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珍珠舶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珍珠舶 Author: active 17th century-18th century Yuanhuyanshuisanren Release date: October 11, 2008 [eBook #26877]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4, 2021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In On Lou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珍珠舶 *** Produced by In On Lou 书名: 珍珠舶 鸳湖烟水散人著 Title: Zhenzhu Bo Author: Yuanhu Yanshui Sanren 第一回 真結義趙大郎托妻寄母   詩曰:   誰云結交易,結交苦不深。   結金罕結義,結面難結心。   羊左久不作,范張莫望今。   平時酒肉眼不白,才遇孔方心便黑。   紛紛翻覆似波瀾,多少良朋變仇敵。   請君滿泛手中觴,聽我新編暢胸臆。   這一首詩,是說那人心叵測,交友最難。蓋因朋友列在五倫之一,無論士農工商, 以類相從,少不得各自有個相與的朋友。只是古道日非,人情淺薄。那仗義疏財,慨然 諾急患難的絕少,以黃金多寡,為交誼淺深的最多。所以富貴與富貴交則終,富貴與貧 賤交則不終。先富貴而後貧賤,則亦不終。當其顯達與殷厚相等,則意氣類洽,把臂訂 盟,以為同胞,始可擬管鮑不足尚也。及至事變臨身,一朝顛沛,休指望赤膽相扶,就 把那臉兒翻轉,視如陌路,甚而惟恐禍害牽連,逢人推說從來不曾相識,這也還算是厚 道的了。每見今世險刻之徒,往往乘友落難,陽為排解,陰實從中取利,更或假意說盟 說誓,專等墮入局中,即便下手,有田產則利其膏腴,有妻妾則亂其閨閣。交道至此, 豈不深可痛惜。所以昔賢曾有翟公署門、朱穆著絕交之論。還有一個杜工部,在長安時 ,每為舊交所薄,做下古體一章云:   翻手為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   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   據著這首詩意,可見人情惡薄,交誼鮮終,自古迄今,大都如此。然雖是這般說, 難道世間,果然沒有一個言必信,行必果,重義輕財,有肝膽的真丈夫麼?只因損友多 ,益友少,與人相處,也要察其賢否,方可定交。決不宜輕信受欺,以致厚始隙終,噬 臍莫及。   近今有一少年,也只為一時誤信,結交匪類,惹來夫妻子母分離,身陷囹圄,幾乎 性命不保。   這段話文,出在松江府華亭縣,有一人姓趙,名相,號喚君甫。在十二歲上,父即 見背,其母王氏,年僅二十七歲,苦撐門戶,撫養趙相成人。那一年,已交弱冠,娶妻 馮氏,頗有五六分姿色。至親三口兒,靠著祖遺房產過活。忽一日,壁鄰有個做裁縫的 ,喚做董近泉,在裡黨中,恃著自己有了一把年紀,凡係鄰居有什麼冠婚喪祭,禮應賀 弔的,那董近泉慣會斂銀買禮,做個公分頭兒。你道眾家之事,為何近來獨肯效勞?只 因那分金,也有一錢的,也有加厚至二錢、三錢的,若做了頭兒,不但省了自家的一分 ,連那眾人的公分中,還要把禮物克減些,落下幾分使使。及至本家備酒,吃了正席, 次日洗廚,還要請他獨吃一杯。因有這些肥水,所以董近泉每常探聽某家上壽,某家生 子,他便撇了門前生意,往來奔走不迭。   這一日,急忙忙跨進門限,對著趙相說道:「東首賣酒的李家,昨已搬去,今晚就 有一個姓蔣的朋友,自南門遷到這裡。聞得那蔣大郎,年紀不多,倒也老成世事,我們 這幾家鄰近,鬥一公分作賀,要你也出一分兒。」趙相道:「這是該賀的,每分應派多 少,就稱了去罷。」董近泉道:「照眾,先出一錢五分,等待備完了再算。」當下近泉 取銀,自去買辦禮物,不消細說。   且表那姓蔣的,諱雲,排行第三,乳名佛哥,表字公度。祖父三代,俱充本府吏員 ,遺下房產,也有千金家當。只為蔣雲幼孤失教,嫖賭兼全,不上三載,竟把祖業花費 罄盡。自此日漸無聊,單靠包攬詞訟,為人衙門打點,並寫幾張呈狀餬口。那一晚遷徒 進門,董近泉就把賀禮送過,蔣雲欣然收領,擇日具東相邀,酒果肴饌,備極豐盛。當 夜飲酒中間,那眾鄰居,俱是個經紀手業之人,免不得四個字,喚做粗俚樸實,碗酒塊 肉,是其所樂。若用水磨工夫,行令擲色,絕不在行。那蔣雲又是一個假斯文,假世事 的。只一張嘴,談天說地,娓娓不休。致令四座寂然,莫措一語。惟有趙相,粗諳文理 ,溫雅脫俗,兼值年卑,坐在席未,恰好與東家共桌,所以兩個說得最是投機。話休絮 繁。   當夜席散之後,趙相回家,向著王氏,備稱蔣雲衙門識熟,是一個能幹的人,且又 一團和氣,待人禮數周匝。王氏道:「你既沒有弟兄,這樣人係在鄰居,也該結識他。 」次日早起,趙相獨自過去謝酒。蔣雲笑道:「深愧薄設簡慢,殊為負罪不淺。幸獲賜 顧,樽中尚有餘瀝,屈兄少坐一談。」趙相慌忙站起身來,再四推卻。蔣雲堅不肯放, 便把董近泉邀過,一同坐下,直飲至日中始散。自此以後,酒杯往來,遂成莫逆。   忽一日,蔣雲為有訟事在縣,清晨梳洗,打從後門出去。只見井欄邊,站著一個後 生俊俏婦人,提桶汲水。近前仔細一看,那婦人果是如何?但見:   輕盈態度,嫋娜身軀。只須這臉暈桃花,自應愧宋玉﹔堪羨那眉橫纖綠,何必倩張 郎。雖則雲鬢蓬鬆,越顯得天然媚麗﹔惟此綦巾縞服,卻偏有別樣風流。   蔣雲立住了腳,直等那婦人汲了水,跨進門去,把眾鄰居屈指一數,才曉得就是趙 相的渾家。一頭走,一頭暗想道:「怎知趙大的妻子,卻有這般美就,必須尋計弄他上 手,方遂我願。」自後,不時買些新鮮果品,送與王氏。每事假效慇懃,與趙相愈加親 密。也是事該湊巧,趙相為因父亡,借了一主官債,歷年還過本利,尚有債尾未清,意 欲求讓。怎知宦家的帳目,豈肯容你欠少分毫。當下差一管家,喚做顧敬,率領眾僕到 門廝鬧。那趙相又是少年性子,執意不還。只是一人怎敵得幾個狼僕,竟把一根麻索, 套在趙相頸上,便要扯去稟官。隔壁董近泉,與對門幾家鄰舍,雖則上前相勸,都曉得 是鄉宦的勢頭,誰敢攔阻。裡面王氏急了,也顧不得體面,直走出門外叫屈。正在分解 不開,恰好蔣雲同著一伙朋友回家。擠開眾人一看,見是趙相,不覺吃驚道:「原來是 趙君甫,為甚遭此毆辱?」便奮勇向前,把那幾個扭住趙相的,夾耳根一連數掌,打得 放手不迭。顧敬道:「蔣三官,不要管這樣閒事。我們這個牆門,也不是好惹的。」蔣 雲回頭,認得是顧敬。便道:「顧老兄,大家通是相識的。這個趙大官,是我表弟,也 是一個有體面的人。縱或宿逋未清,那有討債就如捕盜的一般。憑你什麼顯宦,我蔣公 度也是一個喪門弔客,那勢燄是壓我不倒的。幸得老兄曾經會過幾次,且到城內去,待 我做個薄東,大家講一明白。」眾人聽說,俱道有理有理。遂至普照寺內,揀一個幽靜 的酒館坐下。飲至半酣,顧敬道:「這項債負,年遠利多,要讓也是說得過的。只是趙 君甫須要央著原中,或求家老爺的至戚,當面說明,取出借契,方為了局。豈有關了門 自改年號,並不曾說個明白,蠻做主要讓。殊不知差了我們弟兄,若是帳目不能清楚, 家老爺須要見責。及至催逼要緊,又道弟輩改有情面。終不然,難道我這幾個弟兄,代 你賠了不成。幸得遇著蔣三官,是個世事朋友,天大的人情,俱賣在他面上。只是古語 說得好,還債須還債尾巴。若不還去根頭叫絕,那時差著愚弟兄,再來冒犯,休要見怪 。」蔣雲道:「承教,足見厚情。今日已晚,諸兄且請回去,只在明日飯後,小弟自來 見你家老爺。但求諸兄從中幫襯,家表弟決當重謝。」原來蔣雲專管閒事,兼以寫狀出 名,在郡鄉紳,凡有訟事,都來相請。所以顧敬不敢違拗,只得唯唯作別,各自散去。   當晚無話,次早王氏催喚趙相起身,著到蔣雲家裡作謝,並求周旋完事。剛欲出門 ,只見蔣雲已到,連忙邀進。王氏親自出來,謝了又謝。蔣雲道:「昨據顧敬的帳上, 總結欠銀十一兩七錢,那裡肯讓這許多,只怕一半是決要還他的。那顧敬與眾人,也須 總謝他一兩。惟恐吾兄一時措備不及,特向敝友處借得五兩在此。待少頃,小弟自去面 求一番。倘獲停妥,就來回報。」說罷即欲起身。趙相一把留住道:「便飯已備,雖不 是請兄的,聊表寸意耳。」蔣雲道:「蒙愛,豈敢固辭。實因今早有一敝友,在總捕投 文,約准廳前相會。且待調妥之後,那時叨擾郇廚未晚。」遂急急進城而去。王氏道: 「難得蔣三官這樣厚情,只怕嫡親弟兄,還不能夠如此出力。他既不肯吃飯,必須備下 幾品肴果,屈過晚間一敘,就與他八拜結為兄弟,方好往來,藉他照顧。」趙相點頭道 :「不待母親慈諭,孩兒意亦如此。」遂持銀出門,即時買辦,無過是雞肉魚蝦,以至 時果小菜之類。那馮氏就往廚下整理,王氏暖酒。   正在忙做一堆,忽聞門響,趙相掀起布簾一看,只見蔣雲已是笑嘻嘻的走進客座。 便問道:「所托賤事,曾仗鼎力調停否?」蔣雲道:「小弟一到廳前,會了敝友,即往 見渠。初時堅執不允,被我力懇,要他全讓。那顧敬亦從旁贊襄,說兄實係窘寒無措, 始有肯讓一半之意。弟又再四懇切相求,才允十分之六。連謝顧敬,共去銀五兩六錢。 那原備契,亦被小弟立等檢付。兄請驗明收下。」趙相接過手中,略略看了一看,便即 扯毀,一邊自在客座裡說話,裡面婆媳已站在簾邊聽得明白。王氏心下十分歡喜,整衣 而出,向著蔣雲謝道:「孤寡無靠,每每被人欺侮,若非托庇周旋,豈免魚肉。其銀當 即加利措納,尚容圖報。只是老身更有一句說話奉聞,未識可否?」蔣雲慌忙站起身來 ,笑容可掬,著地深深一揖道:「有甚尊諭,但說何妨。」王氏道:「老身已備下三牲 酒果,不揣寒微,意欲屈與小兒結為弟兄,萬勿見卻。」蔣雲正患無路進身,聽得說到 結為弟兄,不勝歡喜。掬著腰,連忙點頭道:「賤意久欲如此,為恐家下窮寒,難以結 納。今既蒙愛提攜,幸出望外。」趙相遂把牲禮捧出,擺在桌上,點起香燭,共向神前 設誓。蔣雲年長五歲為兄,趙相為弟。兩個拜畢,隨即請出王氏相見。王氏道:「只消 常禮罷,不要折殺了老身。」蔣雲慌忙跪下去,納著頭拜了四拜。又請馮氏出來,亦相 見畢。遂把酒肴羅列,盡歡而飲,直至更闌始散。只因這一番結義,險教趙相母妻不保 ,家破身危,幾乎死於非命。曾有一詩為證:   自家骨肉尚難言,何必輕將異姓聯。   千古英雄千古少,今人豈易說桃園。   二人自結義之後,比前愈加情密,俱不消細說。那一年,忽值荒旱,米價騰貴至四 兩一石。趙相打從城裡走了一遭,回到家中,悶悶不悅。王氏再三詰問其故,趙相答道 :「孩兒非因別事,只為天旱年荒,米珠薪貴,似此坐吃山空,將來何以度活。意欲出 外為商,又慮家內沒人照管,所以進退兩難,躊躕不定。」王氏道:「我亦久欲令汝做 些生意,只慮你從幼不曾遠出,況兼行業頗多,不知做那一件,可以趁些利息。今汝既 要出外,豈不聞男兒志在四方,我豈阻你。即家內之人,倒也不消憂慮,少不得自有蔣 三官看顧。但不知去到何處地方,置那一件貨,可是穩當的麼?」趙相道:「聞得湖廣 米賤,有一朋友與兒同姓,喚做趙雲山,家累千金,向在六陳行內攛販。兒已與他計議 ,若到彼處糴歸,算來倒有五六分利息可趁。」王氏喜道:「既獲好友提挈,不須疑慮 ,即應相約起程,我亦收拾些釵環典押,與汝湊作本資,多糴得幾擔也好。」   當晚母子二人,商議停當。次日早起,先到趙雲山家裡,約准了起身日期。隨後又 去請著蔣雲,午後小酌。遂即置備魚肉等件,買了一壇好酒。到得下午時分,整理齊備 ,就把蔣雲請了過來,擺開桌子,捧出杯盤,卻是時果五色,小菜十碟,葷菜十碗。蔣 雲道:「今日此酒,不知賢弟請著那一位尊客,卻是這般豐盛?」趙相道:「愚弟不材 ,全賴仁兄覆庇,為此特設蔬觴,屈作片時閒話。」蔣雲道:「自家弟兄,只須便飯, 若用客禮相待,下次便不敢叨擾了。」就此坐定。初時,把些衙門中事情閒敘,以後酒 過數巡,趙相取出大杯斟滿,雙手遞與蔣雲道:「請兄滿飲此杯。」蔣雲再三推謝道: 「賢弟,你悉知做兄的賤量最淺,為何今日把酒相勸,反是這般客套起來。」趙相道: 「吾兄尊量,弟豈不知。只是這一杯魯酒,非比等閒,兄若肯飲,小弟才敢有事相托。 設或固辭,必然見怪,弟亦不敢啟齒了。」蔣雲只得勉強飲乾,乃問道:「酒已領命, 願聞所諭。」趙相道:「弟因先父早背,老母相依,雖則癡長二十,未嘗遠越閭裡。曾 聞男子懸弧以志四方,況值先業飄零,若仍株守,豈為長策。今又蹇值荒旱,米價驟貴 ,幸有敝友相挈,偕詣楚中。所戀戀者故鄉親友,一旦遠別,豈能無感。所放不下者, 老母弱荊,無人照顧。天幸仁兄誼同手足,向叨廕庇,諒不以弟出而即見疏,故特備一 卮,屈兄言別。弟若出門之後,倘或有甚外事,並薪水空乏之處,俱賴一力周全,使老 母得托惠存,荊人不致浩歎,皆出於仁兄之大渥也。倘蒙金諾,足荷□鉛。」蔣雲聽罷 ,欣然笑道:「某雖譾劣,素以俠義自許。況與賢弟,曾經訂誓,言猶在耳。爾母即我 之母,爾室即我之嬸也。但請放心前去,不必係懷。」趙相大喜道:「既蒙兄見許,望 乞上坐,請受小弟一拜。」蔣雲慌忙用手攙起,趙相已是拜了下去,遂一同拜了兩拜。 趙相不覺淚流滿頰,蔣雲解慰道:「吾弟挾計然之謀,此行必然得意,何乃效兒女子之 態乎。」王氏亦再三叮囑道:「吾兒但要途中保重,早去早回。若外面雜務,自有爾哥 哥照管,家中薪水,吾自把持。只望你多趁得幾分利息,也不枉辛苦一遭。」蔣雲道: 「吾弟主意既決,不知訂於何日掛帆,劣兄當以杯酒作餞。」趙相答道:「只在明早起 程矣。」蔣雲道:「既已刻期,容當買舟相送。」   時已日暮,遂作謝而去。當晚,趙相又向馮氏,叮嚀:「早晚謹慎門戶,後生家切 不可出頭露臉。」馮氏道:「吾看蔣公度,雖則小節兒志誠可托,及細察其言貌動靜之 間,恐非良善君子。但慮君去之後,未必有益於吾家耳。」趙相笑道:「公度俠丈夫也 ,我試之已久,汝何多疑耶。」至曉起程,彼此互相囑付,俱不消細敘。   單說蔣雲回去,連夜整理酒肴,顧了船只,並那趙雲山,一齊邀過舟中,慇懃相勸 ,直送至秀州始別。正所謂: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客情。   要知趙相去後如何?下回自見。 第二回 假肝膽蔣佛哥禪室偷香   詩曰:   浮生能得幾多時,須學楊公畏四知。   綦縞足娛休妄念,不漁美色是男兒。   當下趙雲山、趙相,過了自己的船,前往蘇州進發。按下不題。且說蔣雲,自從見 了馮氏,時刻想念不忘。到得結義之後,雖則每日相見,怎奈趙相是個不出門的主顧, 那馮氏又極貞慎,憑你著意慇懃,微言挑撥,並不肯輕露半點笑容。以此只得眼飽,無 由著手。   那一日直送趙相,到了秀州分別。一路回來,心下暗暗歡喜,不住的想道:「縱使 馮氏心肯,有那王氏礙眼,畢竟未易就諧好事。不如先把王氏撳倒,那雌兒就是我手中 物了。」算計已定,只等船到岸邊,先去回復了王氏。才進家裡,收起盤盞,打發了船 家,就去買了一尾鮮魚,一隻大雞,一盤茶食,著令渾家楊氏巧姑,打從後門送到王氏 家裡來。王氏婆媳,殷殷致謝,就把雞魚整理,留著巧姑,吃了夜飯,一同送他回家。 巧姑又將婆媳留住吃茶,盤桓至更餘天氣,蔣雲親自點燈送轉進入門內。低聲囑道:「 沒有男子在家,須防小人暗算。倘有什麼響動,只宜側耳細聽,切不可就說是貓鼠。」 王氏道:「多謝好話,夜深了,去罷。」蔣雲走了四五步,復又轉身喚道:「油雖貴, 須要點著一盞燈兒,也覺膽大些。」王氏從樓上應道:「曉得了。」自此蔣雲每日間, 只在趙家走動。早間缺柴,就去買柴。晚上要酒,就為打酒。王氏十分歡喜,親做一雙 鞋襪,送與蔣雲,蔣雲把來放在家裡。過了兩日,王氏問道:「我做的鞋襪,怎麼不穿 ?想是做得粗糙,不中你的意麼?」蔣雲道:「蒙娘厚恩見賜,只宜簇新珍藏笥篋,以 便時時須戴,豈可放在腳下踹著。」又一日,蔣雲拿了一匹綿綢,央著王氏裁剪,故意 把那尺兒掉在地下,假做尋尺,將王氏的腳尖,捏上一把。王氏笑道:「你錯了,那根 不是尺兒,為何倒捏了我的腳尖。」說話的,若是王氏果係貞潔,此時就該發話,使蔣 雲沒意思,也便絕了他的邪念。怎反說是錯捏,豈不是明明有意的了。原來王氏,年雖 三十五歲,姿容白嫩,倒像三十以內的。自從守寡,已經八載。既當久曠之際,又值一 個光棍後生,終日在家,娘長娘短,肉麻親熱。不要說王氏,就是貞節婦,只怕也著了 邪魔。倒虧馮氏做人正氣,在旁礙眼,不便勾搭。閒話休提。   且說王氏,為因自己的生辰已近,要請觀音庵尼姑,喚做靜照唸經。預托蔣雲,置 備蔬果香燭等物。蔣雲暗喜道:「只在這尼姑身上,便可以成就我的好事了。」遂將銀 二兩,即日到庵,送與靜照,要他如此如此。   原來靜照雖入空門,卻慣會與人做那馬泊六的。見了一錠雪花細絲,滿口許允道: 「不勞居士費心,只憑我三寸舌,包你成就。但事諧之後,還求重謝。」蔣雲笑嘻嘻的 應了一聲,即作別而回。當日午後,靜照一逕走至趙家,見了王氏,嘻嘻笑道:「別來 未久,不覺尊容比前愈加肥嫩了許多,想是喜氣沖沖,以致精神旺相。」王氏歎口氣道 :「窮居孤寡,有甚喜來。」靜照道:「聞得大官人與蔣居士結為弟兄,得人扶助一喜 也。又聞大官人出外為商,必獲厚利,二喜也。目下更值壽誕伊邇,三喜也。還有意外 之喜,難以枚數。」王氏笑道:「多謝師父,但知我的喜,怎知我憂柴憂米,支持門戶 ,若不可言。日來正為賤誕偶臨,已買下些香燭,意欲屈請賢師徒二位到舍,唸經一日 。尚未專人相約,誰想順風兒吹得來。」靜照道:「我亦正為此特來相請。若到宅上, 打攪不便。不如齎了香燭,光降荒山,待與家師靜悄悄的多誦幾卷經,倒覺省便些。未 知尊意若何?」王氏道:「如此甚好,至期容當早起叩剎。」遂欲具齋相款,靜照推謝 而去。只因此一來,有分教:   壽辰翻作鴛鴦會,尼剎新開方便門。   到了那一日,王氏清晨梳洗,留著馮氏在家,同了蔣雲,並蔣雲家裡一個小廝,拿 了香燭蔬果,來到尼庵,周圍一看,果然好一所幽雅禪室。但見:   門外水浮綠藻,籬邊煙鎖垂楊。   只有白雲一片,時同野鶴迴翔。   當下靜照接進殿上,只見佛座前燭火輝煌,香煙繚繞。那師徒兩個,早已念完了一 卷藥師經。王氏向佛參拜禮畢,老尼就來邀進房內吃茶。靜照道:「蔣居士也到裡邊, 一同吃了茶罷。」王氏道:「多謝師父,總沒有外客,只該一處同吃了。」既而早飯已 過,靜照與老尼,自在佛前誦經。蔣雲領著王氏,四圍閒看。每每將些風情說話勾引。 王氏只是笑而不言。停了一會,靜照又來催喚吃齋。等得王氏和著蔣雲,進入房中,靜 照道:「二位且請寬坐,待我去佛前添了香燭,再來奉陪。」轉身向著蔣雲,丟了一個 眼色,遂將房門反掩而去。蔣雲帶著笑,走近王氏身邊,雙膝跪下道:「這段苦情,娘 可得知麼?「王氏便將肩上打了一下,帶笑罵道:「活賊囚,你的歹意,我久已猜著你 了。只是這個所在,怎麼使得。萬一靜照闖將進來,卻不要羞死了人。」蔣雲道:「實 不相瞞,這個靜照,也與我相處的,故把房門反鎖而去,明要撮合爾我的好事。倘獲娘 肯見憐,感恩不盡。」當下王氏已是慾火難按,憑著蔣雲抱到禪榻之上,解開裙帶,霎 時間雲雨起來。一個是輕薄少年,一個是久曠孀婦,正如乾柴烈火,自然盡興極娛。不 覺香汗透衣,芳魂欲失矣。曾有一詩,單罵蔣雲的負義短行。道是:   神前枉結弟兄盟,人面那知是獸心。   可惜維摩清淨地,卻將禪榻恣姦淫。   且說蔣雲,自在尼庵,得遂奸媾,滿心歡喜。以後不隔數夜,捉著空兒,即踅到王 氏房中,雲情雨意,十分濃快。只是婆媳兩個,臥房只隔著一層板壁,憑你做得隱瞞, 未免淅淅索索,有些響動。那馮氏伏在壁上,子午卯酉,早已一一聽得仔細。況兼蔣雲 ,實欲假途伐虢,既得與王氏通姦,便覺膽大。每每見著馮氏,捏手捏腳,戲言挑撥。 馮氏又不敢聲張,只好暗暗氣惱。   一夕,雲雨畢後,王氏摟著蔣雲,低聲說道:「雖獲與你綢繆數夜,唯恐隔壁聽見 ,曾沒有一遭像意。就是說話,也說不得一句兒,這卻怎處?」蔣雲道:「便是這樣幹 事,我也甚覺氣悶。今後就放蕩些,料想不妨。」王氏搖首道:「這個怎麼使得,倘被 聽見,教我怎樣嘴臉。」蔣雲笑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任你做得隱藏,只怕瞞不 到底。倒不如拖在渾水,塞住了他的口,就使日後兄弟回家,也還可乘間往來,不致與 你斷絕。」王氏沉吟了半晌道:「這個意思,倒也不差。只是太便宜了你。」兩個說得 興濃,又雲雨一次。以後蔣雲搭著馮氏說話,王氏便遠遠的閃了開去。自古道:「上樑 不正下樑參差」,那馮氏雖極正氣,怎當蔣雲日逐引誘,到得睡時,又聽著些淫聲謔語 ,情慾久疏,熬煎不過,怕不走了邪路。那蔣雲又胡謅哄道:「昨日有人自武昌回來, 說在同寓中有個姓趙的朋友,與一妓女留戀,虧折本錢,回家不得。我想此去湖廣路程 不多,況且糴米是一件極易的交易,為何耽擱許久,杳無音信。或者果有此事,亦未可 知。」馮氏聽說,也不辨真假,就懷著醋意。心下轉道:「他就在外作樂,並不顧我, 我又何必苦苦的守著他。」原來婦人家,隨你貞慎端方,偏是那妒心最重。當下馮氏念 頭一轉,對著蔣雲就有幾分好意。王氏在旁,又絮絮的說著蔣雲許多好處。   一日,偶然談起西廂故事,馮氏道:「崔鶯是個失節之女,說他甚的。」王氏變色 道:「男女之間,大欲存焉,你看世上婦人,那不失節者能得幾個。只要擇人相處,不 致淫濫,也就夠了。那個馬兒不吃草,這樣滿話,是說不盡的。」馮氏低著頭,便不做 聲。當日傍晚,蔣雲買了一尾鮮活青魚,拿進廚下。恰值馮氏獨自立在灶前,蔣雲道: 「聞得嬸嬸愛吃鮮魚,特買得這一尾,把來與嬸嬸做夜飯。」馮氏道:「有甚好處到了 伯伯,只管要你費鈔。」一頭說,一頭伸手接魚。蔣雲隨手,就將那雪藕相似的玉腕, 捏上一把。馮氏含著笑,佯做不知。蔣雲覺有幾分光景,心下暗喜,就把些閒話鬼諢了 一會。只見馮氏低著頭,兩手托在腰眼,急急的走上樓去。蔣雲隨後潛步而上,伸首看 時,原來馮氏為著小便要緊,進得房門,開了便桶的蓋兒,朝內就坐。及至撒完了尿, 掀起那肥肥嫩嫩的屁股,拈紙揩抹。不提防蔣雲站在背後,看了好不動火,連步向前, 攔腰抱住,急得馮氏雙臉漲紅,低聲喝道:「青天白日,這是什麼勾當。我若叫喊起來 ,只怕喪盡了你的體面。」蔣雲道:「我愛嬸嬸十分標緻,若能親近玉體,死亦甘心, 何況體面。」馮氏又再三哀懇道:「既要如此,須放了手,待夜間來和你同睡。」蔣雲 笑道:「只怕你騙脫了身,就要變卦。」馮氏道:「若我翻悔,不得好死。」蔣雲才肯 聽信,雖即放開。褲腰尚未穿上,露出那嫩鬆鬆的話兒,已被蔣雲摩弄了好一會。   那一夜,巫山有路,果然成就了雲雨之夢。正所謂:   水性婦人難保節,貪淫男子會偷情。   蔣雲既把馮氏一並勾搭,每夜婆媳兩個,輪流淫媾,自此進出,益無忌憚。雖則被 窩中做事,怎瞞得隔壁對門幾家鄰舍的耳目。那做裁縫的董近泉,常把微詞取笑,思欲 起發蔣雲的酒吃。蔣雲若是一個知事的,就請他吃了一杯,也免日後多少是非。只因自 恃衙門走動,結識紳衿,眼裡那有董裁,怎肯費著東道。近泉見不招攬,心下憤憤不悅 ,只等趙相回來,指點捉奸,且按下不題。   再說趙雲山同了趙相,自從起身去後,一路無話。到了湖廣省城,投入牙行,正欲 置貨,忽因小釁鬥毆,犯了一頭假人命。趙相雖幸從寬擬杖,卻因雲山陷入囹圄,日常 送飯,還要與他衙門打點。自六月初旬到彼,直至九月終,囊資罄盡,方獲審豁。兩個 怏怏失意,只得收拾起程,連夜趕回,已是十月中了。先到雲山家裡,放下行李,雲山 取出碎銀一包,付與趙相道:「雖是你我晦氣,遭了這場屈官司。然兄是折不起的,怎 教你費盡而歸。可將這幾兩碎銀,回家使用。待我催討帳目,再借些與兄作本。」趙相 因以離家日久,記念母妻,巴不得一步跨到家裡。急忙忙接放袖中,背了被囊,作別而 歸。到了自家門首,時將亭午,門猶扃閉未開。連連彈叩數下,裡面婆媳兩個,因與蔣 雲鬼混了一夜,睡到巳刻起身,正在梳洗。忽聞門上敲響,側耳細聽,知是趙相回來。 不覺吃了一驚。說話的,你說錯了。大凡久出乍歸,室家相會,自有一段躍然欣喜之狀 ,為何倒說吃驚?只因心下虛怯,雖欲勉強裝出笑容,怎奈忸怩情態,終不能掩。就是 做客回家,少不得僱人搬運貨物,熱熱鬧鬧,也有一番得意光景。卻因趙相犯了官司, 資本喪盡,雖則到家,神氣消沮,不覺垂頭歎息。當下相見畢,王氏就盤問道:「你為 何羈留湖廣,直到今日才回?置得什麼貨物?何不令人搬取到家?」趙相便把前後事情 ,備細說了一遍。馮氏道:「我不信,偏有這樣橫禍。你莫非在花街柳巷,迷戀娼妓, 折了本錢,反捏這無影的話兒,歸來搪塞。」趙相正欲分解,忽聞門響,卻是蔣雲時來 探望。趙相慌忙延入,再三致謝。蔣雲道:「適間偶在路上,遇著趙雲山,始知賢弟已 經回府。又聞在彼遭了一場屈事,此真意外之變,殊可扼腕。然亡羊補牢,未為晚也。 賢弟前程遠大,亦何必以此介懷。」趙相連聲歎息道:「小弟是個失時落運的人,料想 決無好日。」說罷,又把些閒話敘了一會,連忙置備魚肉酒果,燒個利市,就把來請著 蔣雲。   當晚,飲酒中間,婆媳兩個相繼出來,帶著笑,連連斟酒相勸。趙相心下就有幾分 猜疑。到得睡後,雲雨之際,馮氏反若勉強迎接,並不像往時有許多貪戀歡喜情狀。及 至事完,又只管稱贊蔣雲的好處。趙相十分不快。將到黎明,即起身梳洗,遍向鄰居探 望。落後才到董裁家裡。董近泉一把拖進店後,揖畢坐下,問過寒溫,董裁道:「自從 大官去後,瞬息半年,使我兩口兒時常掛念。誰想晦氣,折了本錢,家內又沒人照顧。 老朽雖你緊鄰,各自門各自戶,怎好管得。今後大官切不可再要出去,早晚有人來往, 亦須防察。後生家,體面是要緊的。這是老朽的好話,休得見怪。」   趙相聽了這一番言語,益覺怏怏不樂,遂即起身回到家裡。恰值趙雲山同著幾個心 腹朋友,設酒在白龍潭船內,要與趙相解悶,遣人相邀,立等同去。趙相不能推卻,即 時迤邐出城,來到船中。早飯已備,飯後把那象棋,略略消遣了幾局。時未過午,將酒 飲起,直至黃昏始散。趙相已是十分沉醉,一路踉蹌而歸。將次到家,偏那心上的事兒 ,卻又記得明白。遂不向前門,竟悄悄的打從後門而來。伏在門上,側耳聽時,蔣雲果 然在內說話。初時模糊,聽不明白,只聽得落後兩句道:「撞著了不好意思,我向後門 去罷。」趙相此時,酒已全醒。不覺怒從心上起,正欲敲門進去,猛聽得門栓一響,裡 面蔣雲又闖將出來,兩個劈頭一撞,趙相立腳不住,竟是翻身一跤。蔣雲認道是鄰舍人 家聽他動靜。勃然大怒,竟把趙相按在地上,著實打了數拳。恰好婆媳兩個,把著燈盞 送出。聽得有人跌倒在地,連忙移火一照,卻是趙相。驚得蔣雲放手不迭,飛步而去。 王氏馮氏慌忙出來,把趙相扶起,攙到樓上臥房,和衣睡倒。婆媳兩個重又下樓,收拾 碗盞。停了一會,只聽得連聲喚茶。馮氏急忙泡了一碗,拿上樓來,雙手遞去。趙相睜 圓雙眼,接茶在手,向著馮氏,就是劈面一擲。幸得連忙閃開,那只碗兒,跌下樓板, 打得粉碎。馮氏道:「好好出外半年,本錢雖折,卻會撒起酒風來了。」趙相大怒道: 「會養漢的賊淫婦,我且問你,方才從後門出去的,是那一個?」馮氏道:「啊呀,好 不胡說,你自家吃得爛醉,跌倒在地,我與婆婆兩個,扶你進來,卻有何人出去,你莫 非眼花了。」趙相厲聲罵道:「賊淫婦,你這養漢的事情,我已備細曉得。只在早晚間 ,少不得把你這賊淫婦,處置一個死。」一頭說,一頭伸手把馮氏的頭髮,一把揪來, 撳在身底下,提起拳頭,一口氣打上五六十拳。王氏還在樓下收拾,聽得馮氏連聲叫喊 ,慌忙上樓,和身勸解。怎奈那把頭髮緊緊捏住,再拆不開。王氏急了,把趙相的手腕 ,咬上一口,才得放鬆。馮氏得脫,竟一溜煙奔到樓底下去了。趙相愈加惱怒,又欲趕 到樓下來打,王氏將身攔住不放。趙相道:「我自打那會偷漢的賊淫婦,好扯淡,誰要 你勸。想是你與他做一路的了。」只這一句話,打著了王氏的心窩,便插胸跌腳,放聲 大哭道:「好一個沒廉恥的烏龜畜生,我做娘的在家熬苦受淡,巴不得一日的飯做兩日 吃,你卻把二百兩細絲出去,不知怎麼樣弄完了,剛剛剩得一個被套子回來。我不埋怨 你也夠了,你反平白地生言造舌,捏出無影無蹤的話兒來屈陷人。就是打老婆也罷了, 怎麼連我也拖在渾水內。我自你十二歲上守寡起,直到如今,你見做娘的偷著幾個漢子 ,曾親眼撞過幾遭。你這忤逆畜生,說出這樣話兒,只怕要死快的了。」千畜生,萬畜 生,足足罵了更餘天氣。趙相和衣睡在?上,又惱又恨,等到曉鐘初動,就起身出門, 走到趙雲山家裡商議。不知王氏起來,更有什麼話說?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墮煙花楊巧姑現償夫債   詩曰:   上有青天在,何須巧用心。   花開宜對酒,月滿且彈琴。   我婦雖荊布,彼姝有?砧。   豈無思慕意,首惡重姦淫。   且說趙相出門去後,漸漸天色將明。王氏亦即起身下樓,遍尋馮氏不見。走到後門 一看,卻是半開半掩,惟恐一時氣惱跳入井中。便把一根曬衣的竹竿兒,放向井內撈撥 ,卻並無影響。王氏心下十分著急,慌忙走到蔣雲家里計議道:「短命畜生,天尚未亮 ,就起身出門,不知又到何處去了?誰想媳婦又遍尋不見,這件事怎處?」蔣雲道:「 人是決有下落的,不消憂慮。但這件根由,必係趙雲山曉得你家有些湯水,故既把他二 百餘金局弄完了,昨日又來請去吃酒,決定還有什麼局面做出來。惟恐你不肯,遂生起 這個風波,吵鬧一場,使你不好開口。就是那件事情,即使有人搬弄是非,常言道捉奸 捉雙有何把柄。據我的主意,必須到縣告了忤逆,把他懲責一番,下次便不敢違拗。不 然,長了他的志氣,將來必致自由自主,不放你在眼內,還要被那趙雲山局騙,你我亦 從此斷絕了。」王氏點頭道:「你的主意不差,快替我寫下一張狀子,我就到縣裡去來 。」蔣雲道:「這張狀子,我卻不好寫得。我有一個朋友,住在縣前,喚做唐子山,你 只消到他家裡,央他寫了,就要他指引進去。此時官將坐堂,事不宜遲,作速入城為妙 。」王氏連忙回來,取出一個舊包頭,齊眉兜裹,將門鎖閉,央著鄰近一個賣花的孫媼 作伴,自去赴縣告狀。不題。   再說蔣雲,打聽得趙相的丈人,喚做馮伯元,住在東察院前橋南台下,一逕走到馮 家,向著伯元道:「小姪無事不敢輕造,因有一件冤屈的異事,特來報聞老丈。自令婿 趙君甫遠商楚地,令愛在家,足跡不出中門,鄰裡罕見其面。誰料令婿直至前晚始歸, 帶去的二百餘金,決在青樓迷戀,以致花費一空。在令愛不悅之意,未免有之。豈想令 婿以此銜恨,昨晚在白龍潭飲酒醉歸,霹空將一件姦情事體,冤陷令愛,自黃昏時打起 ,直至二更,致令愛氣惱不過,於半夜開門走出,今早遍尋,杳無下落。據令親母說起 來,遍身都帶著腫,頭髮去其半,十分冤慘,令聞者莫不酸鼻。他夫妻反目,原與姪輩 無干。設有人命不測,必致累及鄰舍,為此特來相報。」馮伯元聽罷,禁不住撲簌簌流 下淚來道:「老漢年近六旬,只有這點骨血,卻被畜生如此凌賤。料想半夜出門,萬無 生理。老漢即當告縣究償,豈肯干休。幸蒙吾兄仗義相報,感德不盡。少頃狀上,就欲 借重尊號,做一證見,未知可否?」蔣雲道:「小姪因以鄰居,不得不來相告。若進狀 詞,還望老丈斟酌。設或令愛無恙,仍係兒女至戚,何可以一時之氣,傷了日後翁婿之 情。」說罷,正欲起身作別,忽見一人汗流滿面,也來報信,其言與蔣雲所說,一一相 同。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也是蔣雲央來,冒認鄰舍相報的。當下馮伯元,登時寫了狀子 ,奔到華亭縣來。恰值知縣坐堂,王氏告准,已差人把趙相拿到,正在審問。說話的, 你說錯了。怎麼堂上狀詞,這般容易就審。原來告忤逆,與別樣訟事不同。別樣訟事, 須要投文聽審,耽延時日。若使差人受了賄,還可以寢捺擱起。惟有忤逆不孝,立刻差 拿,就要開劈的。當下知縣,先叫王氏,細細的問了一會,就喚趙相上去說道:「你拿 了二百兩銀子,出外半年,不惟不趁利,反剩得一雙空手而歸,明明就是一個不孝了, 況且到家兩日,就酗酒凌妻,為母親的自應正言規勸,你反出語無狀,似此逆親背本, 其與禽獸,相去幾何?」趙相方欲訴辯,那知縣早已掣簽四根擲下,兩邊皂隸一聲吆喝 ,就把趙相拖翻在地。可憐嬌嫩皮膚,何曾受杖。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知縣又喚 王氏吩咐道:「不孝忤逆,本縣向來痛惡。本該立斃杖下,姑念你丈夫早喪,只存此子 ,薄施懲責,以儆將來。你也要盡心教導,勿使有虧慈愛。」說罷,就叫趕出。   此時,馮伯元已站在月台上,等得審完,奔進卷篷,連聲叫屈。巡風的慌忙攔阻, 早已跪在案邊。知縣接上狀子一看,又是告趙相的。便吩咐原差,速把王氏、趙相帶轉 ,厲聲喝問道:「你把妻子打在那裡去了?現有馮伯元以人命告你,這怎麼說?」趙相 道:「小的把妻子打是打的,以後妻子下樓去了。小的被著母親攔住在房,到了五更時 分,就起身出門。其實妻子不見情由,尚未曾曉得。」知縣隨又掣簽,速喚兩鄰來問。 不多時,眾鄰舍二十餘人,俱到堂上,一齊跪稟道:「昨夜更餘時分,趙相夫妻廝鬧, 眾排鄰通是聽得的。若問馮氏去向,果係今早王氏尋喚,方才曉得,其實不知下落。」 知縣一時難以審究,便把趙相收監,以俟緝著了馮氏,另行掛牌候審。   發放已畢,眾人各自散去。只有趙相,帶著兩腿鮮血,進入監門。到了獄堂之上, 禁不住淚流滿頰,一堆兒蹲倒在地。牢頭禁子,都來問起根由,亦為之憐憫歎恨。忽聽 得監門首連聲叫喚,卻是趙雲山,帶著一個小廝,拿了一壺酒,幾碗魚肉,進來慰問。 趙相一時氣憤填胸,帶著兩行珠淚,剛舉箸夾持一塊肉,忽又發昏暈倒。趙雲山再三撫 慰道:「賢弟既已當堂受責,諒尊慈決已解怒。就是尊閫,自有下落,指日就應釋放, 何消如此憂苦。」又向禁子李敬叮囑道:「這趙大官,乃是無妄之災,暫行監禁,須比 不得別樣罪犯。我有白金一兩,你可拿去買些福物,大家吃碗酒兒。更有二金送與足下 ,全仗每日間,用情照顧。倘有人來見你,要你把他謀害,這卻斷乎不可。設有什麼風 吹草動,都要與你計較。」李敬滿面堆笑,唯唯應諾。因此趙相在獄,不致十分受苦。   且說王氏,初意不過要把兒子當官儆戒一番,誰想弄假成真,把來監禁在獄。那媳 婦又遍處訪問,影跡無蹤。每夜獨自上樓,睡在?上,翻來覆去,自嗟自歎,十分懊悔。   一日早起,又走過去與蔣雲商議。蔣雲道:「除非把些銀子送官,就可保出。」王 氏便將衣飾珠翠等件,約有四十餘金,一齊交付蔣雲。蔣雲把來付與巧姑收拾,卻去見 著李敬道:「早晚間,若把趙大安排處死,謝儀十兩,決不爽信。」又去尋見馮伯元道 :「令愛一事,經今半月,尚無蹤跡,必係屈死無疑。若不具訴稟縣,作速拷究成招, 將不使令愛含冤於九泉之下。」馮伯元慘然道:「老漢為欲訪問一個真確,是以遲遲未 訴。幸蒙賜教,足見厚情。日後聽審,還求公言扶助。」蔣雲唯唯而去。   那馮伯元,果於當日,就進了一張投狀,少不得編審掛牌。知縣重弔一干人犯,當 堂鞫究。又把   趙相打了二址,套上夾棍。趙相死去復甦,哀哀哭稟道:「老爺就要夾死小的,倒 也情願。若要究問妻子去向,實係不知,教小的怎好招認。」知縣也覺慘然,便叫放了 ,仍行監禁,另候復審。當下王氏親見趙相受刑,心下十分疼痛。回到家裡,把蔣雲埋 怨道:「我央你把那衣飾變賣送官,你道已經送進,為何得了賄,反加極刑。」蔣雲道 :「官若不得你的東西,今日就要拷打定罪,怎肯朦朧寬緩。只是官雖用情,還要根頭 叫絕。那馮伯元處,決要與他說明才好。」王氏就向篋內,撿出十畝田一張文契,交付 蔣雲,著令變價,把與伯元買息。蔣雲賺得文券到手,即往鄉間,著租戶另立認契。又 往見顧敬道:「前番趙君甫的那紙借票,小弟抄出一張還彼,那原契尚在弟處。如今君 甫犯罪繫獄,其母寡婦身邊,頗有財帛。兄若同著幾個弟兄,到他家內吵鬧,那寡婦必 來尋著小弟,就好從中處還所處之物,願與吾兄均剖。」顧敬欣然道:「承愛敢不領教 。」登時糾率數人,到門喧嚷。王氏一時著忙,果即央求蔣雲調處,把那椅桌器皿,准 折償還。只這一番,又費了十餘金的傢伙。自此,王氏憤?日深,飲食少進,不上一月 ,懨懨成疾。到了臨死那一夜,切齒怨恨蔣雲道:「若非此賊,我一家怎有今日。」遂 大叫一聲,嘔血數升而死。曾有一詩,單把王氏歎惜道:   子陷囹圄媳未旋,誰知恩愛作冤愆。   當時若把春心鎖,豈至含羞向九泉。   王氏已死,不消細說。單表趙相,自從冤繫,倏忽半年。雖經幾次勘問,那馮氏並 無著落,竟成疑獄。忽一日,本縣監下一個糧房外郎,喚做周青霞。為人輕財好友,極 有義氣。在獄數日,單與趙相意氣相投。一日趙相作東,請著青霞飲酒中間。周青霞備 問所以被罪之故,趙相便把前前後後,備細述了一遍。周青霞慨然歎息道:「原來吾兄 蒙此不白之冤,使弟聞之,五內皆裂。」隨即低首沉吟了一會,又問道:「尊閫姓馮, 那乳名可喚七姐?狹長面兒,左手臂彎曾有一個黑痣的麼?」趙相泫然下淚道:「拙荊 果係排行第七,左臂有痣,不知仁兄怎麼曉得?」周青霞連忙取過酒壺,斟一大杯,遞 與趙相道:「既係不差,則尊閫現在,吾兄釋獄有期矣。可喜可賀。」趙相聽罷,不勝 驚喜道:「仁兄既知拙妻所在,願乞指示,生死不敢忘德。」周青霞道:「小弟有一敝 友,喚做沈球仲,住在上海縣,離城十里,地名叫做李家村。弟於半月前,曾經到彼, 蒙敝友款留至晚,對弟說道:『此間有一麗人,吾兄欲得一見否?』弟即詢其名色。敝 友道:『此女非青樓所比,乃良家婦也。姓馬名喚二娘,因以夫陷獄中,暫時寄托此地 李惺吾莊上。既係妙齡,更有傾城豔色,只是索價頗高,非相知亦罕得見其一面。』小 弟聞而心醉,即浼偕往。既而敝友辭歸,弟即留宿,至夜深時分,此女哭向弟道:『妾實 嫡姓馮,乳名七姐,丈夫趙相,成親甫得一年,禍被蔣公度局騙至此又逼妾做此道路。 郎若倘能報得一信,沒齒沾恩。』弟憐其污陷,彼時曾許救援。豈料抵舍之後,忽因漕 務被累,今幸與兄談及。事既吻合,則為尊閫無疑矣。」   趙相就問:「拙妻既在彼處,計將安出?」周青霞道:「弟即為兄寫一呈詞稟縣, 就托小價周孝,認作干證領拘。但少一個抱呈人,這卻怎麼處?」正在計議,恰好趙雲 山進來探望。趙相備告其故,趙雲山欣然道:「抱呈不難,小姪趙元可托。」周青霞登 時寫下呈詞,付與雲山。又寫一書,囑托經承,著令即日出牌,移關上海。其事不消細 敘。   單說差人,去了兩日,只帶一個管莊人李太回復。知縣備細鞫問,李太道:「小的 莊上,並無馮氏,只有家主李春元,於數月前,曾將一個蘇妓馬二娘,留住半月,只今 回去已久。忽蒙差喚,家主有一名柬,拜上老爺,尚要自來面說。」知縣便把李太發回 ,又將趙相打了二十。干證周孝,也是十板。趙相回到監內,愈加氣苦,放聲大哭,周 青霞反覺不安。自此無話。   又將月餘,周青霞釋放出獄,與趙相作別道:「只在五日之外,小弟決要訪一實信 ,再來相報。」及至第六日傍晚,周青霞果然來到獄中,笑嘻嘻的對著趙相道:「今番 小弟到彼,再四訪問,始知又換了一個所在,已有著落。適才見了趙雲山,約定明早具 控,特來報知吾兄。俟尊閫一到,就要對理鳴冤。」趙相聽罷,不覺流淚道:「多謝吾 兄,熱腸超救,豈不知感。只是小弟狗命,應沉獄底。萬一仍舊拘拿不著,豈惟有負雅 愛,更使小弟徒受一番血杖耳。」周青霞變色道:「此番小弟自為證見領拘,決無錯誤 。況一片熱心,無非憐爾夫婦,一作羈囚,一為娼妓。所以拋了正務,不憚遍行訪實, 豈兄反不能相信耶!」趙相慌忙雙膝跪下道:「蒙兄如此用情,誓作犬馬相報。」當下 週青霞出了監門,就約准了趙雲山,並把董近泉一齊邀到普照寺內,酌議狀詞。把蔣雲 做了頭名,李太第二,現窩馮氏的房主周順為第三,連著馮伯元、馮氏,共是五名被犯 。董近泉做了鄰證,依舊趙元為抱告。周青霞自己做了證見領拘,一一準備停當,只等 拘到了馮氏,然後另行各犯。   話休繁絮,不消十日,已把馮氏緝獲帶到。當日午後,知縣坐堂,就把一干人犯拘 齊聽審。先叫馮氏上去,拍案大怒道:「你這淫婦,為何背夫逃走,甘作娼妓,致令趙 相被告坐獄,從實招來,免受刑法。」馮氏道:「爺爺在上,容俟小婦人實訴冤情。那 一夜,氏被丈夫毒打情極,思欲投井而死。詎料開得後門,遇惡蔣三,站在壁邊竊聽。 見氏出來,便一把扯氏到家,對氏說道:『有甚大事,休要短見,不如依我,將你送到 一個親眷人家,暫住幾日,待把你丈夫勸解息怒,方好回來。『小婦人一時失了主意, 被惡徒誘信,即於半夜,喚了船戶方明,同妻楊氏將氏載到上海縣離城下鄉寄居李家莊 上。過了一日,惡徒始到莊,那時氏即欲歸。惡徒又說道:『爾夫被告忤逆,已禁獄中 ,且再消停,方可回去。』自後又將半月,惡徒乃同一後生錢選,下來對氏說道:『爾 夫已問重罪在獄,缺少使用,若得五十金送官,便可審豁。這個錢秀才,家私巨萬,如 肯依我,與彼相交,則丈夫可救,爾亦可歸』此時小婦人揣知惡徒意,號哭不從。豈料 惡徒與李太相謀,手持樹棍毒打,威逼受污,經今已有數月。計惡徒所得不下百金,只 此是實,伏乞青天詳察。」知縣又問道:「夫妻反目,乃人家常事,你何必就要尋死。 況與蔣雲無干,何故倚牆竊聽,你再據實說來。」馮氏便把趙相出外為商,蔣雲先奸王 氏,後又逼己行奸,自始至末,備細訴了一遍。知縣就喚蔣雲上去,微微冷笑道:「你 這奴才,既把他婆媳奸污,復又乘機誘匿,威逼為娼。似此窮凶極惡,真死有餘辜了。 」說罷,又喚馮伯元問道:「你怎麼不詳真假,輒敢以人命誑告,豈不聞法重刁誣,律 嚴反坐麼?」馮伯元慌忙叩頭道:「青天爺爺,小的翁婿,無有異言。也都是蔣雲報信 ,唆某告狀的。」知縣便叫趙相道:「你計前後,共打了多少?」趙相道:「計受老爺 恩責,共打了一百零五板。」知縣道:「既如此,那惡奴才,我也不打你多,只照趙相 ,打了一百零五板罷。」當下蔣雲自知罪重。並無一言執辯。雖則壯勇過人,剛剛打到 七十六板,已是氣絕身死。知縣又叫趙相問道:「汝妻業已身辱名毀,可即斷開?還要 完聚?「趙相泫然泣下道:「小的家事已盡,母氏又死,舉目無親,乞賜完聚罷。」知 縣便把李太、周順、馮伯元每人打了十板,分別擬罪。又喚馮氏道:「你這淫婦,本該 打你二十個板了。看你丈夫面上,姑免。」當下趙相領了馮氏回家,眾鄰舍都來慰問。 說起蔣雲,無不切齒痛罵。   以後,趙雲山將銀二百兩,借與趙相開個店面營生。馮氏亦追悔前事,勤苦幫助。 不上三年,仍掙了數百金家計。曾有一詩為證:   結義誰知反結冤,圜扉終日淚潸然。   若非天意誅兇惡,豈得明珠去復旋。   一日仲春時候,趙相到蘇販貨,就邀周青霞同去游泛虎丘。那周青霞年紀雖將四十 ,卻慣在花柳場中走動,揮金如土,到處就要盤桓游衍。以此虎丘游罷,就把趙相邀入 一個妓家。鴇嫗喚做褚秀,手下只有姊妹兩個,一喚來香,一喚雲倩。當晚二人進去取 銀一兩,著辦東道。四個人坐定,直飲至夜闌始散。周青霞要了雲倩,趙相攜著來香, 各自歸房。少不得解含羞之扣,吹帶笑之燈,雲雨綢繆,俱不消細敘。自此,一連住了 三日,趙相貨已置完,擬於次早解維。當夜更深時分,雲雨畢後,來香泣向趙相道:「 郎君籍係松江,妾亦彼處人氏。實良家女也。自墮火坑,已經二載。時刻思欲從良,苦 無可托。今幸薦枕於郎,辱蒙情愛娓娓。倘能出妾污泥,願侍巾櫛。」趙相因問道:「 賢卿既係良家,何致沉迷???就欲贖身,不知要價幾許?」來香道:「妾楊氏,名喚巧 姑,丈夫蔣公度,犯了重罪,被縣官當堂杖死。奈緣父母雙亡,禍遭旋惡為主,貪圖厚 利,賺妾賣歸褚母。曾有徽商,意要贖妾,因母索價百金,以致不果。今妾之私蓄,將 有一半。郎君倘得五十金之數,便可以攜妾同去矣。」趙相道:「此來雖有百金,奈因 交易已就。容俟歸去月餘,再來與卿商議。」來香臨別,又再四叮囑,唏噓含淚,若不 勝情。趙相心下暗暗嗟呀,以為天理報應,果然半點不差。回到家裡,即與馮氏說知其 事。馮氏力勸贖取為妾,又與周青霞、趙雲山計議,二人亦欣然相勸。其後月餘,趙相 到蘇,果費了六十餘金,竟把巧姑贖回。自此妻妾和順,並無半句說話。每每談及蔣雲 ,巧姑亦咨嗟不已。後聞馮氏已生二子,巧姑亦有一女。夫妻至今猶無恙云。 第四回 窮秀才十年落魄   詞曰:   縱抱長卿才,運也須來。只今何處覓琴台?舉世漫逢青眼少,玉韞珠埋。窮達信難 猜,不用傷懷。天公有意會安排。一旦齏鹽辭破甕,身近蓬萊。   ----右調《浪淘沙》   嘗謂人生在世,富貴貧窮,無不關乎命運。那富貴的,必至驕奢,驕奢已極,勢必 流於貧賤。那貧賤之家,必然勤苦,勤苦之後,自生富貴。總之循環流轉,都有一定之 數。所以古語說得好,朱門生餓殍,白屋出公卿。然以愚意看來,則又不然。無論富貴 貧賤,總要修德為主。若富貴而能修德,自應澤及子孫。所以古人曾有九世同居,三世 皆為宰相。然則富貴原可以長享,若貧賤而不修德,一味怨天尤人,憤憤不足,或凱覦 非分之福,或強求意外之財,豈知富貴未來,而禍已旋踵而至。那時節即欲求為貧賤, 而不可得。然則居乎貧賤者,不以勤苦為難,而以不濫為貴。看官,你道為何說此一番 議論?只因有一秀才,十年坎坷,偏能樂道安貧,竟得擢第春宮,聯姻宦族,直到了七 十歲,更有一番好運。且待敷演出來,以供那未得時的,展眉一笑。   卻說揚州府江都縣,有一個舊家子弟,姓金名宣,表字集之。早歲游庠,頗有文譽 。兼之詩詞歌賦,無不精通。就是先達名流,亦莫不推重以為士林翹楚。單有一件毛病 ,恃才傲世,遇著些不通子弟,腐爛文章,他便掉首不顧。若說起舉人進士,就如拾在 手掌之內。所以年交二十,不肯輕易議婚。   一日,同著幾個朋友,渡江至蘇,在虎丘盤桓了數日,復又泛舟直到武林,把那六 橋楊柳,三竺煙霞,到處游了一遍。將整歸橈,聽得杭人說道,於少保墓上,祈夢最靈 。即日就向於墳拜謁,題詩一律道:   亂鴉競噪夕陽中,為慕精誠拜謁公。   吾國有君憑一語,神京無恙賴孤忠。   血流西市功難泯,魂冷荒原爵始封。   下馬讀碑重歎息,蕭蕭碧樹起悲風。   金生題畢,隨又暗暗祈禱,懇求顯示終身。當夜睡去,直至五更時候,始見一皂衣 吏,向前稽首,持一小簡以付金生。接來一看,上有四句道:   黃金翻作石,遇假卻成真。   春風三十載,桃李更蟠根。   金生看畢,正欲扯住再問,忽見一人,把著玉杯一隻,擦身經過。金生誤把衣袖一 拂,那只杯兒落在地上,跌得粉碎。那人大怒道:「這只玉杯,價值百金,須要償我方 休。」金生正在慌急,忽聽得炮聲三響,那人道:「好了,都爺將次坐堂了。我與你同 去見那都爺罷。」就把衣袂扯住要走。金生死命一掙,忽然驚醒,時已東方微旭,想起 夢中之事,心下轉道:「我本姓金,卻說道黃金翻作石。下面三句,雖不能一一詳解, 只這頭一句,就非吉兆了。況且玉杯傾碎,亦豈有甚好處。難道我眼空一世,竟沒有個 龍驤鳳舉之日麼。」轉展躊躕,十分不快,即日僱舟回去。剛欲出關,忽聽得有人連聲 叫喚,仔細一看,卻是家人壽智。驚問道:「你怎麼也到這裡?」壽智背了包裹,便跳 過船來說道:「相公兀自不知,家中被著一伙大盜,於半夜間,明火執械,打從後門殺 入,直進臥房,把那金珠細軟,馨劫一空。到了次日,老相公心上一苦,遂即中風而亡 。只今已是二七了。為此老孺人特著小人,前來尋問,要催相公星夜回去。」金生聽罷 ,不覺大驚道:「離家剛只月餘,誰想禍事接踵。就是被劫,也便罷了,但不知老相公 的喪事,不致草草麼?」壽智道:「都是老孺人料理,雖不草草,也覺不十分加厚。」 金生著實痛哭了一場,連夜趕回。   到得家裡,其母石氏,又因傷感成病,臥不起。金生晝夜號哭,侍奉湯藥,不料日 重一日,漸漸氣喘痰升,金生看來,決難痊可,慌忙措備後事。及母喪之後,費用一空 ,到得出殯,就把住房典押。自此三載,終日讀著幾句死書。中饋既無內助,外又不諳 營運,把那房屋田園,賣得罄盡,遂致棲身無所,寄寓僧房。那一年,正值秋試,宗師 錄科,這一名科舉,是穩上有的。偏生作怪,直落在三等之末。要考遺才,又無盤費到 省。連連歎息道:「宗師批閱文字,可稱最有眼力,但不考我一個六等,不無遺憾。」   且說金生有一族兄,自幼出繼於謝氏,諱玄,表喚玄仲。平昔考試,不出三等之內 。金生每每輕薄他是「一生不曾見貢院門首」的。謝玄仲因此銜恨。不料那一科,竟獲 連捷,以庶吉士考入翰林。告假榮歸,一時赫奕無比。親族饋送禮物,闐門塞戶,紛紛 不絕。金生免不得也把著一個柬兒拜賀,坐在廳上,自飯時等起,直至日中方才出來相 見。金生未及啟口,謝玄仲便微微笑道:「我只道一生難見貢院,誰想這番僥倖。吾弟 乃是滄海遺珠,來科鼎甲,豈敢重辱賜顧。」金生默然,殊有羞愧之意,遂即起身告別 。自後落魄無聊,漸至衣食不充,只得到處飄流,賣詩為業。於時揚州府刺吏杜公,慕 其才名,差人請入後堂,令誦平日所詠這詩。金生隨口念著春日詠懷一律道:   惱殺嚶嚶鳥弄聲,春風忽又度江城。   未驅窮鬼書為崇,欲破愁城酒作兵。   十里問花尋野適,五更立月待詩成。   漫嫌舉世無青眼,自有文君識長卿。   杜公聽罷,艴然不悅道:「汝的知己須待文君,本府乃是揚州刺史,豈能識汝。」 也不留茶,竟自退入私衙。金生又討了一場沒趣,愈添煩惱。自此幾遞乞恩手折,俱不 肯准。幾番悵悔道:「誰想我如此運低,怎的不念別詩,剛剛詠著這一首,以致觸怒了 他,使我一發沒有指望了。」   忽一日,遇著觀音庵內一個長老,喚做悟凡。看見金生衣衫襤褸,不勝歎惜道:「 誰想老相公去世之後,相公直恁一貧至此。依著老僧愚見,還該處著一個館,不惟得了 脩資,兼可以努力攻書。似此東西飄泊,豈為長策。」金生亦喟然歎道:「我也意欲如 此,怎奈當時結社同學的,這些朋友,見我偃蹇無聊,惟恐有所干涉,都已遨遊遠避, 誰肯相薦。總有筆底煙雲,胸中錦繡,也濟不得這貧窮兩字了。」悟凡道:「相公既是 沒處安身,小庵雖則淡泊,盡可權時作寓。只是閒暇悉聽讀書,倘或老僧遇著施主們請 做佛事,那疏文對聯俱要仰仗大筆,未知可否?」金生慌忙謝道:「若得老師如此用情 ,實出萬幸了。」當日即使隨著悟凡到庵,做了不焚香的和尚,帶頭髮的書記。一住數 月,倒也相安無話。忽一日傍晚,聽得門上連聲敲響,悟凡慌忙啟問。只見一人身長面 闊,挑著一擔行李,走進門來。放下擔兒,向前施禮道:「小可乃是江西人氏,為有書 信一封要到太爺那邊投遞。因值天晚,欲向寶剎借宿一宵,幸乞俯允。」悟凡道:「論 起十方所在,極該如命。但屢奉憲司嚴禁,不敢容留。居士還到飯店裡去,倒覺穩便些 。」那人又再四懇求,決要借住。悟凡執意不肯。正在推卻,恰好金生踱出來,問起根 由,便從旁勸道:「老師父聽我說一個分上,我看此兄決是好朋友,就留他一宿罷。」 悟凡只得勉強留下。到了次早,那人臨去,又向悟凡說道:「些小行李,還望暫時寄頓 。我到府裡回來,就要去的。」誰想一去直到午後,竟不見至。看看又是黃昏時分,只 聽得人聲喧沸,卻是本府一班鷹捕打進門來,尋著那擔行李,便亂嚷道:「真贓已在這 裡了!」就把一根索子,套在悟凡頭頸,不由分說扯了   就走。那眾和尚都來埋怨金生道:「我們當家師父,原是執意推阻,誰要你多嘴插 舌,只管相勸。今日釀出這場大禍,卻教我們怎麼處。況你又不是個和尚道人,豈可久 住庵中。如今也要請便,省得我們打發,不好意思。」金生無言可對,不覺長歎一聲道 :「罷罷,總是我命運不濟,一時多口,累及你們當家的了。列位也不消發話,只在明 早,小生即當告別。」次日起來,尚在猶豫未決,怎當眾和尚又絮絮的催促,金生無奈 ,只得留詩一絕道:   自寄花宮僅一秋,誰知蹤跡又難留。   問餘此去攜何物,只有胸中萬斛愁。   且說金生自離了觀音庵內,恰似喪家之狗,無處可奔,忽遇著一個相好的朋友,邀 到家裡,整治肴酒款待,備極豐盛。金生因在庵中數個月的黃齏淡飯,巴不得把那魚肉 ,大嚼一飽。誰想坐下剛剛酒過三巡,忽聽得一片聲亂嚷,卻是隔壁人家火起,那主人 家驚得慌忙失措,連喚收拾,金生亦即踉蹌作謝出門。走不上三十餘步,回首看時,其 火旋即寢熄。不勝悵怏道:「我才推八斗,志激青雲,還指望箏漸脫,際遇將來。誰料 這一餐酒飯,尚爾消受不起。我生既已不辰,要這窮命何用。不如投水而死,倒覺乾淨 。」說罷淚如泉湧,就向江心一跳。正是:   獻賦莫酬司馬志,投江寧伴屈原游。   當下金生一時憤?,正欲投河,忽值背後有人,一把拖住道:「吾兄為著甚來,這 般短見。」金生回頭一看,乃是社友張赤城。便把自見杜太守以後,許多蹭蹬之處,備 細訴說一遍。張赤城再三寬慰道:「吾兄下筆妙天下,自應前程萬里。豈不聞傳說,版 築百里飯牛,何乃以小小挫折,遂爾輕視厥躬。非丈夫也。弟有敝戚盧翁,缺少西席, 容當一力相薦。不日就把關書送上,切不可再萌此意。」遂向袖中取銀二兩,遞與金生 道:「些須之物,與兄聊備目下薪水。若使館事一諧,來歲便可以穩坐讀書了。」金生 接著二兩白物,又聞薦館,恰像憑空掇上九霄,心境頓開,殷殷致謝而別。當晚投一朋 友陳子敬家裡過宿,欣然笑道:「小弟與兄,均係寒士,乃荷蒙雅愛,時時過擾,深愧 無以寸芹為答。誰想遇一敝友,慨贈二金,願與吾兄沽酒一壇,聊作竟夕之樂。」既而 飲至興濃,金生每每撫掌大笑。陳子敬再三盤問道:「吾兄今夕之興,較之往日,絕不 相同。以鄙意揆之,必有所遇,豈可以相知契友乃隱而不露耶。」金生乘著酒興,便把 途遇張赤城,蒙許薦館之事,細說一遍。因笑道:「我聞盧翁巨富,其館穀必盛,若能 坐得三載,那讀書之費,便可以不憂了。」原來陳子敬雖有家室,也是身同范叔之寒, 足躡蘇秦之履,正以失館為憂。一聞了金生所說,口雖答應,心下就懷著謀奪之意。到 得次日,急忙倩人作薦,許以重謝。那人就把關約,催促送過。金生猶在夢裡,日逐等 著赤城回報。   一日,又於路中遇著張赤城,再四埋怨道:「吾好意薦兄,事已妥就。誰料吾兄不 能隱密,致被陳子敬暗地倩人謀奪去了。失卻這樣好館,如今怎處。」金生大驚道:「 小弟恃著同學至交,所以披腹相告,豈意子敬如此心術不端,詎惟有負雅愛,實使小弟 絕了餬口之所。不知仁兄更有別路,可以薦拔否?」張赤城沉吟了半晌,便說道:「也 罷,吾有年伯蘇拙庵,昨已謝事回家,累次托弟覓一朋友,代寫往來書箋,吾兄既在落 難之時,不妨隱忍曲就,尊意如可,願即相薦。」金生連聲應諾道:「若得吾兄如此玉 成,異時倘有寸進,願圖厚報。」這正是:   甘為門下客,豈歎食無魚。   不知後來如何?且俟下回細說。 第五回 老閨女一念憐才   詩曰:   春風吹煞草花香,無那窮愁欲斷腸。   筆底漫誇文簇錦,樽前難博酒盈觴。   半生落魄同張儉,長鋏奚羞客孟嘗。   誰道侯門深似海,一番佳遇在東牆。   卻說那蘇拙庵,官至太常寺卿,年將耳順,告病在家,做人古怪執拗,平居無一笑 容。單生一女,名喚秀玉。只為遴選東?,那一年已是二十三歲,尚未受聘。當下張赤 城,因受金生之囑,再三力薦。蘇拙庵亦素聞其才名籍甚,滿口許諾。只是金生害著酒 癖詩狂,不修邊幅。雖則窮苦備嘗,故態猶在。卻遇著蘇拙庵是一個執古端方的性子, 頗覺不能相合。然蘇公為重著金生的才學,每每屈意下之。一日仲春天氣,蘇拙庵置酒 後園,同著一個內姪,喚做於三省,並接金生到園遊賞。原來蘇公這所宅子,前面靠著 大街,後面起造一所絕大花園,向東開扉一扇,扉外一條小徑,雖與大街相通,卻因近 田岸窄,盤轉路迂,所以人跡罕到。當下進入園來,周圍一看,但見膩紫嬌紅,鶯喧蝶 舞,果是十分繁豔。有詩為證:   若問園中景,園中景實奇。   桃花紅豔豔,楊柳碧依依。   水向幽亭繞,雲從畫棟飛。   卻憐春易去,隔夜訂游期。   三人就在竹邊亭內,布席飛觴。既而觥籌交錯,酒至半酣。蘇拙庵向著袖內,取出 花箋一幅,以示金生道:「這一首絕句,乃是小女遊園偶成俚語,雖非字挾珠璣,卻也 意含蘭蕙,吾兄向號大方,幸為斧削。金生接來看,那詩道:   妝女重插玉搔頭,欲到花前步更留。   春色不關女兒事,卻因鶯語上西樓。   金生細細的哦了數遍,連贊其妙。蘇拙庵道:「今日此飲,興亦不淺,吾兄何不步 韻一絕,以紀勝游。」金生不假思索,隨即口占道:   紅紅紫紫滿枝頭,春色爭從綠野留。   溲渤知慚充籠藥,也隨吟履到西樓。   蘇拙庵欣然笑道:「吾兄高才敏思,真足與七子頡頑,惜乎老夫朽邁,不能搜枯腸 以和雅作,將不為花神所笑乎。」自此,蘇拙庵待著金生愈加優禮,許以秋試錄科,決 當首薦。金生亦因見了秀玉之詩,不時思慕,又見蘇拙庵相待的情分,比前隆重,癡心 妄想,認作屬意東?。一日偶與於三省閒話中間,微露其意,要求三省代伐。誰知於三 省為著自己的才學甚淺,心下每懷妒嫉,巴不得尋著一件短處。那一日忽聽見要求姻事 ,暗暗歡喜。登時就向蘇拙庵,備細說知。蘇拙庵大怒道:「無恥狂生,絕不思忖,輒 敢這般輕薄。憑你什麼仕宦門楣,我也不肯容易就許,豈有虎女曾嫁著犬兒的麼。」遂 含怒進內,向夫人說道:「可笑那金集之,我好意憐他貧乏,收留代筆,他卻藐視我女 ,要求親事。似此輕薄太甚,俟其來時,我當面辱之。」夫人道:「既是一個狂妄之士 ,今後只該擯絕他罷了,何消動氣。」蘇拙庵便叫管門的吩咐,不許放著金秀才復入。   且說秀玉身邊有一侍女翠雲,聽著這番說話,慌忙走進繡房,一五一十述向秀玉。 秀玉便低聲問道:「還是那一個金秀才?」翠雲道:「就在我家代筆的這個酸鬼。癡心 夢想,反把老爺觸怒。連這只飯碗兒也打斷了。」秀玉道:「劣丫鬟,你也不要把他藐 視。秀才家若肯向上,少不得自有發跡之期。況聞此生才貌雙全,敢向我家求親,也是 一個抱負不常的了。」只因秀玉年已過時,未免因春惹恨,所以說著金生,便是這般殷 殷贊慕。閒話休提。   再說金生,自被那蘇拙庵擯逐之後,不勝憤憤道:「瞎眼老奴,那曉得憐才重貌。 只怕你招著我這樣一個女婿也就罷了。難道我金集之這般才學,中不得一個進士麼。」 遂立誓不從蘇拙庵門首經過,往往抄轉宅後小路而行。此時已是三月中旬,宗師發牌縣 考,遂有幾個朋友,邀著金生,同在一個庵內讀書。庵之左側,有一文昌閣,內供梓童 純陽二像。每日清晨,金生梳洗畢後,就去焚香拜祝。到了黃昏時候,仍復禮拜如初。 自此月餘,晨夕無間。那幾個同讀的朋友,俱暗暗竊笑道:「金集之這樣虔誠禱告,想 是要中今科的解元哩。」遂戲擬闈題七個,將一張黃紙,端楷細書,把來壓在香爐底下 。   一日早起,金生跪在案邊,細細的祝告了一會。抬起頭來,忽見香爐腳底,紙角微 露。慌忙取出一看,乃是七個題目。以為文昌所賜,心下暗暗歡喜。每日閉著門兒,坐 在房內,把那七篇文字,仔細精研,足足費了半月工夫,方才完構。那幾個朋友,無不 背面揶揄。金生卻自以為此番必中,鎮日把那七篇,咿唔朗誦。到了得意之處,每每手 之舞之,足之蹈之。時已府縣考畢,金生俱得取在前列。及至宗師出著兩個題目,曾經 窗下做過,一發得意。到了出案,果然拔在一等七名。俄而槐黃將近,那同社的幾個朋 友,也有取得科舉的,也有落在孫山之外,要去求考遺才的,俱紛紛然買舟赴省。單有 金生,並無盤費,遍向親友借貸,其如十處九空。看看到了七月中旬,尚無措得之路。 忽一日,打從蘇拙庵宅後經過,只見靠東兩扇竹扉,半閉半掩,走出兩三個美麗丫鬟, 笑嘻嘻的東張西望。見了金生,俱指手畫腳,向著竹扉裡面,說一會,笑一會。金生走 過了十餘步,復又掇轉頭來,看那丫鬟。不提防,一腳跨空,撲通一響,竟落在水溝之 內。連忙爬到岸上,已是半身都濕。那破夏布衣,帶了泥水,就像蓑衣著雨,一點點兒 滾下地來。金生自覺好笑,歎口氣道:「我滿望今科中個舉人,那知晦氣尚爾未絕。剛 把那丫鬟看得一眼,就罰我跌這一跤。若與他成了親事,不知還要怎麼樣哩。」正在自 言自語,只見那個丫鬟,走近身來,低聲喚道:「金相公,你的造化到了。俺家小姐適 才偶在扉邊閒望,親見你跌下水溝。俺們就說,你曾在我家與老爺代筆過的。為此小姐 一時間憐憫你是個飽學秀才,已到繡房裡面,把些東西送你。你且消停等著。金生聽罷 ,便著地深深一揖道:「敢問姐姐喚甚芳名?」那位小姐可會吟詩做賦?就是蘇老爺的 女兒麼?」那丫鬟道:「俺喚翠雲,前番奉著夫人之命,曾把一件舊錦被送你,難道就 忘記了。若問起俺家小姐,吟詩作賦,件件俱能,果是一個掃眉才子。你為甚也曉得麼 ?」金生正欲細問,忽聽得連聲喚道:「翠雲姐快來,小姐喚你哩。」金生便隨著翠雲 ,走近扉邊。只聞扉內唧唧噥噥說了幾句,便見翠雲拿著一封銀子,近前說道:「小姐 著我問你,可曾取得科舉麼?若有科舉,只今試期已近,聊奉白金二十兩,以為進京盤 費。須要作速起程,倘能奪得錦標回來,也不枉了俺家小姐一片好意。」金生再三謝道 :「小生雖獲僥倖,取了一名科舉,怎奈缺少資斧,以致狼狽莫前。忽蒙小姐這樣厚情 ,使小生因以福星所賜,而博得一第,此恩此德,沒齒難忘。煩乞小娘子致意小姐,願 求面謝一聲。」翠雲笑道:「俺家小姐,豈肯容易與人見面的。你快些去罷,省得人來 遇著了不好意思。」金生立定,要求面謝。只見左首扉邊,露出那羞花閉月的半個臉兒 ,向著金生秋波一轉,低聲喚道:「翠雲進來,掩了門罷。」金生急欲向前相見,那秀 玉已為群婢簇擁而退矣。遂回至庵內,取出那封銀來,拆開一看,都是雪花細絲,又有 素箋一方,上題絕句道:   文章枉得十年名,猶為饑寒錮此身。   月窟漫嫌天路杳,嫦娥應與桂花鄰。   金生看罷,不勝感歎道:「細觀詩意,小姐的芳心已見。但恐朱衣不肯點頭,則嫦 娥未易得近耳。」遂收拾起身,星夜趕至南畿,恰好遇著初九頭場。只見主考發下題目 ,四書三個,經題四個,與前時所擬七篇,一一相符。遂信筆錄出,毫不費力。心下愈 信以為文昌默佑,決中無疑。俄而二三場畢後,那表判策論,俱覺推敲盡意,文理精工 。到了月盡放榜,果獲中在十名之內。那同在庵中肄業的幾個朋友,見了題目,無不暗 暗驚訝道:「一時戲擬以與集之取笑,誰想弄假成真,竟有如此異事耶。」及至揭曉, 三報已捷,寄詩一首道:   只道神明無足信,誰知遇假卻成真。   鹿鳴此日承恩宴,羞殺同窗下第人。   金生得詩,欣然笑道:「雖為汝等戲弄,然安知非神明鑒我愚衷,陰遣相告耶。」 到得鹿鳴宴過,謝了房師,回至維楊。就有一個富戶金仲開,要求通譜,送著一所絕大 的房子,價值千金。遂豎立旗竿,收了幾對僕婦,登時門庭赫奕,饋賀紛紜。   當日,先去拜著蘇拙庵。蘇拙庵直到門外相接,滿面堆笑道:「向時讀著吾兄的文 字,就道是必中之才,誰想今科果獲高捷。詎惟鄉閭拭目,實副當寧得人之慶。」即而 茶過兩次,金生起身告辭,蘇拙庵一把挽住道:「老夫年近六旬,只生一女,雖云愚陋 ,頗有詠絮之才。只為老夫要求一個名士為婿,以致遴擇數年,尚未受聘。今以吾兄鄉 闈高薦,必作明庭偉器。若把小女見字,可稱佳偶。意欲倩媒到宅,倒不如老夫面說的 為妙。」金生道:「小姪家世微寒,駑駘下乘,幸藉朱衣暗點,遂獲濫竽南闈。老伯不 以微賤而鄙棄於門牆之外,已出萬幸,豈敢望為東?坦腹。」蘇拙庵笑道:「少頃即以 庚帖送上,幸勿過謙。」金生心下想起當日把他擯逐一番,意欲不允。卻為感念秀玉之 情,便即許諾。仍托於三省作伐,擇吉送過聘儀,俱不消細說。   時已十二月初旬,蘇拙庵主意,欲令畢了姻事,方去會試。金生堅執要待春試,中 後歸娶。遂與同年張佑,即日公車北上。到了長安,賃房作寓,每日埋頭苦讀,以期必 捷。那房主人,有女名喚麗娥,笄年未嫁,時時潛步出來。秋波偷送,微露慇懃。金生 端坐自若,絕不關意。一夕更餘時候,忽見麗娥悄悄闖進,金生連忙整衣而起,正色斥 之。麗娥羞漸滿面,不懌而退,自後便到張佑房中鬼混。   原來張佑的臥房,就在金生左首。少年重色,不能自持,遂與麗娥諧了雲雨之會。 金生雖微知其事,並不說破。俄而場期已過,當夜睡去。夢入一個所在,宮殿巍峨,往 來人雜。忽聽得鼓樂喧闐,從西而至。向前看時,卻是一班人役,俱是色服披紅,帽上 簪花兩朵。那吹打的在前引導,隨後十餘人,手中都執黃旗一面。又有兩個,抬著牌匾 一座,到了殿前,一齊放下。金生慌忙挨入眾人隊裡,看那匾上,書著「進士第」三個 大字。前後又有兩行細字云:監察御史黃恂為會試中式。七十一名,張佑。金生看了不 勝嗟異道:「原來張年兄,已成進士,不知我金集之也曾得中否?」正在躊躕之際,又 見一人,皂衣紗帽,揚鞭驟馬而來。向著眾人說道:「奉有玉旨,那張佑在京,曾經奸 污閨女,罪應褫革,敕令改與同籍金宣。」遂喚從者,捧過筆硯,將張佑除去,換上金 宣二字。眾人隨即起身,照前吹打,向東而去。金生大喜,剛欲跨出丹扉,忽被一人攔 腰抱住道:「你為甚麼奪了我的進士?」金生舉眼看時,卻是張佑。便分辯道:「這是 玉帝旨意,與我何干。」張佑道:「我與你就去面聖。」金生用力一掙,忽然驚覺,已 是雞聲唱絕,天色微明。那一日正是二月初八,早膳過後,急忙打點進場。   不知金生果然得中否?且待下回再說。 第六回 貴門生千金報德   詞曰:   柳畔淡煙凝碧,枝頭好鳥啼紅。功名輻輳趣無窮,回首寒窗如夢。既已宮袍換綠, 還從繡闥乘龍。畫堂此日敵春風,始信文章有用。   ---右調《西江月》   話說金生,倏又三場試畢,等到揭曉,果中第七十一名進士。既而殿試,列在三甲 第七。除授福建福州府侯官縣知縣,欽賜歸娶。那一年齊頭三十,裁詩一律,遣人馳報 出庵道:   春風游遍曲江時,三十功名尚未遲。   漫道文章空白首,已隨鵷鷺向丹墀。   金燈賜娶重膺寵,綺閣催妝擬賦詩。   寄語嫦娥休企望,好留翠黛畫雙眉。   不一日,已到維楊,本縣中尊,撥送十名皂快,一路鼓樂喧天,簇擁至家。那蘇太 常,預把吉期選定。其年秀玉已是二十六歲,當親迎那一夜,其輿馬燈仗,以至婢媵僕 從,填溢街衢,十分繁盛。及合巹之後,一對老成夫婦,情性相投,恰似伯鸞孟光,恩 愛最篤。為因憑限難違,即日辭別親知,前往侯官赴任。   原來侯官縣土饒民眾,號稱富庶。金生到任之日,即張示通衢,禁約三事:第一件 嚴禁賭博,第二件革退老年吏役,第三件不許□識,並不許以小作大,告那脫空謊狀。 政治肅清,闔邑士民,無不畏服。凡遇三六九放告日期,逐一鞫問事情真實,方准提審 。其外錢穀,專委二衙,盜情鹽務,責任主簿、典史。若院道府各上司,發下呈狀,立 刻差提,從公研究。既得其情,憑著批駁下來,只依前案申報。所重只有人命、大盜二 項,此外田土鬥毆等事,惟反覆勸諭,蒲鞭示辱而已。自此三年任滿,已經給由,行取 在即。忽值都院壽辰,各縣饋賀,俱有數百禮物。金生檢視篋內,只餘俸銀四兩七錢, 連忙喚進匠工,著令打造巧樣爵杯二隻,並將金扇四柄,親自齎赴轅門。都院見了腳色 手本,開呈禮物,只有杯扇二事,不覺大怒道:「怎有這樣不曉事的蠢材,不要說別件 ,把你蓋護,就是本院出疏首薦,也值一二千金,怎將這兩件齷齪東西來唐突我。」便 傳諭中軍廳,凡有到小文武屬官,俱容參賀,惟侯官縣知縣,不許相見。金生守候數日 ,只得怏怏而回。都院即暗地差人訪著幾件過犯,具本參劾。幸奉溫旨罰奉三月,改調 浙江紹興府山陰縣知縣。金狂得了旨意,即日將印交付署縣同知林汝鶚,離任起身。那 侯官縣的士民耆老,攀轅哭送者約有一二千人。金生再三撫慰,亦墮淚而別。及到了山 陰,不復以吏治為事,惟時時乘閒出遊,遇著山水勝處,便命設酒,盡醉而返。因為自 己窮苦備嘗,始得進步,所以歲考科試,見著那孤寒的生意,無不提取薦拔。而山陰人 氏,感頌德政,亦與侯官無異。   誰料優游縣署,倏爾又是六年,金生每每歎息道:「若欲利民脂膏,以奉上官,我 所不願。我豈為五斗米折腰哉。」遂備文通申三院,得准告病回籍。金生大喜,連夜收 拾琴鶴,離了衙門,取路過江。忽值家人金玉,背了包裹,走得氣喘匆匆,恰好在江頭 遇著。金玉向前稟道:「老爺離了任所,想是要回到家裡去,只怕去不得了。」金生大 驚道:「你且喘息定了,慢慢的說來。為什麼回去不得?」金玉道:「老爺兀自不知, 只為翰林老爺,出使高麗,婪賄事發,致奉聖旨發在錦衣尉大堂勘問,坐贓七萬四千兩 ,已將翰林老爺監入刑部牢中。不惟為著贓銀,必須貽累親戚。更聞闔族俱要流徙嶺南 ,所以小人星夜前來報信。」金生聽畢,才曉得謝玄仲已經題本改姓,有此奇禍,難免 株連。一時間主意不定,連忙與秀玉商議。秀玉道:「既有此事,自然回去不得。幸已 謝了縣務,據妾愚見,不如易姓更名,就要西湖左右,權時隱跡。」金生低首沉吟了一 會,猶豫未決。秀玉道:「妾亦豈不樂歸故鄉,與父母相見。只為捨此一策,更無妙計 。若再遲延,禍必至矣。」金生不得已,便即改姓為餘,就在錢塘門外僦居崔氏別業。 雖則竹欄花徑,靠近西湖,仰而看山,俯而聽泉,足以且慕棲遲,拈題課詠。卻為九年 邑宰,不曾取劉寵一錢,以致坐食年餘,漸漸薪水空乏。忽一日,仲春時候,房主崔生 ,係臨安府學廩膳秀才,以游湖便道,到莊相訪。金生慌忙延入,備設茗果款待。崔生 細看壁上黏貼詩箋,並聽著金生議論,出經入史,娓娓不倦。不覺肅然起敬道:「原來 餘兄乃吾輩中人也。貴籍既係廣陵,不知為著何事,寓居敝邑。」金生答道:「小弟雖 獲早歲游庠,卻因功名意淺,山水興深,所以挈攜細居,到處遊覽。曩自山陰,回憩貴 邑,一見西湖如遇故友,為向仁兄假寓,暫作湖山主人。詩有之『泌之洋洋,可以樂饑。 』意斯言也。似為弟詠。」崔生欣然笑道:「弟愧肉眼,不能物色大兄。願借山水為證 ,訂盟車笠,不知台意允否?」金生亦欣然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自此,二生 不時往來,或論文或賦詩,或攜茗碗作竟日遊,遂成知己。然竟不知金生是個出仕過的 進士。又一日崔生出到?上,與金生閒敘多時。金生即命沽酒,攜到斷橋之下,藉草而 坐,慢慢的飲了一會。崔生道:「吾兄自到敝地,已經二載,雖則?頭有金,無虞乎瓶 罄﹔然或樽酒易竭,何以應不時之需。據著小弟鄙意,倒不如就在湖上,設帳聚徒,則 歲獲館穀,可以少助登山問水之糧。不知仁兄亦曾有意於斯否?」金生愀然道:「小弟 邇來正坐窮鄉,每以寒荊簪珥易米,極欲相告,而以羞澀不敢出口。今幸仁兄為弟籌及 ,真骨肉我也。但恐學疏才淺,不足以取信於友,則奈何。」崔生道:「吾兄文譽,久 已噪人兩耳。若果見允,弟即以關約相訂。」話休絮繁,那一年金生果然就在莊上開館 聚徒,自後從游日眾,每歲脩資例獲二百餘金,除餬口外,更得沽酒醉客,以此久滯湖 濱。   光陰荏苒,不覺三十餘年。金生已交七十,誰料年紀漸老,則生徒漸幼,館資漸輕 ,金生居恒怏怏。一日,對著夫人秀玉道:「我以二十年落魄,始獲一第,將謂入玉堂 登金馬,足以顯名當世。豈意官僅七品,倏遭家難,雖脫嶺南之徙,意作湖上之囚。只 今年交耳順,猶然伯道無兒,埋骨倩誰,還鄉何日,羞殺進士兩字,徒作春風一夢。然 幸夫人相慰晨夕,不然似此窮居慣?,我已成疾,棄世久矣。」秀玉聽說,亦相顧欷歔 ,泫然淚下。到了次早飯後,金生喚著老蒼頭,持了名柬,隨往城內拜客。路經昭慶寺 前,忽見一個相士張了布帳,掛一招牌,上面寫道:   曾授異人書,願相天下士。   金生看了,不覺笑道:「好一個大口氣的相士。」便立住了腳,向人叢裡,伸首看 時。但見那相士三言兩句將人休咎立斷,頗得風鑒三昧。與那尋常方士的口?不同,聽 到玄妙之處,不覺一步一步挨了進去。那相士掇轉頭來,見了金生,連忙拱手道:「這 位老先生,是已曾發過的了。久屈林下,可惜可惜。」金生心下暗暗驚異道:「好一個 相士,果然有些神異。」便答道:「學生乃是西湖上一個老教授,吾兄不要看錯了。」 相士搖手道:「老先生休得取笑,據在下細看尊顏,神清氣旺,目下正交好運,主有貴 子送終。倘不棄嫌,願請一相。」金生道:「老夫得舉癸末進士,尊諭果然不謬。但今 年已七十,並無兒女,偃蹇湖濱,一貧如水。若云遇著好運,而有貴子送終,得非戲言 相哄麼。」相士道:「據著老先生的頭圓額闊,目湛眉清,在庠必為名士,出仕必係科 甲。這是斷斷無疑的了。但嫌地閣欠豐,腰軟背削,所以官不過七品,產不過千金。而 少年不利,晚歲生兒,為此故也。今交七十,正是蛟龍得雨之兆。今日乃是三月初一, 不出初九,定有一番際遇,就在這個際遇,內置側室產貴子,尚有二十三年的好運。保 重保重。」金生笑道:「多謝老兄指示,但願悉如尊諭便好。」隨即喚過老蒼頭,取出 相金作榭。相士堅卻不受道:「容俟明年七月,小子准到山陰縣來,就當叩府領賞。但 以明日為始,在初九日,須要逐日出外門走,方得好事臨身。沒有坐在家裡,等著天上 跌下來的際遇。千萬牢記在心,不可錯過。」金生口雖唯唯,心下半信半疑,也不入城 拜客,連忙回到莊上,向著夫人說知。秀玉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總之,閒在 家裡,何不出外走走,或者遇著個同年故舊,亦未可知。」金生點頭道:「夫人所見不 差。」當晚無話。   次日早起,果然帶著蒼頭,迤邐入城。只撿那熱鬧之處,往來觀看。至倦憊時,就 向人家門首借坐暫憩。如此一連七日,已是初八傍晚,秀玉倚門而望。只見金生自言自 語,徐步回來,慨然歎息道:「我好運蹇,霹空遇著那個遊方光棍,哄我走這七日,好 不厭煩。時早斷不出門了。」及至次日,秀玉又力勸不已,金生只得勉強進了湧金門。 打從兵馬司前,轉出草橋門外,各處走了一遍,並沒一個相與,心下不勝氣惱。翻身入 城,正一步不接一步的向鼓樓前經過,忽見一人,左手挾了錦緞四疋,右手拿著一個紫 檀的方匣兒。那人走得快,金生卻慢騰騰的,眼睛看了別處。不提防劈頭一撞,左邊衣 袖兜住了那人的右手,用力一扯,竟將紫檀匣兒,拂落在地。那人慌忙拾起,啟蓋一看 ,嚇得面色如灰,連聲叫苦。你道匣內是什麼東西,原來是一隻雪白的玉碗,已跌做兩 塊。那人一把扭住金生道:「這只玉碗,價值二百餘金,是家老爺著我送與都院老爺的 ,如今被你跌碎,教我怎樣回復。性命攸關,須與你同去,見那大老爺。」當下登時簇 擁了二三百人,再三勸解。那人涕淚交流,扭定不放。金生道:「我且問你,你家老爺 是何處鄉紳,如今寓在哪裡?」那人道:「家主是紹興府山陰縣人,現任翰林學士,為 告終養回籍,寓所就在吳山上城隍廟內。」金生道:「既如此,你也不要著忙,待我自 去相見,決不致貽累及汝。」那人便扯了金生,同上山來。著人傳報那翰林聽說跌碎了 玉碗,勃然大怒。正欲詰究其事,遠遠的望見金生,便趨步下階,仔細一看,連忙雙手 扶進,掇著一把交椅,正南擺下道:「原來就是老恩師,渴想多年,無由圖報,望乞上 坐,容俟門生拜見。」金生道:「學生雖獲一第,已作方外散人,老先生你不要認錯了 。」那翰林道:「老恩師曾作敝邑六年父母,不時晉謁台范,豈有認錯之理。」遂又謙 遜了一會,金生坐定,從容問道:「老朽曾與兩次房考,雖有幾個賢契,俱已會過。因 值三十年來,遁跡荒林,一概不敢通問隻字,今幸仁兄相會,雖則面熟,怎奈一時間想 念不起,不知尊姓貴名,是那一科高薦?望乞一一指教。」那翰林道:「門生王士標, 七歲喪父,日則肩販養母,夜借鄰燭讀書,到了弱冠,業尚未成。幸遇恩師提拔,得以 批首進學。其後科試到省,又蒙周濟盤費十兩,豈料僥倖之後,老師忽已掛冠遠去。曾 經差人到處打聽,杳無信息。今幸獲瞻嚴范,報恩有日矣。但不知向寓何處?師母平安 否?」金生道:「向寄湖濱,寒荊幸尚無恙。雖切首丘之念,恐貽竄跡之誅。所以杜門 相對,作牛衣泣耳。」王翰林慘然改容道:「老師師母既無家可歸,門生有一別墅,近 在負郭,願即迎請到彼,少盡一點孝思。」遂著人到莊,搬取秀玉。次早將欲起身,金 生過別崔生,慇懃致謝。時崔至亦已鬚鬢皓然,直待金生歷敘始末,才曉得是出仕過的 ,一直送至江頭,灑淚而別。   且說金生一到山陰,王翰林就著人送過白金五百兩,腴田八十畝,每日到?問候一 次,或盤桓盡日而去。又因金生乏嗣,將一婢女玉蘭送為側室,甫及年餘,生下一男, 最是眉清目秀。金生大喜,取名晚馨。到了三朝洗浴,忽聞報進,有一道人求見。慌忙 延入看時,原來就是舊年三月間,在昭慶寺前的那個神相。金生殷殷稱謝道:「仰賴先 生神術,得與敝門相會,又幸舉下一男。既蒙賜顧,願求一相。」即令人把那晚馨抱出 ,相士仔細看了一會,拱手稱賀道:「令郎乃是天上麒麟,異時富貴不問可知,寧啻跨 灶已耶。」金生欣然款留信宿,贈以金帛而去。   後來,晚馨十歲游庠,十七歲即中了進士。初授荊州抽分,任滿將歸。適值金生臥 疾日久,夫人秀玉深以不測為憂。忽一日,躍然起坐,呼告夫人道:「吾兒只在今晚到 家,可今具湯,為我沐浴更衣,省得兒歸,無暇及此。」夫人以為病中記憶,初不相信 。既而薄暮,晚馨果以父病垂危,疾驅至家,跪向榻邊,問候已畢,金生復令近前,備 囑後事,掀髯長笑而歿,時年九十三歲。其後,晚馨復丁母艱起伏,曆官至左都御史。 至今子孫猶科第不絕,號稱望族焉。 第七回 石門鎮鬼附活人船   詩曰:   天下有奇事,莫如鬼與神。   陰雨每夜哭,白晝或現形。   慕德曾結草,報怨有彭生。   豈曰皆子虛,為君述異聞。   卻說鬼神之事,雖無確據,而理實有之。蓋生於陽世的為人,則死入幽冥的為鬼。 雖至聖如孔仲尼,也曾說道:「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乃有迂僻之士,執著一番異論 。以為人死則已體遺神散,何從有鬼。就是信鬼的,又有一等老生腐儒,以為鬼神無形 與聲,那些怪誕之事,俱屬子虛烏有,未足深信。豈知無形無聲者,鬼神之常。其或當 晝現形,天陰夜哭者,乃鬼神之變也。蓋因忠臣烈士之死,含冤負生,鬱勃難伸,以致 附物為祟,現影報仇。或為明神,或為厲鬼,此乃理之所有,不足為異。何況惡人現報 ,曾有變虎變狗。吉士枉死,曾有還魂復甦。其事載諸傳記,班班可考,不容誣也。雖 然是這般說,那淺識之士,猶以為時遠事邈,漫無可據。豈料近今更有一個橫亡的鬼, 既能現形,復會說話,奇奇怪怪,說來令人駭異,卻係目擊其事。就在秀州地方,西門 外,離城三里,有一小戶人家,姓楊,號喚敬山,渾家張氏,俱年五十四歲。單生一男 ,年甫十七。至親三口,靠著耕紡起家,買了瓦房一所,就在屋腳底下,一塊兒置產五 十餘畝,備設牛車,自己耕種,只有僱工人顧四,並一小廝名喚阿喜,相幫力作。原來 那個阿喜,方九歲時,為值年荒,父母伯叔弟兄,俱患瘟疫而死。其父黃仁,欠存楊敬 山的冬麥三石,所以族長做主,寫下賣契,聽憑敬山收養,作為義男。其年已是十有八 歲,與隔港鄰舍顧茂生,最是話得投機。那顧茂生,與楊敬山又是中表至戚。所以茂生 愛著阿喜乖巧,要將婢女海棠為配,倒是敬山不肯。豈料阿喜早晚捉空,就撐船過去, 與那海棠戲狎。嘗著甜頭,一個要娶,一個要嫁,弄得一團火熱。只恨隔著一條江水, 不得十分像意。閒話休提。   那年十月間,楊敬山有一姑娘,嫁在石門縣內開紙燭鋪的陳信家。因值收稻上場, 著阿喜到縣邀接。當日清晨起身,將隔夜剩下的飯,炊熱吃飽,獨自一個搖船前去,約 定次日准回。誰想一去五日,杳無信息。楊敬山放心不下,又差顧四到縣探訪。楊氏夫 婦吃了一驚道:「那一日何曾見來,這是什麼緣故?若說被人謀害,他卻並無財物。若 是墮河而死,他又慣識水性。況路上來往船多,豈無一人撈救。莫非心懷不善,將著那 船逃往別處去了?」顧四搖首道:「他與阿爹,名雖主僕,實與父子無異。若說逃走, 決無此事。」遂連夜出城,趕回報信。楊敬山大驚道:「這又是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了。 」即與顧四,沿著官塘,一路訪問。又黏貼招子,著人四處緝探,並無影響。整整的尋 了四十餘日,只得把來放下不題。   且說顧茂生,其年為著糧長,將那南糧馬草,親自解赴杭州。不消數日,交割已畢 ,即與同投現年趙敬椿、朱仁甫、何三等,星夜趕回。到石門縣,過了一晚。將及五更 時候,即令開船。因值風阻難行,到得石門鎮上,人家已吃早膳。急忙上岸,買了些魚 肉小菜,下船就開。忽聞後面亂聲嚷道:「前邊那只小船,慢開慢開,我回去要緊,搭 我一搭。」眾人回頭看那岸上,並沒有人叫喚,也不以為異。忽又聞厲聲叫道:「顧家 三叔與朱仁甫,俱是認得的,快些搖攏,我要趁回家去。」顧茂生便叫停了櫓。掇轉頭 來,遠遠張望,那有一人趁船。何三笑道:「這也作怪,青天白日,莫非遇著鬼了?」 嚇得朱仁甫與顧茂生面色如土,不敢開口。趙敬椿道:「那裡管他是人是鬼,快些搖了 去罷。」剛欲把櫓搖動,又聞喊道:「慢搖慢搖,省得我趕不上來。」那搖船的朱大、 朱二,聽著空裡喚聲不絕,嚇得手忙腳亂。又被逆風一蕩,竟將船頭打攏岸邊。只聽得 「乒其」一響,那船就動了幾動,恰像有人跳下來的,便聞歎氣連聲道:「好了好了, 已下了船了。都是相熟鄰居,又值便路,憑你亂聲叫喚,偏生不睬,卻累我多走了二里 路程。」只管喃喃的嗟怨,那船板上又淅淅索索響動不已。驚得顧茂生等四個,牙齒相 打,一堆兒擠在後艙。又聞喚道:「你們艙內,不要擠做一處,我在船頭上將就坐得的 。」停了一會,又聞自言自語的說道:「倏又轉著順風了,可惜沒有一扇布帆。」話猶 未絕,只聽得颼颼吹響,果然轉著順風。顧茂生只得大著膽,高聲問道:「你還是神是 鬼?趁著我船,卻要往那裡去?」那鬼應聲道:「顧家三叔,你為何這等健忘,我曾蒙 你另眼看覷,將著海棠許我,我就是楊阿爹家裡的阿喜。別來未久,難道聲音也聽不出 了?」顧茂生道:「既是阿喜,聞得楊敬山差你到石門縣去接取姑娘,你既會識水性, 身邊又無財物,為什麼死在路上?今已幽明隔絕,還要回去何用?」那鬼道:「說起好 苦,我那日獨自搖船,怎奈風又逆,雨又大,剛剛過得石門鎮上,忽遇海神經過,一陣 旋風,船竟覆沒。那海神又怪我衝犯神道,喝令左右將那鐵鞭撾了數十,以此雖諳水性 ,命付波臣。那時船既隨流遠去,屍骸狼籍,誰為收管。只得哀告當方土地,蒙賜一餐 。卻因橫亡新死,鬼簿未登。又念家主厚恩,拋撇不下,矧且沒有倚靠,東飄西蕩,無 處棲身,思欲回到家裡。守候數日,又無一隻便船。今蒙三叔帶我回去,得見家主一面 ,真是萬幸的了。」顧茂生又問道:「家主是人,你乃是鬼,你縱見他,他卻不能見你 ,只怕去也無益。」那鬼哭道:「我自九歲上邊就蒙阿爹撫養至今,可惜那老人家,只 有一個兒子。家內現放著花米柴糠,多少物件,那裡照管得到。我為此放心不下,急要 回去,早晚間替他看管,不致被人偷了東西。就是那個顧四,也是一個不長進的。有許 多短處落在我眼裡,我只是不說他。」趙敬椿道:「每聞落水死的要捉螺螄,你卻怎得 工夫回去,替你家主看管?」那鬼道:「雖則均是墮河身死,原有兩樣。若是前鬼等著 後鬼,三年討替,須要摸足螺螄三石,方離苦厄。若是陽壽未絕,不幸橫亡,這卻沒處 索命,那螺螄亦不消捉得,隨你東西南北,可以到處飄流。為此,我也是個不幸身故的 ,聽憑回去,誰敢拘束。」那朱仁甫等,起初無不害怕,以後互相問答,話得高興,連 著朱大朱二,也忍笑不住。因為轉了順風,將及傍晚,已隱隱的望見三塔,進入?門。 立見楊敬山立在岸上,遠遠張見。便問道:「三阿弟,你回來了麼。」顧茂生笑道:「 被著你家阿喜趁船,耽擱了好一會,只得載來還你。」船將近岸,那鬼就嚷道:「先到 對門,放我上去。」俄而船頭一動,又聞喚道:「我已跳在岸上了,將船放過去罷。」 楊敬山呆著臉,看了一會,尚不知什麼緣故。只聽得面前朗聲喚道:「阿爹好麼?我就 是阿喜,已回來了。」楊敬山抬頭一看,那裡見個人影,著實吃了一驚。連忙走進家裡 ,將那大門緊緊閉上。張氏驚問道:「日頭尚未落山,怎就關門閉戶?」楊敬山慌忙應 道:「有有有鬼,有鬼。」只聽得中門左側,揶揄笑道:「阿爹不要關門,我早已走進 在屋裡了。」又卒然向著張氏耳邊,高叫一聲道:「親娘,我就是阿喜,那日到石門縣 去,不幸風急船覆,墮河身死。今早得遇對門顧家三叔的船趁得回來。你們老夫妻兩個 ,不用害怕,特來與你照管門戶。」張氏聽了許多說話,嚇得魂不附體,連忙與楊敬山 商議道:「想是他橫死在外,沒有羹飯得吃,所以到家吵鬧。你快去買些紙錠回來,做 碗飯兒送了他去,省得在此攪擾不安。」楊敬山聽說,一面托著顧四去買紙錠,一面即 令張氏燒飯煮肉。那鬼早已竊聽明白,走向灶前說道:「阿爹,我是自家屋裡人,誰要 你費著錢鈔。那飯兒我便受你一碗,若是紙錢不須燒化,我是沒有罪過的,那要使用。 」楊敬山聽見,沒奈何只得向空哀告道:「你在生時,我待你不薄,雖則是我差你去, 致有此禍,然亦是你命中犯定,休要怨我。我今多燒些紙錠與你,還到別處去罷。」那 鬼便亂嚷道:「阿爹你好沒有情義,我生既為楊家的人,須知死亦為楊家的鬼。況我父 母雙亡,雖在陰司裡面,未曾相會。你若不肯收留,卻教我依附那個。況我感戴厚恩, 特來與你照管家事,並非索命而來,你何須苦苦推阻。」說罷,又嗚嗚咽咽的哭了半晌 ,把楊敬山的兩口兒,嚇得戰戰兢兢,縮做一堆,沒有理會處。   自此,至親三個,並著顧四,日常行坐不離。若往田間,張氏也即出到門外坐著, 到晚來都在一間房內歇息。每遇有事商量,或與人閒話,中間他便高聲接應,剌剌不休 。有時風清月朗,便聞他擊戶而歌,莞然若笑。有時雨慘更殘,便聞他啾啾唧唧,如怨 如啼。那楊敬山也曾幾次哀求,百方禳禱,那裡驅遣得去。以後將及半載,也便日漸相 忘,不以為異。   忽一日,更餘時分,楊敬山已經睡熟,張氏連聲喚道:「外面恰像有人腳步走響, 那米兒豆兒俱在中間屋內,只怕有個歹人潛在家裡,我和你起來,點著燈兒出去一看。 」楊敬山自夢中驚醒,模糊未答。那鬼應聲道:「適才是我響動,並沒有人潛在家裡, 阿爹你可放心安睡,不要起來罷。」又一日,不見了一把沒柄的斧頭,楊敬山悄悄的對 著張氏道:「這兩日只有後面的王阿壽常來走動,那把斧頭是我親手放在廂房裡面的, 為甚再尋不見?決被那廝掏摸去了。」那鬼從旁嚷道:「阿爹,你不要疑錯了王阿壽, 那把斧頭是前村的張狗郎偷去,藏在門前稻柴底下。我就在那一晚到他家裡,親眼見的 。」楊敬山點頭道:「是了,是了。前晚黃昏時候,那廝果然在我家裡東張西望,想必 是他偷去。」連忙走到前村,告訴那張狗郎的父親張孝,要這斧頭。張狗郎道:「啊呀 ,你這老人家好沒正經,自家沒了東西,反白白的冤人做賊。怪道你家現放著一個鬼在 家裡,便會說這樣鬼話。」楊敬山見不肯認,就向門前稻柴底下,細細的搜了一遍,那 裡見個斧頭的影兒。沒有意思,只得走了回來。那張狗郎看見搜尋不出,就去投了總甲 ,一同走到楊敬山家裡,亂嚷亂罵,要尋廝打。楊敬山不勝氣苦道:「平白地撞著這冤 魂,鎮日在家吵鬧不安也就罷了,還要累我惹著這樣閒氣。」那鬼隨口應道:「阿爹你 且不要埋怨我,我自當面與他對理,看他怎樣賴得。」當下張狗兒正在敲台拍凳,咆哮 亂跳。忽被一陣旋風打從屋角吹卷進來,風影裡面,只見阿喜亂髮披頭,血痕滿頰,戟 手向前道:「你還認得我麼?那一晚我親眼見你偷去藏在稻柴底下,就是你家兄弟也曉 得的。你若拿來還我主人,萬事全休。設或不肯,我就捉了你去。」急得張狗郎連連叩 頭道:「饒命,饒命,這把斧兒果然是我偷去的,如今情願送還,再不敢胡賴了。」那 楊敬山並著眾人在旁,不見阿喜,只見張狗郎做著這個模樣。又驚又怕,又覺好笑。當 下張狗郎沒命的奔回家裡,說與張孝。張孝十分害怕,就把斧頭送還,親自到門謝罪。   話休繁絮,那年十一月間,楊敬山聘著朱仁甫的女兒,做了媳婦。那朱仁甫雖有田 產,是個一文不捨的。要了盤盒財禮,並不置備妝奩,竟把一個光身女兒送過成親。當 合巹那一夜,楊敬山生在房裡,悶悶不悅。那鬼從旁勸道:「你這老人家何消著惱,雖 則費了許多盤盒,沒有嫁妝,幸喜大嬸人物既好,性又伶俐,只要會做人家,也就夠了 。我是好話,休要怪我多嘴插舌,強來勸你。」楊敬山聽畢,愈加厭悶。   到了次日,置酒會親。把那媳婦偷眼一看,果有幾分姿色,也便歡喜。及至三朝, 朱氏親到廚下,炊煮羹湯。終是後生閨女,不曾做慣。剛剛捏著一隻碗兒,失手墜地, 跌得粉碎。張氏看見,一時性發,也管不得三朝新婦,厲聲叱?。那鬼忽從灶前叫道: 「親娘,不要淘這閒氣。適才是我擦身經過,以致那只碗兒失手打碎,卻與大嬸無干, 休要埋怨錯了。」誰想朱氏最是一個膽小的,猛聽得虛空說話,驚得心內突突亂跳。那 晚頭疼身熱,就染了一場重病,延醫調治,不能痊可。張氏與楊敬山計議道:「從那冤 孽進門,攪擾得晝夜不安,生活俱廢。剛剛討得一個媳婦,又被他驚出病來。似此怎生 過得。每聞城隍廟內新到一個江西道士,頗有捉鬼靈符,你何不進城,求他驅遣。」楊 敬山唯唯應諾。只因此一去,更惹出天大的一番奇禍。   要知端的,下回便見。 第八回 鄔法師牒譴酆都獄   詩曰:   先生來自龍虎山,腰橫三尺芙蓉寒。   懸符能使鬼神哭,攝氣直上青雲端。   葫蘆無藥惟貯酒,醉後狂歌頻拍手。   岳楊既授呂仙丹,驅雷駕電憑空走。   魔王懾伏區寓清,重向空山一回首。   當下楊敬山夫婦兩個,商議停當,急忙進城,到了城隍廟內,尋那道士。恰值東關 外朱秀才家裡請去,等至傍晚,方見回寓。原來那個道士姓鄔,號喚雲章,乃是江西人 氏。自幼在龍虎山張天師門下,得授五雷正法,以至祈求風雨,遣將除妖,諸般符咒。 年才三十,人都尊敬稱為鄔法師。因欲雲遊訪道,偶抵秀州。當晚回來,楊敬山求請見 畢,再三陳訴其事,要求禳遣。鄔法師道:「此鬼既能為祟,可曾飛沙走石,駕霧排空 ,倏去倏來,變幻莫測?或時招呼群孽,將人驚怖否?若有此等神通,必須請著天將斬 馘,方可除得。」楊敬山搖首道:「雖則攪擾年餘,卻未嘗有此利害。」鄔法師又道: 「既不然,可曾披髮赤身,青臉綠鬚,顰眉蹙頰,時露諸般惡相?或時憑高撒瓦,伏路 拋磚?或時移運器皿,盜竊飲食?若有此等伎倆,必須建立壇場,按著五方神位,遍插 五色旗幟,然後焚符宣咒,遣那值日的六丁六甲,協同擒剿,方可除得。」楊敬山道: 「他只會潛伏在家,聽人說話,從中接應,卻不曾白晝現形,並沒有拋磚撒瓦之事。」 鄔法師笑道:「既是這般,爾亦何消憂慮,若要驅除,直易易耳。」楊敬山便問所以驅 遣之法。鄔法師道:「也不必到汝家內,不用諸般法物,只消就在廟中行事。明日又值 辛酉,最宜禳怪。待我焚符一道,將他拘審究責,再用牒文,發禁酆都地獄,便可以永 除此患,保你平安如舊。」楊敬山聽說,滿心歡喜,那一晚就在廟內借宿。到了次日午 後,鄔法師即令從者燒湯沐浴,換了法衣,驅出閒人,焚香靜坐。將及更餘,吩咐把那 香案設在中堂,隨即披髮仗劍。步罡已畢,便向南坐定,焚著朱符一道。俄而星昏月暗 ,霧慘風淒。只見那阿喜的鬼魂,早已從空墜下,伏在階前。鄔法師厲聲問道:「爾既 獲罪海神,覆舟身死,只宜伏處洪濤,靜候陰司發落。乃敢白晝附船,跳樑為虐,致使 前主楊氏一家,被擾年餘,不能寧息。我今擒汝正罪,有何解說?」那鬼哀聲哭訴道: 「彼時偶以無從依附,思主竊歸,罪固難辭,情亦堪憫。倘獲洪恩起救,敢不遵旨竄伏 。」鄔法師拍案大喝道:「爾既縱恣為妖,自取罪戾,雖欲曲為宥爾,不能得也。」乃 援筆判云:   蓋聞陰陽迥別,陽為人而陰則為鬼。死生異途,生相共而死詎相將。乃有楊氏家奴 ,喚名阿喜,奉主命而操舟遠出,值陽九而厄數應終。然舟因風覆,既已畢命於馮夷, 而魂逐江流,豈許仍依乎故主。何乃巧舌濫翻,贅空中之影語,甚而向隅聲慘,和月下 之哀猿。維茲小丑,不無擾亂村墟。眇爾遊魂,輒敢擅為妖孽,將謂顛倒陰陽,違條出 跳。而三尺可逃於法網,豈知輪回生死,設限森嚴。而片牒能譴於酆都,律宜按究,罪 實自貽。鐵案難搖,噬臍已晚。   鄔法師判畢,即有一員神將,把那鬼魂鎖扭前去。霎時間低微霧散,星月皎潔如初 ,時已漏下三鼓矣。次早,楊敬山起來,向著鄔法師再三叩謝。回到家裡,備細述與張 氏,就有眾鄰居爭來探問,無不歡喜。那媳婦朱氏的病,旋即霍然痊癒。自此,一連數 日,果然寂無響動。張氏勸著楊敬山,置備三牲酒果,獻個太平土地。就把來請著親鄰 ,直飲至黃昏時候,盡歡散去。正欲收拾盤盞,忽聽得中間客座,啾啾哭響。那後邊房 內,又是沸嚷喧嘩。也有嗚嗚咽咽呼兒喚姪,也有厲聲怒罵拍案敲扉,也有聲似嬰兒低 低叫著親兄,也有黑臉黃鬚現出奇形怪狀。更兼幾陣陰風,吹得燈火半明半滅,屋簷翻 響,擲下瓦片如飛。霎時間,前前後後,哄然喧鬧,竟不知有許多鬼在家裡。嚇得張氏 婆媳,牽衣抱頭,一堆兒縮在灶前。楊敬山喚著兒子,正要把那甕中餘酒傾出再飲,猛 聽得前後響動,不覺翻身一跤,驚僕在地,連那甕兒打得粉碎。當夜嘈嘈雜雜,一直鬧 至天明。楊敬山向著張氏,不住口的叫苦道:「前番只有一個尚不耐煩,如今滿屋通是 鬼了,卻怎麼處?」張氏無奈,只得高聲問道:「爾等想是怨鬼,輒敢引類呼號,把我 家吵鬧了這一夜。可仍是阿喜麼?」先是一鬼應聲道:「我喚黃仁,那阿喜是我的嫡親 兒子。」又一鬼道:「我即黃二,阿喜是我姪兒。」又一鬼道:「我是阿喜的母親翁氏 。」又一鬼道:「我喚翁憶山,翁氏是姑娘,阿喜是我表弟。」又一鬼道:「我是阿喜 的嫡弟阿滿。」又有數鬼,一連應道:「我等俱是阿喜的嫡堂兄弟,黃壽、黃五、黃必 達、黃應祥。」逐一個應聲方畢,那黃仁便嗚嗚的哭道:「你那為富不仁的楊大,害得 我斷種絕嗣,苦惱苦惱。」楊敬山忍耐不住,勉強應道:「你的兒子乃是墮河而死的, 與我家主何干,反是這等抱怨,卻不冤枉。」那黃仁道:「我當初雖則欠米三石,與你 轉借數年,已是利上盤利。我既闔門遭著瘟疫病亡,只存一點骨血,你偏放他不過,勒 作義男。這也罷了,為什麼著他獨自一個直到石門縣去,以致覆舟溺死。及至魂魄無依 ,仍來歸傍,無非念著主僕情義,替你照管門戶。既不要你一陌紙錢,又不費了你的衣 食,有何罪業。你反狼心愈毒,央著那鄔道士將他牒入酆都,使我父子叔姪弟兄,不得 會面。你這狠心忘八,還說道與你無干麼!」那黃仁哭罷,眾鬼又是敲盤擊盞,一齊叫 屈,連那器皿東西,無不叮噹震響。時已日色晌午,張氏只得淘米煮飯,又令顧四買些 豆腐燒熟。拿了碗箸,正待吃時,莫想飯與豆腐,連那鍋子都不見了。便向前前後後, 到處搜尋,那裡得見。落後開著後門一望,只見那一鍋飯一鍋豆腐,熱噴噴的俱放在竹 林裡面,被著兩隻狗兒吃了一頓,已去了一半了。自此一連鬧了數日,兒子媳婦被著丈 人家裡載去,只有老夫妻兩個並著顧四,晝夜擔驚,沒處躲閃。   一日早起,顧四扯了楊敬山,出到門外說道:「何不仍去求那鄔法師,把這些硬鬼 ,一齊牒入酆都,方得安穩。」楊敬山沉吟良久道:「我也有此意思,只為前番許他重 謝,尚未送去,所以不好啟齒。如今沒奈何,只得老著臉皮,再去懇求一次。諒那法師 ,也不是個貪圖貨利的人。」說罷,便即如飛的一直奔到城隍廟內。問那鄔法師時,已 於三日前收拾行李,轉到別處去了。急得楊敬山走頭沒路,自嗟自歎,怏怏而回。顧四 道:「既是法師已去,也便將計就計,置備三牲禮物,並把細軟東西,放在船內。只說 要到城隍廟去見那鄔法師,把著大門封鎖,打從城裡轉出南門,借一親眷人家暫住幾時 。那鬼不見了人,自然散去。此計好麼?」楊敬山與張氏,俱點頭稱善。連夜把那米穀 箱籠,要緊物件,寄放在顧茂生家裡。次日宰雞殺羊,把那三牲整備停當,揚言要到城 隍廟去。楊敬山扯了張氏,急忙下船。顧四撐開便搖,從著西門入城,轉出南關外真如 寺前,上南三里,借那族姪楊侍橋家裡住下。將及月餘,喜得略無動靜。只是兩家合著 一副灶頭,甚覺不便。又過數日,密令顧四到顧茂生家,轉央茂生開門進去,搬取行灶 二隻。那一晚,載到門前。剛剛把那鍋灶拿進屋內,便聞一片聲沸嚷道:「好了好了, 已尋著了所在了。你這狠心的賊,真個奸滑異常。只說到城隍廟去,為什麼卻躲在這裡 。你道我等決來不得,誰想潛在行灶內,竟自來了。」遂又罵的罵,哭的哭,拋泥擲瓦 ,比前愈加喧鬧。楊敬山同著張氏,面面相覷,又氣又苦,又被楊侍橋夫婦十分嗟怨。 尋思無計,便大聲叫道:「黃仁黃仁,你既放我不過,我要這老命何用,你不如就捉了 我去罷。」那黃仁也厲聲道:「你既下了毒手把我兒子撳埋黑獄,我也定要將你一家攪 散,怎肯干休。」眾鬼咬牙切齒,又齊聲嚷道:「你在陽世,須使你夫妻子母不得完聚 。若到陰間,還要把你亂刀碎剁。」楊敬山含著兩行淚,向楊侍橋道:「這是我命中犯 著,合該遭此冤業,省得在此帶累你們夫婦,我今晚只得回去,死在家裡罷。」楊侍橋 道:「且再從容商議,何消這般著忙。雖則道,時衰鬼弄人,原非吉兆。然從來鬼神無 形無聲,就是人家常有怪誕不祥之事,亦不過風雨晦暝,才聞鬼哭,並那遠年墳墓,始 見磷火夜移,豈有成群作祟,白晝向人說話。此真妖孽,乃耳目之所未經聞睹者。然與 他爭論何益。據著做姪的愚見,還須買些紙錠,置備牲宰,將他祭獻。苦苦的求懇一番 ,或者得以遠去,亦未可知。」張氏亦從旁勸道:「前番只為差了主意,把那孽魅驅遣 ,致有今日之禍。若徒以口舌爭辯,豈能發遣得去。還該做著幾碗羹飯,多燒楮帛,以 善言苦求的為是。」楊敬山聽說,登時置備楮、燭、酒果、魚肉等件,又請著一個獻神 的何打笤,等至黃昏時候,鋪設酒筵。那何打笤敲動鑼鼓,先通了年月日時,姓名籍貫 ,然後備陳所以致祭之意。楊敬山與張氏,亦連連叩頭,懇乞即時遠去,保佑安寧的許 多說話。既而酒過三獻,何打笤又朗聲祝告道:「爾等既為溺死男傷的父母親族,是何 病證而亡,因何久羈地獄,未得投生?何得以鬼犯人,興妖播虐。我今竭誠致獻,速宜 遠徙遐方。」話猶未畢,那黃仁便啾啾哭響道:「某與髮妻翁氏,並弟黃二、族姪黃壽 、黃應祥等,是瘟疫病死的鬼。族兄黃五、黃必達因值離亂,被盜斧劈破顱,是橫亡的 鬼。次男阿滿,年甫七歲,是夭壽的鬼。表姪翁憶山,是縊死的鬼。彼此斷歿,並無嗣 胤,誰為薦拔,得轉陽間。僅一長男阿喜,又以覆舟溺死,冤遭楊大,反行牒譴酆都, 以是報怨而來,並非作祟。今既悔過懇求,我等豈不感動。必須遍請高僧,啟建梁王懺 道場三日,更要多燒楮帛,使我遍行賄賂。倘獲即離黑陷,骨肉相逢,我等便已遨遊遠 去,永不為害了。」楊敬山慌忙下拜道:「只在三日後,情願延僧禮懺,一一遵依。但 乞即時退去,以便從容措備。」那眾鬼不復仍前詬詈,連聲應諾。便有一陣陰風,打從 案後颳起。只聞嘈雜哄笑之聲,向著東北隅漸遠漸低,隱隱而散。楊敬山與楊侍橋夫婦 ,瀝酒相慶,將銀重謝了何打笤,即日收拾回家,準備請僧啟懺。   要知後來如何?下回便見。 第九回 桃花橋巧續鴛鴦偶   詞曰:   昨夜荷風被渚煙,最憐花上露,曉還鮮。小窗筆硯洵悠然,搜異事,遮莫付新編。   式好在當年。漫嗟生死隔,更留連,桃花潮外小橋邊。堪羨處,人鬼締良緣。   ---右調《小重山》   且說楊敬山同著張氏,即日回到家裡。一面置備蔬果香燭,一面就請東塔講寺,請 僧六眾。到了第四日清早,便即啟建道場。自此虔誠禮拜,晝夜香煙不絕。至第三夜, 經懺圓滿。復請法師登座,把那燄口施食,救濟孤魂。將及夜分時候,忽爾風吹霧起, 籠蔽星月。只見靠著江邊,隱隱現現,若有數人稽首拜謝之狀。俄又聽得,齊聲謝道: 「某等即係黃仁、翁氏、幼男阿滿等,荷蒙賢夫婦厚恩救拔,並藉大師法力,不惟男喜 得釋酆都,使某等均獲轉生人界,為此特來鳴謝。」遂又遠遠望見,眾鬼踴躍而退。自 後楊敬山家,平安如故,怪異遂絕。   將及半年,那顧茂生家裡的婢女海棠,年已二十一歲。憑媒說合,許配前村張老二 之子張雲,將欲擇日過門成配。忽一晚,楊敬山獨自坐在灶邊,偶爾抬頭一看,只見一 人,帶著笑容,方巾華服,從外而來。看看走近,仔細看時,原來又是阿喜的鬼魂,不 覺大驚道:「我已將汝薦度,並你至親九口,俱獲托生,為何又來尋我。」那阿喜道: 「因感厚渥,將來奉謝。自蒙廣賜金錢,並獲行僧禮懺之後,不惟得離黑獄,更獲敕賜 ,掌管平湖縣界新豐鎮後一帶地方。為值赴任期促,乘此良夜,特來話別。更有三件緊 要事情未了,尚望留神料理,則感戴無盡矣。」楊敬山道:「願聞那三件未了之事,倘 有用處,敢不效勞。」那阿喜道:「一則為骸骨暴露,二則為塵緣未滿,三則為著那只 船兒。自當日,某既溺水之後,那船隨流飄蕩,遇著石門縣南門外一人,喚做曾繼文的 搖去,彼已費銀三兩,修理堅固。我因至恩深厚,特於昨晚,托夢繼文,喻以禍福,著 令送還,料在明日准到。但他雖係貪心,並非攘竊,若果送來,那修葺銀三兩,決不可 相負。」楊敬山道:「感承厚愛,這倒不消掛念。他若來時,豈有負而不還之理。只是 骸骨未收,今在何處?塵緣未滿,繫屬何因?尚乞一一剖諭。」那阿喜道:「我的屍骸 ,隨波飄漾,直至石門鎮下塘港內,幸有該坊總甲,稟縣買棺收貯,只今放在荒崖,可 為我換棺,另覓近處隙地埋葬。此件第一要緊,再難延緩。更有一事,是為顧茂生家裡 的海棠。當時曾蒙見許,雖未成姻,已經私媾。況此後更有十年冥會奇緣,近聞許嫁張 姓,可為我致囑茂生,必須回絕,以待我到任之後,選期婚配。設或不從,則奇禍立至 ,詎惟張姓罹殃,此女命亦難保,那時休得怪我。」言訖,又再四叮囑而去。楊敬山忽 然驚醒,乃是南柯一夢,便向張氏備細說知其故。張氏道:「既有此夢,你須逐件依他 ,不惟屍棺要緊,就是海棠   一事,明日清早便須過去叮囑。聞得他吉期已近,萬一送過聘銀,便難更易了。」 時已夜闌,進房安寢無話。   次日早起,楊敬山先去見了顧茂生。隨著顧四,央了朱仁甫,同到石門鎮去,領取 屍棺,就於附近自己的田側空地,準備換棺埋厝,俱不消細說。看看下午時候,果見那 曾繼文將船送至,楊敬山不勝歡喜,連忙整備酒肴款待,留過一晚,取出文銀三兩,償 還修理之費。曾繼文假意推了一會,作謝而去。按下不題。   且說新豐鎮後有一富翁,姓鍾號喚山甫,年方四十,已生三子。那最小的名喚士開 ,時年十二,性極頑鈍。忽一日傍晚,拿著一根棍兒,走到前邊廳上,輪來輪去,舞了 一會。霎時,臉色漲紅,雙眼翻白,掇著一張交椅,向南坐下,高聲說道:「我乃姓黃 名喜,住在郡城西門外,離城三里地方。不料年才十八,墮河身死,幸蒙地府以我生平 好善,並無過犯,敕封為神,即命管攝此地方圓三十里之內,稽查本處。若有為善的, 則降之以福,為惡的則降之以禍。但廟宇未堅,難以借寓行事。爾等富者,悉聽幫助料 價,貧者亦可捨力經營。惟在速成,勿取煥麗。今於次月初八日,有彼處楊敬山,將我 屍骸殯斂,即我蒞任之時。爾等倘能駕船到彼迎接,必使田禾豐稔,災眚全消。其或阻 抑興工,惡言毀謗,則必立時殛剪,以警頑憨。為此特行曉諭,我神去也。」只見站起 身來,使動木棍,又輪舞了一會。忽然翻身僕地,半晌方醒。此時,早已哄傳開去,驚 動了幾處村巷,扶老攜幼,爭來觀看,足有二百餘人,無不駭異。那鍾山甫,登時首倡 助銀十兩,又遍傳總甲圩長,向著各處募化。不消數日,已有百金,即時相地掄材,鳩 工起建。落成之日,遠近爭來祭賽,稱為黃相公廟。又有幾個好事的,斂出分金,置備 三牲酒果,裝著快船數隻,候至初八日,一齊搖至西關外,訪著楊敬山的住處。果見屋 後空地,眾人團團圍聚,正在那裡埋砌棺木。便即一擁上岸,問見了楊敬山。楊敬山也 為遠遠張見。那船上人既眾多,又擺列著豬首雞魚,許多物件,恰像那賽神的一般。正 欲喚問,那船早已泊住。當下各把前後事情,細細的述了一遍,無不歎其靈異。   話休絮繁,再說那顧茂生,正欲把海棠出嫁。忽值楊敬山將夢中所囑的說話,再四 叮嚀。顧茂生雖自石門附舟以後,悉知攪擾作祟,許多怪異之事,然以姻聯人鬼,似屬 荒唐,半疑半信。及至當晚,打聽曾繼文果已將船送到,次日顧四把著棺木載回。又聞 新豐鎮後建立廟宇,所言一一應驗,遂覺十分害怕,即日央人走到張老二家,回絕了親 事,便將海棠悄悄的載至桃花廟橋,藏在沈信家裡。那沈信,是海棠的嫡親堂叔,頗有 幾分家事,屋宇深邃。海棠過去,初時,潛匿在房,一住半月,沒有動靜,便覺膽大。 一日晚間,同嬸謝氏到田岸上,四圍看了一遭。回至門首,剛欲跨腳進去,只聽得背後 有人喚道:「夫人且慢進內,小的們有話奉聞。」海棠回頭一看,只見是兩個人,頭戴 紅纓滿帽,腳穿青布快鞋,恰像公差打扮。立住了腳,再仔細看時,卻就是顧茂生家的 鄰舍,已經死過的。一個喚做王福,一個喚做朱佛奴。海棠一時錯愕,已忘著二人是故 世的了,慌忙問道:「你們那得知我在此,莫非央你來喚我回去麼?」那二人一齊跪下 道:「我兩個特奉黃總管之命,著來問候夫人,並傳喜信。日昨先到顧宅,復至盛族沈 玄仲、沈秀元家,尋了數遍,誰想夫人卻在這裡。」海棠驚問道:「你們俱是我家三叔 的鄰舍,為什麼把著夫人喚我?況那黃總管是誰,有甚喜信?說來全沒頭緒,豈不可怪 。」那二人道:「原來夫人已忘記了。那黃總管,就是楊敬山家裡的黃喜,近獲陰府敕 賜為神,掌管新豐鎮後一帶地方,已經赴任訖。我兩個俱是上年病故的,也只為生前正 直無私,幸得充在黃總管手下,做個差役。因夫人與總管尚有未了之緣,特揀在明後夜 ,前來就婚,先著我們問候,並傳吉信。夫人請自保重,我等須索就去回復。」海棠聽 畢,才覺著王福、朱佛奴俱是死故的了,不覺大叫一聲,驚僕於地,登時面色蠟黃,口 內涎沫直滾。謝氏與沈信,慌忙扶進榻上,已是昏迷不省人事。原來謝氏與海棠一同跨 足進門,獨不見著王福與朱佛奴兩個,只見海棠立住了腳,向空說話,覺道有些怪異。 急忙跑出外邊,把沈信喚得回來,那海棠已是雙眸緊閉,直僵僵的橫在地上了。當夜直 至更餘時分,連把薑湯灌下,才得甦醒。謝氏問以所見,海棠便將遇著二鬼,備述黃喜 為神,准在明後夜要來就親的說話,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謝氏驚慌道:「那神鬼可被他 進門來吵鬧的,這卻怎好?」沈信卻笑道:「人自人,鬼自鬼,看他怎樣結親?這也是 天大的一場異事了。」曾有絕句一首,單贊那人鬼姻緣。其詩曰:   只知神女會行雲,死締生姻實未聞。   料得精靈相洽處,月寒花綺正黃昏。   海棠甦醒以後,想起前時楊敬山家,只聞鬼語,尚未見形,今卻親眼見鬼,又說就 親一事,料想決被捉去成親,眼見得明後夜是要死去的了。越想越苦,不覺放聲大哭。 謝氏聽見說著,也便流下淚來。當夜展轉不能安寢。   將及天色微亮,便聞叩門甚急。原來是顧茂生到來,有話商議。沈信慌忙起身,延 入坐下。顧茂生道:「說來實覺可怕,昨晚黃昏左右,聽得門上連聲敲響。問是那一個 ,便聞應道:『我等是你故友王福、朱佛奴兩個,快些開門,有事相告。』誰想這二人 ,俱是後邊鄰舍,故世已是一年多了。只得頂住門栓,問他為著何事。那二鬼說道:『 為奉黃總管之命,要與你家海棠結親,煩你速往桃花廟橋,致囑他叔嬸,即日打掃客座 ,整備臥房,以便輿馬一到,好行吉事。我等還有正務在身,不及進來相見了。』說罷 ,便聞東南一路,犬聲亂吠,想必從著那邊而去。我為此即於五鼓起身,特來相報。只 索依他收拾,再作區處。」沈信歎口氣道:「這是前世結下的業障,沒奈何只得依他便 了。」就留顧茂生相幫料理。顧茂生也為放心不下,先把人船打發回去。過了一晚,不 覺又是午後。謝氏就往廚下,整理酒飯,吃飽,等至天色將暗,開了前門,即於客堂內 點著巨燭一對。自家夫婦兩個,連著顧茂生,俱伏在側首廂房,以觀動靜。   初時,海棠扯住了謝氏,行坐不離。以後,臉際暈紅,漸覺神氣倦憊,隱几而臥。 將至起更時候,忽聞西首馬嘶人鬧,鑼鼓喧闐。顧茂生便踅出門外,伏在一株枯楊樹下 ,望著對岸,只見遠遠的吆喝而來。那執事之盛,以至矗燈火把,前後呼擁,恰像憲司 一般。更有青黃旗幟,各五六面,紗燈提爐各十餘對。轎後又有兩個騎馬的,那頭一個 ,頂帶皂靴氣概冠冕,看看相近。顧茂生仔細看時,卻就是朋役好友趙敬椿,不覺大驚 道:「聞得敬椿臥病未幾,難道已死故了麼?」那些人馬燈仗到門之後,俱寂然不見, 唯聞中間客座,簫管吹響。顧茂生隨又潛步走進,向著窗格縫內張看。只見黃喜頭上簪 花二朵,身穿玄緞裡子,外罩大紅鑲錦馬衣。那海棠頭戴鳳冠,身披彩帔。又見趙敬椿 儀容整肅,立於左首,正在那裡交拜。再欲看時,旁有一鬼大喝道:「陰府伉儷,生人 不得窺探。」顧茂生遂即閃了出來。直至半夜以後,方得悄寂。而茂生與沈信夫婦,亦 已不勝倦怠欲寢矣。   次日,候著海棠起身,問以夜來之事。海棠道:「比著人間合巹之禮,一一相同。 他來睡時,亦與生人無異,但嫌肢體太冷耳。」顧茂生又道:「可有什麼說話否?」海 棠道:「他說有銀三百兩,放在你家主臥房內皮匣裡面,可央他造房居住,並置田數畝 ,以為薪水之費。自此便當曉去夜來,且待十年後,另作商量。又道,感承楊敬山與你 家主,相待甚厚,我當重報。此外更無他話。」顧茂生才把鬼胎放下,吃過早膳,即央 沈信送回,乘著便路,先往趙敬椿家探訪。敬椿方在簷下坐著,見了茂生,欣然笑道: 「昨晚突有一樁異事,正欲相告。弟以臥恙在?,似夢非夢,恰像身已跳出外邊,遇見 一位玉郎,貌極相熟,卻一時間不能記憶。豈料路次相逢,再三央弟作伐,就與小弟換 了色服,同至一個沈姓家內結親。那新婦的面貌,絕肖吾兄家裡的使女海棠。既而交拜 之際,值有一人在外窺探,被那鬼卒厲聲喝退。以後酒筵極盛,把著巨觴相勸。弟以不 勝杯酌為辭,便蒙鬼卒送歸。不料今早賤體頓愈,但不知尊婢海棠不致有恙麼?」顧茂 生以事關妖異,秘而不露,唯含糊答應而已。及至家,啟匣一看,果有白金三百兩。即 於屋後,起建靜室一間。又為置田二十餘畝。自此,黃喜往來不絕,亦無他異。海棠至 今無恙,人都稱為奇異云。 第十回 謝賓又洞庭遇故   詩曰:   居貧卻不去千人,傲骨雄才豈俗親。   江上載花閒覓句,杯中餘酒醉留賓。   何當邂逅逢知己,每為相思惜豔春。   裘敝黑貂君莫笑,凌雲終使達楓宸。   從來姻緣際遇,皆由前定,而不容勉強相求。當其時運未至,則雖有屈宋的詞賦, 班馬的文章,董賈的策論,亦困窮拂鬱,而不獲舒展其志。假使一旦時來運利,不要說 材兼文武,倜儻不羈之士,就是那庸儒殘學,亦能高步青雲,取富貴而有餘。所以戰國 時的蘇季子,起初遊說秦王,書凡十上,而不蒙收錄。以後卒佩六國相印。又如朱買臣 ,直至五十歲,方能顯達。據著這般論起來,凡在我輩,不患時運未到,所患學業未成 耳。假使學業果成,則雖蘅門可棲,簞瓢可樂,唯能守困待時,才是一個真有學問、真 有見識之士。至於姻緣,亦與際遇一般,或早或晚,或難或易,莫非一定不移之數。常 見人家居近咫尺,男才女貌,門戶相當,若使議姻,豈不唾手可就。然非緣分,憑你央 媒轉托,著意圖謀,亦必遇事阻隔,不能配合。如果緣之所在,即使遠隔千里,仇如吳 越,貧賤與富貴不侔,萬無一妥之事,而宛轉相逢,卒諧伉儷。所以古語說得好:   姻緣不用強求,全在赤繩一繫。   說話的,為甚講這一番議論?只因先朝末年,曾有一樁奇異的故事。那人姓謝名嘉 ,表喚賓又,直隸蘇州府吳縣人氏。父諱玄錫,曾舉鄉薦,與無錫杜公亮是同門相厚年 家。賓又方九歲時,父即見背,只有繼母常氏在堂。那一年賓又已是一十九歲,雖稱飽 學,只因家業飄零,未曾入泮。就是姻事,亦尚蹉跎。那賓又偏自抱負不常,眼空一世 ,遇著親族故舊,談笑自如,並不道及家內缺柴少米,亦未嘗露出羞澀不豫之容。自八 股以外,更有三件癖好。那第一件是詩,每遇清風入座,明月在窗,以至知己談心,山 水得意之處,他便拈題綴詠,竟日構思。人都笑他廢時失事,妨了正業,他卻道是詩以 涵養性情,只管終日埋頭,死讀那幾篇時藝,弄得心枯意索,有甚好文字做出來。必須 借著吟詠,闡發那做文章的巧思。況文章所以取功名,古作所以垂不朽,寧特無所用心 。比之博奕者耶。那第二件是酒,道是酒以與人合歡,寧可不飲,不可飲而不醉。其或 良朋在座,或送別旗亭,或風清月白之夜,此時無酒,何以寄懷。所以遇酒必飲,飲必 儘量,但不至沉湎顛倒。如劉伶、杜康之已甚。那第三件是美色,道是娶妻欲以偕老百 年,寧可終身不娶,不可娶而懊悔。必須賢德足以主頻蘩,才色足以冠一世,方稱窈窕 淑女,而不負寤寐之求。曾讀《會真》一傳,竊怪那微之寡情。始遇崔氏則倩托侍婢, 誘成私媾,以後娶了韋氏,便把崔鶯拋棄。反說道:「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 為雲為雨,則為蛟為螭,又引桀紂為戒,豈不有甚於釣者負魚,獵者負獸耶。吾若得遇 美媛如崔氏,一與之盟,終身不改。但恐此地非蒲東,命薄無奇遇耳。」只因有此三件 癖好,人都道他是個狂士。謝賓又亦欣然以狂士自負,每每笑道:「昔之狂者,曾有一 個陸通,今之狂者只有一個謝賓又。若有道我是個狂士,真知己也。」   一日,有長沙府太守賈彬,差人致書一封,邀接謝賓又到他任所。原來賈公與玄錫 ,亦係相好同年。聞得賓又家事淺薄,所以接他到任,思欲尋事眷顧。當下謝賓又拆開 來書,看了一遍,心下亦覺欣然。但以繼母在堂,無人侍奉,兼慮路途遙遠,缺少盤費 ,便向卦肆中求問一課。那卜者將卦筒搖了幾下,取錢布成一卦,即判道:「拆拆單拆 拆拆,乃是充宮謙卦。謙者退也,按易六五,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若問出行見貴。 據著易理斷論,必說道『驛馬不動,主有阻隔,即到彼處,必難見貴。』獨我細詳爻象 ,兄弟獨發,那出行之意已決。雖則所之之地,貴人不得相會,然於無意中,別有一番 際遇。就是功名姻事,皆在此行,宜以速去為妙。」謝賓又主意遂決,即日收拾行李, 辭別母氏,帶一小廝文壽,起身前往。一路經過之處,遇著名山勝境,俱有題詠,不及 備記。   不一日,已到了長沙府,正欲進城,忽聽得路上往來經過的人,俱紛紛說道:「好 一個清廉正直的尹察院,把那賈剝皮參了一本,奉旨拿問,差著八個校尉到來,想必就 在今日起解,真是萬民稱快的了。」原來賈知府又貪又酷,致被新按台出本參劾。謝賓 又聞了這個消息,暗暗驚異,連忙進入城中。賈彬已到察院內開讀,等了數日,不及一 會,僅得相贈盤費銀一十二兩,心下不勝納悶,遂即起程。   一日傍晚,舟次洞庭湖,隨著眾船泊於浦口。當夜月色澄清,風恬浪息。謝賓又推 起篷窗,靠著船舷,獨自把酒。慢慢飲了一壺,想起跋涉一番,竟成虛望,黯然歎息道 :「想必是我運蹇,以致帶累了賈年伯。但那卜者許我,別有一番際遇。據我想起來, 只此信宿而歸,不知際遇在那裡?眼見得又是不足信的諢話了。」自嗟自歎了一會,遙 望那七十二峰,黛色連天,浩浩茫茫,碧波萬頃。不覺詩興陡發,朗吟絕句二首道:   日落長沙水拍天,來時曾此泊磯邊。   寧知歸路淒涼甚,木葉蕭蕭起暮煙。   其二   白雲何處是湘娥,渺渺愁餘向碧波。   淚濕青衫腸已斷,隔船休唱竹枝歌。   吟詠方畢,忽聽得左首船上有人喚道:「隔船那位吟詩的相公,家老爺相請過船一 敘。」謝賓又正在無聊之際,也不問是什麼官員,遂即跳過船去。走進艙內,只見那個 鄉紳,闊面修髯,頭戴方巾,身穿便服。見了謝賓又,揖畢坐下,欣然笑道:「老夫為 著皓月當空,一望千里,波光萬頃,鬱鬱晶晶,所以夜深未寐。擬欲援琴消遣,誰想忽 聞佳詠,使我愁思頓開。願聞高姓尊名,貴鄉何處?」謝賓又欠身答道:「晚生姓謝名 嘉,賤字賓又,直隸姑蘇人也。」那鄉紳又問道:「令尊為誰?」謝賓又道:「先父諱 叫玄錫,曾領南畿鄉薦,只今棄世已久。」那鄉紳踴躍而起道:「原來就是謝家年姪。 自從令先尊仙逝之後,音問久疏,誰料今夕邂逅相逢,愈覺可喜。」謝賓又亦欣然道: 「每聞先父平生契厚,只有無錫的杜老年伯,可即是否?」那鄉紳道:「老夫即是杜公 亮,與令先尊幸屬同門。猶憶清酒弔唁之日,老年姪髮尚覆眉,豈慮一別十年,忽爾長 成如許。近來家事如何,可曾入泮,此行有何佳況?願為老夫一一言之。」謝賓又便將 父歿以後許多蹭蹬,並到賈知府任上的事,備細述了一遍。杜公亮愴然道:「原來年姪 如此不幸,老夫亦因不合時宜,謝事回去。既獲一同返棹,願到敝居暫留數月。年姪才 高八斗,何難博一青衿,然或有可效力之處,俱在老夫身上。」謝賓又慌忙謝道:「萍 水相逢,荷承老年伯許以青眼盼睞。歸既無聊,願獲長侍左右。」杜公亮大喜,即令從 者暖酒對酌。既而飲至夜分,聯吟一律道:   青山歷歷水悠悠,   水接山光一色秋。   此夜獨憐逢皓月,   故人忽喜共扁舟。   蕭條落木隨風下,   散亂歸鴻逐渚留。   歌罷酒闌猶未寐,   鄉關回首不勝愁。   吟畢,杜公亮欣然笑道:「月白風清,獲與賢姪晤對,誠不負此良夜矣。」於是洗 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謝賓又也不過船,便:   相與枕藉於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是早五鼓掛帆,不一日已抵無錫,把謝賓又留寓於廳後之西樓。樓之外即係內花園 ,園中有橋、有池、有軒、有台,自牡丹亭過西曰芍藥圃。芍藥圃之後,有一大廳,顏 曰迎燕堂。堂之左側,雙角門內,即係內室。原來杜公亮的正夫人畢氏,只生一子一女 。子名啟祥,年長一十九歲。女名仙珮,亦已及笄,生得如花似玉,識字能詩。杜公亮 於諸女中,獨加鍾愛,所以仕宦求姻,紛紛不絕,而公亮莫之許也。   閒話休提,且說謝賓又。自寓無錫半年,忽傳宗師歲考,發牌到縣,示期先考童生 。謝賓又的才學既優,杜公亮又致書力薦,遂得縣取第二,府試第七。俄而宗師考過, 竟領了本縣批首。杜公亮大喜,即日置酒稱賀,謝賓又亦覺十分得意。當夜席散歸房, 於燭火之下,提起兔毫,向粉壁上題詩一絕道:   歷盡芸窗已十年,春風方不負青氈。   廣寒縱有雲梯在,未必嫦娥即見憐。   自後,謝賓又文譽日盛,遠近時髦,無不擔簦攜笈,投剌訪謁,一時間推尊為文壇 領袖。杜公亮回進後房,對著夫人亦每每稱歎不止,以為必中之才。那謝賓又三字,不 覺漸漸的傳播在杜仙珮耳內。杜仙珮年已及笄,不無吉士之慕。遂悄悄的喚問侍鬟:「 那生文才既妙,態貌如何?」婢女中有一彩燕,年已過時,日常在外行走慣的。便接口 笑道:「若說起那謝秀才的風流雋雅,真今日之潘安也。」杜小姐聽說,微微含笑,自 此留在心上。   話休絮繁,忽一日,杜公亮同著賓又,出到朋友人家赴席。時已過午,杜小姐喚令 婢女,扃閉儀門,假說廳前看菊,潛步至樓。只見謝生的臥內,壁掛素琴,案堆書史, ?上繡衾文枕,蘭麝餘香。回首看那壁上,即所題歷盡寒窗一絕。字帶龍蛇,句敲珠玉 ,哦詠數遍,不覺技癢難禁。便研墨濡毫,撿出殘箋半幅,次韻一章曰:   文章獨步十餘年,豈久燈窗坐冷氈。   若使蟾宮親折桂,嫦娥須為玉人憐。   杜小姐將詩和畢,便欲擱筆下樓。忽又轉道:「若不寫著名字在後,使謝郎看見, 豈知是我所和。」沉吟了半晌,即於詩後書著七字道:「杜仙珮次韻偶題。」把來折成 方勝,放在硯匣底下。將次下樓,心下忽又想道:「我以一時意興所至,偶前和題。倘 或謝郎不揣其故,將謂我有他意了。況女兒家字跡,亦豈可輕易付人。」正在徘徊之際 ,忽值夫人連聲催喚,遂急忙忙下樓進去。   當晚,謝賓又將及點燈時候,帶醉而回,和衣上?。睡至更餘酒醒,復又起身,把 那殘燈挑亮。正欲展卷,忽見硯匣底下,露出草書一行。連忙取出,朗誦一遍,不覺笑 道:「我聞仙珮小姐,乃是杜老年伯鍾愛之女,才貌兩絕。我慕之久矣,豈料今夕親獲 瓊瑤,我謝賓又好不僥倖。只是老夫人的慈教甚嚴,蘭閨迥隔,何以得降仙軿。況觀詩 意,感承小姐把我十分冀望。我只道孤生一世,誰想謝賓又的三個字兒,竟得傳在那玉 琢成、粉捏就的知音耳朵之內。他道蟾宮折桂方近嫦娥,分明許我得中之後可以聯姻。 天天,若肯平空付我一個舉人、進士,便得與仙珮小姐作配了。」又低首沉吟了一會, 不覺情興勃勃,再將前韻,吟成一絕道:   自寓西樓已一年,清風淡月伴寒氈。   何緣親把香車降,邀得嫦娥紙上憐。   吟畢,又把仙珮之詩,朗朗的哦了數遍,和衣睡倒,自言自語,整整一夜不寐。清 曉起來,梳洗畢後,徘徊於步簷之下。也是事該湊巧,只見彩燕鬢髮蓬鬆,手中拿著兩 枝菊花,笑嘻嘻的從外而來。謝賓又向前一揖道:「敢問姐姐,這菊花兒可是送與小姐 插戴的麼?」彩燕變色道:「謝相公好不扯淡,我自折花,何勞動問。」謝賓又道:「 小生偶有一首詩兒,要煩姐姐轉送與小姐妝次。」彩燕道:「謝相公,你一發癡起來了 。我們老夫人治家嚴肅,小姐操凜冰霜,這字跡兒可是輕易傳送得的麼?」謝賓又道: 「姐姐吩咐極是,小生亦不敢造次唐突。只因昨暮赴席回來,親見小姐的珠玉在案,為 此斗膽輒敢奉和請教,並無他意。諒小姐亦不致見責。」彩燕聽說留詩一事,想起仙珮 曾經幾番相問,未必無心。便假意兒推了一會,接詩放在袖中,急忙帶進繡房。候著仙 珮梳妝畢後,就把謝賓又再四央他傳遞詩箋的許多說話,備細述了一遍。杜小姐接詩看 畢,低聲說道:「好一個輕薄書生,何孟浪至此。幸得是你,若遇著一個不解事的,險 些些弄出一樁天大的事來。我只索再做一詩,著你將去叮囑他一番,今後切宜謹慎,不 可胡思亂想,再有什麼詩兒傳遞。」便提筆一揮,頃刻間已做下了絕句一首,付與彩燕 。彩燕即又乘間潛上西樓,謝賓又欣然笑道:「姐姐此來,必有好音見惠。」彩燕從容 傳至仙珮之命,並以詩遞過。謝賓又拆開細看,原來仍用前韻。其詩曰:   繡榻花深豈問年,曾無消息到青氈。   請君絕卻閒思想,風雨孤燈且自憐。   謝賓又看畢,笑謂彩燕道:「小姐詩中之意,我已了然,備知其詳。更有一詩,煩 勞姐姐為我善言回復。」即撿出素箋一方,連真帶草,登時寫付彩燕云:   羨殺盈盈二八年,春風深護繡花氈。   誰知獨夢西樓客,空抱相思倩月憐。   杜小姐看畢,擲詩於几,悵然不悅道:「若真狂士也。今後出入,汝宜慎之。倘再 欲挽汝說話,並有什麼箋紙傳寄,必須堅卻。若或仍為帶進,我必告知夫人矣。」彩燕 連聲唯唯。自此,月餘無話。忽一夕更深人靜,霜月滿窗。杜小姐獨自靠在雕欄,遠遠 聽著雁聲嘹亮,不覺有感於懷,再拈前韻,賦詩以自遣云:   香閨寂寞自年年,花影空教上繡氈。   此夜斷腸拈詠處,拂欄惟有月相憐。   吟罷,取出薛濤箋一幅,端楷細書。次日早起,密令彩燕持出,以付謝賓又。謝賓 又展開一看,不覺欣喜欲狂,撫掌笑道:「細觀此詩,小姐之芳心畢露矣。」即賡原韻 一絕,囑令彩燕持報云:   未獲相逢已問年,更傳芳信到寒氈。   慇懃吩咐樓頭月,早為琴心一見憐。   詩去數日,杳無信息。   一日中午時候,忽聞彩燕笑聲,連忙趨下樓梯,候至廳左靜處,備以衷曲相告。彩 燕道:「郎之心事,不待細言,妾知之久矣。但以重門杳阻,莫言其他。惟郎臥後之北 窗,即小姐房外之中庭也。雖則鎖閉,我能竊鑰付君。今夕人靜時,可悄然開鎖,將窗 半啟。妾當邀著小姐到庭,行於月明之下,飽睹花容。此則為郎效力之處,其餘非妾所 能副命也。」謝(原書下缺) 第十一回 杜仙珮燕翼傳詩   詩曰:   姻緣遇合何所憑?只在綿綿共有情。   海可枯兮石可爛,惟有情根不可斷。   失身細柳命莫蘇,燕亦相憐俛首呼。   子卿雁帛不足信,此誠目擊非虛無。   君不見,虞舜南巡二女哭,至今斑斑淚滿竹。   當下謝賓又聽著彩燕說罷,不勝欣喜道:「小姐深藏閨閣,何異天上仙姝。我以風 塵下士,得一飽睹足矣,還要想著甚來。」既而彩燕去後,將至黃昏人靜,輕輕的開鎖 推窗,屏息以俟。停了一會,猛聽得門兒開響,只見杜小姐輕移蓮步,走下庭除,彩燕 與眾丫鬟一齊隨步出來。那一夜,恰值月光如晝,謝賓又仔細一看,那杜小姐果然生得 如何?但見:   溫柔態度,絕如楊柳更妖嬈。潔嫩豐龐,彷彿桃花還豔麗。鴛鴦鋪錦拖著地之羅裙 ﹔鸞鳳銜珠披垂肩之霞帔。眉纖纖而若畫,髮繞繞以如雲。漫云秀色堪餐,果爾胡然若 。正所謂:憑伊窈窕神難似,縱有丹青畫不如。   杜小姐立在階除,說說笑笑,徘徊了半晌。顧謂彩燕道:「雖則水蟾可愛,怎奈冷 露欺人,進房去罷。」眾丫鬟遂一哄掩門而進,但撇下半庭香露。頃刻間,已是重扉杳 隔。謝賓又凝坐移時,便即將窗鎖閉,慨然歎息道:「小姐,小姐,你自有眾鬟簇擁, 何愁寂寞。卻怎知獨眠孤館,夜長似歲,何以發付小生。」自言自語的嗟歎了一會,不 覺隱几而臥。矇矓之間,忽聞低聲喚響,急忙啟扉相問,卻是一個娉婷嫋娜,二八麗人 。仔細看時,原來即是杜仙珮也。便深深揖道:「深愧謝嘉,才微貌寢。荷蒙小姐錯愛 ,屢以佳章見晤。今夕又獲親降雲軿,此恩此德,使小生何以為報。」杜小姐低鬟微哂 ,徐徐應道:「家嚴為重君才,兼以年家世誼,所以館君西席。則妾與君,實與兄妹相 若,故特乘此良夜,潛出深閨,擬與足下剪燭一談,幸勿疑有他意也。」謝賓又笑道: 「小生饑渴之思,已匪伊朝夕。今既相會,可謂天從人願。若使遇而不遇,其如窗前明 月何。」伸手挽著仙珮的衣袂,仙珮半推半阻。將在綢繆之際,忽聞彩燕厲聲叫道:「 小姐快來,夫人尋喚不見,正在那裡發惱哩。」杜小姐驚得面色如土,慌忙回身就走。 謝賓又亦急急的送至扉邊,被著門檻一絆,忽然驚醒,乃是南柯一夢。想起夢中綢繆情 態,不覺愁懷愈熾。賦得小詞一闋,以自遣云:   昨夜月華滿地,親見蘭閨姝麗。真有楊柳輕盈,桃花妖媚。回越尋常,豈淺白深紅 而已。  欲把洛神賦擬,翻入巫山夢裡。正欲牽幌從容,憐香旖旎,咫尺天涯,恨彩 燕將人驚起。   ---右調《隔溪花》   其年流賊攻陷全楚,朝廷降旨,起用內外大臣,杜公亮連升三級,以大理寺欽召至 京。期限難違,即日束裝就道,以俟到京之後,另將家眷擇期赴任。當晚置酒,與謝賓 又作別道:「老年姪學業已成,今科秋試,決當奏捷。幸獲久留舍下,因值老夫俗事多 端,失於朝夕請益。今又忽膺內召,雖愧迂儒淺識,只堪於林下棲遲。然以聖恩際重, 敢惜犬馬之力。但欲相屈賢姪一同北上,一則欽限嚴促,一則槐黃伊邇,所以留在敝居 ,且俟奪標之後,再容專人相請。」謝賓又再三謝道:「姪以駑駘下乘,謬荷老年伯破 格垂恩。自揣庸愚,莫能圖報。茲喜榮膺簡命,指日台輔可期。本欲隨附至京,以圖朝 夕省侍,奈緣學道錄科在邇,願俟老年伯榮覲之後,即擬趨聆嚴范。但驪歌既在明晨, 小姪亦不敢再居潭府。」杜公亮道:「非敢屈留,欲使爾之諸弟,獲切磋之益耳。」遂 向啟祥、啟禎、啟瑞三子道:「我奉簡書,不及在家指點爾等入試。故特強留賓又,在 明二三場策論,未曾習熟,須要質疑請教,毋得師心自誤,以負爾父之望。」於時將及 更餘,謝賓又不敢久坐,即便起身告退。至曉,同著啟祥等三子,一直送到二十里之外 而回。不題。   且說杜小姐,自與謝生詩箋酬和之後,不覺懨懨瘦損,茶飯慵思。待欲潛出閨幃, 略尋散誕,因杜老夫婦十分嚴毅,雖五尺之童,不許步入中堂。即婢婆以至家人婦女, 亦等閒不容出外站立。所以時遭拘束,寸步難移。每每坐在繡房,不情不緒,惟把些閒 書消遣。誰想使臣忽到,奉旨超遷。自那日杜公亮起身去後,老夫人又值抱病在?,合 家男婦,大大小小,恰像老鼠不見了貓的一般,無不縱恣自如,歡喜快活。杜小姐自奉 湯藥之暇,亦得時時出到園中閒步。一日傍晚,向著荷花池畔,少立片時,既而回到繡 房,即事一絕云:   才上妝樓學畫蛾,更從池畔看殘荷。   深閨豈識愁滋味,不道眉尖愁愈多。   吟詠方畢,恰值彩燕走進房來,帶笑說道:「適才打從西樓走過,又被那風魔的謝 生扯住衣袂,再四相懇央我轉達小姐,要求一見。致我一時惱著性子,將他罵了幾句。 你道那生癡也不癡?」杜小姐笑道:「劣丫鬟,見不見由我,你何消著惱。我今再寫幾 個字兒,與你拿去回絕了他,省得下次又要胡纏。」便撿出桐葉箋一幅,將那首絕句寫 上。著令彩燕即時持出,以付謝生。謝賓又看罷,不覺莞爾笑道:「我細觀此詩,小姐 的芳心已見。然要成就好事,其權全在小娘子。倘若撮合,感恩不朽。」遂信筆立賦一 絕,以復仙珮云:   荷花始面葉如裙,無限相思只為君。   縱使投梭欣折齒,癡情原是謝家鯤。   詩去數日,候著彩燕,杳不復至。   一夕,月寒更靜,謝賓又和衣假寐。忽聞扉外低聲喚道:「謝郎,謝朗,天上人已 至矣,睡何為哉?」謝賓又自夢中驚醒,聽得是彩燕喚聲,連忙啟扉,延入以問之。彩 燕道:「小姐特命妾來,約郎於芍藥圃中一會。好事已諧,恭喜賀喜。」謝賓又聽說, 喜出望外,連聲謝道:「雖蒙小姐厚情,實出小娘子噓薦之力,使小生一聞此信,不覺 心境頓舒,變愁為喜。夙昔相思,眷慕之懷,傾於此夜矣。」遂跟著彩燕,趁那星月之 光,悄悄步進園扉。由竹徑轉出荷池,過了小橋,向南數十步,始抵牡丹亭。自牡丹亭 轉彎過西,又數十步,只見六曲雕欄,珠簾半卷,其內畫屏淨几,鋪設珍奇,即是芍藥 圃也。謝賓又慌忙促步而進,四圍一看,那裡見個杜小姐的影兒。急向彩燕道:「襄王 已入夢中,借問神女安在?若非小姐爽約,定是小娘子哄著小生。」彩燕帶笑謔道:「 寒酸餓眼,你何消這等著急,包在我的身上,把一個小姐與你相會。」便周圍尋覓,只 見繡裙出於屏下。原來杜仙珮雖則一時乘興,喚了彩燕出來。及遠遠望見謝賓又走至, 十分害羞,禁不住心窩內突突的亂跳,只得與愛婢紫菊一堆兒躲在畫屏背後。當下彩燕 尋見,扯了杜小姐的衣袂,一把拖出來道:「小姐乃是月裡嫦娥,謝郎亦係玉皇書吏, 鎮日傳詩寄柬,累我彩燕賠了多少工夫。今當此良夜,最好婉敘心曲。你看月色溶溶, 正三星在戶時也。」謝賓又整衣向前,深深一揖。杜小姐背轉立下,亦道了一個萬福。 原來謝生色膽雖深,終是儒生氣質。見了杜仙珮的雲鬢花容,不覺神魂飛蕩,心下反覺 忐忐忑忑,那裡曉得調情引興,做出那偷花伎倆。那杜小姐又緊緊的左手挽了彩燕,右 手扯住紫菊,雙臉暈紅,低著頭並不做聲。停了一會,謝賓又方掬躬向前,徐徐說道: 「荷蒙小姐厚情,不以鯫生微末,屢辱桃李之貽,愧乏瓊瑤之報。奈自借榻以來,兩易 裘葛,心非土木,豈能無感。所恨蘭閨咫尺,縮地無由,以致枯坐西樓,神魂顛倒。今 夕幸蒙賜會,使小生喜出望外,不知小姐即肯見憐否?」杜小姐低低應道:「郎之心曲 ,與妾相符。但雖因春增感,憐才切念,其如婚姻之事,必待媒妁傳言,嚴親允諾,非 妾所能自主。今夕之晤,特欲與郎一面,以訂終身耳。」謝賓又聽了這一席話,不覺神 喪氣沮,變色說道:「原來小姐故意將人哄弄。若必待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是欲以貞 慎自守,卻不道做女子的,須要言不及外,衣不見裡,豈可夤夜出來,與人相會。」杜 小姐又微微歎息道:「妾終不負郎,郎亦何消這等著急。」遂令彩燕送回,即與紫菊翻 身進內。謝賓又出了園門,一步步捱上西樓,不覺淚下道:「小姐,小姐,你雖假意向 賺,卻令小生此際何以為情。」當夜翻來覆去,展轉不寐。至曉,復裁一律,仍托彩燕 ,以致仙珮道:   自獲瓊瑤贈,思君已歲餘。   竹風敲夜寂﹒花月上窗虛。   既乏相憐意,何煩數寄書。   從茲謝妝右,別去漫躊躕。   詩既去,將及傍晚,彩燕又悄然潛出,因值啟祥在座,密喚謝生下樓,附耳低言道 :「謝郎做一好夢,今夕更深時候,小姐准來作伴,好把衾枕安排,不必再題怨句矣。 」即於袖中取出寸楮遞過。謝賓又接來一看,上面寫道:   不須別去不須愁,幾度尋思只為羞。   吩咐玉人休悵望,今宵准擬會西樓。   謝賓又看罷,大喜道:「誰想小姐果肯見憐,還望小娘子從旁催促,不致愆期為幸 。」彩燕點頭含笑,自向裡邊進去不題。那一夜,為值夫人病重,杜小姐親煎湯劑,捧 進服下。候至更餘時分,即悄悄的從廚房後,踅出外廂。謝賓又靠著欄杆,側耳細聽, 早已佇候良久。及至相會之際,杜小姐低鬟微笑,猶帶餘羞。謝賓又一接花容,喜從天 降,遂解帶入幃,赴那雲雨之夢。兩情歡洽,不待言矣。既而事畢,將及半夜,彩燕低 喚一聲,杜小姐即便整衣而起。謝賓又亦即起身,送至梯邊,再三相訂後期,俱不消細 敘。   自此月餘,謝生既已赴試到省,杜小姐亦因京邸人回,接往住所。其時,老夫人病 已全愈,擇日僱船,起身向北。只有杜小姐,思憶謝生,時時墮淚。臨行之際,修書一 封,密付管門朱媼,囑令覓便寄與謝賓又。俄而三場已畢,又當揭曉,謝賓又獲中第五 十四名。會過房師主考,回至無錫。聞得杜小姐已經北上,便與啟祥、啟禎、啟瑞作別 ,將至江濱。只見管門的朱老之妻朱媼,隨後趕來。謝賓又驚問其故,朱媼道:「小姐 臨去,說起相公,淚如雨下,因再三致囑,留下一封書信,著令傳語相公,場事一畢, 須要作速進京相會。」說罷,即於懷中取書遞過。謝賓又亦墮淚道:「原來小姐如此厚 情,能不令人黯然魂斷也。」遂拆書細看,上面寫道:   妾不敏,自幼喜拈柔翰。然不過借月命題,引花成詠。初未嘗羨崔鶯蕭寺之遇,誇 韓氏葉上之詩也。所以深扃繡戶,罕識春風,靜處羅幃,豈援芍藥。夫何郎枉擲果之車 ,妾起憐才之和,以致婢媵傳言,遂諧私匹。每一捫心,能無慚汗。然妾所以愛郎者, 情也。雖則我心匪石,難保君意如膠。擬欲訂誓真誠,要盟終始。而槐黃忽屆,君將鏖 戰棘圍。妾以嚴命相催,亦當征轅北詣。遂不及握手言別,而臨風慨歎,有不覺涕淚之 涔涔者矣。即以學足三冬,何難一捷。惟乞試後,即詣長安。倘西樓有再續之緣,家君 下東?之命,此則妾之日夜冀望而有大幸者也。挑燈草奉,涕泣不知所云。   謝賓又看罷,連聲歎息不已。那一日,為因風順,至暮抵家。參見繼母常氏已畢, 到了次日,少不得遍向親友拜望。一連鬧了月餘,即與同年顧長康,同赴公車。在路曉 行夜宿,不一日已到了長安,當晚投寓客店。次日清早,梳洗畢後,便去拜謁杜公亮, 恰值杜公亮自朝內議事而回。一見謝生,滿面堆著笑容道:「恭喜賢姪,獲掇巍科,使 老夫一閱鄉書,不勝欣躍之至。」忙命備飯,即著人到店,搬取行李。自此,謝賓又仍 館於杜公衙內。雖則彩燕不時步出外廂,怎奈耳目眾多,莫能通信。忽一夕,杜公亮設 宴後堂,請著謝賓又進內赴飲,在座只有啟禎、啟瑞,賓主共是四個。既而酒過數巡, 食供兩套,杜公亮道:「今夕座無他客,可作心談。老夫為著國家多事,流寇未滅,惟 恐有負聖上拔用之意,寤寐不安。所喜仲季兩兒,近亦婚配。其放不下者,惟一小女, 尚未字人。今幸賢姪青年高薦,異時功名,決不在老夫之下。願將弱息見托,未知賢姪 意可允否?」謝賓又慌忙起身謝道:「小姪一介書生,謬荷老年伯厚恩獎拔,已出至幸 。若蒙許配令愛小姐,只恐蒹葭難以倚玉,有辱門楣。還望老年伯另擇快婿為是。」杜 公亮掀髯笑道:「賢姪休得太謙。老夫秉性侃直,從來並無戲謬。自今夕見許之後,斷 無二三。但願春闈鏖戰,再圖一捷為快。」謝賓又聽說,滿心歡喜。既而席散回房,口 占七言一律,以述其欣喜之意云:   昨夜春風敞綺筵,紅絲親許為予牽。   不辜月底綢繆意,始遂湖中邂逅緣。   青翼漫教傳怨句,碧窗擬共奏清弦。   新詩詠就重重喜,待報深閨窈窕仙。   話休繁絮,俄而又是二月中旬。三場畢後,謝賓又竟遭點額,以此怏怏不樂。又為 一件閒事,與啟禎弟兄不睦,所以杜公亮屢欲卜吉議婚,俱被啟禎阻抑而止。光陰荏苒 ,倏忽間又將一載。謝賓又既以小姐不得再會,又因杜公亮相待之禮日漸疏薄,意不自 安,每每浩歎而已。正所謂: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且說杜公亮有一同鄉至交,姓賈名安,現任巡城御史。其子賈傳,新值斷弦。聞得 杜正卿有女及笄,央媒求懇庚帖,杜公亮欣然許諾。只為男長女大,那賈御史便即揀個 吉日,行聘過門。謝賓又聞了這個消息,暗暗流淚道:「我只為圖就姻事,所以勉強逗 留。今既不諧,豈有再住之理。只是感荷小姐厚情,無從面謝訣別,使我身雖去而魂魄 不能去耳。」當下自嗟自歎了一會,料想難以再留,只得吟就絕句一首,著令彩燕持進 ,以別仙珮道:   思卿不見又經年,不怨春風只怨天。   生死別離休再說,強拈絕句寄妝前。   將詩寄後,即向杜公亮告別。杜公亮挽留不住,置酒作餞。   要知謝生去後如何?且待下回解說。 第十二回 嚴協鎮幕中贈美   詩曰:   寇鋒不可滅,海宇忽騷然。   玉石既同盡,家室寧保全。   昨逢故鄉友,備將家信傳。   昔居錦繡國,今傍戰場邊。   家破不足恨,所恨妻少年。   不知生與死,從此各一天。   安遇楊越公,破鏡再得圓。   且說謝賓又,自與杜公亮作別,即日離了北京,向南進發。那一時,正值流賊攻陷 了湖廣地方,山東州郡,無不望風瓦解。一路草寇竊發,十分難走。故自正月望後起程 ,直至三月初始抵淮安。將欲買舟過江,忽聞彰義門已破,大行皇帝縊死煤山。謝賓又 不覺向北哀慟道:「神京既失,則杜年伯決然殉難,我那仙珮小姐,亦必墮於賊人之手 。若不亟去尋訪救援,西樓之約安在哉。」遂命店家暖酒,一連飲了五六巨卮,揚袂慷 慨而歌曰:   有美人兮相會難,將翱將翔兮忽間關,神京一失兮必摧殘。我安歸去兮矢死尋,天 若見憐兮彼必生,天不見憐兮死亦欣。   歌竟即便揮鞭驟馬,向北而行。時有同寓者,詢知其故,再三勸阻。謝賓又揮手謝 道:「多蒙列位苦口相勸,豈不知感。只是人生一世,惟在情義兩字,若使寡情滅義, 生亦何顏。我亦明知此去無益,不得不空作情癡耳。」言訖,不覺淚數行下。那同在寓 內的,無不感歎。誰想,自淮至京,地方殘破,野店荒涼,行人稀少。謝賓又只得衝煙 冒險,隨路行去。歷盡艱難,並無悔意。忽一日,將及傍晚,正欲尋店歇宿,只見一隊 人馬,俱執鮮明器械,馳驟而來。謝賓又剛欲退後躲避,那馬早已衝在面前。原來卻是 一伙土寇。見了謝生,那為首的厲聲喝道:「你是什麼人,輒敢在此獨自行走,從實供 稱,免你一死。」謝賓又略無懼色,亦厲聲叱道:「我為覓死而來,何消以死相嚇。奴 輩所利者行李耳,任爾取去,何用怒為。」那群盜內,有一穿白少年,向前問道:「爾 莫非是蘇州人否?」謝賓又道:「我即是蘇州舉人謝嘉。細聽口音,想汝亦是彼處人氏 。」那少年慌忙滾鞍下馬,拜伏地下道:「原來就是恩人之子,每思圖報無由,誰想此 處相會。」便把謝賓又主僕,邀進寨內,置酒相歡。謝賓又茫然不解其故,只得將錯就 錯,勉強坐下。既而酒後,從容啟問。那少年道:「小子姓王,名煥,力能舉鼎。當十 七歲時,曾在太湖起義。為因醉臥虎丘,被著捕役擒解吳縣,收禁囹圄,議欲將某立斃 杖下。誰想令先尊與吳縣知縣同年契厚,恩蒙憐煥,自幼鄰居,致書囑縣備,雲煥方乳 臭,誤為湖盜張犬,引誘入伙,然亦鼠竊輩耳。幸寬法網,令彼自新等語,遂蒙吳縣將 某擬徒發配。則自今已往之年,皆出於令先尊再生之德也。向聞仙逝之後,深以罪重, 不敢到城弔奠。今得倖會,正某報恩之日。但值中原鼎沸,荊棘滿途,此時此際,只宜 速返故鄉,為何台駕反向北去,願聞其故。」謝賓又便將尋覓杜小姐的事,備細述了一 遍。王煥踴躍而起道:「輕生重義,此正大丈夫所為,使弟輩聞之,不勝激烈。但此去 燕京,虎狼遍地,縱使插翅,恐亦難飛。弟雖不材,願當相送。且請安宿一宵,明日早 行。」謝賓又慌忙起身下拜道:「若得壯士仗義相扶,何愁前路崎嶇。俟到京之日,容 圖厚報。」當晚無話。   次早五鼓,王煥果即起身,與眾人作別。腰懸雙劍,手執長槍,裝束得十分雄猛, 撿著兩匹駿馬,與謝賓又各人騎了一匹,吃飽酒飯,即時前往。雖遇著幾處關隘,俱被 王煥奪勇衝過。不一日,已到了京都地面。王煥道:「此去京城,只有三十餘里,一路 自有大兵把守,可保無虞。弟以眾弟兄相候日久,不及再送前去,只得就此告別了。」 謝賓又道:「感承高義,正欲到京屈留少敘,誰想壯士急於返駕。但不知此番作別,後 會何時?」王煥道:「當此南北分疆,正英雄求士之秋,公既文可安邦,弟亦武能戡亂 ,異途並用,豈無相會之期。」說罷,即揮手作別而去不題。   單說謝賓又,一到京師,就把杜仙珮遍處訪問。自城外城內,並各營將士宅弟,委 曲搜求,並無蹤跡。自此,羈留數月,囊篋罄空,僕馬喪盡。忽一日,於春明門外,遇 著杜公家裡一個老僕陳宣。謝賓又大喜,連忙扯到一個幽僻之處,問以京城破後杜公家 室安在?那陳宣淚下如珠,不勝嗚咽道:「家老爺於破城前一日,同著夫人投繯自盡。 惟有小姐,不知去向。及平靜以後,始聞小姐被害於安福衚衕一個姓蔣的家裡。小人隨 即買了一口棺木,將來收斂,現今停厝在一個草庵裡面,此去上南十里就是。自分骸骨 難歸,誰料獲遇相公,莫非還在夢中麼?」謝賓又道:「汝去收斂小姐,可曾仔細驗視 不差否?」陳宣道:「彼時聞了這個消息,小人亦未相信。及至細驗,果是小姐,所以 買棺斂厝的。」謝賓又即令陳宣指引到庵。只見,觀音殿左首屋內,停柩一口,前有神 位,上面題著:明故杜仙珮小姐靈位。謝賓又向前拜了四拜,不覺放聲大哭道:「小姐 ,小姐,我只道還有見面之日,所以千辛萬苦,不惜性命,趕到京都。誰知玉碎花殘, 已做了夢中蝴蝶。雖非因我而死,我豈能捨爾獨生。但恐黃泉路上,不容相見。」小姐 ,小姐,連叫數聲,哭撲於地。陳宣慌忙扶起。叫喚多時方醒。自此,謝賓又即於庵中 作寓,逗留二載。遇一鄉戚會試,始得相附同歸。一日,夜次黃河驛內,只見驛壁題首 四絕,其詩云:   憶昔隨親向北畿,膝前歡笑共相依。   寧知今日重回去,化作啼鵑血滿衣。   其二   生長蘭閨二八年,惟知學繡向花邊。   江山忽失風雲改,弱質那能自保全。   其三   雙親殉國已全忠,女孝還應葬北風。   誰料馬嵬魂未斷,又隨征鼓過江東。   其四   一番風雨一番愁,自入戎行即似囚。   薄命尚遲身一死,還將癡夢憶西樓。   謝賓又從前至末,讀了一遍。再觀詩後,題著十一字云:「姑蘇難女杜仙珮拭淚漫 筆。」不覺駭然道:「杜仙珮已死,那裡更有一個杜仙珮,豈偶名姓相同耶?」揩抹雙 眼,再將四首絕句朗朗的哦了兩遍,低頭沉想道:「若不是杜仙珮,為何詩中所指,與 杜小姐的心事一一相符。據我思忖起來,那杜小姐定應尚在,其庵中靈柩,決係陳宣那 廝被人訛報的了。」當夜宿在郵亭,展轉不寐。遂又一心思想,要求蹤跡。誰料時移物 換,倏又經年,每日坐臥,只在一間小樓之上。忽一日,晚照在窗,南風薦爽,靠著雕 欄,正欲拈題消遣。忽見一雙紫燕,飛入懷中。謝賓又愕然嗟異,便將雙燕捧住,但見 兩邊翼上,俱有紅絨繫著片楮。即解絨取楮看時,其楮縱橫俱有二寸許,絕細楷書。其 一寫道:   妾杜仙珮,墮入虎狼之手。現陷吳淞。玄鳥有靈,好向謝郎,一通悃幅。   又一楮寫道:   鼓鼙動地忽成災,獨返江南事事哀。   寄語檀郎休薄倖,早隨玄鳥向淞來。   謝賓又看罷,忙將二燕放在桌上,連連叩首道:「紫燕紫燕,我與你素不相知,感 承厚愛。倘獲與杜小姐再續良緣,皆出於二恩使之所賜也。」那雙燕向著謝生,亦作點 頭之狀,回顧呢喃而去。   當晚,謝賓又登即僱船,連夜趕至吳淞。其時鎮守汛地,乃是提督標下副協鎮參將 嚴公。清廉剛介,素為士民信服。那一日,軍務稍暇,退坐後堂。忽報蘇州謝舉人謁見 。嚴公最重斯文,即命小校延入。相見揖畢,分著賓主坐定。茶過兩次,嚴公道:「貴 鄉既係姑蘇,自遠賜臨,必有所諭。」謝賓又唯唯,停了半晌。嚴公又問道:「不知先 生有何見教,願即賜聞。」謝賓又欲言又止,容愈不怡。嚴公暗暗驚訝,又從容問道: 「細觀先生逡巡不答之故,豈於小弟有礙,故爾不即見諭耶?「謝賓又方徐徐說道:「 小弟不知進退,為有一句要言,乃情義所不容己者,故特求見將軍。然惟恐見罪,所以 逡巡不敢啟齒耳。」嚴公笑道:「弟輩武夫,有事便即直說,不若先生文士性格,自有 如許委曲。望為明言,毋使小弟喉中格格然若有所阻。」謝賓又道:「小弟有年伯杜公 亮,原任大理寺正堂。蹇遭闖賊,攻陷京師,以致杜公夫婦投繯殉難。料想史氏直筆, 垂芳千古,這也不消說起。單為杜公有女,名喚仙珮,自幼許配小弟。誰料神京失守, 彼此各天。近聞杜氏歸在將軍帳下,一則為年家誼重,一則為伉儷情深,所以星夜前來 ,輒敢冒昧瑣瀆。竊料將軍,坐鎮一方,豈乏金釵十二。望將此女慨賜完璧,庶樂昌之 鏡得圓,而圖報將軍,諒有日矣。」嚴公聽說,沉吟半晌。乃答道:「小弟後房,雖有 姬侍數十,那裡耐煩逐一問他的居址姓名。若使尊夫人果係在內,當即悉喚出來,以待 先生自行識認。」遂傳命後衙,著令眾姬一齊出見。俄而雲板一響,只見裊裊婷婷,逐 一輕移蓮步,走出中堂,共是二十三個。俱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謝賓又欲 仔細審視,忽見眾人背後閃出一姬,身衣花繡羅衫,雲鬟不整,面帶愁容,向前喚道: 「謝郎別來無恙!」謝賓又抬頭一看,禁不住眼眶流淚道:「誰想小姐果然在此。今日 此會,莫非夢裡?」當下嚴公看見二人廝認,便令眾姬退去,單留杜氏在堂。又命置酒 ,為謝生稱喜。既而席上,嚴公顧謂仙珮道:「汝與謝君,夫婦久闊,何無一言?」杜 小姐慌忙避席,含淚而對道:「惟恐將軍見罪,是以不敢言耳。」嚴公欣然道:「汝今 既會謝君,即謝君婦也,何必以我介意。」遂取金卮斟酒,將謝賓又杜仙珮各勸三卮。 又取出衣飾相贈,約有千金。當晚二人即向嚴公謝別下船,明燭相倚而坐,各把愁懷細 述。謝賓又即從前從後細細的訴了一遍。杜小姐道:「妾於城破之日,奉著嚴親恩命, 一同縊死。誰想妾縊在後,竟被侍女解救復甦。及城陷時,闖王遣賊逐戶搜尋,妾知不 免於難,即與三弟同避於安福衚衕之蔣姓家。其後三弟與一同避難的女子,被賊殺害, 妾以躲在櫃中得免。不料闖賊既去,妾即為嚴將軍所獲,含羞忍辱,每不欲生。為聞嚴 公提兵南下,帶妾從征,所以?顏苟活,冀與郎君一面。及至分鎮吳淞,咫尺姑蘇,莫 能寄附一信。忽見梁間雙燕,終日向人對語。以後漸漸飛入懷抱。值妾墮淚時,二禽亦 即俯首哀鳴,似有相憐之意。妾戲撫翼而告之曰,鳥果有知,可能飛到蘇州東門外,為 我寄信於謝郎否?那二禽伏在膝上,連連點首。妾以為異,遂即略草數語,將絨繫縛於 翼。誰想果至君所。古稱黃耳寄書,未足異矣。」言訖,時已起更時候,遂即解衣安寢 。其夫婦眷愛之意,不待細表。   次日黎明,將欲開船,忽聞岸側有人高聲叫道:「慢開慢開。我奉嚴將軍之命,要 與謝相公一見。」謝賓又聽說,只道是追他轉去,驚得魂不附體,連忙起身相問。那人 早已跳上船來,仔細一看,原來非別,即上山東路上所遇的王煥。謝賓又把鬼胎放下, 因問道:「王兄那得亦在此地?」王煥道:「自從別後,弟即投在山東總鎮標下效用。 以後跟隨大兵,平定浙西。幸蒙題薦,拔授游擊之職﹒為此得與嚴寅兄分鎮松江。昨自 郡城至此,因嚴翁談及台兄,與尊夫人有此一番奇遇,所以特來賀喜。」謝賓又再三稱 謝道:「小弟向年,若非仁兄仗義相送,則久已命斃於虎狼之口矣,又安得與拙荊相會 。然以風馬各別,恐無見期。豈料兄翁協鎮四郡,又於此地得瞻雄范,殊為欣快之極。 」王煥又笑道:「此會亦不足為奇。弟於前歲,曾在山東驛舍,買一小妾,亦係姑蘇人 氏,性極聰巧,與弟夫婦之情,頗稱相合。只是極歡之際,亦帶淚痕。弟曾備詰其故, 原來即尊夫人杜小姐的婢,名喚彩燕。為因思主情深,是以居恒抑鬱。今杜小姐既得珠 還合浦,此女亦歸在弟室,卻不道又是一件異常的奇事。」謝賓又聽說,亦撫掌稱快。 王煥遂從便路,邀過私衙,備酒款待。杜小姐與彩燕,當下相見,各訴衷懷,無不悲喜 交集。其年,杜啟祥亦自北地寄信回來,云已歸在旗下授職。惟啟禎、啟瑞,俱為亂兵 所殺。至今蘇人談及紫燕,俱以為異事云。 第十三回 東方白月夜遇花神   詩曰:   神仙何必說天台,始信桃花遍處栽。   亂後春風緣易合,閨中環珮夢難猜。   豔姿會向瑤台見,幻質偷從月夜來。   堪羨幽期相共訂,異香縹渺下蒼苔。   從來人之壽夭,俱繫乎命。然亦有修真煉氣,辟谷餐霞,或為地仙,或得飛升白日 ,載諸史傳,無足怪者。更聞百凡有情之物,久歷歲月,亦得為精為妖,現形白晝,迷 人黑夜。如唐人所述山魈木客,花妖月怪,以至狐狸變化。種種奇聞異說,雖云理之所 無,實亦事之恒有。只是為祟害人的多,有益於人的少。假使世人或有致遇見的,也有 驚悸成疾,也有癡迷損命。所以目之曰精,稱之曰怪。豈料其中,亦有成真正果,得道 長生。雖或變幻出奇,並非害人自益。故佳人才子,遇著亂離,得諧伉儷,乃是一件極 平常極容易的事。惟是聞聲相思,未曾相遇的時節,先有一個似仙非仙,似妖非妖的, 冒托嬌姝,偷尋風月,奇奇怪怪,弄出許多佳趣。比似那蕉帕記所演龍生相遇的故事, 尤為新妙。   這段話頭,出在先朝崇禎年間,太平府繁昌縣,離城數裡之外,有一秀才,複姓東 方,單名一個白字,乃漢朝東方朔之後。其母臨分娩時,曉日初升,所以取白為名,曉 生為表。父祖俱登科甲,在繁昌縣中,號稱名宦。只是累代清官,家事不能十分富厚。 又兼東方白年才弱冠,父母相繼去世,生長奢華,不勤家務,日逐飲酒賦詩,揮金結客 。因此不上數年,漸漸消乏。忽一日,春光明媚,東方生邀了同窗的兩個契友,一喚蘇 澹如,一喚林仲蔚,出到郊外閒遊。將及中午,撿那水邊林下,喚著家童,擺開酒果, 席地而飲。既而酒至半酣,閒話中間,蘇澹如笑道:「東方兄今年已是二十三歲,為何 未娶尊閫?豈猶未識裙裾內滋味,抑如張君瑞別有西廂奇遇者耶?」林仲蔚亦笑道:「 吾看曉生,風流倜儻,美如冠玉。日讀美人閒情諸賦,豈不知鍾情我輩。想必有姣好如 朝雲者,時作陽台好夢,故爾未尋玉鏡台耳。」東方生歎息道:「弟家雖有數婢,俱是 粗醜不堪的。即媒妁紛紛,不時將那庚帖來議姻,怎奈先君棄世以後,家漸蕭索。所以 百金之聘,尚難措處,以致蹉跎至此。」三個正在閒敘間,忽見老蒼頭周吉,急急的前 來尋見,向著東方生道:「今有河南陳留縣賈老爺,尚未知先老爺歸天,差著兩個管家 ,齎了一封書,特來問候。想書中別有什麼緣故在裡邊。那管家要與官人面話,所以教 我來尋,望作速回去罷。」東方生厲聲道:「日色未斜,酒亦未醉,知己談心,正在暢 快之處,偏要你來絮絮叨叨,講這一會。他既遠至,就是晚間相見,亦未為遲,何必如 此性急。老蒼頭道:「那兩個管家,聽說先老爺仙逝已久,就要回去報知賈老爺,專候 官人拆看來書,討一回札,星夜就即趕回去的。為此連催數次,不得不來相報。」蘇、 林二生遂即起身道:「東方兄既有正務,弟輩已入醉鄉,不敢久坐,就此回去罷。」東 方生挽留不住,即命蒼頭,收了杯?,與二生作別,取路回家。   你道,賈公是何官職?河南太平,隔省遙遠,有何瓜葛,致書問候?原來賈公諱范 ,官居□卿,與東方生的父親同中進士。於筮仕初,同任山東,最相契厚。後因足疾, 告歸林下。做人端方厚重,治家最嚴。只是年將六十,並無子嗣,只生一女,名喚瓊芳 。那年,已是一十七歲,為因擇婿,尚未受茶。因聞東方生早歲游庠,聲名籍甚,故特 專書候問,並欲東方生到彼一晤。閒話休提。   且說東方生,當下回來,與賈管家見過,接那書札,拆開細看。只見書上寫道:   憶自都門分袂,音問遐疏。年兄既已高臥東山,弟亦蹇罹足恙,歸息林下。雖暮雲 春樹,馳想日深,而術乏長房,無由縮地,惟於子規聲裡,時墮數行淚耳。竊想年兄, 膝前斑彩,不減謝庭玉樹。弟也,弱息徒存,西河抱戚。其間苦樂,又不啻霄壤之殊矣 。故特專□奉候,並屈佳郎公至舍一晤,俾得覿面請教,以開茅塞,則弟之甚幸也。統 祈台鑒,無虛佇候。不宣。   東方生看畢,對著賈管家道:「重煩二位遠來,足見你家老爺一片殷殷厚誼。不料 先君棄世,已經三載。極欲同著二位,即去問候一遭。所慮家內乏人,難以遠出奈何。 」那賈管家道:「小人兩個臨出門之時,家老爺又再三叮囑,必要請大相公前去一會。 若是家內事體,可以托人掌管,望乞即日枉駕,庶不失家老爺盼望之意。」東方生沉吟 半晌道:「二位暫且過了,今晚容思,明晨再為商之。」到了次早,賈管家又再四堅懇 ,東方生猶豫未決。因談及賈公家內事情,從容問道:「聞得你家老爺,只有一位小姐 ,不知多少年紀,曾受聘麼?」賈管家道:「家小姐今年一十七歲,還未納聘。」東方 生又問道:「生得如何?」賈管家道:「家老爺治家嚴肅,小人們也罕得見面。但聞琴 棋詩畫,件件俱精。若論容貌,真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東方生聽說,心下大喜, 主意遂決。即將家內之事,交托外母管理,外面帳目,俱著周吉主持。當日收拾行李, 帶了書童紫電,同兩個管家一同起身前去。   不一日,到了陳留。兩個管家先去報知家主,東方生隨後而入。賈公喜悅,忙出來 接進堂上。相見已畢,各敘寒溫。賈公道:「憶自京邸與賢姪會後,倏忽已經五載。頃 聞小價報說,令先尊去世,業已三年矣。道里遼遠,不獲以一觴作奠,使老夫聞之,五 內俱裂。所幸賢姪氣宇裒然,才名藉藉,異日功名,決不在令先尊之下。」東方生道: 「小姪罪孽深重,以致先君早背。今蒙老年伯破格垂情,所以聞呼即至。但無寸芹為敬 ,負罪良多。」說罷,一茶再茶,又將些時事閒敘了一番,少不得整備酒肴款待,俱不 消細說。當夜席散,將那堂之西首書室,把與東方生做了臥房。自此一住旬餘,每日間 供給之盛,禮遇之隆,勝似那嫡親猶子。只是賈公家法甚嚴,日常並沒一個婢女出到中 門以外。那東方生,原為著小姐而來,誰想內外杳隔,心下怏怏,大失所望。幸喜臥房 之側,就是一所絕大的花園,中有牡丹亭、芙蓉閣,以至曲欄雕檻,十分華麗。剛又值 二月中旬,嬌紅膩紫,競豔爭芳。所以東方生每日與賈公,在園遊賞,盡堪消遣。   忽一夜,月明如晝,東方生因賈公外出,獨自一個,慢慢的飲了數壺。將至更餘, 書童紫電,已是蹲在窗邊垂頭而睡。東方生帶著半酣,詩興勃勃,朗吟一絕道:   十載交遊俠客腸,負才自信有文章。   但知把酒邀明月,莫問他鄉與故鄉。   吟畢,又一連飲了數杯。忽聽得竹屏之後,笑聲隱隱。東方生心下驚疑,連忙走出 軒外。四圍一看,只見兩個美麗女子,輕裾冉冉,攜手而來。須臾近前,向著東方生, 深深的道了兩個萬福。東方生仔細視之,那兩個女子,生得如何?但見:   一個衣青,一個衣白。嬌容絕世,秀髮拖雲。那衣白的,麗似梅花籠淡月﹔那衣青 的,裊如楊柳颺輕煙。論妖姿,分明仙子臨凡﹔問芳庚,恰值牡丹初綻。若非是鄭康成 的侍女,定然是白司馬的青衣。   當下東方生一見了兩個麗妹,按不住神魂蕩漾,欣然笑道:「敢問二位姐姐,是賈 老爺宅上何人?為何夜靜更闌,還在園內,特來下顧小生,有何見諭?」那衣白的女子 答道:「妾身名喚素馨,這個衣青的喚做秋影。俺兩個俱是跟隨瓊芳小姐的侍婢。俺家 小姐,素**月,故候著家老爺睡熟,即與妾輩偷出香閨,將那清光玩賞。今夜忽聞郎君 高吟佳句,所以小姐特命妾來,要求詠月新詩,以作閨中珍玩。」東方生聽罷,不勝技 癢,連聲應道:「向聞小姐能詩,奈緣重門杳隔,無由請教。今蒙小姐不以荒疏見棄, 敢不拋磚引玉。」遂取花箋一幅,題下七言絕句一首道:   三五良宵月正圓,月當圓處倍堪憐。   莫愁今夜西軒靜,爭似嫦娥獨自眠。   素馨微微笑道:「郎君詩雖敏捷,意卻輕狂。容俟妾輩轉達小姐。倘有話說,當以 報郎也。」言罷,接了詩箋,仍與秋影攜著手,翩然而逝。東方生回進臥室,心下狐疑 ,不住的想道:「若使小姐果係憐才,則明夜夜深時,必然出來面會。倘有僥倖之處, 也不枉了來此一遭。」又想道:「我到此半月,悉知賈公的閨閫,防範甚嚴,怎有疏虞 ,容著小姐夜深人靜,獨自出到花園之內?莫非是花木之妖,將人迷弄麼?」當夜展轉 不寐。次日清曉起來,悄悄的問著一個小童,果有素馨、秋影二婢,遂坦然不疑。   那一夜,東方生略略的飲了數杯,即退入西軒,打發紫電先睡,獨自靠在雕欄,詠 那「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之詩。俄而漏下二鼓,只見素馨、秋影聯步而至,莞爾而笑 道:「恭喜賀喜,郎君做了好夢也。小姐已在牡丹亭上,專請郎君過去一會。」東方生 聽說,喜出望外,連忙隨著二婢而行。到了牡丹亭,只見瓊芳端然立於亭內。素影娟娟 ,輕裾裊裊。但覺一陣香氣襲人,其國色也。東方生趨步向前,深深一揖道:「小生乃 村塾鄙人,小姐是中州麗質,何幸今宵得承清盼,情逾常格,感動五中。」瓊芳低聲答 道:「蒲柳之姿,生長孤陋,幸遇郎君遠顧,下榻西軒。雖則景慕才名,無奈重垣遐阻 。詎意看月中宵,獲聆佳什。故特專鬟相候,願拜清光。」東方生笑道:「昨宵酒後俚 言,有污清耳。願求珠玉,以慰蕪懷。」瓊芳道:「賤妾偶附幻花之質,從無詠絮之才 。君既見索,敢不杜撰一章,以求斧正。」遂徐徐吟道:   柳作雙眉花作容,漫將傾國羨蒲東。   清宵獨伴牆邊月,疏雨常愁沼上風。   粉蝶何心春欲暮,黃鸝如怨曉來空。   君雖憐妾難知妾,別有幽懷未許同。   東方生連聲贊道:「小姐真是錦心繡口,所以有此白雪幽蘭之調。小生學慚窺豹, 句乏雕龍,不敢復道隻字矣。」瓊芳道:「郎君詩才妙絕,不減庚、鮑,何必過謙。」 東方生乃朗吟一律道:   春深偶向洛陽游,幸寓名園散旅愁。   簾捲孤亭風弄竹,花寒三徑月當樓。   漫憑詩句成佳會,敢想雎鳩賦好逑。   只愧予非韓壽侶,異香安得倩卿留。   東方生吟訖,瓊芳微微笑道:「君才遠過韓壽,妾亦恥同充女。今夕之會,實因慕 郎才貌,休得妄疑妾有他心也。」東方生口雖吟詩,一眼看了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閨媛 ,恨不得一口水吞下肚子內去。怎奈瓊芳容色端莊,語言嚴正,又值二婢緊緊的侍立於 旁,雖欲以情詞動之,無由可入。遂將古今騷人淑媛,評品了一會。瓊芳因從容問道: 「從來名花傾國,原無二致。君之所評,古來姝麗,誠有當矣。但不知花有堪愛者幾種 ?」東方生道:「花之可愛者甚繁,予獨愛蓮之清潔,梅之芬芳,菊之隱逸,海棠之綽 約。此外俱屬凡葩俗卉,卑卑乎不及數也。」瓊芳變色道:「不謂郎以聰明之資,過人 之識,而評論之陋,誠有可笑者。夫花中之王,惟稱牡丹。花之香而最豔,亦莫如牡丹 。所以魏紫姚黃,列於名譜,絳英綠萼,詠入新詩。雖使金穀園中,百卉俱備。而檀麗 莫如此花,至以錦幔繡帷,遮風障日,而所獲惟在此花。郎乃捨而不取,毋乃太謬乎。 」東方生道:「小生妄加月旦,有失名花,小姐譏之良是。但已月轉西廊,夜將半矣。 客中寂寞,小姐亦肯見憐乎?」瓊芳聽說,低頭含慍,拂袖而起。二婢簇擁,由特丹亭 後,穿著竹徑,環珮珊珊,霞裾冉冉,飄然而去。東方生目斷意迷,如喪魂魄。回至西 軒,長吁短歎,直到天曉,不能合眼。是日,神思困倦,假推有病,一直睡至傍晚。賈 公進房慰問道:「賢姪貴體不安,願加保攝。但聞解憂之物,惟有杜康。為此特備香醪 ,聊與賢姪消遣一會。」東方生再三謝道:「感承老年伯厚情,酒亦小姪平生所好。奈 因家業飄零,功名未遂,雖有醇醪,莫能解其鬱結耳。」賈公又曲為勸慰,即命取酒對 酌,東方生勉強飲了數杯。賈公見其怏怏不樂,隨亦起身進去。當夜,和衣睡。至二更 時候,只見素馨、秋影,攜了衾枕,排闥而進,向東方生笑道:「快些起來,迎接小姐 ,睡何為哉。」東方生剛剛站起,那瓊芳已至房中。素馨、秋影將門反掩而去。東方生 欣喜之極,莫措一語。親為瓊芳解衣卸帶,同赴陽台。雲雨之際,嬌羞畏縮,真處子也 。既而漏下五更,素馨、秋影即來迎接,瓊芳披衣而起,口詠一詩道:   夜深香雨散幽空,珍重郎君惜晚紅。   若問根株何處是,教人重恨五更風。   東方生殷殷送至軒外,重與訂期而別。自此,每夜二更而來,五更而去。同宿於西 \軒者,將及一月。東方生以為真是瓊芳,擬欲倩媒求姻。不料流賊攻陷歸安。消息甚近 ,滿城士庶,咸思遷避他方。   一日中午,賈公自外慌慌張張揮汗而歸,對著東方生道:「頃見中尊,據報流寇已 犯境上,我今連夜收拾細軟物件,打發老荊小女隨著賢姪先出城外,暫於客店住下,我 與舍弟賈子錫,隨後出來。大都賊勢披猖,不能平靖,必須避到貴縣,就借賢姪宅上暫 居,以觀動靜。」東方生聽說,又驚又喜,連聲唯唯。當晚更餘,瓊芳獨自一個,悄然 走至,低聲囑道:「適蒙家君吩咐,妾同老母,明早出城。惟恐路上郎或窺覷,或與侍 婢交言,一露風聲,不但好事乖張,必致貽羞蒙垢。故特乘閒出來一會,千祈謹慎為主 。」東方生道:「不須小姐叮囑,小生自當謹慎。」瓊芳又拔下玉燕釵一隻,留與東方 生道:「異日相會,以此為證。」東方生接得燕釵,瓊芳登即悄悄而去。   到了次早,賈公收拾停當,僱了一輛車兒,即令夫囑托東方生護領出到城外,安頓 在客店內等候。賈公來時,一同前去。誰料等至午後,賈公並不見到。只聽得炮聲如雷 ,店門前經過男男女女,無不扶老挈幼,背著包裹,啼啼哭哭,爭去逃難。不多時,連 著店家也要關門閉戶,收拾起身。急得賈夫人沒做理會,忙喚兩個老僕,並與東方生商 議道:「流賊已在後面殺來,老爺又不見至,若不隨眾奔逃,必致被難。又恐去後老爺 來時,不能相會。似此進退兩難,如之奈何?」東方生道:「據著小姪愚見,老年伯必 被阻隔在城。老伯母若不急去,禍必至矣。莫若到了前面地方,尋一安頓之處,然後再 來探候老年伯的消耗,方無失誤。」賈夫人點頭道:「賢姪所見極是。」遂即同了店家 夫婦,一齊起身,連夜趲行。   離了陳留,約有七十里之外,地名石沙村,借一莊房住下,當即打發一個能幹的家 人,喚做賈秀,回到縣中探望。一去三日,不見回語。等至第五日午後,始見賈秀回來 ,向著賈夫人稟道:「小人當日奔行到縣,只見流賊漫山遍野,難以前進。向一村僻人 家,過了二晚。至第三日,那流賊始拔寨而去,遂即挨進城內。到了自家宅子,只見賊 將把一張封皮封著,四邊鄰舍,並不見一個人影。被賊殺死在地上,沿街遍巷,不計其 數。到處尋問,竟無老爺的消耗。為此急來報知夫人,請再從長計議。」賈夫人與小姐 聽罷,止不住眼眶流淚,號哭起來。東方生再三勸慰不住。要知端的,下回便見。 第十四回 賈瓊芳燕釵聯鳳偶   詞曰:   百歲光陰過得易,何必勞勞為久計。關了門兒爇了香,做首詩,吃個醉,莫問階前 花落未。屈指五旬零又二,漸覺世情無趣味。白髮羞將青鏡對。忍些虧,耐著氣,既不 沽名還撇利。   ---右調《天仙子》   當時賈夫人與瓊芳小姐,嗚嗚的哭了半晌。賈秀勸道:「夫人且免愁煩,那闖賊雖 則去遠,本地土寇,處處竊發。若留頓在此,恐遭荼毒。夫人急宜起身,到了東方公子 家裡住下,方保無事。待小人就此再行前去,尋問老爺。倘遇著時,星夜趕到繁昌相會 。但不及護送夫人,前途保重。」賈夫人只得拭乾了淚,將些盤纏,打發賈秀去後,即 日謝別了莊主,與東方生等就向繁昌進發。在路無事,不必細說。   單表瓊芳小姐,年方一十八歲,能詩善畫,素性端莊。生得姿容豔麗,舉世無二。 自小不出閨門,家中童僕,罕得見面。不料陡值亂離,當下隨著母氏,到了東方生家下 ,住在靠東廳樓。雖則驚魂暫定,怎奈賈公杳無消息,又兼遠離鄉井,自有許多不便。 因此雙眉不展,時刻淚零。那女婢中,惟素馨、秋影兩個,最得瓊芳寵愛。一日,素馨 偶從西首廊下經過,忽遇著東方生自外而入。東方生笑容可掬,以目睨著素馨。素馨雙 臉漲紅,急急的趨過東廂。東方生心下疑道:「向時花園之內,素馨、秋影待我何等幫 襯親熱,及至路上到家,一見了我疾忙掩避,喚之不應,並不瞅睬。然在那時,猶恐眼 目眾多,所以佯為斂跡。豈今在我家內,為何情致疏冷,遇見之時,依舊退縮,其中必 有緣故。待我寫下一詩,遣婢小菊,假以送花為名,襯詩花下,送與小姐。他若見了, 必有好音見示。」遂取出梧葉箋一幅,題著七言一絕,採下菊花數莖,並以詩箋襯放筐 內,密著小菊送與瓊芳。瓊芳接花,方欲取貯瓶中,忽見花下露出箋紙一幅,展開一看 ,上面寫道:   向在巫山路已通,幸今神女下巫峰。   為雲為雨知何日,空使襄王入夢中。   瓊芳看畢,艴然不悅。心下想道:「料想此詩,必係東方生所做。但他以年家子姪 到我家裡,內外杳隔,與我並不會面。今不幸避難而來,只於進門時相見一次,因何突 以邪詞暗遞?狂妄不根,一至於此,殊為可怪。」遂喚素馨,以詩示之。素馨道:「此 生果係太狂,日昨偶在西廊經過,他即笑臉相迎,以目挑逗。若不是住他的房子,必將 他辱罵一頓,看他怎樣做人。」瓊芳道:「我欲將此箋紙,告稟夫人,與他理論,汝以 為何如?」素馨道:「雖則狂生無禮,然夫人已投寓在此,家老爺又凶吉未卜。若一聲 張,反為不美。自今以後,小姐只宜嚴戒諸婢,不許出到外廂,閉戶深藏,以待賈秀回 來。萬一尋著老爺,賊去平靜,那時收拾回去便了,何必與他爭鬥,以滋物議。」瓊芳 點頭道:「汝言深為有理,只可恨狂童亂道,使我霎時怒髮,按納不住耳。」遂將菊花 並把詩箋扯碎,著令小菊帶回。東方生見了,越越驚疑道:「想我並無得罪之處,為何 小姐驟然變臉?真教我難捨難猜,何以為計?」   正在沉吟籌忖,忽見族兄東方子期,遠出而歸,突來探望。東方生接進,相見畢, 低頭不語,並不敘著寒溫。子期怪問道:「與賢弟別將一載,幸得還鄉,當此中原鼎沸 ,闖賊縱橫,將來身家難保。正欲與弟謀一保全之策,乃低首沉吟,口中咄咄,豈有什 麼緊要事情,抑或有所不足於愚兄耶?」東方生道:「實不瞞兄。小弟為因手中困乏, 親事難諧。今幸賈老年伯的夫人同小姐,避寇而來,寓在東樓。聞得那小姐年方二八, 尚未納聘,意欲求婚。怎奈無一穩當的媒妁,為此心緒搖搖,擺決不下。」子期道:「 既係年家,門楣相對,只須向著賈公求取庚帖,可以立妥,何必過為愁煩耶。」東方生 道:「只因賈年伯被賊圍城,未能得出。今雖差人前去尋探,日久尚無消息。必須得一 能言者,向著年伯母,委曲求之,便獲成就。然不患無能言之人,而患不能相見。所以 躊躕不決。」子期欣然笑道:「賢弟若肯築壇拜將,何患無人。」東方生急問道:「還 是那一個?」子期道:「就是我,只在明日,以年家姪禮,請見賈夫人。待恃那三寸不 爛之舌,說著夫人,管教這頭親事,可以唾手而就。」東方生大喜道:「若得停妥,願 以負郭五十畝為謝。」當夜無話。   次日早起,東方子期將著幾件浙江土宜,果以年家姪禮,請見賈夫人。賈夫人難以 推辭,只得出來相見。子期恭恭敬敬,納著頭拜了兩拜,備細敘了溫寒。因問道:「老 年伯為何不見?」賈夫人泫然下淚道:「只因老身同著令弟先行,拙夫在城,杳無下落 。」子期道:「小姪昨抵京口,聞得陳留縣中鄉老先生,被闖賊擄去者,共有一十七人 。只怕老年伯亦在其內,吉凶難保,如之奈何?」賈夫人聽說,愈加欷歔不已。小姐坐 在屏後,亦即嗚咽起來。子期再三勸慰道:「此乃小姪傳聞之言,恐未的實。老伯母自 宜保重。」賈夫人又問道:「近日闖賊大勢若何?」子期道:「聞得闖賊破了河南全省 ,今已流至山東地方。所過郡縣,無不望風投順。只怕將來敝地,亦非安靜之所。」賈 夫人道:「拙夫生死未知,故鄉已為賊穴,老身母子,全仗賢崑玉覆庇之力。倘獲瓦全 ,感當不朽。」子期道:「小姪力微才劣,安能有以仰裨老伯母之萬一。但聞令愛小姐 ,笄年未字,愚弟曉生,年逾弱冠,亦未有室。據著小姪愚見,老伯母何不以小姐許配 曉生。在曉生弟,以年姪而兼半子,情尤親密﹔在老伯母,擇婿相依,則他鄉即若故鄉 ,不致有仳離之感。況今盜賊?起,朝難保夕,萬一此地又動干戈,那時舍弟自顧不暇 ,或與老伯母中路拋撇,使令愛小姐,出頭露臉,或致失身匪類,則悔之晚矣。故為老 伯母計,莫若許了姻事為上。」賈夫人道:「賢姪乃金玉之言,老身豈不知之。但俟拙 夫作主,不敢擅許。」子期道:「正為老年伯先生日久無信,不若將小姐許了舍弟,待 舍弟再同一個老僕,星馳前去探求下落,以婿尋翁,自然不避斧鉞。倘即尋見了老年伯 回來,擇吉完姻,有何不美。況在亂離時節,拘不得平常禮數。須要反經行權,見機而 動。此非小姪為著舍弟作說客,望乞老伯母三思可也。」賈夫人道:「郎君之言,句句 切實,使老身聞之,如醉方醒。但小女遲至十八歲,而尚未受茶者,豈真無一宦室年家 求聯秦晉,皆由其中別有一事,所以難許耳。」子期道:「願聞其故。」賈夫人道:「 只因小女甫十歲時,有一玉工,將著一隻玉燕釵來。小女見而喜愛,遂以重價得之。後 有一個相士,見了燕釵,不勝驚異道:『此釵的係古物,但彼時原有一對,雖或分離, 不久自當成偶。今小姐既獲此釵,則異日有來求姻者,亦必以燕釵為聘,否則不是姻緣 ,不可輕許。』言訖,那相士忽然不見。所以愚夫婦信以為真,憑著多少年家故舊,求 取庚帖,因無玉燕釵,故一概執意不允。今賢姪為著老身之計,言甚諄切,老身敢不聽 從。但問令弟果有玉燕,則親事便可立時允妥了。」子期遂站起身道:「既有此說,小 姪不敢強勸,容俟詢於舍弟。倘有玉釵,再來回報。」遂即辭了賈夫人,出到西軒。那 東方生等候已久,欣然迎進道:「談了多時,想老夫人有些允意麼?」子期道:「被我 委曲言之,賈伯母已為首肯。但所要聘物,只怕吾弟未必能備。」東方生怔道:「要甚 聘物?若是家下沒有,容當多方措辦。」子期皺著眉頭道:「太難太難。若論此物,不 減藍橋玉杵,只恐吾弟未能得以裴航耳。」急得東方生火性直衝,連聲道:「難與不難 ,不知要甚物件?乞即向弟言之,為何只管藏頭露尾。」東方子期遂將賈夫人所言玉燕 釵一事,備細說了一遍。東方生聽罷,心下忽然想起,小姐臨行那一夜,將著一隻玉燕 釵,與我說道:「他日相逢,以此為證。」想必小姐曉得這個緣故,所以付我為聘。遂 笑道:「我只道要甚珍寶,難以謀求。若說玉燕釵,小弟久已謀之在篋。吾兄看得太難 ,豈不可笑。」子期道:「賢弟雖有玉釵,只怕與那邊的未必相符。且將出來與我拿去 ,倘若果是一對,則在今日便可以決定了。」東方生遂將玉燕釵取出,付與子期。子期 捧玩多時,嘖嘖贊賞道:「此釵玉色晶瑩,雕琢異巧,信是數百年之物。看來這段姻緣 ,必能成就。」當下子期將了玉釵,再去請見賈夫人,就遞與侍鬟,轉奉夫人一看,不 覺失驚道:「此釵果與小女的一般無二,誰想姻緣果在此處。」忙喚秋影,著向瓊芳取 出那一隻玉燕釵來。相並一看,果是天生一對。賈夫人笑道:「信是天緣,無容勉強。 賢姪請回,待老身將此玉釵,與小女看後,即來回復。」子期道:「老伯母金口一諾, 決無改易。待小姪先去回報舍弟便了。」子期去後,賈夫人隨即進房,對瓊芳道:「誰 想東方公子果然獲有燕釵,此乃天緣注定,應為夫婦。只是你的爹爹,自從賈秀尋訪去 後,杳無信息。我做娘的只得權自應允,但不知你的心下如何?」瓊芳道:「全憑母親 作主,何必問著孩兒。」賈夫人遂即遣僕,回報子期,著令即日擇吉行聘。及到了行聘 那一日,賈夫人設酒款待。灑過數巡,賈夫人慘然下淚道:「老身命蹇,適逢亂世,拋 離鄉井,遠寓繁昌,此真大不幸也。感承郎君留居貴宅,得蒙照扶,不致徘徊岐路,風 鶴驚心,此則不幸中之大幸也。詎意子期賢姪,肯執斧柯,玉燕相逢,遂諧秦晉,以賢 婿之才,前程萬里,使小女終身有托,此則出於意料之所不及,又不幸中之至幸也。但 爾岳翁,存亡未卜,自賈秀去後,經今數月,杳無回報。眼見得凶多吉少,使我寸心如 剪,寤寐不安。前承子期作伐之時,親許聘後當令賢婿同一蒼頭,親去緝探。故以男長 女大,應即選吉完爾伉儷。惟爾岳翁不歸,礙難造次。意欲遣著蒼頭鍾義,即於明日, 隨了賢婿去走一遭,不識允否?」子期道:「小姪前番親口相許,豈有不去之理。」東 方生道:「岳母請免愁煩,小婿雖則不材,願當前去,必要根求一個下落,穩與岳父同 歸。」賈夫人又泣道:「若能如賢婿之口,得以無恙,則老身還可少留殘喘。倘有不測 ,老身即當了你兩人姻事,亦圖自盡矣。」言訖,放聲大哭。瓊芳在內聽見,不覺哭僕 於地。東方生與子期,亦為之淒感,當即告退。至夜,收拾行李。到了次曉,托著子期 在家照管,辭了賈夫人,與老蒼頭鍾義,起身向著陳留縣去。   行了數日,將及河南地界。時已傍晚,投入客店。只見賈秀背了包裹,亦投進店來 。東方生急忙叫道:「賈秀,你回來了麼?」賈秀抬頭,見是東方生,失驚道:「公子 為何來到這裡?」東方生道:「只為你去久不回,老夫人放心不下,特著我與鍾管家再 家尋問。你可探得老爺的消耗麼?」賈秀道:「小人自在石沙村莊上,辭了夫人公子, 連夜趕至陳留,打聽了數日,俱說道:『本縣共有十七個鄉紳,俱被闖賊擄到東昌府地 方,只剩兩個,其餘盡已被害。』小人當即奔往東昌,怎奈一路土寇竊發。雖則身畔沒 有東西,惟恐劫去落草。為此沿途延遲,將及半月,始到東昌府內。正欲根尋,被著一 個賊頭目拿去喂馬,一直隨到陝西界上,方得脫逃。及至東昌,細細的訪問時,並無此 事。只得再回陳留,天幸遇見一個舊鄰陳子佳,說道:『你家老爺,同著幾個鄉宦,俱 被李闖麾下偽都統劉仁捉去,監禁在懷慶府姜宦的宅內。』小人聞了這個消息,隨即趕 至懷慶,問到姜宦門首打聽時,老爺果然在內,但有賊眾防守甚緊,不能進去。為此急 急的趕回,要與夫人商議。今幸公子到來,必有高見。」東方生道:「你家老爺若還生 在,待我與鍾管家至彼,尋個計策相救。你已一路辛苦,不必同去,且到我家下,報與 老夫人知道,免他掛念。」賈秀欣然依允,到了次日五鼓,自向繁昌而去。東方生只帶 了鍾義,前往懷?。   不知救得賈公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老蒼頭殺身救主翁   詩曰:   僕事主兮臣事君,誰能重義輕其身。   請看長鬚能救主,愧殺區區負義人。   卻說東方生與鍾義,出了店門,在路晝夜驅馳。不一日,到了懷慶府內,投一客寓 住下,遂問至姜宦門首。只見許多賊將,在門把守,插列器械,威風凜凜,怎敢向前打 話。東方生尋思,無計進路,只得同了鍾義,回至寓中,與店主人商議道:「請問,那 把守姜宦宅子的將官,不知姓甚名誰?與貴府朋友,可有個相熟的麼?」店主人道:「 那個將官姓吳名忠,只與敝府一個好管閒事的袁恕齋最相契厚。吾兄若有什麼尊事,只 與恕齋商量,無不立妥。那恕齋,就住在寒前十字街東首巷口,朝南黑竹雙扇門裡便是 。」東方生登時即寫了一個名柬,前去拜望。恰好袁恕齋閒坐在家,出來見畢,分著賓 主坐下。東方生道:「久慕老親翁盛名,小弟無事也不敢輕造。聞得游府吳公,與老親 翁相厚。特有一事仰求鼎力,倘蒙鈞庇,容圖厚報。」袁恕齋道:「弟與吳游府,偶爾 識熟,不知足下有何見諭?倘可有效力之處,敢不遵命。」東方生遂將前事,細細的述 了一遍。袁恕齋道:「別項事情,盡可效力。若如所諭云云,只恐子牙再出,亦無計可 施矣。」東方生便喚過鍾義,於腰下解出所帶之物,雙手奉與袁恕齋,即跪在地上,再 四哀求道:「帶得白金百兩,願獻為壽。久慕足下,俠烈丈夫,最能救人之危,濟人之 急。所以竭誠拜懇。若非足下,則妻父之命必休矣。」言訖,放聲大哭。袁恕齋急忙扶 起道:「深愧未有寸功,安敢叨領盛惠。但恐堅卻,足下反不放心。權為收下,以圖奉 璧。」東方生又細求解救之計,袁恕齋道:「並非小弟作難,只因令岳招了劉都統之恨 ,所以難為解救。前者貴縣城破之日,縉紳先生被獲而拘留者,一十餘人。以後帶至敝 府,每人索銀三千兩。若照數饋送,立刻放還。不料令岳先生同了幾位不識時務的,既 不饋銀,又將劉都統毒罵了幾次。彼時即欲加害,緣值督攻衛輝,以此羈禁姜宅。若欲 解救,實非易事。且待小弟,即在今夕設下酒筵,請那吳公,於飲酒中間,微露其意。 倘有一線之路,即當報命。」東方生又諄諄囑懇而別。回至寓所,吃過夜膳,與鍾義兩 個悶悶不悅,挑燈而坐。將及更餘,忽聽得叩門甚緊。鍾義連忙起身,開門一看,只見 袁恕齋帶著兩個僕者,提了燈籠,特來回報。東方生慌忙整衣,迎進內房坐定。袁恕齋 道:「適間備酒請著吳公,到舍談起前事。據云,都統不日回來,就要綁出梟首。若教 放走了賈公,誰去代斬。弟又再四求之,那吳公說道:『要小弟做情不難,只要一人, 於夜深時進去,穿戴了賈公的衣帽,認做賈公,臨刑代了一死。若得倖免,也是他的造 化。如此,就是小弟在仁兄面上萬分用情的了。』為此,連夜特來相報,望乞速為裁酌 。只怕沒人替代奈何。」東方生沉吟不語,鍾義在旁,咬牙切齒,向著東方生道:「我 聞古語說得好,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念小人向受老爺抬舉洪恩,無可補報。今老爺被 禁臨危,正小人應死之日。願即進去代替,誓不皺眉。」袁恕齋肅然起敬道:「壯哉壯 哉,好一個忠義的管家。若得如此,你家老爺就有生路了。」東方生泣下道:「鍾管家 ,你若果係真心,肯代主人一命,我就拜你兩拜。」言訖,連忙拜倒在地。鍾義雙手扶 住道:「不要折殺了小人,但有老妻弱子在家,萬望公子垂憐看顧,則小人就瞑目於地 下了。」又對袁恕齋道:「感承高誼,救我家主。但恐遲則有變,乘此夜深,情願隨了 就去。」袁恕齋道:「難得你義氣激烈,視死如歸。真千古所少,不免就在今夜,換你 家主出來。」又叮囑東方生道:「足下好把行李收拾停當,待你令岳一到,便好起身。 」言畢,遂帶了鍾義,急急的出門而去。東方生欷歔相送,鍾義臨行,亦回顧揮淚而別 。   俄而漏下五鼓,只聽得門上連叩三響,急忙開視,只見蓬頭垢面,穿了鍾義的衣服 ,隨著袁恕齋來到。當下二人相見,不覺抱頭大哭。袁恕齋慌忙勸住道:「你們翁婿, 休為無益之悲。我已備下牲口,可即起身前去,晝夜趲行,不得有誤。我亦為爾,惟恐 事泄被禍,挈家遠徙。直候鍾義有了下落,方敢出頭。」東方生與賈公,向著袁恕齋拜 了幾拜,辭謝了店家,便跨上牲口,如飛的趕出城外。一路不敢耽延,直待離了河南界 上,方得放心。又行了數日,始抵繁昌。東方生先到家內,報知賈夫人。取出一套衣服 ,把與賈公換了,迎接進門。當下夫人、小姐接進在內,抱著頭痛哭了一場。賈公便將 闖賊攻破縣城、被擒前去許多苦楚,備細說了一遍。因問道:「夫人自到此地,前前後 後的事,已在路上,聞於東方婿矣。但不知夫人主意何見,就把孩兒許了曉生?」賈夫 人先將遣著賈秀探候,日久無信,再把東方子期相勸之言,亦細細的述了一番。賈公道 :「深感夫人主張,若非東方婿親至懷慶,尋著袁恕齋,則我已為他鄉之鬼矣。但可惜 了鍾奴,使我時刻繫懷,能無痛悼。」賈夫人亦傷感不已。過了兩日,賈公備酒作謝東 方生,並邀東方子期。正在酣飲間,忽聽得外面嗚嗚咽咽,一片哭聲。賈公驚問其故, 原來是鍾義的渾家,當日不見丈夫跟著家主回來,心下已是暗暗猜疑。這一日不知那一 個漏了消息,所以母子兩個,號啕大哭。賈公當即喚至筵前,慘然下淚道:「爾夫忠肝 義膽,情願替代,不是我忍心害理,屈他性命。他若被害,我當遍請高僧,誦經超薦。 萬一天若見憐,或得生還,我當侍之如兄弟。你母子兩個,且免悲慼。」東方生又苦苦 的勸慰了一番。當夜賓主怏怏,竟不歡而罷。東方生回至西軒,因值皓月當空,不忍就 睡,獨自一個坐至更餘。忽於東北角上,吹起一陣香風,風過處,忽地閃出一個美人來 。年約二□□歲,身披霞帔,手執紈扇,輕移蓮步,走近欄杆。對了東方生,深深的道 了一個萬福,莞然笑道:「郎君別來無恙?」東方生又驚又喜,遲遲答道:「不知小生 與姐姐,曾在何處會過?」那美人道:「原來貴人最易忘事,怎不記得去春,郎君寓在 賈宦園內,妾同侍婢夜夜伴郎,新詩唱和,豈即相忘耶。」東方生道:「彼時相會者, 乃是小姐瓊芳,何為冒認?」美人微微笑道:「實不相瞞,妾乃牡丹花之神也。若不得 男子真元,則難以飛升遠舉。幸遇郎君,聰明秀質,駐駕園中。妾遂變作瓊芳,夜深相 就,幸沾雨露。欲報無由,故特遍處搜尋那玉燕釵一隻,使郎今日得諧姻好,則妾足以 報郎之德矣。然不說明,惟恐合巹之後,夫婦猜疑。故乘此良夜,與郎一會。今而後, 郎若再要會妾,只在年年三月盡頭,牡丹盛吐之際,月皎無風,將著玉如意輕輕的叩花 三下,則妾至矣。」東方生道:「姐姐乃是牡丹花神,既獲聞命矣。敢問那素馨、秋影 是何變冒?」花神道:「素馨乃是玉簪花,秋影乃是梧桐樹。彼一花一木,亦係歲久成 精,與妾為伴,故特倩伊說合,使郎無疑。」說罷又長吟一律,以贈生道:   休嫌幻質托花神,人世虛浮孰是真。   非子豈能成配合,因予方得締朱陳。   三更鶴舞青城月,萬里風高絳闕春。   從此相思不相見,期君麟閣建奇勛。 東方生亦口占一律,以贈花神道:   嬌姿豔魄自翩翩,幾度相逢洵有緣。   始識凡葩難表異,須知國色易成仙。   沉香亭北春風裡,金穀園中夜月前。   從此思君渾不了,欲圖後會是何年。 東方生吟訖,欣然笑道:「月白風清,即承仙鄉賜顧,不知西樓之夢,可能再續乎?」 花神悵然道:「郎今新婚燕爾,其樂孔嘉。妾乃草木幻姿,安敢再共衾枕。況塵緣已斷 ,保無天曹見罰。」遂拂袖而起,朗吟一絕道:   愧殺當時數會君,夜深偷解石榴裙。   只今已入清虛界,休想陽台舊雨雲。   俄見微雲蔽月,一陣清風飄動,花神即乘著清風,冉冉而去。東方生悵望久之,才 歸臥內。   又過月餘,賈公與夫人商議道:「目今流寇紛紛,中原瓦解,料想未能回去。莫若 選卜吉期,與女孩兒完了姻事,然後再為之計。夫人意下何如?」賈夫人道:「相公之 言,正與妾身相合。當此離亂之時,那裡拘得許多禮數。不妨草草完姻,亦免卻爾我心 上掛念。」賈公遂遣人邀請東方子期,以實告之。子期登即轉達於東方生,東方生大喜 。即日選了吉期,行過聘禮。及合巹之夕,男貪女愛,其夫婦相得之情,不待表矣。   一日東方生談起花神一事,瓊芳變色道:「何物妖魔,冒我名字,污我節操,殊為 可恨,說他何用。」東方生道:「若非遇著花神,把那玉燕釵與我,安能與卿今日得做 夫婦。則其大恩,自當求佩勿忘耳。」瓊芳笑道:「怪道你這樣一個酸措大,那裡得這 寶物作聘。原來出自花神所贈,便可以將功折罪了。」自此夫妻二人,愈加恩愛。每日 無事,惟以詩詞賡和。佳句頗多,不能備載。   再說賈公、夫人,自與瓊芳完姻之後,就將家事托與東方生料理,吃了現成茶飯。 惟一心想念那鍾義,不知生死下落,打發賈秀前去探聽。正欲起身,忽值一人,投剌晉 謁,原來就是袁恕齋,當下賈公與東方生慌忙迎進。揖畢,賈公殷殷致謝救命之恩,彼 此又細細問了起居。袁恕齋道:「那日別後,小弟深恐貴價與老先生面顏不同,或致事 泄被禍,遂即遠徙鄉間。豈料尊價真是一個俠烈丈夫,輕生重義。到得次日,即將佩刀 自刎,並把面皮剁破。揣度其意,惟恐同禁之人看見,事若洩露,累及典守,所以急於 自盡。以後,不及數日,那劉都督回來,即取所禁諸公,典刑西市。較之尊價從容自決 ,得全首領,竟有宵壤之隔矣。小弟一聞此信,即日出城,捐金遍賄守門校役,領出屍 骸,買棺盛斂,今特帶至貴邑。一則敬重尊價義勇之氣,當世所無。一則報復老先生翁 婿,以免掛念。但不能出奇相救,以致盡命,罪切罪切。」賈公聽畢,又再三謝道:「 足下仗義任俠,如此肝膽,雖古之黃衫客、古押衙,不過是也。深愧老夫無以為報。」 當夜即整酒筵,水陸畢具。請著東方子期相陪,賓主盡勸,直至子夜而散。一連留住三 日,袁恕齋堅執要行,遂贈以百金禮物,一直送十里之外。望著恕齋去遠,賈公方與東 方生回轉,就將屍棺擇地安厝。遍請高僧,啟建三晝夜水陸道場。及經事畢後,賈(原書 下缺) 第十六回 僧室藏尼偶諧雲雨夢   詩曰:   向道僧扉閉得堅,焚修自合習參禪。   誰知夜靜月明處,也有佳人同枕眠。   說話天下最討便宜的,莫如和尚。那些俗家,男耕女織,終歲勤勞,常有個凍餒之 時。惟獨和尚,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偏自穿得暖,吃得飽,捫腹逍遙,無憂無慮。俗 家要住一間房子,好不艱難,按季清還房租,好不煩苦。惟那和尚,住了名山勝境,高 堂曲室,鎮日清清淨淨,自由自在。據著這般看起來,凡做和尚的,受了施主的齋糧, 享了自在的清福,務要參師訪道,苦行焚修。一則報答檀那,一則自成正果。豈料,偏 有那一等劣惡不肖之流,壞亂清規,不遵戒律。日常酗酒啖肉,見了一個婦女,就如蒼 蠅見了血的一般,千思萬想,必要弄他到手。豈知,萬惡之首,莫重姦淫。就是那施主 的東西,也不是容易消受的。古語說得好:   施主一粒米,大如須彌山。   若還不好劫,披毛帶角還。   更好笑,有那一種庸蠢之徒,信重佛法,見了一個和尚,不管好歹,看待就如活佛 ,聽憑妻女到那寺院聽經,或去燒香點燭,或做鞋襪佈施,往往弄出事來,被人笑話。 所以正氣的人家,不許三姑六婆上門,不容妻女到寺燒香。則奸局無由可入,門風不致 破壞。只今一件新奇的事,也為著齋僧上起的,待細細的敘演出來,以為佞僧的下一砭 針。   且說松江府婁縣,城外有一靜室,喚做古柏庵。庵中只有三個長老,那當家的法名 證空,號叫蕉月,原是廣東人氏,自幼出家,隨師訪道,年才二十五歲,性格聰明,熟 習經典,更兼談鋒最捷,每講論禪家妙諦,娓娓不休,真能使頑石點頭,天花亂墜。所 以,雲遊至松,無論僧俗,莫不敬禮,以為有行真僧。後因士紳公啟,請為古柏庵住持 。未滿二載,起建禪堂佛閣,煥然一新。不待募化,錢糧畢集。遠近聞之,愈加敬奉。 只是天生一件毛病,見了一個婦女,便即神魂飄漾,不能自持。單為有了這件病根,遂 將那經典做了口誦的虛文,講論做了哄人的套語。但見一個施主到來,他便滿面春風, 一團和氣,就如《西廂記》內的法聰一般。因此人人喜愛,都來施助。也有點燭掛幡的 ,也有求取法名的。日逐紛紛,竟將一個清淨的靜室,做了熱鬧的道場。然在左近的護 法,雖與證空相好甚多,單有一個黃在茲尤為莫逆。那在茲,原是府學朋友,也在世法 上行走,故與證空話得投機。日常閒暇,不拘早晚,時到庵中隨喜。話休絮繁。   且說古柏庵西首三里之外,有一尼庵。那當家的尼姑喚做朗照,年可二十餘歲,姿 容秀麗,談吐如流。所以宦家富室,無不走動。因值證空在古柏庵做了住持,郎照聽得 沸沸揚揚,遠近傳播,也即披了袈裟,到庵參禮。證空一見了朗照的姿色,拴不住心猿 意馬。朗照見了這樣一個標緻和尚,越做出妖嬈模樣。證空手執如意,指著朗照道:「 出家一般,男女各別,何勞蓮駕至此?」朗照道:「大師你說錯了。既知一樣修行,又 何必分著男女。況千聖相傳,只有一法,豈女不可得之於男,男不可授之於女耶。」證 空聽說,明知語中有因,遂慌忙留著朗照吃了齋,直盤桓至暮而去。自此,朗照哄引那 內眷,到庵燒香。往來既密,彼此眉來眼去,弄得一團火熱,遂乘著無人之際,留進內 房,竟做了比目之魚,並頭之蓮。有詩為證:   尼不尼兮僧不僧,僧尼一樣愛風情。   移柴近火應燒著,枉了檀那供奉心。   一日,庵中長老,俱到施主人家,做那三晝夜功德,單有證空並一道人在庵,便去 約會了朗照。那一夜,恰值七月既望,皓月當空,明亮如晝。到了更深時分,朗照悄悄 的將那房門鎖閉,乘著月色,踅到古柏庵來。輕輕的剝喙數聲,證空已是望得眼穿,慌 忙啟扉,接進內室。取出酒肴,飲了一會,就把朗照摟抱上?,那一番雲情雨意,自然 十分歡暢。正所謂:   為尼為釋難分辨,兩個光頭共一?。   自此朗照潛住庵中,日則鎖閉在房,夜則同衾共枕。一連三夜無話,到了第四日早 起,證空為要登廁,穿上褲子,就急忙忙走了出來,竟忘記了鎖門。也是合當有事,恰 值黃在茲要討煙吃,獨自一個闖進房內。看見紗帳中光著頭向裡?睡著,黃在茲認道是 證空,便把帳子揭開,向那雪白的屁股上打一掌道:「日高三丈,還是這般好睡麼。」 朗照又認是證空取笑,笑嘻嘻的掇轉頭來道:「你若不要撒屎,這些時也還睡哩。」黃 在茲仔細一看,不是和尚,卻是一個尼姑。朗照看見是黃在茲,羞得滿面通紅,忙把被 單遮蓋。誰想那毛鬆鬆的話兒,已被黃在茲瞧得明白。當下黃在茲惟恐惹禍,慌忙趨出 外廂時,證空在坑廁上,猛然醒起,扯了褲腰就走,與黃在茲恰在廊下遇著。急忙問道 :「你可曾到我房裡去麼?」黃在茲道:「我只在廚房裡尋你討煙吃,你卻從那裡來? 」證空也不答應,如飛的走進房內。只見朗照雙臉漲紅,再三埋怨道:「你去怎地這樣 不小心,竟把房門開著,放那黃秀才闖了進來。今若被他曉揚開去,教我怎樣做人。」 證空跌腳懊悔道:「剛剛來遲得一步,若在房內遇見,我就結果了他的性命。如今放虎 歸山,必要遭他詐害,卻怎麼處?」朗照道:「我向聞此人不波生浪,最是一個不長進 、慣會詐人的主顧,不是輕易惹得他的。今既被他識破,只索將些東西送去,買他個不 開口便了。」證空點頭道:「你的主意不差,只是事不宜遲,須要速去為妙。」便向匣 內取出紋銀十兩,悄然走到黃在茲家裡,雙膝跪下道:「望念平日相與之情,包容則個 。」黃在茲假做不知,連忙扶起道:「禪兄為著什麼緣故,卻做這般模樣?」證空道: 「小僧心事,已落在黃相公眼裡。今特具白金十兩,聊充一茶之敬。萬望曲全,生死佩 德。」黃在茲見了雪白的十兩文銀,笑道:「若是一個不相知的,適才弟即叫破。只因 禪兄面上,曲為含忍。乃以厚儀見賜,反覺客氣了。」證空道:「些須之物,聊表寸心 ,必乞笑留,小僧方敢放膽。」黃在茲道:「論起相與至交,斷難領此厚恩。若以禪兄 名譽素著,那人兒亦在宦室行走。若要兩全,怎值得這點東西麼?」證空道:「這個意 思,實為輕褻。但因一時不能措備,容俟另日補敬。」黃在茲道:「吾料禪兄三年蓄積 ,不下千金。小弟也不敢奢望,只把一百兩與我,便即放過,只當沒有此事。」證空聽 說,雖則怒從心上起,又不敢挺撞,只得屈膝哀求。黃在茲微微笑道:「禪兄是個聰明 伶俐人,怎不見機。若再要多,小弟就是一個沒良心的了。若要短少,就是九十九兩九 錢,也不肯罷休。況小弟只當要了施主的,原不是禪兄的己財,何消如此慳吝。」證空 知事不諧,暫為脫身之計,堅求寬限三日,定當如數奉納。黃在茲道:「既屬至交,要 遲三日何難。但或爽信,弟將所賜之物,首於當事者。只怕禪兄更有些大不便了。」證 空連聲唯唯而別。回到庵中,朗照慌忙問道:「其事若何?」證空低頭垂淚道:「一時 失著,竟遭虎狼之手。爾我緣分,大都畢於今夕矣。」朗照道:「諒他只要銀子,有何 難解之事。」證空長吁了一聲,也不答應,便將衣被物件,忙碌碌的收拾做了一包。朗 照詰問其故,證空道:「我想此人,設心不善,就使今日買囑了他,日後必要常受其累 。為今之計,三十六著,走為上著。我與你今晚一敘之後,送你回庵,即刻便要飄然遠 去了。」朗照聽畢,止不住眼眶流淚,不能割捨。閒話休提。   且說當夜,兩個上?,免不得又恣意綢繆了一番。將及五鼓,證空悄悄的起來,催 著朗照起身,背了衣包,打從後門走出。送到半路,向著朗照道聲保重,灑淚而別。遂 從間道,抄到西關,急望嘉興而去。   再表庵中兩個長老,那一日等到日宴,不見當家的起身,只得推門進去一看,只有 傢伙什物,其餘被帳衣單,一些也不見了。兩個長老互相驚疑道:「細看這個光景,必 定是逃走去了。但風不吹,草不動,為著什麼緣故,半夜逃脫?」正在猜疑未決,那消 息已傳入黃在茲的耳內。黃在茲專望到了第三日,要這一百兩銀子。誰想過得一夜,就 逃走去了。當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急急的走至庵中,嚇那兩個長老道:「你們這 些賊禿,怎把尼姑朗照藏匿在庵,昨早我親眼撞見,證空與他睡在?上。已經呈明捕衙 ,差人提究,誰想你等俱是通姦的,所以令他逃避。少頃差人來時,你只要還我證空去 聽審。」兩個長老再四辯訴,黃在茲那裡肯信,只得把那磬鈸並證空房裡的幾件朱漆傢 伙,都送與黃在茲,方才罷休。黃在茲又把朗照詐了一注東西,俱不消細表。   單說證空,那一日一直逃至秀州,投入楞嚴寺禪堂。幸遇幾個相識的道友,交口贊 譽,那住持僧欣然留住,倒也安穩。只是一心思念朗照,又仇恨那黃在茲,將欲再到松 江,為報復之計。誰想,那一年正值宗師按臨嘉興,黃在茲同了親戚家的幾個子弟,來 到嘉興冒考,寓在楞嚴寺梧桐房內。一日,寓中無事,黃在茲信步踱至楞嚴寺禪堂,剛 欲跨進山門,與證空劈頭遇著。一個詐心不遂,還恨那一百兩頭不曾到手。一個仇人相 見,分外眼明。又道是不禿不毒,當下證空一見了黃在茲,就衝胸一拳。黃在茲亦趁勢 扭了證空,兩個揪住廝打。早驚動了合方丈的和尚,都來勸解。證空訴稱,他是光棍秀 才,白白的詐了我十兩銀子,今日必要還我。黃在茲喊道:「偷師姑的賊禿,我正要尋 他,誰想逃在這裡。」眾和尚細聽根由,明知兩個俱不是正氣的人。畢竟和尚只為和尚 ,眾手幫助,把黃在茲多打了幾下。黃在茲雖有同行的伴侶,俱是斯文朋友,被證空一 推就倒,誰肯向前。幸值眾人力勸,黃在茲方得脫身,已是眼青額破,衣服扯得就像蓑 衣相似。回到寓所,十分惱恨。思欲出揭,央求入學朋友,具詞公舉。又因嘉興要打冒 籍,不敢出頭。當晚禪堂內眾僧,也因廝鬧一番,惟恐惹禍,打發證空起身。證空暗想 :「嘉興寺院,決不容留。每聞湖州府名剎最多,山水秀麗,不若且到彼處,暫時寄跡 。」主意已定,登時附舟,直至吳興,投在眠佛寺內。每日沿街化齋,一住月餘無話。 忽一日,打從察院前東首經過,只見一家門首,站著一個婦人。證空立住了腳,仔細一 看,那婦人生得如何?但見:   瓜子臉兒,梨花淡白﹔弓樣眉兒,柳葉新青。自然幽雅,身穿著半舊的黑羅衫子﹔ 略加妝飾,鬢簪著鮮紅的幾朵海棠。論年紀三十左右,腳金蓮五寸餘長。貌非傾國,雖 不能使張珙的情牽﹔態盡妖嬈,也可以攝法聰的魂。   證空一見,把一個身體登時酥了半邊。那婦乜斜眼覷著證空,慢慢的掩了門進去。 證空走至東首,略停了一會,隨即轉身又向那婦人家門前經過。只見門兒靜掩,隨又轉 身向東。如此一連經過三次,並不見那婦人再走出來。看看天色已暮,只得回到寺中, 心下不住的想道:「怎設得一個法兒,弄那婦人到手?」翻來覆去,一夜不能合眼。忽 然轉道:「除非如此如此,方可為進身之計。」遂買下一根梆子,每日到那婦人家左近 ,把梆子敲響,高聲叫道:「貧僧來自嶺南,身上不掛一絲,頭上不頂寸木,只化眾居 士們每日施飯一餐。功德無量。」自此,日則往來敲梆,夜則盤膝跌坐在婦人家門首簷 下。將及十日,地方上走出幾個老者道:「細看這個長老,雖則年紀不多,日夜念佛, 倒也是個苦志修行的。我們合成三十家,一家一日,將他輪流供養。只是他打坐在趙誠 甫家門首,幸得趙誠甫歸在家裡,我們同去見他商議,要他做個領袖,便好去合那眾鄰 舍。正所謂不看僧來看佛面,此乃美事,有何不可。」眾老者便去見那趙誠甫。   不知如何?且聽下回解說。 第十七回 佳人施飯大開方便門   詩曰:   世情反覆欲如何?閒是閒非日日多。   架上有書慷展卷,樽中無酒莫高歌。   漫搜往事消愁況,偶述新聞慰病魔。   豈學荒唐恣胸臆,姦淫種種易生波。   話分兩頭,且說證空所見的婦人,娘家姓陸,丈夫就是趙誠甫。做親六載,只生一 個女兒,年方週歲。那趙誠甫只有二三十兩本錢,虧他勤謹,出外販線為生,一年倒有 六個月不在家裡。陸氏年才二十八歲,雖則小戶人家兒女,倒有五六分姿色。只是生性 輕浮,多言多笑。隔著十餘家西首鄰居,有一丘大,年將四十,未曾娶妻。因窺見陸氏 美貌,又探知趙誠甫時常出外,心下懷著不良之意,往往借件沒要緊的事頭,闖進陸氏 家裡,坐著閒談。及語到熱鬧之處,每帶諧謔,陸氏笑談自如,並不嗔怪。因此丘大認 著陸氏有心。一日黃昏時候,丘大悄悄的潛立在門外,將門輕輕一推,猶未拴上。不敢 驟然推進,只得伏在門邊。裡面陸氏,吃完了夜飯,收拾碗盞,方欲燒湯洗腳,忽記起 前門未關,慌忙將著燈草,點火出來照著。丘大聽見腳步走響,板縫裡露出亮光,只得 大著膽,推門進去。陸氏驚問道:「夜深了,丘家伯伯你來做甚麼?」丘大推說道:「 討火吃煙。」陸氏道:「要點火,外面沒有燈草?伯伯可立在街上,等我就把手內的火 與你。」丘大等得陸氏遞火過來,便趁勢伸手過去,將那奶邊一摸。陸氏用力推開,急 急的關門進去,並不做聲。丘大又認著陸氏十分有意。到了次日傍晚,捉空挨身進內, 一堆兒蹲伏在櫃檯裡面。候至夜靜,陸氏出來關門,便走到背後,攔腰一把抱住。陸氏 驚喊道:「你是那一個?」丘大低低應道:「是我。」陸氏聽得是丘大的聲音,便亂聲 叫喊,早驚動了兩邊鄰舍,都起身開門出來。丘大知事不諧,急欲走脫,反被陸氏扭住 不放。當下眾人看見,俱憤憤不平道:「人家一個內眷,好端端坐在家裡,你怎麼起那 不良之意,就要把他強姦。真正沒有地方,沒有皇法的了。」內中有一張老親娘,再三 苦勸道:「趙家娘娘,我便與你貼壁鄰居,那一個不曉得,你是拳頭上立得人起,臂膊 上放得馬過的。想是丘大官吃酒醉了,所以冒犯了你,你只索息怒,饒恕了他。萬一聲 張起來,必要到官審問。一則娘娘也要出頭露臉,二則外人不知,認道姦情勾當,帶累 趙官人面上不好意思。老身只要沒事,所以苦口相勸。娘娘若肯依允,我叫丘大官磕頭 賠禮。」眾人齊聲說道:「張老親娘勸得極是,丘大雖則不通,念他平日做人也是好的 。趙家娘娘把一個天大的人情,賣在我眾鄰舍面上,待他賠個禮,饒放了他罷。」陸氏 也便將機就機,放鬆了丘大。丘大滿面羞慚,只得向著陸氏,磕了兩個頭,又向眾人逐 一拜謝,抱頭鼠竄而去。   隔得半月,趙誠甫自外縣回來。陸氏依著眾鄰相勸,擱起不提。趙誠甫置完了貨, 又欲出門。只見鄰舍內幾個老輩過來,商議證空化齋一事。趙誠甫平素最敬神佛,最肯 佈施,遂即滿口依允道:「若要小姪做個領袖,其實沒有工夫。若每月要小姪齋供一日 ,有何難事。設或小姪不在家裡,自當叮囑寒荊,照眾輪供便了。」眾老者看見趙誠甫 允諾,無不歡喜。當即合齊了三十家,把證空輪流供養。證空每到一家吃飯,低頭閉目 ,口中只念著阿彌陀佛。就有內眷將他張視,他便掇轉頭,並不偷眼一看。所以眾人愈 加敬重道:「他是個有來歷的真僧。」   話休繁絮,只說證空。每夜打坐在趙家門首,到了五更時分,敲著木魚高聲念佛。 及在日間,捉空就溜到陸氏家內,討茶吃飯。陸氏因道:「他是有德行的長老,親手遞 送,並不閃避。」說話的,你說錯了。那陸氏獨居在家,容一遊僧出進,豈無地鄰看見 ,沒有說話的麼?原來那一街,是個僻靜去處。四邊鄰居,不在衙門,就是肩挑生理, 各自門各自戶,誰肯管這閒事。所以丘大敢於黑夜用強過奸。自丘大鬧了一番之後,就 值證空打坐化齋。那證空又是朝暮念佛,假做老實,自然沒有人疑心他的了。   閒話休提,且說證空,暗暗察探陸氏,日逐動用,十分淡泊。遂將銀買下花紗一疋 ,趁著左右無人,推門進去,見了陸氏,合掌施禮,嘻嘻的笑道:「小僧有緣雲遊至此 ,幸遇娘娘及各位檀越,施齋救度。又日逐在此打攪,無可報答。適有王居士將著花紗 一疋,施與小僧。念小僧是個出家的人,惟穿戒衲,要此花紗何用,特敢奉與娘娘,少 答茶湯之費。」言訖,即向袖內取出花紗,雙手遞奉。那陸氏若是一個有見識的,嚴聲 厲色,將那花紗擲還,便可以絕了證空的邪念。誰想陸氏沒有主意,竟把那紗兒接了。 證空心下暗暗歡喜,想來已有三分光景。過了兩日,又去買些茶棗,送與陸氏。陸氏殷 殷謝道:「只因拙夫出外,沒有什麼好素菜供養師父,反要你出家人壞鈔,教奴家怎好 受得。」再四推辭了一會,便伸那嫩尖尖的玉指,接了進去。證空心下愈加歡喜,想來 覺有七分光景。又過兩日,只見街上賣布的,背著布包走過。證空叫進到陸氏家裡,買 取白布二疋。陸氏看見,要賒青布二丈,那賣布的不肯道:「倒是現買,情願讓些。」 證空便又將銀買了二丈青布,送與陸氏。陸氏笑嘻嘻的接道:「待拙夫回來,即討銀子 送還師父。但不知師父買這白布何用?」證空道:「要做一件襯裡衣衫。」陸氏道:「 若不嫌奴家的手段不好,就替師父做了罷。」證空道:「娘娘若肯剪裁,定當以工金奉 謝。」陸氏道:「只是日間沒有工夫,且待夜來,與師父做罷。」證空道:「娘娘臨做 之時,小僧須要當面看裁,方不長短。」陸氏微笑道:「只怕夜間不便。」證空慌忙合 掌道:「阿彌陀佛,小僧極是一個志誠的,娘娘何須疑忌。既如此,且到晚間裁剪,快 些出去,省得外人看見不雅。」證空暗想,事已挨到十分光景,心下大喜。看看黃昏時 候,各家俱已閉戶,便即踅進裡邊,等候陸氏點出燈火,將那布來量了長短。那陸氏若 是一個正氣的,就該把證空打發了出來,關上了門,也就沒事的了。誰想陸氏看見證空 ,半紀後生,人物秀麗,又且有些油水,所以心上早已著邪。那證空又單為著陸氏,費 盡心機。當夜剪裁完時,已是更深人靜,禁不住慾火如焚,向著陸氏,雙膝跪下道:「 娘娘若肯見憐,萬死無憾。」陸氏掇轉頭,掩口而笑。證空即便膽大,急忙向前摟抱。 陸氏用力推開道:「我好意替你裁衣,怎生反來纏我。可見那出家的,不是好人。」證 空又再四哀求,緊緊的摟住不放。陸氏假意將手放鬆,憑著證空抱到榻上,霎時間雲雨 起來。但見:   金蓮高聳,玉腕斜勾。閉星眸而楊柳輕搖,翻紅浪而桃花無主。一個是戀色淫僧, 慣會憐香惜玉﹔一個是空閨少婦,何妨驟雨濃雲。光著與緣鬢,偷諧並蒂之蓮﹔施齋兼 捨體,總發慈悲之念。正所謂:和尚常聞三件妙,佳人願費一條心。   有頃事畢,證空踅出門外,依舊敲著木魚,高聲念佛。自此更靜而入,五更而出。 往往來來,將及月餘。那趙誠甫,已經回來兩次,只因做得穩當,並無一人知覺。單有 丘大,一心思要勾搭那陸氏到手,誰想好事不成,反受了一場沒趣,心下十分懷恨,無 由發洩。忽一日傍晚,偶在陸氏門首經過,只見證空坐在簷下,陸氏掩立門內,露出半 個身體,笑嘻嘻的與證空講話。丘大閃在一邊,瞧了好一會,陸氏方才掩門進去。那丘 大,若是一個有作用細心的人,只消暗暗察聽,尋出破綻,把證空趕了開去,出了陸氏 的醜,也便可消那一口氣了。誰想丘大登時性發,揪過證空,掀倒在地,兩個拳頭就像 雨點一般的亂打。街上走過的人,並兩邊鄰舍,看見丘大勢頭兇猛,向前力勸。證空得 脫,亂嚷喊冤。丘大亦向眾人,備將證空與陸氏嘻笑講話的緣故,說了一遍。那看的人 ,有個說著丘大不是:「證空是個有德行的長老。」又有個說道:「遊方和尚,見了人 家的內眷,探頭探腦,油嘴嚼舌,原是個極不長進的,只嫌打得他少了些。」又有勸的 道:「只消趕了他去就罷休,何必與他計較。」丘大又把陸氏著實罵了一頓,眾人互相 勸解,一哄而散。證空打得遍身青紫,戒衣扯碎,木魚念珠,俱被奪去,坐在階沿,只 管叫痛不絕。到得夜深,陸氏輕輕的開門,放了進去,將酒勸著證空吃道:「師父為著 奴家,遭那惡少之氣,使我心如刀刺,坐立不安。惟恐尊體被傷,物央隔壁小廝,買下 紅花煮酒,你可多飲幾杯,方能散血。」證空道:「我被那廝打壞,亦不足惜。但慮自 此一番之後,不能仍前相會,如之奈何?」陸氏道:「奴家亦如此想念,不惟與你不得 歡會如初,只怕我丈夫回來還有說話。」證空道:「小僧即使遠去,怎能將你割捨得下 。」陸氏道:「奴家也放你不落。」兩個唧唧噥噥的,話了一會,不覺淚下如雨。既而 陸氏又問道:「你在我家往來,已費了好幾兩銀子,如今身還有些麼?」證空道:「自 松江帶至嘉興,原有二百餘金。今自嘉興來到這裡,約共費了五十二三兩之數,所存尚 有一百五十餘兩。」陸氏道:「既有許多銀子,盡可過活,但不知你會得營運麼?」證 空道:「要做生意,其實不能。但習得外科醫業,遍識無名腫毒,並一切療瘡發背,俱 能救治。據我想來,這一項道路盡可到處去得。」陸氏道:「有了這樣本事,何必做個 和尚,被人欺侮。」證空道:「小僧來至湖州,初意原要還俗。只因遇見娘娘十分美貌 ,所以假托化齋,逗遛不去。」陸氏道:「俺家丈夫,生性粗暴,稍拂其意,非罵即打 。所以出外去了,倒也自由自在。他若回來,時刻戰兢,不能安穩。不料前番丘大,黑 夜潛入在家,強要奸我,被我喊罵不從,又被四鄰羞辱了一頓,因此挾仇,今日將你出 氣。只怕那廝還要在丈夫面前搬弄是非。那時有口難辯,必遭毒打。幸遇你這冤家,雖 則是個長老,性格溫存,人物俊雅,你今要去,教我怎生捨得。所怕你身邊乏鈔,又沒 有隨身技藝,還俗之後,難以過日。今既有了一百五十餘金,則數年之用,不消憂慮。 又有那外科醫術,則隨他可以行道。據著奴家,到有一條妙策,你可允否?」證空道: 「不知有何主見?」陸氏道:「你到明早,向著二十九家施主,都去辭謝一聲,就把滿 帽買了一個,扮做俗家,隨去僱了船只,我和你半夜下船,逃到他州外府。你行醫業, 我做針線相幫,盡足快活過日。等我丈夫回來,問起根由,那些鄰舍,見你去來明白, 決不疑你,自然把丘大強姦事情說起,必致告官追究,使那廝有口難分,頂受罪罰。此 計你道好麼?」證空拍手大笑道:「妙計妙計。」當夜無話。到了次早,一一依著陸氏 而行。隨路換船,逃至杭州府城內,貢院前小巷居住。且把按下不提。   卻說趙誠甫家的四鄰,那一日到了午後,不見陸氏開門。又過一日,寂無響動。眾 人三三兩兩,互相猜疑不決,又不敢撬進門去。直到第六日,趙誠甫回來,把前門一推 ,卻是拴上的。遠遠的抄從後門一看,只見鐵鎖鎖著。趙誠甫大驚,細問左右鄰壁,俱 說道:「五日之前,夜深時候,微微聽得你家尊閫,若與人唧唧噥噥講話的一般,到得 次日,門兒緊閉,就不聞有響動的了。日間並不聞有什麼親眷來往。即向來,尊閫每到 親眷人家去,必對我們說一聲的。惟獨今番,竟自悄然而去,事有可疑,大官人你須遍 行查訪才是。」趙誠甫呆了半晌,遂從後門,抻鎖進去。一看,什物傢伙,件件俱在, 惟陸氏的衣服,並幾件銅錫器皿,俱不見了。趙誠甫便把後門關上,遍向城裡城外和親 戚人家尋問,俱說不知,只得又到各鄰家備細訪查。內中有個老年的,便把丘大黑夜躲 在屋內用強逼奸、以後又與和尚相打、並將陸氏辱罵之事,備細述了一遍道:「我們鄰 裡共聞共見者,惟此一事,其外並不得知。」趙誠甫聽畢,不覺: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便去央人,寫了一張狀紙,到歸安縣裡,當堂投遞。縣官問了情由,登即批准,差 役行提。   那一日,丘大閒坐在家,忽見兩個公差走進,將出火票看了,嚇得面如土色。當即 請著公差吃了酒飯,送了些差使錢,也央人寫下一張訴狀。投文之日,哀哀哭訴。縣官 當面批准,候審質奪。隨即掛牌,午堂廳審。當晚,拘齊了一干犯證,跪在階下,候那 縣官審理。   不知何如?下回再說。 第十八回 昭慶埋蹤驚遇燒香客   詩曰:   昔為名山僧,今為杏林士。   洋洋西湖水,有美共棲止。   誰料天網疏,竟爾不能漏。   一朝罹嚴刑,自作應自受。   卻說歸安縣中尊,雖則一清如水,愛民若子,只是執持一見,不可挽回。當晚提齊 了趙誠甫、丘大及一干鄰證到案,細細的審問時。原告、干證,俱質丘大強姦不遂,懷 恨陸氏,以致倏無下落,生死未卜。中尊大怒,便將丘大嚴刑拷究。丘大連聲叫屈,死 而復醒,不肯招認。自此復勘三次,難以結案。丘大被禁在獄,倏忽四載,托著一個族 弟丘子清,將詞具告鹽漕察院,蒙批本府提審,才得取保釋放。丘大得脫囹圄,勝若重 生,但一心恨著陸氏,遍行緝訪。又將一載,竟無蹤跡。   那一年,正值三月中旬,丘大、丘子清同了幾個朋友,前往杭州進香。及到了天竺 寺,燒香已畢,再往靈隱、岳廟、斷橋等處,遊玩了一會。打從昭慶寺前經過,只見那 相面算命的,處處簇擁,好不熱鬧。又見靠東橋側,掛著一招牌,上面寫道:「龍門清 隱道人,專治療瘡發背,諸般無名腫毒,效應如神。」丘大分開眾人,打一看時,只見 擺著許多膏藥丸散,那個賣藥的,年將三十左右,生得唇紅面白,頭戴一頂紅纓滿帽, 身穿一件黑絨鑲領的藍布馬衣,對著眾人說道:「自家生在廣東,長游江北。曾遇異人 ,傳授海上奇方,青囊秘訣。所以親往山中,一年採藥,一年修製,合成萬應神膏,八 寶丸散。每遇奇瘡異毒,將發者可以一服而銷。已發者,可以刻期立愈。自到西湖,經 今六年,只取藥資,並不計利。遠近馳名,屢試屢驗。但在杭城住的,可以朝暮來取。 若是四方君子,或因燒香而來,或以貿易而來,有甚瘡毒,速來取去,休得當面錯過。 」言訖,只見那些眾人,也有求取癬藥的,也有討那膏藥的,紛紛取索,一時應接不暇 。丘大仔細把那賣藥的一看,甚是面熟。那賣藥的,也在眾人內,忽然抬眼,見了丘大 ,便即低了頭,再不做聲。丘大正看得熱鬧,被著丘子清及眾朋友催促,便由昭慶寺後 ,轉出一□庵下了船。當夜,丘大臥在船內,翻來覆去,只管想那賣藥的:為何面熟? 忽然醒起,就是那化緣的證空和尚。便與丘子清說知,丘子清道:「我想陸氏那個婆娘 ,必被證空拐去,累兄受刑坐獄,吃這一場屈官司。諒那和尚,必然還俗,做些生理。 吾兄既遇見這個賣藥的面貌相似,我們明日同到寺前,再將他細細盤問,便見明白了。 」丘大道:「吾弟所見極是。」次日飯後,丘大、丘子清與在船幾個朋友,一同再到昭 慶寺前一看,那賣藥的尚未見到,各向殿上閒坐。看看等至日中,丘大心下焦躁,走到 寺前酒米店內,問其來歷。那店內說道:「這個走方賣藥的,想就住在敝地,只除風雨 日日在此賣藥,倒也遍處馳名,頗有主顧。但他姓字,卻不曾問得。」丘大探了這個消 息,便與丘子清商議道:「他既日日來的,為何今日偏不見到?想必看見了我,所以不 來。」丘子清道:「若是這般,那賣藥的決是證空無疑的了。只是眾人在此,盤纏缺少 ,難以再等,只索開船回去,慢慢的再為商量。」眾人都說道:「子清之言,最有斟酌 。我們回家,報與趙誠甫得知,看他怎生計較。」說罷,當即開船。遇著一路風順,不 消兩日,回至湖州。丘大弟兄,不肯去見趙誠甫,即托同船朋友,走到趙誠甫家裡,備 將前項事情,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趙誠甫愕然道:「若據這般說起,我那淫婦,被著賊 驢拐去,豈真冤枉了丘大麼。但他果係逃在杭州,一水之地,要去根尋,亦有何難。只 是丘大,如果冤枉,必須隨我同去,方肯信他。」眾友道:「丘大哥咬牙切齒,恨著證 空,兄若要他去時,他自然隨兄同往。」趙誠甫即與丘大約了日期,一同起身,到了杭 州,就在布政司前,尋一個相熟的寓所住下。每日,丘大自到西湖,遍處緝訪。趙誠甫 背了線簍,手內搖響喚嬌娘,只在城內大小街巷,假以賣線為由,處處察探。倏忽半年 ,並無影響。且喜生意茂密,除了日逐飯錢費用之外,尚有一二分利息。所以趙誠甫安 心住定,不覺厭煩。一日早起,丘大道:「聞得沙皮巷內,王心宇家的土地笤甚靈,試 去卜問一卦,那個賊禿還在杭州,或又另移到別處?幾時得見?在那一個方所?倘他斷 來有些意思,我和你便做一處去尋,撞見之時,也好協力拿他。」趙誠甫點頭依允,急 忙就向王打笤店內,對著土地,暗暗禱告了一遍。王心宇將笤丟下,卻是三個聖笤,便 道:「所問何事?「趙誠甫道:「是要尋人的。只在目下,就尋得著麼?」王心宇連聲 應道:「若問尋人,登時就見。」丘大道:「向何方所?應在何時?」王心宇道:「只 到東南方,今日午時三刻便得遇見了。」念著卦詩道:   三聖青龍卦,東南最吉祥。   尋人頃刻見,失物有人償。   趙誠甫連忙辭了卦肆,回到寓中。吃過早飯,便背著線簍,只在東南方街市,穿來 穿去。丘大遠遠的跟在後面。將近午時,來到貢院前,小小的一條巷內經過。只見上首 門內,一個婦人露出半截臉兒,連聲喚要買線。趙誠甫立住了腳,剛欲跨進門限,那婦 人仔細看了一看,如飛的走了進去,緊緊的關上中門。趙誠甫依稀認得,恰像陸氏面貌 ,亂聲嚷道:「要買線快些出來。」那婦人應道:「不要買了,你去罷。」趙誠甫此時 ,心不由主,便將雙腳踢進門去。那婦人喊叫道:「人家各有內外,你打進來,青天白 日,要強姦我麼?」趙誠甫聽那聲音,又打著杭州口氣。將欲住腳,誰料門已踢開,只 得三腳兩步跨進。劈面一看,果然正是陸氏。只因住在杭城六年,所以學得一口杭州鄉 談。當下趙誠甫一見,止不住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急忙揪了頭髮,撳在地上,揮 拳亂打。此時陸氏,已生下一個兒子,長成五歲。兒啼女喊,早驚動鄰舍,登時族擁一 街。看見是個賣線的打那陸氏,正不知什麼緣故。有好事的便亂嚷勸道:「有話好好的 講,為何這般毒打,打死了人,卻不要連累地方麼。」趙誠甫一頭打一頭喊道:「你不 要管閒事,我自打死了人,我自償命。」那鄰舍中,又有個抱不平的,連忙去尋那陸氏 的丈夫報信。到得巷口,劈頭撞著。那陸氏的丈夫聽說,大驚道:「清平世界,怎麼有 這樣事。」便一口氣跨到家裡。只見丘大站在門前,仔細看那裡面打著陸氏的,就是趙 誠甫。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就在人隊裡,搶了那五歲的兒子,向外便走。丘大雙 手攔住,大喊道:「這個就是走方和尚、拐竊陸氏的姦夫,你們若放走了他去,須要連 累高鄰。」眾人聽說,就一把拿住。此時趙誠甫已被眾手拆開,放起了陸氏。趙誠甫向 著眾人,細細的告訴道:「這個婦人,就是小子渾家陸氏。這個姦夫,就是走方和尚, 喚做證空。」遂將打坐化齋、自己出外生理、被他拐逃到省始末緣由,備陳一遍。眾人 聽畢,無不痛罵,遂一哄擁到錢塘縣前。   知縣正在問事,只聽得頭門外喧嘩亂嚷,急叫管班皂隸捉拿閒人。管班皂隸稟道: 「外面有樁風化事情,地方人拿住,特來呈報,要求老爺正法。」知縣便叫帶進。先喚 趙誠甫問道:「你把妻子與和尚通姦始末緣由,從實說來。」趙誠甫即從頭至尾,細稟 一遍。知縣就叫證空上去,拍案大怒道:「你這賊驢,既入空門,就該恪遵戒律,為何 托名乞食,奸拐人妻。今日到我台下,有何話說。」證空哀稟道:「念犯僧向時也曾登 壇說法,苦志焚修。奈緣艾色迷心,一時犯戒,望乞老爺慈悲超救。」知縣微微笑道: 「好一個艾色迷心,一時犯戒。只怕你西方無路,地獄有門了。我且問你,自曾奸幾個 婦女?曾拐幾處人妻?一一招來,免受刑法。」證道:「犯僧自皈三摩,即持五戒,遍 歷名山,不知女色,只在松江與一尼姑朗照相處,未幾被人捉破。遂爾避跡苕溪,獲逢 陸氏,只此是實,並無隱匿。」知縣又叫陸氏上去問道:「你與趙誠甫結髮多年,一夫 一婦,豈無恩義,為何貪淫失節,背夫逃走?」陸氏道:「只因一時沒了主意,以致如 此。」知縣又問道:「那證空怎樣設騙,你就從了他?」陸氏道:「化齋打坐,證空雖 有誘騙之心,然賣俏從奸,實屬小婦人之罪。至於相從遠走,則更自有說。小婦人自歸 趙門,雖則丈夫出外生理,獨處在家,從無一點邪路。禍由鄰棍丘大,黑夜強姦,仇氏 不允,懷恨在心。因見證空與氏說話,就把證空毒打,又當鄰眾,將氏辱罵。氏恐丈夫 回來,必加毒手,因此跟著證空潛逃。皆由丘大所激,望乞青天鑒察。」知縣便喝陸氏 退下。勒令證空供狀。證空伏在階下,執筆寫道:   供得犯僧證空,生於清海,原為詩書之家。幼入空門,欲接曹溪之派。逃儒歸佛, 賢聖難譏。辦道參禪,塵滓已絕。是以春之風而秋之月,坐冷孤窗。晨之鼓而暮之鐘, 心持半偈。猶謂海隅僻陋,遂攜缽笠而遐征。詎知雲鶴閒飛,竟向茸城而結宇。男女咸 崇,青蓮喻法,賢愚樂助,鋪地多金。夫何,鄰有尼庵,法名朗照。白雲自靜,突來合 掌於香台﹔紅葉無媒,竟爾敲門於月夜。心猿頓逸,意馬難拴。偷諧並蒂之蓮,一時犯 戒﹔浪竊巫山之雨,幾度迷魂。遂有婪利子衿,生波紮詐,以致扁舟曉渡,避跡苕溪。 高敲木魚,本欲勸人念佛﹔陡窺粉面,頓忘國典僧規。既綰同心之結,復為執拂之奔。 罪實難辭,孽由己作。噬臍靡及,顧影含悲。雖以龍圖執法,不徇下情。猶幸秦鏡高懸 ,少濡膏露。網施三面,恩戴二天。一字無虛,所供是實。   知縣初時,欲將證空立斃杖下。及覽供狀,遂有憐憫之意,只拔簽打了二十。又問 趙誠甫道:「你這陸氏還要麼?」趙誠甫連連叩頭道:「他已隨著證空六載,小人情願 另娶,決不要這淫婦了。」知縣點頭道:「你雖經紀小民,倒也是個漢子。」遂命皂役 ,將陸氏去衣,重責二十板,著趙誠甫具領回去,聽憑變賣。其證空,依奸拐例,問徒 發配赤城驛,擺站三年。所生之男,發與證空收領。   當下,趙誠甫謝了知縣,領著陸氏,回到湖州。即有一個後生,貪愛陸氏美貌,央 媒討去,趙誠甫亦即成了一頭親事,自此只在家裡做些生意過活,再不敢出到外邊去了 。只因趙誠甫沒有主意,留著個小艾妻房在家,並無一人照管,竟自經旬累月,出外為 客,以致做出這樣事來,也罪不得陸氏一個。曾有詩為證:(原書下缺) ***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珍珠舶 ***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Creating the works from print editions not protected by U.S. copyright law means that no one owns a United States copyright in these works, so the Foundation (and you!) can copy and distribute it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out permission and without paying copyright royalties. Special rules, set forth in the General Terms of Use part of this license, apply to copying and distributing Project Gutenberg™ electronic works to protect the PROJECT GUTENBERG™ concept and trademark. Project Gutenberg is a registered trademark, and may not be used if you charge for an eBook, except by following the terms of the trademark license, including paying royalties for use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trademark. If you do not charge anything for copies of this eBook, complying with the trademark license is very easy. You may use this eBook for nearly any purpose such as creation of derivative works, reports, performances and resea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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