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玉樓春
Author: Baiyundaoren
Release date: May 11, 2008 [eBook #25422]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Wei Chun Kao
Produced by Wei Chun Kao
第一回 小孟嘗詩酒訂盟 大奸雄睚眥中禍
詩曰: 古人形似獸,皆有大聖德。 今人面似人,獸心不可測。 雖笑未必和,雖哭未必戚。 但結口頭交,腹裡棘。 話說大唐代宗年間,都城三百里外,有個集賢村月浦橋,住一位官人,姓邵名玉 ,號卞嘉,取卞和璧獻之義。父拜銓部少宰,母封二品夫人,垂髫入洋,椿萱並凋。 十五歲上娶了太史方定隆小姐為妻,十六歲便生一位男子。是五月端午日生的,因天 中節,取名天節。只是關煞太重,難於撫養,為此將他穿了兩耳,戴了金環,這都不 在話下。 單提邵卞嘉,雖是書香之家,卻淡於功名二字,好的是歌詞詠詩,慕的是齊孟嘗 君一派。所以家中座客常滿,聲氣嚶鳴的何止千百。因此人號他叫做小孟嘗。一日偶 值二月念五日。東京風俗,這一日不分男女,俱在郊外踏青遊戲,叫做撲蝶會。邵卞 嘉就吩咐蒼頭預備酒席,往郊外先占一塊有趣有景的山場,邀了二三個名妓,同幾位 詩酒朋友,車馬紛紛前去遊樂。正所謂花笑春風,駕啼麗日。這些男女,老的少的, 俏的俊的,濃妝的淡抹的,攜手並肩,絡繹往來。邵家占了一塊地方,才鋪氈席未及 把盞,只見家人匆匆來稟,說有一個遠客拜訪,是個應舉生員,河北人氏,必要面會 。將名帖呈上,寫著通家盟弟盧杞拜。那邵卞嘉是好客的人,見說遠客相訪,就吩咐 家人發轎去請。家人道:「盧相公現在山下等候。」卞嘉隨喚兩個寵童同家人立邀盧 相公相見。 原來這盧杞是一個極奸狠的心腸,最可惜的相貌,只有二尺七八寸長的身材,臉 如黑炭,左半邊又生得古怪,渾如青靛染成。黃髯數莖,渾似鐵絲出地;黑麻滿面, 卻如羊肚朝天。請到面時,但見: 頭戴凌雲巾,黃多皂少;身穿布道袍,挖舊填新;兩隻醬色襪,頭穿底落;一雙 半紅鞋,跟倒牆歪。不是武大郎重生今日,定是柳樹精又下凡塵。 當下盧杞行到跟前,童子報說「盧相公請到」,說尚未完,早已笑倒半邊。這些 家人、朋友見了這個鬼臉,都笑得兩眼沒縫,連邵卞嘉也忍不住笑起來,一時間晉接 禮儀都弄不出。揖罷,盧杞已覺沒趣。邵卞嘉沒法,只得吩咐家人暖酒入席。當下團 團圍坐。三杯已畢,卞嘉命斟大觴,求盧杞行令。盧杞推辭年幼,轉求別送。才開得 口,引動眾人又要發笑。這對面坐的就是聞子先,他便欠身說道:「既盧盟兄不肯先 賜教,小弟忝在癡長,只得僭了。」竟接這杯酒在面前說道:「今日良辰勝景,諸賢 相集,此會不亞蘭亭,大家須要賦詩,盡歡而散。」眾人齊道:「遵教。」聞子先道 :「今日八客相敘,限八個詩題,四個七言絕、四個七言律,拈閹詠句。是何八題? 蟬琴、蝶拍、魚梭、燕剪,是七言律;茉莉花、萱花、海棠花、水仙花,是七言 絕。 先將各題書成八紙折好,蓋於空盒內,捱次送去,酒到拈開,絕句律詩隨意賦就 。舉杯時,對席按板,連通三板,詩不成者,左右各罰一大杯;四板不就,罰二杯; 五板不完,罰三杯;六板不完,左右罰五杯;合席株連俱罰三杯。本身出席供役。」 宣令已罷,當下張愚谷手拈一紙,是茉莉花,韻分香字,酒到時,口占一絕云: 清芬堪伴幽北涼,送得薰風滿院香。 來自越裳移種後,六宮爭秘綠雲傍。 聞於先道:「詩雖平常,卻成得迅速,姑免罰。第二就是自家了。」張愚谷便把 酒送到聞子先面前。他也拈來,卻是萱花,韻分風字,遂口占一絕云: 迎秋沾露綻金鍾,翠帶輕飄怯面風。 香遠北堂逾暗射,自消憂字在胸中。 諸友俱拍手稱贊道:「妙句妙句,畢竟是作家不同。」聞子先謙說不敢。第三就 是妓女劉曉霞。聞子先送酒過去,她拈得蟬琴,韻分藏字,使口占一律云: 槐陰冉冉覆匡牀,一曲幽然奏嶧陽。 聞向風調鬆泠泠,清逾泉響石浪浪。 先時預報商音動,應律徐看漱氣翔。 莫道無弦偏有韻,廣陵終在奕中藏。 吟罷,眾皆稱妙。第四就是卞嘉。他拈得是燕剪,韻分依字,亦遂吟一律云: 差池兩羽弄春暉,戀社還尋舊字歸。 貼水掠來疑裁絹,入雲裁去欲成衣。 簾前雙股開還合,袷後友輸是也非。 可恨離腸揉不斷,落花飛去總依依。 賦畢,眾皆稱贊好捷才。第五就是妓女蔣蘭仙,也賦一律,題是魚梭,韻分哦字 池邊公子柳中過,池內文人學擲梭。 動處穿萍疑織浪,靜時依落亦縱波。 臨淵羨處空惆悵,戴月歸來費揣摩。 只有幼與愚齒折,誤聽潑利罷吟哦。 吟罷,各席稱好。第六是王子雋,拈題是蝶拍,韻得春字,即吟一律: 翩翩兩翅粉光勻,歌舞場中度此身。 聲到慢時應赴節,纓從拂處若含顰。 有時停板風前待,何處當筵草際尋。 試約周郎與同夢,花房柳幕各生春。 吟罷,眾人稱道佳作佳作,風流恰與晚娘蘭娘鼎足而峙。那第七位是妓女秋翠。 王子雋送過酒,秋娘接了,拈題是海棠花,韻分中字,即賦一絕云: 莫雨無香猶有痕,須知有韻在園中。 太真妃子三杯後,襯此嬌枝兩頰紅。 吟罷,連忙把酒送到盧杞面前。 這末鬮卻剩得水仙花題目,韻分郎字。只見盧杞接杯在手,只呆呆的舉杯停目, 三板不成,漸至四板五板。左右已是連累罰過三杯-看看到六板將絕,還不像詩成的 。左首坐的張愚谷,只得向盧杞道:「盟兄名邦異材,何吝賜教?弟鼠量已盈,難再 飲了,望見教為感。」盧杞面皮漲紅,過意不去,只是做不出。看官,那盧杞也是青 衿,為何四句詩做不出來?因他平日只用心於八股文字,起承轉合,如何曉得詩有三 練,練句不如練意,練意不如練格,種種微細的道理。所以六板既絕,隻字沒有,只 得遵依令官,出席聽差候罰。合席俱罰三大杯。左右二人陪罰過了,這邊說:「想是 得罪盧兄,故意不肯賜教。」那邊道:「我們淡劣之才,想是不堪教訓的。」你一句 ,我一句,說得盧杞站在旁邊越覺沒趣。卞嘉與眾人為罰酒過多,個個飲得酩酊潦倒 ,都要到山前困步,醒一醒酒再坐,說罷一齊起身。在盧杞入席半日,卻不曾吃得半 杯酒、嘗得一品肴,本性原是貪杯,況又枵腹來的,說不出一肚皮氣,也只得隨眾人 下山閒步。肚裡疑眾人行這個令,分明是要奚落我,已有八九分不悅了。恰又遇著一 個惡少,穿著大紅夾襖,一路搖擺著來往婦女,眾人都厭惡他。邵卞嘉已有六七分酒 意,遂口誦二句道:「胸中多臭糞,腹內少文章。」這不過是厭那惡少的氣習。不料 那盧杞聽了,錯認「卞嘉是有心譏誚我」,便勃然大怒,不別眾人,忿忿而去,說: 「我若有一日得志,誓必殺盡此輩。」及更席時,不見了盧杞,卞嘉遍尋不獲,大不 過意。歸時,又令家人訪問寺院各寓,欲親去答拜,要送程儀請酒,不意蹤跡全無, 只得罷了。 怎知盧杞懷恨發憤攻書,五六年遂成名士,後來許多官吏士民受他大累。不知卞 嘉如何躲避,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玉口神奇術成名 癡秀才窮途哭遇
話分兩頭,且慢說盧杞一段話。今日再表一個極奇的術士,也是來謁卞嘉的。 卻說江西建昌府麻姑山,有一個丹霞洞,相傳是個仙跡。離洞數十步,小橋曲水 ,有幾家隱士山居。內中有一人,姓李名亻屋,道號虛齋,性好山水。一日,到吉安 府永嘉縣玉笥山閒步,遇一道者,傳授他鑒視氣色知壽夭窮通的妙術。歸家將此術小 試,屢試屢驗,求相者擁擠不開。一日在自家門首,見一人匆匆前過。他一眼溜著, 忽然分開眾人,如飛趕上,將這人拖住。那人吃了一驚,李亻屋不等他開口,將那人 拖入門,拂椅安坐,口稱:「太史公何來?」那人搖頭道:「兄莫錯認了,小弟是落 難之人,如何尊稱為太史公?」李亻屋笑道:「台翁言小子錯認,但小子看尊貌天庭 飽滿,日月來垣,年方舞象,便當手拾芹香,觀光上國,雖未與鹿鳴之席,亦能食廩 餼之粟。如今該第四次觀場了,是也不是?若道得是,後面妙境盡多。請問高姓大名 ?」那人道:「學生姓歐陽,名漸,字鳴卿。十三歲入庠補廩,今年二十五歲,先是 進場三次,先生之言大約有驗。只是說四次的場,學生今歲府裡不曾錄遺才,又無盤 費去趕。人情惡薄,館主人見今年沒有科舉,不但借貸不肯,連來歲館亦辭了。昨晚 心緒不佳,吃了幾杯酒,把學生嚴課一番,反被主人大怒,連館童也譏誚許多冷言淡 語。我想大丈夫不得志,見笑鼠輩。況年近三旬,尚未有室,適才起個短見,欲問蓮 花峰茅庵中做個頭陀消遣。」李亻屋笑道:「台翁之言,不是有志氣的念頭。據小子 細觀尊客氣色,似蛇繞於天乙貴人之上,不過六十日,便開雲見天。今科秋桂第一枝 ,非公不能扳折,此去聯捷無疑。今試為台翁卜一先天數,看有甚機會進場。」就把 壁上貼的詩稿信手拆一字來,不覺大笑道:「怪哉,數主東南方有貴人提拔,有奇遇 入場,發解無疑。」就吩咐備飯款待,又伸手去開那錢櫃,將平日所得之銀,盡情取 出,恰有十二兩之數,雙手遞與歐生,送為路費。家人擺出飯來。賓主吃罷,李亻屋 道:「試期已迫,今日尚可趕行五十里,不敢久留了。」歐陽漸收了程儀,起身謝別 ,忙忙前去,行四五日,已到省城。 那日已是夜分時候,一時找不出下處。他心性是愛潔淨的,又不肯宿歇商店,暗 中東走西望。見一古廟,三面牆壁俱傾,隱隱露出些燈光來。歐生便捱身進去,推那 一扇小門,原不曾拴,步將進去。中間是關帝神像,兩旁是臥房,東邊一小側廂做廚 房,有一老道士在灶下煨火。歐生道:「老師長,小生是遠來投宿的。」連叫幾聲, 並不答應,但見他點點頭,搖搖手,又指一指。原來是個重聽的。歐生又把投宿的話 嚷與他聽,告聲相擾。也不想吃夜飯,拿著燈照到左邊小房裡,有現成的草鋪。解開 被套倒身睡去。忽夢見兩親走到面前,猶是貧時光景,淒然可傷。及醒來想起兩親, 又想年已及壯,尚未有室,雖承李老美情,資助盤費來此,計場期已在三日之內,未 知何由進場。遂不覺放聲大哭。自二鼓哭到雞叫方止。 忽驚動了貼壁一位官員。原來這廟靠著皇華館。那官員是個廣東潮州人,姓馮, 名之吉,號迪庵,甲辰進土。生平一清如水,又敢做敢為。現蒙欽召掌堂都御史,馳 驛進京,連日被撫按請酒厭倦,那夜又是一個同年請酒,飲到半夜方回。因連日勞頓 ,正要熟睡,卻被歐生哭聲聒得一夜不曾合眼。他平日固是盛德長者,卻又是極躁暴 的性子。疑是地方官不曾肅靜,驛丞不小心,致客人酗酒撒潑,心中大怒。天明便寫 手批,差聽事官拿地方總甲驛丞,立要這夜哭的人到案。此票一出,驛丞嚇得魂飛魄 散,保甲嚇得膽戰心驚,四面八方沿門捱戶,一時查不出來。知縣聞知,親來捕捉。 還喜歐生哭聲未止,就有人捱察出來,說是廟中哭的聲音。驛丞同八個公差一齊擁入 ,老道人唬個半死,歐生兀自擁衾呆坐,眼睛尚是紅的。起先是三四個人到房內一探 ,便大喊道:「憲犯在這裡了。」歐生吃了一驚:「不知為何喚我是個憲犯?」未及 開言,忽見一二十人蜂擁而來,一條鎖鏈套在頸脖上,拖下牀來。眾人替他披衣穿鞋 ,拿到驛門。此時轟動了南昌一省官員,都來候問。到館門時,聽得馮公便服坐堂, 怒容可掬,各宜俱不敢傳稟,未得相見。 但見聽事官喝道:「拿到犯人解進。」把歐生帶到丹墀跪下,眾人吆喝如雷。馮 公把案一拍道:「你是什麼人,敢在皇華駐紮之所黑夜號哭,是何道理?」歐生稟道 :「生員歐陽漸是來應舉的,不知大人光臨,有失迴避,致於天怒。」馮公喝問道: 「既是應舉生員,後日便是頭場,不去靜養,卻在這裡胡啼亂號,難道哭下個舉人來 麼?」生又稟曰:「生員正為著場事悲傷,更有一天苦況,不堪細訴。」馮公道:「 也罷,你既是應舉的,我如今先考你一考,通不通,我自有說。」叫左右寫五個題目 來,說道:「不須起草,以點香一炷為度,香完就要交卷。」歐生五題到手,真個不 起草稿,不加點,一揮而就。及做完交卷,香尚有寸餘。馮公接來一看,還只說是先 完了一二篇,及看下去,卻是五篇俱完,篇篇如錦心繡口。不禁失聲擊節道:「奇才 ,奇才。」站下位來,忙吩咐討衣冠皂靴來,更服相見。 一霎時件件取到,裝束如新郎一般。歐生要行廷參禮,馮公卻再三不肯,謙讓許 久,然後行個南北立接的禮,揖罷安坐。忽見聽事官稟道:「門外各官齊來伺候。」 馮公道:「且回他下午相見。」書房就取白牌一面掛出,上寫一應官員俱於下午參謁 。眾官方才各自回衙。 且說馮公待茶後,即吩咐備酒。須臾入席,飲了幾杯,歐生方把一段情由,及遇 李亻屋並哭泣始末,一一呈訴。馮公道:「原來為此,這個不難,且開懷暢飲。」二 人直飲到八分酒意,方才撤去酒席。馮公就取牌票來寫道:「建昌府廩生歐陽漸,宏 才巨儒,仰本省學道補名送院。」寫完,遂令知府將此牌諭轉達學道,命他補送入闈 。知府立刻將此牌呈示學道,造冊補送人闈。馮公又取白金百兩與歐生,為春闈之費 。歐生拜謝告辭,馮公送至儀門而別,歐生仍回廟中。只見南昌知縣差八名皂快請歐 生更寓。八人輪流更役,補陳食物,色色完備,又贈白金五十兩。及進場後揭曉,果 然第一名是歐陽漸。他也不回家,一直進京。春來會試,中試二甲第四名,選入翰林 院。不半年,居然學土之職。所以轟動了江西一省,都說李握真是半仙,因即起他一 個道號,稱為玉口神,是說他開口靈驗的意思。 一日,李亻屋夢游帝都,歐公又頻頻寄書來請,遂擇日起身進京不題。未知邵卞 嘉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遭綠林雪中逢俠 訪大盜計成就擒
卻說邵卞嘉在家中無事,只是交接四海的文人洞客,結詩會,終日飲酒作樂。一 日,臘月天氣,下了一夜大雪。天明起來,卞嘉遂同幾個豪興的乘馬上山觀雪景。只 見三岔路口,兩個大漢子倒在雪中。看他眉宇又不像餓莩,忙帶住馬,著三四個家僮 扶他起來,已是半僵的了。卞嘉遂不去看雪,吩咐家人扶他家去。家人道:「人是冷 多熱少,恐扶到家裡或有未便。」卞嘉大喝道:「胡說,就是不活的,難說我們心上 過意得去?」眾人便不敢來開口,一步步扛扶進門,就停在廳上。叫家人取乾棉衣, 替二人換去濕衣,漱下幾杯姜湯,二人漸漸甦醒,又灌了幾杯熱酒。俄頃間,便能站 起說話。方請進東書房坐下,道:「恐尊體勞頓,未敢施禮,待用飯後奉揖罷。」隨 擺上酒飯,三人分賓主坐定,然後叩問仙鄉大號並來歷。那年長的答曰:「在下是江 西饒州人,姓施名弘德。」指著年幼的道:「這是犬子,名紹卿。平素往來江湖。近 因京中有個朋友借去五千金,將來取討,便帶一二千金紗羅綾緞等貨,來到新豐驛口 泊船。還未一鼓,一伙強人殺入舟中,愚父子跳落水中逃命,所有貨物盡被劫去。一 時又無相識可投,天又寒冷,愚父子悲哀訴與道人。有一老者見憫,送綈袍兩副,款 留一飯,又說此去到京不消五日,離此一百六十里地,名集賢村。有個豪客邵大官人 ,是個奇俠的人,俗名叫作小孟嘗,專一扶危濟困。你如今可投奔他,不但都中去 盤費可得,連這所失之物,或者他替你用些大力緝訪得著也未可知。因此一路來找這 個邵大官人。昨夜到了貴地,天黑了不及訪問。欲寓客店,店中見沒有行囊,不肯留 宿,只得在一家門首坐了一夜。不期下了一夜大雪,凍餓交集,勉強捱得到晚,訪問 邵家居住,知在月浦橋下,父子相扶,逐步尋來。走了數步,被冷風一吹,在下先自 跌倒。想小犬挽扶老身不起,也自仆倒在地,又凍雪中,一時不知人事。不知恩官怎 生救得殘軀到府,請問高姓大名?」卞嘉微笑道:「你訪問的人,小弟就是。」施弘 德父子慌忙倒身下拜,道:「卑人望思久矣,今承再生之恩,如何可報。」卞嘉忙忙 答禮,請起坐定,斟酒勸酬。席間問了路途中的閒話。忽見門公傳進一帖來,說是江 西李道人拜。卞嘉看了名字,遂問施弘德道:「兄認得貴鄉此人否?」施弘德把原帖 看了,笑道:「原來虛齋也到這裡相會。」卞嘉道:「莫不就是那術士,喚做玉口神 麼?」施弘德道:「正是。」卞嘉忙吩咐請進,自己到門首,拱他升堂作揖。安坐茶 罷,即請施家兩位相公出來相見。李亻屋見了便道:「施鄉親幾時到這裡,卻為甚一 團驚恐氣色,像是失脫了貨物,連性命也像再生的一般。這是為何?」一廳人俱吃了 一驚。施弘德把被劫原因陳訴一番。李亻屋道:「不妨。數日內所失盡償,四月間還 有萬金之獲。」施弘德父子也未全信。當下擺出盛席,分位坐定,觥酬交錯,直吃到 半夜方止。卞嘉令童子秉燭引到西書房,服侍三人安寢。 到了次日,卞嘉喚齊大小家人三十人,各收拾鋪陳行李,又帶了元寶二十錠,碎 銀三四百兩,並綢緞禮物。隨請出兩人,施與李虛齋用早飯完,乃言曰:「弟要往一 處料理一事,煩三位相伴一行。」三人皆應道:「從命。」遂同上馬起來。次日上午 已趕到新豐,進龍城縣寓弘濟寺內,對二施道:「兄且深匿寺中,不要露人耳目。」 遂打轎來拜縣公,先差人將名帖投進。 那龍城知縣姓鬱,名有道,是甲戌進土,係卞嘉父親鄉試的門生。見了名帖,即 到寅賓館相接。揖罷呈上禮單。鬱公打恭稱謝,敘了寒暄。茶行三獻,就問:「貴寓 何處?」卞嘉道:「在弘濟寺內。」又說了幾句套話,起身告辭。鬱公隨後來回拜, 少頃差人來送許多酒米魚肉之類,又呈上即晚候敘的請帖。到晚間,卞嘉即來赴席。 飲酒間,彼此感問兩宅眷起居,談了許多時事。看著將及二鼓,卞嘉道:「乞退從人 ,弟有密言相告。」鬱公吩咐眾人迴避,單單剩賓主兩人。不知卞嘉口向鬱公耳邊說 些什麼,只見鬱公道:「領命。」說完,就辭回寓。 次日,鬱公升堂,喚四個能乾的皂快,叫做趙元、李祥、孫能、陸漸到案前吩咐 道:「京中郭太師差官在此,發銀三百兩,要買真鬆綾二百匹。你等火速領銀前去, 發與各鋪戶,限二日內將鬆綾交足。」說罷,拿出了六個元寶,共重三百兩,一張銀 票付與。趙元等領說,連忙各鋪戶去分派。 原來龍城縣只有六家綢緞鋪,當年值官的是獅子街口金員外家。趙元等先到金家 。金員外道:「四兄有何貴幹?」趙元道:「蒙縣主所委,要賣買貨物。」李祥便開 出牌包,奉於金員外。孫陸二人便取出六個元寶放在桌上。金員外看了銀票,大吃一 驚,道:「列位牌長在上,龍縣乃是小能處,雖有幾家綢鋪,都是尋常貨色,哪有許 多鬆綾?煩列位稟明太爺才好。」趙元還未開口,那陸漸便發話道:「員外好不曉事 。官府的買賣,誰敢回他有無?況又是郭府發來銀兩,誰人敢擔這干係!今這票與銀 子放在這裡,等你們自去回話。」說罷就要出門,卻急得金員外沒了主意,只得賠個 小心道:「列位息怒,在下一時直言唐突,幸勿見罪,待小弟去約齊故友來商量,少 不得還要盡個薄情。」遂叫家僮去請對門葛三老來款留,眾人只得坐下。少頃,那五 家鋪戶都來與四人相見訖,就擺下五六盆魚肉來。金員外道:「四位牌長,甚是簡褻 ,聊請便飯。」低低向這五家鋪戶道:「相屈諸位過舍,非為別事。」便將銀票並元 寶及差官說話述了一遍。五人聽了一齊呆了,大眾商議道:「這貨莫說二百匹,就是 二十匹也買不出。如今可備一封厚禮與原差,求他商量一個回話方法。」 須臾,飯已吃完,金員外取出銀十兩,央葛三老送與四個差人,要求他出個回官 的題目。趙元道:「盛情斷不敢領,只要金員外自去回復官府,不要連累我們,便是 盛情了。」葛三老又去促六家鋪戶湊成十兩,共二十兩送於四人,四人只是不肯受。 葛三老道:「這二十兩金薄意,聊代舍親們一飯之敬,權且收下。若要兄獨擔這擔子 去回復官府,不但諸兄不肯,連小弟也不敢開口。待明日早堂時,煩四兄一同舍親們 進去回話,若稟得脫,舍親再奉數金,更申一茶之敬;若稟不脫,這眾鋪戶現帶在下 面,諒這干係,不但是四兄擔錯了。倘有所累,負外重重奉陪個禮意。四兄以為何如 ?」四人聽了這話,只得允諾,收了銀子,一齊別去。 明日早晨,四個公人帶了六家鋪戶進縣來。只見大尹問道:「綾子買到了麼:」 」趙元上前稟道:「蒙老爺批委收買綾子,但本縣是個小去處,出不得好貨。這鬆綾 是第一等細貨,買的賣的從沒在本縣交易,現今六家鋪戶都拘在此,叩見老爺。」只 見大尹大怒,喝道:「你這奴才不曉事,想是受了各家的賄賂,敢替他來回話。」便 丟下二十四枝簽來,每人各打三十。兩旁皂役哈喝一聲,一齊行杖,四人俱打得皮開 血出。打完,就叫值年的鋪戶上來答話。金員外嚇得戰戰兢兢跪上來。鬱公道:「我 問你,鬆綾每匹價值多少?」金員外稟道:「鬆綾價貴,每匹實價二兩五錢。」鬱公 道:「也罷,你們只道官府要討鋪戶的便宜,就三推沒有。我如今再添二百兩與你, 可限你鋪戶三日內交足匹數,還有重賞。若遲一日,每人重責五十,枷號一百日。」 又叫四個公人道:「今再限你三日內都要買齊,若遲一日,解你們到郭府去,少不得 是這站軍徒。」那四人嚇得魂不附體,叩頭出來,你看我,我看你,十個人都悶悶回 家。 單說陸漸到家,他妻子接著,見丈夫這樣光景,忙來扶他眠在牀上,口裡喃喃哭 罵那遭瘟郭府,連累丈夫受此重刑,就去燒水燙酒。忽見他第三個兄弟王小三。酷好 吃酒,若把杯在手,便是天大事也丟開不管了。因此人叫他王酒鬼。生平不務生理, 專一賭博,又會說新文、探閒事,憑你人家被窩裡事情,他也會緝訪在肚裡。是日, 走到陸漸面前,叫聲:「姐夫受累了,我阿舅的特來探望。但不知為何事被責?」陸 漸便把大尹要買鬆綾被責事情,一一說了。王小三道:「如何叫做鬆綾?何故買不出 ?」陸漸道:「鬆綾出在松江府,綢身最重,花樣新奇,與常貨不同,每匹價錢比杭 州的多四五錢。我們這小去處,綢客不肯販來,只為人不肯出價錢,所以各鋪都沒有 。除非鄉宦人家,或者有買在家,也未可知。但是就有,卻也沒這許多。如今這樣, 官府叫我如何處耳。」王小三道:「姐夫且寬心,待我各處訪問,或者有人買來。也 未可料。」說罷便要去。陸漸留住道:「你且吃了飯去,我還有話對你說。」只見他 姐姐提一大壺酒,又拿些便菜,對兄弟道:「你開懷自斟自飲,我去拿飯來吃。」當 下小三拿起壺來,吃了個流星趕月,轉眼之間,早已吃得瓶之罄矣,起身對陸漸道: 「姐夫,我飯不吃了,且別去,明日再來相望。」只見陸漸去兜肚裡摸出二兩一錠銀 子來,送與小三道:「這是我昨日與伙計分的,你可拿去,做個小賭本,待訪得有些 影響,那時還要大大的送你做賭本。」小三推開說:「你我至親,怎麼說起這客話來 。」便起身要走。陸漸叫渾家,將這銀子送與小三。小三推辭不得,只得收了銀子。 走到街上自言自語:「若得哪一處訪出這貨的時節,倒是一天好富貴。」忽然想 :「五日前,曾見阿壽曾有一匹花綾,拿在周染青店中要染甚顏色。我在那裡小解, 曾聽得染青師父洪儒泉說,好匹生活,是龍城縣裡少有的。我如今去尋這小廝,問他 何處買來,或者有個消息也未可知。」算計已定,就立在李阿壽門首,適遇阿壽正走 出門,見了小三問道:「三叔為何在此?」小三道:「我正要動問小哥。小人有個敝 親,今歲初逢花甲,要買一匹好綾子,送他做套袍穿的。前日走遍幾家綢鋪,都不十 分中意。偶然想起前日曾見小哥拿一匹花綾,在染店中要染甚顏色,說是上等貨物, 不知小哥何處買來,乞為指示,小弟也要買一匹。」阿壽見他問這句話,滿面通紅, 答應不出。停了一會兒說:「我沒有此物。」小三是一個怪人,便不再問,趁機說道 :「想是我問錯了。」回身就走,內心暗想:「我前日親目看見,為何他說沒有?我 今走到染店內問這綾子下落,然後再來指實問他,看他如何答應。」遂走到染店門首 。才上得階,店主人問道:「三官人有甚下落,作成小店?」小三道:「我前日央李 阿壽拿一匹花綾來染,我想不曾畫得花押,因此特來花押。」周染青笑道:「三官何 必多慮,小店再沒有差誤。昨日趙太爺府中要嫁小姐,送三十匹綢緞來染,內有十匹 綾,同你一匹是一般的,如今正要下缸。」小三故意失驚道:「不信他的綾與我無二 ,可借我看一看?」老周就向櫃中拿出十匹來與小三看。小三提起一看,真個厚實緊 細,花樣與眾不同,每匹角上有瓜子大一個小葫蘆式圖書打在上面。小三稱贊道:「 真個好貨。你試拿出我一匹來比一比。」老周又向櫃中取那一匹遞與小三。小三把兩 頭一看,角上圖書與那十匹無異,遂歎道:「果真與我的一般。若李阿壽獨自來取, 你可對他說,我親來說過了,須要三面來取,不可有誤。」店主道:「三官吩咐過, 誰敢胡亂與他,自然要等尊駕來取。」
小三遂別了店主,一路暗想:「阿壽這匹如何與那十匹無異?方才我問他,他臉 俱紅,且又白賴得慌。必是趙老官好男風,與這小廝的。」正在想思之時,恰好阿壽 從巷出來,剛剛打過照面。小三裝看不見,讓他過去。暗想:「這小廝一定到染店裡 去。我且悄悄隨他,看他說什麼話,我好當面折他破綻。不要管,這個綾子是像騙的 來頭,且騙他一騙。」打稿已定,跟他行來,果然阿壽走入染店。未知阿壽說出甚話 ,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憶夫君造童尋覓 登黃堂暮夜遺金
卻說李阿壽為何有一匹鬆續?說起卻有個緣故得來的。原來阿壽隔壁有個姚鬍子 ,綽號飛天夜叉,又生得一身好膂力,弄得兩把好板斧,專一結交好漢,做無本的生 意。靠本縣的一個鄉宦,做了窩家,打劫往來客商。凡有所得,便與鄉宦並好漢八刀 。地方明明曉得這人來歷,那奈這鄉宦不過,不敢惹他,只好一年抽他柴米,作為常 規。故姚鬍子起了家業。只是有件毛病,愛的是六塊小骨頭,終日住在賭場。他渾家 是張待詔的女兒張一姐,年紀有二十一歲,頗有姿色。生性賢淑,見丈夫賭蕩,常常 規戒。做親雖已四年,若說枕上的歡娛,一年不得幾回。隔壁李阿壽只有一個老母, 年已六十餘歲。阿壽自十二歲上替張氏買東西,得她一二碗飯度日。 一日,張氏見人抱個孩兒,觸她春夢的念頭,便央他到賭場尋丈夫,常把丈夫拿 來的物私與阿壽。一日,姚鬍子同那眾人打劫施家綢緞,共有八千餘匹,一半是鬆綾 。趙太爺獨分四分,姚鬍子八人共分六分,每人分了七十餘匹。晚上拿到家內,張氏 就把一匹私與阿壽做件棉襖,故送到染店裡染去。不期今日這王酒鬼問起,唬了一唬 。雖是賴過了,又恐酒鬼私到店門問起,露出馬腳,故急急走到染店問道:「我前日 一匹花綾,你可就了麼?若是未染,可拿來還我。」周染青道:「李小官,這綾子, 方才那酒鬼王三官來吩咐,說是他的,不可與別人拿去。」阿壽聽了便嚷道:「胡說 !你開店的好沒分曉,前日是我親手拿來交與你,如何今日說什麼王酒鬼?」話尚未
完,忽見王小三走入店來叫:「李阿壽,你莫亂說,我老王自在這裡。」遂向周染青 道:「你且把那綾子拿出來,三面交還,我兩個自有話說,省得連累你費嘴。」這王 小三是個潑皮,人人怕他的。那老周聽說,就拿綾子出來道:「你二人當面在此,綾 子是他的你的我卻不管,你們拿去分剖則個。」才把綾子放在櫃上,被小三扯住袖在 袖裡,竟自出門。阿壽跟他出來,過了條街,勉強說道:「三叔想是怪我方才言語不 是,你恕我年輕不曉事,今拿還我,我買一壺酒賠禮罷。」王小三怒道:「誰要貪嘴 ?你方才說沒有匹綾子,今敢來問我取討?你若再言,我奉你幾家老拳,出我胸中的 悶氣。」那阿壽怕他無賴,又且此綾有些毛病,恐弄出事來,沒奈何只得聽他拿 那酒鬼拿了這綾,一直走到陸漸家裡,把阿壽一段情由說了。又道:「趙太守也有十 匹,見在周染青店中。」說罷,袖裡取出綾子來。陸漸同王氏看了喝采道:「真正好 東西,怪不得太爺要買,買去奉承郭府。」又央小三到三個伙計家,請他們來商量。 不一時三個伙計都到。陸漸便把托小三尋個一匹,並趙衙十匹緣由一一說了。三人道 :「明日早堂,先把這一匹去稟明官府。等官府討那染店十匹來看,就拿個名帖去趙 衙,問他哪裡買的。」商議已定,次日午堂四人齊到衙門前。恰好鬱公送卞嘉出 見四人在旁,便問道:「綾子有了麼?」四人跪下道:「李阿壽有一匹拿來,又趙爺 有十匹,現在染店。」話未稟完,鬱公喝道:「胡說!你自去多方買來便了,怎麼將 這言語回我?」到是邵卞嘉叫差人拿這匹綾子來看。差人捧上,卞嘉兩頭看了字號, 便附耳對鬱公說,如此如此。鬱公點頭,就出銀票,差皂隸到染店取那十匹花綾來回 話。皂役去了,卞嘉卻不回寓,將身退入後堂。少頃,差人取了十匹綾,到後堂交進 。鬱公同卞嘉驗明兩頭字號,卻字號與那一匹是一樣的。隨吩咐禮房寫一個通家晚弟 的名帖,差人去致意趙爺,動問他這綾子可有訪買,要求他轉買百匹,情願原價奉上 。
過一時差人同趙衙一管家,捧一個緞盒,走入衙來。差人將名帖呈上,是通家晚 生趙言拜。管家趙長跪下稟道:「適蒙老爺下問家爺這綾子,家爺多拜上的,舊歲因 家小姐出門,差人往松江府買三十匹,裁用去了十匹。今小相公畢姻,所以染這十匹 在店中。家下還存十匹,聞老爺要用,家爺特差小的送上。」都公道:「多謝你老爺 厚惠,容日面謝。」發回柬帖,趙長叩頭說:「曉得。」自回去了。鬱公即拿這十匹 一看,卻與那十匹是一樣印記,心中已自明白。卞嘉對鬱公曰:「且悄悄拿前一匹的 小廝來,相究他的來歷,此事便有下落。但要吩咐差人委曲喚那孩子來,不要驚動地 方,恐走漏了消息。」鬱公道:「領教。」就喚快手陸漸,吩咐去拿李阿壽,「不許 一刻耽擱,可委曲叫他來,不准驚動地方。」 陸漸領了命,正出縣門,遇見王小三,陸漸密告小三,小三就同陸漸走到東門外 。恰好阿壽買一包棗糕在前面走,王小三退後向他一指道:「前面那個穿藍布棉襖的 ,就是那人。」陸漸忙忙趕上,把他肩上一拍道:「壽哥哪裡來?」阿壽回頭一看,卻 不認他。陸漸道:「壽哥,前面一個朋友要送還你一件東西,他說你的物,當五錢銀 子買酒吃。今要遠出,特著小弟請你去當面認得了店,日後你自己好去取贖。」阿壽 聽了,疑是小三因問道:「貴友可是姓王的?」阿壽便不疑心,同他轉回。行到縣門 前,只見那人摸出一根板簽來,向阿壽道:「太爺請你說話,且同我過去。」嚇得那 孩子目瞪口呆,腳也移不動,被陸漸拖入縣門,直到後堂。邵卞嘉見差人帶個孩子進 來,曉得是那個事,便喚那孩子到身邊來。阿壽跪下叩頭。邵卞嘉叫他起來,見他生 得卻目清眉秀,暗想:「此處哪有此綾子?此地又無處可買,其中必有個得來的緣故 ,令人猜測不出。若是他父子打劫來的,連這小廝都不能乾淨了。待我先問他備細。 」逐令差人出去,不許閒人進來。乃閉了門叫阿壽近前低低問道:「你這匹綾子從何 處來?適才有人告你是殺人大盜,這綾子就是贓證。倘太爺夾打起來,看你小小年紀 如何受得刑具,眼見是性命難保了。如今趁首府未出來,你把這綾子來處的根由,一 一說與我聽,一字不許隱瞞,我就向太爺討個方便。你若不說真情,到堂上就要救你 也無用處了。」阿壽聽了兩淚交流,只得把姚鬍子還有綢緞藏在閣板上黑漆箱內,說 了一回。又問:「姚鬍子平日往來的人,你個個認得他姓名麼?」阿壽便將個個姓 念出。卞嘉取幅白紙,把姓名記了,收在袖裡。又問:「這班人可一齊尋得著麼?」 阿壽道:「俱在賭場中賭錢,平時一人有事,眾人齊到料理。」卞嘉道:「你今實說 ,待處置了強盜,日後我還要照顧你。」阿壽叩頭拜謝道:「得老爺救拔,小的感恩 不盡。但姚鬍子的妻子,小的受她大恩,求老爺一發看顧她便好。」卞嘉道:「你要 得隴望蜀了。」說罷鬱公步出後堂,阿壽退立一邊。卞嘉把阿壽情由述與鬱公,又將 八個大盜名字遞與鬱公,遂附耳說目今可如此如此。鬱公笑道:「妙算妙算,弟出堂 料理。」即傳鼓升堂,鬱公批一張票:「即拿三條街失節婦人張氏,係姚大妻,立刻 赴縣。」票後又批一筆:「其夫無涉,不必牽連。」差人如飛去拿。張氏正立在門首 盼望阿壽買糕回來,忽見差人擁入,手執衙批說道:太爺有請。」不由分說,左右扶 了兩臂就走。張氏叫喊鄰人,央他寄信丈夫。差人道:「官府吩咐,與他丈夫不相干 涉,不必喚他。」倏忽之間,早已到縣,差人解進,鬱公喝帶過一邊,簽押完了聽審 。 卻說姚鬍子這一班正在賭場,方賭得高興,忽然沸沸揚揚,有人傳說:「縣裡在 三條街拿一個少年婦女,說是為著姦情事,大家去看一看。」姚鬍子聽了,有些錯愕 的意思。忽見他間壁安老官走來道:「姚大官,你家娘子被大爺出個衙票來丟去了。 」姚鬍子大驚,問道:「曾看見票上是甚言語?」安老官道:「票是我親眼看見,寫 失節婦人張氏,又寫與丈夫無涉,不必牽累。」姚鬍子暗想:「失節婦,分明是偷漢 子;與丈夫無涉,想是我無罪了。」連忙把錢收起,飛跑到縣,這些兄弟見姚大妻子 有事,個個隨後跟來。到得縣前,見眾人擁擠不開,要看太爺審個姦情,但是畏懼鬱 公的堂規清肅,不敢十分擠擁。只有姚大一班七八個,自恃掛名在趙衙內,兼討一個 圖書名帖來,遂擁進儀門。 鬱公早在堂上,遠遠見得分明,便叫快手下堂來問:「方才進來是什麼人?」差 人下來查問,姚大一班應說:「我們都是趙府裡,家老爺因太爺拿他家人姚大的妻子 來,就差他丈夫拿個名帖,同我們在這裡探望。」差人上堂將此話稟明鬱公,鬱公道 :既是這等,可叫眾人上來看個真假。」差人就喚眾人上堂,一齊跪下,將名帖呈上 ,鬱公看了名帖說道:「你老爺向日曾對我說,他有十二個得力的眾人,恐有棍徒冒 名來稟事的,寫一個名單送在這裡。你們可一一報名來,以辨真假。」那八個人齊齊 唱名上來:姚大、黃魁、李小三、翁及能、賈常、王阿任、周滿、杜孝。眾人報名已 畢,鬱公喚出李阿壽來問道:「下面八個人,可是你說的八個名字麼?」阿壽稟道: 「正是此八人。」鬱公便叫拿出趙府送來的鬆綾,放在桌上道:「你這大膽強盜,前 日新豐驛打劫江西客人三千銀子綢緞,又殺他的家人,今告在我台下。方才趙太爺來 說,是你這班奴才,借他名色在外打劫。今許多綾羅藏在何處,好好招來,免受重刑 。」 眾人面面相覷,解說不出來。那贓物又在上面,不敢強辯,只是叩頭求饒一死。 鬱公就點三十名民壯,二十名皂快,到各家搜出贓物。須臾箱籠扛滿一堂。打開看時 ,俱是黃白之物,檢出那綢緞只有六百多匹,卻不見了四百之數。鬱公喝令行刑。八 個人齊稟道:「老爺不須動刑,犯人直供就是。前日新豐驛打劫客貨綾羅綢緞共一千 多匹,拜匣一隻,內銀一百七十兩,約票一紙,砍傷男子一名。其綢匹作十份均分, 家主趙太爺得四份。其餘六份,乃我等八人均分。所少四百,實在趙家。」鬱公命書 吏記錄了口詞,仍點齊民壯皂快,親身到趙府來,一齊進門,趙知府公服出迎,作揖 罷,鬱公道:「學生有句得罪話說,適才拿得打劫江西客人一班殺人大盜,皆係老先 生之僕,贓物俱在,供詞已錄。但失單上尚有綢緞四百餘匹,據眾盜說,俱寄在老先 生貴府,前日承惠那十匹,就是那贓內之物。故本縣躬自來領餘贓。』」說罷,竟喝 令眾人打開殿門,攙了趙老的手,步入中堂,直抵內室。鬱公對趙老道:「所言之物 ,學生若命衙役進取,不惟得罪老先生,反有所失,不若老先生自己照數點出來付與 學生,又為兩便。」 此時,趙老驚得沒有主意,眼見鬱公這般光景,料難瞞藏得過,只得叫丫環婦女 們將那紗羅綾緞一齊運出。鬱公捆束明白,叫手下扛出來。趙老送鬱公到門外上轎, 鬱公拱手說聲「得罪」,如飛回縣,又出飛票去拿盜首趙言到案。趙言見票,即將管 家趙長代解,剎時趙長拿到,鬱公對他道:「你老爺是朝廷命官,如何還去為盜?我 今尚未便案問,且待奏疏上司,請命過了再處。」便叫施客驗認贓物。見綢緞機頭上 俱有豫章世德四字圖書記號,其所存碎銀,與那五千兩借卷,鬱公盡叫領去。其餘各 盜積年打劫所蓄金珠玩物,約有五千餘金,俱籍沒入官。趙長同各盜皆責四十板收監 。李阿壽並張氏討保釋歸。 卻說趙知府見牌票上言語,並對趙長聲口來得厲害,甚是不安。要與鬱公通個關 節,又無人敢向他說話。聞邵公子與鬱公相好,就來哀求卞嘉,轉求鬱公,情願送五 千金於鬱公,另一千五百兩與卞嘉。卞嘉見求之不已,只得入縣去見鬱公。去了半日 方才出來。趙老忙問道:「所話之事何如?」卞嘉搖首道:「不濟,他明日就要據實 申奏朝廷,小弟再三哀求,始得將底借來一觀。」遂將本稿遞於趙老,趙老一看,見 上面寫道: 知龍城縣事臣鬱有道謹表奏為蠹國害民、亟請天誅以肅官方事。臣某蒞任龍城, 惟以安民緝盜為務。因有前任廣西桂林知府趙言,身列仕宦,行同虺蜴,日則橫行鄉 里,奪民脂膏,夜則扌票掠江湖,思羅商賈。今於某月某日劫掠江西綢客施弘德,於 新豐縣地方,殺入舟中,砍死家人某某,搶奪貨物,共計三千餘金。臣捕捉大盜姚大 等八人,共稱趙言為首,其贓物盡從言家追出。洵冠裳大變,而國法所不容也。但言 官居四品,以不敢擅自勘問。謹此奏疏天顏,恭候雷霆下命,臣不勝待命之至。 趙老看完,駭得五內崩裂,三魂飄蕩,只得哀求邵卞嘉道:「老朽一時失算,被 這些奴才誤了。今竭生平所蓄,湊足萬金之數,一惟台翁笑納,只求鬱公這本不上, 出脫老朽,便是再生之恩了。」說罷,流下幾點淚來。卞嘉應允,吃酒到雞鳴,趙老 方才回去。 次日,卞嘉入縣,見鬱公把趙老之事一一說了。鬱公笑道:「此老一生蓄積,一 旦與了他人,也處得夠了。這數千金供世兄幾年之費,弟自出他的罪便了。」卞嘉辭 謝出來,見趙老已在寓所守候。卞嘉道:「鬱公執拗異常,再三言之,方才允許。」 趙老拜謝,回去不提。 鬱公將這八人申詳上司,回文下來道:既是殺人大盜,著該縣依律懲治。鬱公見 趙長是代主人之罪,將他配徒。其餘八盜盡告處死。姚大之妻張氏,卞嘉著人拿十二 兩官價當堂買去。喚李阿壽來對他說道:「趙衙因你受累,定不肯干休。恐我起身去 後,你的性命不保。我憐你年幼,有心照顧,你可悄悄領你母親來,我替你收得人情 在此,索性與你配合,完你一點情意,可同我回家過活。」阿壽千恩萬謝,母子三人 一同相隨。第二日卞嘉辭了鬱公,同李虛齋、施弘德父子四人歡喜一齊回家。這龍城 縣百姓因鬱公處了那趙知府,人人稱快。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奇道人半杯熄燄 藍面鬼一網摧賢
卻說卞嘉回到家中,入內見了陸氏及兒子天節,將龍城縣設計破盜情由述了一遍 ,大家稱快。詩酒朋友皆來問候,一連吃了三日酒。第四日,李虛齋、施弘德父子要 進京去,三人同來拜見。卞嘉各各送了程儀,送出郊外,約來秋入京再會,如此方別 。 那李施三人,不三四日間已到都門。見山川秀麗,風俗古樸,真乃帝王建都之地 。不上三月,施弘德貨已賣定了,算計賬目,足賣了五千之數。那五千借款亦已討清 。便帶了萬金回豫章去,此正應了李虛齋初見時的言語。 卻說李虛齋當日同二人進京,便找到歐陽譖下處,把名帖投進。那門公見沒有包 兒,不為傳入,反把李虛齋唐突。次日,李虛齋又來到寓所,遠遠望見歐公乘馬回寓 。來到近前,李虛齋叫道:「歐陽公,道人在此,久相候了。」歐公見了,連忙滾鞍 下馬,喜得滿面堆笑道:「李恩兄,今日才來。」遂相攙了裡面,奉揖罷,嚇得那管 門的方才把他的名柬呈上。歐公作色道:「既是昨日李相公有帖,怎麼到今日才把帖 子來稟?你這大膽誤事,該重責三十。」這管門的駭得魂飛天外。 歐公與李虛齋分賓主坐定,歐公方問何日起程至此。李虛齋將一路日期,遇著邵 卞嘉為施弘德做一番事情細述一遍。歐公鼓掌叫絕道:「天下有邵卞嘉這等奇俠之士 ,幾時得識一面,以滿我大願。」李虛齋道:「他約來秋方進京相訪。」歐公喜有相 會之期,遂入席飲酒,歐公又把別後遇著馮公前後的事也述一遍。是夜就在歐公衙內 宿了。至明晨下得牀,只見管門長班姓段的,跪在廳上連連叩頭道:『我老奴有眼不 識泰山,昨日傳遲了李爺的帖子,恐怕今日老爺難為小的,要求太爺方便一聲。」李 虛齋叫他起來,那長班來叩個頭方爬起來。李虛齋道:「老爺處你,我自然與你方便 ,但是我看你三日之內有個大災,非人力可救。今晚黃昏時分,先有虛驚,雖不傷人 ,也要損兩件器皿。」那長班不曉李老靈驗,日裡雖答應,心內未肯全信,唯唯的自 出去了。
少頃,歐公出來,李虛齋把長班有災的話說了。歐公道:「既如此,須求齋公救 他一救。」虛齋道:「三見此老,口雖應允,心內還未肯信。待今晚有驗,明日自來 求我,那時救他未遲。」 卻說那長班因李虛齋早間的話,也有三分不快。臨時回家,買了一壺酒同妻兒正 在吃夜飯。忽聽一聲響,夫妻大驚,移燈去看,卻是灶前一根椽朽折,連瓦跌下,把 只水缸打個粉碎,方信李老之言,疑他是個神仙。及至天明,走入衙內,見了李老連 忙跪下,把夜間之事說了,又問明早有甚災殃,要求仙爺救命,連連叩頭。虛齋叫他 起來道:「你不要心慌,今夜可虔心齋戒,明日黃昏時分到我這裡來,我自然有策救 你。」 過了一日,歐公因馮迪庵來答拜。李虛齋備酒留他。三人方才入席,那段長班直到虛 齋邊叩頭求救。李虛齋把面前一杯酒,口中念些什麼文,將左指在酒面畫了幾畫,向 段長班耳旁說了幾句,便把這杯酒遞與他拿去。馮公見這舉動,便問道:「這是什麼 緣故?」李虛齋道:「天機不可預洩,稍停兩個時辰,自見分曉。」馮公亦不再問, 且自飲酒。方將二鼓,忽聞外面喧嚷。馮公問是何事,家人進來稟道,是絲線街一家 火起。歐公失驚道:「絲線街是段長班的住處,李老之言驗矣。可速往救,也是陰德 。」虛齋笑:「且停一刻,自見明白。」 少頃,雷霆頓起,大雨傾盆,下了一個時辰方止。忽見段長班來拜謝李虛齋。你道他 為何來謝?原來段長班領這杯酒去,依李虛齋的言語,當晚不脫衣服,坐在屋裡點三 柱香,供那酒在桌上。守到二更將盡,忽聞間壁暴烈之聲,四面喊叫救火,連天不絕 。他便捧這杯酒到庭心,向東南方誦「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將酒望東一潑。可 卻作怪,剎時烏雲四起,雷雨交作。此時火勢正猛,被這雨衝得有氣無力,連間壁的 房子,也只燒得一間,那火便熄了,只聞得遍地酒氣。知這雨是虛齋請來救他,所以 前來拜謝。 馮歐二公聞知此事,無不駭異。長安城中都說歐學上有個仙人在家,官員士庶來拜見 的擁擠不開。到明年七月,邵卞嘉領了兒子入京應試。原來卞嘉之子小名天節,諱十 州,字有二,博通六經,綜貫百家,十二歲已入泮宮,今年十五歲,正屬賓興之秋。 父子兩個來京就試,入了都門,未曾覓寓先到郭府。此時汾陽王郭子儀年已八十三歲 ,自擁一班歌童舞女,逍遙歲月。聞卞嘉來拜,急忙出迎,就敘了許多寒暄,隨即差 人送至章敬寺行寓。 次日,卞嘉父子來拜李虛齋,門役投遞進兩個名帖,一個教弟邵玉,一個眷姪邵十州。 歐公便問此是何人,虛齋道:「這是貧道說的邵卞嘉;這寫眷姪的,就是他令郎。」 歐公遂請進相見,言論投機,留飲終日方散。次日虛齋到章敬寺答拜,卞嘉也留他酒 飯。直到晚上,虛齋令從人出,語卞嘉曰:「弟觀賢眷梓氣色,令郎當冠一省,卻因 這顯名上起了一個大禍,數應抄家滅族。若能父子相濟,潛身五六千里外,方能免禍 。至十六年骨肉完聚。令郎富貴非常,那時三代榮華,且有段奇奇怪怪的姻緣。待揭 榜後,自必水陸兼程遠去矣。小弟也有一件是非,凡有喪身之禍,又連累兩位大臣休 官罷職。這是數之前定,說不得了。此言不可泄漏,有干天譴。」道罷辭去。到八月 三場考完揭曉,邵十州中了解元。及進鹿鳴宴時,房師座師許多人等,見解元是個垂 髦童子,兼又生得清秀風流,莫不暗暗稱奇。宴罷回寓,拜了父親,卞嘉一時喜憂交 集。你道為何?他生平極信李虛齋的術數,前月對他說一席話,今日十州果中解元, 是應了當魁一省之言;又說因此生出患難,一家拆散,要骨肉完聚,必十六年後。所 以一喜一憂,不能暢懷。 是晚郭令公、歐陽、陸漸、李虛齋皆送酒物到寺中稱賀,一晚熱鬧自不必說。席散各 人皆去,只有李虛齋未去,虛齋曰:「貧道獨後去者無他言,今日此來,一則恭賀令 嗣,二則與兄餞行。前言已盡,不必再續,日今大難臨身,到明朝必不見容,速歸貴 府,即日去棄家園,遠遠逃避,到了中途既有不測之禍,但須骨肉分離,自然逢險而 安。茲有錦囊四封,倘遇患難之處,可開一封觀之,自有解救。三日後貧道也避厄出 都,途次或獲一晤未可知也。」說罷揮淚而別。 是夜卞嘉收拾起身,趕回家去,喚齊家人,每人賞銀二十兩,叫他遠去生理。租田八千 畝,交於本處庵院,托他收租,以濟孤貧。自己單裝兩車細軟,二個家人,四個婦女 。當時李阿壽夫婦抵死要跟家主。連夜趕行,走出潼關,向山東去了不提。 且說虛齋別了邵卞嘉,回到署中對歐公道:「弟有一件大是非,恐不利於台翁,明日 即便遷寓,到了邵兄處去。」到了次日,告辭遷離。看官聽說:你道虛齋所言的是非 ,從何而起?卻起在邵十州的主考楊炎身上。原來這楊平章取了邵解元,年少才高, 又是世家,心中大喜,連序齒錄,都吩咐梓人刊刻,裝訂齊整,與同寅同袍,當時送 於一位新授平章事的官員。那平章事是誰?就是當初未遇時來謁邵卞嘉,笑殺眾人, 他沒趣跑去的鬼面盧杞便是。盧杞自那年懷恨在心,發憤讀書,得擢選科,三四年內 遂居顯職。德宗因他有口才,心常愛他,用以為相。楊炎因輕杞無學,每托疾不與會 食,杞甚恨之。今日看他送一本解元全卷,上有齒錄,寫第一名邵十州,父邵玉,縣 廩膳生,祖邵弘,吏部左待郎具慶下,猛然想起前事,不覺大怒罵道:「這該死的奴 才,倒有這樣好兒子,萬一他連科起來,我要出這口氣更煩難了,不如早早下手為強 。」千思萬想沒個緣由。猛然想出都中有個道人李虛齋,人稱他是個半仙。「如今藩 鎮紛紛反亂,這就在此人身上生出波瀾,動他個本兒,說他妖言惑眾,與邵玉朋黨, 潛往京師,為外藩耳目,共謀不軌。況邵十州係我仇人楊炎門生。皇上方與炎有隙, 我今逢上之意,奏炎有異志,交結左道,可不一網打盡?」算計已定,寫成本章,五 鼓奏上。上果大怒,批下旨來,楊炎貶小崖州司馬,邵玉、李施特發鎮撫司嚴究。旨 一下,錦衣衛官同一班從役來見盧杞,討個詳細,遂往章敬寺來拿。方進寺門,忽然 狂風大作,甚是厲害,但見山崩地裂,石走沙飛,陰雲密布,伸手不辨五指,自辰時 亂起,直至雞鳴方息。把這十六個校尉在黑暗裡凍餒了一晝夜,手足麻木,動彈不得 。黎明風起,走入方丈尋到寓所。房門大開,並無一人。問眾僧時,俱說邵卞嘉父子 往五台山燒香去了,已去數日。李道人昨日好好的在房內燒香打坐,不知怎麼不見了 。莫不是他曉得未來之事,借此惡風遁去了?大家委決不一。眾人只得帶了寺僧回復 盧杞。杞大怒道:「這一發是妖人了。」又具本復奏,請移文各處畫影圖形,要拿李 虛齋。 又令一班錦衣衛飛騎到集賢村捉邵玉父子,限三日往還。錦衣衛星夜飛奔,一日夜已 到邵家門首。見門封鎖,壁上貼一張曉諭,上寫道: 集賢村邵府原某志甘泉石,性好空門,今同子眷往五台山修行,凡爾家人各散營業, 所有租田盡舍寺院,爾等毋得仍居宅內,此諭。 那錦衣衛官看了,各人面面相覷,無可奈何,只得帶了鄉鄰保甲地方進京回話。盧杞 見一個都獲不著,把差官下獄,連了無辜許多的人。行文到四方州縣嚴緝,務在必獲 。後因邵卞嘉一人,吹毛求疵、凡與往來者,如學士歐公,都御史馮公,皆革職回鄉 。欲知卞嘉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全友誼太守棄官 避奸鋒英雄遇舊
卻說邵卞嘉行了十餘日,已到山東地方。此處漸有水路,免得車馬之勞。不半月間, 已到淮安府。這知府姓樂,名為菁,字與人,壬戌會魁,福建建寧人,是卞嘉八拜的 盟兄。是日拜客回來,轎從吊橋上過,往下一看,見船頭上好像邵盟弟,即差人去問 :「那船可是集賢村邵相公麼?」卞嘉也正看見橋上轎內是樂與人。要走入艙內避他 ,他已差人來問,只得答應道是。差人忙去回復。樂知府便回轎到船上來拜。卞嘉率 十州相迎,到艙中坐下。即問卞嘉何故合家遠來。卞嘉因外邊耳目眾多,移椅促膝, 低低將李虛齋一番詳述一遍。樂府搖首稱奇,就說:「晚刻屈到敝署領教。」卞嘉再 三苦辭,樂公定要留宿一宵。卞嘉推卻不過,只得許了。樂公回府不多時,差人請卞 嘉父子赴席。當晚一飲達旦,卞嘉正欲告別,忽有外邊傳梆,差人報京中有緊急公文 投遞。忙接送來遞與樂公。樂公拆開一看,上寫道: 刑部尚書劉為,移文知會奉旨嚴緝左道惑民事。據平章盧杞所奏,逃犯三名,一李虛 齋,係妖道,江西建昌人。一邵玉,係廩膳生員,本京集賢村人。一邵十州,係新科 解元,即邵玉之子。三犯俱於八月二十八日齊逃出境。此乃欽犯,務在必獲。為此移 文天下,凡州郡關津營汛,細加盤詰,拿住之日星夜解京,倘有容留,並縱逃脫,罪 同本犯例斬,須及移文者。 樂公看畢,駭得目瞪口呆,半晌做聲不得。卞嘉不知就裡,問道:「樂盟兄,有何厲 害事情,如此動神?」樂公喝退眾人,把文書遞與卞嘉。看了,就驚了如泥塑一般, 卻與十州擬議道:「我平日從沒有個姓盧的冤家。就是父親官居四十年,也未曾有姓 盧的仇人。」想了一番,猛然想著:「從前做撲蝶會時,有個姓盧的來拜,被眾人笑 他醜陋,不終席而去,必是此人無疑了。」樂公連吁幾聲,競入私宅內去。十州道: 「父親不必驚慌,前日李虛齋付我四個救急封兒在此,今日正是第一件難處的大事, 何不拆一封來看。」忙向腰間解開汗巾,取一封拆開來看,卻是寸許長一幅素箋,上 寫道: 樂公為兄作梅福,登舟可速至焦山。 卞嘉看完,暗自驚駭道:「李虛齋如何就曉得有樂公麼?」正在沉吟之際,樂公步出 後堂來。見左右無人,對卞嘉道:「今日之事,甚是難處。救喬梓則禍在弟,為弟計 則患及兄,勢不能兩全。適與拙荊商量,萬無奇策,惟有挈家眷與兄偕遁為高。」卞 嘉聽了道:「老盟台黃堂宣政,正在得意黃堂之時,奈何以愚父子自作之孽,遺禍盟 兄。」樂公笑道:「盟兄之禍,不過與奸佞報施私怨,非出皇上之意。今日宵小盈朝 ,正賢人遁跡之日。弟棄此升斗,猶如敝履,寧忍聽兄受此奇禍乎?愚意已決,請勿 再言。」卞嘉見他志決,方取李虛齋所授他的錦囊與樂公觀看。樂公道:「據李道兄 這數,該弟為兄棄官了。」遂簽票出去,說本府要往焦山進香,速備大船兩隻,民壯 三十名護衛,令家人收拾囊貲,將印綬帽擺在後堂,望北面辭拜謝君恩,就出後堂封 鎖,隨同卞嘉父子並家眷火速登舟,兼程趕至揚州鈔關。關上見是鄰府太守坐船,不 敢盤詰,關上放過。又行半日,就到瓜州。又值順風,扯起大篷,不多時至焦山腳下 。忽見後面三四隻戰船,連聲吶喊,一齊追來。樂公卞嘉暗暗驚駭,忽見山上一人叫 曰:「邵兄何來緩也?」卞嘉父子同樂公回頭一看,見是李虛齋,心中大喜。虛齋將 手中羽扇望江連搖三扇,只見後面許多兵船盡皆退去,不得近前。遂跳上船來,將盧 杞一席話說了一遍。 卞嘉問扌扇退許多兵船,是何來歷。虛齋道:「此必淮安軍門差來追兄與樂公的官兵 。因吾兄拜樂公時,人已盡聞兄姓氏,今又同載而來。樂公官守在身,豈可擅離汛地 ?且又攜眷而來,動人疑心,自然將此情飛報上台,差兵追趕。」卞嘉又問道:「目 下如何脫這虎口?」虛齋道:「弟有定計,已向東海龍王借得三刻神風,自然有處安 身。但兄今日該骨肉相離,去此不遠亦自有安身之處,姻緣奇遇,卻在於此。但令郎 若仍舊男裝,恐有人知。恰好兩耳有針眼,須扮作女娘,方可安身免禍。」就令十州 去拜辭陸氏母親,遂取零碎銀子帶在身旁,灑淚分別。不一時,十州自頭至足改扮一 個女兒出來,比真的佳人更勝十倍,連樂公看了也辨不出。 當下李虛齋口中不知念些什麼,忽然天昏地黑,狂風大作,舟中之人對面不見汝我。 就此大風中,把十州忽然不見了。響了三個時辰,才得風平浪息,邵卞嘉等開眼一看 ,見兩船同泊一處,大已垂暮,隔岸是一條大江。因問虛齋:「此是何地?」虛齋道 :「此是古豫章饒州府便是。」邵樂二人大駭道:「焦山至此,二千餘里,如何三個 時辰就到了?」虛齋道:「兩兄洪福,貧道略施小術,所以到此。請少停片刻,弟上 崖去找一個好友相迎。」虛齋去了半個時辰,只見一乘大轎,二三十火把來接兩家宅 眷上去。走了一會兒,到一個所在,進了三四重門,進一重掩一重,到第五重,方有 二個主人來接。卞嘉見了吃了一驚,原來是施弘德父子。他二人倒身下拜道:「若非 恩兄昔日之情,愚父子枯骨已朽。」卞嘉謙說不敢,又與樂公相見。內裡姑媳也出來 接了兩家宅眷入內。 是晚歡飲通宵,自不必說。飲畢,弘德便請邵樂二人同虛齋步入一個所在,卻是個人 跡不到之所。原來施弘德是個有名財主,他的房屋深遠高大,卻又宅內靜處,開下六 七間地窖,一般書房臥室與地無異,只有一處下去,是個神仙不知所在。樂公同卞嘉 看了,虛齋道:「兩兄有此地容身,貧道就放心了。今且暫別,不時又來相探。」辭 了出來,吩咐弘德謹慎,不可露出馬腳,「若有出頭日子,我自來報。」說罷飄然而 去,不提。 卻說追卞嘉的船隻,是淮安軍門差來的。向日樂公攜家出境,就有人報知軍門,說有 姓邵的同行。故軍門差人追趕。至焦山下,戰船被風吹開,過了三時惡風,船就不見 了,只得回復軍門。軍門即時題疏。未知邵十州被惡風吹去何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邵解元改妝潛蹤 福壽庵供修佛事
卻說邵十州當晚在焦山被這陣惡風一吹,飄飄忽忽,身子架在半空。飄蕩約有三個時 辰,腳底下卻像踏在實地上的光景。開眼看時,卻望見一點火光,在四五十步之外, 又隱隱有歌聲入耳來,側耳聽時,有人唱道: 姐兒生得俏又嬌,一陣風吹脂粉香。十一十二還守了空幃裡,十三十四便要想去赴高 唐。後花園裡遇著一個好梅香,弗說得知心話兒,忙走開。這句話兒怎到他。 邵十州聽罷,心中暗想,此歌不是樵夫牧子,定是農夫漁翁。走上幾步看時,卻是一 支小漁舟,係在蘆花堤畔。夫婦兩個,對著一天明月,坐在艙內,擺上幾碗魚菜,貯 一壺酒,且歌且飲,背後拴一支小犬,見有人來,連聲亂吠。那老頭對老婆子道:「 阿媽,這犬吠得緊,像是岸上有人行走麼?」漁婆遂立起身來,對著岸上一望。嚇了 一驚,立腳不住,撞在那老頭兒身上來叫:「老頭兒呀,觀音菩薩在岸上來了。」老 頭兒罵道:「見鬼,哪見這事。」口裡雖是這等說,身子便立起來一望,也甚駭異。 把兩隻眼睛擦了幾擦,仔細觀覷。正在狐疑之間,十州漸漸行到船邊,叫聲「公公、 媽媽救命則個。」漁翁夫婦方才放下一半疑心,還有一半疑她是個花妖月怪,放著膽 問:「這小娘子,你獨自一個,為何黑夜到此?」邵十州道:「奴家姓文名新,河南 祥符人氏。隨父親上任,偶在江中遭風壞舟,一家人口不知存亡。奴家暗虧觀世音空 中救護,未曾著水,被一陣狂風吹得身到半空中飄到此,不知此是何地。腹中饑餓, 敢求些便粥飯相濟。奴家還有個母舅在蘇州居住,倘得到彼家,當圖重報。」 那兩個老人家,聽這一般話有枝有葉,方把一肚疑心丟下。遂來扶他上船道:「小姐 且請舟中暫坐,恐怕受饑了,請吃一杯酒。」老媽又取一碗飯來。老兒道:「文小姐 ,這裡是常州府,此去蘇州不遠,兩日可到。今晚暫宿一宵。我老兒今年七十四歲, 老媽是六十五歲了,不知是甚福氣,邀到千金貴人到此。」文新便稱謝了他。是夜老 兒自卷了一領秧薦,往船頭上和衣而睡。邵十州和老媽在後梢睡了一夜,並不曾合眼 ,暗想這兩個老人家,是一對樸實老人,可以暫處,不如多許他些金銀,就央他船送 到蘇州,只說去尋娘舅,待到蘇州時,再想個脫身之計。算計已定,到天明就向老媽 說道:「奴家孤身落難,蒙公公並婆婆相留,此恩不淺,願將白金十兩,送與你為薪 水之資,敢煩婆婆對公公說,相求連夜送我到蘇州,若尋得著我家娘舅時,十金之外 ,另有厚謝。」那老婆見說有十兩銀子,喜不可言,滿口應允。東方未明,先起身到 船頭上,一五一十把小姐的話,與老頭說了。老頭兒聽了,拍手得意,忙爬起來,前 去解纜,對婆婆道:「你去後梢回稟小姐,我兩個送她到蘇州,訪她舅爺便了。你快 拿櫓,放些老本事出來,送她到岸。弄得那話兒到手時,有一兩年好醉哩。」那老婆 笑罵道:「老貪嘴,棺材本也不顧,單單只顧你這醉鬼罷。」口裡自說,腳兒自行, 走到梢後回復小姐。裝起櫓就搖起來。老兒放了篙子,也來梢上幫著老媽出力趕行。 到第二日午刻,已到滸墅關,十州在後梢上就打點與那漁翁謝儀。在裡衣內取出帶來 的一包碎銀,約有四五十兩,包底下隱隱有個封筒,取起看時,竊自駭異,卻是向時 李虛齋授他父親的小封筒兒。心下想道:「這個封筒父親拆了一個,剩了三個,如何 卻在我身邊呢?我曉得了,李虛老原說有急難處可開著,如今我該訴一個來看。」就 一手取一封拆開。上寫道「可問嘉興福壽庵」。 十州看罷,思了一回道:「如今且再調個謊,只說有乳母在嘉興出家,或者福壽庵是 個尼姑堂也未可知。」又行了好一回,漁翁叫道:「小姐,如今將到虎丘了,不知令 舅爺在何處住,好打點去尋問。」十州道:「難為你兩人辛苦送我到這裡;我娘舅還 是四五年前在這裡住,如今年久,不知在也不在。我還有個乳母唐氏,出家在嘉興, 曾曉得她住在一個福壽庵裡。我心也倒要尋她,但不知嘉興離此有多少路。煩你老人 家送我到彼處更好、我還有十四五兩碎銀在此,盡送與你,你意下如何?」那老兒滿 面堆下笑來道:「怎麼要你許多銀子,嘉興也是兩日可到,不勞小姐置念,我送你到 彼處便了。」 果然不兩日間,傍晚時候,已到嘉興。那老兒逢人就問福壽庵在何處。有人對他說: 「在南門外三里橋竹林裡便是,是個女菩薩修行的庵。」邵十州在後梢聽了歡喜:「 是女庵,我好權且埋跡了。」不一時,船到三星橋,漁翁便向岸上人道:「大官人, 我要到福壽庵,從哪裡而去?」那人用手一指道:「就在這茂林裡。」那老兒歡喜, 將船依岸,係了纜索,叫老媽送文小姐上去。倒是十州恐有不便處,就將一包十三四 兩銀子,遞與老媽說道:「一路勞你夫婦遠送,今庵已在面前,不須你同去了。」夫 婦兩個歡喜接了,就扶文小姐上岸來。十州獨自行到福壽庵,只聽晚鍾初動,木魚聲 響,是庵裡做晚功課了。十州上前看時,庵門已閉,將手推了三下,就有人出來問道 :「叩門的是誰?」那邵十州款款地應道:「是我。」 裡面聽得是女子聲音,就去取匙開鎖。門聲響時,卻走出一個老道姑,手中提著鑰匙 鎖把。一個女童提著燈籠向十州臉上一照,那老的叫聲:「哎呀。是一位南海大士。 緣何夤夜到此?請入裡去。」十州進了山門,她們依舊將門鎖了,引十州到了寶殿。 中間供著三尊古佛。十州合掌禮拜了。先是當家老尼過來相見,其餘有七個來見禮, 分賓主坐定獻茶。那老尼問道:「女菩薩,高居何地?何事光臨?」十州答道:「奴 家姓文,洛陽人。父親文成章,三年前蘇州生理,一去不歸。母親暴卒身亡。家兄文 炳,先因念父親,遂同一房家人,攜了奴家,乘一隻商船來,一路訪問。有人說老父 抱恙武陵,隨又遠去跟尋至此。不意昨晚貨船被盜,家兄與家人夫婦俱遭害了。賤妾 跳入水中,幸遇漁翁救起。想是生前造孽所致,欲向空門看經禮佛。那漁翁說福善庵 是貴府第一個修行所在,故此相投。幸老師見憫。」說罷,遂滴下兩行淚來,那老尼 道:「這樣說來,是遠方女菩薩了。請暫過今宵,明日再議。」十州問老尼大法字, 老尼道:「老身賤字道白。」指下首三位道:「此是愚徒悟凡,悟靜,悟虛。」又指 末座三位道:「此是徒孫空鏡,空緣,空識。」 正說之間,女道童來請晚齋。就引十州到一間靜舍坐下,大家吃過晚齋。老尼對十州 道:「女菩薩,老身大膽相告,本庵因城內黃尚書府中明日有些法事在此啟建,今晚 愚師徒等不遑從容侍教,但命小徒一個奉陪。」對悟凡道:「遠客在此,你須替我陪 侍,不可失禮。」說罷,就出去了。只剩他二人對面而坐。 悟凡秉燭引十州到自己房裡,收拾十分精潔,異香撲鼻,十州暗想:「這師姑生得端 淑。只是空門修行,亦算十分難得,我十州今日若不是改妝在此,她庵中皆是女尼, 不惟我十州不能托足的,她怎麼肯容我一個男子在此潛跡?真是有幸。」那悟凡自去 煽火烹茶,暗想:「洛陽去處,怎麼偏生這樣標緻女子。今日悟凡是什麼福分,得以 親近芳顏。」及烹茶熱,悟凡伸出一雙纖纖玉手,奉一盅與十州。十州也回敬一盅, 就問她貴庚。悟凡道:「今年癡長十九了。」也叩問十州貴庚。十州道:「今年虛度 十五秋了。」 彼此談了更餘,就請十州安寢。十州讓悟凡先睡,直到悟凡脫衣先睡了,吹滅了燈, 然後解了上衣,鑽入被窩裡,又講了閒語,因問明日黃府中甚人來此修法事。悟凡道 :「是黃尚書夫人十五年前在此白衣大士前求嗣,生下一女,名喚玉娘。那黃小姐不 但色貌無雙,又兼詩文第一。嘉興府中愛她才名,來求親的挨擠不開,卻有兩件難事 :第一件要夫人親見郎君美貌,要與小姐做得一對的。二件要在府裡發出詩文題目考 他一考,不許有個外人傳茶,恐防夾帶。做完了,送進去與黃小姐看,不是笑歪了嘴 ,定見是搖落了頭。即有一二人文理取得的,怎當得黃小姐吞吐莊騷,出入班馬,把 這些庸才俗輩,都不在眼下。還有一件奇處,她有一個侍候的梅香,名叫翠樓,容貌 才學,也不遜於小姐。每逢考試詩文之日,翠樓在屏風後略張一張,傳下兩句話來道 :『觀其貌堂堂,叩其腹光光』。那些詩文們聽見了,自覺沒趣,以後漸漸來很少了 。所以小姐年登十五,尚未牽絲。明日正是她誕辰。每年這一日,夫人同小姐到小庵 拜一日觀音經懺。因此家師今晚要預備她明日來的事。」十州道:「這等說來,是我 有緣,明日得瞻仰仙子了。」暗想,她是個女史,我的才學,料亦配她得過。如今我 先露一二首詩讓她看,賣弄才學。她若見了,自一定愛見,那時再圖良策便了。」躊 躇之際,早已鍾動。當家老尼喚眾徒弟起來,收拾佛堂,伺候施主到來,只等黃夫人 來到庵內。有分教,邵十州的好姻緣,從天而降,不費半分人力。欲知後來,再看下 回便知。
第八回 入桃園奇逢雙美 溫翠被先退春光
話說嘉興西門內鄉紳黃緩,字漢候,庚戍進士,官拜太宰,致仕在家。止生一男一女 。男名喚黃鉞,是個目不識丁的蠢貨,年二十二歲。女郎玉娘,生得容如西子,才若 班昭,詩詞歌賦,無不精通,黃尚書夫婦愛如異寶。她是十月望日生的,自幼舍名福 壽庵白衣大士前。故每歲生日,送二十兩香金到庵裡,母子兩個必定來庵中拜佛,做 一日功德。是以十四晚庵中忙忙收拾紙札。十五日早,一群家人婦女護送黃夫人和小 姐,兩乘轎子進庵來。庵主慌忙出迎到正殿上,參拜了三寶諸佛,各處拈過了香,方 才入齋堂坐定。獻茶罷,起身閒步。諸尼自去禮佛拜懺,單是悟凡相陪黃夫人、小姐 ,同到她房裡閒玩。十州躲在內裡一個側廂下。夫人一路閒步入來,十州在紙窗洞邊 私窺那小姐,果然生得有些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十州看出了神,不覺失聲 稱道:「好個女子。」卻被這些跟隨婦女聽見,便說:「呀,那壁廂誰人大膽在內窺 探?」早有三人推開廂門,一看,三個婦人吃了一驚,也失聲贊道:「好一位仙女。 」驚動了黃夫人,問道:「你們為什麼事大驚小怪?」家人婦女走近面前稟道:「這 壁廂藏一個佳人在內。」 大人便問悟凡:「此內之人,是何宅家眷?」悟凡不敢隱瞞,把昨日來蹤述了一遍。 夫人道:「這是個落難的女子了。可請她來見我。」那家人婦女走到廂下喚道:「大 姐,我家夫人請你。」 文新遂緩步出來,到悟凡房裡。黃夫人同玉娘舉目一看,見她儀容嫋娜,舉止端莊, 神如秋水。文新行到夫人面前,眾婦女喝她叩拜,倒是夫人道:「不消。」反要尊以 遠客之禮。彼此推遜了一回,黃夫人只得依了,小姐不肯占。文新道:「夫人小姐是 金闕玉質,賤妾乃茅屋微軀,怎麼敢占客禮?」必要推小姐在上。見禮過了,夫人與 小姐將她週身細細看了,不但容貌推絕,而且言詞溫雅,不像小家出身,只是一對金 蓮略粗了些。夫人問她貴姓氏,文新道:「賤姓文名新,年方十五歲,洛陽人氏。」 夫人因適才悟凡把她來蹤說過了,便不再問,命她同坐。文新取了一張椅子,在下面 朝上坐了。悟凡獻上茶來,吃了幾杯。黃小姐偶然去悟凡書桌上閒看,看見一幅白箋 ,壓在硯下,將手去拿起來看,上寫五言絕句二首。 其一曰: 薄命輕如籜,秋風任飄泊。來去無定蹤,未卜何所托。 其二曰: 客夕乘舴艋,今宵蹴招提。萍蹤失巢鳥,誰借一枝棲。 洛陽薄命女偶題於長水之福壽庵。 文新見黃小姐取那紙起來看,連忙走來拿時,早被她看過了,不好去奪,只得任她閱 完。那小姐連聲稱贊道:「詩字俱佳。」就呈與夫人看。夫人看了道:「詩句清新, 字跡端楷,真乃才貌雙全的女子。可敬可敬。」 黃小姐暗想道:「我只道女中才子惟吾與翠樓兩個,不想此女如此大才。若與翠樓兩 個合作一處,外貌內才,豈不是狀元榜眼探花?可惜她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子,我與 他結連理之枝,遂于飛之願,豈不是天生一對才子佳人?」心下已有相愛相憐之意。 黃夫人見了女兒目不轉睛視她,已曉得女兒愛她之意,「我何不便與老爺說知,收留 這女子與女兒作伴?」及至黃昏,功德作完,老尼進來陪吃晚膳。臨散時候,黃夫人 拉道白到外邊,私與她說要留文新到府裡相伴女兒之意:「待明日與我老爺說了,著 人來接她。」道白滿口應承道:「在我身上,老尼到明日早造府回復夫人便了。」黃 夫人同小姐與文新作別,便有一種依依不捨之意。不得已上轎,一簇人飛擁的去了。 道白走到悟凡房裡來,就將黃夫人的話,對文新說了。文新道:「只恐賤妾不中她意 ,若黃夫人肯留,賤妾願同翠樓一同服侍小姐便了。」 道白歡喜。明日清晨就到黃府裡來見夫人。先謝了昨日所賜厚儀,然後把文新之意回 復夫人。夫人甚喜,小姐在旁便喜之不勝。遂令人放轎到福壽庵,接文新姐進府。原 來昨晚回時,夫人即將此話達知太宰公,又把那幅詩與太宰公看了,也稱道不已。故 夫人一等道白回話,便著人去請。頃刻間家人來報說,福壽庵文新已到了。夫人命道 白接她入內,叫丫頭去書房裡請老爺進來相見。黃公一見,心中也想:「世間有這樣 絕奇女子,與我女兒相去不遠。」道白領她上前見禮。黃公夫婦受她兩拜。小姐受了 兩個小禮又喚翠樓過來相見。黃公就吩咐侍茶,自往書房裡去了。這道白用過點心, 遂辭回庵中去。 翠樓領文新到小姐閨房中。原來玉娘的臥室是一座絕高的樓房,樓後又是一大間,是 二面開窗閣子。兩旁邊還有兩間披樓,一個六十餘歲養娘,另橫一個在左邊。披樓裡 掩上樓門,竟是個雞犬不聞的仙境。樓上書籍滿架,古帖名畫,不計其數。文新舉目 一看,真好個名人書室。四壁僅是玉娘與翠樓的題詠糊滿。到得晚上,老媽送上夜飯 來吃過。玉娘看了一黃昏書,然後去睡。翠樓移燭引文新到自己牀前來道:「新姐不 嫌不潔,當奉陪同榻了。」文新笑道:「姐姐說哪裡話來,只恐作妹子身上不潔淨, 不敢有污玉體。只是同牀各被睡罷。」翠樓道:「妹子不須講客話。我姐妹兩個從今 就是親骨肉一般,大家都不用客氣,倘妹妹若有獨性的毛病,我和你合被各單睡如何 ?」文新道:「甚好。」要讓翠樓在內牀睡。翠樓只得先上牀,坐在裡面。文新一頭 脫外面衣服,一頭把自家一本詩集去鎮好桌上。翠樓看見便問道:「妹妹是什麼書? 」文新道:「是名人詩集,我平日喜歡他的文字,所以當時在身邊,閒時觀看的。」 翠樓道:「可借我一觀。」 文新便取來遞與翠樓,翠樓接書一看,卻是雪梅的二集,上寫長安邵十州著,有小牙 章印在上面,是風流解元四個字。翠樓驚道:「這不是小孟嘗的郎君,號邵有二的麼 ?」文新道:「正是,姐姐緣何曉得那人?」 翠樓道:「我家老爺有個門生,去年往長安帶得一本雪梅初集下來,送與老爺,說是 長安一個秀才所作,年才十三歲。老爺看了,十分稱道,遂即送與小姐。小姐持來看 時道,字字珠璣,言言錦繡,恨他不得生在本縣,有個相見之期。今年又見鄉試錄上 中了第一。但不知他外貌何如,只是見他詩文奇妙,每每形諸想念。常時對我說道: 『我若嫁得這個才郎,死亦瞑目。』所以曉得他。不知妹妹何處得這稿兒,還是他親 手寫的?還是抄錄來的?」文新道:「就是此解元的真跡。你看他筆法秀雅,便可想 其風流氣象了。」翠樓道:「這般說來,妹妹必曾見其豐彩了。」文新笑道:「他就 是我姑表兄,時常親見。他容貌是男子中當今無二的,只是他要覓一位美貌佳人,方 肯成親,所以至今,十五歲尚未聘室。」翠樓道:「小姐終日誦他詩文,尚未知他人 物何如耳,若是聽見妹妹這一番話,還要歡喜殺了呢。」二人直談至五鼓,方才就寢 。翠樓見他不脫小衣,問道:「妹子如何穿了衤誇子睡?」文新道:「我是自幼犯了 寒疾,每年到十月時分,便不脫裡衣而睡。」翠樓信了,大家睡去。 到天曉起來,翠樓拿了那本稿兒,走到玉娘牀前來笑道:「小姐有件寶貝在此。」玉 娘道:「有甚東西,如此歡喜。」翠樓把文新的話說了一遍,然後把那本稿兒取出。 玉娘接來展開一看,是雪梅二集。真個字字珠玉,兼得書法盡妙,即忙披衣起來,叫 文新來問。文新之言,從頭一樣。玉娘大喜,又問道:「那邵郎既未聘室,他如今在 家可有說親的來麼?」文新道:「家表兄近來朝中有事,他已遠遊到南邊來了。」玉 娘忙問道:「你可曉得他望南邊來還向哪一方去?」文新停了一會道:「不知他往哪 裡去了。」玉娘也不再問,及梳洗畢,把這本雪梅集讀了又讀,口中吟詠他文詞,肚 裡又想他是個風流才子,一時間著魔在十州身上,連早飯懼無心去吃,呆呆地拿在手 裡細看,不忍放手。到得晚上,玉娘有心要與文新打得熱鬧,好趁機問十州的消息。 吃晚飯時,玉娘自己坐在上座,叫翠樓文新坐在兩旁。玉娘提起壺來,親手斟一杯酒 ,送到文新面前來,文新便起身接了。玉娘道:「我敬你這杯,非為別意,難得你三 四千里之外,有緣相會。名雖有上下之分,情實骨肉之愛。自今以後,你我三人生死 同心,大家如姐妹一般,倘有負心,杯酒為警。不知你意下如何?」文新道:「賤妾 受小姐提攜,得備員奴隸足矣,又焉敢結為雁行。自今以後,當腹心上報小姐,次報 翠樓姐,倘有少欺,鬼神是鑒。」也斟一杯酒,敬上玉娘。又斟一杯酒,奉與翠樓。 翠樓也敬她一杯,然後大家坐定。玉娘道:「今日不許拘拘,要飲個盡興。」彼此講 古論今,飲得有興,講得有味,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不覺城樓已敲三鼓,此時玉娘 已是十分醉倒。翠樓被文新連陪數杯,不覺大醉,睡在椅上。玉娘叫文新扶她去睡, 文新道:「服侍小姐先睡,奴輩方好出去。」 玉娘依她,便去解衣上牀。文新先已替她打掃牀內潔潔淨淨,鋪設帳褥,又去替她放 下帳鉤,說聲小姐好睡,便來扶翠樓到牀上來。文新叫道:「姐姐脫下睡罷。」怎奈 翠樓如玉山傾倒,和衣倒在牀上,朦朧睡去。任文新推動,只是叫不起來。 是夜天氣又極寒冷,文新恐翠樓酒後傷風,故把錦被拿來,罩在翠樓身上,自己卻去 剔下銀缸,拿了一二卷書,在燈下披閱。轉眼四顧,見翠樓房內玉簽牙邊萬卷紛披, 文房四寶一榻,羅列十分齊正,把玩不置。及至玉樓疊推,漏下四鼓,翠樓酒氣少退 ,轉動起來,見文新尚在燈下觀書,便叫道:「新姐,天氣寒冷,到此時候,何不睡 罷。我曉得了,你想是中個女狀元麼?」文新道:「女狀元,賤妾卻不敢,還是讓小 姐、姐姐中罷。前在福壽庵曾聞悟凡言及小姐與姐姐詩名,如雷灌耳,一邑之中,文 人學士,無不欽服。文新於此道,卻亦路暗,尚欲請教一二,姐姐其許我否?」翠樓 道:「請教何必一時,日子可待。夜分已深,睡罷。」於是文新吹滅燈火,行到牀上 ,和翠樓擁衾而睡。只因這一睡有分教:文新百年之好,於此而諧;翠摟抱她之願, 由是而始。而熊夢亦自茲而吐焉。欲知後事,下文分解。
第九回 賞雪筵題詩索醉 入羅幃弄假成真
卻說文新和翠樓睡到天明,文新恐怕露出馬腳,先自披衣起來,翠樓亦覺了,把醉眼 張一張道:「妹妹,這樣冷天,為何起來恁早?」文新道:「恐小姐起來叫喚,我先 去看她。姐姐你宿醉未解,天色還早,可再睡一刻,待愚妹去泡一壺茶來解渴。」說 罷就走上房去,煽起火來。泡好了茶。 卻說翠樓睡在牀上,追思昨晚,不知如何睡的樣子,一時喉間甚渴,才爬起來披衣, 文新擇一壺熱茶到來,叫聲姐姐請茶,翠樓謝道:「如何敢勞動賢妹子。」茶吃了幾 杯,自然快意。文新道:「姐姐慢慢地吃,我看看小姐就來。」遂忙又泡一壺茶,攜 到玉娘牀前。此時玉娘已醒,文新揭開帳幔,叫聲小姐醒了麼,玉姐見是文新,便問 道:「你手中拿的是什麼。」文新道:「是一壺濃茶,恐小姐口渴,故泡來伺候。」 玉娘笑道:「我正在口渴,你竟這樣知心體貼我,翠樓呢?」文新道:「翠姐尚醉而 未醒,方才要勉強起來,是文新叫她再睡片刻。故奴先來伺候小姐。」玉娘道:「難 為你了。」遂吃了一杯茶,披衣起來。 此時翠樓恐怕玉娘喚她,也自披衣起來,下牀走去,覺得身體疲倦,餘酒未解,心中想到, 我昨日不過多吃了幾杯,如何這身子好像害起病來,遂走到玉娘房裡,叫聲小姐,昨 晚酒太多了,但不知小姐如何。玉娘道:「我有八九分醉了,倒是文新酒量大的,她 竟沒有酒意。」 大家服侍小姐櫛沐完了,然後回到下房來,自梳洗。翠樓因身體有些不適,一同理髮 完了,便問道:「新妹,我昨晚不知怎樣光景,如何睡去,你可細細向我說一說。」 那文新欲說不說,只是嘻笑不止。翠樓道:「妹妹笑我,必知道我醉夢中是何樣子。 」文新笑道:「昨日姐姐醉夢間卻有一段極奇怪的事,我不好說出。」翠樓急問道: 「妹妹你不妨述與我聽。」文新半吞半吐,欲說又止。翠樓遂拉她衣裳,要她說明才 放。文新附耳低低的笑道:「昨夜之事,其話甚長,待黃昏人靜,我好對姐姐說。」 引得翠樓一肚疑心,沒個理會。恰好黃小姐在那邊呼喚,遂雙雙走去答應。 玉娘道:「今日為何這樣寒冷,又不見日色。」文新把窗子推開了,只見漫樓銀彩, 玉宇無塵,瑞雪紛紛,瓦上已堆得五六寸厚了。翠樓道:「小姐怪得天氣寒冷,原來 外邊下著這天大雪。」玉娘也笑道:「若不推開窗子,競不曉得外面下雪哩。」 正話之間,只見老姥掇上果盒來道:「夫人說,今日天降大雪,豐年自瑞,備得一筵 酒菜,與小姐們賞雪,老爺又傳詩題在此,要小姐與翠樓文姐各賦一首。」 玉娘接來看時,題是詠雪,各分韻,七言律詩。玉娘拈得西字,翠樓拈得湯字,文新 拈得歸字,各去磨墨,仗筆寫就。 玉娘詩曰: 朔風凜冽過剡汐,停看長空糝白堤。 梨舞尚餘徵雁淚,絮飄不是子規啼。 照光別蠹還憐似,識味煎茶莫與齊。 立意銜寒梅欲發,策驢好過濮橋西。 翠樓詩曰: 乾坤一夜鬢須霜,脈脈輕寒遠建章。 黯淡長安高士客,光華剡曲泛舟郎。 癲狂疑賦春雲熱,飛舞狂吟象服裝。 真道無香輸粉腕,醉時堪薦紫英湯。 文新詩曰: 開闔紛紛散玉霏,白樓高客欲添衣。 山峰披作銀屏幛,樓閣妝成粉壁輝。 點點到梅花早落,層層入柳絮先飛。 最好剡汐今夜月,扁舟有友掛帆歸。 當下大家先看了稿,互相推贊,就錄好送到老夫人處,黃公夫婦大加稱贊。這裡玉娘 三個自歡呼笑飲,偶然玉娘對文新道:「邵家令表兄,此時不知在何處,可恨我們不 知他蹤跡,若得請教他一首,可不是天地間極快的事。」文新聽這話,不覺觸動心事 ,猛然想起焦山舟上,與父母一別,不知二親今在何處。一念悽慘,乃竟流下幾點淚 來,倒把那玉娘翠樓嚇了一跳,不知為甚的,這般悽慘起來。翠樓道:「良辰佳會, 正宜笑飲千盅,妹妹為何事這般悽慘?我今奉敬一杯與你消悶。」便斟下一大杯敬來 ,文新接來,放在面前。玉娘也斟下一大杯來,文新起來接了。玉娘道:「我要你吃 乾這一杯。」文新就一飲而盡。翠樓道:「我敬你一杯,也要你吃了。」文新也拿起 來吃完。文新因想出了神,悶悶的不瞅不睬,連吃了許多杯數。 玉娘暗想,「這妮子緣何提邵解元她便感傷落下淚來,據她說不過是姑表兄妹,何關 心至此?莫不是她兩個,早有些瓜葛?我今且和翠樓弄醉了,套她些醉話出來,看有 甚緣故。」玉娘只在肚裡算計,不覺紅輪西墜,畫角初敲。玉娘翠樓兩個,是你陪一 杯,我敬一杯,那文新吃得漸漸醉了,伏在桌上睡去。玉娘見文新大有醉意,即叫老 姥將那杯盤收去。翠樓關了樓門,就喚文新去睡,再推不動。翠樓就移燈照玉娘,到 上房去睡,然後來牀前看文新。見她睡得十分濃酣,喚她幾聲,只是不動,自己脫了 衣服,往裡牀睡下。正在思想昨夜光景,被文新一番不明不白話頭,弄得滿肚疑心, 如今正要問她,不想弄得這般醉了。心正在自言自語,忽然文新醒來叫道:「姐姐, 我身上冷甚,怎麼看不見你。」翠樓笑道:「你還未脫衣服睡下,如何不冷,趁有燈 在這裡,早早寢好了罷。」 文新自做醉時模樣爬起來,撞到桌邊,連燈都撞滅了,黑洞洞的撞到牀上,問道:「 姐姐你睡在哪裡?」翠樓道:「我在這裡。」文新道:「天氣太冷,我覺得酒尚未醒, 今夜要同姐姐一頭睡了,好講說。」翠樓正要問她日間的話。連連應允。說罷,文新 脫了衣服,鑽入被來,說道:「姐姐,我把你昨晚的喜事述與你聽,你還要做個盛東 來請我。」翠樓笑道:「你說與我聽,自然請你。」文新道:「我對姐姐說,不好的 又要怪我。昨日見姐姐醉了,服侍姐姐睡好,又恐怕寒冷,就同姐姐一同睡下。合眼 時夢見我邵表兄對我說道,『我與翠樓有姻緣之分數,應於今夕合巹。』說罷,便鑽 入被來,竟抱定姐姐,行起夫婦的那件事來,令我躲避不及,好生沒趣。及行事完, 又對我說,明夜當再來,令我戰戰兢兢,忍得一身冷汗,忽然醒來,卻是我睡在姐姐 身上,大家抱得緊緊,尚未放手。這樣事情,你道好笑不好笑?奇也不奇?」 翠樓聽了,將手輕輕的在文新臉上打了一掌道:「賽油嘴,我不聽你這胡說。」口中 雖這般說,心下卻思想:「邵郎是個風流才子。小姐日間對我說,叫我閒中問他個南 來下落。又說『我和你若嫁得了這一個人,也不枉了我二人一生才學。』今與邵郎必 是有緣,不然文新夢寐中怎麼有這樣奇事?況我日間身子極倦困。」因對文新道:「 妹妹,你為何將這無端的話來取笑,使我心中疑惑躊躇在此?」文新聽了,知她被話 所惑了,不若再造她幾句,便好趁機對她說個明白,不但盡其今宵歡愛,抑且小姐的 姻緣,從此可謀。算計定了,又向翠樓道:「姐姐你疑我說謊?我是個女中丈夫,難 道肯把無根之話來哄姐姐。我且和姐姐說,情之所鍾,正在吾輩。我那邵表兄是個極 風流情種,他只為眼前沒有中他意的好女子,所以不肯受室,惟終日呆呆的癡想才貌 兼全的佳人,情願千里相從。似我姐姐這般的人品,也是世上少有的,或者邵郎癡心 積想,一片情魂,竟尋到姐姐身上來,也未可知。」翠樓道:「若據妹妹這般說來, 竟是真有此話麼?但不知令表兄南行之時,曾向妹妹說過停跡何處。小姐大有愛他之 意,還可訪知他一個下落否?」文新道:「若姐姐果有真心於邵郎,邵郎去此不遠, 旦夕可以面晤得的。」 翠樓此時心內疑惑,將手在文新身上一撾道:「我究竟不信,必是你說謊。」文新見 翠樓春心已動,料事可成。因向她道:「姐姐既有心於邵郎,難道邵郎反無心於姐姐 ?我今對你說明白了罷。」便將父親向時做蝴蝶會,致盧杞懷恨,以及逃難至此,細 細說了一遍。翠樓錯愕道:「我不信,難道你是個假女子不成?」文新道:「我不是 個假女子,還是個真男子。姐姐試猜一猜,是真是假?」 翠樓想他是個男子,一時驚得退身不及,又恐又怕,半晌不語。將欲聲張起來,怎耐 文新來此已久,不但黑白難分,又恐傳說出去,被外人所笑。故向文新說道:「我實 愛君才貌蓋世無雙,不然妾雖婦女之流,亦粗知禮義,豈不曉桑間濮上,貽羞萬世乎 ?今我一十六年之操守,一旦破之郎君,不知終身之事,如何是個良策。」 文新道:「小生蒙姐姐與小姐不棄,今宵姻緣,便是百年永好。前聽李道人之言,說 我有三個良緣。今姐姐是第一位開頭的,第二位想在玉娘身上。姐姐媒人是小生自作 的。小姐的媒人,還是借重姐姐從中掇合。」翠樓笑道:「你真是貪得無厭,今方得 隴,又思望蜀。」兩人言三語四,不覺漏下五鼓,側身相抱,自然濃睡。欲知後事如 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暗相思兩人酬和 明說破各自癡迷
且說玉娘睡到天明,不見翠文二人到來,喚了幾回,不見答應,只得穿了衣服,走到 下房,並不見聲響。及到牀前,揭開帳子一看,卻是睡的好呢,就像比目魚並蒂蓮, 雙雙的臉貼香腮,手勾粉頸,緊緊摟抱一處。玉娘看了笑道:「這兩個癡妮子,卻有 些孩子氣,這樣睡法,成什麼模樣。」就輕輕地在翠樓身上推了幾推,方才驚醒,開 眼一看,見是玉娘,忙把文新暗推開道:小姐在這裡喚我們哩。」文新吃了一驚,側 轉身來,披衣坐起,見玉娘立在牀前,大家漲紅了臉。玉娘見她有些沒趣的意思,反 堆下笑道:「昨晚也吃不多酒,如何這般好睡呢。」 說罷,先走去了。暗想這兩個妮子,如此做作,不知何意。心內沒情沒緒,走到書案 前,揭開那邵十州的詩集來看。因見他雪詩內有一聯道「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 滿天飛」之句,自說道:「論別首詩,似個風流俊品;若論這兩句,又像有些狂氣的 人。哎,邵郎呵,我黃玉娘見你的詩文字跡,色色可人,若我今生能窺見你一面,死 也瞑目。但不知你在何處潛蹤,可曉得奴在此想你之意否?」遂作詩一首,少寓相思 之意。 詩曰: 金爐香冷漏初長,一枕相思夢滿牀。 正好雲消華白夜,不知何處見襄王。 題罷,思量道:「詩雖一時高興題了,卻是與翠樓、文新看見不得。」說罷,她兩個 已走到面前來,玉娘急忙的把詩折好,縮入袖中。二人服侍小姐櫛沐完了。玉娘道: 「我要到老夫人房裡去,你兩個停一會兒,可下樓來接我。」說罷自去。翠樓向文新 道:『我方才下牀時,膽都嚇碎了。萬一被小姐識破,如何是好?」文新笑道:「傻 子,她只曉得我也是沒腳蟹,不過說是同你一頭睡耳。就是我二人正在高興之時,小 姐走來看時,也只認道與你取笑作耍,決無他疑。我們真正做這樣事情,為人須要膽 大才好用哩。」翠樓笑道:「誰像你這副嘴瞼,假冒陰陽。我若出首起來,將你送官 ,比那藍面鬼算計你的個罪名還要問大些兒哩。」 二人說說笑笑,到下房裡慢慢梳妝完了。翠樓道:「我先下樓去,你鎖了門,隨後就 來。」說罷,自下樓去了。文新鎖好門,下樓梯來,見梯板上一方小白紙,折得好好 的,拾起來一看,卻是七言絕句一首。心內想道:「此詩字跡是小姐的,我方才走到 她面前,她忙把白紙縮人袖中,必是此詩了。哎,小姐呵,你的心事,我已識破,只 想邵郎蹤跡,你哪裡知道。我今和她一首,看她意思如何。若是看見了,作起色來, 我已執她的短處在此,也不怕她變臉;假如見了詩不變卦,這姻緣倒有九分可成。」 遂回身上樓,開了房門,尋一幅素箋,磨起墨來,信手揮就一首。寫完了折好,放在 玉娘牀前,仍然鎖好了門,走下樓來。到黃夫人房裡,卻不見玉娘。夫人道:「小姐 在大相公娘子房裡等你,你可快去。」 原來黃鉞的妻子張氏,三日前夫婦反目,張氏連日要回娘家去。故夫人叫女兒去留她 ,因此玉娘等不及文新,先同翠樓去了。張氏告訴玉娘她哥子許多不是。玉娘細說一 番,方才留住,忽聽外廂吵鬧起來。玉娘便同嫂嫂走出房來看是誰人喧鬧。此時文新 也到了。卻原來是黃傻子平時把翠樓看得上眼,只為在妹子身邊,不好親近。他今見 翠樓在廂廊下洗手,喜出望外,輕輕走到背上一搭。翠樓回頭一看,見是黃鉞,心中 大怒,將身推開,竟不顧上下之分,就把這一盆水,連盆望黃鉞身上丟去,滿身打個 透濕。黃鉞惱羞變成怒。驚動黃夫人也走了來探望,見兒子這般光景,又見翠樓在旁 嘮嘮叨叨,心下解說不開,叫兩個丫頭來,問明白了,方曉得這個緣故。黃夫人便把 兒子罵了幾聲,喝他出去。玉娘也喝住翠樓,別卻嫂嫂,隨夫人出來。黃夫人就對女 兒道:「你同翠樓上去,今後不要她下來。」玉娘道:「曉得。」遂即走上樓來,開 房門進去。對文新道:「你同她去重梳洗就好了,這光景不像個樣子。」文新應諾, 與翠樓向自己房裡去了。 玉娘獨自坐在椅上,忽想有首詩在袖裡。摸那袖中,卻是沒了,忙起身來尋,一路不 見,行到牀前,見一方白紙在板上,忙拾起著時,亦是一首詩,卻做得蹊蹺。題說道 : 燈媒今夜喜偏長,報向風流試晚妝。 莫說相思尋覓去,陽台咫尺見襄王。 後寫「西秦邵十州步原韻」。玉娘看完了,驚呆半刻,心下狐疑道:「我的詩到何處 去了?這首詩從何處來的?」細玩字跡,與雪梅集筆跡毫釐不差,「難道邵十州是個 鬼怪,他在空中見了我的詩,也步韻作下一首不成?」想了一想,忽然想著,道:「 是了,這一定是文新。平素曾習過邵生這筆跡來,連日見我有慕邵之意,今日她拾到 這詩,故意摹仿邵生筆跡,做這首詩來戲我。這也罷了,只是我的隱情,被她窺破, 又落個形跡在她眼裡,羞人答答的,叫我如何見她。」又轉念道:「她也是個女子, 人有羞恥難見。我今正欲細細問個曲衷,礙有翠樓在旁,難於說明,不若今晚,動說 寒冷,暫令文新相伴一宵,便可私下問個情由了。」主意已定,及到黃昏時候,樓下 老姥送夜飯,並一壺酒。三個猜拳行令,飲了一兩壺酒。吃了飯,令老姥將杯箸收下 去,取湯淨了手足、玉娘道:「翠樓你替我泡一壺濃茶,我要先睡去了。」 文新服侍玉娘脫了衣服,就來茶爐邊幫翠樓泡好了茶,同拿到牀前。翠樓斟上一杯茶 ,遞與小姐,玉娘伸手接著,呷完了。對文新道:「我身上甚有寒意,你權在我牀睡 了一夜,恐怕我夜間要添些衣服。」文新連連應允。翠樓向玉娘道一聲穩便,又與文 新打一個手勢,移燈到下房去了。文新吹熄了燈火,和衣坐在玉娘腳旁,不去睡下。 玉娘問:「你如何不睡?」文新道:「我生性本是怕獨頭睡的。」玉娘道:「既是這 般,你便睡在我一頭,隔被單睡了罷。」文新聽了,就爬到玉娘一頭來,脫了衣服, 鑽入被來,睡在單外。玉娘問道:「你今日曾拾得什麼也不曾?」文新道:「我不曾 有拾得,倒有一個人拾得一件東西,只是不敢對小姐說。」玉娘笑道:「有什麼東西 ,何處拾得,便說不妨。」文新道:「得小姐心事,已在二十八個字上和盤托出。不 但文新細知其詳,連那人也曉得小姐心事了。」 玉娘把手去文新身上一推道:「你怎麼說這鬼話。」文新笑道:「我問小姐,今日也 曾拾得些什麼,你也說與我聽?」玉娘笑道:「你試猜一猜?」文新道:「我倒不屑 猜,我說兩句隱語與小姐聽著,猜著。」玉姐笑道:「你且說來。」 文新道:「小姐之意,那人已知,那人之事,小姐未知。就是這兩句話,著不著?」 玉娘道:「那人是誰?」文新道:「就是《雪梅集》上的人。」 玉娘笑道:「賊冤家,我已被你洞識肺腑。我的詩,你拾去也罷,只是你代邵郎詩, 卻是混賬得緊。」文新笑道:「還是小姐混賬,卻不是文新混賬。」玉娘道:「你還 說不混賬,這詩末一句,豈不是瞎說麼?」文新笑道:「小姐你認得這詩是哪個和你 的?」玉娘道:「我豈不曉得你代邵郎來戲我?但是末一句『陽台咫尺見襄王』,今 日豈真有個邵郎在這裡麼?」文新道:「小姐心中果真要見邵郎否?」玉娘道:「癡 妮子,我慕他的才貌,連日形諸夢寐,要見他的情自然是真了。」 文新道:「小姐既是真心,假如邵郎在這裡,小姐如何打發他?」玉娘道:「說是這 等說,假使邵郎在這裡,也須求冰人在父母面前,通秦晉之盟,擇日成婚,那時方得 終身之願。若陽台同夢,尚在遠哩。」 文新道:「邵郎之婚姻,親自許下,自今可赴陽台,何須異日?」玉娘道:「那首詩 是你做得,難到你就可當得襄王麼?」文新笑道:「我雖當不得襄王,倒可當邵郎。 」遂推開被單來,摟定玉娘道:「小姐請細認一番,還是襄王,還是邵郎?」 玉娘直去遍身上下一觀,不覺暗吃一驚,知他是個男子,忙推開道:「這是怎麼說? 你若不說明白,我就要聲張起來。」文新便把自己情由說一遍。玉娘聽了道:「怪道 你的字跡,與《雪梅集》上是一樣的。我前日與翠樓說道,你好一個身材,奈金蓮太 粗,原疑你是假妝來惑人。當得何罪?」文新笑道:「任憑小姐問個罪罷。」遂逼近 來,要求雲雨。玉娘道:「如今不叫喊起來,也算作十分情了,反要這等妄想,縱然 奴有意於君,也必待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豈可草草苟合,把詩禮之風壞了。」文新 道:「小姐之言差矣。天下之事,常則守經,變則從權。佳人才子,邂逅相遇,一夕 締盟,便是百年永好。我二人情深如困魚得水,安能久待?」玉娘道:「雖然是如此 說,但妾深閨女子,守貞待字,若一旦私訂姻約,不但貽羞萬世,比私奔相如之卓文 君,不且有甚焉。郎君亦何取於此乎?」文新道:「小姐之言固是,但我隨小姐已非 一日,黑白已是難分。」玉娘含羞,文新逼近,須知此夜人間鴛鴦並宿,來日送下玉 麒麟。文新固已基之矣。玉娘問道:「翠樓可知道你是邵生麼?」文新笑道:「不但 曉得,且先邀抱衾之願了。」 二人一夜,閒談心事,不覺雞鵲鳴晨,梵鍾送曉,二人披衣起來,相視而笑。及翠樓 走來,也只是笑,大家不言而喻。方才見開樓門,只見霍小姐差一個丫環,送了一枝 臘梅花與小姐。翠樓遂領了丫環來見玉娘。玉娘見是霍表妹身邊的小桃,因問道:「 你家小姐,身體不快,如今好否?」小桃道:「還不曾好,現有個字送來與小姐看。 」玉娘接來拆開一看,只見上寫道: 雪壓千峰,祥徵萬井,正幽人敲詩拈句時。無知二豎,侵我身體,不能親來奉候。妹 聞表姊近獲才人新娘,誠曠代淑媛,我輩不及也,茲以支枕無聊,敢祈表姐,假我一 二日,聆彼洪論,自然沉痼頃愈也,命婢奉告,諒不我揮。 愚表妹霍春暉斂衽拜 玉娘看罷,沉吟半晌,便對小桃說道:「你多多拜上小姐,說我領教小姐之意,另日 自著文新來相候。」小桃應諾就去了。欲知後來,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說風情互諧得趣 理絲桐迭奏談玄
話說小桃去後,玉娘對文新道:「霍家表妹慕你才名,前日已著老姥來對母親說,要 請我同你去賞臘梅,是母親不允。近日聞表妹染些微病,久欲差人去問候她,不料她 寫書要接你去。我想若不放你去,又在表妹面上不好意思,若要放你去,又恐不便。 你和翠樓商量,還是怎麼好?」文新道:「只憑小姐的主意,我二人如何能決得?」 玉娘道:「我想臘月初三日,是表妹誕辰。備些賀禮,令文新去侍候她一日,伴她一 晚,明日就差人去接回家。你們道是也不是?」翠樓道:「這極是的了。就把送來的 臘梅,插在瓶內罷。」 文新偷空與翠樓到下房去,把昨夜之事說與翠樓聽了,大家笑了一場。看看日落西山 ,又是黃昏時候,飲酒之間,文新悄悄戲玉娘道:「賢卿多用幾杯,以助枕席之歡, 可以壯膽受敵。」玉娘低低應道:「昨夜畏冷,誤引狂蜂入門。今已知得,自當擯斥 ,誰許你再歷桃園!」文新道:「小姐你莫色厲而內荏,口裡是這等說,心裡卻不知 如何念我哩。」翠樓道:「你兩個說什麼知心話,如此稠密?」玉娘道:「是說你前 夜是非,我不肯聽他,你道他是個好人不是?」翠樓就暗想自己之事,料瞞不得,也 笑道:「文新果然不是好人,他方才竟把小姐昨夜的是非,說與我聽。我決不去睬他 。」文新笑對她面上一啐道:「好油嘴,誰對你講?你不過是恨寂寞今晚,卻來油嘴 弄舌。」 彼此說說笑笑,吃完了夜飯。翠樓偶然小解。玉娘乘間對文新道:「你我之事,已被 翠樓曉得,今夜不好留你同牀了。」文新道:「賢卿差矣。今日之事,雖名分主僕, 義實倡隨,何必避嫌?」玉娘道:「話是這等說,若今夜仍伴了我,則彼何以消遣? 兩杯茶,用兩手送與二人吃。玉娘就接一杯,文新將右手也勾住翠樓的香頸,把口來 呷這一杯茶。翠樓道:「你且放手,我要睡,讓你二人受用。」文新笑道:「今夜你 也受用了。」就便附在翠樓耳邊說道:「你我之情,小姐已洞然了。只今夕為始,我 三個吳越一家,同共枕席。」翠樓只推不肯,要走開去,被文新把鞋子脫下放在牀頂 ,即將燈火吹滅,先來替玉娘把衣脫了,又替翠樓解了紐扣,脫去上下衣服,同入帳 慢。當夜先抱玉娘,次及翠樓,循環戲耍。雲雨既畢,文新居中,玉娘居內,翠樓居 外,交股而睡。彼此三人,日則賦詩論史,夜則燕侶鶯儔,如魚得水,自不必說。 到了臘月初二日,晚間同睡。翠樓道:「明日郎君要到霍家去.小姐還是叫他當日回 轉,還是聽他住一宿而回?」玉娘道:「若論他去,我們冷靜片刻,不也是好。只是 霍家表妹,慕他已久,此去自然要留他,當日是不能回的了。」文新道:「我若不去 ,恐霍小姐怪了賢卿。若要去,又怎捨得你二人?好難為情。」玉娘道:「說不得, 在表妹面上,又是決要去的。你若到霍家,切須要老成,不可多吃酒,露出馬腳來, 不是當耍的。」文新道:「我自然理會,不用吩咐。」說罷,大家各自要睡,因是明 日要相別,各談及心事,比別夜更見投機,足足一夜不曾合眼。天明起身,梳洗畢, 玉娘備得禮物停當。又要寫一封書,交與文新帶去。玉娘、翠樓送他下樓來。即走到 後堂,文新辭了玉娘,又看看翠樓,六支眼睛覷著,依依的出後堂去了。玉姐與翠樓 行一步懶一步,轉回樓上不提。 且說文新上了轎,轎夫腳快,不一時已到霍府。門役傳話進去,立刻中堂門已開了。 把轎抬到後堂,下了轎,霍夫人已差掌房阿奶出來迎接。文新遂忙步進內堂,見了霍 公夫婦,要行下禮去,霍夫人連忙用手扶住。霍公稱贊道:「我聞黃甥女得個異人, 自前日見過佳作,令人夢寐思想,今日親見其人,果然名下無虛士,誠金屋阿嬌也。 」 霍夫人道:「小女賤辰,小姐何得過費,兼勞文姐光降?」文新道:「家小姐多多拜 上老夫人並小姐,恭逢小姐華誕,聊具菲禮,特命賤妾走候,幸恕不恭。」 霍夫人稱謝了,又對文新道:「小女弱質負病,日來支枕不能遠迎,靜依小間。敢煩 上去相見。」使命小桃前引,轉過幾重迴廊,至一小閣。才上梯時,兩個丫環扶霍小 姐立在閣門迎接。文新一看,只見那小姐生得絕色,眉黛似遠山,行雲如秋水,臉如 桃花,唇似杏蕊。文新見了那霍小姐,不覺魂飛天外,遂上前相見。 霍小姐道:「賤妾抱恙,未便施禮。」便看座。文新道:「小姐閨閣名姝,賤妾青衣 下隸,貴賤攸分,怎麼敢坐。」小姐笑道:「新姐是中州淑媛,光臨寒門,又是遠客 ,若說有上下之分,便是客氣話了。」 文新謙遜再三,方才坐下。說道:「家小姐多拜上小姐,說前聞玉體欠安,茲又幸逢 誕日,謹備菲物二式,聊申一觴之敬。外有八行,奉候小姐。」遂取出玉娘的信,遞 與霍小姐。春暉接來拆看一番,上寫道: 恭理誕辰,傀乏嵩祝,肅具色錦四端,新纊六束,雖非廷溪霧谷之美,敢代一觴之敬 ,祈莞入之。特諭文婢暫侍左右,餘情俱詳其唇吻叩之,自悉不宣。 愚表妹黃玉娘斂衽拜。 春暉看畢,微笑道:「怎麼勞姊姊這樣費心。」 文新吃了兩杯茶,就起身來觀玩。那閣子上面懸一匾額,上寫春暉閣三字,是太宗時 魏徵寫的篆字,字跡蒼秀。閣前臘梅數株開放,滿院清香襲人。左右兩旁都是紅白梅 花,四十餘株。閣後魚池假山,佳木奇花,不計其數。原來這春暉閣是霍公未第時讀 書之處,只有生下一個霍小姐,並無男子,霍公夫婦愛之如寶,即以此閣字之,故稱 春暉。與玉娘同庚,少玉娘一月,故稱玉娘為姊。做有詩文青樓集三百餘篇,淡雅俊 逸,文如其人。平素與玉娘意氣相投,彼此傳題吟詠極多。近聞玉娘得了文新,心中 十分想慕,要識一面,今早說她到來,喜出望外,病都好了九分。一見文新,你慕她 愛,好像舊相識一般。文新見壁上掛一張古琴,便問春暉道:「小姐,這琴外貌頗佳 ,不知音響何如?」春暉道:「琴音清亮,妙不可言。想文姐必然雅操軼倫,敢求賜 教一曲何如?」文新道:「賦意初知一二,愧未知音,還求小姐賜教為妙。」春暉道 :「雖習得幾曲,恐不入大方之耳。先請教過,自然也要獻丑。」 遂取下琴來,放在文新面前。文新推辭不過,只得叮噹叮噹和起弦來,及七弦和就, 漫調一曲,其詞曰: 落花落葉亂紛紛,終日思君不見君。腸斷斷兮腸欲斷,淚痕痕上淚添痕。青山內外有 白雲,白雲飛去青山在。我有一片心,無人共我說。願風吹散雲,訴與天邊月。相彈 尚未終,淚滴冰弦斷。人道湘江深,不抵相思半。 文新彈罷,春暉愕然道:「怪哉,斯何謂歟?」 文新笑問何故。春暉道:「適所鼓《湘妃怨》也。聆子之音,負方得宜,緊而不亂, 慢而不斷,恰如水中之明月,難以捉摸,技至此神妙極矣。但和中帶哀,感憤抑鬱, 若有憂患,我是聞聲而錯愕也。」 文新改容,笑對曰:「小姐能審音至此乎。」春暉道:「妾亦試操一曲,求改。」 隨即換轉坐來,叮噹婉轉,慢調七弦,彈入正曲。其詞曰: 萬分咸亨兮,春風徐飄,金谷如綺兮,萬卉天嬌。花欣欣兮鳥舌輕詢,陽春之佳麗兮 ,宜人事之逍遙。或命輕車,或棹仙舡,茶鐺黃碗,荒脯香醪,一飯一石,擲六呼麼 ,盡今宵之逸興,奚遑討人來朝。 春暉彈罷。文新道:「此乃《賀若曲》也。其取音圓而不方,緩而不急,如空谷流鶯 ,其喉婉轉,巧弄如簧,聲音之妙,至此神化矣。然彈實宮音而調暗流於角,清中帶 和,和中藏哀,其亦有憂患將及者何歟?」春暉道:「妄自數日來,神魂不寧,舉止 若錯,不意其音之反常也。」文新道:「賤妾妄談,未足據信。」 彼此談說投機,自晚飯後,直至三鼓,方才言倦。當夜另設一榻,在春暉牀前,相去 二尺許。臥了又談,竟通宵不寐。看看天曙,披衣坐起,忽見她的養娘一路哭哭啼啼 跑上閣來道:「小姐不好了,老爺不知為著何事,朝廷差官下來,將前後門圍得鐵桶 相似,一個也走不出去。」 春暉文新盡吃一驚,一齊走下閣來,和老夫人哭著一堆。頃刻差官捧聖旨,霍公跪接 。差官宣讀詔書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公而忘家,誠百工之義,捐身為國,乃輔弼之忱。咨爾兵 部尚書霍遠,不思世沐皇恩,乃敢與妖黨李施、邵玉等為朋,無君實甚。今特著錦衣 衛官行拿,凡屬連身骨肉,不論男女,盡解來京,毋忽。 宣詔已畢,霍公方曉得是因邵玉株連的。校尉與知府入府查明親屬,霍公元嗣,只有 春暉一女,使女文新和小桃兩個,共男女五人。因霍公夫婦說文新不是他家屬,那校 尉反疑她是親女,不許釋放,將名單竟寫為親女兩個。點名家屬,霍公換了青衣小帽 ,夫人輩亦盡改裝,哭出堂前。霍公安慰道:「我自揣無罪,到京自有分辨,你們不 用啼哭。只個文新是黃家外甥的人,如何連累她?」再三央求府尊。府尊替霍公轉求 校尉,又送他千兩程儀。那校尉因是前兩番拿人不著,受過大累,今番決不容情,只 是催他上船。黃公夫婦知這個消息,和翠樓、玉娘四乘轎子,趕到船邊。正校尉官在 府堂吃酒未回,副的在船後巡察,不容四人近船。黃公急差人到家拿一百兩銀子送他 ,才許他到船邊相見。黃公與霍公講話,夫人與霍夫人講話。玉娘、翠樓一見文新淚 出痛腸,三人哭做一堆,連春暉也是相向而哭。忽聽船上傳說差官將要下船,你們眾 人快快回去。文新道:「小姐放心回去,我此去不過半年,自然無事回來。」又對翠 樓道:「翠姐保重,還要你勸勸小姐寬心,不消太悲,後會有期。」春暉向玉娘道: 「姐姐請回,不必過哀。但文新此去,自然設法護送她回來。」玉娘又悲痛起來不表 。再言差官已到,大家乘了轎子匆匆別去。後來未知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掩樓房喜生貴子 遭毒棒氣死憨郎
卻說玉娘別了文新,回到家中。黃公夫婦見女兒為文新不樂,恐怕她苦壞身子,和夫
人勸慰了一番,吩咐翠樓好生服侍小姐,又叫一個小丫頭巧兒,撥她上樓去用。玉娘 悶悶的和翠樓上樓,到了房中,吞聲吐氣。日復一日,玉娘忽然起個噁心咽酸毛病起 來。翠樓也是這樣光景。不覺過了三個月,經水不曾見來,腹中漸覺有物,翠樓私對 玉娘道:「奴與小姐是一樣病症,像是懷孕的意思。」玉娘吃了一驚道:「若依你說 ,這如何是好?」翠樓道:「事已至此,亦無奈何,只細細的商量一個長遠之策罷了 。」 玉娘左思右想,不得長策。又過了三個月,已是六個月胎光景。翠樓道:「我兩個如 今不便見人了,不若對老夫人說,小姐要編成一部古今女史,有好一程工夫,將樓房 改了關房,我兩個坐了關,用心編這部書。老姥叫她在外拿粥飯,單放巧兒在關板上 傳遞東西,其餘一概杜絕往來,待分娩後,再作區處。」玉娘道:「有理。」就去對 夫人說了,叫了木匠,將樓門鎖斷,兩人在內吟詩歎詠。倏忽之間,到了八月十五夜 ,玉娘一陣腹痛,竟生下一個孩子來,卻不啼哭。翠樓曾見過這樁事,頗曉得,粗粗 收拾。到了十九夜,翠樓也一陣腹痛,連忙起身坐地,也生一個孩子,亦不啼哭。玉 娘幫她收拾,改些小衣,大家穿好。過了幾日,玉娘見兩個孩子,俱不啼哭,因問翠 樓道:「莫非兩個俱是啞子?」翠樓道:「這也未必。或者上天憫邵郎這點骨血,不 放他啼哭,萬一啼哭起來,弄出破綻,不但絕了倆孩子性命,連我兩人也未必得生, 這是上天保佑處,也未可知。」玉娘點頭,半信半疑。過了半月,兩個孩子,竟像週 歲的,俱生得眉清目秀,只會笑,不會哭。玉娘、翠摟抱他當作異寶,放在一個烘籃 裡,不時抱他戲弄,不在話下。 卻說玉娘哥子,雖是一個憨郎,卻也曉得貪色,平時思想翠樓美貌,無處下手。這一 晚走到樓上,在關門邊將手輕輕的推起,拿下半截板。這也是合當有事,翠樓這一次 偶然忘記閂得,被他推起來,如狗爬一般,鑽入來了。一望無人,輕輕走入房裡,直 到牀前,聽翠摟在隔壁房裡與玉娘說話,憨郎就去揭開帳子,坐在牀沿上,取起那枕 頭來,兩手抱著叫聲道:「我的翠樓乖乖,好個風流枕也,我若得與翠樓乖乖同眠此 枕,豈不是天大的福氣。」 正要放下枕頭,忽聽得牀裡邊隱隱有鼻息之聲,嚇得那呆子渾身冷汗。大著膽定睛一 看,見一個烘籃內,有小孩子兩個睡在裡面,呆子方才放下心來。自想道,「這妖怪 東西,我平日戲她,她不肯,今她私偷漢子,偷生一對淫種在這裡。如今我將這贓物 拿去,然後好害她,那時把柄在我,不怕她不肯了。」遂而手掇了這籃兒走出房來, 無人知道。來到關門口,推起下面木板,先放出籃子去了,然後呆子縮身出來,下了樓 梯。不敢回自己房裡去,恐怕妻子不容此孩子,直走到後門,一個家人陸德門首。敲他 的門時,陸德不在家,他的老婆米氏聽見敲門問:「是哪個?」外面應聲:「是小主 人。要一件東西寄你處。」朱氏把門開了,只見黃鉞掇一個籃子,與她說道:「千金 的寶貝在此,你好好替我藏著,不許對別人說。若說了,要打你三百皮鞭。」說罷, 飛跑去了。朱氏聽了這話不解其故,關了門,拿那籃子到燈前一看,卻是兩個雪白的 孩子。朱氏想道:「這呆子,何處拿來?又教我替他收藏,且不說出。」只得把籃兒 放在牀裡。睡了不提。 卻說黃鉞寄好娃子,以為得計,就復來樓上。才過老夫人房後,不料有一個使女在橫 頭走出,見黑暗中有人走過,使叫喊「有賊。」那呆子膽小,嚇得慌了,被門檻一跤, 跌倒在地。驚動了老夫人,並三四個婦女,點燈來照,見不是賊,卻是小主人跌倒在 地,兩手抱頭,又不敢叫痛。老夫人見了,大罵道:「你這畜生,這般時候不去房裡 睡覺,卻在這裡怎的,我去與老爺說知,打你個半死。」那呆子,敢怒而不敢言,勉 強爬起,忍了痛,走到自己房裡去了。 卻說翠樓與玉娘閒談,忽想起把乳與娃子吃,走到下房,揭帳子吃了一驚,卻不見籃 兒了。移燈到牀背後及牀底下,並沒個影兒,忙走來向玉娘說道:「小姐,兩個孩子 哪裡去了?」玉娘即同翠樓到下房來,掀天倒地,並沒有個影兒。玉娘嚇得呆了,解 說不出,又問巧兒:「曾有甚人到樓上來麼?」巧兒老姥說:「不曾見有人上樓來。 」玉娘急得沒主意,只是流淚。翠樓寬慰道:「小姐放心,萬一有些話說,我自去承 認,小姐只推不知便了。」玉娘又思起文新,愈加悲傷不提。 卻說黃鉞當晚回房,睡在牀上,思想翠樓:「當頭在我手裡,不怕她不肯。若我突然 而去,彼不知就裡,必叫喊起來,又要受我老娘的氣,不若明日寫一封書與她講明, 然後我走去,便好抱住取樂。」算計已定,及天微明,便爬起來到書房裡磨得濃墨, 蘸得筆飽,寫了一句,改了半句,寫了兩句,又改一句。磨了半錠墨,然後卻寫成道 : 儂一向愛卿之至哉,甚欲一了芳情者,而不竹卿之肯也,故儂之相思病已法幾百遭。 於今幸天上落來兩個妙物,在吾手裡,乃實卿之所以大笑話也,而今不怕你不肯,不 然儂就要出秀起來。你便了不得,了不得。今夜黃昏要到樓上,與你一樂也,卿可寫 一字來約我,要緊要謹。 寫完了,念一念,拍手笑道:「好個情書,今夜不怕她不約我去快活一遭。」將書折 好,又想:「要誰人拿去方好?」忽然想到巧兒:「使她拿去,便神不知鬼不覺。」 遂欣欣將書信藏在袖內,走到房中,見渾家張氏還睡在牀上。便去推開內門,偷了兩 三把炒米並三四個薄餅袖好了,步出房門走到老夫人房前。恰好巧兒掇浴桶出來,黃 鉞扯她到半邊去,袖裡摸出兩樣點心與她,又把那幅字交她寄與翠姐,說相公親自拿 來,叫她不要與小姐看見,就要討回音。巧兒欣然領諾了,收在胸前,去倒了浴桶, 走到樓下,將關門敲了兩下。翠樓在內問:「是哪個?」巧兒聽是翠樓聲音,便叫道 :「翠姐,我是巧兒,有一件物要與你的。」翠樓疑是老夫人拿什麼物來,忙開了門 。只見巧兒拿一方紙送來,說:「是大相公送你的,就要討回音,叫你不要對小姐說 。」忽見小姐來到,巧兒縮住了口,急急走下去。翠樓關好門,和玉娘轉到房中,遂 將巧兒話說了。就拆開那折紙來看,果然是黃鉞的手跡。見他文理可笑,白字連篇, 字跡怪劣,又好笑,又好氣。翠樓道:「若據此字中間說,天上落下兩個妙物,顯然 是兩個孩兒在他處了,不知是神鬼吸去的,還是呆子暗地裡竊去的。」玉娘對翠樓道 :「必是他思想你,闖上樓來,我和你在這裡講話,無人照管,被他摸到牀上,私自 將籃兒掇了去。」翠樓想了一想,跌足道:「是了,是了。我昨晚叫巧兒拿浴桶出來 ,因要與小姐說話,心慌忘記關了下邊關板,直到尋了這孩兒,走到關邊,方才曉得 ,把門閂還推在上邊,未曾放下。這一定是呆子偷去了。」玉娘道:「如今必設一個 良策回答他,不順不逆,作個緩兵之計。」 翠樓沉思了兩刻,對玉娘道:「他如今要我回話,不若假意騙他來說話,套他這兩件 物事在何處,到那時我再作計較待他何如?」玉娘道:「這個主意甚妙。」翠樓遂去 到關前,叫巧兒來說:「你可悄悄回復大相公說,我已曉了。等到今晚黃昏後,可先 到關口來等候,我瞞著小姐出來見面,與他說話。」巧兒聽了,應聲「曉得」,就去 找黃鉞,把翠樓的話一一說了。呆子大喜,到了黃昏後,便約會巧兒走到樓上來,咳 嗽一聲,將手就輕輕在板上敲了一下,玉娘兩個已自曉得。翠樓近來,問:「是哪個 ?」黃鉞聽是翠樓聲音,即應道:「翠姐,是小生。」 翠樓便開了上半截關門,露出粉面。黃鉞見了,就魂不附體,便唱了一個大喏,笑道 :「翠卿,施禮。」翠樓搖手道:「低聲,恐小姐聽見,不大穩便。我問你,日間寫 的字,你是怎麼說?」黃鉞笑道:「是要與你這樣這樣。」將兩手作個勢兒與她看。 翠樓紅了臉,低低應道:「你若要和我相好,須把實話對我說,我便依你。」 黃鉞道:「我的娘,你要我嘔出心肚與你看,也是肯的。」翠樓道:「你字中說天上 落下來兩個妙物,是甚東西?如今現在何處?」黃鉞笑道:「妙物就是你的兩位令郎 ,昨夜被我悄悄拿出去,寄在陸德房裡。我思量你短事在我手裡,不怕你不肯,故大 膽寫字對你說。此是實話,若一字欺你,便生碗大療瘡在口裡。」翠樓見他口供是實 ,遂哄他道:「好哥哥,你既不欺我,難道我好欺你?只是今夜要我伴你不能,和你 作事,待明夜罷。」黃鉞就急起來,正欲說話,正聽裡面高叫:「翠樓哪裡去了?」 翠樓忙應道:「來了。」便搖手叫黃鉞下樓去,閉了關門進去了。急得那呆子眼中爆 出火來,只是無可奈何了,悶悶的便自歸房去了。 再說翠樓走到房裡,玉娘道:「方才之言,我已句句聽了。為今之計,怎生發付他? 」翠樓道:「我有個毒計在此,管教這呆子吃虧。」玉娘道:「你有什麼好計?」翠 樓道:小孩子不在這裡,正好賴他。今夜我和你就把他的字拿出來,就送到老夫人處 。若明晚來時,小姐喝聲有賊,待我先約定夫人房裡幾個蠻丫頭,捉住了他,奉承他 一頓老拳。」小姐笑道:「說得有理。」遂開了關門,走下樓來,到夫人房裡。玉娘 兩眼流淚,將哥哥要強姦翠樓的緣由一一說了,又把這幅字呈母親觀看。老夫人看過 道:「這個畜生,你老父不知造了甚孽,生下這個不肖兒子。」翠樓又哭道:「我家 大相公現弄得兩個孩子,寄在陸德房裡,若翠樓不從,便要把孩子推在我名下。我想 此事倘揚出去,不但翠樓受屈,連小姐的聲名也不好了。」夫人道:「呆妮子,小姐 與你的名節,哪個不曉得,我自然有個曲直。」又對玉娘道:「這呆子,作這等勾當 。幸喜你父親不在家裡,他若知道了,可不氣死。你今且上樓安寢,待明夜這呆子到 那裡,你便叫喊起來,我隨即喚這些婦女拿住了,打他半死,出你胸中之氣。」玉娘 謝了夫人,和翠樓回樓上去。 到了次日初更時候,黃鉞來到關門,把門推動。玉娘對翠樓道:「想是他來了。你去 看他,他若無狀,待我叫喊起來。」翠樓走到關門口,問了來歷,知是那黃鉞,便應 道:「你在外少等些時,待小姐睡了,我就來喚你。」黃鉞又等了一回,不見動靜, 去推那板時,還喜不曾閉,便捱身入去。忽被椅子一絆,跌倒在樓上了。玉娘喊道: 「有賊在此。」樓下老姥、巧兒報知夫人。夫人領了養媳使女,各掌棒槌,趕上關去 。見關門下有人鑽出來,各舉棒槌打去。黃鉞熬不起,跌了下去,半個身子在門內, 半個身子在門外,門內翠樓玉娘拿著木棍亂打,門外又被眾丫頭亂打。黃鉞大喊道: 「是我!不是賊!」 眾婦女聽了,方知是小主人,才不敢打。老夫人大罵一場,倒是玉娘勸解,方才放他 回去。眾人也各各回房。那呆子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不知明日又做出甚麼事來。欲 知後事,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高大尹妙計憐才 癡公子弄巧成拙
卻說黃鉞那晚被翠樓設計打得遍身疼痛,悶悶回到書房,氣得一夜不曾合眼,思量要 出這場恨氣,千思萬想,無法可設。忽然想道:「本府知府貿台,是我丈人門生,平 素極有膽量,最善於斷事。明日我去擊起鼓來,叫他拿這般潑婦到官,拶的拶,打的 打,那時我母親卻護她不得。可不出俺胸中之氣了?」到了次日起來,就乘轎到府堂 。此時正發頭梆,那黃鉞便將堂鼓連敲,嚇得眾役不知黃公子為著甚事。那賀知府在 私衙聽見堂鼓亂敲,想是緊急事情,遂傳鼓升堂。眾衙役吆喝一聲,黃鉞叫屈起來。 知府問是何人,衙役稟道:「是吏部黃尚書的公子。」知府聽了,叫請相公。黃鉞走 到面前,舉止失儀,言語失節。知府問道:「黃兄有何見教?」 黃鉞道:「是被家人婦女打了。」 知府道:「家人侍女,怎敢打家主?」黃鉞道:「是借家母的勢來打我的。」 知府聽了呵呵笑道:「尊太夫人豈不知道理,好教家人婦女毆打公子?其中必有緣故 。須要說個明白。」黃鉞道:「因一個潑丫環翠樓,私養漢子,被我拿住她的私孩, 她竟不肯伏罪,反刁唆母親領了一班惡婦,各執棒槌,把我打個半死。要求老公祖替 我拿來治罪。」知府搖首道:「難處,難處。翠樓既是尊太夫人之婢,只該求太夫人 以家法治之才是,下官怎好拿她?勸兄息怒,家庭之間,忍耐些罷了。」 黃鉞聽了這話,不覺挺起憨來了,說道:「老公祖差矣。朝廷叫你來做官,要治民間 不平之事。我家翠樓這丫環,偷外漢不肯偷家漢,我受了她的恨氣,母親又替她作主 。所以來求你,你又說她是夫人之婢,不好拿她,我便是我母親養的,不好惹她。難 道你也是我母親養的,不敢去惹她?」 這知府見他一派癡話來衝撞自己,沒了官府體面,想他是我老師的女婿,不好發作他 ,便自起身退堂去了,在後堂寫個小票兒:為毆辱家主事,到嘉興府秀水縣速拿黃尚 書家婢翠樓,與家主黃鉞究報。差人發到縣裡去。 黃鉞還在堂上罵道:「你這沒用的太爺,做什麼官?偷漢事也不敢問,只好會吃飯罷 了。」恰好拿簽票的差人出來,說道:「黃公子不須作惱,太爺已出票到縣裡太爺, 替你拿人責治了。且請回家伺候。」就把票與公子看了。黃鉞遂回嗔作喜道:「這老 賀還是會做官。」就上轎回去。 且說府裡差人拿了票,到秀水縣來,正值高知縣坐堂,便當堂投進。高知縣看了票子 ,暗想:「賀大人好笑得緊,這個光頭票子,又無詞狀情由,叫我如何好去黃府拿人 ?但上司之命,不得不依。我今且拘她來看是甚事。」就簽了石朱票,差個公人到黃 府中去拿人,限立刻解到。差人領票走出堂來,暗想:「黃府的人如何好去拿?她況 又是女犯,這事怎麼處。且女犯叫翠樓,就是黃府中出名的翠娘,極會作詩,是四方 聞名的女史,誰好去拘她。如今只好設個巧計,喚一頂轎子,約一個伙計同到黃府, 假說是太爺內子,說是奶奶小姐慕她才名,今日特差人請到私衙相敘,半日就送回府 。黃府曉得太爺是個風烈的,敢不從命?騙出來時,送到官府,就由他處置便了。」 當時便叫了小轎,同了伙計望黃府來。到得門首,門公人便問:「是什麼事?老爺在 東莊未回。」差人道:「不消你老爺在家。我們兩人是縣裡太爺差來的,因太爺奶奶 小姐,一向慕貴府翠娘的詩名,今日奶奶生辰,備得有酒在衙裡,特差我兩個押轎來 請翠娘到私衙和奶奶相敘一敘,立刻要等回話。煩你進去稟老夫人一聲。」 原來這高知縣名成璧,係揚州人,新中進土,一文錢也不貪,為官清正,不奉權責, 問事如神,所以滿縣縉紳,無一個敢慢他。門公進去傳報老夫人,夫人就親到樓上與 玉娘、翠樓商議。兩人都委決不下。老夫人道:「高知縣是有名的好官,他奶奶一團 好意,特來相請,怎麼好卻她?還著翠樓去相敘半日回來才是。」玉娘就令翠樓打扮 齊整,送她出後堂。吩咐老門公跟轎送去。翠樓上了轎,立刻抬到縣前。高知縣還未 退堂,差人同伙計商量道:「如今且叫轎子放在這裡,我先進去把方才騙來的話稟明 了,看官府如何口氣,然後帶進去。」伙計道:「有理。」遂叫轎子歇在縣前,即飛 跑進去,把去跡來蹤,直對高公稟明了。高公道:「你們做得是,待我進後堂時,你 帶她到私衙裡來。」差人領命出來,安慰了翠娘。少停大尹退堂,差人就催轎夫抬到 後堂,請翠樓下轎,遂引入私衙,差人退出,門便掩了。翠樓眼見高公端坐在上面, 只得跪下叩頭。高公叫她起來,翠樓平身立下。高公舉目看了,果真好個女子,不但 儀容嬌冶,而且體態幽閒。又想她的才學,真是世間難得這樣女子。但府裡差人說她 小主人訴與賀太爺有私養孩兒之說,可惜是個失節婦人。我今日把好話叩出真情,再 作道理。便問道:「你是翠樓麼?」翠樓道:「婢子正是。」高公道:「你家大相公 黃鉞,今早在賀太爺那裡,說你私養兩個孩兒,被他弄住,你反攛掇老夫人和一班家 人使女毆打他一頓。故賀太爺聽了大怒,說:天下有這等可恨之事,定要拿你究出姦 夫,連那孩子,立時置之死地,特委本縣追究真情。但本縣性雖熱心若菩提,生平最 重文字。我在這裡為官三載,也曾聞你的才名、你的詩,不期你今日做出這樣事來, 豈不是白璧之玷,吾恐悔之晚矣。你的聲名為重,如今到了本縣面前,不起公堂之上 ,招出情由,不但你一身難保,還要究及他們,這兩個孩子也不得所了。那時縱欲為 你,也顧你不得了。我今吩咐衙役,只說我奶奶小姐請你赴席論文,是要問你個實情 衷曲。你快快對我明白說,我先為你商量計策;你若一字含糊,便到噬臍無及了。」 翠樓見高公說了這個田地,便毛骨悚然,倒也感激高公。事到其間,也顧不得羞恥, 只得跪下叩頭,先謝了他,然後把那十州始末根由,與生那孩子不哭的緣故,盡情說 了一遍,又叩頭道:「求天恩老爺保全小婢母子,為邵生留得此一脈,實萬世再生之 德。」說罷大哭。高公見她已吐真情,就叫她起來道:「據你所說,邵十州是邵卞嘉 之子,有什麼為證?」翠樓向懷中取出十州做的那首雪詩來呈上。高公看了,果然是 他筆跡。便對翠樓道:「這邵生是我故人之子,只為奸佞害他,逃跡在外。不想他的 姻緣,卻在你身上。今日雖不知他前去的下落,且喜他已有個子嗣,我也管他歡喜。 我如今且打發你回去,明日我到你府中,按問此事,你只白賴個全無,我自婉轉周旋 你罷了。」翠樓叩謝。高公立刻傳到原差,討轎打發回去。 到了次日,高公喚齊衙役,帶了許多刑具,到黃府中廳裡坐下。擺了案桌,一班皂快 分列兩旁,嚇得黃府中家人,不知何事,齊上來打聽。高公吩咐請大相公出來講話, 家人報知黃鉞。黃鉞便來相見,分賓主坐定。 高公道:「昨夜府尊大人發下一票,卻是兄台之事。據票上所開女犯翠樓,下官聞是 令妹之婢,不便拘得,且與兄有主僕之分,更不便一齊同審,昨已先喚她到內衙面訊 一番。她口硬似鐵,說並無此情。學生今日特造尊府,再喚她出來與兄面質,便好定 罪,申報府尊了。」 黃鉞就著人叫翠樓出來。老夫人聽報這些情由,大罵黃鉞,歎氣連聲。翠樓換了青衣 ,步出外廳。高公對黃鉞道:「無事相干,兄與下官是個賓主;有事牽涉到下官,待 兄便同子民。今日王府所在,曲直攸分,罪不在翠樓便歸之兄,還須便服來聽審。」 黃鉞聽了,連忙脫下公服,穿了青衣。高公叫翠樓近前,喝問道:「據你小主人訴說 你私養孩兒,你好好直講上來,是與誰有奸而生的,免受刑罰。」翠樓跪下訴道:「 老爺在上,容小婢訴個衷情,死亦瞑目。婢子是自幼服侍小姐的。家小姐性耽黃卷, 朝夕攻書。婢子洗硯磨墨之暇,亦常吟詠詩賦相陪小姐,惟重關雎之化,豈敢欣鄭衛 之風。況家主夫人治家嚴肅,後堂之內,只有中旬婦女往來,並無三尺之童出入。小 姐的臥樓,在老夫人房後,一出一入,必由夫人房內經過。況樓牆插天,飛鳥難入, 梁間室上之行,胡為乎來?老爺但問合府男女大小家人。婢子之言,若虛一字,甘服 上刑。」 此時眾家人等不少俱在旁邊。高公都喚來問道:「你們俱是黃府家人,還有外人?」 眾人齊跪下稟道:「小的們都是家人。」高公道:「方才翠樓之言,果是真否?」眾 人齊稟道:「家老夫人治家嚴肅,方才所言,是字字真。」高公道:「你們下去。」 又叫翠樓問道:「據你方才所言與眾人所證,像冰清玉潔的了。但你小主人與你有甚 冤仇,忽然起的個無風之波,來誣陷你?且據他說有兩個孩子為證。你若全無此事, 這孩子是何處來的?還要說個明白,若有半字含糊,我就要用刑了。」翠樓又訴道: 「老爺不問及此,婢子也不敢言,但家相公深恨婢子之意,有個緣故。」便將去年調 戲她的情由,她把水潑濕了黃鉞長面衣服,及前夜叫巧兒送書來,晚上私到樓上,被 老夫人到來打了一頓情節,細細說訴。又道:「若說孩子二字,是男是女,是黑是白 ,多長多大,今在何處,老爺自問相公,委曲便知,婢子毫不知影響。」訴說罷,便 將黃鉞寫來的字呈上。門子接來,送上案前,高公取來念時,白字連篇,文理不通, 不覺笑道:「這也是千古一書了。」遂叫翠樓下去,喚黃鉞上來問道:「這書是你親 筆不消說了。」羞得黃鉞慚愧無地。高公便作色道:「你是二品公郎,祖父書香一脈 ,不想去跳躍龍門,卻思量竊玉偷香,豈是個道理?我且問你,這孩子今在哪裡?」 黃鉞道:「在家人陸德的妻子朱氏處。」 高公便差人到陸德家裡取那孩子,連朱氏喚來。俄頃間,差人取了籃兒,連朱氏帶到 案前。高公命掇那孩子,直到座旁放下。站起身來,把那孩子細細一看,說:「這倒 好一對清秀孩子,像有兩歲了。」暗暗將一個小包兒藏在孩子身邊,竟沒一人看見, 就命差人掇下去了。吩咐一個皂隸:「快去喚兩個少年乳母進來。」差人領命,不一 時,喚到兩個養娘。 高公道:「你去看那兩個孩子,像是幾歲的?」兩人看了一會兒,稟道:「這兩個孩 子,像有兩歲了。」高公道:「可抱他起來,驗是男是女?」兩個乳母各抱起一個來 ,解開袍裙看驗。忽見一個小包兒落在地下,響了一聲。高公叫取起來看,是什麼物 。差人忙拾起來遞上。解開著時,卻是一股金釵,一錠銀子,一幅紅綾裹著,寫有幾 行字在內。高公看了呵呵笑道:「原來是這個緣故。」就叫朱氏上來喝道:「你好好 說這孩子是何處來的,你丈夫知情也不知情?」朱氏稟道:「爺爺,丈夫向不在家, 連小婦人也不曉得來歷,是大相公拿來寄放的。」高公道:「胡說。不是你與丈夫兩 個知情,大相公因何偏寄在你處?」叫皂隸:「拶起來。」才齊得指,把索一收,殺 豬一般叫喊道:「爺爺,且饒小婦人,待我直說了罷。」高公吩咐:「且鬆拶,待她 招上來。」 朱氏哭訴道:「小婦人初五日黃昏時候,因丈夫不在家,關門去睡。忽聽叩門聲響, 認是丈夫回來,開門看時,卻是家主大相公。手中掇這個籃兒,忙吩咐小婦人,說一 件寶貝在此,寄與你,好好看管,說罷就跑去了。小婦人不知緣故,因怕大相公,只 得掇到房裡。方才老爺來喚,實不知此孩兒是何處來的。如今相公現在下邊,只求老 爺問他便曉得,小婦人是冤枉。」 高公又叫黃鉞上來問道:「朱氏說她不知情。我且問你,這娃子是何處來的交付她呢 ?」黃鉞道:「是治晚生在翠樓樓上拿去寄與她的。」高公道:「你拿這娃子時還有 何人同見麼?」黃鉞道:「只有晚生一人,無有第二個。」高公道:「令妹樓上服侍 的,除翠樓外,還有何人?」黃鉞道:「還有一個老姥,一個十二三歲的丫環巧兒。 」高公也喚她倆到案前,將許多刑具放在她倆面前道:「你倆個只要直說,一向在樓 服侍小姐,曾見有這孩子不曾,若不明言,就要拶起來。嚇的兩個一齊哭道:「是從 沒有見得,也未曾聞有小兒啼哭。就是夫人房內,還有許多婦女在樓行動,難道常瞞 得?」那個高公要拶她倆起來,裡面老夫人房中趕出一二十個婦女,都來替這老姥巧 兒兩個叫屈,說她們都在樓上轉動,果是從未見有個影兒的。高公便叫且放了拶,再 喚黃鉞到案前道:「黃鉞,你這沒良心的,你只為要奸騙翠樓。她守志不從,也是她 一念貞潔,你卻與奸奴設計,不知在何處拾得這一個小孩子,卻要移張公帽李公戴, 如何移得去?若說這孩子在翠樓樓上取得時,你該在本處指破她,才是奸真事實。縱 然要取她出來,須要眼同一二人說破,或是當時便交尊堂老夫人處,方使翠樓無可推 諉。若單據你說,獨自拿去放在朱氏房裡,焉知不是你在別處弄來之物,嫁禍與她? 況且方才那孩子身邊,現有一幅有字的紅紙和一股金釵、一錠銀子是實據的,你們不 消推說別人了。」吩咐禮房:「恐黃公子認不出紙上言語,你可明讀一遍與他聽。」 禮房高聲讀曰: 男二人,年二歲,甲申年八月十五日戊時雙產,四方君子收留者,奉金釵一股,白銀 一兩。若得撫養成人,老幼並感。 讀罷,高公復呼黃鉞近前叫聲道:「這兩個孩子,明明是你那迎主之惡的惡奴陸德所 為,不知在何處拾的此子,便與你商量,裝在翠樓名下,恐嚇成奸。翠樓如何肯服? 今該追那陸德出來一頓板子。敲死這惡奴。只是重究了他,便在你面上不好意思。我 如今全了你的體面,姑免追究他罷。你服也不服?若不服罪,我便立刻要追陸德這奴 才到案來。你起來,不怕你不 招出和他同謀之情,究追他何處來這孩子。那時我請你尊翁老大人回府,面告過了, 把你與陸德都解到賀大人台下去,枷號出來,以警將來。你若服罪,我便姑恕你罷。 」 那呆子自聽審這半日,已是膽都嚇碎了,且高公說要請他父親回來,再解到府堂去, 一發魂飛天外,不覺肯錯認個不是。乃言道:「這孩子其實是陸德路上拾的歸來的了 。凡事求老父母大人海涵。」高公方才放下臉道:「若是這般說,學生只得從輕申覆 賀大人便了。」 又喚朱氏上前道:「若論你丈夫迎主之惡,本該重究,既已懼罪預逃,姑免究。念你 既不知情,相公累你受害,這孩子籃內的銀子金釵二件,是因你有幾宵哺乳之恩,我 賞你拿去。」朱氏叩頭作謝去了。又喚翠樓來道:「你相公雖要栽你,耐有主僕之分 ,你該正言相拒,或訴之老夫人治他才是,不合以水污他衣裳,又同主母贈之以拳, 似有犯上之罪。但你家主不應以路拾之兒,誣你肚中之物。皆非其道。我今看你老夫 人分上,不好難為你,你可到小主母那邊去請罪罷。」又喚衙役帶了那兩個孩兒回縣 :「憐他是無母之兒,喚兩個養娘,每人給工銀十兩撫養他。」斷罷,上轎回去了。 黃府中男婦和一郡百姓,沒一個不稱他斷得明白。翠樓上去到得樓上,和玉娘感激高 公這般曲全,又不明白孩子身邊帶的字和兩件物事,不知從哪裡來的,一時悲喜交集 。悲的是邵郎信杳,孩兒又離去;喜的是孩兒去了,脫了禍胎,且在高公處,所得依 了。惟有黃鉞肚裡又氣又惱又羞。明明兩個孩子在樓上拿下來,情真犯實,卻反變出 許多不明白的事來,倒屈認自己做出的惡名。一則恐怕父親回來得知了見責,二則又 怕妻子埋怨嘲笑,只得悶悶的叫一個小童隨了,帶幾兩銀子,躲在城外一個草庵中住 了三個月,方敢回家。 自此兩個孩子,竟在高公衙撫養。玉娘翠樓在樓上思念邵郎,未知在霍小姐處如何,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霍孝女途中跨鳳 老忠臣白日歸天
卻說霍公為奸臣陷害,家眷都被帶進京,連文新也被差官認作他女兒,同春暉小姐一 路起解,只帶家人霍忠同行。那春暉小姐見老親被圄,愁顏不改,只恨自己不是個男 子,何以替得父難。所以一路行來,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就是與文新極相愛契,也 不曾與他笑話。霍公在船上偶然感了風寒,睡了五六日,她衣不解帶,烹茶煎藥,在 牀前伺候,聽霍公咳嗽聲響,便問父親可要湯水,執壺斟上。霍公見了,心上過意不 去,對她道:「我兒,這樣寒天深夜,卻為我有病恙,你在此吃苦,你早些去睡罷。 」春暉道:「爹爹寬心安寢,孩兒自睡去罷。」 小姐雖如此答應,仍舊不與霍公稱道,悄悄的和衣瞌在桌上,將燈藏過,才一聞牀上 有些動靜,便起來問父親,可要什麼。如此五夜。第六日,霍公痊癒了,她方才解帶 安寢。又行了幾日,看看行到河南交界,將要起陸路。霍公那晚睡到半夜,忽夢見一 青袍角帶官員,直至牀前,手執一揭帖跪下稟道: 「小神乃本境土地,上帝因公一生忠直,今特授公為天下都城隍,後日丑時時分便有 官吏來接,前任是吏部侍郎邵爺,今已任滿,轉生九天巡行者,專等明公交待,故先 差小神來報。」 霍公聽了,駭然問他:「邵公是何人?」那官員道:「他現有令孫大貴人在尊舟,詢 彼自知。」遂告辭去了。霍公醒來,卻是一夢,殘燈未滅,手中還執有他稟帖,披衣 起來看時,是素黃紙一折,並無字跡,心中大駭。等到天明起來,夫人、小姐、文新 、小桃,都在前,霍公對夫人道:「你夫居官三十年,幸喜無負朝廷。今陽數已絕, 明日便當永訣。」又對春暉道:「我兒今年長成一十六歲,因你才貌雙全,難於擇婿 ,未卜東牀。我今不及見你牽紅繡綢,奈何?」春暉道:「爹爹長途珍重,今日為何 忽講這個田地?」霍公便將昨夜夢中之事,述於夫人小姐聽了。春暉道:「爹爹夢寐 之事,必未可信。」霍公道:「我一生正直無私,鬼神乃有欺我之事?現據有票揭在 此。」把夢裡接著那黃紙條看了,大家毛骨悚然。霍公道:「我倒忘記了,據夢中神 道之言,我代前任尊神是吏部少宰邵公,他有個令孫現在我舟中。這話不可解,難道 新姐就是邵公的令孫不成?」便喚文新近前問道:「我曉得你在我舍甥那邊,卻不知 得你來蹤去跡。我想神道所言邵公者,只有長安集賢村少宰公,他令郎邵卞嘉,與我 是通家兄弟。卞嘉只有一個令郎,諱十州,自八九歲上,我曾在他府視見,曉得他並 無姊妹。難道就是你不成?你可實對我說個明白。」文新跪下道:「老恩伯在上,小 子便是邵十州。」霍公吃了一驚,拉他起來道:「賢姪為何至此。」 十州就把從前及改裝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大家俱驚得呆了。春暉聽文新說是男子, 就閃開半邊去了。霍公沉吟半晌,忽然笑道:「這也是天作之合了。」便對夫人道: 「我看邵生一表非凡,兼又青年博學,蟾桂高枝,我意欲把女兒配他,未知夫人心下 如何?」老夫人道:「這事只憑相公主意。」霍公取曆日來看,恰好今日是個黃道吉 日。因說道:「昨日莫知縣送有酒席一桌,還是未動,今晚就作新人合巹之席罷。」 命小桃請小姐出來。小桃進去,請了兩次,方才出來。夫人道:「我兒,你爹爹有命 ,把你配合邵郎。這也是個佳偶,今晚就是花燭之夕了。」春暉低低答道:「終身之 事,自憑爹爹母親做主,但有兩件不便之事,孩兒未敢從命。」霍公道:「有甚不敢 ?」春暉道:「邵郎若無改裝相隨這個緣故到也罷了,只是他一向男扮女裝,追隨至 此,今日忽然締婚,變女為男,恐被外人談論,女孩兒倒是無絲有線了。第二件,爹 爹遭難之秋,孩兒正寢食不安之際,況爹爹說明日是仙道之期。若果為真,正人丁煢 煢苫塊,豈敢效于飛之愛。有此兩件不妥,是以孩兒敢違大人之命。」霍公道:「我 兒,你說的話,雖是有理,但君子守紀,智者變遷。這邵生因權奸當國,要害他全家 性命,所以不得已改頭換面,屈曲依人,也是沒奈何做的,休為狗偷之輩。且你冰玉 清潔,志凜寒霜,誰人不曉得?今日作合,何用嫌疑。若說到我身後之事,不思新婚 ,雖是你的孝思,也須想我只生你一個,並無兄弟,要看你成就終身之事,方才放心 。你今日在我眼裡從了邵郎,可謂倡隨得人,我就死也得瞑目。」 春暉低首無言,走了進去。文新辭霍公道:「小姪蒙老恩伯厚情,非不感荷。但小姪 雙親久違,且在觸藩之日,不告而娶,益深不幸,還求老恩伯再擇高門為妥。」霍公 笑道:「賢姪不須謙遜,我和你今日兩家俱值患難之秋,不必拘拘禮節。成親之後, 且慢更改面目,私盡夫婦之道,陽仍姊妹之稱,少不得老夫歸天之後,候旨定奪家屬 ,那時有事無事,賢婿相時度勢而行。」 說話之間,漸漸日墜西山。霍公催促夫人代女兒妝束,讓後艙房與她做了新婚,自己 移房來中艙鋪下。吉時將近,點上兩支高炬,小桃擁簇小姐出來。此時文新也換了霍 公的青圓領公服。兩個新人,燈光之下,照耀如天仙相似。先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 之位,然後拜了霍公夫婦,雙雙攜手同入洞房。小桃自己擺下那桌酒在後艙。文新換 去公服,入席飲酒,雖是相熟面孔,也未免裝腔作樣,只是略坐飲了幾杯,吃了些飯 。小桃收了酒菜,淨桌子,帶上門,就出去了。文新勾了春暉香肩,雙雙坐於牀沿上 。文新先脫了袍服來代春暉解衣,春暉再三推阻,被文新強按住,鬆了渾身上下紐扣 ,抱入衾中,又除了小衣。 春暉道:「奴此身總屬於君,但是我父母在患難之中,兒女無偷安之事,巫峽行雲, 請俟異日。」文新道:「小姐之言固是。只是夫婦乃百年之大事,一夕伊始,終身永 賴,若是今宵錯過了良時,反為不美。日間尊翁大人對小姐講的,難道小姐就忘記了 ?」春暉被纏不過,只得順從,行夫婦之禮,自不必說。若論文新完婚,此次是初出 茅廬第一功;而論徵進,乃是三出祁山。蓋前在玉娘,乃暗渡陳倉,此則明修棧道。 相抱睡去,不覺紅日已升。 二人起來,霍公將家事寫明細賬一幅,交與文新夫婦訖。下午便設一席酒,四人坐下 ,先對夫人說了幾句永別的話,又安慰夫婦,更喚老家人霍忠進來,吩咐善事主母與 小姐。遂命燒湯沐浴,換了衣服,寫就一道遺表,望北拜謝了朝廷,向南拜過了祖宗 ,然後開艙請校尉官進來相見。霍公道:「下官致仕在家,蒙聖恩下逮,待罪來此, 今呈上帝宣召老夫為天下都城隍之職,定與即夜丑時赴任,不及面見天子了。茲有遺 表一道,煩天使帶上,轉達天朝。老夫乏嗣,只此二女,老荊和婢子,一概感煩大人 垂青,就此永別。」那校尉聽了這話,恐怕他暗服毒尋死,倒用心防變,緊貼得霍公 坐船,伺候霍公動靜。 且說霍公自送了天使出去,遣開夫人小姐輩,靜坐前房。到得半夜,見車馬役從紛紛 來接,便閉眼上轎而去。老夫人和春暉、文新、小桃四人,聞得前艙一陣香氣逼人, 忙開後艙門來看,霍公端坐瞑目去了。大家號陶大哭起來,外面校尉官忙進來看驗, 見霍公這樣死法,不勝駭異。忙倒身下拜,就賠五十兩銀子,著地方官員買一具沙板 盛殮,又送二十兩銀子,為紙帛之費。即委地方官員照管老夫人,一隻船自星夜復命 去了。春暉和文新堂前盡哀,夜不解帶,伴著霍公的靈,過了四十九日外,盧杞標旨 倒下,家屬流徙廣東潮州府安置。老夫人望北謝恩,遂起身南來。 行到瓜州,文新與夫人商量道:「岳父之柩不便遠摯,不若暫寄此處山寺中,倘候有 歸來日期,帶回家中去,何如?」夫人與春暉道:「有理。」 當晚,船在金山腳下。上去對寺僧說了,送了三十金謝儀,又蒙眾僧做了一夜功德, 抬放在一間絕淨的房裡。三人一齊拜辭霍公神位,痛哭一場。文新又感霍公情誼,題 詩一首,寫在壁上。隨即開船。行了兩月餘,才到潮州府。便著霍忠去租房屋居住。 霍忠去了半日,來回復道:「租得一所房屋,是一個大鄉宦的房子,十分潔淨,且又 傢伙齊備。」夫人歡喜,即叫三乘轎子到那裡去住。見是三間房子,庭邊栽有數株綠 竹,後面一個荷花池,北窗相映,清香鬱人。老夫人做房在東邊,小桃橫一榻相伴, 文新與春暉做房在西邊。是夜文新久曠之後,意欲求春暉一敘芳情,春暉正言拒道: 「男女之欲,人孰無之?但妾身花燭之夜,一赴陽台,遂符熊夢,今已懷孕半載,豈 宜妄動。且讀書明理,須法天時。今大火流行,正人身真陽盡泄之時,應保身預養, 勿為情慾所傷。」文新見說得有理,亦不相強。 自此文新與春暉在潮州住下,心中卻甚念玉娘和翠樓,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獅吼時炎涼歷盡 鹿鳴日麗豔聯芳
話說嘉興知縣高成璧,居官清慎,斷事廉明,三年考諭,奉旨欽取進京。欲起身四五 日前,高公與夫人商議道:「前日收養這兩個孩子,幸俱長成聰慧,皆認你我為父母 ,竟不知另有個父母在哪裡。但收回之時,從未說破,黃家老夫人至今尚在睡夢裡, 我欲遣人去通消息,恐反起疑端。若不別而去,使彼不知二子下落,予心何忍?」夫 人道:「此亦何難。只令假說我家小姐久慕黃小姐妙才,要求寫把詩扇,吩咐婦人進 去,隨機應變,私對翠樓說之,使之放心,便可遠去。」高公道:「有理。」隨即差 一個家人,備下幾色禮物,送到黃府來。此時黃夫人染些微恙,不去起身,即命翠樓 接待,收了禮物,擺酒款待來賓。那婦人看見無人在旁,備細將老爺奶奶進京,要帶 兩個孩子去的意思,對翠樓說明白了。翠樓口雖不言明,心下十分感激那高公。玉娘 悄與翠樓斟酌過了,私寫下一封字,附寄孩兒,又回送許多玩物詩扇與高奶奶和小姐 。婦人謝別而去。從此玉娘翠樓,遂不下樓,供奉白衣大士,終朝禮佛看經。凡有來 說親,俱不應允。黃公夫婦見她才高,不能輕就,也不強她。直到二十四歲上,老夫 妻兩個要通她納婿,玉娘道:「必才如邵解元者方可,不然寧可終身不字。」再逼她 時,就要禿髮為尼起來。黃公只得停了此念,還差人四下通訪邵解元蹤跡。後來家人 回復黃公,說那解元合宅男女,隨同樂公棄官逃遁,已有令旨追究。黃公將此言,說 與女兒。玉娘道:「且再看幾年,有什麼消息。」自此黃公竟丟了這念,任玉娘決志 不提。 卻說高公進京,選了吏部給事中,便把盧杞奏了一本,就削職歸家,優遊林下。過了 幾年,他公子高曠年已十九,滿腹文章,此時帶回的兩個孩兒,也有十四歲了,胸羅 經史,筆走珠璣。是年三個學生,一齊入泮,一個喚作高邵才,一個喚作高邵學。親 友填門拜賀,高公十分歡喜。那日席上有個同年鄉紳武陵源,原任山西觀察,丁憂在 家。他曾見過二高的文字,是將來大人物,心下欲將季女瓊碧擇配高邵才為婿,就央 個庠友肖韶美達知高公。高公應允,要選吉日行聘。只有武公夫人藺氏,是個極不賢 的長舌婦,訪知高公是個窮官,不肯與他聯姻。因武公誇說女婿才貌,又藺氏有個親 弟蘭廉侯,從旁經口贊揚,因此藺氏勉強從了高公。送了聘來,回聘極其豐盛。不意 定親後一年,遇著荒年,高夫人程氏又患疾而亡,高公家業日漸陵替。武公雖時有所 贈,究竟坐吃山空,豈能長繼?武公見此光景,說請邵才來家讀書。藺氏見女婿雖生 得清秀,只是寒酸之氣逼人。初來二三月,也有三分禮貌相待,以後漸漸待慢起來。 武公又私下把些東西與女婿寄送高公,被藺氏得知,便與武公大鬧一場,遂十分厭起 高邵才來。這邵才生性又是極孝的,在制中通身布服,終日愁顏不改,又不茹葷,漸 漸黃瘦起來。凡是討茶飯時,藺氏口裡只說討去與病鬼吃。這些家人婦女,見主母輕 慢他,個個都學起樣來,當時也不叫相公,到人背地只喚他是小高,每每故意使他聽 見。只有武公到底敬他,見這個藺氏這般光景,心下著實不安,就要選擇吉日,把女 兒配合,使女婿有所依托。藺氏嚷道:「他家也是做官的,難道不知理數,六禮未修 ,如何就要做親?」 武公主意定了,也不顧藺氏嚷鬧,競選定九月十三日戍時合巹。藺氏將禮物不置,只 這隨常衣服,若平日有幾件好衣服,並那零星物件收好,又不許在正房屋裡住。武公 被鬧不過,只得把書館將就與他做臥房。到得吉夕臨拜堂時,藺氏又罵道:「瞎眼老 賊,好端端的女兒,編揀這樣窮鬼嫁他。我看他嘴臉不餓死就夠了,還要指望發跡。 」 三朝款待嬌客時,各親俱來相會。這藺氏的大女婿洪監生,是洪內翰的兒子,是百萬 之富的。二女婿是都堂呼延祿之子,叫作呼延升,文理欠通,竟買個舉人在身上。這 日來會親時,跟隨女婢,好不齊整。只有高邵才一貧如洗,寒氣逼人。二位阿姨晚上 ,到小妹房內看看,兩家有二十餘個丫環乳母輩,跟隨擁進。入房裡冷冷清清,不像 模樣,都掩口而笑,藺氏故意把些冷言嘲笑,瓊碧只是忍氣吞聲。原來藺氏是個小家 出身,性只愛奉承富貴,搬是非的人。大姊妹兩個都曉得做娘的性子,平日極力哄騙 母親。這瓊碧生性是個端貞的女子,比兩個姐姐多識幾個字,文理最通。一向姊妹們 是同面不同心的,所以今日同母親也三言兩語的譏笑,瓊碧心內暗暗叫苦。且喜夫婦 俱是少年美貌,男歡女愛,十分相得。高邵才雖新婚,而日夜書聲不輟,半夜方眠, 武公聽了,深自歎服。惟藺氏管待邵才,茶飯不得葷酒。無分上上下下,除了武公, 沒一個不怠慢他。過了半年,不知受了許多不堪光景。 一日是二月十二日,乃武公五十歲的誕辰,親戚都來拜賀。洪家呼延家送的是彩緞金 爵,約有二十餘色,高家不過是燭面鞋襪之類。藺氏故意把大女婿、二女婿、三女婿 之禮物,擺在桌上,逐樣指明是某家的,與眾人看來看去,要使高邵才夫婦沒趣。晚 上酒席散後,大家進來拜謝。這洪呼二家面前,也有斟茶獻酒的,也有掇湯伺候的, 惟有高邵才撤出半邊,無人理他。種種炎涼勢利,只為藺氏做了這樣子,下人便奉迎 主母之意,順風使來,不怕高邵才夫妻二人志氣輟了。一日高邵才發個念頭,要到長 安去走一遭,或者博得功名到手,破破勢利閒氣。夫婦到高公處,將岳家事情細細述 與高邵學聽了,兄弟兩個抱頭大哭一場。高公聽見,不知為什麼緣故,私下去問高邵 學道:「你哥子回家,何故悲慘?」邵學就把哥子的話,轉達父親。 高公歎道:「這也是命之所招,只索忍耐罷了。雖今年秋場在即,娃子家六七里路, 從未出門的,如何好去得。」遂喚邵才到面前來勸慰他。邵才落了幾點淚,跪下告道 :「孩兒不孝,不能侍養父親,志欲遠遊。」還未說完下句,只見外面傳個帖兒進來 ,說有福建來爺到。高公看時,寫是寅年弟來之安拜高同年的。進士出迎,相敘寒溫 ,促膝談心。原來這來公是福建汀州人,高公同年進士,又同在吏部觀政,與高公意 氣相投。原任刑部左給事中,今服滿進京,特來相謁,匆匆就要開船。當下高公留他 便飯,三個公子都出來相陪。那來公自目不轉睛,把年姪只管看,對高公稱贊道:「 如何老年兄,有這般好令郎。」高公謙遜了幾句,直談到晚,高公便留來公宿在家下 。邵才對高公道:「來年叔此去是直到京的,孩兒不如附了他船去,還趕得及秋試, 到彼時只圖個進場之策便了。」高公道:「若得趕這個方便,我便十分放心。」高公 隨將此意說於來公。來公喜道:「這是妙極的事,盤費都在小弟身上,不須年兄費心 。」高公稱謝。 夜深即寢,邵才隨父親到裡面來。只見高公取一個拜匣在面前,喚二子過來說道:「 我兒,你聽我說,你二人是我螟蛉之子,你還有嫡親父母。今我說明白與你聽,你須 博得功名到手,圖得一家骨肉完聚方好。」便將他父親避難根由,與那母親守志不字 之始末,細說一遍。然後開匣取出一本雪梅集來道:「這便是你父親從前的制做。」 又取出一個小封套來,有字兩封。又道:「這是你親母的手跡。」二子接了,跪了拜 謝道:「蒙父親撫養成人,孩兒一向未知就裡,今日方曉來歷。」高公道:「你二人 只要功名早就,快快訪你父親的蹤跡要緊。」挽了他二人起來,高公吩附邵才道:「 你今可去向媳婦說知明日要去的事,也好打疊行囊,收拾些路費,省得明日起身時, 匆匆不及。」 邵才領命,連夜歸去,對瓊碧說了。瓊碧料阻他不住,自聽他去,夫妻二人說了一夜 話。天明起來,瓊碧收拾她釵細之類,約有五十餘,付與丈夫,叫他變賣為途中之費。 邵才又叮嚀,不要與丈母說明,在房中點檢停當了行囊,就去書房裡拜別,武公錯愕問 道:「賢婿為何忽想遠遊?」部才推辭對曰:「承家嚴之命,送來年叔上京,不久就 回。」說罷,拜辭武公要行。武公在拜匣內取出白銀三十兩,贈為路費。邵才收了, 別過武公,又對瓊碧說幾句心腹話,忍淚拭眼,叫人挑了行李歸到家裡。高公見邵才
來,便問:「行李可曾修齊備了麼?」邵才指一指道:「我已叫人挑進來了。」便拜 辭父親,且又到母親靈前拜過了。然後兄弟拜別,將那本雪梅集,上下分開得兩本, 各執一卷在身,又將母親寫的字,也帶一幅在身邊。一路同來公設個計策,認他是父 子,隨任觀場。交禮二部都批准了。高邵才因改作來邵才,入試中式第五名。好不得 意,感激來公不盡。到十月初各省解到鄉試錄,來邵才把江南試錄一看,方曉得高邵 學中第九名,高曠中十二名,兩個兄弟僅登鄉榜,那來公老大喜之不勝。 一日有個同年樂志彬來拜,見桌上半本雪梅集,便問道:「年兄這集從何而來?」邵 才答道:「偶從一處得來,年兄曾會此人否?」樂志彬道:「可惜好個風流解元,一 別十五秋,如今不知飄流何處。」來邵才忙問道:「年兄何處相會,他又何年相別? 致叩始末。」樂志彬就把邵十州始末細細說了一遍。今等邵十州被李道人神風吹去一 十五年,未知下落。今盧杞已遭貶死,朝廷盡救那為盧杞貶降官員,前月初十日已奉 有司貢衙取出一折紙來,看卻開得明白: 都御史馮之吉,起用吏部左侍郎。 左春坊歐陽漸,起用國子監祭酒。 兵部尚書霍達贈少師,蔭一子。 吏部給事中高成璧,起用太常寺正卿。 淮安知府樂為菁,起用嘉興道御史。 龍城知縣鬱有道,起用嘉興府知府。 錦衣衛都指揮費而隱,起復原官。 錦衣衛千戶陸尚質,起復原官。 解元邵十州准復會試。 高邵才看罷,樂志彬道:「盧賊時無辜受害的官員共九十七名,只此人員,是因邵老 叔連累的,今盡行升轉。詔到之日,即期赴任。家看此時,想已到越矣。」 邵才問道:「年兄為何不在本省鄉試,卻在北場入闈?」 樂志彬道:「小弟隨家嚴同邵老叔避難江右一十五年,至今年正月李道人來說,夜觀 星象,妖氣盡消,文星獨顯,諸公可以出頭。故此邵老叔自同李道入從吳越一路尋他 令郎去了。家君同小弟到淮安駐足,打發小弟進京觀望,就援例人場,故得附驥尾來 。」 邵才肚裡已是明白,邵卞嘉是我親祖,已有信在吳越了,但不知父親在何處,心下躊 躇。樂志彬道:「年兄何用費思。」來邵才道:「小弟是邵氏至戚,急切不得去見他 ,所以沉思。」樂志彬道:「今聖思准十州會試,他明年自然來京會試,那時就可相 會了。」來邵才道:「此言有理。」只得安心住在長安,待會試過了,尋取父親。未 知得見他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訪親闈誤入花宮 落火坑狂淫禪院
再說霍夫人自居潮州府後,到十月中,春暉生下個男兒來,大家歡喜,取名小春。過 了五年,文新因想父母,心中如割,又思玉娘與翠樓音信不通,未知光景如何,豈不 耽誤她們青春少年。一日對夫人和春暉商量,要悄到江右吳越一路尋訪父母消息,便 道看看岳父靈樞,兼候一候玉娘翠樓。霍夫人久有此意,未曾說出,今見文新話及, 與女兒皆道去走一遭。擇了吉日,把八十金買了些藥材,打扮個小客商模樣,辭了夫 人小姐,春暉就寫書寄候玉娘。文新搭了小船,曉行夜宿,不只一月,已到南昌,把 藥貨上了客店。次日文新偶閒步行,有三里之地,望見一個殿宇甚大,蒼松古柏,環 繞茂密。文新乃自忖道:「這等境界,必是清修之地方,何不進去隨喜一番?」行到 寺門,只見上面題著青蓮寶岸四大字。又行到第二重門,正門關鎖,旁邊一個小門半 掩。推開進去,是一個大雄寶殿,上到殿中,便倒身禮拜。起來閒步,忽見一個小僧 出來,張了一張,走進去了,俄頃間又是兩個出來探一探,又縮過去。不一時走出個 中年的來,向文新問訊道:「尊官他鄉何處,何事降臨小庵?」文新方曉得是個女兒 庵,答道:「小生從東粵到此,偶然信步行來,不知是女菩薩修行所。」那尼道:「 原是遠方檀越,請進裡面隨善奉茶。」』文新謙道:「不消,怎當此。」尼固請,只 得隨她進來。入了小角門,轉彎抹角,方到一深院,收拾得十分整齊,鋪設之類,色 色皆精。又見兩個少年尼姑出來問訊,請坐。一個十五六歲女童,獻上四盞茶來。茶 罷,文新起身告辭。中年尼姑道:「尊官到此,尚未奉齋,如何就要告辭?」文新道 :「小生敝寓甚遠,有三四里路,還是早去為便。」那尼道:「貴寓雖遠,再坐一刻 也不妨。」 文新看這些尼姑,個個妖豔,眼色撩人,覺得不像個正經出家人,決意要辭出去,怎 奈這些尼姑,你一句,她一句,甜言美語,再三相勸。文新只是默默不出一言,卻自 去觀玩。那壁上聯軸,皆是名人書畫,色色可人,迷眩心目。信步行來,轉過廊下, 別入一室。文新舉目一看,見錦幕四圍,沉檀撲鼻,書畫古玩,羅列滿目,種種富麗 ,皆人世罕見之珍,無價之寶。轉眼一張,又見那邊壁上掛一古琴,外鑲黌餘二字。 文新暗想,此琴材質非凡,但未知其音調何如耳。這些女尼隨後,跟隨文新遊玩至此 ,見其光景,似不像留他得住的,口中吟出二句歌詞云:無計留春住,東風利如刀。 其意蓋以為她有心要留文新,而文新無意留住也。文新轉身便問道:「女菩薩口中說 什麼,想是已耽吟詠否?」這些尼姑便齊聲應適:「相公何輕眼覷人至此,我輩雖係 空門賤質,實是宮室名姝,性耽黃台青燈,故長損塵念而入空門耳。今見相公風流俊 雅,滿腹牢騷,故不愧羞恥,竊欲領教於萬一。」文新意尚未決。這尼姑雖非淫邪之 徒,然專好與文人談論,今文新出口不凡,知必為才子無疑,決意欲留他,便心生一 計來,假說:「相公來了半日,想腹中已饑,待小尼去伺一味中吃的點心來,請相公 。」便留兩個徒弟相陪,自己卻去廚下弄了一回。俄頃之間,掇得一盤糕來,請文新 吃的。文新不知是計,且又腹中果然饑來,況且糕味甚佳,一連吃了八九塊,便覺身 輕腳重,早已瞌睡在桌上。原來此糕乃秫米磨粉,燒酒拌勻,曬乾復浸,如此五六次 ,又和好奇花及許多熱物在內。今日文新正墜其計。當下見文新昏迷不醒,眾尼便扶 文新人內室,到牀上睡好,又留徒弟服侍文新,自去摘下一壺熱茶,以俟文新醒來口 渴要吃。及至漏下三鼓,文新方才慢慢醒來,口裡還說好醉好醉。開眼看時,見那燈 燭輝煌,眾尼伺立。起來穿好衣服,往外就走,急得這些尼姑趕上拉住,乃道:「三 更半夜,山門俱已落鎖,相公要何處去?」文新無可如何,只得暫住一宵,思量明日 回去罷了。晚上,諸尼爭相與文新快活,直弄到精疲力竭方罷。翌早文新未曾起來, 諸尼早備得芡寶茯苓糕,人參龍眼肉湯,掇到牀上,要與文新點心。文新俟用過早膳 ,便要謝別出去。眾尼齊道:「相公何性之急也,敝庵雖陋,絕好僻處山林,別成世 外,又無車馬塵紛,相公何不暫住幾天,一豁其胸衿,琴棋詩賦,儘可以消閒過日。 況我輩又欲請教一二。相公以為何如?」 文新被纏不過,暗想我命何蹇至此,今日才到此地,不意閒步遇此這般潑尼,真是無 計可施。急得目瞪口呆,欲要聲張起來,怎奈牆高插天,門深似海,非徒無益,恐及 致害。左思右想,無可脫身,忽然想起:「李虛老的秘囊裝在衣衿內,何不拆開來一 看,必有甚解救的方法。」推個解手,背地裡拆開來一看,呆了半晌。你道寫的是什 麼說話?卻寫道: 九年方脫蓮花岸 外另一紙,附那保元養氣秘術。 文新看完暗想:「李虛者既知得有今日之難,何不預先替我說明,免遭此厄,倒說九 年方脫此地。想是天數已定,罷了,罷了。急也無用。」只得安心住下,與這般尼姑 分韻賦詩,彈琴唱和,恣情大戰。在庵一月有餘,個個通名道姓,方知老尼法號幻如 ,徒弟松風,水月,閒雲三人,此外服侍的女童老姥未知其數。 一日見了一個女童,手掇一個盒子進來,對幻如道:「師太命我拜上師父,因聞得近 日得了一個仙客,未及奉賀。今先送一盒點心在這裡,少頃還要屈師父與幾位師兄相 同過去,隨喜一番。」幻如答道:「曉得了,我即刻來。」這個女童應聲自去了。少 頃又有一個女童卷發的,來清道:「師太等候已久,即同仙客一齊去罷。」 幻如對文新說了來意。文新說:「知道了。」即與幻如攜手同行。走了一會兒,方進 小門,又行幾步,過一小橋,終是佛殿。入了佛殿,就有老尼姑出來相迎接,隨後又 有四五個不削髮的少年美婦,一齊接見,迎入裡面,分賓主坐定。文新就問師父的法 號,那老尼答道:「老身賤字真空。」指下坐五人:「皆是愚徒,名閒如,寂如,空 如,靜如,皎如,皆是閥閱名家,在此修行,一向凡心不動,念道甚深。昨日聞說幻 如師兄接住仙客,那後生輩聞及仙客出風入雅,絕妙詩才,各自見獵心喜,不揣固陋 ,欲班門弄斧,未知相公其肯賜數否?」文新謙言:「作才諭劣,何足當品題。」彼 此閒談一番,便欲奉杯入席。俟坐已定,輪流把盞,猜拳行令飲酒。文新見那末坐一 美婦,年可十五六,生得分外秀媚。詢其道號,知為皎如,此人乃才高道韞,出口成 吟。文新見她,加敬十分,她亦十分敬愛文新。言談之際,不覺紅日西沉,杯盤狼藉 ,各自起位閒步。少頃女童獻上香茶,文新吃了幾杯,女童提燈引文新往睡。真空先 拉了文新,走到牀前,脫得精赤,倒在榻上,把雙腳豎起。文新便跨上去,放出本事 ,極力抽添。然後眾尼一一與文新歡娛,五人中,皎如生得秀媚,文新就拉她同睡。 文新住此,可是數十餘天,自此真空幻如互為賓主,若非東院排筵,即是西庵設宴。 日復一日,光陰迅速,文新住此,不覺有九年矣。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七回 老封君觀詩憶子 小公子得意回鄉
卻說邵卞嘉和樂與人匿跡於施宏德之家,春去夏來,秋還冬往,轉盼之間,過了十四 年。到十五年春,正月初旬,李虛齋來望他,一見面便稱賀喜,說:「貧道夜視天象 ,奎光柄於紫微之間,應賢人得志之秋,僉壬消志之日,二公俱可以出頭矣。」當下 就請他離了地窖,在廳上來坐。李虛齋對樂公道:「賢喬梓氣色煥發,秋間並有佳音 ,即今當往貴省一看家園,星夜作速進京,明公准於淮陰一路伺候綸音,今可即先北 上,功名垂手可得。」賀道:「同邵卞老游吳越間,訪有二兄消息,冬盡春初,或者 得晤明公子越地,也未可知。」遂選吉日與施宏德設祖帳於郊外,痛飲一番,灑淚分 別。樂公往福建,到家數日,便同樂志彬北上,同家小在維揚居住,打發公子入京援 例進場。到十月中,已知志彬中了,自己遂授嘉興兵備道,竟領憑赴任不提。 卻說邵卞嘉遂令家人陸懋,星夜往長安,探望家鄉如何光景,就進京打聽朝事如何。 陸懋領命進京去了。那邵卞嘉同李虛齋見風和日暖,遂乘船遊覽江山之勝。船到金山 ,見夕陽西下,新月東升,兩人遂登山投宿僧房。次日遍遊禪院,見一精舍,封固甚 密,詢諸寺僧,虛白道:「此乃霍尚書停櫬在內。」 卞嘉失驚問道:「是幾時寄頓在此?」虛白道:「是十四年前,有位老夫人,同兩位 小姐舟過此地。聞說是什麼降貶的家屬,居往廣東去,因此種因,在這間房寄頓此柩 。不意一去數年,杳無音耗。可煞作怪,一向平安無事,近來兩三月間,裡面常聞吆 喝之聲。傍晚有不怕事的,在門向裡張探,見有烏紗紅袍的官兒,屋內侍從之人,擁 滿一堂。那人嚇壞了,回去大病一場。從此外面封固,等閒也不敢走進此屋左右。」 卞嘉道:「這就是為我受累的霍道翁了,決要開門一看。」虛白道:「相公不是戲耍 的,若沒甚緊要,不開也罷。」卞嘉笑道:「天大的事,有邵某在此,斷不遣累師父 。」虛白無奈,只得取鑰匙,交與卞嘉,自開門去了。卞嘉叫阿壽開了鎖,推門入去 ,見中間停著靈柩。一張小桌上供了靈位,寫著故兵部尚書道庵霍公神位,旁寫孝女 春暉,甥文新奉祀。卞嘉看了,先遜李虛齋過,然後倒身下拜道:不意長安分袂,遂 成隔世。皆邵某不才,遣累知己。倘九泉有知,能無怨恫。」遂叫阿壽渡江備辦祭筵 。又見壁上有詩一首: 蟾宮獨步正佳秋,忽際春風改跡游。 已撇椿萱魂欲斷,又虛琴瑟淚長流。 喜隨山佩乘東魯,憂接天恩下鳳州。 萬縷愁情誰似也,一江寒水向東流。 卞嘉讀完了,想詩中之意明明是十州口氣,細看字跡,亦與十州無異,又看牌位的字 ,也是他筆跡。心中暗想:「這字明明是我大郎的手跡,難道他就在霍公處棲身不成 。」少頃阿壽挑了一桌祭筵,擺在霍公神位前。卞嘉三行拜奠,淚如雨下,焚帛之後 ,收了祭筵,即同虛齋享了,又送白金五兩,與虛白為香燭之資,自回鎮江府不題。 卻說春暉小姐,自文新去後,過了一年,小春已長成七歲。春暉命霍忠置辦一色書籍 ,親自訓誨。才到十歲,五經皆通,取名霍繼祖,春暉自教他作文。一十二歲,已是 三場通透。一日,後門住的老園公走來時,對霍忠道:「俺家馮爺和夫人來望你家小 相公、老夫人哩。」霍忠忙入內報與夫人及小主人知道。你道這馮公是誰?就是那都 御史馮迪庵。他為邵卞嘉父子之事,盧杞把他同歐陽漸俱罷官而回。那年霍忠入城尋 寓時,偶然問著他管園的周老,稟知馮公。馮公也知道霍公為著邵卞嘉之事,有心要 照顧他,恰好有幾間空房在那裡,所以一說便允了。霍夫人迎進去,關好中堂,內外 隔絕,從無人見霍家內眷的面。馮公曉得霍家治家嚴肅,不好來動候,只常著人送些 盤盒進來。這幾年來忽聞讀書之聲,通夜不絕,心中十分詫異,差人訪問,卻曉得是 霍夫人外孫。令婿又不在家,聞說是霍小姐親自教子,一發奇異。故今日特來要認那 好讀書的學生,因同夫人來候。霍夫人當下讓霍繼祖迎接馮公人來,作揖看座,晉接 之儀,絲毫不失。馮公暗暗稱奇,坐定仔細把他一看,好個俊秀郎君,如王侯的一般 。又想這樣年紀,舉止中節,好學孜孜,但未識胸中如何,便欲試他一試。因是乍會 ,不好多講甚話,馮公略略問他家中之事。繼祖也只致謝馮公照拂之情。後又講些閒 話自別。馮夫人進內去,相會霍夫人春暉。彼此盤桓半日方歸。次日馮公差人送個通 家侍生的名帖來,請他便飯,就同他公子馮翊,出個題目,同試一試。卻是詞瀉江湘 、氣吞鬥牛。馮公看了,大加稱賞。嗣後常請他去會課。 到了庚子年,霍繼祖是十五歲。其年是科舉年,遂得進學,儒士科舉。進場高中是十 七名,馮翊中三十五名。赴過鹿鳴宴,回家拜見霍夫人,春暉喜之不勝。此時聞之大 赦,可以回家,馮公親送公子進京會試,就一路送霍家家眷回籍。自潮至越,不上兩 月已到嘉興府。霍夫人回到家裡,門閣不改,家業荒蕪。賴有霍公舊識等相助,並有 許多親戚,故一時黃公夫婦玉娘翠樓都同來探望。霍夫人命繼祖拜見姨公姨婆,黃公 驚問道:「此位何人?」霍夫人在簾內答道:「是小女春暉之子。」黃公又問:「甥 婿何人?」霍夫人道:「是長安解元邵十州。」黃公道:「何時做下這頭親事?」霍 夫人道:「根由甚長,容日細陳。」黃公又問:「文新如何不見?」霍夫人道:「亦 有緣故,總俟異日詳稟。」遂命繼祖在外相陪。這裡黃夫人和霍夫人相敘衷曲。玉娘 翠樓與春暉相見,哭了一場,忙問文新何往。春暉扯玉娘到半邊去,將父親舟中配合 ,到底生子,及要尋親別去,至今不知下落,並小春僥倖得中,細述一遍。就喚繼祖 進來拜見玉娘。繼祖朝上拜了四拜。春暉又命拜見翠樓,翠樓再三推遜:「沒有這理 。」春暉正色道:「我今三人總是姊妹,我之子即姐姐之子,姐姐若不以我之子為子 ,將視其父為何人耶?」翠樓見春暉說這話,方受了兩禮,把住繼祖,兩人相了又相 ,見他狀貌與文新無異,不覺觀此思彼,掉下兩行珠淚,引得春暉也淒然淚下。霍夫 人就請黃公陪馮公飲酒,留馮公一同住下。老姊妹兩人把手久別相敘,就把文新之事 說明,黃夫人不勝駭異。 次日黃公先回去。過了五六日,馮公催促起身會試。霍繼祖拜辭祖母親及玉娘等。春 暉把文新所作《雪梅三集》付與繼祖道:「此是你父親所作,你可帶往都中,一路訪 問長安邵解元十州,便是你父親,兩耳有穿痕為記的。」 繼祖拜受了,自一路同馮公子進京會試。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祁道尊攪穿欲海 舊解元再步蟾宮
不提霍繼組進京會試,再表文新陷在青蓮寶岸,不能脫身。到第九年八月初六日晚上 ,暗想李道人說有九年花債,今已及期,未知如何得脫火坑。正在沉思,那真空又備 了酒請文新與眾尼歡呼暢飲,忽聽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將進來,甚是厲害,慌得文新與 眾尼不知所措。正是:災從天降無處躲,變起蕭牆難預防。 看官若不厭煩,待小子自前至後,委曲說來,方知端的。原來這青蓮寶岸,向是藩封 的王府,屋宇弘深,真可藏垢納污。來出家的都是大戶人家失節的夫人小姐,弄出事 來,父母不忍置之死地,又礙著大家體面,不好看,便多與業資,借此藏身,仍舊宣 淫覓偶,往往引標緻男子進去,不弄到死,不放出來。這庵東西兩院,老幼尼姑,共 三十二人。六七年前,曾有個山西客人,來南昌生理,姓祁名五裳,帶個讀書兒子祁 逢來遊學。偶然閒步到青蓮庵來,望見殿上一個少年尼姑,接一個穿玄色的少年郎君 進去,好一會兒不見出來。祁逢疑心,坐在殿上觀望,直到日落,不見有人出來。及 至裡面門聲響,見是兩個老道婆捉了鑰匙出來關門,看見了祁逢,大聲喝道:「你這 人,這樣晚時在此張頭探腦,想是個賊人麼?」祁逢道:「我是在此閒玩。」道婆道 :「閒玩的事,該在青天白日,緣何到這時候?我欲叫起地方來拿到官司,打死你這 野賊。」祁逢被他罵了,遂步出山門。一路想道:「我明明見個人進去,如何到晚, 還不出來?若是尼姑的親戚,也沒有個後生男子漢,好住在尼姑庵裡的。其中必有蹊 蹺。明日早來窺看,若有什麼破綻來,好叫這些尼姑難受,得我老祁的手段。」 回寓宿了一夜,明日帶過家人,又到庵來。進得庵來走到殿上,不見有人行動。看那 昨日走進去的門兒,緊緊關著。祁逢兩人立在門口,尼姑便說道:「我這裡都是女僧 ,從沒有個男客進來。客官請尊便為美。」祁逢道:「我們不是要進去玩耍,是因為 昨日有個舍親,年才二十多歲,身穿直色綢道袍,頭帶萬字巾,到你裡面去,如今還 不見出來,我在此候他出來。喚他出來,說他家中有事等他哩。」 那尼姑聽了,滿面通紅勉強應道:「我這裡哪有人影在此。」又有一個標緻小尼姑出 來,問是何事。尼姑便把祁逢的話述了一遍。這小尼姑也漲紅了臉,說道:「有是有 這個人進來,只是立刻就出去了,不曾停步在此。」祁逢見兩人說兩樣話,料必有蹊 蹺,便大著膽要跨進門去。兩個尼姑慌了,抵死推住了門。一邊要推他出去,一邊要 強走進去,正在喧嚷,驚動了裡邊。走出五七個道姑來,幫著兩個,夾七夾八罵起來 ,就抬起磚角石頭打出來。祁逢忍住了氣,同家人回到寓中。過了四五日到城隍廟, 見帖一張紙寫道: 原任贛州府知府孫子玉,係山東青州人,任滿回家,偶過此地,有次子孫繩武,年二十 歲,頭戴萬字巾,身穿玄色道袍,面白無須,身隨一童,名盛美,年十四歲,面光而 白,身穿青布道袍,今十三日偶出閒步至今七日不知去向,四方君子有執信來報者, 謝銀三十兩,決不食言,招紙是實。 祁逢看罷,拍手稱奇,歸到下處,就把他前日庵中親見的事,並金招紙上的言語,對 眾人說了。眾人道:「雖此事有些巧合,但天下事,盡有極幻的,也不可執滯。況此 庵俱是鄉紳家眷在內出家,誰人敢去問她。」 一日,有個週六官從西關來看他父子,祁逢又把這話述與他聽。週六官笑道:「這事 也不為希罕。我那裡,西門曾家。二年前,有廣東賣藥材的客人,叫做文新,生的少 年美貌,投宿他店,次日往街上閒走,一去不回,至今三載,杳無蹤跡。」祁逢道: 「莫不是也被這些尼姑弄進去了?」 從此祁逢要等那庵中人,只是沒個乘隙,可以圖得。住了月餘,他父親討完賬目,收 拾回山西去了。這祁逢到家幾年間,中舉聯捷。在兵部做了半年主事,就升為江西南 昌兵備道,領憑赴任。正在鄉試及期,那典試工科洪大任是他同年。八月初二日,貢 院邊無故發起火,霎時間把貢院燒為白地。一時起造不及了,典試官會同撫按相議, 尋個公所,暫作貢院。祁道尊說:「青蓮寶岸裡廣大,可以借用。」各官俱道:「果 然可用。」才有此言,各鄉宦便寫書來討分上。撫按也有意徇情,怎奈祁道尊攛掇主 考,總不作準。尼姑忙了,央人送五百兩銀子討情,道尊又不肯受。尼姑只得去仕鄉 宦鄭閣部出來護法,指望彈壓。誰知那祁公是有性子的,見鄭相公說話侃侃,又見他 發告示掛在青蓮寶岸門首,觸了他怒,便同試官商量,點齊一百名營兵,將庵門前後 圍住,自率了巡捕官,與二十名家丁,打將進來。這些尼姑為了借庵之事,連日悶悶 不樂,恰好這日有了閣老護法,又有告示張掛,以為無事,正在那裡飲酒取樂。忽聽 得喊聲大振,不知何事,嚇得這般尼姑屁滾尿流,無處躲匿,都被獵著。那軍士齊發 聲喊,東尋西覓,兩房共搜出五個男人,連三十二個女人,牽在一處。祁公點明,封 鎖房間,帶一行男女到衙門裡來,立刻就審。兩個是同胞兄弟,福建人,為客商到此 。又兩個一大一小,就是前年所見那穿玄色的少年。祁公使問道:「你可是山東孫知 府的公子孫繩武,這小的喚作美盛麼?」兩個叩頭道:「正是。老爺如何曉得?」祁 公道:「我已知得久了。」又向一個少年道:「你可是文新麼?」文新也叩首道:「 小人正是。」 祁公道:「你是作什麼的?」文新道:「小人是讀書弱冠,也曾游庠過。不意八年前 偶然到庵,便被留住。今蒙老大人打開羅網,得見青天,實為再生之幸。」五人供詞 與文新不甚相遠。祁公喚眾尼呵道:「這五人說話是不差的麼。」眾尼俱叩首請罪。 祁公錄了口詞,命鎖在後堂,撥三十名快手看守。明日五鼓坐堂,喚四方總甲,著該 備喚三十二名鰥夫,無力娶妻的進衙來。總甲領命,不消兩個時辰俱喚至,總甲呈上 花名。祁公就喚齊三十二名女僧,用三十二張票,寫一個男名,配一個女名,寫完當 堂逐名點票領去成親。凡庵中所有細軟,皆聽眾尼自認,領去過活。這六十四個夫婦 ,一齊叩首拜謝去了。祁公喚兩個福建人,各賞十兩盤費,令他回鄉。又令書吏取三 十二兩程儀,送與孫公子,又差浪船一隻,直送到淮陽交界,孫公子拜謝去了。 祁公看文新相貌俊偉,自問道:「你說是個庠生,如今舉業還未得否?」文新道:「 還去勉強完善。」祁公便出題面試。文新拈起筆來,揮成一篇,呈上。祁公看了,字 字珠玉,言言錦繡。大家稱異道:「若據此作,像是發過的前輩,不是青衿的。」文 新尚未知盧杞亡過,只含糊地答應道:「不敢。」祁公也認他真是懷才未遇的秀土, 心中有意要援他觀場,就留宿在內堂。打聽去會典試官,先將尼姑之事細說了,然後 又對他說有個嫡姪在此,隨任讀書,要本處宗師補名送試。洪公應承了。祁公遂去拜 學院,將嫡姪祁文新做個隨任。求他補名送試。學院也允了。將青蓮寶岸改做貢院, 更期八月十五日頭場。三場考過,揭曉時,祁文新中了解元。報到祁公衙內,祁公大 喜。是夕與文新飲酒,文新即問朝事,方知盧杞已死,又蒙恩赦,才把自己真實履歷 對祁公說了。祁公驚駭不已。文新會過同袍,辭謝祁公,連夜到建昌。尋李虛齋處細 問,方曉得父母一向在施宏德家中,今同李虛齋一路反尋他去了。心下沒主張起來: 「不知父親往哪一處去尋我?我今到哪一處才會著父親?」忽又想道:「如今也是個 急難之處,一發把李虛齋老的字拆來看罷。」忙取出拆開,看時上寫著道: 可先到 京會試,不可有誤,切切。 文新看了,只得把尋父的念頭暫止住,連夜催船進京。行到京口,叫泊船在金山下, 起來看看霍公之柩。預備香帛,尋到舊處,叫當家虛白取鑰匙開門。虛白聞是新科解 元,就吩咐徒弟收拾果豆,然後來候。文新進去拜謁罷,痛哭一場。去看那壁上的詩 ,一塵不染,像是有人拂拭的。因問虛白道:「這壁上的詩句,曾有人見過麼?」 虛白道:「春間有二位居士到此,一姓李,一姓邵。說是霍爺的故舊,也曾祭過一番 ,看見壁詩句不住地鑑賞,歎息而去。」 文新聞知父親到此,不得相遇,又哭一場。虛白就請文新用果豆。文新送虛白茶金四 兩,遂登舟而去。欲知後事,待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冰山泮父子同登 彩絲牽夫妻重會
卻說祁文新別了虛白,渡過瓜州,直抵山東濟寧府,方登陸路僱了牲口,望河南進京 。一日,行到鎮上之時天色已晚,便去投宿客店。那店見封條上是會試解元,分外奉 承,就擇一間潔淨房子與文新宿歇。文新走到後面,因要解手,忽撞見一個穿油綠布 衫的先在東廁裡走出來。那人看了文新像似認得的,目不轉睛,把文新來看。文新見 了那人,也有些面熟,一時想不起來。及回到房裡面,看來人好似家人陸懋。就叫店 主人來,對他說:「你可去問那個客房裡,後面有個穿油綠衫的客人是何方人氏,姓 甚名誰?」店主忙進到後面來,恰好那人也走出來,一見店主便問道:「你可曉得方 才那位穿耳的相公姓氏麼?」店主道:「這位是江西解元,姓祁。他方才喚我到房中 去,叫我來問客人尊姓大名,居住何處。」那人聽了,自言自語道:「若說解元二字 是了,只是不姓邵,如何是我家相公?」一面說著,同主人走到文新房裡來,把文新 左看右看。文新也把他仔細一認,不覺問道:「你客人莫不是娃陸麼?」那人也問道 :「相公認得集賢村邵解元麼?」文新道:「這我便是。」那人聽說,倒身下拜道: 「小人就是陸懋。不知相公在這山下改妝失散,向在何處?如何改姓了祁文新,說是 江西解元?」文新喚他起來,把十五年前根由細細說了,就問他:「老相公、奶奶, 如今在何處?」陸懋也把家主一向事情說了:「我今打聽盧杞已死,合家遇赦無事, 要去報知老相公。不意到此,遇著相公。」兩個當晚合做一房,說了半夜話方睡。 明早,文新道:「我身邊正少一人服侍。你且隨我進京,待會試過了,同下來罷。」 遂帶陸懋望都進發。一日來到集賢村自家門首,只見塵封門戶,草滿階除,甚非昔日 光景。開門入去,陸懋打掃廳堂,鋪設椅桌。數日內,親戚朋友齊來接風賀喜。倏忽 過了殘年,到正月下旬進京尋寓,至三場考完揭曉時,文新中了二甲第一名。來邵才 是探花,高邵學、霍繼組,一在二甲,一在三甲。此時海賊倭寇攻破幾處州縣,皇上 急欲得個文武雙全,平伏東南地方。卻好見文新的策論有經濟之才,御筆親點江南浙 江、福建、廣東等處四省綜委將領總督軍務都察御史。賜上方劍一口。四品以上官員 ,請旨定奪,四品以下官員,先斬後奏。聖旨一下,立刻起行。文新得旨,面聖謝恩 ,不暇遍會同年。即日登程南下,遂帶了長班家人陸懋,逢驛乘馬。不一月間到了淮 上,即向淮安府討了一座大船,連夜行至瓜州。慌得文武官員忙來迎接。卻掛了迴避 牌,一概不見。泊舟金山下,上岸祭奠霍公靈柩。住持增出山門迎接,地方保甲挨擠 伺候。文新進去拜謁完了,將到方丈,只見一個道人綸巾羽扇,葛衣草履,昂然而入 ,大喊道:「有二兄別來得意?」嚇得這些衙役不知所措。文新舉目一看,見是李虛 齋,急急下堂迎接,就問:「家大人何在?」李虛齋道:「令尊令堂俱在鎮江府城內 居住。」文新聽罷,就攜手下船到鎮江來。不一時過了江,泊上岸,同虛齋尋到下店 處。文新進內拜見二親。十六年一別,今日父子重逢,且得高官,喜出望外。文新就 把十六年前情由,並生子改妝,細細說了一遍。合家夫婦聽了舉手加額道:「不惟富 貴,又且得孫,誠一生之大幸。」一家歡樂,自不必說。 次日行牌到嘉興府去,說本院不日按臨。自己乘一隻快船,連夜趕到嘉興府,同一個 承差私行。見城內城外官吏紛紛打探迎接新任都院,十州吩咐承差在城外等候。自己 入城趕到黃尚書門首,見舊時老門公在門口捉蝨。十州問道:「公公,你可曉得你家 小姐與翠樓兩個如今好否?」那老兒把他一看,見他一表非俗,不敢怠慢,便應道: 「好是好,只是小姐做了望門寡,立志要嫁邵解元,又無處尋那邵解元的蹤跡,如今 已三十一歲了,還同翠小姐二人苦守書樓,看經念佛。你何敢動問?」十州道:「我 是你府裡舊時文新的兄弟,故此問及。」那老兒聽了,罷了捉蝨,披起短衫,一把扯 住說道:「你真個是文新的兄弟麼?我家小姐正要問他信兒。我同你到霍夫人家去見 我家小姐。」十州驚問道:「哪個霍夫人?」老兒道:「就是我家小姐姨娘,流徙廣 東,舊年遇赦回來。一去十五年,不但一家無恙,更喜霍小姐生下一個郎君來,今年 才十五歲,中了進士。如今許多報祿人在家熱鬧哩!」十州聽了,曉得春暉已歸,小 春已中榜,狂喜出神,同老兒一齊奔到霍家來。到得他門,老門公跑去報信。此時夫 人已回去,單留玉娘翠樓與霍夫人春暉正在閣上閒坐。聽見黃家老兒來報此話,一齊 出來探望,先著霍忠出來問信。霍忠到廳上把十州一看,認得是文姑爺。十州把霍一 看,認是霍忠,便叫道:「霍忠,你可認得我麼?」霍忠聽了聲音,一發是了,便跪下 道:「相公就是文姑爺麼?」十州道:「正是。你快去報與夫人小姐知道,我要進來 相見。」霍忠甚喜,一路喊進來道:「夫人小姐快來迎接,文姑爺回來了。」夫人聽 了,歡喜自不必說,玉娘、翠樓、春暉三人聽了,這一喜無異死中得活,暗室得火。 大家跑到後堂來,吩咐霍忠快請進來。霍忠重到外廳請十州進去。十州進了裡面,先 拜見了霍夫人,後與玉娘、翠樓、春暉行禮畢,同進春暉閣上。春暉問道:「你那回 去尋公公婆婆往淮,在何處沉埋?」十州細述在江西青蓮岸內九年,多蒙祁道尊救出 ,改姓得中,及今授四省都察院情由說了一遍。春暉道:「若是這等說來,你與繼祖 兒是父子同榜,曾會過面來的了?」十州道:「我因是回來要緊,這些同年都不曾往 來。雖在曲江會酒半日,見一個少年姓霍的,還有一個姓高的,又一個姓來的。三個 俱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我意中十分羨他。不想,姓霍的就是我孩兒!俱未知我別後, 他如何就得中舉?」春暉把叫他自己讀書及馮公請他事情委曲說過,又微笑道:「你 如今還有一件喜事。你如今尚未知他哩。那姓高的是你何人?」十州說道:「不過同 年兄弟。」春暉道:「只怕不是你的兄弟。」十州驚問:「這話怎麼說?」春暉說: 「你去問玉姐姐、翠姐姐,她自曉得。今我要下閣去。」 十州扯玉娘、翠樓兩隻手,要問明白。玉娘將別至末年八月中,生下兒子。說到這話 就紅了臉,叫翠樓說。「你就說養了兩個兒子,被癡公子偷去,及高知縣保全兩個孩 兒,教養讀書,一名高邵才,一名邵學,同年入泮。今中的高邵學,便是我和你的骨 肉。」十州大喜道:「天下有這樣奇事!有高公這樣好人!」然高邵才不見,想是不 曾中。然中了邵學也是天大歡喜的了。玉娘道:「兩個孩兒是差不多見日生的,又是 一樣面孔,比不出你我。如今不知是我養的孩兒,是翠樓養的,實難比。」翠樓道: 「有何難比?我記得,小姐產下的腰間是有黑痣的;奴養的,腰間是無黑痣的。」玉 娘喜道:「你倒看得仔細,日後就易認明了。」就問十州道:「我和翠樓的終身事, 你如何對我父母說?」十州道:「這有何難?我明日就公坐察院了,少不得嘉興府官 員都要齊來恭謁,我就命樂道尊與鬱知府到尊翁處,待我選個吉日,乘龍便了。」玉 娘二人掩口而笑。須臾,擺上夜飯,大家開懷暢飲,直吃到夜深方才撤席,淨手去睡 。春暉牀在右間,玉娘兩人牀在左間。春暉欲讓十州先到玉娘那裡去,玉娘欲讓十州 先到春暉這邊來,彼此推遜一回。十州只得先在玉娘翠樓處敘了半夜,然後到春暉牀 上來。這一夜,四人如膠似漆,說長道短。天已微明,大家起身盤桓了一刻。十州吃 了早飯,別了夫人等,就出城來,到飯店上叫了承差韓孝,復入城來。行到察院,十 州直入後堂,看守的衙役不肯容他進去。韓孝喝道:「察院老爺在此,你們不得放肆 !」嚇得這些人魂不附體。韓孝他就把後堂門開了,替十州換了公服,先寫一面牌掛 出去,說本院即日行香。這許多官吏聞報按院已進衙門,嚇得魂飛魄散,急急風馬來 候。到得轅門見已掛著行香牌,許多官吏候院君出到學裡謁廟講經過了。 回至察院,眾官遞上謁帖。按君吩咐,單請樂爺、鬱爺相會。先是知府鬱有道,進謁 庭參過,就請到後堂。十州謝道:「當年在龍城時,家君蒙老世台大惠。次又以宅門 不幸,累世台林居數年。」鬱公理會不出,打恭道:「卑職並未惠太老先生,大人莫 不錯認了麼?」那按君笑道:「前年治龍城時,為五馬強盜一事,家君承世台數千金 之惠,難道忘記了?」鬱公道:「這事是長安邵卞老的事,大人何以知之!」按君笑 道:「名十州,號有二的就是小姪。」鬱公失驚問道:「大人是改姓高發的了?」按 君道:「是。」略問了幾句倭寇消息,便起身告辭去了。 按君又請樂道尊進,接住相緝道:「老年伯自京口一別,倏忽十六年,愚父子深感至 情,難以盡言。」樂公一時不認得按君就是邵十州,呆睜了眼把按君看。按君又道: 「焦山分袂之時,老年伯不記得改妝分散麼?」說道這話,樂爺仔細一看,又認兩耳 ,方說道:「你莫不是有二賢姪麼?」按君笑道:「小姪正是。」就把焦山別後情由 說了一遍,將今欲求老年伯與鬱公為冰人之意說了。樂公喜道:「這個在老夫身上, 明日就去效勞。」說罷,告辭出去。到了明日,約鬱知府同到黃府來。黃公出來迎接 進內,分賓主坐下。樂公就把十州求婚之事說知黃公。黃公道:「兩位公祖見教,自 當從命。但只小女有個緣故,立志不字,今已年逾三十。俟問過小女方敢復命。」樂 道尊道:「令愛立志不字,莫非為邵解元的緣故?」黃公道:「正是為此。」樂道尊 道:「晚生不是對長公也不敢說,這祁大人就是邵十州。他改姓了祁,如今又中了江 西解元。」把江西改妝始末復敘一番。黃公駭然大異,只得允諾擇日成親。玉娘、翠 樓重赴前盟,自不必說。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風流種愛友離官 英秀童捨身救主
且說霍繼祖同馮翊到京會試,名列傳臚,馮翊與高曠、樂志彬俱是二甲,曲江會宴後 ,連日相會。只有高曠、邵學才更有興,不意探花又是他親兄弟。撥選時霍繼相選江 西提學副使,馮翊選浙江仁和縣知縣,高邵學選江西饒州府理刑,惟高曠與樂志彬俱 在詞林中。邵才受翰林院編修,問他策中議論,與祁文新無異,俱得文武之口,龍心 大悅。所以祁文新特授為四省督師,後因四省遙遠,一人難以總理,故又授邵才為四 省監軍,參贊機務,與祁文新協同御倭。 旨下之日,邵才謝恩出都,帶一個書童富高,藏好寶敕,即日起行。心下思量:「未 曾尋見父親。且到吳越尋到祖父,或者父親在那裡,亦未可知!」因此星夜趕程,吩 咐富高:「若路上有人盤問,只說我是秀土,你稱我邵相公便了。」富高領諾。一日 ,來到高陵縣店家投宿,邵才偶然同富高到鎮上閒步。見一個酒店十分精雅,一個少 女窈窕在外當爐。來邵才一時眼裡火起,停住了腳,凝目看著。恰好有位官員走來, 你道是何人?原來是一位在朝的吏部文選司郎中。姓馬名成名,姚江人,今年才二十 五歲,最愛龍陽。若是遇著姑蘇子弟,不弄他上手,死也不肯放。他這時父死丁優在 家。一年前看中意了一個極美貌的小官人,乃是姚江縣里門子,心上愛慕他,就差幾 個家丁將那門子誘到家來,後來知縣著人訪他,只是不肯放出。知縣說,要申詳一本 ,說是守制之年,豈容胡為。虧了巡撫是他同年,竭力調停,又叫各官替他解紛,那 知縣礙上台份上,只得罷了。他竟就留這門子受用,愛為異寶,喚作秀郎,寸步不離 。今服滿進京,便服入巾,帶了秀郎也來閒步。方到酒店門首,他的風流眼尚未看見 旅店裡的佳人,卻早看見了看佳人的才子。見他風流俊雅,恰似子都再世,宋朝更生 。這馬吏部一片神魂吸在三十三天去了。 來邵才只看得店中女子有趣,回轉身來恰與馬吏部打個照面。馬成名更作揖下去問道 :「台兄何往?」來邵才見他飄然不凡,忙答禮道:「小弟從長安來,正要請教一言 。」指一指店中道:「此內似有文君,敢與兄暫解金貂,少談片刻如何?」來邵才就 同入店來。店主請到一間潔淨房中坐下,馬成名悄悄吩咐秀郎向店主說:「不拘銀數 ,但揀好的肴設擺來。」又吩咐道:「你可向相公管家,細細問他履歷。他若問我時 ,你只說姓成,是個青衿,不要說真話。」秀郎領命出去。他兩個對面坐下。馬成名 問道:「台兄大號,仙鄉何處?」邵才道:「小弟姓邵,名才,維揚人氏,因探親來 此,現將返舍。敢問長兄台號?」馬成名道:「弟姓馬,名成名,姚江人氏,意欲往 一個舍親,幸接龍光,三生有幸。」正話之間,忽見排下許多蔬菜,一壺酒,兩副杯 匙。成名起身一拱道:「旅舍莫具,略敬數杯,幸勿罪懷。」邵才道:「台駕後來, 此東還應小弟為主。」成名道:「正要相聚,容日相擾。」二人言語投機,觥酬交錯 ,彼此量好,飲酒有意,直飲至二更,邵才起身告辭。秀郎算還了錢,就問他借盞紗 燈,一齊送到邵才下處,方才相別。成名叮嚀道:「明早小弟尚欲一面,尚戴星而至 ,幸兄少待。」邵才唯唯。成名怏怏別過,恨不得一夜這就要同他睡在一起。回到寓 處,怏怏相思半夜。圭方初鳴,便爬起來洗面,忙忙收拾一副鋪陳,取二百兩金錢, 吩咐三個家人,先帶行裹進京,單叫秀郎拿了行囊,來到邵才店中。 邵才正在那裡淨面,看見成名進來,急忙相迎,請進坐下。見他帶了行具,卻不明白 ,就致謝道:「昨晚多蒙台惠,今朝正要到尊寓叩首承別,又承光顧,益增愧感。」 成名笑道:「荒內草草,有褻高賢,特來形影,兼趕陪一程。」邵才道:「怎麼好勞 長兄轉送?」成名道:「弟有敝相知住在維揚,趁此送兄之便,就去看他,一舉兩得 。」邵才聽說同行,亦甚歡喜。當下僱了四個牲口,並轡而行。盡夜敘談,似漆投膠 。凡到碼頭上,成名並不惜銀兩,廣置酒肴,羅列滿筵,連富高也受用不盡。行了半 月,二人已極相知。只是邵才都是說得正經言語,成名不好插得半句邪言。雖有時飲 酒或游,假作醉態,微言撩撥,怎奈邵才器度高雅,外溫而內防,隨你諺浪笑傲,終 是不亂。成名夜間雖有秀郎泄火,而一心一意卻在邵才身上,不覺面貌消殘,每每歡 笑之時,忽然長吁短歎。邵才意中驚駭,不知他有甚事當作此態。 一日,行至河南衛輝府。天色還早,成名懶倦,就上店歇了。邵才見他略有病恙,懶 與接談,就叫富高去買些果品下酒,自己赴外閒步。成名見他兩人不在,私對秀郎道 :「我的心事,諒你必曉得!」秀郎道:「老爺心事我便曉得也無用,畢竟邵相公曉 得才好。」成名笑道:「你有什麼法兒使邵相公曉得?」秀郎道:「我到有個法兒在 此。老爺,如公有三分病,當邵相公面便裝做八九分病起來,行路不移。那時就尋一 個空房安頓見日,我便將老爺的心事說與邵相公知。他若是心軟,念老爺這病恙,或 者肯屈從亦未可知;若是心硬不肯相認,索性絕他罷了。也省得老爺空害此相思痛, 把人悶殺了。」成名聽了歡喜起來,抬手肩長道:「我的知心人,這話講得妙。但是 你與邵相公兩情從未親洽,如何就好把我的心事對他說?不惟他不好招架,連你也難 開口。不若我棄你這個身子,先去抖他幾會,得他知你有情了,然後好乘間說我心事 。」秀郎面紅了一紅道:「羞人答答,叫我如何去勾引他?況且老爺心事未遂,倘他 日後不肯招架,可不枉勞了秀郎身子!」成名道:「癡童子,我為那邵相公把一個天 官都撥在半邊,萬一不得到手,相思病發,連他身也置之度外,何有與你?如今把你 當個香餌釣一釣,若釣得他來時,你便是個功臣,我築壇拜你便了。」說罷,便要屈 膝下去求他。唬得秀郎慌忙跪下攙住道:「老爺不要心慌,等我去做就是。」話猶未 了,只見邵才人來,隨後富高擺下果盒,來請成名入席。 成名道:「怎麼好相擾!」邵才道:「擾兄多矣,今日聊具數味,與兄清談片刻。」 成名因有了秀郎這句話在,心上也十分快樂,與邵才說說笑笑。吃到八九分田地,成 名自言自語道:「怎麼怎處?」邵才道:「兄有何難事?」成名道:「弟因這秀郎身 子,好好身上衣服,日日要熏香物,用之物時時要揩拭。弟素愛其潔淨,外出時,用 他抱足而睡。」邵才笑道:「這樣妙卷,台兄未必肯容他足之後睡。」成名也笑道: 「抱足外,弟亦與用他。但一時一刻也少不得他的。近來因抱此恙,夜晚偏喜獨睡。 叫他同尊使暫睡幾宿,他抵死不肯。情願著衣獨睡。弟想此炎天時刻,沒有蚊帳,如 何睡得?只得容他同睡。只是甚不宜,硬添了許多病,是此意情。」邵才笑道:「這 有何難。小弟生平是個坐懷不亂的,台兄若不中心,不妨暫諭尊寵在弟牀上睡罷,待 尊體寧健,再喚去便了。但兄台不放心耳!」成名笑道:「若邵兄這樣相諒,沐德多 矣。」就喚秀郎吩咐道:「我為身子不快,怕人合笑,我方才已求過邵相公,你今晚 可在相公牀上睡去,待我病好時,過來睡罷!」秀郎應聲「曉得」。 到了晚上,邵才上牀睡了,秀郎走到牀前,脫去衣服,便同邵才一頭睡下,身子背著 邵才,就懶懶睡去。邵才摸他身上十分光潤,一陣頭髮香氣,更覺可愛,心中便按捺 不住了。這邵才離家十月餘,慾火已盛,又見成名夜夜和秀郎同宿,原有二分熱眼, 今夕天降下這般便宜來,豈不動情麼!秀郎是為主人盡忠,有意來湊邵才,這睡法又 是極便的陣勢。邵才用些功夫就弄起來。秀郎是個老在行的,一時醒來,就用起逢迎 的功夫。邵才十分得意,摟定睡下。到得天亮,秀郎看住邵才微笑一笑,轉身去服侍 成名起來。又行了數日,到山東青州府。邵才倒受用過秀郎數夜,兩個情意相厚。這 成名因要圖邵才到手,倒舍個秀郎伴他。常對秀郎問訊,秀郎只是搖手。他性急起來 ,初時還是假病,然後漸是真病,來到府城歇下,發起寒熱來,一夜呻吟不絕。秀郎 、邵才都嚇壞了,一夜守在牀沿,明日就請太醫來調治。太醫道:「右脈心火肝火俱 熾,此乃裡鬱之病,恐非一兩劑可治,須要慢慢調理一二十日方可漸減。」取得藥來 ,成名又不肯吃,直到邵才親來勸他,勉強嚥下一口,隨又吐出。邵才摸他身上,如 同火炭一般作熱。秀郎見主人這樣光景,掉下淚來。邵才心上亦甚作急。一來聖旨在 身上任,二來因為成名待他甚厚,見這病來得甚重,恐有不測,難以為情。故此甚不 心安。到第二日,仍是這樣光景,不見減些。邵才坐在牀沿上,成名就坐在牀,挽了 他的手道:「小弟與兄高陵萍遇,便覺念念不忍驟別。不意無知二豎見侵,夢寐不寧 ,若有不幸,小弟上有高堂,下有妻子,望兄念一日之誼,稍垂顧怠,則弟雖死猶生 矣!」說罷,呼了口氣,流下淚來。邵才也不覺流淚說道:「長兄疥癬之疾,何足介 意,但寬心調理,自然痊癒。」成名遂合眼睡去。 邵才走出來,秀郎歎道:「好端端的天大富貴,沒有來由斷送在此。」邵才問道:「 秀郎,你怎麼說這話哩?」秀郎欲說不說兩三次。邵才道:「癡子,我和你家相公是 自家骨肉一般的,何事不可對我說!」秀郎道:「事已到此,我也不得不說了。我家 相公這病,是邵相公累他的。若有不幸,到閻羅天子面前,也放不得邵相公。」邵才 大驚道:「這是怎麼說?你快快的對我說個明白。」秀郎道:「相公若肯救他時,我 便說;若不肯救他,說也沒用。」邵才道:「呆子,你相公與我這樣交情,就是要我 替死也是願的。你可說來,我便依你。」秀郎道:「說來不是煩難的事。只怕說明了 時,又要失言。」邵才道:「我發個大誓你聽如何?」秀郎道:「若相公肯這樣,小 人方敢說出。」邵才只為一片真心靠友,便扯了秀郎到一個二郎神面前,跪下發誓: 「邵才今年十六歲,今有姚江成名是長安同來此地,忽發病症,服藥無效。據小童說 ,這病為某,某實未知。今若秀郎說出緣故,某願效力相救,雖赴水火,亦所不辭, 倘有背盟,神其用死。」發誓罷起來。本知秀郎說出緣故,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真為主曲意調情 偽踐盟薦賢自代
卻說邵才發誓罷,立刻要秀郎說明緣故。秀郎垂淚道:「我家相公有急務要進京去, 不意在高陵鎮上遇見了相公,想是前生少了相公孽債。那晚酒後回寓,一夜不曾合眼 ,私對我道:『我自幼會考結社,海內名士相通無數,再未有如邵相公這樣妙品。若 得朝夕,就是要我灑掃執御也是願的。』因此撇開正務,一路附驥而來。前日到河南 府又悄對我說道:『我著邵相公每每有顧盼之意,你可陪他幾夕。枕席之間,不可虛 了邵相公意思。』小人說,癡奴家主的事,只好服侍相公,如何服侍別人?主人又道 :『癡心奴,這邵相公是人中之瑞,就是要我服侍他也甘心,何況你的身子!』因此 那晚推個有病時,發作小人來邵相公牀上睡了。哎,邵相公你莫負了我主人之意。小 人雖是役賤,在主人身邊同食同眠,閒人也不容看小人一看。今日肯叫小人伴邵相公 睡,這是我主人生平沒有的事。相公若肯這般念及,救他一救便好。」邵才呆了半晌 道:「你主人好癡,難為你這般做。你說要我救他,卻是如何救得?」秀郎笑道:「 相公是個高明之士。何須細講!你看我主人捨命而至,不過為著相公。所以鍾情如此, 因相公是個剛正碩士。雖有私衷,不敢微露,以致茶裡飯裡、夢裡眼裡、行止坐臥, 只是在一個邵相公身上。即欲不病不可得也。邵相公,你難道猜不出我家主心事來麼 ?」說到這話,邵才面上都紅了不開口。秀郎便跪下道:「家主病原還有小人知得。 相公若不急救,再過幾日,定然斷送了。」邵才挽他道:「你且歸去商量罷。」二人 移步歸寓。秀郎走到牀前,將此言回復,成名歡喜點頭。邵才在外還踱來踱去,想了 半日,肚裡好笑道:「我又不是女子,他何處這般偏愛我?若不依他,又恐真送了性 命;若要從他,我是個詞林大臣,豈可淫污狎褻,乾這勾當?哎,我高邵才有甚孽, 今日偏遭甚難處的?」踱了數百遍,忽然思想道:「他性命要緊,我如今姑且哄他, 暫應承了,等他歡喜一番,倘或騙他好了,臨時用個金蟬脫殼之計便了。哎,成兄, 你為我不顧身子,哪知我是個翰林,藏頭露尾在此。我想你病人膏肓,也說不得。今 夜故在秀郎面前,許他佳期,待他病好了再作道理。」 打算已定,到得晚上,秀郎撒嬌弄那邵才,雲雨中間問道:「相公日間所言之事如何 ?」邵才道:「我與你相公皆是當代的人物,怎麼做這不可言之事?」秀郎笑道:「 呆相公,你原不曉得這樣事都是烏紗貴客,白面書生做的。你看如今子帶金袍叫老先 的,少時哪個不搭識幾個朋友。若是沒人相愛的,必定是缺唇瞽目,三家村的瘌痢哩 。」邵才也笑道:「若依你這說,你到是個尚書國志了。」秀郎道:「相公莫要取笑 ,我家相公的病,相公可急急救他。」邵才道:「如今我也沒奈何了,待他病好時, 完他心願罷。」秀郎道:「明日我把相公的話述與他聽,這自然包好。」 當夜,秀郎極力奉承,到明日起來,就將此話告於成名。成名喜甚,迸出一身冷汗, 便覺身子爽快些,這日就吃起兩碗粥。一天兩日,病就減了萬一,痊癒時節,身強健 旺,便打點精神,盼望佳期取樂。那知道邵才肚子裡好不煩愁,他見成名病勢已減, 萬一痊癒時節要踐約起來,叫我怎麼處? 一日偶同富高到府裡來,忽見前面二三十個胖頂大帽人,押了一個十三四歲俊童。生 得千般俊秀,萬種風流。邵才將他一看,雖是雙眉緊鎖,淚眼悲淒,卻如太真泣於馬 嵬,風流自在。後面又著許多人隨著,擁進府門去看,人人都說道:「可惜這樣好孩 子,兼一身好本事,卻叫他受太爺這板子。」邵才聽了便問道:「大人,方才這童子 是甚緣故?」那人道:「這也冤枉。敝府有個楊公子,他父親在蘇州做知縣,今年二 月在任所回來,見蘇州一小班內,有個旦角生得好,費了三百金討他回來,叫做輕綃 ,就是這個孩子,討到家中,因是懼內,私養在外,一般時時與他同宿,上下卻瞞鐵 桶相似房裡。誰知公子的舅爺秦仕卻是秦樞密的兒子,與楊公子平素不相睦,知他有 個歌童在外廂,就報與妹子,又添些惹氣的話,尋妹子說了。那妹子領幾個婦女,打 進書房,搜了輕綃出來,打了一頓。楊公子捨不得他,出來救護,夫妻反目了一場。 秦公子見妹子受氣,又去唆那父親到女婿家。看見女兒這般狼狽,大怒起來,捉這孩 子送到太爺處置他。這太爺是秦樞密的門生,平素是奉承樞密的,今日這孩子送進去 ,憑秦家人吩咐,要死便死,要活便活。可憐這孩子,不但面目絕好,而且曲子甚妙 。送他經過了太爺這棒時,定是凶多吉少。我們眾人所以為之歎息。」邵才道:「原 來是這個緣故!」心下又想道:「我今救了這孩子,倒有用處!」便叫富高火速取了 拜匣來。富高如飛而去,取拜盒復到府前,知府已坐堂投文了。 邵才借一家紙鋪裡,開出個紅單帖兒來,寫個侍生帖兒,用了圖書。又寫一張報條與 他,上寫著:「乙未探花,欽授四省參贊機務,兼理糧餉。奉敕協同御倭翰林院編修 來」,遞與富高,吩咐道:「你將這名帖上復李太爺,說這輕綃是家老爺家童,一向 流落在外,今老爺正要尋他回去,求老爺寬容,回謝。」富高曉得,拿了報條帖子, 忙忙趕進府堂。衙役見他有名帖報條,不敢阻擋。富高進去稟道:「家老爺有柬拜上 太爺。」將名帖與報條呈上。知府看了大驚,問道:「你家老爺何時到此?因何不曾 傳報?」富高道:「家老爺因皇命嚴迫,一路微服行來,只帶小的跟隨,所以無人知 道。方才來到府前,看見輕綃,原是家老爺家童,流落在外,正欲尋他,不期見解至 太爺堂下,不知犯著何事,特差小人來求老爺寬宥。故將此候帖來到致意,即當面謝 老爺。」知府聽了,事也不問,便向富高道:「既是老爺之人,即刻送上。你可多多 拜上你家老爺,我就來回拜。」富高謝了出來,陰陽生就問:「你老爺寓何處所?」 富高道:「在南門三板橋張家房子裡住。」說了就走出來回復邵才,叫他急回寓,恐 防太爺來拜。邵才聽了忙忙回寓。 卻說李知府吩咐備謁帖,打轎去拜。李爺又命衙役典衣店裡買套新鮮衣服,把輕綃通 身上下換個簇新,門官替他挽起時髻,打扮得十分齊整,隨著太爺的轎子竟到轅門來 。衙役先拿謁帖來,飛跑尋問到張姓的寓所。那張家見說太爺將至門首,只得回道: 「我這裡有成相公、邵相公,卻沒有什麼來爺。」那家帖人便嚷道:「方才來爺的管 家,在府裡說下處在你家,如何回說沒有?」此時邵才在裡聽得明白。只因他有一件 圓領無紗帽,已令富高拿幾分銀子,在戲箱裡賃一頂紗帽,富高正拿在手裡走來。陰 陽生見富高忙問道:「大叔,你家老爺哩?太爺特來相拜。」富高道:「我家老爺在 裡面,待我進去通報。」說罷就走入去。不期然李太爺下轎步入前堂,富高在裡面替 邵才穿起圓領,戴上烏紗,開了屏門步將出來。李太爺跪下道:「卑職不知大人駕到 ,有失遠迎,負罪良多。」邵才雙手扶住道:「小弟皇事彌艱,微服驅馳,不煩驛擾 ,又累賢府光顧。適聞小僕又荷垂宥,沐德匪淺。」行禮罷,相坐敘談。成名在內看 見謁帖上寫:「青州府知府李邦孝稟謁。」暗想:「這邵才是什麼人.李年兄如此是 恭?」遂走到屏後向外一張,見邵才烏紗藍袍,起花玉帶,大是駭異。秀郎托茶出來 。獻罷,李公把秀郎一看,忽然問道:「老大人,這位尊使是一向服役的?」邵才道 :「是契兄諱成名的童子,不是小弟的。」知府便問秀郎:「你家老爺是同來爺一齊 來的?」秀郎含糊答道:「是同來。」李知府道:「怎麼兩位老大人光臨敝治,並沒 人通報?卑職獲罪多矣!」邵才駭問道:「成名是賢府相契麼?」知府道:「就是卑 職同袍。這秀郎童子是服侍馬年翁,所以認得。」邵才暗想到:「他怎麼也改姓來混 我!」知府就叫禮房補個年弟的帖來,並拜馬翁,命秀郎傳進去。秀郎稟道:「家老 爺因路上抱病,在此調理,如今因和衣半眠,另日答拜老爺相會罷。」知府道:「你 且進去拜上老爺,若不得出來相會,我要到裡面來看候。」秀郎聽了,只得拿帖子入 內來。成名在屏風後聽了明白。料躲不過,只得叫秀郎到外面去賃頂紗帽圓領來。秀 郎答應,出來先對知府道:「家老爺拜上老爺,就整衣出來。」說罷,忙到外面,去 賃這二物。須臾都送進來穿戴了,步出堂前。李知府一見,笑臉相迎。二人是相知同 年,不容客話。茶罷,知府起身辭去。隨後一府官員都來恭賀。二人迎送完了,換衣 冠一套,相對好笑。成名見邵才身邊添了標緻童子,定睛一看,三魂六魄被他攝去了 。原來輕綃顏色身材比秀郎件件俊雅,故成名一見就著意了,便問道:「來兄,此人 何來?」邵才把遇見情由說了。成名笑道:「原來是這個緣故。若非此童,李公不來 拜兄,弟竟不曉得兄是個鼎甲。」邵才也笑道:「不為這童子,弟終不識兄是個前輩 。」彼此俱覺好笑。 當晚由太守送兩桌酒來,二人開懷暢飲。來邵才叫輕綃試歌一曲。輕綃就輕敲扇板歌 一詞曲: 皎月初斜金風起,瓊瑤馥鬱蘭亭高。契陽典起休拘束,越琴秦苗都發了。雙雙個人知 是諳,芳情脈脈無言。凴欄立,低聲喚,輕移玉捧金卮斟來釀醞。只這柔荑心已醉。 那堪更抱行云。若是別面時煩煩了。 輕綃歌罷,成名即擊節稱妙,賜以大爵,一飲而盡。又飲了一回,彼此酩酊,命童子 撤席。成名見左右無人,低笑向邵才道:「賤體已痊,不識兄台何時踐約?」邵才也 低低微笑應道:「今夜就有人來赴襄王約了。」成名就唱喏相謝笑道:「弟今醉了, 要先告辭。」邵才佯醉道:「弟也上牀了。」邵才悄悄對輕綃道:「我看你伶俐,將 來當重用你。如今我有句話對你說,不可說破。」輕綃道:「小人蒙老爺救了蚊命, 恩同再造,倘有所使,水火不辭。」邵才道:「你今晚悄悄到馬爺牀上去睡,任他戲 弄,你不要開口。」輕綃含羞答應了,忽然見秀郎服侍主人睡過來了。此時富高已睡 了。邵才同秀郎入房,回首看輕綃,把嘴扭一扭。他會意就走到成名牀前,爬上牀去 ,側身向外眠了。成名料是邵才來赴約,將手摸他身體光滑細膩,著興勃然,輕輕用 些工夫,直搗巢穴。輕綃是熟路的,弄有時辰,成名爽快之極,完了事低低問道:「 恩哥好麼?」輕綃不應。成名認是邵才害羞,摟定睡了。到天明,成名將他面兒一看 ,見是個輕綃。輕綃閉了眼微笑,成名也微微而笑。雖然不是邵才,情意比秀郎更多 幾分。 忽邵才推門進來道:「日色已高,兩位新人該起來了!」成名笑道:「好個適意 詞林!」邵才也笑道:「正好對饞臉的吏部。」大家大笑,輕綃紅了臉,披衣走出。 邵才問道:「此子何如?」成名道:「承兄惠我,是極妙的。」邵才道:「只為難以 報命,故覓童贈兄,今兄當恕弟矣!」成名道:「弟今亦不復相強,但將來弟與兄伯 勞飛燕,輕綃何歸?」邵才道:「弟專以此伸薄意,當送兄北行耳!」成名稱謝。吃了 早飯同去拜知府,並及各道。晚上領了府尊的酒,三鼓回寓,邵才道:「弟因皇事孔 迫,明日必欲南往,未知相晤何期,此心耿耿,奈何!」成名道:「兄此去不過幾月 ,掃平倭寇,凱歌到京,聚首亦未遠,弟欲以秀郎暫侍左右,使兄見彼即如見弟也。 俟兄復命之日,還見如何?」邵才道:「此誠所願,但割兄之愛,弟心何安?」成名 道:「弟恨微職在身,不能侍兄左右,豈吝一童?」邵才致謝。到明日收拾起程,說 聲「保重」,分袂而去。未知去後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探花郎露尾藏頭 勢利婆改弦易轍
卻說馬、來公彼此感情,依依分袂。馬成名自往北去。來邵才星夜趕到揚州,吩咐秀 郎、富高:「且莫說我做官。」此時高公起官入京,邵才就不到家,先望武公府。時 值武公不在家,一直走到書房裡來。瓊碧見丈夫回來,叫丫環送茶,低聲道:「相公 一別經年,想有些好處麼?」邵才向瓊碧耳邊將他改姓做官的事說了,又叮囑道:「 且莫作聲。看丈母勢利面孔如何?」瓊碧歡喜無限,便同邵才入內,進到後堂。先有 人報知藺氏道:「奶奶,高相公來了。」此時藺氏二女婿呼延升打死人,被屍主在按 院告下,批在刑理拘拿,合家躲在武公家裡。拿限的銀票出了三張在外,呼公子央分 上去,直許到七千金還不肯。中間人來說,定要補足一萬,方得免捉。那呼家雖富, 不過萬金家私,今日如何出得起?藺氏私下貼他三千,只留得七千之數,所以氣悶在 家。夫婦進去報知,藺氏氣上添氣,任憑他夫婦走到面前。邵才叫道:「阿母。」作 揖下去。藺氏見他葛布衣服,依舊模樣,也不敘一句寒溫,反說道:「你兩位兄弟高 發了,你還不見發,想是大器晚成!你丈人眼力不差。」遂冷笑一聲,往樓上去了。 恰好武公回來,聞知女婿已歸,遂入房來見。禮畢,武公問道:「賢婿在京起居如何 ?」邵才道:「賴岳父福庇,亦稍有遭際,侯少頃細陳。」武公命收拾便飯。藺氏在 樓上罵道:「好好一塊肉,與那個窮鬼吃!自他入門之後直鈍到如今。如今我二女兒 家遭這橫禍,我正受氣不過,又來見神見鬼,要水要湯。」邵才聽了,問武公道:「 呼延衿丈為甚事?」武公道:「是你姨父無故打死住屋的人,被告到按院處,批在理 刑,得萬金才妥。如今他夫婦兩個躲在我這裡,府縣差人在此提拿,攪得合家不安。 」藺氏聽了,在樓上罵道:「他兩個住在此,飯米都是自帶來的,破費你老殺才什麼 ?就是要用一萬,也是他自取來,料不像那窮鬼沒人養贍,雙雙對對住在這裡吃!」 氣得武公面如土色。邵才只是冷笑,遂有個主意在肚裡,對武公道:「愚甥一路同一 個朋友回來,卻是按院的親戚又是刑理的師長,現在舟中相等。我且出去會他一會來 說罷。」遂同武公舉步出外廳到自己房裡。邵才掩上房門,將改姓得中探花許多事情 細細述了。武公喜極。邵才又叮囑武公道:「愚甥因岳母一向相待光景,所以不就說 破,適才進見,仍是舊時面目。等愚甥把衿丈這事顯個手段與岳母看看,再說明白。 」武公笑道:「有理!」邵才出來,叫秀郎、富高悄悄吩咐道:「你可先打個報條到 按院衙門去,使他知道,並使本府各廳曉得,說來爺明日就要起身往浙,下處寓在武 爺家。」二人領諾而去。邵才轉身就向裡面進來,只見丫環走來說:「小姐請相公進 去。」邵才進房問小姐:「何事?」 原來是藺氏私叫瓊碧問他同下來的按院相知是真是假。邵才道:「我同來的朋友姓來 ,是新科探花,欽授江南福建、浙江、廣東等處剿寇監軍,揚州的官員俱寫腳色來見 他。我一路行來都虧這個朋友,今日請他一請才好。」是時,藺氏門外竊聽,叫個婦 人來說:「奶奶留相公,且慢出去,有話相商。」邵才道:「既是岳母有言,我稍停 片刻。」說罷,走到廳上和武公閒談。不一時,排出果點蔬菜,十分豐盛。武公疑心 道:「不知奶奶今日為何這等相待?」卻不曉得是藺氏聞邵才與按院相知,便關心到 二女婿的事,所以變了本來面目。 少頃,富高、秀郎回府,邵才命叩見武公。那兩個遂磕了頭立起來。武公道:「此便 是尊使麼?」邵才道:「正是。」富高在主耳邊不知回復了什麼,邵才吩咐道:「若 府縣來拜,你回他拜客未回,待第三次來,我方見他,有人問你,你不必說我就是來 爺。」 不一時,門上來人報:「刑廳老爺來拜。」富高出去答應說:「來爺在外拜客。」刑 廳去了,知府同知通判陸續來拜。富高出去答應,說來爺在外拜客,收了手本,照前 回復去了。武公家人來問富高,富高道:「來老爺是高相公的相知,今晚要這裡來。 」家人互相傳說,藺氏聞知,叫人來請高相公同老爺進去吃飯。翁婿二人到得房裡, 見擺下許多果盒,就是等親翁也不必這樣盛設。只見藺氏笑嘻嘻的對邵才道:「呼延 姐夫留你便飯。」那呼延升過來作揖,就送酒入席。方上四樣,外面傳說巡按老爺將 到門了。高邵才便叫富高進來說話,恰好富高手拿個通家寅弟的帖兒傳說:「許爺先 付名柬來動問來爺可曾到寓,若到了立刻就要來拜。」邵才對富高道:「你可照許爺 的寫法代我寫個名帖回復許爺,說來爺今晚戍時方到,明早相會罷。」富高應道「曉 得」,自出去了。呼延升問道:「這老爺今在何處?」邵才道:「老爺現今仍住在舟 中,弟約他今晚到此相見。」 飲到下午時分,邵才起身告辭,回到自己房中。方才坐定,只見藺氏走到他房內來, 後面跟著十四個使女,掇了十四隻皮箱進來。藺氏叫眾人放下皮箱,都令出去,拴上 門,手裡拿出一把鑰匙來,開出每箱藏銀五百兩,請女婿逐箱點明。邵才道:「這何 事?」藺氏笑道:「且點明了,我對你說。」邵才逐箱點明,足足七千之數。藺氏將 鑰匙交與邵才,遂說道:「你呼家衿丈晦氣的事,你丈人方才對你說過了,那理刑差 人來拿,曾許他七千金,只是不肯,他定要一萬。你想二姨家裡哪有許多銀子?」這 句話未說了,藺氏忽然眼中流淚,哭將起來。邵才安慰道:「岳母有話只說,且莫悲 傷。」藺氏含淚又道:「因他聽見你說同來老爺下來,與按院有來歷的,思量求遠莫 如求近,願將這七千銀子央你轉求那姓來的,說個分上,只要免得你衿丈無事,這皮 箱之物任你取去。呼家總不管他。你可看我老身面上,央這姓來的周旋個十分乾淨, 也是你的大陰德。」邵才道:「衿丈這事也是極難周旋的。但姓來的肯說,再無不妥 。只怕小婿這個嘴臉做事不來,岳母還是央別人去好。」藺氏聽這話有些刺心,胸中 有三分火氣,只是要為二女婿不得不忍耐,便含笑道:「你衿丈一向敬你,必是大器 ,所以今日一心托你。你不要推辭。」邵才道:「小婿是具窮鬼,一者恐謀事不妥, 這些下人又笑小高沒用;二者倘事做得妥時,衿丈看官府沒話說,懊悔用了許多銀子 ,也須請來當面議議才好。」原來呼延升押著銀子來時,立在門外,竊聽說到這話就 敲門進來。藺氏說道:來得正好。」呼延升道:「方才高衿丈之言,小弟在外字字聽 得。大家泰在至戚,衿丈何必多言。小弟只要事妥,這七千金無論是衿丈這等替小弟 效勞,就是衿丈自得,也是衿丈的本事,在小弟只有感激衿丈,哪有反悔之理?」邵 才道:「若衿兄這等見教,明日按君刑廳來拜時,小弟為衿丈講個盡情罷了。」呼延 升連連稱謝。外面又傳說,本府各官來過第二次了。藺氏聽了益加奉承邵才,當晚酒 肴之盛,生平未有。又袖一百兩銀子,私與瓊碧說,「你可拿與你丈夫使用。」當夜 吃到二鼓方散。黃昏時坐船到來,富高、秀郎叫人搬了許多行李上來。府裡差民壯守 衛一夜敲梆,熱鬧到曉。天明放銃吹打,傘夫執事色色整容。因他是監軍衙門,鎮守 武弁撥三百軍士來護衛。一開門時,先是按院來拜,然後道尊本府參謁。單是理刑不 准相見。武公家裡男婦們見邵才烏紗紫袍,迎送各官,個個駭異。各官見完,邵才就 叫瓊碧換了珠冠鳳襖,請武公夫婦,拜了四拜,即乘轎去答拜按院各官,只不肯面會 理刑。又到宅裡去拜母親靈柩,仍然回到武公家,此時武公家裡上下,人人都曉得探 花就是高邵才,嚇得平日這些輕慢他的家人,都來叩頭請罪。藺氏此時愈加奉承,在 瓊碧房中小姐長小姐短,諂顏阿諛。他看了又好笑,又過意不去。可見世上人情勢利 ,母女尚然如此,何況他人! 是日,按院請尤理刑登門相邀。因是三次不見他,心下憂疑,不知為著何事。青衣跪 門私送銀三百兩,與富高、秀郎討個門路。秀郎進來把生理刑的事稟知邵才。邵才道 :「銀子你二人拿去用便了,可私對他說,我老爺也沒有什麼事,只是入境之先聞得 有孝廉人命事,中間有人要索萬金。這舉人是老爺至親,只怕老爺就為此不樂意也未 可知。」富高、秀郎悄悄地把此話對理刑門子說知。理刑心下著急,曉得就是呼延升 的事,急忙回去叫原告來,這裡支兩百兩俸金與他,吩咐道:「你若要抵命,不但這 銀沒有,並連累你父親屍骸暴露,你也可忍?何況呼延升現今至親來翰林幫他,只怕 他爺也不便十分執法。我今賞你二百金,你可去埋葬息訟,倒是你終身受用。」那原 告聽了理刑之言有理,叩頭拜謝,計領銀子而去。 刑廳遂將原狀到按君處稟明,來公與呼家是親戚,就求按君勾銷了這狀子。仍到武公 家,叫人尋呼家人說明了他的用情處,方敢登門請見。邵才開門相會,理刑跪下道: 「司理無知,不知大人龍旌速奔,有失遠迎,知罪了。」邵才請起相謝道:「舍親事 垂蒙公祖照拂,佩德良多。」理刑又鞠躬,連稱「有罪」,茶罷辭去。 這呼延升感激不盡,到邵才房裡來致謝。藺氏見邵才說得分上極驗,把他當個菩薩相 待,因致謝極其周備。邵才見這花臉,又笑她,又鄙她:「若不是當初輕視我夫婦, 今日我將這銀子自然義不容辭,如何好受許多銀子!今日我將這銀子公用罷。」當晚 領了按君的酒,明日將所得之物,分散各郡窮民孤寡之人,歡聲載道。所餘一二千金 ,心上欲到吳越訪問祖父父母消息,忙忙攜了瓊碧別過武公夫婦,即時下船來到京口 ,訪問邵公。未知相遇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美奇逢骨肉團圓 立異績俘囚奏捷
卻說邵才訪問邵公所在,知他已往嘉興去了,遂晝夜趕至嘉興。暗想:「訪不得父親 消息,不好去見母親。我今先去拜樂年伯,或者他知公婆父母下落亦未可知。」遂寫 下一個年姪帖子去拜。樂為善連忙出迎,相見過了。邵才問道:「老年伯可知家祖行 蹤否?」樂為善道:「令祖是誰?」邵才道:「家祖姓邵,名卞嘉。」樂為善道:「 異哉!怎麼邵卞嘉就是你令祖?」邵才道:「小姪蒙義父高公撫養,愚兄弟得附令郎 驥尾。而生身之父是邵解元,名十州。」樂公道:「年姪姓來,又說高氏撫養,又說 十州是父親,崑玉又是何人?乞詳示明白。」邵才道:「小姪自襁褓時蒙青治邑侯高 公撫養,取名邵才,舍弟取名邵學,即同榜高邵學便是。小姪因同給諫來年叔入都稍 遲,不及鄉試,卻認作來公隨任之子觀場,故改姓來,不意聯捷。在都時曾將生身父 母告訴樂年兄。年兄說家君信杳,家祖尚同年伯避難江右,故先來叩候年伯。」樂公 聽了,大笑稱奇。問道:「年姪曉得貴袍祁文新是誰人?」邵才道:「祁年兄是江西 籍。小姪雖叨同榜,未曾相知。今姪奉旨而來,與他同寅,未知祁年兄此時按臨何地 ?」 樂公道:「此就是老年姪尊大人了。」邵才道:「怎麼祁年兄就是家大人了?敢問委 曲?」樂公把十州焦山改姓分別,匿身黃公府中,遇玉娘翠樓私訂婚姻,後又娶霍小 姐,生子霍繼祖亦是同榜。十州因要尋親陷於江西尼庵九載,幸遇祁道尊相救出來, 得中解元聯捷,前四月到此,重逢令祖,夫妻會合,俱往杭州赴任,昨日報至按臨錢 塘、仁和兩縣,督理戰船禦寇,說了一遍。邵才聽了,如夢初覺,喜得手舞足蹈,比 中探花時更勝十倍。就辭樂公,連夜往杭州不提。 卻說霍繼祖因選了江西提學,同高邵學、馮翊兩個年兄同路赴任,三人意氣相投。一 日行走到了一個寓所,霍繼祖把一本《雪梅二集》展玩,思念父親悵然不樂。這高邵 學因高公說明了父母緣故,一向無處找覓,把這半本《雪梅三集》常常展玩,見霍繼 祖這般光景,與己相似,因問霍年兄有甚心事常常不樂?繼祖道:「小弟因家君一別 十年,杳無音耗,所以不樂。」邵學道:「這般說來,年兄與小弟同病相憐了。」繼 祖愕然道:「高年伯現在長安,年兄何出此言?」邵學道:「這是小弟恩養之父。小 弟尚有親父,自襁褓失依至今十六載,無從訪問。每對家君手澤,不勝眷懷。」說罷 ,從拜盒內取出半本文集與繼祖看。繼祖展開一看,淒然淚下。邵學忙問道:「年兄 為何傷感?」繼祖道:「此手跡亦是家君筆,今弟睹物思人,愈深傷感。」也亦取出 《雪梅三集》與邵學看,邵學取來一對,筆跡真正無二。馮翊道:「高年兄,你先說 令尊翁的情節來看!」邵才道:「委曲小弟尚未十分曉得,大約君姓邵,諱十州,號 有二,長安未冠解元,潛蹤嘉興同家母黃氏之親霍氏避難遠去。此時高恩父在嘉興為 宰,契邵學兄弟歸了維揚,撫養教訓,致有今日。但父親同霍氏去後,迄今一十六載 ,蹤亦杳然!」繼祖聽了大駭道:「據年兄說,小弟與年兄親手足了!」邵學急問其 故。繼祖將父親去尋親不還說了一遍。邵學聽了不勝之喜,馮翊連連稱異。 不日,行到揚州。高邵學到家住了兩日,遂起身趕到嘉興府。霍繼祖留馮翊、邵學暫 住舟中。請馮爺、高爺速速來到,就吩咐備酒款待。見母親霍夫人,把父親回來,從 前委曲事情詳說與繼祖聽。繼祖聽了大喜,欲往,遂差人去舟請馮爺、高爺速速到來 。不一時,馮高兩乘橋到了。繼祖出來門外,候他下橋,便挽了邵學的手大喜叫道: 「哥哥,父親、公公都有下落了!」邵學忙問道:「今在何處?」繼祖道:「說來也 怪,那祁按君就是父親。」把霍夫人方才說的話述與邵學聽了,攜到中堂請霍夫人出 來相見。霍夫人把邵學一看:「甥女這兒子與我女兒的兒子,恰是一人一個貴子!」 忽門上人傳三張紅帖進來,說樂道尊來拜,吩咐要回會的。原來樂為善早堂時,驛中 報三位官員到,一個是提學,一個是理刑,一個是知縣。樂公看了報條,都是年姪, 兩個有二令郎,所以立刻就來拜。繼祖見了名帖,知是年伯,吩咐添了一桌酒,三人 出外迎接進來。樂為善因問兒子樂志彬起居,繼祖取出寄來家信送上。樂公拆開一看 ,謝了郵寄之勞,就把邵才前日尋父始末細說一遍。家人來稟酒席完備,繼祖就邀入 席。樂公也不推辭。入席各個次序坐了,你斟我酌,邵才把尋父的蹤跡一一敘出來聽 了。這高邵學方才曉得父母是這樣會合,自家兄弟是這般來歷。霍繼祖也明白了這些 事情。馮翊在旁聽了稱奇。四人直飲至三鼓,方才別去。次日二人同來拜謝樂公,繼 祖、邵學同到黃公府中拜見黃公夫人,回來拜辭霍夫人,下船往杭州不提。 再說邵十州自合巹之後,領了二位夫人按臨杭州。忽報倭寇從福建沿海而來,十州聞 報即委官吏收拾器械船隻,預備迎敵。又見京報朝廷差來探花協理軍情大事。不隔三 五六日,探事來報,說翰林來爺已到省了,各官俱迎接去了。不一時,外面堂鼓連響 ,不知為著什麼,十州慌忙出堂來問。只見巡察官進稟,說是新翰林來爺到門,說有 要緊事來見,現立儀門外。十州見無名帖,心中不解道:「方得上任,有什麼緊急公 務?」即傳諭請進,十州下階相迎。邵才趨到面前跪下道:「孩兒不孝,有失定省。 」十州大駭,扶他起來道:「年兄莫非錯認?」邵才道:「孩兒就是高邵才。」十州 會意,說道:「且進去細說。」邵才隨十州到堂上問道:「為何改來姓?」邵才道: 「孩兒因要京都鄉試,不料到京遲了,不及選舉。因認作來年伯的子姪,隨任觀場中 了,以此姓來。客入內拜見母親再行細稟。」十州大喜,同入後堂,先請卞嘉夫婦出 來拜見過了。卞嘉見這孫子與十州初無二樣,竟歡喜異常。又請玉娘、翠樓、春暉三 個一齊拜見罷。玉娘、翠樓兩個心中暗忖,不知邵才是誰養的。當下公孫父子上下列 坐,十州道:「我兒,你把一向蹤跡述與我聽。」邵才將自己人贅武家成親,到京聯 捷榮歸一段情由備細述了。個個歡喜無限。玉娘問:「媳婦何在?」邵才道:「現在 船裡。」十州便叫衙役速去請進衙來。 此時五月中,天氣炎熱。邵才討湯淨浴,在右首一間房裡解衣浴體。十州喚書童瓊林 過去服侍,隨吩咐:「你看大爺腰邊有黑痣沒有?」稍停一會,瓊林回復出來道:「 大爺腰下左右兩旁俱有黑痣。」十州笑道:「我曉得。」這瓊林做事當心,報與三位 奶奶。玉娘心下明白,是自己生的。及邵才整衣出來,外面傳報,接到舟中家小進來 了。邵才接進武氏,再請祖父祖母雙雙拜見。次又拜見十州夫婦。玉娘三人見了一對 少年夫妻,心內好不快話。當下排了筵席,吃到三鼓才罷。 到第三日,外面傳說有兩位小老爺到此。十州不解,命開門請進,自同邵才到後堂來 看。原是高邵學、霍繼祖在嘉興星夜趕到,留馮翊在舟中,他兩個就同到按院衙裡來 。一開門時,二人進步入來。邵才遠遠望見,便對十州道:「是邵學同霍家兄弟來了 。」十州音溢眉端,叫邵才迎他兩個,自己跑入裡面報與春暉知道。三人聽見喜出神 了,一步做二步奔到私衙門首,見邵才同邵學、繼祖一同走進私衙,十州與三位夫人 迎著。當下,邵學與繼祖兩個拜見一父三母,拜罷起來。邵學又另拜玉娘翠樓四拜, 繼祖另拜春暉四拜。十州喚邵才過來,指玉娘道:「此是你生身之母。」又喚邵學指 著翠樓道:「這是你生身之母。你兩人雖二母所生,先後不過五六天。時我同你霍氏 母親避難廣東,虧兩個母親迭相乳哺。後來家難相乘,煩高年伯挈歸撫養致有今日。 你須念母親守志之苦,並望你成人之意。」二人悚然聽命,就請祖父母來拜見。卞嘉 夫婦又見兩孫與邵才面顏酷肖,不勝喜異。又請武氏出來,二人拜見嫂嫂。從此邵才 是長,邵學是二,繼祖是三,雁行序定。合家大小都拜過三位小主人。 是日,一府官員都來拜賀送禮。漸漸傳到通省十二府,六十六個州縣,所近官員個個 聞祁按君父子同登金榜,誠世代少有之事,都來送禮致意。十州父子被這鄉紳同僚喜 慶筵席,整整吃了十餘日。遂打發邵學、繼祖赴任江西,留父親和家小於衙。自同李 虛齋、邵才三個總領兵官,王世祿統二千精銳,出巡寧波府。到下馬時,巡海的船一 連四五報進來,說大洋中一派篷如蟻簇而來,定是倭寇之船。十州傳請教李虛齋。虛 齋道:「兵到,一月前已知之矣。賢喬梓數應立此不世之功,獲財五百餘萬。主我行 時要傷大將一員,折兵三百四十人。當須出城紮營迎敵。」十州聽了半晌不語。李虛 齋道:「吾兄何事沉疑乎?」十州道:「適尊諭報將折兵之說,姪思吾貪建功,此三 百四十一人同事,而獨遭其慘,我心何忍!」虛齋道:「天道好生,人誰願死。但數 不可逃脫,雖欲救之亦無益。」十州跪下哀求道:「小姪為若輩屈膝,求仙翁曲為畫 策,去脫此難,姪願捐萬金,廣布福德。」李虛齋扶起道:「兄乃朝廷重臣,叫貧道 如何消受,但這事是天數定然,似難挽回。今吾兄可速出城,準備明日酉時迎敵,貧 道迎期救這些人便了。」十州大喜,點齊兵馬,出馬駐紮。此時寧波馬步軍有二千名 ,鎮守南海總兵華昌有三千名水師,定海等處防守,共三千名健卒。現候按君所調眾 軍隨按君去海八十里安營。 當夜,李虛齋排下五寨梅花營。十州和李虛齋駐中營總督前三營,邵才駐後營,管理 糧草,督後二營。吩咐明日一鼓造飯,二鼓披甲執兵,三鼓聽點。到明日辰時探子來 報說,探得賊兵大小戰船二十餘只,將進荻花港來。軍師傳令,所有海邊人馬盡行迴 避,讓寇入港,不必迎敵。這些守港將士,巴不得要躲此難,一聞此言,盡數回營。 此時三鼓已畢,李虛齋將一摺小紙遞與十州道:「此吾所云將卒姓名也。」又附耳說 ,「如此如此。」十州大喜,即忙傳令放炮開營,親點將士。十州白盔白袍銀鎧,邵 才銀盔緇袍烏鎧。十州照虛齋摺紙上逐名點去,頭一名主將江浩,其餘軍士或二十三 十,或數人,共三百四十人。眾將見主帥如此點法,不解其意。只見主將點完名,吩 咐江浩道:「你可領一隊人馬到港口迎敵,不得有誤。」江浩知倭寇厲害,廣東福建 整萬人馬,被他殺得寸草不留。今日卻叫他當頭陣,只點三百餘人,駭得魂不附體。 不敢回說不去,只得領令出來,都面面相覷,你推我推,不肯移動。忽然主帥喚入去 ,將旗鼓在案一拍道:「你這玩命的奴才,既承將令,尚敢徘徊顧盼!當按軍法。」 叫左右綁江浩出轅門梟首。邵才從旁邊告曰:「今日乃出兵吉日,若斬了將,恐軍心 不安。求大人寬恕。」十州姑念小將之言,江浩捆打四十送監,俟寇平治罪。餘兵三 百四十人,邵才請令各杖三十監候,另日發落。遣參將孟通領兵三千為左哨,游擊陸 彪領兵三千為右哨,總兵官孔王圭都督同知尚緒各領兵一千,為左右救應,邵才領兵 二千押後,自領兵二千為前隊。分撥已畢,遂從乾方開門進兵,離營五里布成八門金 鎖,按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面埋伏。傳令將士不許擅離左右,若帥字黃旗豎起,方許 追殺,不見旗豎起,只許搖旗擂鼓,以壯兵威,有擅動者斬。 傳令已畢,只見前面塵土大起,數隊倭賊蜂擁而來,看著吶喊逼近。眾賊見兵不來戰 ,又不迴避,一齊殺入陣來。忽然狂風大作,走石飛沙。這些賊寇不辨你我,但聞戰 鼓之聲,如千軍萬馬殺來。眾賊在黑暗中,把刀亂砍,自酉時殺至子時,數千倭寇自 相屠戮,只存八九百人。忽然風止雲散,出現一輪明月。我兵不折一人,倭寇屍橫遍 野。本營兵將見黃旗高標,遂奮勇廝殺。倭寇不敢來戰,忙望海邊奔走。我兵在後追 殺,又殺死了大半,其餘奔往兩隻船開去。眾將追至海邊,得船二十二隻。十州令: 「查。」船底俱是珊瑚瑪瑙珍珠琥珀之類,又得元寶三十餘錠,碎銀五十二桶,令軍 士扛回營寨。明天回府,查將卒不折一人。大賞三軍,歡聲震地,就把游擊江浩復還 原職,其餘三百四十人盡行釋放,仍賞一月銀米。遂遣人入京報捷,自回杭州。要知 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棄功名物外逍遙 喜團圓人間行樂
卻說邵十州剿倭大捷,起馬回杭,進了衙門謁見父母,到自己房裡與玉娘等攜手敘談 ,自不必說。次日,各官參謁慶賀,忙了幾日。 一日,十州同虛齋閒坐,卞嘉出來對十州道:「你今可遠巡各省,我回長安看看祖父 墳墓,再把田園故產算個長策。你的親戚都在江南,不若卜居於此。」十州拜受命訖 。李虛齋道:「貧道亦要回鄉,明年夏間等候台駕南來會晤。明日是個吉日,你我就 可起程。」卞嘉道:「甚好!」十州見父意已決,不好苦留,當晚備酒送行。 次日,卞嘉同虛齋一齊出門,虛齋往江西去,卞嘉往長安去。十州同邵才至二十里外 送父親,卞嘉令十州回去,遂領幾個老僕登程去了。十州同邵才回到衙門過數日,辭 了母親及三位夫人,同邵才出巡福建邵武汀州,直到廣東。是時倭寇已平,布些德政 ,人心悅服。巡到潮州,親到馮家。此時馮公全家在京,只有弟姪相見,邵十州厚贈 而去。又到了舊時住居,叫老園公來,賞他白金一百兩。巡遍了州縣,仍巡福建沿海 郡縣,凡 被難地方捐貲賑濟。又巡浙江溫台金嚴等郡,直到安徽池太並江北。及巡到淮揚二府 ,十州又到武公家拜望,深謝武公照拂邵才之情。藺氏喜得骨頭都輕了三四兩。只有 向日怠慢邵才的幾個焊奴,都逃走了。 一日,十州正要赴武公之酌,忽報高公升了浙江巡撫,高曠選了福建理刑,父子一齊 到家。邵才聞知回去相探,父子兄弟相見,十分喜悅。邵才把遇著父親的情節述與高 公,高公即乘轎來拜十州及武公。十州接見,謝他撫養兩兒之德。高公謙讓「不敢。 」又與武公相敘了寒溫。武公留高公飲酒,連高曠也請過來。當日親翁丈婿父子兄弟 ,歡聚一堂,直到雞鳴方散。明日是高公設席,請十州父子並武公。又一日是十州答 席,請武公高公。過了三日,十州又起馬出巡常鎮。從金山扶霍公之柩,先命大舟送 到嘉興。巡過鎮江,又到常州府,就仰武進縣訪那舊日漁翁夫婦。一訪著了,知縣親 送到按院來。十州喚漁翁夫婦近前,道:「不消跪了。」此時二老俱八九十歲,都不 認得十州。十州還依稀認得他,便問道:「兩個老人家,可記得十五年前有個女子趕 你船三四日麼?」那老夫婦想了一會兒道:「有個上路絕色女子,是小的送到嘉興一 個庵裡,還送小的十三兩銀子。」十州笑道:「你仔細看我一看,可有些像那女子麼 ?」兩個人定睛一看,倒是婆子道:「老爺好像是她兄弟!怎麼也穿過耳的?」十州笑 道:「不必多言,那女子就是我改妝的。」嚇得他夫婦連忙跪下磕頭。十州叫他起來 ,吩咐書吏賞他布百匹,白銀二百兩,為養老之資。著縣官給匾,旌其高壽。那夫婦 歡喜叩謝出去。 十州又往蘇鬆等處巡歷遍了,復到杭州,領了家眷至嘉興。不上一年,四省俱已巡完 ,倭寇齏滅,頌聲載道。遂同邵才進京復命,從江西而去。霍繼祖、高邵學前來迎接 ,父子四人又得歡聚。十州叮囑邵學往看施宏德,報其故情。及至省城,備一副厚禮 拜謝道尊祁公,有萬金之費。到正月中抵都,面闕自陳始末。天子大悅,御筆親批祁 文新准複姓名邵十州,來邵才複姓名邵高才,高邵學復更邵高學。霍繼祖更名霍邵祖 ,出嗣霍公。追封邵氏五代。卞嘉誥封都御史,邵十州晉封千戶侯,邵高才升禮部侍 郎。謝恩受職,十州就告病致仕。聖旨不准、連上第五本才批准了,十州就出都到集 賢村。 此時,邵卞嘉已先到家三月,田屋搭分停當。今日十州回來備酒請客,大宴十日,親 戚 故舊皆有厚贈。遂擇日移居到嘉興。李虛齋已先在樂公處相候。合家就在霍宅居住。 一日李虛齋同樂為善步到邵家來,李虛齋對卞嘉道:「今日是仙游吉期,你我三人可 就此長行。」卞嘉欣然,也不進內,就同樂公、虛齋如飛而去。家人報知。十州令數 十人追尋數日,已自無蹤。後有人在峨嵋山見三人談笑。歸報邵家。十州聞之大駭, 此是後話。且說十州尋父親不見,亦無奈何,自致仕回來,與二位夫人吟詩作賦,隨 時取樂。一日,十州同玉娘等重遊福壽庵。此時悟凡年已三十五六。十州思想昔日與 她同榻,不曾相狎。悟凡也曉得邵公是當年女妝的文新,後悔當面錯過。少頃道:「 已備果點在外,請老爺夫人坐。」十州假裝身子不快,和衣倒在悟凡牀上,說道:「 我略睡一睡,不要人來驚動,單求師父泡一盞好茶,等我覺來吃吧。」春暉眾人俱上 前面去了,單留悟凡掩上房門煎茶。十州起來笑問道:「師父記得十六年前與下官抵 足此牀麼?只是虛了那良宵。」悟凡紅了臉道:「如今悔也不及了。」十州道:「宿 願可酬,怎說無及?」遂雙手抱悟凡到牀上。兩下情意已投,不一時雲收雨散,起來 整衣,相顧而笑。開了房門,恰好外面有人請十州並眾夫人上轎歸家。自此十州帶歌 童舞女,遊山玩水,逍遙度日。直到九十三歲方終。玉娘等享壽亦參差不遠。後來邵 高才與馬成名皆致仕回家,詩酒往來,世為婚姻。邵高學官至巡撫。霍邵祖官至吏部 尚書。子孫蕃至科第不絕。旋述奇文,有詩為證。 詩曰: 一門榮貴古今無,爭羨奇緣到處多。 巾幗蓋藏偏締偶,看蓮遁跡落鴛窩。 孫孫子子芝蘭茂,弟弟兄兄麟鳳和。 佳話何須勒金石,傳之日耳最難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