釵一隻。欲納還防禦,則中門已閉。生還小齋,明燭兀坐。思念姻緣挫 失,而孑身奇跡於人,亦非久計。長歎數聲,方欲就枕,忽聞剝啄叩門,問之則不答,不問則又叩,如 是者三。乃勉強起,開門視之,一女殊麗,立於門外,遽搴裙而入。生大驚,女低容斂氣,向生細語曰 :「崔郎不識妾耶?妾乃興娘之妹慶娘也。適來墜釵轎下,君拾得否?」欲止生室。生以其父待之厚, 拒之甚確,至於再三。女忽赦怒曰:「吾父以子姪之禮待汝,置留小齋,汝乃敢於深夜誘我至此。欲將 何如?我訴之於父,訟汝於官,必不捨汝矣。」生懼,不得已而從焉。至曉乃去,自是暮隱而入,朝隱 而出,往來於小齋,可一月半。 忽一夕,謂生曰:「妾處深閨,君居外館,今日之事,幸而無人知覺。誠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 一旦聲跡彰露,親庭罪責,閉籠而鎖鸚鵡,打鴨而驚鴛鴦,在妾固所甘心,於君誠恐累德。莫若先事而 發,懷壁而逃,或晦跡深村,或潛蹤別郡,庶得優游偕老,不致分離也。」生頗然其計曰:「卿言亦自 有理,吾方思之。」因自念零丁孤苦,素乏親知,雖欲逃亡,竟將焉往?嘗聞父言:有舊僕金榮者,信 義人也,居鎮江呂城,以耕種為業。今往投之,庶不我拒。至明日五鼓,與女輕裝而出,買船過瓜州, 奔丹陽,訪於村氓,則金榮在焉,其家殷富,為本村保正。生乃大喜,造其門。至則初不相識也,生言 其父姓名爵里及己乳名,方始記認,則思而哭其主,擁生在堂而拜認,曰:「此吾家郎君也。」生具告 以故,乃虛正堂而處之,事之如事舊主,衣食之需,供給甚至。生處榮家,將及一年。
女告生曰:「始也懼父母之責,故與君為卓氏之逃,蓋出於不獲已也。今則舊谷既沒,新谷既登, 歲月如流,已及期矣。且愛子之心,人皆有之,今而自歸,喜於再見,庶不我罪。況父母生我,恩莫大 焉,豈有終絕之理乎?盍往見之!」生從其言,即與之辭金榮,渡江入城。將近其家,謂生曰:「妾與 逃竄一年,今遽與君同往,或恐觸彼之怒,君可先往見之,妾乃艤舟於此以候。」臨行,復呼生回,以 金鳳釵與之,曰:「如或疑拒,當出此以示之可也。」生至門,防禦迎之,欣然反致謝曰:「昨日顧待 不週,致君不安其所,以有他適,老夫之罪也。幸勿見責。」生拜伏不敢仰視,但稱死罪。防禦不知其 故,曰:「何故乃爾,願得開陳,釋我疑慮。」生惶愧言曰:「曩者房帷事密,兒女情多,負不義之名 ,犯私通之律,不告而娶,竊負而逃,竄伏村墟,遷延歲月,音容久阻,書問莫傳,情厚篤於夫妻,恩 愛忘乎父母!今則謹攜令愛,同此歸寧,伏望察其深情,恕其罪譴,使得終能偕老,永遂于飛。大人有 溺愛之恩,小子有室家之樂,是所望也,惟冀憫焉。」防禦聞之,驚曰:「吾女臥病在牀,今乃一載, 檀粥不進,轉側需人,豈有是事耶?」生謂其恐為門戶之辱,故飾詞以拒之,乃曰:「目今慶娘在於舟 中,可令人舁取之來。」防禦雖然不信,即令家童馳往視之。至江,舟跡並無所見。防禦大怒崔生,責 其妖妄,生乃袖中取出金鳳釵以進。防禦見之,駭然大驚曰:「此物吾亡女興娘歿葬之釵,胡為而至此 哉?」疑惑之際,慶娘忽於牀上欣然而起,出至堂前,拜其父曰:「興娘不幸,早辭嚴侍,遠棄荒郊, 然與崔生緣分未斷,今來此,意亦無他,特以此說有愛妹慶娘,續其婚耳。如所請肯從,則吾病患當即 痊癒。不用女言,命盡此矣。」舉家驚駭,視其身則慶娘,而言動舉止即興娘也。父詰之曰:「汝既死 矣,安得復於人世為此亂惑也?」對曰:「女之死也,冥司以女無罪,不復拘禁,得隸玉皇娘娘帳下, 掌傳箋奏。切以世緣未盡,故特給假一年,來與崔郎了此一段因緣爾。」父聞其言,乃許之。即斂容拜 謝,又與崔生執手 欷為別。且曰:「父母許我矣!汝好作嬌客,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言訖,慟 哭而僕於地,視之,死矣,急以湯藥灌之,移時乃蘇,其病即瘥,行動如常,叩以前事,並不知之,殆 如夢覺。遂涓吉續崔生之婚。
生感興娘之情,以釵貨於幣,得鈔二十錠,盡買香燭楮市,齎詣瓊花觀,命道士建醮三晝夜以報興 娘。興娘復見夢於生曰:「蒙君薦拔,尚有餘情,雖隔幽冥,實深感佩。小妹性柔和,宜善視之。」生 驚悼而覺,從此遂絕。嗚呼異哉!
第四十卷
雙頭牡丹燈記 方氏之據浙東也,每歲元夕,於明州張燈五夜。傾城士女,皆得縱觀,至正庚子之歲,有喬生者, 居鎮明嶺下。初喪其偶,鰥居無聊,不復出遊,但倚門佇立而已。十五夜三更盡,遊人漸稀。見一丫鬟 ,挑雙頭牡丹燈前導,一美人隨後,約年十七八,紅裙翠袖,妍妍媚媚蹁躚投西而去。生於月下視之, 韶顏稚齒,真國色也。神魂飄蕩,不能自持,乃尾之而去,或先之,或後之。行數十步,女忽回顧而微 哂曰:「初無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事非偶然也。」生即趨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顧 否?」女無難意,即呼丫鬟曰:「金蓮可挑燈同往也。」於是金蓮復回。生與女攜手至家,極其歡昵。 自以為巫山、洛浦之遇,不是過也。生問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麗卿其字,淑芳其名。故奉化 州判女也。先人既沒,家事零替,既無兄弟,仍鮮族黨,止妾一身,遂與金蓮僑居湖西耳。」生留之宿 。態度精妍,詞氣婉媚,低篩昵枕,甚相歡愛。天明辭別而去,及暮則又至,如是者將半月。鄰翁疑焉 ,穴壁窺之,則見一粉妝髑髏,與生並坐於燈下,大駭。明日詰之,秘不肯言。鄰翁曰:「嘻,子禍矣 。人乃至盛之純陽,鬼乃幽陰之邪穢。今子與幽陰之魅同處而不知,與邪穢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日真元 泄盡,災眚來臨,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遽為黃泉之客也,可不悲夫!」生始驚懼,備述厥由。鄰翁曰: 「彼言僑居湖西,子往訪問之,則可知矣。」生如其教,逕投月湖之西,往來於長堤之上,高橋之下, 訪於居人,詢於過客,並言無有。日將夕,乃適入湖心寺少憩。行過東廊,復轉西廊,廊盡復得一暗室 ,則有旅櫬,白紙題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麗卿之柩」。柩前懸一雙頭牡丹燈,燈下立一盟器女子 ,背上有二字曰金蓮。生見之,毛髮盡豎,寒栗遍身,奔走出寺,不敢回顧。是夜借宿鄰翁之家,憂怖 之色可掬。鄰翁曰:「玄妙觀魏法師,放開府王真人弟子,符篆為當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明日, 生詣觀內。法師望見其至,驚曰:「妖氣甚濃,何為來此?」生拜於座下,具述其事。法師以朱書符二 道授之,令其一置於門,一懸於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歸,如法安頓,自此果絕來矣。
一月有餘,不覺又往袞繡橋訪友,留飲至醉,卻忘法師之戒,逕取湖心寺路以回。將及寺門,復見 金蓮迎拜於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與生俱入內廊,直抵室中。女子宛然在坐,數之 曰:「妾與君素非相識,偶於燈下一見,感君之意,遂以全體事君。暮往朝來,與君不薄,奈何信妖道 土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絕。薄倖如是,妾恨之深矣,今幸得見,豈能相舍。」即握生手至於柩前, 樞忽自開,擁之同入,隨即閉矣,遂死於樞中,鄰翁怪其不歸,遠近尋問。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見生之 衣裙微露於柩外。請於寺中,問之於主僧而發之,死已久矣。與女子之屍,俯仰臥於樞內。女貌如生焉 。寺中僧眾歎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時年十有七。權厝於此,舉家遠去,竟絕音耗,至今十 有三年矣。不意作怪如是。」遂以屍柩及生,殯於西門之外。是後雲陰之晝,月黑之宵,往往見生與女 子攜手同行,一丫鬟挑雙頭牡丹燈前導。遇之者輒得重疾,寒熱交作。薦以功德,祭以牢醴,庶可獲痊 ,否則不起矣。居人大懼,竟往玄妙觀謁魏法師而訴焉。法師曰:「吾之符篆,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 矣,非吾之所知也。聞有鐵冠道人者,見居四明山頂,考劾鬼神,法術靈驗,汝輩宜往求之。」眾遂至 山,攀緣藤葛,驀越谿澗,其上絕頂,果有草庵一所。道人凴几而坐,方看道童調鶴。眾羅拜庵下,告 以來故。道人曰:「山林隱士,旦暮且死,烏有奇術。君輩過聽矣。」拒之甚堅,眾曰:「某本不知, 蓋玄妙觀魏法師所指教耳。」道人曰:「吾老矣,不復下山,已六十餘年。小子饒舌,煩吾一行。」即 與童子下山,步履輕捷,逕至西門外,結方丈之壇,踞席端坐,書符焚之。忽見符吏數輩,黃巾帛祆, 金甲雕戈,長皆丈餘,屹立壇下,鞠躬請命,貌甚虔肅。道人曰:「此間有邪祟為禍,驚擾生民,汝輩 豈不知耶?宜疾驅之至!」受命即往,不移時,以枷鎖押女子與生並金蓮,俱到壇所,鞭捶揮撲,流血 淋漓。道人河責良久,令其供狀。將吏遂以紙筆授之,俱各供數百言。今錄其略於此。喬生供曰:「伏 念某喪室鰥居,倚門獨立,犯在色之戒,動多欲之求。不能效孫叔見兩頭蛇而決斷,乃致如鄭子逢九尾 狐而愛憐。事既莫追,悔將奚及。」符女供曰:「伏念某青年棄世,白晝無鄰,六魄雖離,一靈未混。 燈前月下,逢五百年歡喜冤家;世上民間,作千萬人風流話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金蓮供曰:「 伏念某殺青為骨,梁素成胎,墳隴埋藏,是誰作俑。而用面目機發,比人具本而微。既有名字之稱,可 乏精靈之異。因而得計,豈敢為妖。」供畢,將吏取呈。道人以巨筆判曰:「蓋聞,大禹鑄鼎,而神斂 鬼秘,莫得逃其形;溫嶠燃犀,而水府龍宮,俱得見其狀。惟幽明之異趣,乃詭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 於人,遭之者有害於物。故大厲入門,而晉景歿;妖豕啼野,而齊襄殂。降禍為妖,興災作孽。是以九 天設斬邪之所,十地分罰惡之司。使魑魅魍魎,無以容其奸;夜叉羅剎,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世, 坦蕩之時,而乃變幻形軀,依草附木,天陰雨濕之夜,月落參橫之辰,嘯於梁而有聲,窺其室而無睹。 蠅營狗苟,羊狠狼貪。疾如飄風,烈若猛火。喬家子生猶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貪淫,生可知矣 。況金蓮之怪誕,假盟器以成形,惑世誣民,違條犯法。狐綏綏而有蕩,鶴奔奔而無良。惡貫已盈,罪 名不宥。陷人坑從今填滿,迷魂陣自此打開,燒燬雙明之燈,押赴九幽之獄,沉淪陰臀,永無出期。判 詞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見此三鬼,悲啼躑躅,為將吏驅而去 。道人拂袖入山。明日眾姓往謝之,不復可見,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觀訪魏法師,而審問其故,其 法師則已病暗啞,不能言矣。
南樓美人 葑溪劉天麒,少嘗中秋夕獨臥小樓。窗忽自啟,視之,一美人靚妝縞服,肌體嬌膩,真絕色也。天 麒恍惚,不敢為語。已而攬其裾,乃莞爾納之。天麒曰:「敢請姓氏,終當請媒以求聘耳。」美人曰: 「妾上失姑嫜,終鮮兄弟,何聘乎?汝知今夕南樓故事,只呼南樓美人便已。」天曙,矚曰:「君勿輕 泄。妥當終夕至。」語訖,越鄰家台榭而去。自是每夜翩翩而至,相愛殊切。一日,天麒露其事於酒餘 ,人曰:「此莫非妖也,君獲禍深矣。」迨夕,美人讓曰:「妾見君青年無偶,故犯律而失身奉君。何 泄我樞機,致人有禍君之說。」遂悻悻而去。將歲杳然。天麒深忿前言,但臨衾拭淚而已。至明歲秋夕 ,嘗憶前事,樓中朗吟蘇子瞻《前赤壁賦》云:
桂掉兮蘭槳,擊空明兮流光,
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歌未罷,忽美人仍越台榭而至,曰:「妾見君朝夕憂憶,又為馮婦。」相與至夜半,美人潛然泣曰
:「風情有限,世事難遺。聞君新婚在邇,今將永別。不然,不直分愛於賢配,抑將不利於吾君。」天
麒稍悟。猶豫間,美人不見矣。天麒婚後,更無他異。
法僧遣祟
湖州郡學倪升,成化丁酉,假讀一僧舍。壁間忽辟雙扉。升訝之,曰:「人耶?鬼耶?」叩之,漠
無人蹤。諦視之,一少女態貌整秀,衣飾黯淡,真神仙中人也,升不能制,竊謂曰:「僕素無紅葉之約
,而乃有綠綺之奔,竟不識有是緣乎?」女聞之,怫然曰:「爾謂之紅葉之約韓翠,比妾則亦已矣;以
綠綺之奔,卓文君比妾謬哉!」升再拜謝罪。是夕遂款一宿。女囑曰:「以君文學之士,故千金之軀,
一旦喪於今日。慎勿洩露。終當為箕帚妾耳。」乃賦二律詩曰:
窗掩蟬紗怯晚風,碧桐垂影路西東。
自憐燕谷無春到,誰信藍橋有路通。
良玉杯擎鸚鵡綠,精金帶束荔枝紅。
鴛鴦帳裡空驚起,羞對青銅兩鬢蓬。
又云:
夢斷行雲會晤難,翠壺銀箭漏初殘。
鴛鴦倦繡香猶在,翠扇題詩墨未乾。
滿院落花春事晚,繞庭芳草雨聲寒。
掌中幾字回文錦,安得郎君一笑看。
自是胥宇經旬不返。父竊室視之,見其子或語或笑,或起或僕不一,始知其為妖炫也。密速杭招慶
撢師方公。夜,方建壇,仗劍危坐。見有一美人哀祈曰:「氏本守未某樞密使之女,緣私忿而歿,魂魄
未散,是成祟耳,願冀宥之。」師即劍墮至一地沒。平旦,啟土丈餘,一棺中女子,面色如生,其顙多
。亟投諸火,穢氣入人臟腑,甚不可逼視。升疾始愈。吳小員外
吳小員外 趙應之,南宋宗室也。偕弟茂之入京師,與富人吳小員外日日縱游。一日,至金明池上。行小徑, 得酒肆。花竹扶疏,器用整潔可愛。寂然無人,止一當壚少艾。三人駐留飲酒,應之招女侑觴。吳大喜 ,坐間以言挑之,欣然相允,共坐舉杯。其父母自外歸,女亟起。三人興既敗,輒捨去。時春已盡,不 復再游。但思慕之心,屢形夢寐。
明年,相率尋舊游。至其處,則門戶蕭然,當壚人已不見。乃少坐索酒,詢其家曰:「去年過此, 見一女子,今何在?」翁溫顰蹙曰:「正吾女也。去歲舉家上塚,是女獨留。吾未歸時,有輕薄三少年 來飲共坐。吾薄責之,女悒快數日而死。屋側小丘,乃其塚也。」三人不復問。促飲言旋,沿路傷歎而 已。將及門,見一女冪首搖搖而來,呼曰:「我去歲池上相見人也「員外得非往我家訪我乎?我父母欲 君絕念,詐言我死,設虛塚相疑。我一春望君,幸而相值。今徙居城中委巷,一樓極寬潔,可同往否? 」三人喜甚,下馬偕行。既至,則共飲,吳生留宿。往來逾三月,顏色漸憔悴。其父責二趙曰:「汝向 誘吾子何往?今病如是,萬一不起,當訴於官。」兄弟相顧悚汗,心亦疑之。聞皇甫法師善治鬼,往謁 之,邀請同視吳生。皇甫望見大驚曰:「鬼氣甚盛,祟深矣!宜亟避之西方三百里外,倘滿百二十日, 必為所害,不可治矣。」三人即命駕往西路,每當食處,女先在房,夜則據榻。到洛未幾,適滿十二旬 。會談酒樓,且憂且懼。會皇甫跨驢過其下,拜揖祈請。皇甫為結壇行法,以劍授吳曰:「子當死。歸 試緊閉門,黃昏時有擊者,無問何人即斲之。幸而中鬼,庶幾可活。不幸殺人,即當償命。均為一死, 或有脫理。」吳如其言,及昏,果有擊門者。斲之以劍,應手僕地。命燭照之,乃女也,流血滂沱。為 街卒所錄,並二趙皇甫師皆係獄。獄不能決,府遣吏審池上之塚。父母告雲已死。發瘞視驗,但衣服如 蛻,無復形體。遂得脫。此事與婚姻類胡氏子,及吳令女事相類,蓋久則成人矣。
田洙遇薛濤聯句記 五羊田洙,字孟沂,洪武十六年甲子四月,隨父百祿赴蜀成都教官。洙清雅有標緻,書畫琴棋,靡 所不曉。諸生日與嬉游,愛之過於同氣。凡遠近名山勝境,吟賞殆遍。常曰:「吾生,平懶事聲利,但 常得好處,登臨足矣。」明年秋,百祿將遣回,洙母不忍舍,乃曰:「兒來未久,奈何便去。旦官清氈 冷,路費艱難,公宜三思。」百祿乃謀於諸生之親厚者,使開館於人間,一則自可讀書進學,一則藉俸 金為歸計。諸生深幸洙留,遂薦於負郭大姓張氏。次歲丙寅,正月十八日設帳,庠序朋好,群送以往。 張大喜,開宴,待為上賓。且媚百祿曰:「令嗣晚間免回,可令就宿舍下。」百祿許之。
至三月花晨,洙鮮衣歸省。偶經一所,境甚幽偏,山下皆桃樹,花方盛開。洙愛之,躇立徘徊。忽 見桃林中一美人,延佇花下,洙不敢顧而去。後復經從,美人必在門首。一日洙過,偶遺所得俸金,美 人命婢拾以還洙。洙感激,明日詣謝。至門,丫鬟入報曰:「前遺金郎來矣。」請入內廳,美人出相見 ,笑問曰:「君非張運使宅西賓乎?」洙曰「然」,且謝還金事。美人曰:「張氏一家親戚,彼西賓, 即我西賓。奚謝為?」洙起揖曰:「敢問夫人名閥為誰,與敝東何親?」美人曰:「夫為平姓,成都故 族也。妾文孝坊薛氏女,嫁平幼子康,不幸早卒,妾獨蠕居。」坐久,茶至再,洙辭出。美人留之曰: 「今夕且宿寒舍。若盛東知君在此,而妾不能為一款曲,惶愧殊甚。」即陳酒饌,設二席,與洙耦坐。 坐中勸酬極至,語雜諧謔。洙以其張氏姻婭,不敢少縱。美人曰:「聞君倜儻俊才,雅能賦詠,何至作 儒生酸乎?妾雖不敏,亦頗解吟事。今既遇賞音,而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因盡出其家所藏唐賢遺墨 示洙。其中元稹、杜牧、高駢詩詞手翰尤多,皆真跡,炳然如新。洙玩之不忍釋手。美人麾婢撤去舊俎 ,再出佳餚,中多異味,不能識。取玻璃杯酌洙。洙口占一詩曰:
路入桃源小洞天,亂紅飛處遇嬋娟。 襄王誤作高唐夢,不是陽台雲雨仙。 美人曰:「佳則佳矣,然短章寂寥,不足以盡興。用落花為題,共聯一首如何?」誅曰:「謹如教 。」美人唱曰: 韶豔應難挽,芳華信易調(薛)。綴階紅尚媚(田),委地白仍嬌(薛)。墜速如辭樹(田),飛 遲似戀條(薛)。蘚鋪新蹙繡(田),草疊巧裁綃(薛)。麗質愁先殞(田),香魂痛莫招(薛)。燕 銜歸故壘(田),蝶逐過危橋(薛)。黏帙將 露(田),沖簾已起飆(薛)。遇晴猶有態(田),經 雨倍無聊(薛)。蜂趁低兼絮(田),魚吞細雜(薛)。輕盈珠履踐(田),零亂翠鈿飄(薛)。鳥過 生愁觸(田),兒嬉最怕搖(薛)。褪英浮雨澗(田),殘蕊漾風潮(薛)。積逕教童掃(田),沿流 倩水漂(薛)。媚人沽錦瑟(田),瀹茗入詩瓢(薛)。玉貌樓前墮(田),冰容夢裡消(薛)。芳茵 曾藉坐(田),長路或迎(鑣)(薛)。羅扇姬盛瓣(田),筠籬僕護苗(薛)。折來隨手盡(田), 帶處近鬟焦(薛)。泥猶悽慘(田),瓶空更寂寥(薛)。葉濃陰自厚(田),蒂密子偏饒(薛)。豈 必分茵席(田),寧思上砑硝(薛)。香餘何吝竊(田),佩解不煩邀(薛)。冶態宜宮額(田),癡 情妒舞腰(薛)。妝台依浪拂(田),留伴可憐宵(薛)。 聯成,美人出小箋寫之。寫訖,夜已二鼓,延入寢室,自薦枕席,魚水歡諧,極其繾綣。枕邊切切 叮嚀洙曰:「慎勿輕言。若賢東知之,彼此名節喪盡矣。」次日,以臥獅玉鎮紙一枚贈洙,送至門外。 曰:「無事宜來,勿效薄倖也。」洙還,遂紿館東曰:「老母相念之深,必令歸家宿歇,不敢留此。」 館東信之。洙由是常宿美人所。逾半年,人無知者。惟賞花玩月,舉白弄琴,曲盡人間之樂。
一夕,與洙論詩曰:「唐人喜作回文,近時罕見。」洙曰:「惟夫人柔情幽思,談笑為之。若予荒 鈍,無復措辭。」美人笑曰:「請試命題,以求教益。」洙遽曰:「四時詞也。」美人即賦詩曰: 花朵幾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 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松。 涼回翠輦冰人冷,幽心清泉夏井寒。 香篆裊風青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 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 孤燈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 天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鳳冷夜關城。 鮮紅炭火爐圍暖,淺碧茶甌注茗清。 洙聽罷,歎其妙敏。將濡毫屬和,美人曰:「正所謂木桃瓊瑤,敢望報乎。」洙答曰:「真乃是白雪 陽春,難為和耳。」亦賡四韻曰: 芳樹吐花紅過雨,人簾飛絮白驚風。 黃添晚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瓜浮甕水涼消暑,藕浸盤水翠嚼寒。 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舒葉出荷團。 殘日絢紅霜葉赤,薄煙籠樹晚林蒼。 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 風捲霜篷寒罷釣,月輝霜柝冷敲城。 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 美人且讀且笑曰:「絕妙好詞。但兩韻俱和則善矣。洙曰:「君子不欲多上人,且輸一籌耳。」洙因 曰:「蜀中山水奇勝。自昔以來,多產佳麗。若昭君、文君、薛濤輩,以夫人方之,紿跡有優劣乎?」美 人曰:「昭君遠嫁胡沙,卓氏當壚可恥。貌美命薄,俱受苦辛。使子遇薛濤,亦不啻如今日也。由是言之 ,固為優矣。」洙曰:「濤妓女,何敢上擬夫人。但其容貌,亦可謂難得者。餘嘗讀秦再思《紀異錄》云 :『高千里鎮蜀,嘗開宴,改《一字令》曰:「口,有似沒量鬥。」濤曰:「川,有似三條椽。」高曰: 「奈何一條曲?」濤曰:「相公尚使沒量鬥,窮酒佐,三條椽有一條曲,又何足怪?』」婦人敏捷,誠未 易比。」美人曰:「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特嬉笑之語爾,若其:『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 共蒼蒼。誰雲萬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之作,可以伯仲杜牧。而尤善制小箋,至今蜀人號『薛濤 箋。而子以妓女薄之,非知濤者也。」後洙饋以北珠耳 一副,美人謝曰:「謹當佩服,永以為好。」 久之,洙以母病,遂輟講,歸侍湯藥。如此三月餘方愈。美人訝其久不來,恐有他遇,乃作《折齒曲 》怨之。會洙母疾愈,復入齋。是夕,即造美人所。美人迎謂曰:「何別久也?」洙以實告。美人曰:「 三月不違人,今違人三月矣。」洙戲之曰:「『三月不知肉味』,知肉味在今夕矣。」談謔間,出前曲示 洙。曲曰: 黑鉛鑄劍難為鋒,碧芰制衣寧御風。 飲漆阿膠忽紛解,清塵濁水何由逢。 請看綠草南園蝶,並宿花房花亦悅。 鴛鴦頭白不相離,那學秋胡便長別。 東鄰美女紅玉梭,雪縷鳳機成素羅。 雨意雲情肯輕許,縱然折齒將如何。 深深永巷閒風月,錦帳蘭缸淚如血。 血點年深久尚紅,至今灑在同心結。 洙愛其才色,眷戀益深。美人亦重洙文采,傾竭不吝。謂洙曰:「向時聯句,未盡高情。今夕當輕彈 曼舞,淺酌微吟,再成一首,庶見吾二人敵也。」乃以睡鴨爐香,紅虯脯薦酒,鉤簾望月,並坐前楹。洙 曰:「昔韓昌黎與孟郊有《城南聯句》、《鬥雞》、《石鼎》、《秋雨》等作,宏詞險韻,膾炙人口。今 茲之賦,宜命作《月夜聯句》,以五十韻為率,夫人然之否乎?」美人曰:「吾意也。」洙乃請美人先賦 。曰: 庭月如鋪練(薛),池星似撒棋(田)。天空河影澹(薛),時換鬥梢移(田)。梨棗低垂樹(薛) ,藤蘿密護籬(田)。草紛螢火亂(薛),乾偃鳥巢欹(田):怪石形疑魅(薛),芳花色勝姬(田)。 髹盆涼沁水(薛),紈扇淨搖颶(田)。雙陸收骰局(薛),琵琶上練絲(田)。砌蛩聲遠近(薛),簷 馬響參差(田)。銀作彈箏甲(薛),鼍為冒鼓皮(田)。秋筠斜織簟(薛),暑葛薄裁(田)。宿雁棲 還起(薛),飛禽下復疑(田)。地幽塵靜(薛),城遠漏逶迤(田)。窈窕來紅拂(薛),雍容識紫芝 (田)。緣深天作合(薛),誓重鬼難欺(田)。幸矣逢良夕(薛),難哉遇少時(田)。慇懃酬契闊( 薛),傾倒極淋漓(田)。蓮實瑤琴軫(薛),荷筒碧酒卮(田)。呼能婢斲(薛),瓶喚小鬟持(田) 。殼破開螃蟹(薛),唇腥啖蛤蜊(田)。菱煩纖手剝(薛),肉援利刀批(田)。令急觥行速(薛), 謳清曲度遲(田)。勸酬兼爾汝(薛),講論雜乎而(田)。冷脆嘗瓜果(薛),鹹酸啄醢醯(田)。豔 杯浮琥珀(薛),異器捧玻璃(田)。熊掌停犀箸(薛),酥湯進蜜脾(田)。渴來思茗好(薛),酣後 憶冰宜(田)。妙句聯將就(薛),狂心坐已馳(田)。歌筵渾可罷(薛),臥具早教施(田)。不用尋 桃葉(薛),那須折竹枝(田)。媚人鶯語滑(薛),惱醉蝶情癡(田)。咳處珠旋唾(薛),顰時黛蹙 眉(田)。釵橫金溜髻(薛),釧冷粟生肌(田)。小小真能謔(薛),盼盼最解詩(田)。風流雲雨夢 (薛),宛轉豔陽詞(田),步緩腰肢裊(薛),鬟低耳語私(田)。夜香防竊聽(薛),午浴避潛窺( 田)。繡履含羞脫(薛),銀燈帶笑吹(田)。素羅牀畔解(薛),粉汗枕前滋(田)。暖玉綃籠筍(薛 ),春蔥指露錐(田)。雲偏松綠發(薛),浪動青韓(田)。狎態堪歸畫(薛),嬌顏可療饑(田)。 襪塵新舞(薛),鬢膩宿油脂(田)。荀鶴高文譽(薛),崔鶯絕世姿(田)。未誇連蒂好(薛),只羨 並頭奇(田)。何處空題葉(薛),誰家謾結(田)。漆膠當自固(薛),衽席只餘知(由)。慎勿萌嫌 隙(薛),毋令惜別離(田)。芝蘭同嗅味(薛),松柏共襟期(田)。永奉閨房樂(薛),長培楮墨嬉 (田)。泰山如作礪(薛),此志莫教虧(田)。 他日,洙館東偶過泮宮,因勸百祿曰:「令嗣每日一歸,不勝匍匐,俾之仍宿寒舍,豈不便益。」百 祿曰:「從開館之後,一向只寓公家。前者因其母病,暫輟一季耳。後並不曾回。何言之謬也。」張大駭 ,不敢盡其辭而出。是晚洙亦告歸,張潛使人視其所往,及途半,不復見矣。走報張,急遣人入城問百祿 ,無有也。意其少年放逸,必宿花柳。然思此處又無妓館,大以為怪。明旦洙來,張問曰:「昨宵宿於何 處?」曰:「家間耳。」張曰:「非也。某已令人蹤跡先生,莫測所詣。學中亦不見。」洙誑曰:「因過 一朋友處,談話良久,抵家暮矣。」張知其詐,呼追洙僕,使面證之。洙叱曰:「汝到吾家,隨即出城, 比吾歸,汝已去矣。何得妄言!」僕曰「我昨夜宿先生家,今日早飯罷方回。老廣文亦甚驚訝,要自來相 尋。」洙窘甚,顏色陡變。張曰:「先生如有私眷,當以實告,勿隱也。」洙弗能諱,乃具道本末,且愧 謝曰:「此令親見留,非賤子輒敢無禮。」張曰:「吾家何嘗有親戚在此。況諸房姊妹,亦無平姓者。必 祟也。今肖自愛,不宜復往。」洙唯唯而已。私詣美人道此意。比至,美人已知,曰:「郎勿怨,蓋冥數 盡於此也。」與洙宿,且敘歡情。戒曉,美人謂洙曰:「從此一別,後會難期,無以將意。」乃出墨玉筆 管一枝為貺。云:「此舊物也,郎慎藏之。」遂飲泣而別。張料洙是夕必復去,覘之,果不在館。因入謂 其妻曰:「西賓此事,不可不使其父母知之。」乃以洙所為,備告百祿。百祿大怒,呼歸杖之。洙遂吐實 ,且出所得玉鎮紙、玉筆管及聯句諸詩。百祿取視管上,刻「渤海高氏文房清玩」。乃謂張曰:「物既珍 奇,詩又俊逸,必非尋常作也。」呼誅同往窮之。將近,遙指曰:「在此。」至則漫非前景。屋字俱元, 但水碧山青,桃林依舊。張謂百祿曰:「是矣。此地相傳,唐妓薛濤所葬。後入因鄭谷《蜀中》詩有『小 桃花繞薛濤墳』之句,遂樹桃百株,為春時遊賞之所。賢郎佳遇,必濤也。且所謂平幼子康者,乃『平康 巷』也。文孝坊者,城中亦無此額,而文與孝合,為教字,謂『教坊』,唐妓女所居。濤為蜀樂妓,故居 教坊也,非濤而誰哉?況管上字刻『高氏清玩』,則唐西川節度使高驕千里所贈。當驕鎮蜀,濤於諸妓中 最蒙寵侍。筆與鎮紙,皆駢所賜。兼用藏諸帖。又驕與元丞相杜紫微最名,蓋元與杜嘗有詩贈之,即『錦 江膩滑峨嵋秀,秀出文君與薛濤』是也。其為濤之靈無疑。而物出於驕者審矣,元必深究。」百祿甚以為 然。然恐其終為所惑,急遣還廣中。實藏數物,常以示人。後二年,誅亦入學為生員,中洪武甲戌進士, 授山東曹縣知縣。竟亦無他焉。 (正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