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俗話傾談
Author: Binru Shao
Release date: April 28, 2008 [eBook #25223]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Cheang Lai Ieng
Produced by Cheang Lai Ieng
第一卷 橫紋柴 康熙間,四川省重慶府,有一個舉人,姓安名維程。為人和平,無甚過處。生二子,長名大成,次名二成。大成之性,生來孝友;二成之性,一片愚頑。(兩兄弟同胞不同品。)安維程年四十餘,一病身故,剩下二子。田園可以足用,不至饑寒。大成之母沈氏,稟性極偏,不循道理,隨意所發,以執拗為能。(此等賤婦、潑婦,不是家庭之福。)鄰裡婦女多鄙薄之,加其號曰「橫紋柴」,其人可想矣。 橫紋柴見大成年紀有二十歲,為之婚娶。其新婦姓鄭,名珊瑚,生得十分美貌,極有禮義,柔聲下氣,奉事家婆。每朝晨早,定必到家婆處問安,捧茶獻餅,少不免修飾顏容,威儀致敬。誰不知橫紋柴一向性情挑撻,見珊瑚美麗,自覺懷慚,遂大聲罵曰:「做新婦敬家婆,是平常事,你估好時興麼?何用支支整整、聲聲色色,辦得個樣嬌嬈,想來我處賣俏嗎?我當初做新婦時,重好色水過你十倍,暗估今日老得個樣醜態,減去三分。」 家婆教新婦,理宜話:「亞嫂你都算有禮,但係仔能上頭駛,乜咁咐拘束呢?粗衣麻布到來問候,便是規模,不用太為著意。」如此說話,方是教道後生。 你話佢賣俏,唔通做新婦,向家婆處賣俏麼?此等家婆就是惡得無理,而且講到自己做新婦時好色水,更不成個家教。 珊瑚聽罷,低頭順受,不敢出聲。明早又奉茶餅問安,妝得雅淡潔淨,著件洗水藍衫,頭面不施脂粉。橫紋柴一見又發怒曰:「昨朝話一句,今朝敢就花晤戴、粉晤搽、新衫晤著,想來激惱我。你估我唔知你!估我晤知!」(極似惡婆聲口。)珊瑚又低頭無語,自怨不曉奉承。 自後,踢著凳仔,將珊瑚罵;雞唔食米,將珊瑚罵。珊瑚去探外家,三日歸來,被罵了一日。大成見老母不悅,遂將珊瑚拷打,以順母心。(打得冤枉呀。)橫紋柴暫時安然,不久病氣復發,古怪離奇,無情無理。 咒罵既慣,如鴉片煙瘟一樣,瘾起之時,唔咒罵、唔做得。又如發冷症,三日一回,或兩日一次。所以發冷有鬼,咒罵亦有鬼。發冷之鬼至,怕胡椒;咒罵之鬼至,怕口向火燒。 一晚,不過因些小事不合意,便企在門口,大罵一常珊瑚捧張竹椅出來,請婆婆安坐。橫紋柴坐下,腰骨挨斜,手指天、腳拍地,罵不絕聲。珊瑚煲茶一碗,捧來請婆婆解渴,橫紋柴飲了。喉嚨既潤,氣更高、聲更響,罵到三更,聲漸低、力漸微、氣漸喘。(就是狗吠得多氣力都倦。)珊瑚跪下稟曰:「婆婆所教,媳婦盡得聽聞,今知改過咯。請婆婆回牀安睡,免至在此受了生風,通夜叫肚痛。」橫紋柴曰:「我要罵!我要罵!拚之晤睡,罵到天光。」(罵到豪興□□人睡靜後,又有鬼來聽。)珊瑚從旁啼哭,鄰裡共來勸止,珊瑚點燈來引,扶住歸房安歇。整好被鋪、蚊帳,移正枕頭,囑咐婆婆安睡而去。 明早即到家婆處問候,看見家婆唔出得聲,睜開雙眼,總有神情,發亂頭搖,似死一樣。嚇得珊瑚魂不附體,奔告鄰裡。 老伯婆一齊來到,一見光景,呵呵大笑,話珊瑚曰:「你唔在慌,但不過昨晚劈大個口,出得氣多,撞了生風,蠱住個肚,以至血脈不通,精神困倦。靜養三兩日,自然好咯。」珊瑚方明其故。即買防風、羌活、蘇梗、薄荷,以驅風邪,又買黨參紮者,以補元氣。食了兩劑,僅能出得聲、食得飯。橫紋柴要買豬肉煲湯,以潤腸肚。珊瑚從命,照樣奉承。誰知肚內尚有風痰,未能疏發得透,食了豬肉,謂之傷風夾膩,啞了喉嚨,十餘日不能出得一語。請一個醫家先生來看脈,誰知此位先生,係初學手,唔識脈理,思疑風熱傳裡,誤用大黃、樸硝,大劑濃煎。橫紋柴飲了,屙得眼核俱深,瀉到週身疲倦,不能起坐。 面黃骨瘦,不似人形。更兼瀉壞元神,脾胃俱弱,以至飲食無味,日覺乾枯。 橫紋柴一肚鬱勃不平之氣,憎厭無定之情,妙得兩味大黃、樸硝,瀉得乾乾淨淨,五腑六髒,忿恨皆消。此位先生精醫婦人惡毒,雖話初學,工夫其實可稱老手。 及後另請過一個醫家,幾番調治,僅可開言。如是者有數月餘,頗見安靜。 珊瑚暗中歡喜,以為婆婆納福,此後可以安枕無憂。誰知聲音響亮起來,仍係照前怒罵。大成出館讀書,身中常帶微玻橫紋柴罵珊瑚:「辦得好樣,致我個仔昏迷,傷損元氣。我個仔若死,要你命填償。」又罵大成不知好醜,唔中用,不顧身,貪愛老婆,致老母遇時憂慮。大成本來知得珊瑚賢孝,無奈老母不合意,遂寫分書一紙,吩咐珊瑚曰:「我聞娶妻所以事母,今致老母時時激惱,要妻何用。我將分書與你,你可別尋好處,另嫁他人,不宜在我屋住也。」話完,翻袖出門而去。 珊瑚聞言,心神俱喪,將分書扯碎擲於火盤,歸房暗哭一夜。自知事不能挽,只得卷好袱包,擇三兩件緊用衣服,自行攜帶,其餘物件雖多,無心掛念也。拜別家堂香火及沈氏婆婆,欲語不能成聲,濕灑兩行珠淚,垂頭喪氣,行步遲遲,出到門前,停足企祝想起當日出嫁之時,父兄叔伯戴纓帽、著長衫、點燈籠,一班隨護,送我落轎。曾經囑咐,教我孝順翁姑。今者被不孝之名趕逐出來,有何面目歸家見父兄叔伯,不如一死便了。想完,即向袖裡拿出一張較剪仔,對正喉嚨,用力一剪。 適值旁邊有一個婦人見他如此凶性,即用力擒住他手,盡勢推開,大喝一聲:「乜你咁勢凶呀!」誰知較剪已到喉處,僅傷喉皮,血出不止。此婦人即扯落珊瑚包頭帶,快快扎住,大喊救命。鄰裡紛紛走來,各拈跌打丸散來敷,止住血流。珊瑚挨憑門前,面如土色。各人看見,俱有可憐之意,或出嗟歎之聲。 橫紋柴大罵曰:「你故意裝傷,想來累我,你要死,去歸外家處死,勿惹得咁多人在我門前嘈鬧。」(旁人看見尚且悲傷,做了家婆,無一毫憐憫,大凡惡婆良心先死。)族中有一個守寡婦人,係王氏,素知珊瑚係好人。今家婆不容他在家,又既受傷不能行走,遂扶珊瑚歸到自己屋。買藥調理,不滿十日傷痕好了。橫紋柴又來大罵曰:「你個賤人,既被丈夫逐出,為何不歸父母家?在此作我眼中釘,動我心頭火。」王氏答曰:「暇!暇!你個橫紋柴,真正好笑咯!你個仔既寫分書,就如路人,那一個重係你新婦呀?走來罵人,問你丑唔丑?珊瑚係我親戚,我親戚來探,你都唔許佢住嗎?(罵得落花流水,無非代珊瑚出一肚悶氣。)罵得橫紋柴無言可答,含羞忿忿直走回家。珊瑚對王氏曰:「此處原非久住之所,我今去矣。」卷包袱往姨婆家。 姨婆家姓駱,即橫紋柴之大姐,大成之姨母也。年老而無夫,有媳守寡,而孫尚幼。與大成相離甚遠。平日來探,見珊瑚孝義,十分愛惜。故珊瑚投到其家,將事情略說與聽,姨婆曰:「我盡知我妹稟質奇離,不近人性,我是以懶於行探,為此故也。總之難為你受此抑屈淒涼。」珊瑚曰:「不關婆婆之事,總係我唔曉孝順,致激惱婆婆,自知罪該萬死。」(只是怨自己不是,不怪他人,所以好到絕頂。)姨婆曰:「你不須如此說,我知你委曲咯。」 住了幾日,珊瑚之母走來,見女曰:「你母相隔得遠,一向唔知。今聞得女婿既寫分書我女,為何不回母家而在此攪擾姨婆?因乜緣故?」珊瑚曰:「女今無顏回見父兄叔伯,就在此處,繡花織布,粗茶淡飯,度日終身。」母曰:「女呀!睇你唔出做乜咁錯見?以你咁樣人材、品貌,何憂有好處。我要揀一個女婿,大多錢,好人品,又有家婆拘束,然後嫁你。」 珊瑚曰:「我聞: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女有一個家婆尚不能曉得奉事,更有何面目再人他家。母親如果要將女另嫁他人,女惟有投河弔頸,食藥自盡而已。斷不願偷生人世咯。」詩曰: 淡淡春風氣力微,池塘一水綠漪漪。 蓮根自種深泥裡,不遂楊花到處飛。 話未完,喉頭埂咽,氣倒在地,哭不成聲。 姨婆看見,眼中出淚,話其母曰:「你勿苦逼佢,由得佢咯,你逼佢太過,佢一時淺見,輕生個陣點算好呀!」其母亦拭淚而言曰:「唔知點樣解,天生得你個壞閨女,有好處你唔行,有好人你唔做,(其母心言未分好觀。)重來發念個的惡家婆。自怨唔奉事得佢透徹,你嫌佢羞磨得你少麼!制節得你少麼!提起個昏婆,我就想咬佢兩啖。你重唔捨得佢,係你賤咯!老母做主張,尋訪好頭路,你去要有得食,有得著,你唔肯去,甘願捱饑抵餓,問你賤唔賤!你餓死,勿怨我老母;你冷死,勿怨我老母。你唔遵我講,我此後割斷條腸,總之作生少你一個。個嚇唔慌重來望嚇你。」珊瑚只管哭,其母只管罵,姨婆只管兩便開解。其母見女意終難轉,遂抽身抽勢,發腳就行,留她食飯,忿忿不答,出到門口,回頭以手指珊瑚曰:「自後我唔認你做女,你亦不用認我做老母。」話完,忙忙而去。(寫得老母火氣句句如生。)其母去後,珊瑚遂在姨婆之處守志安居。 「忠孝節義」四字,為萬古綱常,頂天立地人物。 此四個字,如大詞大廳之有四柱,詞廳之內如曹前花板。板障花窗,可以粉飾浮誇,穿崩鬥湊,獨至四條大柱,須用堅石,須用實木,自頭到腳都要咁堅,都要咁實。外面雖然質樸,其中梗直不移,然後可以頂住棟樑,撐支大廈。天地之間須有忠孝節義等人,然後可以扶植綱常,轉移風俗。若使並無忠孝節義,個個俱是姦淫邪盜之人,吾恐日月無光,天翻地覆矣。 忠孝節義,天上地下稱為四大名家,吾謂做忠臣難做,節婦更不易。少年之婦曉得從一而終,立志不肯再嫁。 無奈死者之骨肉未寒,而外家之親戚紛紛到門相勸。 話有好頭路、好人家,早宜出腳。於是亞姑來勸者有之,亞姨來勸者有之,亞鈴來勸者有之,而為之母者,更不知幾多甜言蜜語矣。媒人婆、竹筍髻,又不知幾多花言巧語矣。若非鐵石心肝,未必不為其所動。今珊瑚之被逐出,夫雖未死,而恩情已斷矣。夫不以佢為妻,家婆不以佢為新婦矣,而猶情念故夫,心存孝道。老母幾番辱罵,百折不回,節孝之心可貫天日。 吾願世之為婦道者,當繡其像,以香花奉之。 橫紋柴自珊瑚出門之後,招集做媒人等來吩咐曰:「我有好仔,唔憂有新婦。你等媒婆務宜代我尋一個好女子,送年庚入來。婚姻事成,我自有厚謝。別人謝媒婆,送銅錢二百,我謝媒婆,微微薄薄都要封銀兩大元。」各媒人領命而去,四處尋訪。誰知橫紋柴之名通傳遠近,各家父母見了佢個後枕就怕了九分,誰肯將女嫁佢個仔呢。是以,兩年之久,都無一紙年庚入屋。橫紋柴歎曰:「暇!暇!真正古怪唔通。我問屋唔好住?我的飯唔好食?為何總無人共我做親家呢?實在難明其故咯。」(人人都明,總係自己唔明。)因見二成長大,不得不與他計策成婚。 第二個新婦,娶姓周名叫臧姑。初歸人門,橫紋柴教之以孝順:「要低頭下氣,奉事家婆,乾祈勿學我從前大新婦個的丑品。(果然依你個句說話。)你要好過佢為是。論起番來,你好,我好。做家婆有乜唔愛新婦呢!總係做新婦唔明,家婆多的怒氣。(有時家婆乜唔明,做新婦多的屈氣。)你肯聽我教,我就心頭跌落腳鷍筋咯。」 誰知二成個老婆名臧姑,其實叫作有天裝,花號又叫做霸巷雞?。(花號亦新。)家婆話佢一句,唔中意,佢就頂嘴十幾句。朝朝睡到日高三丈,然後起身。要治家婆洗碗、洗碟、煮菜、煮飯。家婆唔肯做,就大聲喝罵:「幾十歲人,各樣工夫唔做得的,嗜通飯都唔煮得餐食暇。你估同我地後住,慢慢梳光頭,搽了粉,戴好花,又要紮周致個雙腳麼!」橫紋柴有時落得水多,落得水少,其飯煮得太軟、太硬,臧姑就沉吟密咒,好似稟神咁樣稟。又罵老龜婆,又罵老狗?。被橫紋柴聽知,怒曰:「你來咒我嗎?」臧姑凸起眼睛曰:「我就咒你,你點樣惡法呀!我唔怕你惡,其你打清,然後食飯都做得。」 話完,即捲起衫袖,紮緊包頭帶,抽身抽勢,裝模作樣,好似猛虎下山想人肉食。原來臧姑生得又高又大,又肥又壯,又凶又惡。橫紋柴見其凶氣滿面,當時怕了三分,及至臧姑發起威來,橫紋柴即走出門外,大聲叫苦叫命,圩咁嘈,蝦咁跳,話:「唔知乜頭路,娶著個的衰家狗,專門制治我。我一生純善,有鄰裡所知,何嘗有你個的後生咐惡,豈有此理。新婦惡過家婆,你話難唔難呢!」臧姑聽聞,置之不理,皆掩口而笑。是晚家婆、新婦企住門口,大鬧一常橫紋柴咒至三更收功,臧姑偏咒至四更,然後收口。橫紋柴知自己鬥他不住,忍氣吞聲。 詩曰: 臧姑偏要治家婆,只為家婆惡得多。 嫩草怕霜霜怕日,惡人自有惡人磨。 一日,罵次子二成曰:「二成,你個乞食骨,你個盲蟲頭,你咁樣做仔嗎?你睬你老婆咁大膽,遇時咒罵你,做丈夫總唔喝佢一聲,打佢一棍,問你點解?」二成曰:「炬又有得罪我,打佢做乜呀!」橫紋柴曰:「照你講來,唔使拘管佢,由得佢刻薄老母嗎?」二成曰:「你原果亦係多氣。我前者大嫂,你話佢唔好,如今我老婆,你又話唔好,唔知那一個中你意呢!我老婆自己語好,我都語佢幾好。」(世界之中,有人幫住老婆,所以共成懺逆。)橫紋柴見二成如此,更加惱悶,染成病症。只有大成請醫調理,捧藥捧茶。二成兩公婆,九不知十不知,總不打理。大成話二成曰:「細佬,你知老母睡在牀中,所為何事?皆由你夫妻激氣所致,你不能勸化其妻,連你都成不肖。老婆係外姓所出,你係老母所生。獨不思你幼時有病,老母盛夜點燈不息,懷抱服事,眼水唔乾,僅到天光,頭唔梳,面唔洗,將你搭在背上,尋訪醫家,用藥調理,求神拜佛,額頭叩崩。你有病,老母苦切關心,老母有病,你總不著意,你將來亦望生子生孫,做人父母,照樣學你做法,有何用哉!細佬,須聽我言,明早到老母牀前,問候幾句,尚請醫家來看脈否,食粥或食飯,抑或想食甚麼物件,低聲和氣,以慰老母之心,方成子道。(此段說話,非止勸二成,即謂勸天下之人子可也。)咁多樣說話,你記得唔記得?」二成一肚局宿氣,答曰:「你估我好蠢才麼!你慌我唔記得!」話完就去。 第二朝,晨早起來,臧姑喝曰:「你發顛麼!僅僅天光就起身,展開張被,冷著我膊頭。問你去何處?」二成曰:「我去老母處問安。」臧姑曰:「你勿整成個的假心事來戲弄我。(假心事都勝過有心事。)我知你底子不是個樣人,不知你聽誰人所教。」二成曰:「係亞哥吩咐我。」臧姑曰:「你聽別人猶自可,好聽唔聽,聽你亞哥話,你亞哥係廢人,佢既明白,為何又有老婆呀!大約你想唔要老婆,然後學佢,學佢你就該衰,終須有錯。你聽我話,便有好人做,我不准你去,你若要去,我今晚早早開埋門,不許你歸來睡。」二成曰:「要我不去,有何難哉!我就走上牀,睡回我處。」臧姑笑曰:「咁樣,方係好老公呀!」詩曰: 忽聞枕畔喝聲高,膽碎魂驚嚇縮毛。 自願叩頭裙底下,二成真是老婆奴。 「癡心男子,惡舌婦人」共一張牀,可稱蛇鼠同眠矣。大成一心以為細佬必來母處問候,誰知又是空望一常自想母親的病,由鬱細而成,須得一人常時與他講話,解悶消憂,皺眉一想,喜曰:「有計,有計。我本來有一個大姨母,年老得閒,何不請他來,與母相伴。姐妹之間得來談論,可以開懷。」就定了此意。遇有人去姓駱處,順寄一聲,姨母竟然來了。 由是橫紋柴頗不寂寞。夜靜更深,茶水亦便,情投意合,講話常多。大姨之媳婦,日日使人送食物來供奉,有時墨魚煲豬肉,或生魚煲羹,或柑橙桔蔗,或粉果糖糕。大姨所食不多,橫紋柴則亂吞亂嚼,大滿所欲,歡喜而言曰:「大姐乜你咁好福分,娶得個新婦如此孝義。你來探親,尚且有物件送來,不知你在家食盡多少咯。」大姨曰:「曉做好家婆,便有好新婦。(句千真萬真個,世上亦有好家婆,啥得好新婦者;有好新婦,啥得好家婆者。□之各盡其道而已)世界事,隨隨便便,你識,我識,多得的食。」橫紋柴曰:「我有咁好新婦,你睬嚇我個有天裝,都晤望倡買過我食。但願佢勿咁惡,勿激我咁多,我都願咯。」大姨曰:「前者珊瑚在家,情性亦好。你罵佢,肯低頭,你打佢,唔怨氣。總係你太醜頸,未免不情。」橫紋柴歎一聲曰:「我今者,因第二新婦唔好,想起大新婦,果然係好,如今悔恨難翻,未知他嫁了何處。天南地北,難再相逢。等我病好之時,去看嚇你個新婦罷咯。」詩曰: 無端凌逼少紅顏,追悔當年太恃蠻。 常在眼前生厭賤,好人去後見真難。 又遲幾日,病體好清,大姨既去。 一日橫紋柴往探,入門坐定,就問大姐:「你個新婦咁好,住了哪處呀?」大姊曰:「我個新婦哈好,你個新婦算好。」 橫紋柴曰:「我之新婦不知嫁了何方。好,我亦無份。大姊曰:「你珊瑚尚住我處,織布度日,所買食物供奉,皆是佢積之錢。」橫紋柴聞言,心神震動,長聲歎曰:「可憐他!可憐他!做億時好新婦,我都唔知,真難為佢。既在你家,為何不見?」 珊瑚由房中出來,跪在面前曰:「媳婦不孝,不能奉事婆婆,萬望婆婆恕罪。」橫紋柴雙手扶起,忙忙答曰:「十分孝!十分孝!孝到有人有。自古及今,都算你第一。總係我老懵懂,唔中用,罵人不分輕重,你勿怪我。食飯後,肯跟隨我回家,就是家門之福咯。」珊瑚曰:「若得婆婆收留,媳婦就算恩德如天,媳婦有不是處,還望婆婆教道。」橫紋柴曰:「不用教,不用教,照從前咁樣孝法便好過頭咯!」 古人云:「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 凡人當富貴之時,氣勢豪雄,作自己啥知幾高,啥知幾大,諸般奉承,尚不能滿其意。一經貧窮患難之後,得少自足而不求多,逢人可交而不敢做。凡事幾經磨挫,心氣易得和平。如珊瑚前後都是一人,何以橫紋柴初時見之咁憎,後來見之咁喜?想其日長月久,被有天裝諸多拂庚,無地可消。回憶始做家婆,未免刻薄太過。有我罵人,無人罵我。方信順我者珊瑚,敬我者亦珊瑚也。悔恨方深,感懷倍切:裙釩影隔,誰來捧藥牀頭;環佩聲沉,不見提壺東面;怨我生之不幸,嗟彼美之難為。種種傷心,莫補當年之錯;宵宵作夢,何時異地相逢。故一得見而氣已先伸,亦一得見而情不自禁者也。 大姊殺雞切肉,同席暢飲。珊瑚擇一件好雞肉勸與家婆,橫紋柴就擇回幾件勸與新婦,勸雞頸與珊瑚曰:「你一生好暖頸」勸雞腸與珊瑚曰:「你後來日子長」勸雞尾與珊瑚曰:「你將來好尾運」又勸珊瑚飲雞酒話:「後生飲過好兆頭」個餐橫紋柴飲了幾十杯,釀得面紅紅,頸軟軟。食完飯後,振起精神,撥把亞婆扇,擺手擺臂,帶珊瑚歸家。歸到巷口,好多人問及,橫紋柴曰:「我個新婦未有嫁,佢話要歸來奉服我,我亦哈捨得佢,是以帶佢歸來。你話好唔好呢。」眾人曰:「難得咯,難得咯,真正第一好新婦咯!歸到家,丈夫愛老婆,家婆愛新婦,一團和氣,滿面春風。詩曰: 新人原是舊時人,別後相逢倍覺親。 夫亦愛妻婆愛媳,此時化作十分春。 惟有二成夫妻自見硑乜趣味。二成惱氣曰:「前者,我個亞哥話哈要老婆,如今又找一回點樣,對得人住,我個老母更加發憨。初時話大新婦唔好,如今作佢一個寶點樣解法,唔合我心。我要分開家產,各有各食。」大成聞之,話二成曰:「細佬,你要分便分。」二成曰:「我要分。」於是請埋個的舅父、大姑丈、二叔公、三伯爺來分家。二成曰:「坑田我要多五六畝,沙洲地我要多七八畝,好果木我要多十條。」舅父曰:「老子剩下家財,兩兄弟一人一半。只見佢做長子、嫡孫要多的為是。為何你重要多過亞哥呢?」二成曰:「亞哥讀了十幾年書,考了六七案試。亞哥娶老婆用兩副八音,我娶老婆不過一副六吹,所以要補的過我。」大成曰:「細佬,我唔爭,由你要剩,然後到我。」二成估埋的好田好地,好物件東西。大成總不與他計較。二叔公曰:「唔話得咯,時樣大佬算世間第一人。我七十多歲人,一生共人分家不計其數,有因爭田頭地角數尺之間,甚至打崩頭,打裂額,至結怨成仇而鬧官司者有;爭器用什物,大小不均,爭至眼紅面赤,相見而不相叫者。惟是你算至,睇得破,特出離奇,高人一等。」大成曰:「父母家財,亦唔係定局。倡話要多的,我作父母剩少的。假如生多幾個兄弟,唔通硬板要翻咁多麼。」二叔公拍掌喜曰:「不枉你老子教你讀書十幾年,算見得到,做得出。」 大成出外教館以養老母,珊瑚繡花織布奉事家婆。一室同居十分和樂。二成夫妻暗偷歡喜,可以無拘無束,自作自為。 置一張鬼子台,油了金漆,兩張竹椅可以伸腰,象牙筷署,磁器碗碟,曰釉茶壺,描花屙盅等頂,件件俱全,鮮明雅潔。居然鬧做亞瓜,老婆好似十萬銀身家,都有咁鬧駕,餐餐要飲有色酒。 有一朝飲到半處,叫老公趕往去斬叉燒,切鹵味,用蓮葉包住,被老母撞見問:「乜樣東西?」二成曰:「你不用問我,我與你分開食,你唔管得我個的。就是龍肉與你無乾。」橫紋柴大怒曰:「你個盲蟲頭,可惡大膽,出言不順,得罪老娘。我不容你食。」伸手一拋,將二成蓮葉之包盡撒在地上,剛剛有兩隻大狗在旁,發狂搶食。二成快低頭抱,恰與狗相爭。狗開牙咬他,幾乎咬斷手指,咬得血淋淋、紅滴滴。拾回幾件燒肉,又染泥沙。旁有一班兒童拍掌呵呵大笑。二成哺哺咒罵,忿忿而歸。臧姑問知其故,亦覺可惱,又覺可憐。兩公婆只怨老母不仁,派老母不是。四時八節唔叫老母食一餐飯,唔請亞哥飲一杯酒。大舅來,盡禮致敬,買魚買肉倍待,外母來,歡天喜地,殺雞殺鴨留餐。 有一年,八月十三,請外母來做生日。捉一隻大肥雞,三斤四兩重,用蓮米、風栗、紅棗、香信、正榮、薑片,會齊來燉。堡到火候到,香氣透過鄰家。二成生得兩個仔,臧姑遇時,自己贊好命。其大仔有數歲,見燉雞待外婆,問其父曰:「我去叫亞媽來食飯好唔好呢?」二成曰:「問你老母方能做得主意。」臧姑曰:「你勿去。叫他做乜呀!個老狗?,(罵家婆做老狗?,誰知自己係嫩狗?,終須輪到你做。)好死唔死,畀狗食都唔好畀佢食。」臧姑叫其仔去買豉油,吩咐之曰:「亞媽見你買豉油,問你食乜樣,你話食生豆腐,唔好話食雞。」 後被橫紋柴聞之,惱氣,話珊瑚曰:「天地間有的咁樣人,有心肝有到極處。外母來,殺雞倍待。兩公婆唔叫老母食一件。想起來養仔做乜用!娶新婦做乜用!」珊瑚笑曰:「唔通,個個都學她麼?有的人做「丑,亦有人做好呀!個個學恒,唔成了世界/你去佢處食,食得幾多件呢?我明日去墟上捉一隻肥雞,買一個豬肚。用豬肚笠鷗,任你食飽。」橫紋柴曰:「點樣笠法?我幾十歲嗜曾食過咁好味道。」 珊瑚第二日竟然照樣制法,橫紋柴食得又飽又飫,掃嚇個肚,伸嚇條腰,十分滿願。逢人向說娶得個珊瑚真正好新婦矣! 老年人想遂口腹之欲,未必明言,說出我想,求飲求食也。為予為婦者,默知其意,當盡情而供奉之。 亦有人因時講及,不覺露出心情,尤當豐厚一餐,以暢其意。今者橫紋柴想食雞肉一味,珊瑚加多豬肚,添多兩味,仍用香信紅棗,各樣同煲,自執酒壺,滿斟歡飲,同恬樂敘,大嚼無拘,擇其好者而敬奉之。 橫紋柴當亦,或頭稱讓,飲一大醉,食一爛餐,連汁撈理,連缽紙淨。想見橫紋柴之飽餒,大滿所懷。能無但坐椅來,捧住個肚,呵呵大笑也哉。孝婦之心,曉遂老人心意,觀於此事,何等快活,何等神情。 且說臧姑暴戾凶橫,日甚一日,任情自縱,孽滿生災。一日,因些小事不合意,將婢亂打一時,錯手,打破腦門,流血至死。婢之父怒曰:「我窮,然後賣女。賣過你使喚,唔係賣過你打死呀!你買婢好出氣麼!我女將來做財主婆都晤定,你晤通照得命過,世世子孫都嗜駛賣女嗎!你打死我個女,我與你誓不干休,要告官治你。」 真真告到官太爺,即時出差來捉臧姑,鎖住頸拖去。太爺開堂審曰:「你個賤婦人,心腸惡毒,將人性命作為兒戲。問你該當何罪!快快招來。」臧姑跪稟曰:「太爺明見,小婦人一生好善。初一.十五都有拜佛燒香,何至有打死人之事。只因此婢好偷飯食,被我撞見,捶佢幾拳,不覺打破頭顱,佢就轆倒在地,敢就死了。小婦人拳頭有幾多力呢!都係此婢肚有風痰,運當命荊借意身亡,又唔作得我打死佢呀!」太爺曰:「你養婢不飽至饑餓難堪,所以要偷飯食。你不憐憫,重奮揮拳,此婢氣弱難當,無怪死於毒手殺人。」(依律你有何言。)詩曰: 打婢原來想氣消,任他無食餓終朝。 肚饑難抵拳頭重,白白收人命一條。 臧姑曰:「以刀斬人謂之殺,以手打人都謂之殺麼?小婦人心實不服。」太爺曰:「賤潑婦,好逞刁蠻,將他打嘴巴一百。」差役發起威,打得臧姑牙肉腫浮,血流滴滴,兩邊腮頰凸起,好似豬頭咁大。 臧姑且哭且罵,以手指住太爺話:「官恃強欺佢。」太爺發怒,喝起差役,重打一百藤鞭。打得血肉交飛,仍然未肯招認。官叫差曰:「且將賤婦押住班房安置。」 第二巡放告,婢父又來催紙。第二堂又審臧姑。臧姑恃牙尖齒利,辯論多端。官喝差曰:「拿夾棍來。」遂將臧姑夾起,夾得眼中水火齊來,十隻手指夾折,抵痛不住,鞭倒在地,氣絕幾回。用冷水噴醒,遂嗚嗚大哭曰:「我認咯!係我打死佢咯。」官曰:「既招認了,將他押在監房。」 二成見妻受苦,好似刀切心肝,即跑回家,向財主佬生借錢銀,作打救老婆之用。各稱不允,出於無奈,將田地貝古賤,變賣得銀三百兩之多。將一百補回婢父,作止淚銀,其餘二百作衙門之費。臧姑在官門又嘔又瀉。押了兩月,然後放回。面目乾枯,形容似鬼,皮消肉削,黃瘦如柴,不似從前之神精氣爽矣。 有天裝忤逆家婆,積埋一身罪孽,何處消除。豈料意外生災,借端而發,因打死婢一事,捉去公門。 官府開堂,尚敢花言巧語,任你逞刁恃潑,難當三尺嚴刑毒打。幾番方信醜人難做。呼天叫苦,生平之惡氣皆消「惡人自有惡人磨,天倉滿係掘頭路。」至於二成之計,爭估家財,膽敢欺兄,自為享用。誰知一場冤孽,究竟成空。負心人終無好結果。可知皇天有眼,最憎不孝不悌之人。 臧姑歸家,二成請跌打先生來醫傷痕,浸藥酒、埋補丸,朝朝問候。臧姑有時出入,二成扶住而行,鄰裡或笑其愚。二成曰:「你唔在笑我,為夫之道應當如此。佢係我老婆呀!唔應份要愛佢麼。」(知有夫道,不知有子道,所以謂這愚夫俗子。)一夕,大成睡中夢見,其父喜色而來曰:「大成你果然好仔,更難得咁好新婦。你老母一生丑稟,我與佢做半世夫妻,豈有唔知。惟大新婦能容忍佢,能順受佢,能愛敬佢,可謂孝義賢良。你兩公婆個的孝心,灶君每月上奏,西天值日功曹遇時奏聞玉帝。玉皇大帝一分歡喜,將來賜你兩子登科,現在賜你金銀滿甕。」大成曰:「兩子登科,後來之事;金銀滿甕,此銀何處而來?」父曰:「銀在後花園紫荊樹頭之下,小鬼移來。特報你知,你明日可往掘齲」父說完,含笑而去。大成驚覺,推醒其妻,告以父親所言之事。珊瑚曰:「我兩個唔係點樣孝法,平心而論,將來生仔學翻你,娶新婦學翻我,自己都心足咯。」大成曰:「順理行將去,隨天吩咐來。」珊瑚曰:「如果掘出銀,先捉一對豬伢來養,然後買幾只牛仔,與人看守。年中亦有牛租谷呀!前者二叔所賣之田,其價極賤,不如贖回此契,亦是相宜。所剩之銀,開一間當鋪,或做糖房。捐個功名,起兩間書房大屋。你話好唔好呢?」大成笑曰:「你即時想做財主婆麼?」珊瑚曰:「唔通。」唔想夫妻通夜講做財主佬之事。 講到天光。燒熱水,洗了面。大成謂妻曰:「你去巷後亞美叔借一張熟鐵鋤頭,鄰巷亞德三伯爺借鋤頭一張。」大成脫了個件金線帽,蝴蝶頭鞋,深布白襪,藍布長衫,拙高褲腳,捲起衫袖,手執鋤頭。珊瑚亦執一時精神爽利,得意洋洋。兩人到樹頭處,你一鋤,我一鋤。珊瑚只曉繡花織布,鋤不上三四十嚇,自叫手軟。大成笑曰:「如果有力,容你歇嚇手,坐片時,然後再鋤都做得。」大成亦係拈筆拈扇,斯文之士,安能有幾多氣力呢。誰知鋤至七八十嚇,氣嘈起來,又要伸嚇腰,又話臂頭痛,話珊瑚曰:「你起身來鋤,又到我歇手來坐嚇咯。」珊瑚笑曰:「你講乜本事,重話想棄文習武,去學彎弓。」 大成亦大笑。 鋤到大半朝,謂珊瑚曰:「你去歸煮飯,買的豬骨煲湯,炙幾兩好酒,壯嚇氣力,補嚇手骨,另切過二兩瘦豬肉,切爛蒸雞蛋,與老母食。」珊瑚曰:「記得咯。」臨食飯時,橫紋柴曰:「樹頭工夫不是你兩人鋤得,不如請人鋤起便罷。」大成曰:「柴數無多,除了工錢,所值有限。現無別事,即管作拾柴燒。」食完又鋤,鋤至午後,連根拔起,易見功程。再鋤幾嚇,轟震一聲,似有白光飛出。捫泥細看,色白片片,圓而似杯口大者,裝滿一大甕缸,知其銀也。夫妻神情起舞,欲笑不能成聲。二成忽來看見,忙忙指其兄曰:「亞哥,你太不良。柴荊樹頭,乃係父親遺嚇,我著□你,你擅自鋤掘,而不與弟商量,是欲瞞騙我也。唔做得,唔做得。是必要對分一半。你想獨得,我與你鬧官司。」(前者打死婢曾經鬧過。)大成曰:「你不須憂,務宜兩兄弟照派。」二成曰:「一字咁淺唔通,重要請舅父來處置麼。我在此看守,叫大嫂去祠堂托秤。」 珊瑚即去,臧姑亦得聞之,急將幾只老糠籮倒轉在地,在由滿地老糠而不計矣。擔籮跑到,放好秤架,吊起秤桿。二成手執秤鉈,睇住秤尾,臧姑扒銀入簞,倒轉於籮,每籮重一百斤。大成之銀,秤輕幾兩,二成之銀,足重有加,因二成掌秤故也。秤完,兄弟各抬回屋內。 二成拍掌而高跳曰:「做人至要有本心,我一世有難為人,(不過專工難為老母,難為亞哥而已。)故此天唔虧負我。前者為官門事,破費數百,心實不甘。如今得回幾籮,添多幾十倍。財壯人膽,此後買多幾個婢女,就打死,奈我乜何!」(說到此句,何得話有本心。)臧姑曰:「以錢頂住櫃。」(惡氣復發。)二成曰:「個嚇重唔係輪到我做財主佬,今晚可以飲得杯安樂咯。」即攜銀二元,出到市上,入京果燒腦鋪,買好燒酒,糴白米頭,秤燒鵝一隻,切燒肉二斤。「該價多少?」 拈銀出來秤,掌櫃先生曰:「二成哥,你兩個都係銅銀,為何向至相熟鋪頭來混帳呢?」二成曰:「現在樹頭掘起,何得偽銀。必定古時所藏千百年間,銀色改變,不妨將錐試嚇,方知我係好人。」掌櫃果用一錐,謂二成曰:「全係精光銅,總唔駛得,非比夾心,尚有番的皮。」二成見無可奈何,求其賒隹。 掌櫃曰:「費事登簿,勿買為佳。」將米倒回籮,將酒倒回埋,燒鵝豬肉掛番起。二成失意而歸,殊無趣味。謂其妻曰:「初頭作勢,被佢當作銅銀,真正唔抵。快將雞?煮酒。飲過、啖起過。」才飲完,話妻曰:「明日快的共我漿洗衣服,我要去省城買貨。」臧姑問其故,二成曰:「鄉村間小墟場,鋪戶應承做掌櫃,未曾學得半個月師,話好銀係銅,真正好笑。今日所掘之銀,係日久變色,拈到省城,銀師必能識得出。等我辦二百銀貨歸來,拭開佢雙眼去。但駕勿使但自認咁非凡。」是夜夫妻斟酌,俱是講買田買地建造樓房,捐功名做財主之事,通夜不睡,講完又笑,笑完又講,不覺天光。 第二朝臧姑出巷,所講說話,大有精神,高聲響亮,三句唔理,便說我地個嚇哈憂窮咯。有的人想貪佢肥膩,走來佢屋,坐立講話。恭喜佢,奉承佢,褒獎佢,話佢好心,話佢好品,所以天有眼,賜福賜祿與佢。臧姑聽聞十分歡喜。 第三日,主意往省城,因開列貨單,彩買什物時,值寒天。 如大紅絨被,絝紗蚊帳,漆枕頭,佳紋席,金漆櫃,長皮袍,諸般衣物。臧姑說:我要金欽玉鋼,珠圈銀鈕,大紅裙,花衫袖。種種華麗衣裳俱備,其餘酸枝台椅,及古玩東西,各樣都買。兩張紙方能寫得完。 落渡後,逢人便問:「省城至大綢緞鋪是那一間?買皮草要去那一條街方有?」先坐頭艙既問,經過尾艙再問,後上蓬面又問,各人云:你到省城便見,何必咁敖氣。二成曰:「我買皮草呀,你估比同買草皮麼?聖人話:每事問就係是禮也。你想欺我唔識禮嗎?」滿船人皆大笑,二成唔見丑。重揚揚好得意。 既到大城,尋著一間至大蘇杭綢緞鋪。自己居然做一個辦貨大客,口講指畫要某件貨物,某樣東西,逐一搬來看過合式。 二成說:「價錢總要老實。」後來重有交易,非止一次。便了,掌櫃先生提起算盤子:「其該銀幾多,煩貴客拈銀出來,上天平兑。」二成抽身抽勢,向兜肚內擒出一錢袋,約一百之多。 掌櫃先生看過,變色怒曰:「盡是銅銀,此人定必光棍。」喝起伙伴,埋手搜身。再搜出一百兩,亦係銅色。通鋪嘈鬧起來。 不由二成分說,即用麻繩捆綁以墨搽黑面,交與當街巡丁,毒打一回。 明日搭渡歸家。臧姑知丈夫約於某日歸家。到此日近晚之時,請定四五個人,往渡頭肩挑柏椅衣物等。到渡船埋岸,一見二成扶住船篷出艙,垂頭喪氣。臧姑話:「人大在此,可將所買什物交他擔回。」二成搖頭搖手曰:「勿咁心急,待他起清貨,明早來擔未遲。」叫各人且歸家去。臧姑曰:「貨物放在艙底麼?」二成曰:「是也。」 歸到家,臧姑曰:「看你個樣情形,似乎有玻定必到省城歡喜之極,在酒樓花艇,食煎炒太多,發大熱氣,都唔定咯。」二成抽起後衣,披開背脊與看曰:「你試睬嚇。」臧姑見腰皆俱黑,驚曰:「做乜叫人刮瘀,刮得咐淒涼呀?」二成曰:「刮!刮!刮!刮你個條命,分明係被藤鞭所打,重話我刮痞。」 臧姑曰:「你既做了財主,做乜重去做賊,被人捉住鞭撻麼?」二成曰「唔係做賊。人家話我做光棍,用假銀買真貨,白白受打一常」臧姑曰:「唔通都係銅銀,伯爺真正係唔好人咯。佢所用之銀,聞得俱是好的。我所用係假的,分明欺你愚蠢。你快快要佢換過。佢唔肯換,你唔怕共佢打,料得佢係教館先生,有你咁好力。佢若不服,我走到佢屋內,睡倒地上詐死,怕佢唔換麼!(到底係女人見識高。)二成曰:「著!著!著!今晚牀上再斟酌。」臧姑急買紅花歸尾,及跌打丸散,又敷又搽。二成曰:「真正好心事,唔話得咯。算第一個婦人。」(蠻惡第一。)臧姑曰:「你亞哥,你老母,都唔來問候一句。 枉費佢係同胞,枉費佢生得你出。如此無情,唔怪得兩公婆心淡。」二成曰:「不用講,不用講,個的都唔係人。」 明早起身走去大成書房間曰:「亞哥你真正有本心,盡將銅銀分過我,你自己要了好銀。我被人捉住,搽黑面,辦做烏龜,毒打一身。真正唔抵咯。我唔要我個的,我要你個的,將銀換過方得。」大成曰:「分銀之時,你自己執秤,又係你老婆執草,手扒手捧。我夫妻並無動手,何得有彼此之分?」二成曰:「我唔理得你咁多,總之要換過。」大成曰:「有包緊要,你要換,就換與你。」二成將銀幾籮抬來,籮換籮,盡行換過。 是晚,二成歡喜不了,對妻曰:「此銀樣實在,唔同個嚇,唔慌有人丟我駕咯。省城唔利市,再去龍灣大埠。辦過衣裝。」 遲得兩日,又開單寫列彩買什物,逐一覆記出來。問:「臧姑係咁樣嗎?」臧姑答曰:「我都嗜記得你從前所列之單,何不取回再抄。」二成說:「個陣時,被人捆綁,魂都有了,尚敢取回單麼!」夫妻覆想幾回,方能寫得齊備。二成曰:「尚有一件至緊要未寫。」臧姑問那一件,二成曰:「要買一 跌打藥酒,補嚇背脊及週身骨節。」臧姑曰:「我都著飲,前者入宮門時,個的狗屎原差,唔顧人性命,昏咁打,昏咁夾。至今皮肉似覺無傷,但遇寒風冷雨之時,骨節未免痛刺。」二成曰:「你哈好早的話。既然如係,順寫買北鹿筋五斤,虎骨膠十二兩,大人參一技,歸來補你。」臧姑欣欣然,有喜色,囑咐曰:「你記得要買個的先。」二成曰:「你慌我有記性麼!」(不過啥記得老母。)遂搭渡去。 既到龍灣大埠,尋著大綢緞鋪,手指貨架上說:「事頭公,我要這的貨,又要那的貨。搬槤落來,擇其合意者買之。」既講成價。二成擒一包銀五一兩出來兑。事頭看過,驚曰:「豈有此理,前日,有一個光棍,以三十兩銅銀騙我,如今你又以五一兩來騙我麼!」喝起伙計理手,又向身內搜出,尚有一百五一兩之多,俱是銅色。又搽黑面,用麻繩捆綁,交與巡叮詩曰: 強換兄銀更不該,分明此物引衰頹。 堪嗟緊被麻繩困,禍不單行又再來。 一班巡丁來捉回館內,大聲罵曰:「你的腳色,止許你食飯,唔許我地兄弟食飯嗎?我等看守此街,為何苦苦要來幫襯我呢?」二成哀告曰:「你等大哥自是明見,我本係耕田人物,忠厚至誠。我亞哥都係做教館先生,可保可結。此銀在後花園樹頭掘出,不是私鑄銅銀,乾真萬真,並無虛假那。」跪在眾巡丁處,叩頭乞免。(不向老母處叩頭謝罪,所以要跪他人。)巡丁曰:「不用多言,即剝下衣服,打之可也。」一脫了衫,見背脊俱現黑色,係被藤鞭打痕。巡丁曰:「你既係好人,為何被人打得個樣?實係做光棍無疑。」二成無言可答,「但哀求唔好打咯。前日受苦,痛氣未除。你估真正係牛皮鼓麼。」 巡丁曰:「你唔願打,要用弔法。」二成未曾見人弔過,以為弔好過打。二成曰:「我願弔罷咯。」巡丁將他吊起,名為弔燒豬。盤弔了半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叫苦連天,喊到頸喉都破。巡丁放下,二成向各巡丁跪過,叩頭認罪。(願認光棍,不肯認懺逆。)詩曰: 件逆誰人告到官,百千罪過總能寬。 蒼天自有牢籠計,要你無端苦萬般。 次日,在街遇著一個頗相識朋友,借得渡錢歸家。 臧姑知到約於某日回家,又請工人往渡頭擔取物件。渡船埋岸,見二成在艙內行出,扶住一條竹棍,曲腰低頭,十分病色,慢慢行來。身上所著光鮮衣服,一切俱無,只剩一件汗衫,好似扯得穿崩爛破。心內大驚,料必又係個一板豆腐咯。等待二成上岸,細聲問及,二成曰:「唔好講,唔好講,你扶我歸家罷。」先打發工人回去。 臧姑拖住二成,二成以手扶住臧姑膊頭,一路行,一路講:「該定有財氣,唔係自己福,貝患得辛苦,反為不美。我想將此銀交回亞哥便了。」臧姑曰:「唔似陣勢,都要交回,重怕衰起翻來,連命都死乾淨。個嚇點算好呀!總之有彩數,唔駛怨咯。」是晚,兩公婆再斟酌一夜,欲舍欲不捨。明早點香燭,去拜神,阿菩薩,拋?菩杯,唔主張要。又求得簽,俱指示:此銀不可要,要之必有禍患等語。遂決意交回,叫妻搬運送去。 詩曰: 存心行事惱天公,用盡好謀總是空。 厚福木來富不得,依然幾次變成銅。 對大成曰:「亞哥,個的銀唔利市,交回你罷咯。」大成想起,亦見奇趣,不覺微笑起來。二成曰:「亞哥,你唔在笑我,你終須要被人打過。」誰知大成所用之銀,人人話佢銀色極高,與平常銀爭得遠。每員重七錢二分,傾銀店願加多一分,每員作七錢三分計。大成亦不過取,只照平常而兑耳。詩曰: 心也真時銀也真,皇天原賜孝心人。 公平不作三分計,空笑貪婪有一文。 二成曰:「暇!暇!真奇怪咯,唔通老子個穴山只發亞哥,總唔發我。到清明時拈一張鍬拍嚇老子山墳,拍鬆醒恒,叫他轉便,勿淨係發理一邊。」大成聞之,亦見好笑。 大成見細佬遇時困手,未免可憐,時時以銀照顧於他。二成一執,轉手便變銅色。大成每要自己親手代佢結帳,然後算作好銀。二成話:「唔通亞哥個對手有寶。」大成亦不知其何以解法。(不是手寶,為善以為寶。)廣州省城城隍廟,掛一個大算盤,寫數句云:「人有千算,天只一算,陰謀暗算,終歸失算。」今二成可謂日算夜算矣,而總不就算何哉。初分家時,田地爭多,為打婢告官一場賣去。後見大成掘出銀兩,又要平分,可謂恃蠻霸佔。自喜多得天財,何以初用之而成銅,既換之而又銅。如果係銅,當與大成一樣。 為何大成所用,稱為銀色極高,是二成之心變詐百出,而銀兩之色,亦變化不窮也。論二成所作,可以剩錢。 一者不用養父母;二者做事有人情;三者不用顧本心;四者可以講惡氣;五者又得有天裝內助之賢做大幫手;理宜十年一運,世界翻新。何至東跌西崩,不見南和北,合窮途困手,酒米難賒?而且妻受官刑,夫遭吊打,天災橫禍,意外紛來。方信大成孝心發達,土變黃金。而二成忤逆該衰,見財化水也。 大成屢勸細佬孝敬老母,無奈二成總不依從,作老母如仇人一樣。 一夜,夢見父親來,怒罵曰:「二成,可惡!可惡!不孝子,賤潑婦。妻既不賢,夫亦不肖,可謂一牀不出兩樣人。你兩公婆刻薄老母,你估我唔知麼!你做作更加係一團夢將老婆作如珠如寶,將老母作如泥如土。老母生你出來,唔係老婆生你出來呀!老母與你移乾就濕,唔係老婆與你移乾就濕呀!老母共你娶老婆,唔係老婆共你娶老婆呀!(此等道理可以壓倒泰山。)為何知道愛老婆,唔知愛老母呢?你兩公婆忤逆之罪,灶君每月上奏於天,值日功曹遇時奏聞玉帝。玉皇大帝一分震怒,前日降下災星,將你夫妻要受非刑吊打,報你不孝之罪。誰料不生悔心,依然憐逆,將來要你兒孫滅絕。你兩公婆不日要死在地下,打落勘都地獄,永無轉輪。」話完,其父忿忿而去。詩曰: 任你公婆戾氣多,鬼神添注命如何。 生前放肆無拘束,到了閻君細挫磨。 二成驚醒,汗濕通身。推醒老婆,臧姑怒曰:「我睡得好好,你推醒我做乜事呀?」二成將父親怒罵之言說與他知,臧姑曰:「你不過心躁而已,豈有為人父,走入來被底,講說話麼。況有新婦在旁,唔通總有的禮體。別人做家公,都唔人新婦房間,何況來到新婦枕旁,共你談論。」二成曰:「話起亦有理。今晚我飲酒,食了一缽仔咸蘿蔔,唔通真正繫心躁發夢。」臧姑曰:「他話你不孝,我兩公婆點樣不孝法?你有打老母?我又有打家婆,不過我兩個唔好頸,有幾何叫佢。本心之講,佢做老大,都唔叫我後生先,我做後生,叫佢老大先,我又有咁嚇作呀!」二成曰:「亦是道理。(聽盡老婆咁多道理,豈有啥明白。)睇你唔出,做女人咁伶俐呢。你個抱嘴,真正係審死官咯。」(唔審得閻羅王死。)臧姑曰:「前者到衙門時,官都講我唔祝(好聲價。)總係佢恃蠻恃惡,原差多板子,便不由分說,打得我咁淒涼,所以輸了過侶。你老母算有名人等,做包乜都要怕我呢?」(家婆要;怕新婦,其新婦可知。)二成曰:「我都拜服你,果然你有本事。」 是年十一月,天行時症,各家小兒紛紛出痘。二成大仔七歲,出黑痘死。次仔五歲,出黑痘又死。二成夫妻傷心到極,日夜悲啼。 世上有一等人,買魚買肉,多讓與仔食,而不肯多讓以奉親。觀其心意,仔長大,將來可以有望。我望佢養老。而待老者也,獨不用他時。仔大,養我不養,我尚未可知。而父母則自幼養我至成人者也,未養我之仔,了不得關心。既養我之親,似不甚養。意亦如供會者,未執之會,其銀不待問,而自己先交;既執之會,其銀既屢催,而猶不想出會。未執者,望日後之多收會;既執者,忘從前之領惠。誰不知生會或有烘之憂,熟會先入囊之飽。而世人喜供生會矣,不樂供熟會矣。猶之世人喜養其子矣,不樂養其餘矣。 獨是盡心養子,至長成而不肖者有之,將近長成而先我去世者又有之。愛子之心付之流水矣,鞠育之情徒勞無功矣。唯是以愛子之心愛父母,敬奉一日,報得一日之恩;敬奉一年,算盡一年之孝。就使吾父母明日死亦可,明年死亦可。在我,為不虛生;在父母,為不虛老。況自古及今,只有稱人之善養父母者,未有稱人之善養子女者。天地鬼神只有庇佑人之能愛其餘者,未有庇佑人之偏愛其子者。非謂子女不必愛,但恐知愛子女而不知愛父母耳。今二成夫妻愛子之心,如此其誠;愛母之心,如此其保無論兩子俱死,就使長大亦未必佳,所謂忤逆還生忤逆也。論起大道理,我還我,仔還仔。我能孝順,無論子死,與並無所生,究竟我是天地間第一等人。生則無慚,死而無愧,若是我原不孝,即使兒係滿眼,自己問心難去,究竟係忘恩負義之徒。 二成怨氣不消,話:「我兩公婆一世無難為人,唔知點解個天難為。我一世有虧負人,唔知個天點解虧負我。」日日怨天怨地,罵鬼罵神。 族中有一個老太婆,素性剛直,不怕人憎。走來勸解曰:「二成,你話有難為人,你專難為老母呀!你話有虧負人,你偏有虧負老母呀!我唔怕你老婆刁,唔怕你老婆惡,我唔做閻羅王則可,若係我做,重要將你夫妻打落地獄,永無轉輪。」 (若得嫁閻羅王,可以收盡世上好多惡婦。)話完,拂袖而去。 二成初聞此言,心中忿恨,再想一下,此人與我父親之語,道理相同。唔通我兩公婆真正係忤逆,為天地所不容?料得人之所憎,必為鬼之所厭。大約菩薩怪責我都唔定咯。(天九咯將醒覺咯。)臧姑眠在牀中啼哭。二成走入房曰:「你唔在哭,想起都係我兩人之錯。亞哥亞嫂十分孝順,所以又發財,又生子。我今人財兩失,必因罪重,厚福難當。若不回頭,孽深無底,地獄之苦,斷不能辭。不如立轉心腸,歸於孝義,或者天恩寬厚,赦我前非,未知賢妻你話可乎不可?」臧姑曰:「我昨晚通夜想過,將自己性情與伯娘比較,實係萬不及他一分。想起我固刁蠻,你亦譜懵懂。枕邊癡愛,總是昏迷,一事無成。到底如何結果。你真知悔,我願相從。」 夫妻是晚,發心行孝。即剝花生,四更後起身煲粥,晨早捧獻與家婆食。二成買肉餅一包,來獻與老母。夫妻歡喜恭敬,甚覺有情。食粥一碗,又勸一碗;食餅一個,又勸一個。老母唔想食,苦苦勸佢食多的,飽得老母個肚膨膨脹。二人去後,橫紋柴笑曰:「奇哉,怪也。兩公婆一年唔叫一句老母,一年唔叫一句家婆,為何今早如此恭敬?好似亞崩養狗轉了性都唔定咯。」臧姑歸家,即時燒水殺雞,叫丈夫去買豬肉個,朝請老母來食飯。夫妻捧酒勸母,你敬一杯,我敬一杯,老母飲之不了。擇好雞肉勸與老母,你敬一件,我敬一件,老母捧起碗,飯食雞肉重高過鼻哥。老母話:「我唔食得咁多。」臧姑曰:「你作飯食呀,有幾何來到我處呢。」(不過十年一次。)是餐,勸得老母又飽又醉。醉了難行,共扶入房安睡。 臧姑往家婆處想檢點牀鋪被席、衣物東西,或補或聯,或漿或洗,誰知蚊帳被褥,樣樣虔潔光鮮,方知珊瑚每日整理周至。臧姑歎曰:「我罪大矣,怪不得伯娘有好處也。」 二成夫妻每日以孝順老母為心,而且敬奉兄嫂。誰知奉侍一月之間,母以年老,忽受風寒,染病而死。大成夫妻守喪盡孝。至於二成與臧姑,哭得似倒地葫蘆,橫轆直轆,眼胞腫起大似雞(音在)。詩曰: 十年忤逆作平常,一旦回頭自主張。 想奉高堂人不在,可憐哭得淚汪汪。 鄰巷一伯婆問曰:「二成,你為何得咁悲切呀?」二成曰:「一年忤逆之罪,此罪難消。忤逆須用孝順補之。今者母既死,不孝之罪何處消除,惟有遺恨終天,長嗟歎而已。」 俗語云:「得到知憂人又老,得到好眠天大光。」 明必智鑒云:「過後方知前事錯,老來方覺少時非。」 成語考云:「樹欲靜而風不息,子欲養而親不在。」 此等說話俱是傷心悔恨之詞。大約為人子者,於父母生前,人稱其孝,則謙讓曰:「斷不敢當。」及父母死而居喪,人問曰:「誰是大孝子者?」其子應之曰:「我是也。」不止曰孝,而且稱大孝。無論平日之忤逆父母、怒罵父母、刻薄父母者,皆得以大孝稱之。 非特不肖之子,可稱為孝。即如刁蠻之新婦,惡毒之新婦,無情無義之新婦,皆可以孝字稱之。故嗝魔先生高聲唱曰:「孝男、孝女、孝眷人等,行埋來奠酒呀。」聞唱一聲,此時做仔,跪埋去奠幾杯,做新婦,亦跪理去奠幾杯。口水又來,鼻水又出,嗚嗚咁哭,其孝敬之情可謂切矣。獨是父母既死,其魂影或落陰間,或即為轉世,亦未可知。就使靈魂尚在,依附神主牌,坐在高台之上,而見一班男婦啼哭聲咤,在死者亦當眼淚交流。、捧起酒杯,喉頭哽咽,而不能人口者矣。想到此時,咁樣敬法,點似得。當父母在生之時,遇良辰佳節及生日吉筵,為子者,捧敬一杯,而父母喜矣,勝過死後哭奠靈前矣。況且,生前敬酒,捧到唇邊,喉頭活活之聲,親見飲入肚內。乃於生前不肯敬獻,定必要等待父母死後,情願奠於地上,要父母曲腰低首,嘴向泥沙,而後方得飲此幾唆也,亦太無情矣。雖奠酒之禮,自古不廢,而生前敬奉,亦人子之所當然。乃有等於父母生日之期,及正月初一之日,不肯向父母跪下叩凡個頭者,問其何以不肯,則答曰:「我見丑不能做得也。情願於父母死後,入殮之時,跪棺材,做七之時,跪本主;燒紙錢紙櫃之時,跪屋角街頭;此時亦不見丑。亦作平常。可惜哭倒跪,不如父母生時,笑倒跪也。若向生時跪叩父母,必拖住你手,而歡喜曰:「啥在咯,啥在咯。,總之中用便好咯。」其實父母心中必贊歎你有禮,必知到你感恩,父子之情何等趣致。論起父母之恩,殺身難報,豈拜跪所能酬?而禮在則然,應當如此。生不能敬,死又何為詐哭哉! 及時臧姑所生男女共十餘胎,不能養得一個。或三五歲而死,或一兩月而亡,或三朝七日而絕氣,或初生落地而失聲。 眼都哭乾,腸都痛斷。一晚對二成曰:「唔知得咁衰,見生唔見養。唔想侶來,偏要來,既來又唔肯在此住,你話點解呢?」 二成曰:「我明白咯。個的係冤孽鬼,別人家話前世唔修,我共你實係今世唔修,想起從前個的忤逆法,晤知重要點樣折墮。」臧姑曰:「我兩個曾經知錯,孝順,過來。」二成曰:「可惜日子淺,開手做得遲。若係早得三五年,兩個仔或者唔駛死,抑或老母死遲三兩載,亦可消多的罪過,無奈咁撞板。想孝心,老母就死,天不從人願。整定要該衰咯。」枕上,夫妻又長嗟長歎。 三更時,二成夢其父來告曰:「二成,你的罪孽理宜兩子死後,夫妻即要雙亡,受地獄之苦。因你發怨悔心改行,孝義奉母兩月,亦極算真誠。所以得留存至今日,知錯之力也。你命中應有五子七孫,因夫妻不孝,盡折去矣。其餘多生而不育者,無非個的挑生鬼,故意來惱悶你老婆也。你老婆一生之惡,戾氣難消,應受此報。」二成曰:「父親喪,小兒可免地獄否?」父曰:「免了咯,你算好彩數。幸母未死,發勇猛心盡孝一月,若非如此,刀山劍樹,即是你結果之常」二成曰:「小兒敢就絕了香煙。」父曰:「向你兄求一子傳後可也。但你毫無福澤流蔭後人。他日子孫零落不振,不似你兄,後代世世富貴榮華也。」話完父去。二成一驚而醒,以夢告其妻,臧姑曰:「苦惱之來,自知甘受無怨。但地獄之事,你只知問自己,不代我問及一言,你一生做事總有益人咯。」 珊瑚生得三子,兩子中進士。大成以細仔過繼二成。至今,大成子孫昌盛無比,而二成三代僅至數人,不過貧民而已。
第二卷
七畝肥田
雍正初年,潮州普陽縣,來得一個新官來做知縣,辦事甚明白。普陽縣內村民有一人姓陳,名智,生下二子,長子陳亞明,次子陳亞定。幼年之時,同讀書。長大之時,同耕種。兩人相親相愛,及至各娶妻後,分開財產,別宅而居。其父陳智死後,剩有肥田七畝,本來係父在生之日,作口食之田。及父死後,兄弟相爭,親族不能解散,兩相結訟。
告到縣官,官問其點樣原由。亞明曰:「此田當日父親應承交與我耕種。」遂呈分單簿出來,內寫字云:「老人百年之後,此田交與長孫收領。」亞定曰:「兄雖係有分單,我亦有執照。父親臨病之時,見我服侍得佢周至,話我孝心,父在牀頭,親筆寫云:七畝餘田,交與亞定永遠耕管。」亦將執照呈上。官曰:「照講起來,你兄弟俱著,總係你父親唔著。當取你父棺破開,問其何解,如此反覆,致你兄弟相爭。」亞明、亞定默然無語。官又曰:「田土小事也,兄弟爭田大惡也,我不能斷。你兩人各伸一隻腳來,兩腳合埋用夾棍夾之,能忍得住不言痛者,則田歸你咯。但不知你兩個左腳痛呢?右腳痛呢?左右惟你自家揀擇,我不能勉強。你兩人各伸一隻不痛之腳來。」亞明、亞定曰:「俱痛也。」官曰:「奇哉!兩腳真無不痛麼?你之身猶你父也,你身之看左腳,好似你父之看亞明也,你身之看右腳,好似你父之看亞定也。你兩腳尚不肯捨其一,你父生兩個仔,肯捨其一麼!此事須他日再審。」叫差役拿鐵鏈一條來,將亞明亞定各鎖住一隻腳,封其鎖口,不許私開。使他兩人同凳而坐,同席而食,同牀而睡,同起而行,大便小便兩相同去。如此親密,片刻不能相離。更使人觀他兩個動靜詞色,每日來報。
初之時,兩兄弟好似忿忿不平,總無言語。背面側坐,一個向東,一個向西,至第二日,則漸漸相向,對面而坐。第三日,則垂首低眉,兄歎一聲曰:「悔不聽房長之言。」弟歎一聲曰:「悔不聽舅父之勸。」第四日,兩兄弟相與講話矣。晚餐同席,兄弟勸飲勸食矣。差役將此情景報官,官知其有悔心也。
第五日,叫差牽亞明、亞定上堂。官問:「你兩人有子否?」亞明曰:「我有二子,約十七八歲,有的十三四歲。」亞定曰:「我亦有二子,其年紀與兄之子亦相上下。」官叫差役捉其四子俱來。官叫亞明、亞定謂之曰:「你父不應生你兄弟兩人,是以今日至此。假使單生你一條身,田宅皆係己所獨得,何等快樂!今你亦不幸,兄弟各有兩子,他日長成相爭相奪、欲割欲殺無有了時,深為你等憂之。今本縣代為思慮,預為之計,你兩人各留一子足矣。亞明居長,留長子,棄去次子可也。亞定居次,留次子,棄去長子可也。」命差役將亞明次子、亞定長子押去養濟院,交與乞食頭做親男,來取執照,收領存案。
彼乞食之人,無田可耕,有何爭法。獨留一人,他日得免於禍患,豈不省事便宜麼!」亞明、亞定聞此判斷,心慌起來,伏地叩頭,啼哭曰:「太爺!太爺!我不敢咯。」官曰:「你話不敢,何也!」亞明曰:「我知罪咯。願讓田與弟,至死不復爭。」亞定曰:「我不敢受,願讓田與兄,終身無反悔。」官曰:「你兩人未必真心,我不敢信。」兩人叩頭曰:「真咯,真咯,若係假心,天誅地滅。」官曰:「你兩人或者真心,你兩人之妻未必肯讓。你兄弟歸家與老婆斟酌,過遲三日再來定讓。」由是兄弟放回。
是晚,亞明對妻說知,妻曰:「我至好係第二個仔,又精靈,又好相貌,我至中意佢。包但做官得時新樣呀!將我個仔來分過乞食佬,我的仔有咁下賤,但得咁曉判斷。我遲日去見佢,問佢做官點樣解法。」亞明曰:「太爺一一解過我知咯,我又想過咯,都係自己唔著。你遲日去見官,共二嬸上堂,唔好講惡氣。你若恃嘴刁,唔肯輸服,但將你兩嬸姆,一人鎖住一隻腳,個陣要你兩個同牀同席、同坐同眠,往則同行,企則同立,了不得咁牽纏,了不得咁費事。此時你知怕咯。」妻曰:「我咁界佢鎖。」亞明曰:「你唔肯鎖,官喝差打你。」妻曰:「佢的板子得咁使。」亞明曰:「你估板子使了嗎?藤鞭使,夾棍使,枷又使,鎖又使,隨你中意個樣,有個樣。」妻曰:「我今年四十一歲,未曾見過官,我唔駛怕佢。」亞明曰:「唔怕官,總怕管呀。你唔怕,我怕咯。你兩個仔,如今押在差房,嚇得面青青,魂都有了。」妻大驚曰:「點算呀!撞板咯!嚇死我兩個仔咯。即流眼淚怨丈夫曰:「乜你先時,唔話過我知呀?」亞明曰:「你估衙門係花廳麼,重要話你知,唔怪得你淨曉快活。」妻曰:「我見你初去告官之時,講得咁豪氣話呢!咁場官司定必贏恒七畝肥田,拿手可得歸來,燒紙還神,請親族來飲,遇個朝飲了兩壺燒酒,重更精神,得意揚揚,托睡鋪落口。我以為你到衙門,原差佬要恭敬你,奉承你,請你飲,請你食,太爺要陪你坐。因你話告官,我估如仔女稟告父母,子姪投告父叔,無拘無束。企亦得坐亦得,隨隨便便,咁樣告法。見你又話去打官府,我估太爺唔遵你講,你就捉住官府來打。你又好力,官府怕你,就要依你,你就拿手得此肥田,所以我日日歡喜。誰不知官府打你,唔係你打官府,實在白白去到受苦。早知咁苦,何不忍讓三分。」亞明聽完,又見可惱,又見好笑,不覺拍枕罵曰:「你個蠢婆,就係眼前之事,一毫不知,要你何用!」妻曰:「官府衙門眼所不見,婦人不曉情,有可原。家中兄弟,日在眼前,男子不明,亦屬欠解。你今為爭田之故,致我之仔分離。講甚麼肥田,我作恒係海夕一浮沙,高山岩石而已,有何用呀!明日即時要去,帶我仔歸來。」亞明曰:「我之與你商量正為此也。」
又到亞定,是晚與妻講及將官判斷說話,現今兩仔押!住差房,聽我夫妻主意。妻曰:「我勸你勿去告官,你偏偏要去,好好聽叔伯排解,兄弟各得一半,豈不省事。無奈你『兩個兄既不從弟,弟亦不順,致今日公堂對審,失禮於人。為何你做男子總不見丑呢!我自己對人亦覺失愧。你只知利欲薰心,不顧倫理,誰不知你行前,人指後,話你等豬要你親身同去,大家言明。」妻曰:「我豈有愛田而不愛仔麼?我個大仔將近成人,可以幫得手。唔講話七畝肥田,就係千兩黃金,當作廢鐵。明早即要到官門,望嚇我仔。伯娘唔去,我自己都要去咯。」
第二朝,亞明妻郭氏,亞定妻林氏,請同族長陳德竣陳朝義,到官門當堂求息。郭氏、林氏兩嬸姆相扶攜,跪案前,伏地涕位,請自今以後永相和好,皆不受田。亞明、亞,定亦位曰:「我兄弟愚蠢,不知義理,有費太爺一番教訓。今如夢初醒,慚愧欲死,悔之無及,我兄弟皆不願受此田。」官曰:「不要此田,如何安置?」亞明、亞定曰:「願將此田送入寺門,作買香油敬佛。」官拍案罵曰:「可惡!可惡!此不孝之甚者也。講到送入寺門便當用大板打死你。你父一生辛苦勤儉艱難,然後得此肥田,為子孫之計。未明白之前,相爭相告;既明白後,則又送與和尚坐食安居。你父之心在九泉下,豈能閉目麼!為兄則當讓弟,為弟則當讓兄,弟兄不受,則當歸之於父。今以此田為你父嘗業,兄弟輪流收租,為每年春秋二祭之用,子孫世世永無爭端,豈不極妙?」於是族長及亞明兄弟夫妻皆叩頭稱善,歡喜而去。
是晚兄弟歸家,殺雞買肉,拜了家神父母祖先,一齊所請。
然後一家暢飲,大樂團圓。第二日,再辦海味嘉肴,豐筵滿席。
弟敬其兄,兄敬其弟,子姪奉勸叔伯,叔伯亦勸子姪,嬸姆亦共相勸飲,喜色融融,親愛百倍。由是鄉村之間,有言禮讓者矣。
第三卷
邱瓊山
邱瓊山先生,係廣東瓊州山縣人。其祖叫做邱普家,有餘資,生平樂善,好救濟貧難。凡春耕之時,貧人無穀種者,或來乞借,即量與之,待至禾熟之日,收回谷本,不要利也。若有負心拖欠,亦不計焉。遇一歲大饑荒,邱普自捐米賑濟,煮粥以救鄉鄰,而遠近之病餓者,仍死亡滿野。邱普買幾處荒郊之地,設為義塚。請人執拾屍骸,埋藏安葬,免暴露焉。其義塚在縣內第一水橋等處,若亂葬墳也。每遇清明時節,多具紙錢酒飯,祭奠於義塚諸墳。生者含恩,死者得所矣。
邱普生一子,名叫亞傳,娶妻後,少年早死。眾皆歎惜,怨皇天有眼虧負好心人。邱普亦不甚悲傷,安於命運。嘗對人曰:「我少時遇一個名公先生,精於睇相。斷我之相,富而不壽,無子無孫。後又遇一個批星盤先生,精通命理,我求其算命,他亦批我短命無兒,若問孫不必言矣。由是凡遇睇相算命者,無不求其判斷。所有批斷,亦是多同。後十餘年,總不再問。今既失子,而幸有孫。子雖亡,而我尚在。唔通靈一半,唔靈一半也。抑或我不久要死,而孫又死也。近有算命者,話我八字依然一樣。而睇相者,話我骨格人不相同,將來福未可量。唔通半生修善,不報於其子,而報於其孫,屈抑在眼前,而優游在後日。欲問諸天,而天極高,相離百千萬丈,雖問亦不聞聲。而《易經》云:為善降祥。禍福興衰,不如靜把寸心,問之自己而已。」
邱普之子既死,剩得一孫,名叫亞濬,即係邱瓊山先生也。
邱瓊山幼年喪父,其母李氏,苦志守寡,上則孝順翁姑,下則撫養孤兒。日夕勤勞,不敢有慢。更能體貼家翁之意,寬厚待人,亦為其子造福也。邱瓊山生得聰明,勝人百倍。經書一讀就熟,過目不忘。數歲初入學堂時,有歸田官,生得一子,年紀亦幼。遂會三五小童,請一個先生教專家館,封窗誦讀。
一日間,亞官仔歸家,食罷,天落大雨,瓦上有幾點細漏,滴落邱瓊山之書台。邱瓊山遂將自己書席移去亞官仔個坐位之處,將亞官仔書席移來自己坐位之處。因近在皮邊,易於移換也。此幾點漏,大雨時方有,非大雨亦無也。及亞官仔回館,見自己檯面上有濕氣,又見不是;日時坐位,知係邱瓊山所移,遂要苦苦換回,不換不肯。邱瓊山曰:「你讀書,我亦讀書。雨滴落來我在坐,你不在坐,唔通白白由得櫃滴濕頭殼麼?你如今歸來,天又有雨,駛乜換呢?」亞官仔曰:「你坐之處,原係我舊日書位呀。」邱瓊山曰:「你講舊日點似得我講先時,先時移來,就係我坐在此。猶之乎我買你田,現在耕種,即是我田。唔通你講祖公耕過,重係你田麼?事以現在為真,又以舊時為假咯。」
教學先生見他兩個幼童如此爭論,亦覺好笑。其時亞官仔年十二歲,邱瓊山年僅八歲。兩人當時學做對聯,亞官仔時時自稱本事,先生曰:「我出五個字,但能對得通者,我就幫佢為是。」亞官仔曰:「好呀,好呀!做得,做得!包要贏佢。」
先生出對曰:「細雨肩頭滴。」邱瓊山即答曰:「青雲足下生。」先生贊賞曰:「果然好對。」亞官仔曰:「佢好得過我個比。」先生曰:「你點樣好法。」亞官仔曰:「等我想通透,然後話你知。」由是摩頭摩耳,眼望天,腳拍地,磨嚇墨,又拈嚇筆,走去小便個處企住,想一回,行理書位,坐住椅,抯完手指,伏低抬頭,都唔想得出。先生曰:「你勿咁多事,算佢第一罷了。」亞官仔忽然歡喜曰:「有咯,有咯。」先生曰:「點樣對法?」亞官仔曰:「對頭係細雨肩頭滴,我用咁樣對法曰:流濕到衫襟。你話妙到極唔呢?」先生笑曰:「唔通,唔通。」亞官仔曰:「上下相生,文情貫串,何得話唔通?況且流濕因雨滴而來,衫襟與肩頭相近,佢個比由雨講翻到雲,未免倒亂。雲起山頭,空中來往。佢又不是神仙得道,安能足下生雲?照講起來,佢個比不通,我個比第一。」先生又笑,邱瓊山亦笑嘻嘻,書位總不肯換。
亞官仔忿忿不服,哭去歸家,將委曲事情,如此如此,投告父知。歸田官勃然大怒曰:「恒唔可惡,就瞧我唔上眼,但點樣好對法。快叫佢來。個龜蛋唔對得好,收拾佢。」即使家憧到書館,叫邱瓊山來。先生知到歸田官發怒,定必生氣,又畏佢幾分,唔敢攔阻。邱瓊山聞之笑曰:「佢曉食人麼?佢有咁大個口。」手執一把葵心扇,斯斯文文入到大廳內。見了歸田官,拱嚇手曰:「老太爺有何見教?」話完了不得咁雍容,了不得咁淡定。歸田官怒曰:「你移換我仔書台,尚講咁多反蠻說話,實在大膽無禮,太過欺人。」邱瓊山笑曰:「膽自心生,福由心造。所言所做,自問一心。論起移換書台,不過幼童情趣。老人家胸藏萬卷,量可包天,何必因些小事情發聲怒色?若以為欺人太甚,此句說話都要想嚇為祝」歸田官仍然怒氣未息,曰:「不用多言,且看你如何好對。」邱瓊山曰:「好話咯,不妨指示。」歸田官遂出七個字云:「誰謂犬能欺得虎。」邱瓊山即企起高聲應曰:「焉知魚不化為龍。」歸田官一聞大驚,即拍案起身,拱手低頭曰:「拜服,拜服。老夫肉眼無珠,自知得罪。我仔係豚犬之見,你個小孩子將來係龍虎榜中人也。」邱瓊山曰:「蒙老人家過獎,小子豈敢當哉。」
歸田官又叫個仔向邱瓊山拜謝,亞官仔曰:「你話我就唔好對麼?我駛服佢。」歸田官曰:「你唔服點樣對呢?」亞官仔抽身抽勢,走落天井,看過金魚缸,望嚇各樣花,行埋來,點頭得意曰:「對頭係誰謂:犬能欺得虎。我對曰:豈知蟲可化為蚊。重唔勝過姪?」歸田官聽聞,亦覺可惱,又見好笑,遂罵曰:「你個蠢才,勿氣死我罷咯。」亞官仔一肚局宿氣曰:「我與佢句法相同,又同了三個字,只爭四個字不同耳。況且佢講得荒唐又有憑據,誰人得見魚化龍呢?就係父親你都唔曾見過呀!我講沙蟲變蚊仔,人人共見。道理至□真實,最忌虛福我句對文重實過鐵釘,落水都唔浸得爛,重話唔好過佢麼?」
話完,引得邱瓊山掩口咁笑,歸田官搖頭歎氣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尊。你之謂也。」又對邱瓊山曰:「亞濬唔怪得你非凡。本來你亞公一生樂善,好事多為,所以出到你咁精靈秀氣,脫俗超群。我自問生平右乜好處,故此出到個的腳色,無用蠢才,悔之無及。」自後,遂加意厚待培護慇懃。而邱瓊山之聰明震動遠近。
明朝正統年間,甲子科中解元,甲戌科中進土,連點翰林。
其祖邱普老而康健,紅顏白髮,親見榮封,始信天不虧人,心田變相。其後,邱瓊山做官,升到太子少保,兼武英殿大學士。
死後稱為文在公,入祀鄉賢,為廣東之名人也。世俗所讀《成語考》一書,係邱瓊山自己所作,亦可見其才學矣。邱公本名濬,係瓊山縣人,後人不敢直呼其名,而稱為邱瓊山,恭尊重之也。
種福兒郎 明朝之時,浙江鄞縣,有一人姓楊名忠諫。家貧,以教館為業。其教子弟讀書,先以動靜規模為緊要,再教之以孝悌,好講古事以發其心,故入其門者,多曉禮義,而不至於曉漓,鄉裡稱其善教。每年學生至二三十人,修金亦有大半百。忠諫勤於教人,而儉於自奉。鹹魚青菜足以供餐,其待母也必以酒肉。母之飲食雖少,而忠諫慇懃敬勸,歡喜奉承。故教館不欲遠離,若常得親近母也。生平最憐憫孤寡,凡寡婦被人欺,必多方扶護之。孤兒之貧者,來讀書,則不計修金,聽其自獻。 楊忠諫,一童館先生耳。能教人以道,奉親以誠,憐孤寡以義。其立身處世,有此三大善,即為種福之根。 楊姓之族分數房,惟忠諫之房最弱。財少丁稀,每為另房所侮。有二房人多財足,恃勢欺凌。而最強橫者,楊崇蘭也。 崇蘭有二子,長子叫亞況,次子叫亞梯。生得聰明,習為奸惡,而崇蘭之勢如虎生翼矣。常理太祖數吞騙蒸嘗,莫敢與他清算。 忠諫自以立心正直,祖宗產業,不可糊涂。一日,話崇蘭曰:「數目多年未曾清計。今欲於某日,對簿合族,見個分明。」 崇蘭曰:「你大膽,敢與我為仇,你將死矣。」 嘗見各處祖宗數目,或各房分理,或各房輪理,或公舉賢良者而理之,或交有權勢者而理之。此祖宗之人亦眾人之意也。乃有一等貪心,自懷私見,每事從中染指,借此分肥。抑或借用虧空,未能還得,遮遮掩掩,混鬧糊涂,年推一年,月推一月,以至蒸嘗拖欠,數目難清。忍氣吞聲,眾心不服。你之敢為吞騙,自作把持。所恃者自己有權勢耳,自己居尊輩耳,自己兄弟多子孫眾耳。以為你想抽我後腳,無奈我何,誰敢與我抗也。獨不思數目者,太祖之蒸嘗也,凡做子孫皆有份焉。不過以你明白而經理之,非取你貪心而求你吞騙也。你能吞騙,則作自己為至精靈,而睇輕眾等子孫,皆為無用之人,為蠢才,為廢物矣。此一錯也。無;隆族眾心惱不平,而祖宗先靈且作你為對頭,為仇寇矣。先人亻畀下幾多踴躍,而後積此蒸嘗。 遇著一二貪心,東文西離,漸為消散,竟至人心冷淡,拜掃無情,祖宗之發出多人,又不如生少你一個也。 此等人就是看騙得財,子孫終無結果。如若不信,看嚇各村吞嘗產者個的後人。 楊崇蘭因忠諫之語,懷恨在心。遲日使二子楊況、楊梯窺探。忠諫出外,截在半途,故意撞膊而過。楊況詐跌在路旁,遂大罵忠諫曰:「我既閃避,為何你推倒我也?」發起凶性,兩兄弟你一拳,我一腳,打得忠諫眠在地上。兩兄弟詐成,忿忿而去。 忠諫既受傷,慢步歸家。各兄弟惱恨不服,欲去告官,忠諫止之曰:「不可,不可。告官決不能取勝,何也?其財雄,其力猛,其口刁,其心險。合用之可以制人,常用之足以造孽。彼將為天所棄矣。何必破財產而與他結訟哉。」各兄弟曰:「彼強,我則不合,終無了期。不如多請凶橫與他一戰。」忠諫曰:「虎與虎鬥,麒鱗遠避其鋒;雞與雞爭,鳳凰不施其力。君子樂得為君子,小人在自做小人。你怕嗄,我急而修善,為人盡道,定見福蔭兒孫。空忿不平,都自無益。」眾曰:「修福,吾不信其說。報應甚遠,能等得幾時親見呀。你信因果,你做多的好事,看你兒孫昌盛而已。我等無此意,與善無緣也。」楊忠諫曰:「肯做則有緣,不肯做則無緣。」各兄弟亦不能從其語。 楊忠諫之忍氣也,大有見識矣。力能舉鼎,不與盲牛鬥;工夫決走如飛,不與顛狗鬥腳步。何也?佢盲,我唔盲;佢顛,我唔顛也。忍氣,免目前禍患;修善,望後日榮華。胸中有一個大主意。並能識出,崇蘭父子家運當衰,出此妖孽。勸眾兄弟修福,以求興旺。無奈眾等善根淺薄,不肯相從,自表其心。惟有各行各路,各修各德而已。 楊忠諫自老母死後,設館於市鎮墟場,門徒日眾,家道日豐,而濟人利物之心,功修日積。生得二子,大仔名自懲,第二仔名自創。兩子讀書長大成人,學習衙門事業。楊忠諫止之,要兩子教館便罷。誰知兩子決意不移,忠諫曰:「公門路上好修行,你能善心,亦積福之道。」 自懲做縣衙門刑房書辦,自創做撫台衙門兵房書辦。自懲性樸實,心地慈祥,常勸人不宜結訟。自創性浮誇,心地奸詐,常勸人不妨爭訟。嘗對人曰:「吾之兄,蠢人也。食衙門飯而有衙門田耕麼。既執此藝以藏身,即當索此財以養命。勸人唔好打官府,由得自餓死嗎?世事不平則鳴人,至告官必有冤屈之處,訟不得伸,忿何以解?吾不曉兄之意,別具一副肝腸也。」自懲聞之歎曰:「父之德足蔭後人,弟之心其折盡矣。」因寄書勸之。自創笑其愚也。自懲做衙門,遇犯罪之人由遠來者,即叫家人煮粥以供食之,恐其遠行饑渴,轉生病也。後有一個姓蒙之官,來做知縣,性兇殘,至憎賊。凡審犯則怒氣不止,愈怒則鞭撻愈多,每有打至死者。楊自懲上堂跪稟官前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喜尚不可,何況怒麼?」官念其誠,從此減輕刑辱。 其弟楊自創巧於謀算,護財至一二萬金,自懲慎於取財,只存二三百兩。自創所交遊者,必以聲勢為尚;自懲所相與者,不以貧賤為嫌。自懲有四子,自創亦有四子。自創之子多習於偏,自懲之子盡歸於正。自創之子亦讀書,亦入學,亦中舉,亦發財,不滿三十年,而漸歸零落,衰敗無存。 楊自創一生好計,走入偏門,自己發財,仔又發達,一門富貴,榮耀一時。旁觀者必話自創之輕輕勝於其兄之古董也。殊不知所享之福,俱由其父修善中來,正因自己不修,又做諸多折福。自己慌折不快,又叫數子幫手折之,無論科名草、吉祥花、子孫枝、平安竹,盡皆斬削,連福根都鋤起矣。 楊自懲所生四子,守陳、守隅、守隋、守阯,其孫茂元、茂仁、茂義,或中進士,或點翰林,同朝七人俱為顯官,或為御史,或為中書,或為侍郎,或做給諫。而楊守陳之官升至東閣大學士告老歸田。所居第宅,住在郭縣城南鏡湖邊。有一個漁翁,吟一首詩獻與楊守陳云: 昔年曾向此中過,門巷幽深長薛蘿。 令祖先生方秉鋒,賢孫學士未登科。 將軍曹氏墳連隴,賣酒王婆店隔河。 此日重經新第宅,輕舟緩棹聽弦歌。 守陳見詩歎賞不置,謂漁翁曰:「你作此詩,可為吾家之寶也。當珍藏之,以示後人。」 看珍自懲個班子孫如此富貴,其榮華昌盛,又與自創之結果大不相同。楊忠諫一生為善,種落福根。 自懲又發奮加修栽培,積厚如山頭起屋,錦上添花,更高一層,更勝一著。究竟深山格木,古心古道,終為大用之材。而柳葉桃花,雖取豔一時,終非耐看。 此所以同胞兄弟,作用各有不同。 又說楊崇蘭之恃勢欺人欺物不知幾何。其後二於亞況、亞梯販運於岳州,經過洞庭湖,遇大風覆舟,沉水而死,家中人並不知也。後有鄰村一人,叫做胡永清,亦往岳州,過洞庭。 一夕灣船於湖邊,月影微茫,聞鬼哭之聲,終夜悲吟不絕。次早見沙上有數行大字,寫成詩句云: 長鯨吹浪海天昏,兄弟同時弔屈原。 於載不消魚腹恨,一家誰識雁行冤。 紅妝少婦空臨鏡,白髮慈親尚倚門。 最是五更淒絕處,一輪明月照雙魂。 尾寫云:「楊況、楊梯兄弟同題。」方知即是楊崇蘭之子也。歸來報知,一家大哭。崇蘭自二子死後,門戶日衰,而世事諸多不就。楊忠諫之子孫日新月盛,或遇忠諫,自己掩面而不敢見焉。 種樹看結果,做戲看收常做人要看到盡頭。出幾個兒孫,點樣腳色。一好一丑,兩下分明,方能定得勝負。猶之乎做戲,每日要掛完廿四個牌,然後收常每見開台之時,個班好仔,耀武揚威,這文那武。 有的做花花公子,有的自稱太保爺,占人田園,霸人妻女,打人頭殼,傷人性命。百般醜態,敢膽為之。 而奸仔之父兄,包庇心偏,容縱子姪,代為出計,指點行藏。而被累之好人,無端受苦矣。此時被累者,叫天而天詐作不知,叫地而地置之不理。地下咁多人,全住主棚,咁多人。坐祝你望,我望,眼白白見奸仔,害得人咁淒涼。氣唔平,心唔服,欲殺他而不得,欲救彼而不能,而無容你惱悶也。你莫行開,且睜眼看看,再一時間,掛一個牌,而好人走脫矣。又掛一個牌,而得人打救矣。又一時間,而奸仔敗露矣,好人出身矣,好人殺死奸仔矣,奸仔無處藏身矣。小武打死的,二花面打死的,公爺打死的,而一班奸仔唔剩得幾多個矣。所以好人每受虧,先磨練一著。果能做出忠孝節義等事,必為天地所哀憐,鬼神所庇佑,終有出頭之時也。古人戲棚對云:奸仔似虛花盛極,終須無結果;好人如夜月,缺時究竟有團圓。是經歷世情見得世果之語。
閃山風 山西當商,多在江南金陵大城,放官賑結黨為之。有一放賑客,係姓關者,亦山西人。在金陵大鬧煙花,折去資本,所存白銀二百兩,思得一計,專放私債,苛剝重利,九出十三歸,誠妙算也。 蜂狂蝶亂賞花枝,骨軟魂消日日迷。 散去錢財偏不惜,還從私債剝人皮。 因平日交結衙門,差役係佢心腹,故能以聲勢嚇人。人皆畏懼,眾加其號曰「閃山風」,言無情之暴氣也。 有一人姓朱,名大寬。家貧,以賣菜為生,而又好賭。向閃山風生揭錢壹千文,計及二年,共計利銀三兩。不但指大於臂,而且發重於身矣。閃山風之放債於人也,必待其利有一倍,然後往問取之。又因朱大寬有病在身,屢積屢重。到此時,每日持刀往索,不許拖延。朱大寬約以一月十五日,賣了幼女,本利一並清還,斷無失信。 到十六早,將僅天光,閃山風到了門前,持刀直人,問朱大寬曰:「本利交來。」大寬伏地叩頭乞曰:「事尚未成,容遲十日。」閃山風喝罵曰:「你無口齒,屢次惟之,你不知我威名,作我為兒戲嗎?有刀在此,你唔殺我,我要殺你。即刻了此事罷。」話完,即將刀柄向與朱大寬。其意以為,大寬見我如此心急,定必剪頭賣發都要即時清還咯,實在恐嚇朱大寬,令他心怕而已。大寬心內一想,見佢來得咁凶,均之一死,不若先下手為強,償了佢命。就接住刀柄,盡力刺去佢肚。閃山風叫痛一聲,用手掩住傷口,發腳走出。 登門尋死罵聲多,罪滿難寬奈乜何。 怏的拈刀來殺我,即時要去見閻羅。 走過橫街,有一間米鋪,其東家叫做王其勉,一向父子與閃山風熟識。見其徨走過,叫一聲:「老關,請入來飲茶呀。」閃山風不能答。走入,坐椅未定,忽然跌倒在地,血從肚內衝出,滿地紅水橫流。嚇得王其勉魂驚膽破,連聲大喊救命。 左右鄰鋪走來,望之,氣已絕了。 通傳街坊地保,眾將此事鳴官。山西放賑等商又聯呈控告。 官來驗看,鎖王其勉,回衙開堂審訊。先問街坊鄰鋪,各對以不知原委,只聞叫救之聲。又問王其勉,答曰:「小的與佢係好朋友,佢走過,叫佢飲茶,不知其被何人所刺,就死在我鋪。」太爺曰:「既被人所傷,何以街上並無血痕?顯然係你因仇殺死。」街眾稟曰:「王其勉實係與關客相好,非有夙仇。」 太爺曰:「既無仇,何以死在佢鋪?」街眾不能答。太爺喝曰:「不打不招。」叫差役重打壹百,王其勉不肯招認,連用夾棍夾了幾堂,打了幾次,打得皮開肉裂,夾到腳折頭昏,迫於無奈,只得認白日殺他。 冤枉難招要你招,兩旁夾棍一條條。 幾回魂魄飛天外,但乞嘗恩片刻饒。 照大清律例,要刀與傷口相符,方能結案。太爺問取其刀,王其勉說藏於這處,著差役搜尋不得,又說藏在那處,又搜尋不得。又打兩次,押在監房。王其勉之子,叫做亞勤,見父受苦淒涼,心有不忍,直到官前,願代父死,太爺不准。 亞勤見無法可救,遂將紅紙寫一長條,貼於當眾之處,其詞曰:「閃山風之死,必有仇人。吾父冤枉難招,實為淒楚。今父所存家產,約值千金。若是兇手之人,有憑有據,取出刀來,肯來實認。我願奉銀五百兩。先交銀,後到案,決無反悔。三光在上,實鑒臨之。」朱大寬初刺閃山風也,見王其勉無端受累,本欲甘心償命,直認鳴官。退後一想,見老母有六十餘歲,恐生養死葬,照顧無人,是以隱縮。今見長條所貼,有銀五百,可以安家,遂使人去問王亞勤:「真實是否?」亞勤曰:「你若不信,請理通街老誠人等,立了合同,先交銀為證。」 朱大寬接銀回家,攜刀到官處,將始終原委稟明。事跡如此如此,此刀係刺閃山風是實。官看此刀與傷口相符。論起殺人償命,理所應然。關客既如此惡勢,威逼貧人,自有取死之道。 此事不知真假,未肯盡信你一言。即著一心腹家人,查訪定案。 其家人回報曰:「訪得。死者叫做閃山風,索債俱用持刀相向,逼人賣仔賣女,致人忿氣自盡者屢次有之。」 食人骨血破人家,未必黃金兩手拿。 半世積理冤孽帳,一場風起路飛沙。 太爺曰:「閃山風該死有餘,勒索錢財,今竟何用!但你為兇手,律例難寬。照事原情,當減一等,充軍為是。」發往烏龍江而去。 去了十個月,遇乾隆元年,皇恩大赦,歸家養母。自後發奮,竟做好人。 又說王其勉,本係安良守份做生理之人,何以橫禍飛災,無端受屈?原來王其勉之兄叫做王其敏,其敏以販賣豬仔為生,養父母與弟,無不盡其誠意。弟長大,又出錢與之婚娶,是王其勉之受兄恩也,可謂深矣。 當年養育得哥哥,又況恩深娶老婆。 若使發財應報答,同分產業不為多。 及後其勉做生理髮財,兄因病後困手,其勉總不照顧一毫。 兩兄弟輪養父母,一五一十,必要計清。未幾父死,兄亦死。 只剩一老母,與大嫂輪流供養。嫂有二子讀書,歲底散館之時,尚欠修金兩元。先生催得甚緊,嫂徨無計,向王其勉曰:「求二叔借銀二元,交與先生清數。」其勉曰:「要銀未嘗話有,但係明年正月即交回,我方能做得。」嫂曰:「我到春來麥熟,自己唔食,都清還於你。」話完,不覺暗淚滴下。其勉曰:「你勿怪我。數還數,路還路,亞叔還亞叔,大嫂還大嫂。你莫話我唔好,我唔借過你,重有得過你。」苦嫂拭淚曰:「我唔係話亞叔唔好,總之,怨自己家窮耳。」 太無情義太無良,嫂姪艱難實慘傷。 不念一毫孤苦事,只知自己顧私囊。 一夕,由鋪歸家,回至村外社壇,壇上先有一人在坐,日近三更,鬆陰月影,涼氣風生。其勉以行得倉忙,身中出汗,不免登壇息步,一爽襟懷。與在坐者,略相稱問。初未識為誰人,近細看之,乃胞兄其敏也。其勉知為鬼,大驚,但念兄弟至親,不須迴避。神魂稍定,問兄在此何為?兄曰:「心中煩悶,並不能睡,故在此貪涼耳。」問弟近來生理好否?其勉曰:「並無好處,不過平平而已。」兄勃然大怒曰:「細佬點樣謂之乎。你忘兄之恩而不顧其姪,不憐嫂之寡,而薄待其親,世事至此不平甚矣。我最惱不平人,等你好久,今毒打你一場,而泄此不平之氣也。」話完,即揮拳亂毆。 妻兒愁苦哭聲頻,有弟同胞不作親。 雖在九泉難閉目,奮將拳打負心人。 其勉伏地叩頭曰:「亞哥,唔好打咯,打咁多好咯,我怕你咯,我知錯咯,亞哥。」其兄曰:「打死你,打死你。」忽來得一個白鬚公,手扶拐杖,行埋勸曰:「唔好打,唔好打,打乜樣呀。手足之情豈可自相殘害麼!」即將拐杖攔住其兄。其兄曰:「個的手足,實在都唔係人。我能顧佢,佢不能顧我,講甚麼手足呀!我不是打細佬,打負心人耳。」白鬚公曰:「你細佬之事,我盡知之。佢前世修過善功,今世應有福享。總係今生變性,刻薄無情。灶君上奏於天,玉帝命飛天大神查訪的確,福根削去,災禍臨頭。有人代你苦打於他,無用你咁,惱氣也。你有你好處,你雖貧困,有好兒孫。不信我言,試看後來光景。」 前生修福今生受,得福而今又作殃。 有等貧難修善果,將來發達有賢即。 其兄由是放手,其勉起來不見了白鬚公矣。其兄忿忿下壇而去,其勉發腳走歸,睡到牀中,神昏氣短。妻問:「因乜事幹?如此慌忙。」其勉曰:「我遇著鬼,被鬼打我。」妻驚曰:「乜樣鬼呀?你遇個的係大頭鬼?長舌鬼?抑或弔頸鬼?跳水鬼?男鬼?女鬼?竹篙鬼!瘟屍鬼呢?」其勉曰:「俱不是也。係亞哥鬼。」妻曰:「鬼做亞哥,唔通你就怕佢麼?」其勉曰:「此鬼非他,就係你伯爺作怪。」妻曰:「伯爺明可惡,查出佢年庚八字,請喃魔先生大鑼大鼓駛的符法,收佢人禁罌。」 其勉曰:「你勿高聲,白骨無情。佢聽知,連你都作怪。」妻曰:「我有名叫作惡婆,駛乜怕佢呀!你大嫂我都唔讓佢一分,都要治佢。生者不怕,要怕死者麼!」 弧兒寡婦總之難,仰面求人幾個彎。 為叔不來相照顧,嬸娘又是恃凶蠻。 其勉受嚇,病了一月。然後回鋪,不滿半月之久,又遇閃山風一案,破去家財大半。歸家又病一年,其子亞勤變性,賭蕩花消,閉埋個間鋪。王其勉一貧如洗矣。 兄之二子,長大發財,遵循守慎,孝義可稱。其勉倚賴兩姪,養老終身。亞勤無所歸著。 哥哥兒子正當興,弟歎人財兩不成。 天惱無情憐有義,到頭好醜自分明。
九魔托世
浙江湖州歸安縣,有一個財主,叫做王柱偉,先父遺下家財十萬。十八歲娶妻徐氏,至三十二歲共生九個仔。可謂丁財兩盛,衣祿豐盈。半世未曾做一好事。時值大饑荒,餓死人無數。徐氏謂夫曰:「我家錢財足用,何憂子女饑寒。現當凶年,人多餓死,安能見死不救,坐觀滿眼淒涼?我欲將銀數千,買米賑濟,未曉丈夫之意,以為好否?」
欲與夫君細酌斟,濟饑救死發真心。
婦人有此慈悲念,即是尼陀觀世音。
柱偉曰:「賢妻所言甚是道理。我聞古人為善,福蔭兒孫,況自己可以做得來,亦是代天行道。」於是搭兩個大施粥廠,男廠、女廠各列東西。初發手買米,約銀六千,本欲賑濟鄉鄰,誰料各處聞之,愈來愈眾,僅半個月,米既成空。而一二百里之內,尚來不絕。攜男帶女,叫苦啼饑。老者扶杖而來,幼者手抱而到,紛紛似蟻逐,遂如雲得飽一餐,願行百拜。柱偉不覺善心勃發,慷慨豪雄,任意揮金,呼群助役,搬柴運水,奔走如雷。廠列星排,好似屯軍散飽。如此者,賑至五月中旬之後,田禾將熟,人各歸家。破費資財,共成七萬,柱偉毫不掛意。且自喜為獨出一時也。自行賑後,千里馳名,或出遊行,見之者莫不指為大慈悲生菩薩。眾謂竇燕山濟人利物,五子登科。王柱偉做此陰功,定必九子連登開科發甲,柱偉夫妻暗喜。
亦謂修善者得福。此後天官賜福,而且五福臨門矣。
仰首呼天天不聞,天公難救眾人身。
誰知遇著王財主,財主原來救得人。
王柱偉自賑饑之後,其子或廚、或嘔、或跌、或傷,不滿兩年之間,九個仔都死乾淨。人皆歎惜,話天眼無珠,虧負好人,無怪世間有的一毫不拔咯。亦有等說:「時歲饑荒,天意要將人餓死。王柱偉大施賑濟,逐一救生。分明勾天與天作對。構父母都有罪,何況構天。」柱偉夫妻閉門日哭,哭得眼胞腫起,大過雞木成肉(音在)。徐氏怨曰:「我估修善有報,誰料無功。早知賑濟構天,我自一錢不出。今既家財大破,子又俱亡,何以為生?不如一死。」夫妻想尋短見。
究竟其中委曲,死亦難明。聞人話話得仙來,方能知得因果。於是掃潔廳堂,焚香淨幾,燒符念咒,禮拜當空。來得一位觀音大士,童子扶乩。此童素不識字,亂字揮灑如飛,寫來明明白白。其文曰:「王柱偉唔怪得你傷心,唔怪得怒氣。你知先父之夙世原因乎?」柱偉跪稟曰:「不知。」乩曰:「你父前生原盡孝悌,係做生理之人。有憐憫心,扶危救急,積成善果,今世應享豐財。無奈一轉今生,忘卻本來面目,貪財重利,刻薄成家。怨氣上衝,天神震怒。分發九魔下降,托生你家。九魔者,天上之掃把星,人間之敗家精也。你父所積者,好多產業,其實好多冤業。你所生者,望其為興家肖子,其實俱是亡家賊子。將來長大,賭蕩花消,姦淫邪盜,種種獻丑,拈辱門風,以報你父一生陰謀暗算之罪。豈料你夫妻發念,大結善緣,動地驚天,救人數萬。上帝將九魔收回,天上賜過五個好仔,另有兩個文星降世,顯你門庭,大享榮華,拭開人眼。你不須苦惱,且放心懷,因果原由一言剖白。」話完,大士回去矣。
濟饑只望大榮昌,豈料翻成一掃光。
為祖不修殃後代,諸孫俱是大魔王。
王柱偉聞言,方知明白。
自後,夫妻相勸,盡解愁懷。不及八年,復生五子。長大讀書,亦皆入學。第三仔所生兩孫,長孫叫做王以銜,次孫叫做王以鋙。教以讀書,少年人學,及至考等,遇一個學院大人,叫做竇東臯,來湖州考道試。在明倫堂講書,講大學。首卷「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個一章書,講得極有精義。當時數百秀才在此共聽,亦作平常,惟王以銜兩兄弟聽到入心,以為至精至妙,勝過高頭講書解法百倍。
二十餘歲,兩兄弟同科中舉。上京會試,是年,係乾隆六十年乙卯科,又遇竇東臯做大總裁。會試頭場,首題出「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這謂民之父母。」共三句。以銜兩兄弟,作得極好,意義精微,文章中試官,合了竇東臯之意。
開榜看來,王以鋙中了第一名會元,王以銜中了第二名進土。
當日聽書在學宮,會元題目在其中。
作來喜合宗師眼,方信文通運亦通。
當時各舉人有不能中得者,造起是非,話天下咁多大非凡不少,何以第一第二俱係佢兩兄弟中呢?況文字意思與高頭講章微有不合,似不公道。各有浮言。
當時和珅做好宰相,素與竇東臯不睦,時時想陰謀害他。
剛遇會試,各眾浮言,遂具本章奏之。皇上話:竇東臯今科會試所取第一第二名進士係同胞兄弟,文章不甚精工,此中必有徇情,應交禮部議處。皇上准其所奏。禮部議竇東臯罰俸降級,第一名會元趕逐歸家,不准殿試。和珅有一個西賓,教其公子之先生也,亦中進土。去拜見和珅曰:「遲日殿試,未知作得好醜。如何惟望相公另眼相看。提高後手薦拔之恩,同於天地矣。」和珅曰:「翰林三及第。我與聖上做主意。但名字彌封,不知誰是先生之卷。此處難以著。方須用淡墨寫卷,作為暗號。我自然有關照也。」既殿試後,和珅取卷本看,忽然執得一個淡墨卷,看過亦好文章,和珅喜曰:「此必西賓之卷也,我自有講法。」遂對聖上曰:「此卷文章極好,可以中得狀元,望我主准奏。」上曰:「文章雖佳,但嫌墨色太淡。」和珅曰:「正在墨淡能寫得好字,方稱老二,中但第一值得無疑。」上曰:「卿家話可中則中之而已。」遂取為榜首。剝開榜,唱名曰:「第一名狀元係王以銜。」
狀元想中與西賓,淡墨為憑事有因。
用盡巧言施盡計,誰知第一屬他人。
聖上發怒,話和珅曰:「卿家,你話竇東臯唔識文章,中錯王以銜兄弟。何以你又取得佢中狀元呢?平地風波,多生議論,總係卿家糊塗之過。」罵得和珅滿面通紅,羞慚無地。和珅暗地歎曰:「暇!暇乜咁古怪呢?本來:一個淡墨卷,為何又多一個來?真真不可解也。」誰知王以銜殿試之日,想起細佬被逐歸家,大總裁因我降級,功名兩字,水淡心灰,就係點得翰林,不外如是。故此墨都懶磨,順筆寫去,遇著和珅以為西賓之卷,盡力吹噓,以至大魁天下。所謂人算不如天算也。
聖上准竇東臯復回原職,著王以鋙第二科來京殿試。以鋙遲一科,亦點翰林。以銜官至尚書,以鋙亦官顯職。
在王柱偉之父當日所為,多不合眾,必有暗地笑之而罵之者。而彼則曰:「盛月新,財源滾滾。」未嘗不曰:「你笑即管笑,你罵即管罵,你不妨學嚇佢咁樣本事,咁樣發財呀!」
俗人啥明有等,又話真咯學佢,都唔錯。任你至忠直、至慈祥,好之又有姪佢多錢,又有佢咁大福。買田買地,生子生孫,似乎天亦要順其心而就其計也。若謂陰謀暗算定必發財,何以世上好多週身八寶計多過米,曉做光棍,曉謀害人,日撈日縮,到底攸然貧困也?若話唔奸頑,難挽得錢駛,何以世上好多愚愚直直、忠厚至誠,小有人請佢打工,亦有人出本與佢做生意,而且不知不覺又發財矣?做個樣就個樣矣,今王公之財發十萬也,非因刻薄而得,實因修福而來也。刻薄要發財,忠厚亦要發財,非因忠厚發少的,而刻薄發多的也。天以財一萬報你前生之善,而你好刻薄,又留後世之殃。所謂祖公個世唔修,留到子孫個世折墮矣。王柱偉年少而生九子,共以好命稱之,豈知其收債鬼也。及後大積陰功,救人無數,其仔即見快高長大,無病無災,豈料風掃瓜棚,盡行傾跌,一個二個倒地無存。無怪王柱偉之心傷,即旁人亦有不服矣。假使王柱偉對人曰:「我九個仔死乾淨,將來生過幾個好仔,要孫中會元狀。」無人必笑之而不信矣。總之,前生、後生,自己亦不能知而記,或凶或吉,鬼神亦未必顯而言。而以眼前順境,信前生定有修行。
現在奸心,斷將來無好處而已。
第四卷
饑荒詩
明朝之時,景泰五年,陝西省大饑荒。皇帝使一個大官叫做周文襄往陝西開倉賑濟。既到之後,回覆一道本章奏上,並吟詩兩首,送與朝臣一看,云:「其詩語語傷心,能使人滴出眼淚。算寫盡淒涼苦楚之景矣。」
其第一首曰:
蕭蕭行馬過長安,滿目饑民不可看。
十里路埋千百塚,一家人哭兩三般。
犬銜骸骨形將朽,鴉啄骷髏血未乾。
寄語當朝諸宰輔,鐵人聞著也心酸。
又第二首云:
艱難百姓也堪悲,大小人民總受饑。
五日不燒三日火,一家關閉九家籬。
只鵝只換三升谷,鬥米能求八歲兒。
更有兩般堪歎處,地無荒草樹無皮。
將此二詩常時吟詠,可以止驕奢,可以省浮費,可以養靜氣,可以息貪心。想到此饑荒難捱之時,安有心唔肯知足之理。
瓜棚遇鬼
滄州河間縣,土名上河涯,有一人姓陳名四,年方二十二歲。家貧未有娶妻,以賣瓜菜度活。
一晚,往瓜園看守。時值五月初三四,月色微明,望見園邊樹底似有四五人來往遊行,相聚而語。陳四思疑此等腳色唔通,想來偷瓜,雙手執住一條青蘭棍,藏身密葉之內,觀其動靜。忽聞得一人曰:「我等且去瓜園一遊,行嚇瓜地,聞嚇瓜花,睇嚇瓜仔。你話如何呢?」一人曰:「唔好去,唔好去。衰起番來,遇著陳四,被佢嚇死,重反為不美。」其人笑曰:「你既死了為鬼,重要再死一回麼?只見人怕鬼,有乜鬼怕人。你真正細膽咯。」彼鬼曰:「你咁大膽,唔駛怕人,又何以唔敢白日出現。」此鬼曰:「你真正尖利,一句頂住我。但我怕他人,不怕陳四。」彼鬼問其故,此鬼曰:「我於十日前,曾經入土地祠,見陰司勾魂票到,有陳亞四之名,不兩日要死。遲得幾晚,陳四與我等攜手遊行,怕佢甚麼。」又一鬼曰:「你只曉得講鬼話,知一不知二。陳四唔死得咯。」此鬼笑曰:「包你咁長手腳,何解緣由?」答曰:「我昨日入土地祠,見案上有一角文書,係城隍發來說,陳四老母近日做一件陰功,添多十二年壽。」此鬼曰:「點樣陰功法?」答曰:「陳四鄰屋有一個財主婆,失了錢二千,思疑大婢偷去,日日鞭撻。話要認了便罷,若不肯認,要打死為止。(若係自己仔女偷去,未必打得唱淒涼。)婢之父聞之,怒曰:「如果我女做賊,要將他投於海中,不使生於人世。」此婢日夕悲啼,進退無路。
陳四老母不覺傷心,代為憂慮,其偷與不偷,尚屬無憑,但有死無生,實為可憫。想得一計,將自己衣裳首飾盡行押去,得錢二千文,捧向財主婆處告曰:「我老身前數日入來你屋,並無人在此,見有錢百餘乾,堆在地上。忽起貪心,竊取兩弔。以為咁多錢數,未必記得分明。不料查察起來,疑婢所竊,將他毒打,心有難安。老身前世唔修,致今生窮苦唔通,重結此冤債,待來世酬還麼?今將錢數交還,望你寬容大量,赦我一時之錯,勿計前非。」財主婆曰:「原來如此。我又不知老伯婆。既是拈去,若繫緊支,何妨借用。今既交回,事經明白,我不怪你無用懷漸。」話完兩別。灶君將此事上奏於天,玉皇大帝將此事發落河間縣城隍注簿,查得陳亞四老母前世唔修,今世應要有仔養老,孤零獨立,苦楚難當。其子陳亞四,壽該二十二歲,注於乾隆三十四年五月初六日死。今既有此件陰功,應將其子添壽一紀,長多十二年命,以養此婦終身。你都唔知頭尾。想陳亞四遲幾晚共你遊行,唔怪得你咁快活。」此鬼曰:「暇!暇!數日之間,又是一場變卦,方信閻王簿上有添有改,都無梗板寫法也。」
陳四聽到此言,不覺咳嗽一聲,數鬼忽然散去。陳四聞言又驚又喜,終夜思量,方知陰功可以補壽,藥物不能補也。陳四初時見老母托錢交回於人,一肚怒氣。聽了一番鬼話,方知老母救人之故,怨氣皆消。又細想起來自己命短,得母一善,能添一紀。十二年後,又要死亡,有何長策?不如我自己立志,日日去修,到了十二年,其功不少,玉皇大帝又將我壽數加增。壽愈增,我善愈積,將來有福有壽,有子有孫,亦人生之大想像也。但家道貧難,難做救人之事。細思:「善莫大於孝。」
能盡孝道,莫大之功。於是歡喜奉承以待老母。其母又安享八年而死。
陳四此時取妻生子矣。後修善行,晚年福壽而終。
世界之間,有修善而見報者,有修善而不見報者。
非無報也,報之而人不覺也。假使當時鄰裡盡知陳四老母救婢一事,眾人必曰:「亞四老母咁好心,好之又唔見有好處。亞四並非發財,並非發貴,亦不過挑瓜賣菜,辛苦度日而已。何嘗有,點樣榮華呢!」誰不知,唔係做個點善心,想有個仔賣菜,奉養老母而不可得。若非瓜棚遇鬼,,或曉得前生今世,禍福原由。世界事許多難解之處,而鬼神消息,有大算盤,不外添補扣除,統前後其計之也。
鬼怕孝心人
晉陵城東門外,有一人姓顧名叫亞成,生子,娶媳婦錢氏。
其子遠出僱工,錢氏在家十分孝順。
適順治十三年,城之東,便大起瘟疫症。轉相傳染,有一家死盡者,有一巷僅留數人者,親戚不敢過門探問。顧成亦染此病,一家八口,病在牀中。未起症時,錢氏歸寧母家一月之久。一日有婦人報到曰:「亞嬌,你翁姑個處,時症大行,一家之人,俱受重病,做乜你唔去歸睇嚇呀?」錢氏聞言大驚,面變憂愁之色,歎曰:「相離甚遠,我點得而知。」即捲起袱包,辭別父母。老母留住曰:「女呀,你唔好去個的。唔係別樣病,係叫做有牙老虎。你偏回去,若撞板起來,連你都死乾淨咯。」錢氏曰:「唔怪得老母憂,但男子娶妻,無非為翁姑生死之計。(曉得大道理。)今者有病不歸奉事,與禽獸何異。女今要去,就係死亦甘份。父母不用掛懷。」(人話忠臣不怕死,我話孝婦不怕死。)父曰:「照你講起番來大條道理。況且生係佢人,死係佢鬼。在父母亦難強留。」(父親甚明白。)錢氏起行,老母送出村外,流淚囑咐曰:「女呀,你要去即管去,至緊要知避忌,須買的蒼朮,塞住鼻哥方好。」錢氏曰:「謹遵老母所言。」遂分手而去。
錢氏望在路直走,想即時見了翁姑之面,方得心安。將歸到村邊大社壇,家中病者似見一鬼,自外走人來報信,形影徨急喊各鬼曰:「我等快的走出去,不宜在此也。」眾鬼問其故,報信鬼曰:「今者孝婦歸家,諸吉神皆擁護而來,我等再留,有些不便。」各鬼慌忙失色。有的想縮入牀下底,有的想躲埋門角頭。報信鬼曰:「唔做得,唔做得,張須被佢睇出,你唔走,我去咯。」
報信鬼即奔,各鬼跟隨而出。
錢氏入門,病者俱能起坐。錢氏先到翁姑牀前問曰:「公公呀,婆婆呀,病得咁淒涼。新婦都晤知到,有失奉事,罪實難容。有請醫藥先生來調理否?」家婆曰:「此等病症,有誰人肯來探問呢,惟有自己辛苦待死而已。我斷唔估重得見你咯!」錢氏曰:「如今病體如何呀?」翁姑曰:「一連幾日辛苦,都唔話得過你知。頭又重,喉又乾,口又苦,心腹又飽脹,腳骨又睏倦。欲轉側不能,欲起身不得,實在一世唔病過咁淒涼。如今忽然間頭見輕,喉見潤,口見涼,心腹見自在,腳骨見寬舒。可以起得身,可以移得步,你話奇唔奇呢!」
(瘟疫鬼去了。)錢氏大喜曰:「公公,婆婆,我扶你出去,中庭坐嚇。」家婆曰:「好呀!好呀!我睡倒牀中,迷迷懵懵,好久不知天地,出去看嚇日頭在那處。」家公曰:「「我都想出去。」錢氏遂扶兩老人出坐。家公歎曰:「怡凳生塵,蛛絲掛滿簷前咯。」家婆曰:「你瞧神樓上個的燈盞被老鼠拖跌在地呢。」錢氏又扶眾等,姑叔出來,一齊共坐。有的尚帶歎息聲,有的似帶歡喜色,有的挨住椅,有的扶住台,有的問答懶出聲,有的挨斜伸開腳。錢氏曰:「公公,我去煲粥與你大眾食。」家婆曰:「好久唔聞米氣咯。今日食粥,明朝食飯,可以無妨。」各人曰:「前者唔肚餓,今見餓起來,唔知得咁古怪。」家公曰:「我亦係如此。既食粥之後,出的微汗,個個精神,行動自然,聲音清爽,鄉裡皆稱為奇事。翁姑遂將瘟疫鬼說話傳之於人,男婦聞之,俱化為孝順,此處百餘年之久,瘟疫全無。錢氏所生之子,長大以征戰有功,官居武職,至今子孫猶昌盛焉。
張閻王
乾隆間,浙江杭州有一秀才,張繼興,素無品行,欺壓鄉鄰,醜事多為,人皆笑罵。
一日,去探一朋友。聞得某村有一婦人做鬼婆,能呼神召鬼,各婦女信而問者無數,咁多人。張繼興與友亦去看其舉動。
正值鬼婆焚香作法,說出鬼聲鬼氣,鬼模鬼樣,講鬼話,養鬼迷,眾人亦以為真鬼來也。各人拱立靜聽,惟恐不誠。張繼興一見,勃然大怒,走上前以掌打其嘴巴曰:「你妖言惑眾,欺騙人家錢財。若係我做閻羅王,必要扭斷你個頭。」各人睇見,掃興,掃興,索然無味,俱散而去。(□補一來散常)遲得幾日,此鬼婆頸上生一大疽,變成斷頭瘡而死,人人驚異。遂稱張繼興為張閻王。
又數年,張繼興得病,魂夢之中,見有兩人如官差一樣,素不相識,請繼興同行。走到一間宮殿,闊朗輝煌。左右兩神捲簾而坐,中間一神垂下竹簾,面不得見。張繼興問:「神帶我到來有何吩咐?」神曰:「有一個鬼婆告你,因此召你而來。你怒罵鬼婆之事,道理甚公,原無冤枉。但你亦非正經人物,須自將生平作惡,其有多少要一一自認出來。」叫左右與以粉牌,令寫其上。張繼興執筆直寫完兩個粉牌,尚覺未荊神曰:「只此數條罪有餘矣。照你自話,應得何罪?」張繼興想了好久,答曰:「應遭雷打。」神曰:「罰猶未足,當打三次。」
捲起中座簾,叫繼興抬頭一望。看見中座神像嚴然自己相貌,方醒悟前身即閻王也,因有過失,又罰轉世為人。一息間,兩差役又來送張繼興回裡。忽然大驚,如夢初覺,汗流遍體。盡日思量,想起根底原深,只因肆無忌憚,以至罪大惡極,當受雷誅。枉費半世讀書,自稱明白,與聖賢道理大相反背。更有甚於庸俗之流,生受人憎,死遭鬼責。自思堂堂七尺有志男兒,豈甘為不善「之徒,空生世上。就是從前既錯,悔亦難追,而今做過一日好人,猶得謂不甘於自棄。立定此意,回頭是岸,決志不移。
自後一洗前非,改惡為善。忽一日,雷電交作,將繼興震死於地,既而翻生。又數月,看戲於台下。又雷聲至,繼興知打自己,叫眾人急急行開。話未完,果然震死,未幾回生,慌忙而歸。在鄉間教館,細心教導,苦志慇懃。又聞雷響之聲,□□鼓震,張繼興恐怕第三次定必打死,斷難活矣。因走避入黑漆台下,霹靂一聲,盡燒被鋪蚊帳,而繼興得生。張繼興心知劫數已過,仍復勤於修善,苦習文章。三年又中舉人,安享一年而死。
張繼興常將自己之事勸人,肯直認不諱,話得久留人世者,改過之力也。
陰間有一殿閻王張繼興之前身,或十殿之一也。
因有不謹,率意而行,判斷多差,受罰再生人世。假使繼興一向能不作惡,好事多為,其前程豈可限量。
或做進士,或做翰林,亦未可知。至於打罵鬼婆,理之正者。而自己所行,諸多不正之處,誰敢向而罵之。
繼興自己係秀才,只知罵人,不知罵自己矣。非但不知罵自己,並不知自己有過惡處也。然自己不知,而鬼神知之,而且記之。菩薩語你惡,似乎誣賴你,叫你自己寫出罪狀來,都算公道。兩個粉牌寫之不盡,生平之作事,勇於見惡,必為自認,甘受雷誅。菩薩以為未足,要誅三次,方可抵其凶橫。嗟!嗟!人生在世,幾十年間,好人唔做,偏做醜人,是何解也?
殊不知,你舉拳頭以打人,雷公磨定斧頭以待你;你用毒心頭以謀人,雷公睜開眉頭以看你。任你做,任你暴,天地自然有分數。世事到頭終有報,天倉滿係掘頭路。觀張繼興之對兩神招認案也,此時無惡氣矣,而且低頭心息矣。若使既醒之後,依然不改,恃勢行兇,雷公必打死他。第二世要打,第三世又打,以滿三世雷誅之罰。可幸,繼興能知既往之非,勇於為善,將功贖罪。菩薩亦鑒其心,初打一次死而復生,第二次又打不死,第三次打,幸而免焉。非雷公怕漆器也。
譬如父母打仔,其仔如果真知錯過,悔罪心誠,縮入牀底,避之父母,亦有時忍住手而不打者。雷公能使山崩地裂,大樹破開,何況小小一張漆台,斧頭不能用力麼?因見繼興有改過之心,知其誠切,故免其死。
至於後來又能中舉,做過好世界,此是繼興從苦海跳出來,尋上岸也。「所以人要修行,修整爛船,修整爛命,肯修未嘗不好。如張繼興以閻王轉世,其命定必好過常人。無奈作得多惡,要受雷誅三次,其命可謂又爛到極矣。竟然不死,掩過時災,以勇於為惡之心,變而為勇於為善,真算大英雄、大豪傑、大力量、大手段之人,比不同別人。既錯之後,將錯就錯,任由錯到底,拚作一鋪爛也。
第五卷
骨肉試真情
香山縣有一人姓明,兩兄弟,兄名克德,弟名俊德。父母先亡,遺下家產值數千金。克德娶妻凌氏,知情達理,女中之君子也,上能敬夫,下能愛叔。俊德十七八歲,尚未成婚,在家管理耕種。
克德相交兩個朋友,一個姓錢,一個姓趙。兩人不是正經人物,本係無賴之徒,到來一味奉承,想貪飲食。克德又唔明白,以姓錢為知心,以姓趙為知己。(克德心盲,又遇瞳人反皆,所以,唔望得真自己,又唔望得真人)錢趙兩人得意遇時,講三都七國本事非凡。克德本來唔好性情,遇人得罪佢,就一肚火氣,錢趙不去潑水,反去添油,話:「駛乜怕佢呀!有咁丟駕就打佢,奈乜何就告佢亦易事。」姓錢話:「兵房師爺係我姐夫。」姓趙話:「三班總頭係我老契。」克德拍掌喜曰:「有咁樣人事,隨便車天。」滿斟一杯勸姓錢曰:「好手足。」
又斟一杯勸姓趙曰:「好兄弟。」三人暢飲,劈口高歌,或猜拳,或大笑。克德大聲曰:「喊我細佬來,快的趕去炙燒酒、殺雞,唔得及,將廿只鴨蛋打破,濕半斤蝦米,切一兩臘肉絲,發猛火,洗鍋仔,快的炒熟來!」
誰不知俊德見個樣情形,聽此等說話,心內帶幾分唔中意,又惱錢趙二人常來攪擾,俱是無益之談,漸漸生出怒氣。有時錢趙二人來探,值克德不在家,俊德不甚招接,錢趙二人知其憎厭。一日與克德飲酒時,姓錢帶笑開言曰:「老明,你地出來處世,真第一等人,與朋友交,疏財大義,可稱慷慨英雄。」
克德曰:「好話咯,不敢當。」姓趙曰:「在你無可彈,但係你令弟,與你性情爭得遠,佢待我亦唔丑見,佢待你太冷淡無情。論起番來,長哥當父,對亞哥唔恭敬,未免都不合理。」
克德曰:「唔知點樣解,我又硑罵佢,又打佢,就見了我好似唔中意,個龜蛋想起來真可惡咯。」(漸漸火起咯)姓錢曰:「睇佢心事,好似思疑你做亞哥,瞞騙於佢。」克德曰:「有點瞞騙佢呢?不過有好朋友來,(姓錢共姓趙)飲多的,食多的,咁樣之嗎?」姓錢曰:「佢唔係思疑你個的,必定思疑你吞騙錢財,慌你舂了落荷包,個樣是真。」(姓錢咁伶俐)克德曰:「我個心如青天白日,(誰知墨咁黑)朋友所知呀。」
姓趙曰:「朋友盡知,總係你令弟唔知。」克德曰:「難咯,難咯!有時話朋友好過兄弟,正為此也。」(遲下你就知)錢趙兩人勸曰:「老明,你莫激氣,細佬唔明白,務宜忍住個肚,不可怒出外面。(好勸諫)講起來似乎離間你兄弟,(都唔係似乎,分明便係真正)不過蒙你過愛,即管講句。」(不是即管講,其實盡力講)以知你委曲耳。」(錢趙之心重更曲)克德自從聽過兩人之言,心中漸漸不同,作細佬如仇人一樣,一語不合就罵,一事不合就打。
一夕睡在牀中,凌氏諫曰:「翁姑生你兩人,兄弟之親,能有幾個呢?為何一見細佬,就憎得咁淒涼,唔通骨肉之情,不如朋友?你知厚待朋友,何以薄待同胞?是愛疏而不愛親,顧外而不顧內也。」(此張枕頭狀,原甚少見,又好呈詞,理應批准為是)明克德曰:「莫講、莫講,個的腳色不中用,唔做得料駛。」(批出不准)凌氏曰:「細佬唔中用,你的朋友好中用麼?」(再入紙)克德曰:「我的朋友,唔係嘻嘻,聽錢趙兩友講起來,可以落水舂牆,替生替死,與我細佬爭得遠咯!」凌氏曰:「替死之事,都要試過方知,以我心意,朋友要交,兄弟要愛,睇你的友,都係貪你飲,貪你食,重怕拖你落水,都唔定也。」(此婦人乜咁本事,能料得咁透)克德曰:「你女人家,曉得乜東西,只曉得買好油搽髻,男人大丈夫,有乜聽老婆說話呢!(唔聽你有錯)我自有主見,你不得多言。」凌氏歎曰:「別個婦人向枕上造是非,故意想離人骨肉,人家做男子,尚者所從,惟我勸你愛自己細佬,你做老公,唔謊信我一句,嫁得你咁硬頸,有乜法子呢!」克德曰:「細佬無好處,我就唔愛佢,你共佢實久好麼?」凌氏歎氣一聲,默然無語。克德遂將細佬趕逐出門。俊德走往鄰村酒米鋪,做火頭棲祝錢趙兩人,自後更無忌彈,三日來一輪,五日來一次,捉狗仔,切魚生,彈琵琶,吹鴉片,嫖賭飲蕩,辣得週身引,好似大花筒。(相與個的邪朋匪友,練做敗家精規模)凌氏泣諫不從,付之長歎。
一晚,克德在祠堂飲酒歸,形容半醉,凌氏在門邊等候,以手指之曰:「你止曉得盡日醉。」克德曰:「唔醉有乜事呀?」凌氏曰:「你話硑乜事,就有事,過你哩?」克德怒氣入房,橫眠牀上,凌氏附耳細語低聲曰:「如今後花園殺死一人,棄屍在地,你尚睡得咁安樂麼?」克德聞言大驚,如冷水澆背,面色發青,即拍牀起曰:「殺死誰人?」凌氏曰:「不知。」
問誰人所殺,凌氏曰:「不知。」克德曰:「快引我去看。」
跟隨凌氏跑入園中。時值點燈之候,夜色微晦,果有一人眠在地上,頭面難認,但見所著白褲,血色淋淋。克德一向膽小,(惟飲酒量大)一見嚇得魂飛,搖頭歎曰:「該衰咯!該衰咯!不知那個能來囉我命咯?」凌氏曰:「唔知你與誰人結怨,故此移屍嫁禍,想來累你身家?」克德曰:「有乜辦法呢?」凌氏曰:「趁今未有人知,快將屍骸埋沒,可保無事。」克德曰:「我去叫土工來。」凌氏曰:「土工未可輕信,將來恐有泄漏,借機生端,受累不淺。此事惟有心腹人,方可信托。」克德喜曰:「有計,有計。」即點爝燈籠,先到趙友處。趙友聞知,請入,坐下,趙友笑曰:「咁夜到來,有乜好意?」克德執住趙友手,出門外細聲說:「今晚因係咁樣如此之事,想求你幫一臂力,埋沒屍海」誰知趙友忽聞此言,心中暗想:「此事所關人命,後來有人告發,白白雖得打死。」(你曾經話可以替死呀)遂對克德曰:「老明,你待我都算好咯,唔說咁樣事,就係□你弟輩可以做得來。(怕未必)但我一生至怕見死佬,就係□□來問人都怕。(獨不怕狗肉魚生)前者自己父母去世,都係請土工執拾,唔敢到棺材邊望一下。(好孝子)你如今講過,重硑好久乜暗。老錢大膽,你去請老錢惟真。」(老錢係真,唔通你舉了)克德又去好錢之處,急扣開門,錢友曰:「乜咁慌忙,有何貴幹?坐、坐、坐。」克德曰:「我唔得閒坐,共你斟酌一句。」錢友曰:「有乜好斟酌?必定係好頭路。」
克德遂攜錢友在密處,以花園死佬之事說知,錢友聞言,吐出舌曰:「那個咁陰毒□□咁樣貨來害人,真正有本心咯!」克德曰:「老趙不肯來,我想求你如此如此。」錢友想:「□人命關天,終須告發,老趙不肯做,我有咁蠢才?」遂對克德曰:「老明,我唔怕死佬,我作佢冬衣,咁樣都做得,但係撞板,今日發大熱氣,週身唔自在,都硑食飯呢!在想叫老婆刮一身痧,點能替你做得呢?」克德曰:「求你委曲嚇。」(你慌佢將來唔委曲你呢)錢友曰:「我共你有乜第二句呢?你從前叫我飲、叫我食,我都有乜推辭,何況舉手之勞,成乜說話呢?我都唔共你坐,要歸牀睡,養下精神罷咯。」克德遂心麻意亂,垂頭喪氣而歸。又被風吹息燈籠,踢崩腳趾,幾乎跌落深之下,險些執住個條樹,強扒進土來。歸到家,凌氏問曰:「兩個朋友來了麼?」克德惱氣曰:「豈有此理?一個語唔見得死佬,一個話發大熱氣,總之係一片虛。」凌氏曰:「去叫二叔歸來,或者可能幫手。」克德曰:「硑錯、硑錯,果然高見不差。」(個陣要信老婆說話咯)即用碎布扎住腳趾,又點燈籠而去。拍開門入,東家曰:「夜深叫令弟,有乜緊事嗎?」克德曰:「佢大嫂肚痛,叫佢去執藥。」東家話:「要咯,唔係要兄弟做乜呢?」跟出門去,隨路隨問曰:「亞哥,現今大嫂痛得好淒涼麼?」克德曰:「唔係、唔係,因花園中有如此如此,要你歸家,同了此事。」俊德曰:「應你要,應份要。」(曉得應份兩字就曉得天倫)回到屋,凌氏用蓑衣夾大席包卷好周至,兩兄弟用竹棍抬起,並攜一張鍬、一鐵鋤,不動聲色,轉過後岡,直到山腳幽僻之處、水邊濕地,發勢盡力掘了三尺深,將屍埋葬,用腳踏平,兄弟歸來而睡。
克德睡在牀上,心頭仍跳高跳低,不勝驚恐。凌氏曰:「夜靜更深,料得無人知覺,可以無妨。」克德曰:「千保萬保,無人知道。」凌氏曰:「你話錢趙兩友可以替死,今竟何如?」
(反案咯)克德曰:「不消提,悔之無及。」凌氏曰:「你話細佬唔做得料使,大約勝過他人。」克德曰:「患難見真情,此言不錯。古人云:打虎不離親兄弟,上陣不離父子兵,果然真事。」凌氏曰:「我地女人個只髻,值得好油搽否?」克德不覺笑起來,答曰:「不止搽油,戴枝金釵都值。就係繡條大紅裙、聯件花衫袖過你著,你都無愧咯。但係世上婦人,只曉插花搽粉,裝整風情,總想外人睇佢,話佢好樣,話佢光鮮,點似得你曉得天倫,勸人骨肉和好呢。一向我唔知你咁明白、曉睇相,識出我兩個朋友唔中用,算你非凡。」凌氏曰:「朋友相交,未嘗不設飲食,亦唔係專以飲食為題。當飲食時,講得了不得咁知心,唔通硑飲食,就水口舌淡。觀佢形容,整聲色、講惡氣,如敗水亞瓜、新出匪類,此等將來斷無好結果。實在我慌佢引壞你,負累你,害到你不成人,所以憂到今時,無一日安樂。你試想下,你自從共佢兩個相與,便相飲大食,不計錢財。遇有的景致,兩個就來。這們話請定船,那個話灣定艇,你就神情跳紮,催卷睡,鋪行李,好似要即刻開行。或五日不回,或十日不返,就係睇過快活,又點樣生肉呢?更有時昏咁嫖,昏咁賭,不知所以,大鬧煙花。你試想下,近兩年間,混混鬧鬧,去了多少錢財?唔通你都硑想下,你藉先人之福,當日翁姑唔知幾多辛苦,費靖多心血,一生勤儉,然後積此資財,望你兄弟守成,為子孫長久之用。今者無端破散,豈能對父母於九泉?並不能對得細佬住呀!你從前頗知謹慎,總係自相與此兩個攪屎棍撥馬尾,致到你顛倒得咁淒涼。」凌氏講完,克德搖頭歎氣曰:「唔駛講咯,總係錯咯!如今明白咯!個嚇唔作興佢咯。」
睡到天光起身後,見並無生事,凌氏殺雞買肉,向家內香火酬神,兄弟、叔嫂、夫妻三人同飲暢敘。明克德謂弟曰:「天災橫禍,意外生端,可幸無人知覺,消除大難。藉先公先祖之靈,從今以後,賢弟不用出外僱工,只可歸來耕種。愚兄盡知從前錯處,賢弟不用執怪,另敦友愛之情可也。」俊德答曰:「弟自不賢,非兄之過。至回家耕種,弟當盡力而為。」俊德推辭東家歸來,如金似玉,一飲一食,兄弟同歡,弟敬其兄,兄愛其弟,凌氏開顏含笑,盡解愁懷。
又說趙友,一日到來,笑容請曰:「老明,近來好世界呀?」
克德無心答之曰「坐呀」、「飲茶呀」、「食煙呀」,總不起身迎接。一息間,吩咐趙友曰:「你坐住,我要去淋菜。」趙友見硑趣味,抽身而去。遲數日,錢友亦來,克德亦無心應接,(識破唔值一個爛桔)錢友亦去。一日,趙友往市上,剛遇錢友,先以手招之曰:「來來,同去茶店飲茶。」入店坐下,趙友細聲告曰:「老明捆久,真正唔過相與。我前日去探佢,冷冷淡淡,(因從前熱過頭,今要冷,從前咸過頭,今要淡)無情無義,冷水都唔打牙,(前有咬得多咯!食豬腳、雞骨,牙都崩咬到痛咯!)極之有引咯!」姓錢曰:「我前日去探佢,亦係如此。大早知此人,淺才薄行,反骨無情,(實係罵自己)但念一向相好而來,唔通就反面麼?大約因個晚之事,嫌我兩個唔去幫手,故此埋怨。本心之講,事關人命,連累非輕,非比同狗肉魚生,就幫下手,都患得的食呀!個死佬,見過都衰,有包乜咁才,捉蝨上頭殼養呢?」姓趙曰:「我亦為此之故,所以即刻推辭。佢尚唔知利害,實在佢有條人命案在我兩個手來,我兩個若容忍他,佢便有碗安樂飯食,若係唔顧舊相與,我要佢咸豆都唔食得一粒。」錢友曰:「到是真咯。遲數日,兩個去探過佢,若係恭恭敬敬,有的禮貌便了,若仍然冷淡,要整佢色水開井水過人食都係好。」就立定這樣主意。遲數日,錢趙二人又來探咯,克德隨隨便便,不甚著意,叫聲坐,叫聲飲茶,叫聲食煙,仍用手指打算盤,拈筆抄數簿,兩人亦見無味,辭別而去。
出到村外,錢謂趙曰:「人之無良,一至於此,豈有此理!好友到來,(點樣好法呢)總不加意。我聞人之將衰,其心先亂,(又係罵自己,硑本心人偏曉得好道理)明克德其將衰咯!不告此人,無以泄其忿。但係告人斃命,先要尋著屍骸,方為有據。」趙友曰:「確有主見,唔怪得三家村請你做師爺咯。」
錢友曰:「你唔駛笑我,我雖然係矮細一肚計,隨便駛老明衰夾滯,不久有好戲過佢睇。」有一本反骨戲做出來)約於第三日,兩人戴了白草帽,(一張熟鐵鍬,隨岡尋訪),舊墳不必看,即有新高凸起,亦不必疑。何也?以夜靜不暇加泥也。遇新墳太短少者,知其不是。何也?料得係死仔窟也。一連尋了三四日,不見真跡。思起來,此處原無河海,安能放去漂流?
再尋一日,尋至山腳幽僻之近水濕地,見一幅新痕,平漫無堆,心疑此中有物,訪問掌牛仔曰:「此處新痕,何時方有?」掌牛仔曰:「一向俱無,近於某日初見。」問係誰家所葬,掌牛仔曰:「此卑濕地,誰人肯葬此呀?並不加泥,又不掛紙,如平地一樣,實在古怪離奇。」再問郊野之人,並無一人知其消息,皆笑曰:「鬼葬此麼?你咁廢物。」兩人曰:「係咯,斷無差咯!」遂用鍬探到三尺,果見席包等物,內軟如綿,知道真正係個單貨。錢友拍手喜曰:「得食咯!有八寶出咯!個嚇重唔收什你!」兩人欣欣然。又一番斟酌,尋得一個乞兒,年十七八,錢友曰:「細佬哥,恭喜呀!」乞兒曰:「遇時抵肚餓,至到乞食,有乜喜處?」姓錢曰:「睇你個相,光氣滿顏,財氣到矣。(遇光棍來,晦氣到是真)我有一條發財門路,想舉薦你,(遇光棍來,晦氣到是真)我有一條發財門路,想舉薦你,你肯從我唔從呢?」乞兒笑,喜曰:「點樣發財呀?敢望攜帶嚇。」(至好咯)姓錢曰:「現有一個財主佬,謀死一個客商,現今想去告佢,但無人做苦主。你肯認失了亞叔,我兩人與你做證,佢怕償命,要與你講和,必以銀賠補你,你個陣勢大個口,唔怕話要多,打開個席綹裝銀,不是裝飯糊。佬哥,個陣拋了個只缽頭,買的好衣裳,裝得週身輝,去歸買屋,娶老婆,做財主,都係哩條門路咯!」乞兒又笑曰:「你算想得來,講得有紋路,好係好,但係我硑亞叔做死佬。」姓趙曰:「蠢才!包你咁愚直呀!唔駛要有,白認便得咯。況且有我兩人當頭,天大事情自有擔帶,個的唔駛你憂,你整便兜肚裝銀,都做得咯。我唔係騙你,我兩個都係撈世界,想錢入荷包,但無你不成,無我不就,我今與你非比他人,猶如拍手伙計而已。」
乞兒信以為然,竟從其意。
姓錢代乞兒做狀辭一張,告明克德挾仇殺其叔,錢趙兩人做證。官發票出差,捉了明克德。克德魂飛天外,膽戰心驚。
(被好友拖了落水)香山知縣親來驗屍,要開棺看過。縣官來到山腳,坐在馬鞍,審問山鄉人等,俱說不知。凌氏走到官前,跪住叩頭,稟曰:「小婦人之丈夫係明克德,一向在家耕種,守份安良,並無殺人之事,求太爺釋放,免受合凶。」官曰:「現有苦主在旁,證人在側,新墳可據,何得糊涂?」凌氏曰:「我家不過殺死一隻大狗牯,抬去埋葬,埋狗亦硑人之事。若話假局,開棺自見分明。」官即命仵作檢驗屍來,竟然一隻大狗,大雲鼎堡做頭殼,身穿一件□□,著一條白布褲,又加無數青磚,同包席裡。官曰:「既是狗死,為何這樣裝傷?」凌氏曰:「大爺有所不知,所因丈夫與錢趙二人為友,此二人係茶朋酒友,無賴之徒,引我丈夫賭蕩花消,離間我丈夫骨肉。小婦人遇時向丈夫勸諫,無奈丈夫不信,作兩人如泰山可倚,可以同苦同甘,厭棄細佬,如路人一樣,趕逐出門。小婦無計可施,遂將大狗殺死,亦作人形,值丈夫半醉歸來,朦朧夜當近黑,引丈夫去後園一看,丈夫膽小一見就以為真,疑移屍嫁禍所為,必要將屍埋沒。素稱心腹,莫如錢趙兩人,丈夫走去請他,腳跡不到。夫轉叫弟,我叔叔即走回來,同心做事。丈夫識此兩人係假局,信弟真情。此兩人見似生疏,借端告發。望太爺治其好惡,勿使做漏網之魚。」官問錢趙曰:「你兩人說與明克德為友,素稱知己,為何反面操戈?」錢趙曰:「我兩人與他唔係點樣深交,不過因事相逢,也有半面之識。」克德指之曰:「我與你豈止相識,你來探我,魚鱗約有一籮,雞毛不止一擔,飲盡多少,□去錢財,尚話不是深交,真真豈有此理!」官曰:「明克德不作你是心腹,未必叫你夜深共事,可知平日親密一定無疑。既不肯患難幫扶,為何將他控告?此中好計,必有一段原由,若不肯講出來,即將亂棍打死。」兩人仍不招認,官喝差役曰:「拿夾棍來!」兩人嚇得一額汗,姓錢推姓趙先講,姓趙推姓錢開聲,官喝曰:「打!」差役想動手,兩人伏地亂叩頭,姓錢曰:「小的願講咯!」遂稟曰:「我兩人近日往探克德,因他冷淡,是以挾仇,生端誣告,現知不是,望大爺大赦從寬。」官冷笑曰:「小人心術古怪無情,有飲食而親,無飲食而怨,只知顧口,不顧良心,律有如虛,反坐之條,理應將你兩人重辦,即管格外開恩,留你生路。」
喝差役將他兩人每個打二百大板,二百小板,二百藤鞭,打得兩人皮開肉裂,血汗交流,叫苦不絕聲,手亂搖,腳亂振。打完,橫轆直轆,尚難起得身。官吩咐曰:「將錢趙兩人發往頭門枷號,五個月釋放。」官又審乞兒曰:「呢個乞食仔,你話失了亞叔,個只大狗牯,就係你亞叔呢?」乞兒曰:「我本來硑亞叔,佢兩個教我認有亞叔,又叫我到公堂耍詐啼哭。」官曰:「佢叫你死,唔通你都去死麼?你都係唔好人,要重責,姑念你年輕,被人串弄,即管減刑一半,打一百大板,一百小板,一百藤鞭。」乞兒叩頭曰:「太爺呀,唔好打咁多,些少好咯!」官曰:「不用多言,照數打去!」打得乞兒魂不附體,哭到失聲。打完,又發往頭門枷號五個月。審完,官贊歎凌氏曰:「你呢個婦人,算你七分賢德,能出妙計,化服丈夫,和好兄弟,是天地間第一個奇人。本縣今日賞銀二十元與你,歸家買酒肉,與親戚鄉鄰,多杯暢飲。以勸世間之為婦道者,學你咁賢良也。」話完,明克德夫妻叩頭領謝而去。
又說乞兒在頭門怨錢趙曰:「你兩個真正好舉薦好發財門路,制個板豆腐,打得我死過翻生,真唔抵咯!」姓錢曰:「你唔抵,我兩個實好抵麼?你做苦主,我兩個做證人,我兩個重打得多過你,講乜難為呢!」乞兒臼:「你今被打,從前賺得飽,患得醉呀,惟我認苦主,白白受苦一場便了。」姓趙曰:「老錢應承做師爺,你怨佢便有錯。」姓錢曰:「嚇嚇,真正想不到咯!此婦人有咁深沉好計智,出我意外,幾乎條命喪佢手來,不死萬幸咯!」
錢趙兩人滿罪之後,人人皆憎佢厭佢,忌佢怕佢,無一個人共佢相與,無一人請佢飲食。未幾,兩人大玻之後,妻子死完,乞食十年,兩人同餓死。明克德自此事之後,深服妻有見識,每事與他斟酌,言聽計從。凌氏所生子孫,俱成大富。
道光初年,其子有在廣州十三行開洋貨鋪者,發十餘萬金,皆凌氏之福也。
潑婦
乾落,浙江溫州府有一農家,姓齊名仲良,衣食飽暖。生二子,長名思賢,次名思德。其大子思賢也,生得聰明伶俐,出外做生理。娶妻慎氏,頗有姿色,思賢愛之。
慎氏百計逢迎,妖容媚態,(狐狸精作怪)力口以三寸之舌,說話尖新,思賢作為掌上珍珠,言無不聽。每次歸家,將所帶錢財,交一半與妻,交一半與父母,妻大歡喜。一夕枕邊談及,對思賢曰:「自己算好命,嫁得好老公,自己亦一分心足。我硑乜好慌,至慌你死。你若死了,我都唔嫁,斷斷唔輕易尋□個咁好老公咯!」(你□□硑□),思賢笑曰:「到是真咯!唔講你唔嫁,就係你死,我都唔娶。(好義氣夫妻)不憂無老婆,難得你唔好心事呀!」慎氏曰:「我不嫁則易,你不娶則難。有翁姑在堂,不由你做主也。」思賢曰:「你若死了,我總不歸家,父母亦難相強。」慎氏曰:「你唔肯歸家可以做得,怕你係講假話呢!」思賢曰:「我作你乜樣人呀!對父母亦有講假話,唔通對你都有講假話麼?本心之講,幼時要父母,長大要老婆。如今父母隨隨便便,可有可無,若係老婆,一日不可少矣。歸來不見你面,食飯唔安。」慎氏曰:「我亦話夫妻親過父母。」思賢曰:「你見得透,我亦不差。」自是夫妻之情如膠似漆。
孟子云: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今齊思賢之愛妻,愛其有色也。慎氏之愛丈夫,愛其有錢也。夫妻不明大道理,以父母為厭棄之物,兩個都是忘恩負義之人。所謂「你不嫁」、「我不娶」,只是癡習成昏性,非真義夫節婦,扶植綱常。假使慎氏忽然鼻上生瘡,柑橙咁大,眼睛凸出,腫似田螺,觀之好者變而丑焉,吾恐思賢必憎之厭之,斷不與佢錢財,而欲其速死者有矣。假使思賢忽然跌折腳而不能行,跌折手而不能動,曩之豐者變而空焉,吾恐慎氏必萬怨千嗟,斷不事以小心,而自惱嫁錯者有矣。可知:愛丈夫,當在貧難而易見,愛老婆,不嫌丑貌而後真也。
慎氏見夫如此作愛,遂恃起來。所得錢財,置衣裳打首飾,今日請人去拜神,明日探親去看景,肆無忌憚,自作自為。翁姑雖有勸諫之言,慎氏總置之不聽。一次齊思賢歸家,其母告之曰:「父母家貧,望你照顧。家中人情世事,柴米油鹽,日用支需,皆為切要,你有餘銀,何不交與父親,代你買田置地。何必多與你妻浪費,習慣奢華。」思賢總不答聲,無言而去。
歸對妻曰:「老母叫我唔好交銀與你,話你粗駛六用,不知你點樣撒潑呢。」慎氏聞言,就罵幾一聲:「老狗?,多言多語,造是造非。」通夜詐哭含愁,思賢幾番勸止,安慰之曰:「我唔係信老母說話,不過照樣學過你知,何在咁怪我呢?」慎氏曰:「你估我用個的錢文,真正硑想像麼?狗丑主人羞,唔打扮下光輝,人話齊思賢老婆衣衫襤樓,失禮到你呀!所以遇時拜神拜佛,無非見自己命鄙,歸到你門兩年,未有所出,都係想菩薩庇佑,早日生個花仔,待到三十七八歲時,娶個新婦,(學翻你咁好)你做家公,我做家婆,有仔有孫,慢慢享福。(不可先折禍)人家同話,你好命咯!唔通等到五六十歲,生仔扒向棺材頭麼?你做男人,曉得發財,唔慌有個的想像嚇咯!」思賢笑曰:「睇你唔出,咁深沉,咁好計算呢!唔怪得人家叫你做伶俐三姑,果然不錯。」
夫亦錯,妻亦錯,兩個都錯。老婆裝錯,老公睜錯,何也?婦人之意,只想丈夫專愛自己,又恐丈夫聽父母話而有分心,於是枕上挑言,輕試丈夫心事。
如果丈夫以父母為重,不容說話多端,個張枕頭狀不行,不得不要依從丈夫而順翁姑之意。若是丈夫以老婆為重,話一句就信一句,連丈夫都派父母不是,知其人信之深,再催紙幾張,又蒙批准,而枕頭之案定矣。此後心中有膽,做事無拘,翁姑向丈夫雖有投詞,而我之密稟先一著矣。作翁姑如閒人亦可,作翁姑如仇人亦無不可。何也?丈夫深信到底而不疑也,此所謂裝錯也。何謂認錯?身為男子,豈不知生我養我,父母恩德如天。而自老婆歸來,言笑之間,服事之際,嬌容媚態,細語低聲,其情趣與父母大不相同。其心意與父母又爭得遠,我所欲者,而妻能順之,我所悶者,而妻能解之。若父母不合意,只曉得怒我罵我,直直白白,有的隱藏,對人前去我駕,話我唔中用。
又不如老婆之委曲慇懃,為真愛我切也,此所謂睇錯也。裝錯一道,婦人入手工夫,必用此法。認錯一道,男子順妻逆母,必係此心。然有等婦人,初愛丈夫,順丈夫、敬丈夫後至治丈夫、罵丈夫,而惡過丈夫者,何也?皆由容縱日久,不知婦道,為男子者又夫綱不振,自失其權,被老婆睇透你唔中用,唔起得乜飛腳,唔奈得佢也何也。又有一等妻,非美貌,又欠精靈,不過平平常常,並無好處,而男子極怕此老婆,而不怕父母者,何也?所謂陽明之氣不生,而陰濁之氣太盛也。此等說話,不過為下一等者言之,世上無數咁一多賢婦人、奇男子不在此內。
齊思賢既回鋪,慎氏又自恃非凡,看翁姑不在眼內。一日,其叔齊思德來勸諫慎氏,先叫一聲:「大嫂,我亞哥在外做生意,好辛苦,然後賺得個錢,你咁樣驕奢,未免過份。況且我父母,一生勤儉,你好閒遊,豈成婦道?都要謹守閨門方好。」
慎氏曰。「你話我唔謹守,我晚晚打開門睡麼?你父母自取勤儉,誰一個唔許佢閒坐?誰一個唔許佢粗駛呀?你亞哥辛苦,好之歸來唔見佢講一句,我用自己錢,關你乜事?我嫁得好老公,享用係我之福,你唔識意趣,理女人閒事,問你丑唔丑?」
思德曰:「亞哥係我父母所生,非你所出也,養兒待老,我父母未能享福,你就鬧咁排常」慎氏曰:「你父母好出奇麼?你家中得銀來用,不過因我益到你。你亞哥話過咯,我若死了,你亞哥永遠不歸,要你一家都無倚望。」思德曰:「你莫講咁聲色,唔通你死了,我亞哥咁就總硑老婆嗎?」慎氏勃然大怒,曰:「你話唔信,我就死過你睇嚇!」思德曰:「我唔係逼你死,我以好言勸你,亦是平常,你丈夫親過我,你唔掛念丈夫,你死即管死,關我乜事呀?」話完即出,是晚,慎氏歸房,唔思想自己錯處,只話我死了便可以誤佢一家,半夜之間,懸掛自荊論起慎氏,大不宜死,有丈夫寵愛你、作置你,如果遵循規矩、勤儉持家,翁姑必歡喜你,一家都贊歎你,做人何等快活!乃不能修婦道,一味撒潑,一味刁蠻,此等行為,又要應死。死之之法,莫慘於殺頭,其次問絞,今慎氏懺逆到極,誰敢打佢一棍,捶佢一拳?既無所施,則惡婦之罪,既漏天誅,又逃王法,惟有自刑之計,自家勒自家勒到死為止,不許偷生。懸樑一道,論番人之刑,謂之問弔,論王法之刑作為問絞。嗟乎,人之一身,無論男女,父母許多心血鞠育而來,然後得長大成人也。所以,肚餓思食,身病思醫,被嚇則驚,臨危則懼,未肯輕棄此身,作為廢物。豈可以微嫌細故,口角相爭,便甘心而為鬼物乎?大抵男子不孝,漸變而為姦淫邪盜,顛倒衰頹,致犯凶災刑戮,婦人不孝,漸變而為逞刁撒潑,怨怒咒罵,致犯服毒懸樑。
次早,使人投告慎氏父母家。其父母飛奔而至,大聲罵曰:「我女因乜事致死?必有委曲之處,婿不在家,惟你兩老人是問,快的講出來,若不肯講,斷唔做得。」齊仲良曰:「親家,此事本無大故,不過因你個女粗駛大用,懶做工夫,我個細仔諫佢幾句,逆佢之心,佢就生氣起來,自尋短見,非有別樣冤情也。」媳之父曰:「照你講來,都是幫住細仔說話,定必佢做亞叔,調戲大嫂,致我女含羞自荊此等大冤大屈,忝辱天倫,我要去告官,斷唔了得!」話完,抽身抽勢,發腳就走,話去請狀師,入稟呈告。齊仲良見如此誣賴,就係會打官司□要錢,何況官字兩個口,佢口大,我口小,我話假,佢話真,終須受累不淺,不如忍氣吞聲,使人留挽住他,請理兄弟、請說話,仍然不肯罷止,要補田三十畝,方肯干休。仲良無奈依從,寫田契交他而去。將慎氏殯葬既畢,其子思賢歸來,理宜在父母面前,講幾句說話:「這賤人莫不是前世與佢有冤,故此今生到來累我?惟父母不用掛念。總之,另尋一個好品性女子,再娶歸來,奉事父母便是咯。」咁樣慰父母之心,方為合理,乃不如此講法,曉得日哭,夜哭,飯都懶食,只知可惜死了咁好老婆。齊仲良不覺嗟歎曰:「我一生耕田,飽暖安樂,未嘗有意外之憂,唔估到今日,新婦死了,田產消磨,子不念父母之心,又來激惱,雖生何用?不如一死為佳。」半夜,往村前大塘,跳落水死。
次早,其妻問曰:「老太公,今朝咁早起身,去了何處呢?」各人答以不知,是日不見形影,未免思疑,叫人訪查,尋之不見。第二日,屍浮水面,方知赴水而亡。其妻直走去媳之父母家,大聲罵曰:「你女之死,非有人拷打佢,非有人逼勒佢,佢愛尋短見,自賤輕生,無關緊要,你架起大口,故來嚇我,致我丈夫補去田地,實不甘心,今忿恨身亡,為你之故。我今與你誓不俱生,同歸一路便罷。」話完,即撲身埋去,扭住媳之父胸前,執住佢,把須死丟不放,好似拖狗咁拖,聲聲話要共佢落塘跳水死。拖得個親家面青青,氣嘈嘈,口不能言,魂不附體,各人見他咁凶勢,咁撒潑,難以用手相爭,只得勸曰:「親家媽呀,你唔在咁發怒咯!死者不能復生,總之,將此田交還與你便罷。」仲良之妻曰:「咁樣交還,豈足遂我心嗎?我唔要,硬要共佢死!」又勸以厚買棺材,做齋超度,亦不肯從。媳之父母,見無辦法,願交還田之外,另將自己田,再補三十畝。仲良妻要寫契據,請叔伯來看,方肯歸家。
仲良之妻,去嘈鬧親家,要補回田畝,似不為過。
獨怪女親家,身為父母,由女之放肆懺逆而,總不知,是縱其惡也。幼時教訓,嫁後肯稽查,未必如是之太過也。即或女生外向,父母難拘,則當女死之時,細心追究根由,可以知其丑處。乃不由分說,只借女死,誣賴於人,想錢入荷包,作含血噴人之計,其女不賢,其父亦丑類矣。誰不知,你曉累人,人亦曉累你,冤冤相報,劫劫相纏,女親家之為人,即謂之拖屍鬼可也。但不知此公多少女耳?若生得一個女,一女自盡,三十畝田,一女輕生,三百畝矣。個的世界,咁好撈頭,何必去掘金山,然後可稱發財也哉?所做之事,理不通行,人人學你所為,不成世界。取此不義之物,便可不憂貧也麼?吾恐餓不死時先飽死你矣。
齊仲良之妻歸來,殯葬其夫既華,又輪到女親家大忿氣曰:「我一世唔曾被人棍騙,今遭此潑婦勒去我田三十畝,實在不甘,想去告官,係我訛詐在先,若啞口吞聲實在唔抵。」對其妻曰:「我想去女家婆個老狗家處,弔死佢門前,你即時去稟官,可以累得佢七零八落。」其妻曰:「乜你咁錯見呀!你先做不仁,人後做不義,亦是平常之事,你移屍嫁禍,未免失禮於人,為人所笑。人生在世,性命為重,錢財係倘來之物,就作破財擋災,無容計較咯!豈可將條老命,去負累人麼?」其夫默然不答,其妻時時提防出入。一晚,親戚請去飲酒,半夜不見歸來,其妻使人去問之,親戚曰:「此老翁飲了幾杯,話肚痛而去矣。其到使人走往女處,誰知弔在親家門上,好似風吹臘鴨,搖搖擺擺咯。其妻明早即去告官,官約於某日到來驗屍。姓齊姓慎兩村父老,齊集議曰:「論起此件事,女親家因女死而來訛詐於人,男親家因訛詐而自尋一死,一死、一訛,一訛、一死,訛無盡而兩家性命已歸泉土矣。我等身為裡老,應當排難解紛,豈可住其忿,鬧官司,白受官差魚肉。」依公直斷,著男親家處,將慎氏之田三十畝獻出交還,著女親家處,將死者殯葬山頭,不得多生枝節,拘官遞回。知息紙萬事皆休,各依公了事。
女親家婆所諫丈夫說話,亦極通情,亦極合理,可惜不諫於女死累人之時,而諫於夫想尋死之日,亦非不好,未免先錯一回矣。兩姓父老,勸解息訟,其功不少,但能於女親家公來誣賴之時,彈壓其凶及男親家婆來追補之時,和解其忿,不至生出兩條人命,多了一重冤結也。
齊思賢不思己過,不悔前非,回鋪後,兩年不歸家,只知掛念老婆死得可惜。一夕,坐在牀前,解衣欲睡,忽起一陣陰風慘淡,燈變綠色無光,有陰司差二人,一個手執銅鞭,一個手執鐵叉,以鐵鏈鎖住慎氏頸,披頭散髮而來,面肉乾枯,身上血痕點點,向夫大哭曰:「我以丈夫憐愛之故,自賤輕生,誰料禍劫牽纏,累到兩家父母,陰司將我打落酆都地獄,要受苦二十年,變過兩次畜生,方成人類。如今每月初一十五,受打一百鐵鞭,萬錯千差,悔之無及。丈夫聽信妻言之,不顧高堂。以丈夫前生修善,今世應生三個好仔,發數千銀財,今因此事,福祿減去大半,三子將來無好處矣。丈夫他時死後,劍樹刀山之苦,斷不能辭,君其思之。」齊思賢曰:「賢妻呀,你咁樣受苦,等我請幾個和尚唸經拜佛,與你超生。」慎氏聞此語,踢地悲啼曰:「君之一言,又使妾增罪咯!君不念老父之死,偏憐妾之冤,妾有何冤?自取罪耳。君速回家,尋一個女子,要好性情,識禮義,曉得尊卑上下,方可為人。勿惜多金,總來賢配,夫妻誠敬,奉事高堂,以孝順贖忤逆之懲,補君之過,並減妾之罪也。」話完,苦哭而去。思賢自見驚恐,嚇得通身冷汗,終日難安。明日覆想,疑自己神魂散亂,未必真是鬼來。第二晚,妻又來責罵,且云:「你不信我,任你千般恩愛,付之東流。我在陰間,仍咬恨你,看你將來有歸結否?」又哭而去。齊思賢大加醒悟,方怨從前之錯,即時計辦銀兩回家,請幾個真修和尚,誦經十日,超度父之靈魂。先向細佬完婚,自己擇一個好女子娶歸,同心孝順,作老母如佛如仙,買新衣,買鮮果,時時酒肉奉事,極其誠敬,老母亦覺心歡。
帶細佬往鋪學習生理,更兼發心修善,又印廿四孝二千卷分送於人,以補己過。如是孝順,約有十年,鄉裡盡皆稱贊。一晚,其妻來托夢曰:「自君改行孝義,新婦又極純良,敬奉真心,夫妻如一,將功贖罪,陰司減妾十年地獄,兔畜生一道,准我轉世為人,丈夫之身,亦補回衣祿。加修勿情,莫誤前程可也。」說畢而去。齊思賢每將此事告與人知,聞者亦多感化。後竟發財數千,三子皆稱中用,自以為改過之報云。
畏妻太過者,不成夫綱,愛妻太過者,亦釀成家變。如慎氏,本非驕侈,其夫有以縱之,其叔本非逼勒,而嫂有以挾之,此婦之輕生,實其夫致之死也。
乃女父村愚,以死命作生財之計。破家喪媳,做翁能不傷?為予者當即慰高堂,多方勸解。乃不念生身之愛,偏探結髮之情,自失靈明,癡心極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媳死而翁隨之,女死而父隨之,財與命相連,冤冤相結。人謂財可通神,豈知因財變鬼也。家本相安無事,因一婦人不肖,累及家散人亡,罪大難容,死當墮落幽獄。受苦方識前非,幸能以夢告夫,使之補過。不然者,夜路多歧,何時得以超生,人子昏愚,一世甘為折福。
生魂遊地獄
福建漳州進士丁蘭吉,別號夢靈。其為童生時,年二十四歲,值九月重九,乘興登高。攜酒一瓶,遊山四望,但見鬆聲萬樹,落木蕭蕭,坐在山頭,自斟自飲。忽起風來,吹卷地中黃葉,團團滾滾,極似有情,蘭吉曰:「此風如此趣致,莫不是有鬼神經過嗎?」即奠酒三杯澆地上,風葉旋轉而去。
一息間,蘭吉似醉而睡,似見一人身著青衣,向前揖曰:「丁先生,好人物,多蒙賜酒。」蘭吉問:「尊駕為誰?何出此話?」青衣人曰:「我非人,乃陰間差也。因帶文書往某處城隍,路經過此,生平有酒瘾,忽聞酒香,情不能禁,故在此盤桓。又蒙過愛情深,使我酒喉添潤。(此鬼得酒解渴,與路上行人得茶解渴,均銘感不淺)如此美意何以為酬?」蘭吉拱手曰:「尊駕是地府貴差,盡知陰間情景。我聞得陰間有十八層地獄,未知真假如何,常時想去游觀,茫茫無路,今逢尊駕,可能帶我一行,做得唔呢?」青衣人曰:「個件事重易過執豆,執豆尚要顧低頭。」蘭吉曰:「你引我去,要帶我回來。」青衣人曰:「自不然呀!唔通帶你去死麼?」由是相引同行。
忽到一處,日色帶的陰沉,睇見往來人甚眾。行至一大宮殿,企在門前,青衣人曰:「你在此處,等我回復王爺,然後帶你遊玩。但我入內,或者事務多,未能出來,你不須憂,我有分數。」青衣人入殿裡,蘭吉在外。便見門前樹一聯大鐵板對,寫一個字曰:「萬惡淫為首,百行孝為先。」看見好多人,有的坐轎,有的騎馬,有的坐車,有的坐囚籠,有的披枷帶鎖。
有擺手擺臂而來,有垂頭喪氣而至。看見殿內出者,有的歡天喜地,有的苦位悲啼,有著大袍大褂而去,有著爛衫爛褲而行。
有披牛皮馬皮者,有披狗皮羊皮者。世上所有之物,即陰間所有之形。一隊而來,一隊而去,刀山劍樹,苦海血池,遠望之而竟然在目也。
約半時間,青衣人出曰:「我知你等我久矣,因有別事,是以延遲。」丁蘭吉曰:「世上竟有陰間一事,在我讀書咁久,尚一肚狐疑。」青衣人曰:「世上不滿百年,為善得福,安樂亦有限,為惡得禍,苦惱亦有限,故造化議其善之大者,使他享福,居於天堂,於百年不盡也。如文昌關帝,你話佢應在天堂唔應呢?惡之大者,使他受苦,坐於地獄,千百年不盡也。如曹操秦檜,你話佢應落地獄唔應呢?其餘尚有許多仙山佛國,在塵世之外者,逍遙自在,你所知也。此等快活,你話從修行得來抑或從罪孽得來呢?世有等大善,即有等大惡,大善要使他享極快活,可知大惡要使他受極苦惱矣。至於中善中惡,莫不有一個擺佈他、安置他,而使他各受其報也。讀書人於仙佛古典亦常用之,何以於蓬萊公之為地下修文郎、唐鐘馗之為南山進土,則又疑而不信?無乃以眼所不見,話其荒唐。」丁蘭吉曰:「正為此也。」青衣人曰:「若以眼所得見為真,眼不得見為假,則是鳳凰麒鱗都是假物,伏羲軒轅都是假人。」丁蘭吉曰:「有書為據。」青衣人曰:「彼故有書,地獄之說豈無書麼?」丁蘭吉曰:「聽尊駕所言,高談雄辯,是有才學之人,為何做這等腳色?」青衣人曰:「我生前亦係讀書人,專工筆墨,無他過處,只因不信果報,聞人談及必笑斥之,阻人為善之基,錯誤非少。生前已經受罰,蹇滯無成,死後又罰為差,勞勞奔走。我與丁先生相好,有夙世之緣,故乍面相投,如逢知己,不覺將胸中吐露,先生為我傳之,以補前生之過可也。」蘭吉曰:「得聞尊論,茅塞俱開,地獄十八層,煩為引我去看。」
青衣人帶至一所大地方,陰氣慘淡,令人毛發驚然。有看守之人喝蘭吉曰:「你來做乜事幹?」青衣人曰:「佢係我好朋友,帶佢到此一遊。」守者曰:「係老哥的知己嗎?隨便進去。」入了第一層,見牛頭馬面,兇惡如狠,將罪鬼拷打,用麻繩吊起,手執鐵棍仔數枝,如煙筒竹一樣,長的四尺,自頭打到腳,打完放落,再將第二個罪鬼吊起,照前打法。鬼哭叫不絕聲,話:「我怕咯!唔好打咁多咯!望你輕的手,饒我罷咯!」牛頭獄卒曰:「你打得人多咯!到我打下,唔係你唔知人辛苦。」所打之犯鬼亦是惡毒婦人,刻薄婢妾者居多,其餘差役凶徒,勒索人財者亦不少。更有一等做工藝師傅,殘虐徒弟,教學師長,耽誤門徒,無慈惠之心,任暴戾之氣,冤冤相報,事有輪流。
忽然牽得一個犯來,頭帶頂,腳著靴,頸掛朝珠,身穿袍褂,昂昂而來,總無畏懼。獄卒剝其衣服,脫帽脫靴,此犯尚以大腳踢其獄卒,獄卒驚曰:「乜惹事幹,你想發顛麼?」此犯曰:「你正發顛,你都唔識人,咁大膽,將我剝脫,你想打腳骨嗎?」各獄卒掩口大笑,此犯曰:「你作我乜樣人呀?我曾經出身做過縣官治百姓,係太爺身份,你比同做賊佬麼?」
獄卒曰:「你做官人,又叫犯人。」此官曰:「我所犯何罪?」
獄卒曰:「你先時王爺處就既審過,話你刻剝百姓,重關係過做賊,你重想來,非憨麼?」一獄卒曰:「你勿共佢講咁多,我都嫌費力氣,王爺吩咐要打佢八百,就照數打之,何用多言。做官唔好,重要打重的,捉佢吊起。」誰知此官,又肥又白,肉多骨少,打了幾棍,就叫苦連天,大聲喊曰:「我唔認做官咯!我認做賊罷咯!」(做官唔好,原來係賊)一班獄卒俱笑起來,引得旁邊所弔之婦人,亦不覺笑。一間滿大寮所,此處有吊起,彼處有吊起,相離不滿五尺。又有一個吊起,被弔者嗚嗚咁哭,執棍者紛紛咁打,有打三百,有打五百,多者一千,至少二百。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班既去,一班又來。有一個官在此點簿,打完牽去稟知,然後照閻王之簽發放,或變畜類,或轉為人,或留押禁,再受刑威。官坐之處,旁寫一聯,粉板墨字,其對文曰:「勸眾人切莫為非,恐死後要受苦刑,你又不信;向小卒乞從寬責,似陽間混埋公案,我實難饒。」
丁蘭吉問:「為何有咁多人犯罪?」青衣人曰:「天地之大,四海之眾,九州十八省,你話幾多人呢?有的地方好風俗,有的地方丑風俗,然好之中亦有丑,丑之中亦有好,陽世官府安能逐一分別?擇其丑者而治之,為問一縣之中,治罪者有幾人?而民間不孝不悌、不仁不義之徒,又何止千何止百也?況且官府治罪,止論人身所行,不論人心之所想,惟陰間治罪,計其事並及其心,凡貪心、淫心、刻心、毒心、忤逆心、妒忌心,種種丑心,不可對人之處,外雖無惡跡,此心已為鬼神所不赦之條。故虎在深山,未有食人,見者指之為惡獸,虎口雖無人肉,虎心欲食盡人身也。」丁蘭吉曰:「果然好講法!誅心之說,吾得聞矣。」
又引去游第二層地獄,見橫牀數百鋪,或堆滿筋在牀而背脊睡其上,或身眠在上,用大石壓其胸,綁住手足,欲起不能,欲脫不得,滿身痛苦,日夕咿唔。有一人一牀者,有兩人一牀者,有男與男同牀,女與女同牀者,有一男一女同牀者,有一男而與數女同牀者,有一女而與數男同牀者,有七八人一牀或十數人、數十人一牀者。牀之大小不齊,人之老少不等,形枯似□,骨瘦如柴。丁蘭吉曰:「罪有數端,非言一例。世人惡事,由於噁心消息之機,由於想像,大約日中行走,事務紛紜,有時唔想得咁透徹。惟睡在牀上凝神閉目,想到人不及覺之處,人不及料之情,古怪離奇,變詐百出,其計多於牀上得之。何況明謀暗騙者,安享而睡,行好賣俏者,淫樂而眠,樂於牀上得,苦亦於牀上受也。一男一女同牀者,夫妻枕畔撥弄挑唆,不孝父母由此生,不和兄弟由此起。或好夫好婦,密約私情,所以男女一牀,取其同甘同苦也。或一男而好數婦者,或一婦好數男者,所以各有不同也。其餘各有毒心,各有毒計,所以一人一牀也。至於事之同類、罪之同情,不論多少,共為一牀矣。」
話完,又引去看第三層。問何以有勾舌根、割口唇者,答曰:「此挑弄是非,毒口罵人之罪也。」問何以有挖眼睛、流眼血者,答曰:「此不識尊卑,目中無人之罪也。」問何以有斬手臂、切手指者,答曰:「此私竊財物,或誣賴指人之罪也。」問何以有截腳批踵者,答曰:「此拐帶人口,或引行邪逕之罪也。」問何以有割乳開胸者,答曰:「此裝腔作勢,霸佔欺凌之罪也。」問何以剮心抽腸者,答曰:「此立光棍,用奸計之罪也。」問何以有用秤勾背,以刀削面者,答曰:「此做事有腰骨,不顧面皮之罪也。」問何以有鍋汁灌其口,以尿穢潑其身者,答曰:「此貪不義之錢,不顧臭名之罪也。」丁蘭吉曰:「觀此形狀,亦覺可憐。」青衣人曰:「你以為可憐,閻王以為可惡。」丁蘭吉曰:「可惡莫如盜賊,謀人財,害人命,累人苦楚難堪,其幽魂落何處地獄?」青衣人曰:「賊有數等人,不以一概而論。其力或強或弱,所行或明或暗,其性或凶或怯,所犯或多或少,所以名為賊也,其罪有重有輕。賊之類多在第九層地獄,劍樹刀山。其餘各地獄,亦有安置。人生所犯之罪,或以王法消之,或以殘疾消之,或以田園敗盡消之,或以妻子死亡消之,或以子孫不肖消之,種種亦有。若本人罪重,未有消除,或消之不盡,所以有地獄一途也。但家道不寧,世事不順,亦有關於前生修福未到,不盡關今世所行也。」丁蘭吉曰:「講得圓通,算你明白。」
話完,又到去看第四層地獄,見有落推磨而血淋漓,有落碓舂而肉飛起,蘭吉問:「何罪受此慘刑?」青衣人曰:「此不顧父母之無情人,激惱父母之忤逆子也。」蘭吉問:「不孝之條,何重若此?」青衣人曰:「百行孝為先,可知百無行者,必以不孝為先矣。受父母之深恩而置之度外,是忘恩也。不順其心,而敢忤逆,是欺其親也。欺君有可斬之罪,欺親無可殺之條麼?君之待臣,賜以功名,而不必出其心血。若親之待子,自幼孩至成童以後,費靖多心血,用靖多錢銀?養只狗都曉搖頭擺尾,養只牛都肯低頭拖犁,獨至養大個仔,竟無中用,對父母冷淡無情,或作父母如路人,或作父母如仇敵,論天地間負義忘恩,當以不孝之人為首。」又行數十步,問何以有袈裟堆棄於旁,青衣人曰:「此犯好之僧尼也。佛門破戒,罪加常人三等。以其借佛修之名,恣淫邪之樂也。」蘭吉曰:「僧尼中亦有好人品者。」青衣人曰:「其好者或上昇天堂,或托生善地。其不好者,或為餓鬼,或作畜生者亦有之。」
再深入一重,轉過一個曲處,見無數婦女,赤身露體,只有一小幅薄布僅僅遮羞,其餘裙釵衣履,堆置一處。牛頭獄卒執住女人,個把頭髮拖入磨心,磨口大約尺五六寸之間,可容一個人身落內。婦人悲啼苦哭,大喊救命,皆苦苦扳緊磨腳,唔肯上磨盤。獄卒盡力一抽,將婦人頭放落磨內,兩腳向天,兩獄卒亂推亂轉,悽慘之形目不忍見。又提婦人落碓砍內。碓口約有四尺之餘。婦人大哭,亦不肯落,推倒在地,叫苦聲嘶。
兩個獄卒一人抽頭,一人抽腳,抬落碓砍之內,只有五寸之布橫束腰下遮羞,亦係赤身露足。大碓舂落,舂一聲叫苦數聲,手亂搖腳亂動,而血肉花飛。蘭吉向轉面而行,便問:「何以婦人要受此苦?本來婦人情性溫柔,不好不惡,並無為非作歹、恃勢行兇,何故受此極刑?有不可解。」青衣人曰:「世間婦女,其賢良者,好處皆知。其不善者,罪有不覺,有憎嫌丈夫娶妾而願絕香煙,憎恨男子養親而偏為刻薄,減翁姑之衣食,薄叔伯之親情,親友成疏,恩將仇報,助丈夫之罪孽,累後代之衰微。此等婦女,王法所不及誅,家法所不能治,惟地獄一道,可以勾消。又有串引為好,專行拐騙者,其罪更當何等也!」
又引至第五層,見數十大灶,見猛火烘烘,油湯滾滾,熱氣騰騰。近而視之,無數人形,隨湯起倒,或嗟或泣,或沉或浮,骨肉將霉爛。問犯此者何等人物,青衣答曰:「多是世上之土豪土棍也。」問何以能作淒楚聲,能知痛苦也?答曰:「世上以肉身為至親至真,所以有補氣補血、補皮補肉而不肯補魂氣之清靈。人之能曉飲、曉食、曉行、曉走者,魂也,能穿天入地、受苦受樂者,魂也。若失其魂,則肉身不能飲食矣,不能行走矣。無論骨化形消,終歸無用,即全屍具在,有口不能言,有耳不能聞,有手不能動,有足不能行,問之不知,打之不痛,是生前知痛者,魂在身也,既死不知痛者,魂離身也。
到此時,肉身不能行走,魂影能任其去來,肉身不能食飯,魂影能鑒香煙,肉身不曉出聲,而夜靜曾聞鬼叫,死肉不知痛,而靈魂能知痛。今者靈魂既落陰間矣,是煎者煎其魂,煮者煮其魂,鞭其魂,打其魂,其魂既靈,靈者醒也,所以有謂之死肉,未有謂之死魂,有謂之爛肉,未有謂之爛魂。(議論風生,句句透徹,此鬼三寸舌吐出蓮花)不能死則常生,不能爛則常存,所以肉身雖死,而魂又托生別處矣,煮之不爛而魂依然知痛矣。你不觀之古人麼?古有來身成仁者,既謂之殺則身一處,頭一處矣,世但知有無頭之鬼,而不知有無頭之神。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每有不避患難,白刃當前而赴死者,既被殺矣,豈做了菩薩尚係有身而無頭者麼?可知肉身之頭可斷,而魂影之頭不可斷也。肉身之身,斷而不能續,魂影之身,離而可複合也,如抽刀割煙,如牽絲界水。(譬喻十分精當,清楚玲瓏如利刀削藕)若非如此,則地獄中有抽腸割舌之案,受苦既滿,將靈魂發他轉世,而遂舌不知味,腹不知飽麼?」丁蘭吉跳起拍掌曰:「好議論!好道理!無怪尊駕係前世讀書來也。既爽我心胸,大開我眼界,所謂與君半日話,勝讀十年書。我庸夫咯!」青衣人曰:「十八層地獄,你未有看得一半,駛乜唔快回家呀?我帶你去看第六層。」蘭吉不願行,青衣人苦苦牽手而去。
到第六層咯,睇見一班男女,或企在地,或坐在凳,或睡在牀,俱是釘頭釘腳,釘手釘身,又另一個花樣光景。行轉一個曲,忽然看見自己個一位大嫂,坐在平石之上,有一條鐵鏈鎖住腳,有一管長鐵釘釘在左側乳頭。大發一驚,滿頭流汗,曰:「嚇嚇!奇怪,奇怪!我記得今早出門時,一大嫂尚睡在牀中,叫苦叫痛,唔通一時死了?」淚即交流滿面。青衣人曰:「此是你個位令嫂麼?」蘭吉曰:「是也。」牢獄卒曰:「你大嫂未死,此是生魂耳。」蘭吉問:「幾時勾來?」獄卒曰:「勾到三年咯。」蘭吉曰:「怪不得我大嫂生一乳瘡,三年不好,醫盡千般百計,種種無功,拜鬼拜神,都成混鬧,點估到陰司釘住佢,劫數難逃。究竟我大嫂所犯何罪,要咁樣受苦呢?」獄卒曰:「你大嫂所犯陰毒。因你亞哥無子,立一個妾,生得一子,你大嫂恐怕個妾母憑子貴,恃寵生驕,三朝後入妾房中,窺探無人,將繡花針刺入肚臍之內,小孩子呱呱咁哭,妾歸來,以為剪傷臍帶,引動臍風,又為風痰湧結,不肯食乳,哭不絕聲,只一日夜而死。其妾只怨自己命運之衰,生兒難養,怎知別樣所為麼?灶君將此事奏聞玉帝,轉發落陰間。誰知佢以繡花針刺個仔肚臍,閻羅王亦以長鐵釘佢個只乳,你話有報應有呢?」蘭吉曰:「好呀,好呀!乜知佢咁咐陰毒,唔怪得佢要個樣病法,真有天眼咯!但死者不可復生,我大嫂既受三年苦,亦可以減免罪過,求你一個方便法,將我大嫂乳上拔起一條釘,你可做得唔呢?」獄卒曰:「斷斷不能,要等王爺主意。」蘭吉曰:「重有乜方法?」獄卒曰:「除是勸佢修心,或可免罪。」蘭吉曰:「亦是道理,但如今近晚,我唔睇咁多咯,我便歸家便了。」青衣人曰:「我帶你回去。」一路行一路轉,一陣間歸到山頭,青衣人曰:「請別、請別,後會有期。」
丁蘭吉曰:「多煩大哥,有勞相送。」山鳥一聲,即時驚醒,酒瓶倒地,酒亦成空,日色半落西山,發腳便走。
歸至家,聽聞大嫂姚氏,罵其妾曰:「食屈米,藥都唔曉煲,水又少,堡到乾,想來食死我,你做大婆咯?個的陰毒法,你估我唔知?」蘭吉曰:「亞嫂唔好咁怒氣,養靜嚇罷咯。」
姚氏曰:「我辛苦,佢又來激我,點能抵得呀!」蘭吉曰:「亞嫂你本來硑辛苦,你自己愛尋的辛苦來。」姚氏曰:「我去那處來呀?你亞哥唔作我係人,妾氏唔作為意,連你做亞叔都唔作我係亞嫂。我知咯,一家都宜得我死了咯!」蘭吉曰:「亞嫂,你唔死都作死一樣。」姚氏曰:「因乜事□作我死了呢?」蘭吉曰:「你魂魄被勾落陰間,已經三年受苦。」姚氏大聲曰:「你見了鬼麼?」蘭吉曰:「硑錯、硑錯,我真真見了鬼。」姚氏曰:「你點樣見法呀?」蘭吉曰:「我日遊山,如此如此落到陰間,見你被鐵釘釘祝」姚氏曰:「我所犯何罪,佢來釘我?」蘭吉曰:「你陰毒。」姚氏話:「我陰毒?我食你麼?我咬你麼?」蘭吉曰:「你唔係食我咬我,總係將我個姪來害死,天就唔容得你。」姚氏拍牀大喊曰:「天冤地枉呀!你個姪三朝七日死,人人皆知,今者發起顛來,話我害佢,我有咁樣心腸麼?我為個仔,偷流眼淚,眼水唔乾,提起仔個字,我就心刺,你重來話我不仁,我問你有乜憑據?你講出來就罷,若冤枉我,保佑先死了你。」蘭吉呵呵笑曰:「亞嫂,你果然好心。前者我細嫂生得個好仔,你妒思起來,三朝後入房抱起佢話:『亞蘇、亞蘇,乖乖乖。』就將繡花針刺人佢肚臍,哭到死為止,你話陰毒唔陰毒呢?」姚氏聞此語大驚,面青青而叫曰:「你唔好冤枉我,睇雷公打你!」蘭吉曰:「雷公唔打我,閻羅王要勾你,你得做唔得做,你自己心知,我一向唔知,今日方知。若係我亞哥,大早知道你咁樣心腸,包管打理你咯!我怕你痛死都唔醫你。」
姚氏聽到此話,知係真情,個陣口軟聲低,細聲問曰:「亞叔,真正嗎?」蘭吉曰:「話係咯唔通嚇你麼?」姚氏垂頭氣短,曰:「你唔係嚇我,聽你講起來,我心都怕,大約都係冤孽咯。若話唔信,何以外科先生請得多,總不見應效?其喃魔先生、盲公鬼婆都信過,總唔見功呢?二叔呀,包你見個管鐵釘,都唔共我拔出呀?」蘭吉曰:「我想拔出,但是守獄卒唔肯呀。」姚氏曰:「唔通由得我痛死?我病了三年,痛到魂都有了咯!咁樣重有乜方法呢?」蘭吉曰:「除是轉心腸,自後唔好咁惡毒,或者可以好得,都未可定。」話完,拂袖出門而去。
姚氏在牀,左思右想,此事實自己之錯。論起世間至有情者婦人,聞人報到亞姨生仔,亞嶺生仔,亞姑生仔,就歡喜不了。又買豬肉,捉雞,送去做滿月,及賀開燈。何故自己之妾生兒,作為仇敵?況且個仔長大,將來發財奉養我,娶新婦服事我,就係做官先封贈我,百年之後,忌辰拜我。世人認個契仔尚且親之愛之,何況妾氏之兒,與我著三年服也。如果當時唔害死佢,如今有三四歲,可以扶住牀邊,行來問玻就係病死,亦有個仔,捧我神主牌,拈枝幡竿柄,風飄飄嚇,身披孝服,曲背低頭哭我為娘,呼我為媽呀!」(此婦算深沉,真想得透)想到此處,忍淚不住,以手掩口,哽咽低聲曰:「孩兒呀,我知你死得苦咯!我知難為你老母咯!我如今知悔恨咯!你在九泉之下,勿怪責我咯!」話完,又暗哭不止。停一息間,抹乾眼淚,叫婢買寶燭回來,在天井中點爝,要婢扶出到簷前,跪住叩頭,密稟不知甚麼說話,以頭亂叩地上,叩得一頭沙泥,額上肉都凸起。拜完,扶回牀上,大歎一聲,出一身合汗。即將心腸改變,化作仁慈。(人話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個句說話亦假)由是待妾如姐妹一般,親同骨肉,有不合處細心教道,不出高聲,妾亦歡心奉事。姚氏自知罪過,不肯請醫調理,不過以香爐灰敷之。誰知十日之間,乳瘡生肌理,日似有神助,姚氏自後更發心為善,有益人者方便為之。三年後,妻妾各生一子,長大讀書,皆稱俊秀。人話省城天子馬頭,係殺人地。誰知閨房之內,都有殺人地也。
人話男子做殺手,不知女人亦有做殺手也,如家婆治死新婦,主人婆治死婢女,妻逼死妾,婦謀死夫,世界之間,亦時所有。今姚氏不害其妾而害其子,不明發於聲而暗施其毒,外貌施脂粉,細語嬌聲,欲得丈夫憐愛,誰不知溫柔手段有殺人刀,欲斬先人之血脈,覆轉香爐黑火鳥燈,甘為餓鬼。為丈夫者,不知其意,因妻有病,數載調醫,豈知同枕而不洞心,顧前而不顧後。姚氏能欺人不見,不能瞞得灶神,上奏於天,原情定罪,三年大病,苦楚纏綿,枕席難安,即是生前地獄。若非其叔說破,何時悔過收心?及至自怨悲嗟,方知前錯,一轉念間,改頭換面,洗過心腸,臟腑之毒氣皆清,惡大婆變而慈悲菩薩,一團和氣,滿面春風,天降麟兒,吉祥歡喜。然後信前此者,孽由自作,後此者,福自已求也。
借火食煙
嘉慶初年,福建廈門鎮地方,有一人姓龔,名承恩。家資三十餘萬,捐到吏部郎中,歸來勢壓一方,看鄉人不在眼內。
建造高樓大屋,又起一所大花園,泥水木匠石工,三行人等共成百數,日做工夫。龔承恩移出一鋪大炕牀,擺列一副鴉片煙燈,金漆煙盤,象牙煙槍,在此坐立,督理做工人役,氣勢黛天。
一日午後,有一個泥水師傅,赤身露體,腰下束一條捫中,氣喘喘汗淋淋,手拈一枝短煙筒,長不滿六寸,走埋煙燈處,向火吸煙。龔承恩一見不平,勃發罵曰:「你是何等樣人,乜樣腳色,一身臭汗,走埋來借火吹煙,你都唔識意趣,唔知避忌,快的走開,不得再來混鬧!」其人滿面羞慚,氣忿忿而去。
誰知此人心懷不服,素稱暴戾凶橫,窺見承恩左右無人,即向木匠處借利大斧一張,木匠以為別樣用法。時天氣炎熱,龔承恩脫衣避暑,體白如雪,肉滿如膏,橫睡牀中,向吹鴉片。此人從後行來,出其不意,舉利斧盡勢劈落,腰脊破開,承恩大叫一聲,眾人走來,兇手乘勢再砍一下,痛絕死矣。(死得慘)人多圍住,兇手欲走不能,當堂被捉,捆綁送去廈防同知。
其官姓呂,名有才,初上任三日,即接得龔家人命案。論此案,工人殺死東家,青天白日,人所共見,應將兇手收押。
是晚,此官吩咐爺們,到兇手處,如此如此問話。爺們去見兇手,曰:「你為何殺死東家?」兇手曰:「佢咁樣毒口罵我,我忿恨不甘,持斧殺佢。殺人償命,更有何言?」爺們曰:「你真愚哉!你肯信我,我能救你。」兇手曰:「如果救得,真正係承恩似海,荷德如山。」話完,即叩一個頭。爺們曰:「我話你知:明早太爺審你,你話我係持刀,皆由主人之妾,叫我去殺。照此講法,罪減一等,不過充軍。」兇手不勝歡喜,又叩頭曰:「多蒙指示,無限沾恩。」及至太爺開堂審訊,兇手照爺們所教,一一而言。官即出差去鎖其妾。主人之妾,生得二子,合家知其冤枉,安肯佢到官?若到官門,定必要受苦刑,逼佢招認,若然招認,定要凌遲。合家大小,盡日商量,此事並無辦法,惟有將銀頂住,或可推延。斟酌未定,誰知第二班差又來,即要捉人,一刻不能延緩。妾不願去,合家亦不肯放去,即將銀二萬,拍送入官。官得了銀,遂免追究。官又叫爺們到兇手處如此如此。爺們又話兇手曰:「其妾不來,你有何計?」兇手曰:「有死而已。」爺們曰:「你乜咁爛命呀!我重有妙策,明早太爺審你,你對答曰:『說話雖從妾教,其主意實出於其妻。』此計更高一著。」兇手又拜又跪:「咁謝爺們。」第二堂,又開堂審問,兇手又照爺們所說,官即出票發差,拿鎖其妻。合家齊集聚議,妾不肯去,妻安肯從?又抬銀二萬送官,官大滿所願,即勾消其票。第三堂又審兇手,官大聲喝罵曰:「本官細查此案,皆係你一人兇暴,總與主人妻妾無乾,何得亂說牽連!該當處斬。」遂將兇手正法,而呂同知之食囊飽滿矣。
再說龔承恩一生做事,總有益人鄉裡貧難,一毫不拔,只好交官交宦,以勢欺人。豈知福盡有時,禍來不測,斧頭劈破,慘過天誅。其後兩子長大,無人拘束,習於淫蕩,因訟傾家,屋舍田園,為人所得,傳至孫有做乞食者。
今人門口,每寫五福臨門。其五福之道,出自書經: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今是則五福以長命為第一,有錢為第二,平安為第三,好善為第四,好死為第五,而功名貴格不在內焉。今者龔承恩,有四十萬家財,其福之厚可知。
如果能通人情,識天理,以和平之道處己,以謙厚之道待人,則人亦愛之敬之,何至有憎之厭之也?孔子曰:「富而無驕,富而好禮,所以常守富也。」或能如周燕山之濟人利物,蘇眉山之救苦憐貧,福蔭兒孫,富貴無盡矣。財主佬對貧窮人,肯向他稱呼幾句,益及三分,窮人了不得咁歡喜,話某某財翁真正好相與,好心腹,好禮貌,好人情,托起你天咁高,且作你為活神仙,生菩薩矣。人話財主佬難做,我話財主佬容易做也;人話財主佬得人憎,我話財主佬得人敬也。
世情都係想去相識財主佬,有誰想去相識貧窮?是何?
相識財翁、敬重財翁,無非望其照顧一二,其若不能照顧,而反去睇輕人,霸佔人,謀算人,欺壓人,則人不獨憎之,而且欲殺之矣。龔承恩富有多金,而一生無好處,忽被喝罵泥匠一事致身亡家破,零落衰微,令人一歎惜矣!想其生於富家,自幼寶如金玉,父母憐愛辜息,作為掌上之珠,有誰拘束他、責罵他而勸化於他?你欲嚴教姪,而佢不受也。即見有順他,從他、饒他,怕他而奉承他、褒獎他、孝敬於他,養成驕縱之性,不復知天高地厚,物理人情,只知自己係財主仔,一身錢,一肚氣,遇人得罪,便忿不能平,些小不合,意亦不能忍,罵人不知輕重,待人不識尊卑。於是嚴師益友,不敢勸諫其非,賤類小人,只知順承其過。自高自滿,無束無拘,隨其口之所言,手之所指,不顧人之體面,不顧人之心情,以為我富且貴,你無奈我何?即不合理,你要受我氣也。誰不知你有氣,人亦有氣,你不能受人氣,人豈能受你氣麼?
遇著能忍氣、能下氣者,而亦受之,遇著暴氣戾氣之人,即生氣矣。今執利斧者,一泥水匠耳,發出惡氣能使龔承恩即時絕氣,豈怕你錢多?豈怕你勢猛?後來即將兇手斬為萬段,亦無補於你之死也。嗟嗟,身居財主,頸掛朝珠,前生修下好多福來,而後有此富貴也。有福唔曉享,積惡以遺殃,橫禍之來,不過借端而發耳。朝廷刑戮,至於問絞問殺,可謂重矣。今龔承恩之死,要破脊開腰臟腑鈞,生平積孽何罪,足以當之!話龔承恩之吝惜錢財,何以交結官府?話龔承恩之疏財大義,何以不拔一毫?善緣難化,冤枉甘心,到底成空,付之一歎。又短命,又破財,又不平安,又不修善,義不好死,所謂五福臨門者,而今一福都無矣。龔承恩一身豪氣,其實一身晦氣也。
第六卷 好秀才 昆陽縣附城地方,有一人姓曾,名恭禹,家資數乾。結髮之妻顏氏,生一子,名叫亞成。養至七八歲,值明朝天啟之時,地方盜起,不幸遭亂,妻子被賊捉去。亂定之後,續娶一個填房孔氏,又娶妾楊氏,妻生三子。妾又生三子。論起層次,長子亞孝派第一,亞忠派第三,亞信派第四,此三個仔,俱係正妻所生。亞悌派第二,亞仁派第五,亞義派第六,此三個仔,俱係妾氏所生。六個仔,名為孝悌忠信仁義,六個字俱是好字眼,似乎一家都是好人矣。(六個仔,其父時時叫。六個字之好,其父未必時時講也。可惜可惜!)六個仔之中,惟亞悌係秀才,果然好人品,依道理而行。其餘五子,俱是惹是招非,而性情暴戾者也。 世有改其子之名叫做亞善,未有叫做亞惡者。有叫做亞良,未有叫做亞匪者。猶之乎改個堂名,有的叫做積善堂,有的叫做種福堂,諸如此類,不可勝計也。既稱積善,自問一年積得幾多呢?既稱種福,自問一世種得幾多呢?若非積善而自認積善,並無種福而自認種福,則是欺人騙人,而並欲以自欺自騙也。 有時對人曰:「我一世啥好講大話。」如此重,唔係講大話麼?或有寫積善堂,其實好積惡,寫積福堂,其實好種禍,即繫掛家用招牌而專好賣假貨也。 其後,曾恭禹因病而死,眾子相聚守喪。將入棺時,死者眼中淚如湧出,眾人看見個個皆驚,以為奇怪。亞涕秀才曰:「父入棺而出淚,必有不祥。父親知我兄弟平日好鬥,將來必有禍患,故雖死不安而流淚,告我眾兄弟務宜一團和氣,忍事為佳,免父在九泉猶難閉目。」各兄弟笑曰:「你勿講得咁廢,唔關個的事,總係喃魔先生擇時辰,唔得乾淨耳。」殯葬既畢,兄弟分產異居。亞孝自高自傲,以亞悌、亞仁、亞義係庶母所生,不以骨肉相待,作佢為低一格而卑賤之。結理亞忠、亞信,作為一黨,話:「我三兄弟係大婆仔,佢三個係妾氏仔,就欺佢打佢,都唔奈得我乜何?」(果然好亞哥、好帶頭、好倡率,所謂一隻牛唔好,攪壞一欄)亞忠、亞信亦以為然,好似狐假虎威,狼跟豺尾。有時客來探,到開筵飲酒,亞仁、亞義經過堂下,不叫一言。仁、義忿告亞悌曰:「豈有此理!咁無情份,唔通兄弟不如外人,朋友尚且交杯,而細佬行過,竟然不恤。 佢不以我為弟,我亦不以佢為兄,不如我三兄弟,亦聯理結為一黨,共佢相抗。況且我二哥係做秀才,斷唔輸得過佢。」亞悌勸曰:「細佬,唔係咁講,佢做亞哥唔明,我忍讓下佢,世界事情有乜緊要呢?路上相逢,尚且讓人三步,何況自己兄弟,講乜冤仇呀!細佬之言,我不從你。」(真正好秀才,曉得大道理,心內有主張,不愧讀書人本領)亞仁、亞義年紀尚輕,因亞悌之言其意亦止。 又說亞孝,有個女嫁縣城外姓周。亞孝誣賴親家,話唔醫理佢女,以至於死。喝起兄弟子姪及潑婦等,去捉親家婆,要打過以消此恨。又話亞悌曰:「你做個秀才,份外有的膽色,你都要去,唔好延遲。」亞悌諫曰:「佢做家婆,豈有唔愛新婦之理?請醫下效,難以挽回。今糾率多人捉他凌辱,你做得出,難對鄉鄰,叫我同行,我斷不去。」(唔係怕事,總係怕羞)亞孝曰:「細佬,你勿去咯,我估你做秀才,幫得下手,(幫你欺人麼)誰知唔做得料駛,在你三分責,一片講執滯,我話你係廢。」 亞悌個的廢法,正是超群脫俗,高出庸眾之流。 豈同砧板蟻、溝渠鴨、臘豬頭、烏龍尾,遇人有的小事,便想插身人內,挑三撥四,作浪生風,講週身本領,兜錢入荷包麼? 由是不聽亞悌之言,叫齊忠、信、仁、義與子姪等,及族中無賴之徒,去捉周氏親家婆,拳打腳踢。有的去打爛水缸,有的去打穿米塔,有的去打崩飯鑊,有的拈斧頭砍破大門,有的執竹篙攏掃屋瓦,打得穿崩破爛,好處無存。眾等歸來,盡情投告,亞孝拍掌跳起曰:「好呀!好呀!將佢家私什物散清,都係爽呀!」 將彼家私盡挫磨,不知爽法又如何? 貪涼愛食生蘿蔔,只怕他時肚痛多。 亞悌聞之,緊皺雙眉,搖頭歎曰:「你係爽咯,難為人苦得淒涼呀!」 鄉村間,或遇婦女投河弔頸,服毒身亡,其外家係好風俗、識情理者,可安然無事。若遇恃蠻恃惡之村,一闖此事,便多糾率多人,叫齊個的強橫後生、撒潑婦人,疏者認為至親,遠者認為至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黃蜂出洞、猛虎下山,擦掌磨拳,呼天震地,大聲叫曰:「各人整定身勢,今日去擺人命呀!」(東蕪叫做食臘鴨飯)有肉食,有錢使,不論三七甘一,真假虛實,總之,要蠻可以做得。其中又有一兩個攪屎棍、風爐扇,曉作幾句狀詞,識得幾個差役,自認有膽有識,村中稱佢做師爺,遂做主謀,從中撥弄,而一隊烏鴉黃雀飛去尋食矣。去到死者之家,如雀鳥歸巢、鵝鴨到埠,墟咁嘈蝦咁跳,話逼死佢個女、逼死佢個妹、逼死炬亞姨,詐哭得嗚嗚含悲,似切切擠擠擁擁,風起塵飛,要捉死者之家婆抱屍,要捉死者之丈夫毆打,有的想牽牛,有的去捉豬,連雞仔雞母都煮熟食,又嫌豉油咸,又嫌燒酒淡,又嫌豬肉肥。食完之後,各派封包,有的嫌輕,有的嫌少,認到至親至切,好多眼淚都無。 一言不合,一事不週,即拋棄家私,毀破物件,要旁人講許多好話,要苦主認許多不是,要自己兜許多錢銀,尚詐作忿忿不服,其實欣然想去矣。腸肚飽矣,荷包重矣,隨路行,隨路講,隨路笑矣。平日與彼處眾相熟者,到此時亦不知丑焉,平日各稱為好相與者,到此時亦作反蠻焉。嚇嚇,真奇怪也!婦女未死之先,或饑寒,或愁苦,為何無人來照顧?或死亡,或孤寡,未必咁多人哀憐。一聞自盡輕生,你代不平,我更不服,虎威而至,蜂擁而來,如官差之來辦大案,似盜賊之搶劫民房,無法無天,成何世界!獨不思自盡輕生,就架起大題,話翁姑逼死、丈夫治死。在翁姑豈有唔愛新婦?丈夫豈有唔愛老婆?不過因家庭細故,口角相爭,衣食之需,勤懶碎事,遂至你言我語,各負不平,怨怒憎嫌,私懷己見。 為女子者,曉得身為婦道,應當孝順翁姑,內助之賢,必要無違夫子。就是諸多屈抑,還須自解,愁懷極地艱難,都望後來好處,何必一時忿氣,斷送終身?試思父母生你以來,費盡多少心血,用盡多少錢財,而後長大成人,嫁你作安身之計。 早知你如此忘恩負義,不記父母劬勞,何不於你初生之時,投之河海,省了許多辛苦,免得今日眼水長流也。你話屈氣難當,怨翁姑刻薄你,怨丈夫難為你似也,亦不過有時罵之,有時打之而已,安知自己盡合乎道理麼?其打罵也亦一時暴氣耳,過後可相忘,非真有用繩勒你頸,拖你推落塘,捧毒灌你口,如此逼法也。若非如此,不得謂之逼你之死也。非逼死也,自尋死耳,自賤而已。既自己想死、愛死,又豈可以死累人麼?翁姑之娶媳,男子之娶妻,原望歸來孝順,掌理家庭,生子生孫,百年之計。是以一場應鬧,不惜錢財。若早知你如此撒潑,爛命瘟屍,你即貼送大牀,貼來花轎,人家亦不願娶你矣!你一死易,執拾你難,要棺材,要殯葬,一家暗泣,失禮於人。你外家不知失教之羞,借女死作生財之計,逞威作勢,豈得為人? 你之死也,生為潑婦之流,死作累人之鬼,九泉之下,罪實難容,而父母家為你添一重罪案矣。此風一盛,大滅倫常,獨不思你有女嫁去人門,人亦有女嫁入你屋,你有女輕生,人女亦曉自盡,你去累人,人亦累你,冤冤相報,照樣而行,世界必至大壞。或有為之解曰:「所以累人者,無非要為女報仇,代女出氣也。」誰不知婦人水性,頭戴膏油,不識不知,原無遠慮,見慣外家惡氣,害得人多,有時因些小之事,忿恨不平,就生起死心,尋著死路,心內算曰:「我拚之一死,外家到來,要累你家散人亡,七零八落。」而真真死矣,實則女子可不死。 而有外家累人之策,壯起個膽,割斷條腸,遂作催命符、勾魂票矣。照計起來,似非夫家逼婦死,而實母家催女死也。女想累人而死,外父母家又為女婿之對頭矣。此一說也,做女婿者,起人馬去妻之外家羅人命,要但補回一個老婆亦無不可。人平不語,水平不流,恃女死以累人,不平甚矣。若論平情之道,凡婦女有大冤大屈之事,難冤難解之情,則宜投告外家,稟公論處。在夫家之族,亦有老成明白之人,未嘗不可以調停,未嘗不可以排解,至於微嫌私怨,為父母者,亦須教女勸女,而消散之。如若女性偏橫,竟尋短見,為外家者,只可著三五親人,帶的寶燭,往去弔告,盡哭泣之情,不許多端生事。此例一成,各鄉依樣而做,吾恐潑婦聞之,亦退縮,曰:「我有咁賤,就係死了,外家都唔共我出得氣,又唔累得乜出樣,我唔死咯。」你唔死,我唔死,一年略計,天下救出一萬八千婦人。 亞孝縱子弟去姓周家,捉親家婆打後,自謂爽神。親家公遠處歸來,見如此光景,勃然大怒,曰:「有咁樣惡法,我個新婦既死,已經傷心不了,重來毀我房屋,散我家私,將我老婆咁樣凌辱,有咁大過凶橫!佢恃拳頭在近,官府在遠麼?我就駛官府來收拾佢。」即時請人做一張狀,立刻告官。官即發票,出差三班總頭,一齊到屋,重重圍住,捉了亞孝個班腳色。 個個用鐵鏈鎖住頸喉,好似拖狗咁拖,拖得亞孝面青青,一額汗口。想喊亞悌細佬來救,(佢唔做得料駛,你不用叫佢)誰知差眾人多,呼聲震地,不由分說,亂打而行。到了官門,開堂審訊,周親家即來對證,所告無差。亞孝勉強支離,胡言亂說,話:「親家自己打爛屋宇,來誣賴我,實在冤枉難招。」 官大怒,發起威來,將各人每個重打一百。亞孝係喝令倡率,打二百板,更掌多二百嘴巴。審完,盡押入監房,後再定案。 爽神何似在公堂,打得皮開嘴又長。 鎖住頸喉拖你去,一群羊犬入監房。 官怒亞悌身居秀才,唔彈壓兄弟,任其放肆,恃惡欺人,欲將他詳革功名,將作文書,想詳上台督撫。悌聞得,心內驚慌,親身去到官門,求情乞免。縣官訪查其品度,果係品行端方,容情賞面。亞悌歸來,去拜候親家,千認不該,萬認不是,周親家體貼亞悌情面,是以不為催紙,此案丟開,縣官遂釋放亞孝等回家矣。亞孝不知怨悔,惡氣猶存,對人曰:「奈得我乜何?好之又唔辦得我乜出樣,又要放我歸來。」 人能知錯福非輕,亞孝而今禍未清。 不肯回頭思忍讓,一家從此起刀兵。 亞悌聞之,歎曰:「禍未了也,尚有甚焉,此後更難勸矣。」 未幾而亞悌之母死,亞孝約亞忠、亞信唔來守喪,唔來著服。及送棺出葬,亞孝攔住,不許庶母葬於先父之旁,罵亞悌曰:「你老母係何等樣人呀?而敢葬在我父墳旁之右,唔做得! 唔做得!快的搬遷,不許葬此!」 嫡母死,為庶母之子者,著三年服;庶母死,為嫡母之子者,應著一年服,此通行禮也。今亞孝不為庶母守喪,是無禮矣。詩經曰:人而無禮,不死何為? 亞孝又以庶母卑賤,不能葬父之旁,何以你父生時,能與庶母同牀共枕也?亞孝不識人,非止眼盲,而且心盲矣。 亞悌另尋一處地方,埋葬結塚。又一年,而亞孝之妻死,亞悌招亞仁、亞義同去盡禮,仁、義曰:「我前者老母死,佢都唔來著服,今佢老婆死,我要共佢守喪,我有咁蠢才咁下作麼?」 亞悌再勸之,兩人不答而去。亞悌見細佬不從自己,到喪家堂俯伏而哭,哭到極哀。(不是哭大嫂之死,實係哭兄弟之不賢也。)亞仁、亞義在隔牆飲酒吹蕭,(亦未免太過)亞孝聞之,怒曰:「大嫂死,為叔不來守孝,已不成人,又飲酒吹蕭,整成咁快活!」即喝起亞忠、亞信,各執棍去打他。 老婆死去淚交流,庶母因何作對頭。 只曉罵人唔罵己,弟兄原是一群牛。 亞悌先行,亞孝等跟隨而去。亞悌入仁義之家,以眼角斜丟一下,露出個意,亞仁醒覺得快,急從橫門走出。亞義走不及,想跳過牆頭,亞孝在背後,以棍打其腰,亞義翻跳落地,亞忠、亞信拳棍交加,好似亂捶大鼓。亞悌以身遮掩,攔住亞孝等,曰:「亞哥,唔好打咯,打咁多好咯!」亞孝喝罵曰:「亞悌,你幫住細佬嗎?」亞悌曰:「我不掩弟之過,亦不助兄之暴,吹蕭飲酒,於禮不宜,然罪不至死,輕輕薄責,足以做戒前非。若以細佬作肉上之砧,我心實見不忍。若要再打一番,我情願將身抵罪。」亞孝曰:「就打你,奈乜何?」遂向亞悌亂捶亂打,好似彈花。亞悌斂手低頭,由他泄恨,驚動左鄰右裡來勸,紛紛各自散去。亞悌扶住條棍,到亞哥處請罪,亞孝曰:「你的都係唔好腳色,同個一流人,勿來混賬,快的走去,不許在此居喪。」亞悌歸家,垂頭而歎。 好人難做好人難,難處之中忍一番。 要做神仙先受劫,幾經磨練脫塵凡。 亞義既受重傷,不能飲食,眠在牀上,叫痛難當。亞仁代稟告官,又告其不為庶母著服,官即出差,去捉亞孝兄弟,又要亞悌到案秉公。亞孝等慌起來,避藏密處,縮在房間閣上,隱伏缸中。 恃惡何須密隱藏,只因曾打在公堂。 雖然口硬心猶軟,不若藏身在甕缸。 亞悌因被毆之故,頭面損傷,眼痕腫黑,難以到官門對答。因作一張狀詞,稟覆太爺,哀求止息,免受弔審牽連。官順其情,遂消此案。亞孝等出來村前,又洋洋得意矣。亞悌埋的跌打丸散瘀藥、木耳、煮酒,送與亞義飲之、食之、搽之、敷之。一日之間,傷痕好了。因此一告也,亞孝因之與仁、義仇恨更深。 仁、義皆幼弱,常時要受亞孝兄弟欺凌,遭其毒打,仁、義怨亞悌曰:「人皆有兄弟,我獨無!」蓋嫌其唔來幫打也。亞悌曰:「此兩句說話,在我身份極合,非細佬之言也。」因力勸仁、義要低頭順受,而仁、義不從,勸亞孝等要平心為好,而亞孝不聽。亞悌自知難以勸化,遂關埋門、帶銀錢、攜妻子往別處安居。遷去一處地方,叫做義堂,離家有五十餘里,免得日見打鬧,而多添煩惱也。 帶妻攜子往他方,別作生涯自主張。 兄弟是非難到耳,清風明月一爐香。 亞悌在家,雖然唔幫助仁、義,亞孝兄弟依然畏忌三分。見亞悌遷居,自後些少不平,兄弟登門打架,拳頭奮起,就將仁、義毒打一常仁、義兩個,自知年紀尚輕,唔係佢敵手,欲喊胞兄,而亞悌相離得遠,大呼天地而鬼神詐作唔知。左想右想,料得終難與抗,於是無事之時,閉門抱膝,似避黃蜂之刺,如妨顛狗之追。出則懷刃在身,提防不測,若使他來打我,便當刀向面前,絕路窮途,豈肯甘為罷手。 今人稱父之契仔者,叫為蘭兄蘭弟,意氣頗相親愛,恩情似勝交遊。以父所契者尚作為親,何況我父所生者,豈可作為仇敵?世人心意,日望生兒,生得一子,珍之寶之,而猶有慮曰:「可惜獨得一個,若生多三兩個,就係有人欺佢,佢有幾兄弟拍手幫扶,唔駛被人作佢熟肉。」今者曾恭禹生仔一兩個矣,再生至三四個矣,又生至五六個矣,唔慌人來欺你個班仔矣。何以人唔欺你,乜你自家欺自家,是當日生多幾個兄弟,實係生多幾個對頭也。生多幾對手足,實係生多幾對刀槍也。執刀槍以殺賊,不聞執刀槍自斬手足也。家養幾只狗仔,尚見其同眠共食,情趣依依,即使分賣鄰家,東一隻、西一隻,未必東之狗仔,登門尋西之狗仔來打也。今亞孝兄弟,與仁、義為仇,不但登門要打他,即路上相逢亦打他。就係席上飲酒講起亞仁、亞義火忿起來,想放落酒杯,即時去打他。 至於睡在牀上,想起亞仁、亞義,心懷不服,就拍起枕頭,終須要打他。要打到佢眼腫,打到佢頭穿,打到佢血流,打到佢骨軟,要佢喊救命,要佢怕亞哥,要佢伏眠在地,要佢唔出得門,而我氣平矣,而我神爽矣,而週身安樂矣。嗟嗟,孔懷兄弟,不是他人。 回想父母生仔,提攜保護,寶如金玉,豈作泥沙。見仔跌倒在地,忙忙抱起,摩弄一番,與笑與言,憂其驚嚇。有時見仔不合,微惱於心,咒罵嘯哺,未肯即執棍打,就打幾下,尚且從輕,仔之肉未有傷痕,而父母之心痛不了矣。何也?仔之身,父母血肉分來也。 今亞孝之毒打仁、義,非打細佬而實打父母也。仁、義之懷刃於身,非斬亞哥而實斬父母也。既不念父母之心,大傷父母之體,問你清明拜祭,上到墳頭,整成恭敬奉承,奠酒三杯,禮行九叩,猶且自贊歎曰:「祖宗有福,發出咁多人。」誰不知家運該衰,然後出得你個班無用子也。此等兄弟,豬狗不如。 又說曾恭禹,結髮原婚所生之子,名叫亞成,在賊中逃出,帶一個老婆歸來。亞孝兄弟,以家產久分,聚謀三日,竟無安置之方。亞成無所倚賴,仁、義兩個就留在家,酒肉供奉。亞仁往去投告亞悌知之,亞悌不勝歡喜,即走歸來,相見深深一拜,曰:「大哥歸來麼?好咯,好咯!這位就是大嫂嗎?」又拱手一揖,即問:「母親現在如何呢?」亞成答曰:「老母死已久矣。」亞悌聞言,不覺低頭欲淚,歎息幾聲,亞成又曰:「賊中搶得婦女,我認一個為妻,今帶歸來,還居故裡。又不料失我之後,父親再娶,生得弟兄多人,算萬幸咯!」亞悌是晚,出錢捉雞,一室同歡。去請亞孝兄弟來飲,各推不到。飲後共坐傾談,將數十年世事講及一番。第二日,亞悌對亞成曰:「大哥,你不須憂,弟今遠在他方,其屋舍就送與兄嫂安居,無庸另擇。至於田地,我亦不過每歲收租而已。我今在外,幾好撈頭,衣食飽暖,唔志在此,我將田地送與亞哥,永遠耕管,不用交還。」亞成曰:「我有應得之田,無用你自捐出。亞孝想學蠻梗,作我做夕卜人麼?就告佢何難?打佢亦易。」亞悌苦勸曰:「大哥、大哥,千祈不可,萬事不過求其安置,今弟以田宅相奉,出於至誠,並非虛話。大哥如果不從所請,此後亦無相見矣。」亞仁、亞義曰:「我亦願出田地幫助大哥,大哥都要順下細佬為是。」亞成曰:「你三兄弟既此真情,我就忍住啖氣罷了。」(個啖氣終須要出)亞成由是有田耕、有屋住咯,亞悌亦回了義堂。 亞孝兄弟到仁、義門口罵之曰:「亞成哥係眾兄弟大哥,不是你自己大哥呀,事要慢慢斟酌,自有方圓,(三日有主意,唔知慢到幾時呢)駛乜你咁居功,另為幫助,(你又幫助的呀)唔通淨係你做好細佬,我就唔好細佬嗎?」仁、義默然不答,亞成聞之,走出來曰:「嚇嚇,又新樣呀?豈有此理!我身為長子,做一個大哥,數一年相別,今始歸來,你三兄弟唔請我食一餐、留一宿,(佢見你歸來,慌你爭占田地,佢重請你食飯麼,佢想你死了更好)感得三個細佬,與田我耕,與屋我住,你等尚唔知丑,走來怒罵,你想趕逐我嗎?抑或想打過我呀?」 話完,火氣沖天,手捧一件大石,向亞孝打去,打中亞孝個身,亞孝轆倒在地,大聲喊:「救命呀!」亞成舉拳頭亂捶其背,曰:「打死你!打死你!」 既知自己無情義,何必登門再逞刀。 激起大哥唔抵得,拳頭相打不相饒。 亞忠、亞信看唔同勢色,即時紮起髻氏的,捲起衫袖,合手合腳來打亞成,亞成發起威來,手招腳跳,演出工夫仔,井井有條。亞仁、亞義一聞鬥聲,亦執棍齊出。幾兄弟打得落花流水,大戰一常(各兄弟老母若係在生,見此光景定必哭破喉嚨)原來亞忠、亞信練過十年武藝,拜過師傅,食過夜粥,打過沙袋,埋過生樁,手段高強,素稱無敵。(吾怪得亞孝咁恃勢)誰不知亞成自幼充入賊營,殺人不知多少,生得又高又大,其兇暴之氣百倍於人,數十年能征慣戰,膽力俱高,亞忠、亞信點能抵當得住?戰了數十回合,亞成用一道毒蛇卷尾之法,轉身用腳一勾,亞忠跌倒在地;又用一道魁星踢鬥之法,出一腳打上胸前,亞信跌離丈遠。忠、信哭叫曰:「大哥,饒手咯!算我怕你咯!算你贏我咯!」(師傅教工夫,大哥來踢盤)所謂勸君莫逞強梁性,恐怕強中更有強。亞成向每人再打幾拳,鄰裡來紛紛勸祝哥哥暴戾弟凶橫,骨肉俱從父所生。 料想曾公輸教訓,只知生仔買田耕。 亞成先往告官,訴明自己原委之處,今逃走歸,亞孝等唔肯分田地與我,官曰:「你既有細佬做秀才,自應叫佢到來秉公理處。」官即使人去請亞悌。此時亞悌聞得鬧出大事,即走回家,與官差同去。既到公堂之上,淚流滿面,不出一言,官曰:「家庭之事,你盡知之,究竟你如何主意?」亞悌低頭拱手曰:「小生員不能調處骨肉,在讀詩書,自愧庸才,毫無中用。總求老父台公斷便是。」官曰:「此亦易事,就將你父所遺財產,七份分開,有何爭執呢?」官既判完,亞成與亞悌共路歸家,將田宅分得清清楚楚,亞悌回義堂去。自此,仁、義與亞成倍相親愛。 一日,講起從前母死之事,亞孝兄弟咁樣刻薄無情,亞成大怒曰:「如此不仁,是禽獸也!」(亞成雖暴尚曉得道理)要擇吉期,即為改葬。亞仁走告亞悌,亞悌歸,欲勸止之,亞成不聽。叫亞孝兄弟來,吩咐曰:「你太可惡,前者庶母之死,你不著服居喪,又不容庶母葬於先父之側,是何道理?」亞孝等不敢出聲,只顧低頭,似龜咁縮,亞成曰:「既往不追,來者可諫。今擇某日啟土,移棺遷葬於父旁,你各人要著孝服相送。」話完,以刀削樹曰:「如有不遵吾教者,與樹一般,看你頸硬,抑或我個張刀利!」亞孝曰:「自不然呀!應份要送。」亞成曰:「去送了麼?要著孝服。」亞孝曰:「我知道咯,著個件白麻衫。」到了遷葬之期,男婦大小相送,亞孝故意曲的腰,顧低頭慌,亞成怒佢有孝心,拭的口水做眼淚,惹得路旁人都笑。既葬之後,自此兄弟相安。但亞成之性太過剛烈,各細佬有不著處,即動手打,而於亞孝更打多的,蓋僧其無情無義也。最敬重亞悌,當盛怒時,見亞悌來,一言消解。 生來品格極清純,善氣迎人草遇春。 老虎食人無骨刺,何嘗開口咬麒鱗。 亞孝所做事務,每多不合亞成之意,所以亞孝不滿。十日去探亞悌一回,有時靜對亞悌,咒罵其兄,話:「亞成哥好死唔死,又走歸來,遇時將我凌辱,話我暴戾,佢重丑過我十分。」亞悌婉轉諫之曰:「究竟都係佢做亞哥呀,亞哥火氣大亦要忍讓下。佢有時自己都有唔著之處,豈可盡怨他人麼?」亞孝曰:「佢做亞哥好出奇嗎?大約我重先做過佢,佢的死剩種,(罵得咁毒)實係奶彩得歸來,重來講惡氣,你話服佢唔服呢?我雖然惡,何嘗有將亞忠、亞信日日來打呀?(不過專打亞仁、亞義而已)我打細佬都有,仍然依住道理去。(無理認有理,豈有此理)獨至亞成哥,唔係人咁稟,恃自己高大,動不動講拳頭,你話有乜法呢?」(其佢打過呀)亞悌曰:「我有一法,惟和平恭敬,日久可感其心。你話大哥凶橫,何以又唔打我?」 亞孝曰:「你離得遠,而且咁斯文,唔通將紳衿來打麼?」亞悌勸了幾番,亞孝都唔肯聽。遲得幾日,亞忠、亞信來投告。 又遲幾日,亞仁、亞義亦來投告。更計日間,亞成自己來探,曰:「細佬,我想唔做大哥咯,唔做亦極之難,個班細佬更加放肆,我有時火起。總之,用拳頭做家法。至於亞孝更可惡,我有肯容過但。」亞悌曰:「大哥不宜怒氣,個的細佬,點能學得你咁明白呢?」(明白得淒涼)細佬唔明,慢慢教道。大哥拳頭重,自己唔知,恐一時打傷,骨肉之情,心有不忍,就是父母在九泉之下,亦有難安。」(能體貼親心,必能愛到兄弟)話完,不覺眼淚滴下,亞成歎曰:「細佬個個唔學得你呀!」兩兄弟講話一番,陪待飲食而去。不數日,又有兄弟來投告。 一月數次諫說,亦不依從。亞悌見無奈之何,不如三十六著,又以走為上著,即將家眷搬遷去三泊,離家百有餘里,路途遠隔,是非不聞,自尋安靜而已。 善言俱作耳邊風,我亦從今詐耳聾。 拍手又攜家眷去,買園三畝種通蔥。 眾兄弟等見亞悌秀才遠避,雖有委曲之處,難以分憂。論起亞成做事頗公道,總繫帶躁暴,唔函養得到,所以個班細佬多怨怒。今亞悌既往了三泊,家中所有大小事務俱以亞成大哥為主,不得不要怕他、依他而順承他,習久相安,亦少爭競矣。 又說亞孝之年,有四十六歲,結髮妻生二子,妾氏生二子,隨又收起一個婢做妾,生一子,共生五子。長子繼業,派第一,繼德派第三,此兩個繫結發所生,繼功派第二,繼績派第四,此兩個係妾所生,繼祖派第五,此一個係婢所生。五子皆有家室,添得幾孫,村中有人稱亞孝做多仔公,又為好命公矣。 亞孝一生做出咁多德業麼?咁多功績麼?若係生一個仔,難以承繼得完,妙在仔多,分開一人繼的。 誰不知個班仔,性情暴庚,了不可當,個個俱能繼父之志。只有第五仔改名繼祖,不肯繼父,而繼亞公,其餘皆學足亞孝規矩。所以古人有詩云:兄弟同居忍便安,莫因毫末起爭端。 眼前生子又兄弟,留與兒孫作樣看。 所謂有樣瞧樣,學翻個形像也。 一日,繼業話繼德曰:「細佬,我兩兄弟係大婆仔,佢三兄弟係細婆仔。本心之講,我著硬邊呀,(恐怕骨多鯁喉)就係欺佢打佢,佢有恨出尺呢?」繼德曰:「著咯,著咯!唔駛界情面佢,佢叫我做亞哥,都唔好應佢。」(你咁樣無情,恐怕當之不起)繼績聞之,亦話繼功曰:「亞哥,今者繼業兩兄弟會埋,想來欺負我,唔駛怕佢,佢有細佬,我亦有亞哥,佢有兩對手,我亦有四隻,佢拈銅鞭,我執鐵尺,你慌駛輸過佢麼?悌來頭湊,唔似陣勢,一齊動手。」(好似戲棚,個的花花公子一樣)繼功曰:「自不然呀,我大早有此意,未有話你知。今講起來,不可不慮。(你實在未有憂慮,就係殺死兄弟,可能了得事麼)我前日買定一張單刀,放在牀頭,遇時預備要用。佢若真來尋打,就先下手為強,免至受虧一著。」於是大婆仔結為一黨,細婆仔又結為一黨矣。(家運衰到個樣子)獨至繼祖,係婢所生,並無同胞兄弟,母又早死,自己年輕,四個亞哥每欺凌佢。亞孝見幾個仔,遇時嘈鬧,彼此不和,因罵之曰:「你兄弟點解得咁暴戾呀?兄不愛弟,弟不讓兄,你聚為一圖,我結為一黨,相憎相厭,似殺父之仇,成何規矩!你兄弟不盡同母而生,亦皆同父而出,曉得連枝同氣,當念手足之情,為何情義俱無,只想尋仇作對?你等將來亦有子孫生養,照樣學你,豈得叫做為人?」(極好道理,實將自己大罵一場)個班仔答曰:「我非拜他人做師傅,原來學你之所為。(父道兩兼師道,喃魔先生教仔,盡符盡法)好之你會埋三叔四叔,專去欺五叔六叔,你想下,自己點樣好法呀?只曉得罵人,唔罵自己。」(徒弟惡過師傅咯)亞孝聽聞幾句說話,即垂頭無語,長歎一聲而去。 從前只管欺兄弟,子亦而今有弟兄。 相打相爭如一樣,拜師學足我無情。 孟子云:身不行道,不行於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於妻子。 亞孝之謂也。 又亞孝第五子,名繼祖。其外父外母家附近三泊地方,繼祖一次去探外父,順便拜候亞悌二叔。亞悌生得三個仔,大仔係秀才,名叫繼善,餘二子尚幼,亦讀書。 亞悌一生好處,見善必為,又欲其子繼之。改為繼善,善愈添而福愈厚矣。若亞孝之諸子凶橫,效之為繼惡可也。 繼祖來探,見二叔之三子,兄弟怡恰,相親相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瑞氣一門,家庭歡樂。 詩書男子婦桑麻,瑞氣融融聚一家。 門外半生歡喜草,階前多種吉祥花。 繼祖住了幾日,不願歸來。亞悌催他回家,繼祖求寄居在此,亞悌曰:「你慌我有飯過你食,有屋過你住麼?因你父唔知,於理不合。你歸家稟明父母,然後來此未遲。」因亞孝正室雖死,又續娶回一繼室也,繼祖由是回家。到了一月,外父拜壽,繼祖勸妻曰:「我前者到二叔處,見其父子兄弟,和氣一團,一分快樂。今者岳丈壽旦,我與你恭祝之後,往二叔處住,永不歸來,未知你意如何,以為好否?」其妻答曰:「我見幾個伯爺如此拂戾,總不同人。無論男子不情,即婦女亦不順,一家暴氣,何日能消?將來必有凶災,爭在幾時發作。論起翁姑,生平薄德,而伯爺幾輩更甚凶橫,俗語云:『積善之家慶有餘。』吾恐君之家,五禍臨門矣。見機而作,不可延遲,吾恨無翼以高飛,斷不願久居此土也。」(五個新婦算至明白,係繼祖老婆,一家之中除亞悌,亦以此婦為第一)繼祖遂稟知其父曰:「兒無同胞骨肉,每為兄輩欺凌。今與妻往外父處祝壽,順探二叔,不歸來矣。」亞孝曰:「我與你二叔,前有微嫌,恐難久祝」繼祖曰:「二叔非他,係聖賢人物也,豈記從前小怨麼?」亞孝曰:「細仔呀,我知你屈氣咯,個的龜蛋,唔中用,我來教佢,佢一句頂住我喉嚨,好似橫吞欖核。(生鵝喉都唔定)得棲身之所,還須要奮志做人,學二叔之所為,勿學你父,老來方悔也。」話完泣下,父子灑淚而別。 含愁難解倍心酸,戾氣遙知禍滿門。 白鶴高飛雲外去,任他雞鬥與鵝喧。 遂帶老婆去祝壽,往探二叔,亞悌不勝歡喜。掃屋與居,使他從長子繼善讀書,學習文章詩賦。繼祖極聰明伶俐,苦志專功。 讀了數年,文思大進。(與善人交,如入芝蘭之室)亞悌見他有用,代佢捐一個監生,以勵其志。 又說自繼祖遷居三泊之後,而家中兄弟怨罵尤多,亞孝詐作兩耳塞聾,低頭悶坐。(聾早二十年真正好咯)繼功之母,庶妾也。一日,與繼業之妻爭論油鹽碎項,繼業聞之,忿忿不平,接口罵曰:「你做家婆,駛乜認得咁正呀?我老婆話剩都未到你話。(唔通工夫你老婆做刺然後到佢做麼)你咁就整成裝模作樣嗎?你好聲色咯!我勸你唔好講咁多,講得多你有錯!」(你的說話就先錯了)罵得庶母兩淚交流。繼功忽然來到,聽聞如此怒罵,勃然變色曰:「大約我老母個的說話,都是平常,硑得罪你老婆呀!照事講事,駛乜講聲色唔聲色呢?我老母唔聲色,唔通你好聲色麼?」繼業曰:「細佬,你大約想打過嗎?」(都有幾分意)繼功曰:「想打唔打,要我自己知對,人之子而派人老母不是,實在唔服。」繼業曰:「你唔服,點樣呢?」繼功曰:「要罵你!」繼業曰:「唔許你罵,點樣呢?」繼功曰:「唔許我罵都要罵,唔通羅得翻?」講到個句說話,誰不知繼業裝定身勢,紮起髻氏的,繼功亦抽高褲腳,卷實衫袖,繼業撒手曰:「不必講、不必講,打過分道理。」繼功曰:「就話打,怕你麼?」 性如蟋蟀近中秋,亂叫聲聲惡氣福 今日相逢難罷手,拍身拍勢就埋頭。 繼功紮定子午馬,繼業紮定四平馬,繼業一拳打向頭來,繼功用左手招開,右拳打回繼業乳旁之側。繼業轉馬側身進前一挨,用手撥開,順拳搭上,繼功正額眼中水火都標。(打交工夫學過幾年,孝弟工夫一毫未學)繼功自料力不能當,閃身就走,跑回自己屋內,摸著牀頭個張單刀。繼業知繼功回取利器,自己亦發腳走回家,尋著一雙鐵銅。誰知繼業執銅出門,繼功來到門口等定,見繼業出來,盡勢一刀攏去,(此刀算利,亦算好駛)肚內流腸,滿地鮮血,大叫一聲而死。(此時唔打得咯,唔好睇咯)是日適值墟期,男婦多去投墟,連繼德、繼績亦不在屋。兄弟相打之時,婦人叫喊,而鄰裡左右見他兄弟遇時打慣,當作平常,(工夫純熟之至)豈料出起刀來,救之不及。 宗族聚議,即將繼功捉住,捆綁鳴官。(此時理應出工夫仔,要用折法)眾口一詞,不能不認,重打數百,押入監房。(單刀放在何處呢)照律殺兄之候,應議凌遲定罪,不料繼功染病,又因重受官刑,元氣大傷,忿悶而絕。監牢身喪,戾氣消沉,嗚呼哀哉!同歸一荊(兩兄弟唔耐打)又說繼業之妻馮氏,繼功之妻曹氏,兩人不同居也。馮氏每日到曹氏門前咒罵。一日,罵入屋內,曹氏惱不能堪,出聲答曰:「嚇嚇,你家男子死,我家男子生麼?你硑丈夫,我亦守寡,大眾都同一苦,你何為來罵我呀?」馮氏曰:「你唔好老公,斬死我老公,我要問你羅翻個老公!」 一句老公,兩句老公,句句都係老公。你既愛老公惜老公,何不勸諫下老公,開解下老公?牀上睡時,細心化導老公,門前罵時,盡力攔阻老公,叫老公忍氣,叫老公平心,叫老公保重自己,叫老公饒讓他人,然後老公不至鬧事,老公不至傷身。常得見老公,唔憂硑老公。若平日唆擺老公是非,當時任由老公打鬧,過後悲切老公唔在,許你,點樣痛老公、念老公,都係叫做唔要老公。 曹氏曰:「你講咁蠻咁惡,唔通想打過麼?」馮氏曰:「就講打都唔怕你。」話完即抽身抽勢,紮緊只髻,一拳打向曹氏面上。曹氏雙手推開馮氏,又盡勢撲埋來,推跌曹氏在地,頭披髻散,覆面橫眠。馮氏快騎上背脊,伏低亂捶亂撼,以手扭佢耳朵,用口唆佢膊頭。(寫得女人打法,情景極生)曹氏伏在地,氣嘈嘈,眼白白,頭搖譬亂,詐啞不出聲。原來馮氏生得高大,身駕重的,所以壓住曹氏唔轉動得。 曹氏咬牙抵住痛,停一息間,覺馮氏氣帶嘈,力帶倦,曹氏努起勢來,盡力反起身,望見檯面有一張菜刀,順手執來,照面削去。馮氏閃避不及,頭殼破開,鮮血滿身,登時倒地而死。 曹氏知事不能了,即走去井邊,向頭落井而死。(慌死唔得快)亞孝死了兩個仔,又死了兩個新婦,哭到傷心,愁懷滿腹,低頭無語。自怨前非,無片善之及人,積餘殃之累後,所謂福無重至,禍不單行也。(尚未行得盡)一生惡氣難消受,留與兒孫作抵當。 死得傷心如此慘,本來肚內有刀槍。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說繼業之外父,叫做馮大立,痛恨女之死亡,而發怒曰:「我女婿既受刀亡,又將我女殺死,唔通佢做家婆,總有家教,只曉得飲醋而已。」叫各子姪到來,吩咐各執銅鞭鐵尺,懷藏身內,去捉親家婆,打佢一身,罵醒佢心,拭開佢銀,丟過佢駕,然後心甘。你個女既死,人之子亦亡,付之大數便了,可以無事。偏要去生事、滋事、惹事,鬧至累出大事,叫做一番招累。本無累也,而去招之,究竟有何所謂? 眾子姪跟尾而去,一個二個,陸續而來。曾亞孝之家亦不知來尋打也,出其不意,捉住亞孝老婆,即時脫衣亂打,大聲喊「救命」,亞成走出來,怒曰:「我家死人披麻,你重來找我晦氣。」喝起子姪,各執傢伙而出,或持刀,或駛棍,蜂擁蚊喧,打得馮氏各人,失魂而走。(自取其災,謂之解衣包火)亞成捉住馮大立,割去雙耳。大立之子走迴護救,被繼績一鐵棍掃來,打折一腳。馮氏一班子姪各有所傷。(問你爽唔爽呢)馮大立掩住雙耳,血淋淋,面青青,好似鬼追咁跑。(甘心唔甘呢)剩下個仔,被打折腳,眠在路旁。(此時定必大聲哭叫:「亞爹呀!」)亞成使人用大睡板抬回馮氏村邊,放下急走回矣。 此件事,馮大立大有不該,有自取之罪。在亞成,雖屢經打鬧,人命傷殘,亦當饒讓三分,忍頸就命。 就係將亞孝老婆打了幾下,未免受眼前虧,都係唔抵咯。然有咁多子弟可以攔阻得住,未必真正點樣淒涼,既不與講情理,喝出傢伙打之,而馮氏飛跑而奔亦可以罷手,為何又切去耳、打折腳,剩的手尾來跟呢?總之,暴氣未消,必要大經折挫一場,方肯回頭心息也。 亞成叫繼績先到縣,將此事情稟上。(惡人先告狀)話馮大立登門尋打架,自己裝傷。而馮大立之狀詞亦到,話帶子姪去弔香,並問原委,誰知佢發起怒來,將我父子打傷,如此如此。官大怒,既發三班差頭,去捉亞孝全家。五更早來,四面圍住,(此時亞成要喝起子弟出傢伙為是)所有男人,盡行捆綁拖去,只有亞忠走脫出來。亞成個班腳色,捉入官門,打得昏天黑地。 任你拳頭勝鋼堅,官爐有火不須煙。 鑄鎔你的凶蠻氣,鐵骨銅筋軟似棉。 打了一堂又一堂,受了幾番痛苦,押入監內。衙門罪犯,凡人去坐監者,必要買通監口,進奉錢銀,然後掌監及老犯之徒唔難為你。若無銀孝敬佰,就捉住你非刑吊打,打到你願出銀為止。如果打過一次八次,都有錢銀,不用打咯。亞成等人監中,並無人來打點,(打交乜得咁多人呢)錢銀有得應用,所以打到險死還生。一日,掌監禁子喝起老監賊,將亞孝父子、兄弟、叔姪,一個二個用繩吊起,似廟內燈籠一樣。個班老監賊,你又打,我又打,有的打頭,有的打腳,打得這個喊「苦呀!」 那個喊「苦呀!」父哭嗚嗚,子悲切切,叔呼罷手,姪乞求饒,而禁子愈打愈多,哭聲愈叫愈慘。兄不能救弟,弟不能救兄,骨肉之間,惟有你眼望我眼而已。 監中打到各魂消,哭盡千聲不肯饒。 叔姪弟兄空眼望,臘腸吊起一條條。 亞忠直走去三泊,求亞悌二哥來打救。將近到門前,不敢入,畏其憎惡己也。剛剛遇著亞悌,同其子繼善、其姪繼祖,三人入秋闈滿三場而歸。(亞成等剛剛遇秋審,打了三堂,尚未得歸)望見亞忠,心神盡喪,亞悌驚曰:「細佬,你由何處而來?」亞忠即跪在地,亞悌更加大驚,執手入廳堂之內。亞忠細談端的,盡將原委告知,亞悌嚇得一頭汗曰:「如此奈何呀!一門暴戾,早知其禍久矣。(無奈好多若兄弟唔知)非因此,我駛乜來此遠避呢?但我離家既久、與縣官無聲氣之通,如今走去求情,患得羞辱。但得馮親家重傷而不至於死,我三人或有一個中舉,此件案可以易得維持,如或不然,真費手矣。」乃留亞忠在此,食與同餐,夜與同寢。亞忠感其恩惠,覺有悔心。又住十餘日,見其父子、兄弟,和藹春風,一堂雍睦,不覺淒然下淚,曰:「吾今而知前者之非人也。」亞悌喜其悔悟,樂教導之。及至九月初十,省城開榜,報到亞悌父子同科,繼祖亦中副榜,不勝之喜。新春門口對云:「安居之宅春常在;積善之家慶有餘。」亞悌之慶有餘,兩父子中舉中到,剩繼祖跟尾,執而拾之,尚得個副榜。可知與善人同行,都有益也。 生平忍讓受虧多,父子榮登共一科。 天眼既開人眼見,兒童拍手笑呵呵。 明朝科甲極重,凡登科者,令邑生光,官府為之敬禮。亞悌與子姪入拜縣官,縣官大加賞面。亞悌即向縣官求情,稟曰:「治下個處,自己之賤兄弟一時暴氣,鬥毆傷人,原情定罪,律不能寬。但骨肉相關,安能坐視,求老父台處大開法網,賜以仁慈,不迫既往之非,許以自新之路,某等不勝惶恐,無限沾恩。」官曰:「此亦易事,放他何難?但兄弟歸家,須宜約束,不可依然放肆,再犯前非。」亞悌歸家,復往馮親家處求情,自認不該,望為勿怪,又贈金銀藥物,作補醫理之資。大立心雖不甘,而見其貴勢炎炎,難與相抗,況又求情盡禮,事許從寬,而亞成等一班腳色,俱放歸來矣。 亞悌一見亞成,即走上前叩頭見禮,亞成大聲曰:「細佬,恭喜咯!皇天有眼咯,唔虧負你咯!你一生好相與,肯受虧,念骨肉之情,盡中和之道,唔怪得天庇你。自己中舉,仔又做舉人,連到個姪去你處住,教佢讀書,都中了副榜,你個點善氣了得咁大麼!(大贊一番,議出亞悌好處)亞孝一世有人水,有情份,至薄倖做了,至反骨做齊,個的罪孽,積埋累到兩個仔、兩個新婦如此死法,連累到我一班兄弟、子姪,重受官刑。(大罵一番,議出亞孝丑處)你話為善好呢,作惡好呢? 打亦打得多,鬧亦鬧得多,惱亦惱得多,苦亦苦得多,究竟想來,都由自取,(連自己都罵)以至人財兩失,雞犬不寧,為鄉裡所憎,為親朋所笑。反不如細佬,隨隨便便,安靜無事,重快活過神仙,唔知幾得意也。(你都知道麼)細佬,你勿去三泊住咯,快的搬家眷歸來,兄弟叔姪有時坐埋,講下道理,免至淨曉得一身蠻氣,被他人笑作馬牛也。」 兄弟閒居聚一群,不談惡氣講斯文。 而今願曉人間事,禍福因由點樣分。 亞悌曰:「大哥,我歸來亦易,但恐兄弟唔聽我勸,終何用呀?」亞成曰:「細佬歸來,各人以你為主,你話打便打,你話唔打就唔打,務宜要依你。誰一個敢不遵從呢,我斷唔肯佢,你若不信,各人要在當天盟誓,以表真誠。」亞悌曰:「如果兄弟同心,家門之福咯!」亞悌由是帶家眷回來。 燕飲幾日,亞成叫齊一家男婦,齋戒沐浴,焚香告天:從今以後,願改前非,所有嫌疑,冰消瓦解,家內一團和氣,彼此相安;好事多為,以求福蔭。稟完之後,紛紛叩頭,回坐大廳,分開男婦,各行尊卑拜跪之禮,喜色融融。晚晚在廳堂,男婦齊集,聽亞悌講家庭世事及古來忠孝賢良,抵掌而談,生氣勃勃。講到悲歡離合之處,令各聽者眼淚都來,方知天地鬼神,其禍福消怠之機,原來如此。又聽到古今來有咁多好人物,想起從前大小,原是不感人也。講了半月,男婦之心變了八九,其惡氣消了八九,於是出見外人自覺羞顏矣,不覺低頭矣,久之而生和氣矣,又久之而有喜色矣,幼知敬長,而父知教子矣。 有的稱亞悌做家先生,而且作生菩薩矣。及後,亞悌之長子繼善出仕做官,而幼子繼福,又中鄉科一榜,一門之內,幾代功名,天之愛善人,厚待如此。 亞悌共七兄弟,手足如此其多,而心腹並無一個。 假使眾兄弟盡如亞悌之意,其家興發不知如何。假使亦如眾兄弟所為,人物死亡,不知何底。想當日曾恭禹而生七子,自稱好命,人亦贊其好命焉。只知贊好命,未有贊其好仔也。其仔不好,命亦不好矣,且多仔不如少仔矣,有仔不如無仔矣。何也?一者費心血、破錢財,二者添煩惱、惹羞辱也。何幸生得個亞悌,係秀才而做蕪苗蔥、做香頭也。假使亞悌自恃秀才,練成狀棍,串弄衙門,而亞孝之身家破矣,亞仁、亞義個的惡氣,如虎生翼矣。亞孝之女死,馮大立之女死,兩個親家告發起來,有一場官府仔鬧下矣。兄弟之蠻惡,加以紳衿之把持,生出無限風波,害人害己,而曾恭禹之祖德宗功,孫枝奕柴,一掃光矣。誰不知亞悌之做秀才,學聖賢之秀才也,講情理之秀才也,積福澤之秀才也。以倫理為真,以心田為主,任兄弟之鴉爭鵲噪,自己鶴立雞群,亞婆心,赤子性,含情不怨,菩薩低眉,行委曲以圖全,真秀才中之表率者也。究之興者自興,敗者自敗,天亦難容惡業,惟佑善人。到底兄弟都以亞悌為好人,想去想來,,總以學他為好。假使亞孝早知錯過,前一年之上,悔罪心誠,又何至家散人亡,一番招累?大抵肚中濕熱,積結多時,非真大瀉一場,未肯從新謹慎。亦如行好要待事穿,做賊要待被捉,然後手忙腳亂,膽碎魂驚,方識前非,回頭怨錯,亦已遲矣。故君子舉動,未見禍而預早修心,小人昏迷,禍臨頭而方知怨氣。一個先一著,一個遲一步也。 此段事,又叫做眾虎一麒麟,以亞悌作麒麟而一班兄弟作老虎也。獸之猛者莫過虎矣,曉食羊,曉食豬,曉食狗,而且食人矣。老虎雖惡,有人敢裝老虎,捉老虎,剝老虎皮,食老虎肉,抽老虎腸,羅老虎膽,切老虎口,敲老虎牙,而且將虎皮送與菩薩坐,破虎骨來燉虎骨膠。虎嘯風生,何以個陣時無一毫猛氣也? 麒麟為至善之獸,兒童見之不驚,男婦見之不懼,而能化煞消凶,亦頗有驗。每見人家屋內,寫麒麟在此而不寫老虎在此,有舞麒麟而不舞老虎,何也?取其善氣吉祥也。書曰:「柔勝剛,弱勝強。」此之謂也。 三千斤大炮打向賊船,打向賊艇,能打折舵,能打折桅,推斷尾棚,推倒全只,其氣勢之大,可謂壯哉。 若將網掛在船傍,炮彈飛來,只噗一聲而自跌落水,何也?網不受其力也。又曰:舌柔常在口,齒折只為剛。舌在口中,自初生時,以至臨死,露開個口而舌尚存。其牙出世得遲,而破敗得早,故有四十歲而脫落三兩隻者,五十歲而脫落六七隻者,六十歲而脫落十餘只者,有的到老臨死時,所剩無幾只矣。論口內之物,其硬莫如牙,其柔莫如舌,牙每先折而舌常留,有時牙不服曰:「亞舌哥也,你撈世界,得咁長久,而我一班兄弟,好多隨落而不見了,何也?」亞舌答曰:「你壞在一個「恃」字,恃有上牙、下牙、大牙、板牙,上下有拍手,內外有照應,惡在一把牙恃兄弟多,恃氣力猛,遇食豬腳骨,要咬到碎,食雞腳趾,要咬到爛,誰不知硬鬥硬,兩家散,你傷人,人傷你矣。你重有一件至可惡事,有時咬口唇,咬舌尖,自家骨肉自取傷殘,所以門外多人憎,門內有人受也。你做人實在啥中用,只顧自頭肥,不理心腹壞。一次食尿喪雞,一次食死顛狗,臭口而不知,毒心而不覺。又不知份量,又不識細微,至大者牛而敢咬之,至小者蝨而亦咬焉,是你之無所揀擇也。又有度量,又有隱藏,遇人不合自己意,就咬牙切齒,想去吞人,個的就是你之壞處。你一世所咬者多矣,而可以累你苦楚者,惟有流牙血,生牙蟲,風火牙痛,牙肉腫浮,而你不知悔也,必至折磨,必至搖落,而後已焉。」 亞牙曰:「你數我咁多碟腳,咐多牌底,句句亦真,我唔怪你。但我等做牙,亦有許多好人物,矜貴淡定,取細而食,擇潔而餐,不盡橫吞大嚼也。」亞舌曰:「別家別戶,得涵養之法,安享和平者,我不得而知。惟我與你同居,時時相見,今你自嗟零落,不覺直言得罪,望作戲言可矣。」亞牙曰:「我知你笑我咯,究竟你之安穩,在何所長?」亞舌曰:「我睇勢色來湊,好食之來,煩以應接,而不傷損於他,量其可吞者吞之,不可吞者吐之而已。唔似你兄弟咁縱橫,左咬來,右咬去,咬到連渣都無也。我雖一人,可以長久獨立,你雖多眾,零落衰微矣。」亞牙曰:「人話我牙尖齒利,也知你重舌鋒藏劍也。」兩人大笑而罷。 此雖戲弄之談,可為恃強者作一笑柄。羅洪大仙有詩云:為人不必逞英雄,萬事無過一理通。 虎豹常愁逢獬豸,蛟龍又怕遇蜈蚣。 小人行險終須險,君子固窮未必窮。 百丈洋船沉海底,只因駛盡一帆風。
砒霜缽
江南金陵大城南門外,有一人姓鄔,名家治。父子出外做生理,家中有老母,年近七十,雙目久盲。妻梁氏,氣質凶橫,常以毒口咒人,人加其號為「砒霜缽」,事家婆尤為忤逆。娶媳韓氏,性頗柔順,心不服砒霜缽所為,亦無奈何也。
一日,砒霜缽罵盲家婆曰:「你個老狗?,好死唔死,在此食屈米,偷生人世,要你何用呀!」盲家婆曰:「我食我子孫的米,又不是你在外家帶歸來,何用你咁眼緊哩?你一世都係欺負我。(唔通個仔都唔知)我如今又盲又老,有幾久世界,你自己都要顧下本心,恐怕雷公打你。」砒霜缽發怒起來,蝦咁跳,大聲曰:「你個老狗?,乜知咁心毒麼?想請雷公來打我,我又硑得罪雷公,因乜事雷公來打我呢?我唔怕雷公,只怕老公,但係我好命,嫁得好老公,一世唔曾罵我一言,打我一棍,(分明縱妻之惡)唔比同你個老狗?,咁心毒,日日要罵人,方得安樂。你話我欺負你,點樣欺負法?你逐一要講出來,若講不出,要切歪你個嘴!」(惡生個樣子)盲家婆曰:「且勿論前之事,即如近兩月間,我仔付回臘鴨八隻,臘肉十斤,你將臘鴨送與亞姨,送與契友,東一隻,西一隻,我何曾食得幾多件呢?將臘鴨晚晚煲五更飯,今晚一煲,明晚一煲,我何曾食得幾多件呢?」(今世人出外亦寄食物歸家,但老婆主權,父母所食有限)砒霜缽曰:「你時時怨有牙,唔食得硬物件,個的臘鴨咁乾,你唔著食咯,你近來腸肚弱,食的肥膩就屙就瀉,個的臘鴨肉,你唔著食咯。(惡婆亦有道理)況且信皮寫云:付回家下收入。丈夫稱我為『家下』,你叫做『家上』,照講來,與你無乾,做乜你咁要餐呀?(做得大狀棍,無理議出有理來)盲家婆曰:「我硑得食麼?要有衣著為何你著綾羅綢緞,我總係粗衣麻布呢?」(丈夫肯作置老婆,做仔唔肯打理老母)砒霜缽曰:「個的係老公打扮我光輝,我修得到,係我之福,你一世唔修,所以有福。(專門講祈福說話)唔通六七十歲老太婆,重整成咁好色水麼?」盲家婆曰:「我唔要好色水,都要補破遮寒呀!為何我的衣服穿爛,有時鈕耳崩、衫袖裂,你為婦道,何解總唔打理呢?」砒霜缽曰:「我有我事幹,點樣得閒打理呀?」(娶新婦何用)盲家婆曰:「你唔得閒,我有孫新婦得閒,為何我叫佢漿洗,你定必叫佢去東去西,致我衣裳浸爛者有之,發黴者有之,分明故意收什我。」砒霜缽曰:「我個新婦,係我娶歸來,不是你作置的,問你一世有何本事,既做人家婆,已經享福太過,又想做人太婆,你實在唔知足。」盲家婆曰:「我唔講得你贏,你個把嘴終須要折騰死,落閻羅王要勾你舌根。」砒霜缽以手指向盲家婆曰:「勾、勾、勾,勾你個盲鬼!有人有你咁心毒,開口就呼我做砒霜缽,你試想下,煮熟飯何嘗唔許你食?煲滾茶,何嘗唔許你飲?你自己問心呀!有天知、地知、人知、鬼知,睇過係我欺負你唔係呀!睇過話你好抑或話我好呀!」盲家婆曰:「你有錯,你有錯,終須個天饒你唔過。」孫婦韓氏多方勸解,兩人歸房而罷。
六七日後,砒霜缽心猶大忿。一日,心生一計,看見盲家婆在房中抽扯櫃箱,搬取物件,新婦又往鄰家磨谷,即解下縐紗包頭帶,打一個神仙索,輕輕移步人房,向盲家婆頸上一箍,出盡生平氣力,勒到盲家婆手亂扒、腳亂跳,欲喊不能出聲,欲活不能通氣,雙膝跪在地上,頭搖發亂,腰背擺左擺右、或高或低,眼中水火齊來,砒霜缽仍不肯放手,勒至死為止,嗚呼哀哉而氣絕矣。砒霜缽解脫縐帶,尚恐其生,用手掩住口鼻,局了一回,然後放手又側耳向他口鼻處細聽,不聞聲息,(此地種草都無生了)知其真死無疑,盡勢拖挽,放在牀頭上。一息間,新婦歸來,砒霜缽細聲曰:「亞嫂,我有一件緊要事吩咐你知,只可你知,不能傳說於人。」韓氏見其面色慌忙,青筋起現,知其必有古怪之處,遂低頭答曰:「婆婆有何吩咐?」
砒霜缽曰:「你個盲太婆,我一世共佢有緣份,個條命總唔合得佢,佢係我眼中釘,係我心頭火。我先時將他勒死,鄰裡來弔香,我自有講法,你不用多言。就係我老公及我仔歸來,你亦不得洩露機關,講其來歷。你若疏言,我定必要死,我亦斷唔容得你,要先將你勒死,拚之同你一鑊熟。」韓氏聞言,大嚇一驚,只得對曰:「謹照婆婆所教,不敢多言。」砒霜缽曰:「隨得你,你唔怕死,即管講。」韓氏心內叫苦,不覺淚流滿面。砒霜缽曰:「我都眼淚,你眼淚得咁多?你好可憐佢麼?你個賤人份外多事。」遂將盲家婆檢點周至,忽然哭起來。(好傷心)鄰裡走來問曰:「又與家婆打罵麼?」砒霜缽曰:「唔係打罵,我家婆如今死了咯!」大叔婆驚曰:「我先時見佢在門口叫雞,為何死得咁快?」砒霜缽曰:「唔講你唔知,因今朝煮多契女飯,契女唔來食。家婆叫肚痛,睡牀唔起身。到了午後,喊肚餓,我話煲的白米頭,局的好臘鴨,佢唔願食,話要炒飯,我就切的臘肉粒、雞蛋絲、蔥花正菜,炒得又香又爽。誰知佢食了一碗又一碗,食了四大碗。老人腸肚窄,點能受得幾多呢?勸佢唔好食咁多,似乎話我砒霜缽制折佢,又係唔好人。乜知炒飯性太焦,味太鹹,食完見喉渴,飲了一大煲茶,敢就飽得眼凸凸,兩腳都伸直。你話點算好呀?人家唔知,估我共佢不和,似乎毒死佢,但係能瞞得四鄰,不能瞞得佢孫婦,現有佢孫婦可據,我雖然丑稟,實係貌噁心慈,(自家贊自家)唔比同人佛口蛇心,陰柔害物。我見佢飽得咁乾苦,實覺可憐,初時唔估咁撞板,若早知道,斷唔炒飯過佢食咯!」大叔婆曰:「我知佢一世愛食炒飯,但唔該食咁多呀!」又一鄰婦曰:「飽死好過餓死,勝過餓鬼,年年要等七月十四。」講完,砒霜缽放聲大哭,備買棺執等項,親手自己殯殮,(恐怕被人看出)遮遮掩掩,有誰看到惡處?其夫及子歸來,殯葬已罷。遲廿日間,其夫及子又遠回鋪矣。計盲家婆死之日,其時係道光十六年十二月初旬也。
砒霜缽見家婆死後,並無人知覺,新婦又不敢言,自以為安枕無憂,逍遙自在,每餐飲幾兩好酒,局一串風腸,有時飲得醉霏霏,自言自笑。(快活咯)不過半年,身中大玻寒熱交作、一陣如冰凍,一陣似火燒。睡中反覆滾滾團團,神魂飄蕩,見一官差,將鐵鏈鎖住頸上,拖狗咁拖,苦拖同去,砒霜缽曰:「你鎖我做乜呀?我又硑得罪你,(不過得罪家婆)你恃惡麼?」官差笑曰:「你重詐夢,你去就知道。」砒霜缽尚估人告發,差役來拿,心中僕僕咁跳。行至一處地方,陰氣慘淡,日色微茫,見無數披枷帶鎖、散發披頭,亦有的騎馬坐車、手舞足蹈,或人類畜類,滿眼紛紛;或含笑悲啼,情形種種。
想起人話陰間光景,此處想必無疑。問官差:「此是何方?」
官差答曰:「此是你結局之處。」(真妙語)砒霜缽愈見愈傷心,方知牽我者原是鬼差,哭唔願行,坐在地上放側眠,逞蠻撒潑。鬼差喝曰:「你起唔起?」砒霜缽曰:「我願死不願行。」鬼差笑曰:「你尚估係生人麼?你真正係唔行?」砒霜缽垂頭閉目,總不答聲,鬼差遂抽住一隻腳,隨拖隨走,拖得砒霜缽手腳撒開,頭披髻散,大聲亂喊:「我願行咯!唔好拖得我咁淒涼咯!」(情景極有趣)鬼差不由分說,苦苦盡力拖起勢走,只管拖,只管罵,話:「唔怕你撒潑,唔怕你力蠻,你到來惡得過我?你話唔怕雷公,乜要怕我呢!」(砒霜缽一生唔曾被人丟過駕,今到此處盡地丟清,好似惡人到官,硑了一毫氣勢)砒霜缽曰:「差老爺,我硑犯你呀!為何將我咁作賤呢?」(好之你又作賤家婆)鬼差曰:「重有得過你賤,你估咐樣就罷了麼?你都唔知利害。」引動得來往之鬼都笑,連一班牛頭馬面鬼卒亦笑起來,笑其拖得有趣也。有一相識之鬼來講情,方歇手唔拖,任其起身行走。
去到一間大宮殿,企在門外。聞知殿內呼喝聲,官差擠擁,忽牽入內,有一個判官唱名:「不孝婦鄔門梁氏到案。」砒霜缽即跪在地上,閻王曰:「你係金陵大城南門外部家治之妻,係你嗎?」砒霜缽曰:「正是不差。」王曰:「有人告你。」
砒霜缽回頭,望見盲家婆跪在一旁,王曰:「你勒死家婆,係你一人,抑或有別人幫手呢?」砒霜缽想:「此事難推過新婦,況且家婆在後,不能誣賴於人。」遂直認曰:「小婦人一時淺見,將家婆勒死,係我一人,並無幫手。(有時勒死只狗都要兩人,勒死家婆,獨力可能做得,都是本事)今知罪過,悔恨難追,總係望王爺格外施恩,大開方便,勿執勿怪。」(記錯拜神之時,拋係唔轉)王拍案大罵曰:「你個賤婦人,好生大膽!將家婆勒死,不知罪大通天,在陽間律例,應當碎剮凌遲,在陰間律例,要打落酆都地獄,受苦五百年,變過豬狗畜生,方成人類。但係陰間受苦,陽世唔知,我今發你還陽,將此事轉傳於人,世上多一人知,免你地下多受一日之苦。你丈夫郎家治平日夫綱不振,容縱其妻,任由老婆刻薄老母,(世間每有此等人咁蠢才不中用)生前既不能發覺,死後又不能代老母報仇,在陰間罪案應當處斬。」砒霜缽曰:「小婦人不孝,未曾入過學堂,(男子學堂亦有入,仍忤逆父母)頭戴膏油,不知不識,(何以曉得罵家婆做老狗?呢)原望丈夫教導。因丈夫毫無管束,是以犯此天條,(係丈夫叫你勒家婆嗎)望王爺准我投胎轉世,另行孝義,以補前非。」王曰:「今生事做不了,何論來生!(真爽快直捷)你一生壞在個把嘴,牙尖齒利,造是生非,如今在我面前,尚敢支離辯駁,況在陽間咒罵,重了得麼?」命小鬼將亞婦掌一百嘴巴,砒霜缽大哭嗚嗚,打得個嘴歪左歪右,(砒霜缽想扭歪家婆嘴,誰知自己之嘴重歪得多)口唇都長多一寸,唔敢出聲。判官看見,以袖掩口,側面亦忍笑不住,笑其想賣口乖而受打也。砒霜缽拭乾眼淚,又想開聲向王爺求情,王曰:「不用多言。」著小卒帶他還陽而去。
鬼卒又帶他一路行,一路走,砒霜缽曰:「差老爺,我如今魂飛膽碎,嚇破心肝,(你本來硑心肝用何被他嚇得破)精神困極,腳骨軟了,(家婆條頸先軟了)容我一坐,做得唔呢?」
鬼差曰:「你慌硑得過你坐麼?五百年地獄在,你慢慢坐到厭都做得咯。(個只鬼講說話,說得咁尖利,凶重鬥係過砒霜缽)你願行即行,你唔肯行又照先時咁樣拖你只腳。」砒霜缽曰:「唔好咯!我怕你咯!我情願快的走咯。」
一陣間,歸到屋內,被鬼差一推而醒,大嚇一驚,週身冷汗出來,牀中被褥濕透,自怨歎曰:「該死、該死!就係一死都未能了局呀!婆婆呀,乜你唔解生,等我奉事下呀!」(你奉事得多,佢心亦足咯)一夜,暗中流淚,以手自己打頭,總之,怨錯天光。後新婦入房來,叫洗面,唔願起身,新婦問其何故,砒霜缽曰:「我牙痛,牙骨刺,牙肉腫,大約有牙蟲都唔定咯。」新婦曰:「我試睇下。」砒霜缽搖手曰:「駛七睇呀!我尚下痛到死咯!」新婦走埋牀,展開被一望,果見腮頰兩邊,皮肉浮高,面似豬頭咁大,唇又長,眼又深,口旁之處但現瘀黑色,好似打痕。新婦暗驚奇怪,遂問曰:「今朝另外煲過白米頭,局的好臘鴨,與你食,著唔著呀?」砒霜缽曰:「唔食得咯!粥水都唔輕易飲得啖咯!」竟然眠在牀上,餓了三日。(家婆飽死,佢怕餓死)忽然身中生得無數瘡仔,上生至頭,下生至腳,連到手指、腳趾、頸喉、耳鼻,處處皆然。
週身黃膿白泡,藥散敷之,連肉都卸落地,醫家無計可施。惟背後一瘡更大,漸爛漸闊,穿了一個大孔,似巖洞之深,望見肚內,心肝脾肺俱現藍黑色,(其心更黑幾倍)名醫家不能識其證。醫家曰:「書有載講,惡聲大瘡,唔有見過毒得咁淒涼。」(此醫家看外科書,不過曉得一半,知佢毒瘡,唔知佢惡呀)砒霜缽曰:「我一世好心,(更兼好口)唔知點解生得個咁樣病,總之係前世唔修咯!」(今世是真)新婦向側面,掩口暗笑,知道係勒死家婆證也。醫家無法,只以大油紙鋪住,好似繃鼓一樣,免受生風。(唔似得縐紗帶束住可更好)鄰裡來問病,不敢望其背,因有一婦見之,被嚇一驚,歸家成玻醫家告退,砒霜缽叫苦連天,痛了幾十日,胸但似火,骨節似刀切,喉極乾,頸極腫,(家婆死時有咁腫)如坐火炕,如睡筋牀。
(即是生前大地獄)想拜天,手唔拜得,想跪地,膝唔跪得。
(重咁神心麼)一日,痛到極處,叫新婦到牀前,細氣低聲曰:(罵家婆個陣時得咁大聲)「亞嫂呀,我一生唔好頤,唔肯饒讓人。(你唔饒讓人,鬼神唔饒讓你)因被你太婆罵了一番,就懷恨在心,將他害死。我以為人唔知,鬼唔見,可以安然無事,點估到地下真有閻王呀!被灶君奏天,婆婆又告發。」前者勾我魂落陰間,與你太婆對審一堂,曾經招認了案。閻王說要我坐五百年地獄。你家公因聽妻言之過、都要斬首遭刑。我今死去,地獄之罪斷不能辭,未知你家公將來如何結果?(都係酸果苦果,唔係甜果咯)我死之後,不妨傳與人知,或者減我罪過一二。」遂將閻王所判斷說話,逐一講與新婦知之。新婦聽聞,吐出舌,驚曰:「真有陰司,怪不得婆婆咁樣病咯。」
砒霜缽大叫數聲:(家婆死唔出得聲,砒霜缽死可能出得聲,而且大聲)「我苦呀!」叫三日,四體裂而死。其子歸來葬埋。
一月後,鄔家治枕骨後生一大瘡,歸家調理,漸生漸闊,生了兩三個月,通條頸俱闊完。一日坐牀,只顧低頭,不覺大啊一聲,頭跌落地。(其聲與大芋頭在房上跌落地下相似)新婦方知閻王話要處斬,即斷頭瘡也。其子又殯葬畢。
約半年之後,一日有鄰裡三五婦人,來到鄔家治之屋,與其新婦韓氏共坐閒談。一婦人講起砒霜缽一世忤逆家婆,毒心毒口,唔怪得咁樣死法,亦理所當然。獨至其夫鄔家治,一生柔順,(順老婆)並無得罪於人,何以咁樣死?唔通天眼半明半暗,只開只閉,(講得好新樣)亦未可知。計起番來,做醜人不宜,做好人亦無益也。」韓氏曰:「我話天眼明過鏡,總係人唔知。」眾問何故,韓氏曰:「我太婆唔係飽死,係我惡家婆將他勒死。」眾大驚曰:「此犯天條大惡,為何不出聲?」
韓氏曰:「極之難講。家婆吩咐,話我出聲,先將我害死,所以不敢呀。其後佢魂落陰間,閻王審判,要佢落地獄,我家公要斬頭,所以咁樣古怪。此等說話,係我家婆痛到將死時,講與我知,故此知其端的。」婦曰:「唔怪得咯,死都唔好。可惜佢咯,連你家公都係蠢才,一世陰陰濕濕,有的丈夫男子氣。我有一次人來你屋,見砒霜缽咒罵盲家婆,你個家公只曉得坐住竹椅,拈煙筒食煙,總不出一言、喝一句。所以容縱砒霜缽,惡得咁淒涼呀!至到盲老母,六七十歲人,遇時受苦。應承做仔,有咁硑本心,話曉發財,又話去幾遠地方,一間屋內,好似倒麻藍紗咁亂,講乜本事呢?叫做鄔家治,都唔治得一個老婆,重想治一家?個的都唔係叫做男子佬,實係叫做老婆奴。」
又一婦笑曰:「你老公唔聽你說話麼?」其婦答曰:「我老公有咁蠢才,話著佢老母唔好,就好似打崩佢頭咁樣痛咯,有的好食物,要先敬佢老母,然後中佢意。(天地間另生一等奇男子出來顯與眾看)我雖然係丑稟,都唔敢得罪佢老母一句。你話我老公奇唔奇呢?你估比同鄰家家治咁衰麼?歸來伏在老婆裙頭下,要聽老婆聲氣,自己唔做得主意,個的重係叫做人?」
又有一婦答曰:「我地硑命水,嫁得個老公,總唔聽我說話。」
前婦曰:「聽你話,實首好麼?鄔家治聽老婆話,好之衰生個樣?」有一老婦曰:「看如何聽法,勸唔好嫖,唔好賭,唔好吹鴉片,要顧身,要顧家,個的說話,俱要聽。若只曉得派翁姑不是,叔伯不是,做男子就唔著聽咯。」眾婦曰:「究竟二叔婆講來有理,唔怪得二叔公一世都聽你說話。」各人大笑而散。自此,砒霜缽之事漸傳出來,遠播於眾。
惡逆婦大痛大苦幾十日,然後四體裂開,死慘過凌遲碎剮矣。不孝子生斷頭瘡而死,慘過斬首正法矣。
天不言而報應,真可畏也。然天豈欲如此多事哉?無奈大逆不孝者自作孽何!
茅寮訓子
清朝滿州之官,並無姓氏,只以名為姓焉。康熙年間,滿州有一人,叫做同貞,為官做到官詹之職。同貞有結髮之妻,生了三子。不幸中年妻死,續娶填房一個汪氏,一分美貌聰明,係旗下人家女也。汪氏歸來,持家極有禮法。厚待丈夫三子,意極仁慈,作如自己所生,無分別也。同貞性氣剛直,遇事不合,便忿忿不平。後因一件案情辦得太烈,致朝臣執奏,削職抄家,產物一空,漸成貧困。汪氏極力撐持,幫助其夫用度。
同貞不以失官為意,貧淡順其自然。
未幾,同貞死,汪氏哭絕,痛不欲生,水漿不肯入口,決意同亡。既而覆想一下:「敢死易,養仔難,連自己死埋,個班仔向誰倚賴?況且先夫臨死,曾經吩咐牀前,要我撫養諸兒,不可置之度外。若使自尋短見,夫在九泉之下,依然緊皺雙眉。
」左想右思,死去亦難,不死亦苦,人生天地,不怕做辛苦事,還期苦盡甘來。於是立硬心腸,咬牙抵住,勉強起立,打點殯葬事宜,受痛含悲,難向諸兒解說。三子只知啼餓,誰憐寡母腸斷魂離,哭淚難乾?惟有叫夫知道而已。
其時,汪氏守寡,年僅廿二歲也。家既貧,無人照顧一二,備極艱辛。惟望三子學問能成,方有生路。勉強請一個先生來教三子,將所住之屋,截出一半做書館。典當衣服首飾,備買紙筆,與及經書。先生金其價亦廉,而飲食供奉之情極盡誠敬。捱了一年,而貧更甚,漸不能當。想叫三子出外從師,難供費用,於是自己教訓。手勤紡績,口授經書,三子企立一旁,眼觀耳聽。有時天寒冰凍,燈光如豆,火不成紅,而冷雨淒風破窗亂打,猶執諸兒之手,指向卷上,字句分明,而哽咽一聲,不禁淚流滿面者矣。諸子旁侍亦泣,於是掩卷收燈,回牀而睡。
枕孤被爛,破席零星,猶囑諸兒,各於牀上唸書,沉吟覆記。
僅到五更,叫諸兒復起誦讀,而汪氏已離牀開卷矣。及後,並無錢賃屋,無處棲身,因賃一空地,篷結茅寮,母子居祝或早朝無米煮,近晚食粥一餐,教三子奮志讀書,要做好人,以承祖父之志。三子若有懶惰,散步遊行,汪氏則啼哭呼天,自怨自責。三子恐懼,即時跪在母前,認了不是,願自後遵從母教,不敢荒疏。汪氏然後收淚止啼,方肯飲食。三個仔兄弟相勸,你勸我、我勸你,務要發奮做起人來,以慰老母之德。由是真正用功,苦心習練。每朝清晨到老母面前,拜了三拜,然後虛心下氣,企在於旁,以聽老母吩咐,若無別話,各去攻書。
至康熙癸丑科,大仔叫做逢泰,細仔叫做滿保,兩個中了舉人。申戌科,逢泰中進士,點翰林。庚辰科,滿保中進土,點翰林。丙戌科,第二仔叫做元旦,亦中了舉人。三子皆登科甲。康熙三十六年冬月,第三仔滿保升去福建做撫台。康熙四十年,滿保又升福建浙江做兩省總督。此時老母汪氏做了太夫人矣,隨任在衙門享福,凡地方有關於大利大害者,時時問及其子,滿保亦虛心稟告,與太夫人斟酌,而力行之。康熙五十六年,大仔逢泰出身去陝西,做欽差學院大人,太夫人教以「公明」兩字,逢泰謹遵母教。康熙六十年五月,太夫人身中染病,滿保小心奉事,五更早起,即往牀前問安,藥湯茶飯,定必自己親手捧向母前,勸其飲食,從旁企住,等候太夫人飲完食完,再問可否,然後告退。時值福建台灣朱一貴招聚匪徒作亂,至數十萬賊攻破城池。滿保奉旨征打台灣,起程既去,過了重洋。太夫人修書寄滿保云:「兒乃盡力出征,不必以老母為念,你母親今好了,飲得食得,你不須憂,務宜一戰功成,以報朝廷之望。」其實太夫人身猶有病也。及六月,台灣征平文書報到,太夫人喜動顏色,焚香稟告天地,叩謝神恩。謂家人曰:「台灣平,地方寧,社稷無疆土之憂。兒能了此事,我安樂矣。」閏六月十三日卒,死時光氣滿容,清風拂拂,雖大暑時候,而一室生涼,若有冰霜之象。見者皆稱爽朗,共以為奇。
考太夫人汪氏之品格也,其貌美而正,其氣清而靜,其心切而平,其志堅而苦。當年少也,不施脂粉,至憎賣弄風情。
及隨任也,不看戲景,至惱遊行散蕩。教媳婦習禮,待婢女極慈,嘗謂新婦曰:「婦女讀書識字,原是有用之人,至為好事。若不習禮義,不重名節,就讀千萬卷,終何用哉?只知學吟詩,學作對,要人稱做才女,便自滿足,而於大道理不曉一分,居家庭亦無好處,所謂枉讀詩書,亦無謂也。更有等婦女,生來庸俗,以正經書卷唔看得入眼,正經道理唔動得人心,專愛看邪書、小說、歌曲、淫詞,自號風流,以為瀟灑,誰不知滿紙邪氣,滿眼淫情,日夕流連,心神變動,日久不覺流於下賤,誤入迷途者有矣。故好插花搽粉者,惹人邪意也,好行游看戲者,自起浮情也。故為婦女,無論聰明愚拙,富貴貧難,總要存一片真心,一點正氣,然後生居世上,不在為人,天必之,而鬼神亦敬之矣。」其教媳婦之道如此,子孫傳為家訓,故其家多正靜焉。太夫人享年七十二,眾稱其福祿壽全。
汪氏守寡之時,年廿二歲,生得聰明秀麗,何憂無別處棲身?況前頭仔三個又非自己親生,苦樂奚堪?
在他人多有不安於其室矣。汪氏之心,無分彼此,三子非他,係丈夫之子也,愛丈夫而不愛其子,丈夫豈能安乎?惟看得丈夫真,然後愛得三子切。一班幼小,只曉得纓嚶啼餓,何知母氏傷懷?吾想此時媒人婆、竹筍智,紛紛來到,勸其改嫁者不少矣。汪氏以安於受苦抵之鐵石心肝,終難轉動。獨是一貧如洗,無米難炊,忍餓抵饑,淒涼多少?汪氏立定主意,只思教子成名,苦讀寒窗。知嚴師原是慈母,茅察斗大,有玉堂金馬之人。辛苦十年,一生富貴,子官,總督,自己封一品太夫人,所謂苦盡甘來,竟如所望。世間亦有青年而守寡者,其困苦亦有相同,有教子之心,未必有如是之真、如是之切矣。何況非自己所出,原係前頭仔者。誠即自己所生,亦不過寶之愛之,如掌上之珠,作心頭之血,只憂他唔養得大,唔高得快。
有的好食讓他食之,有的好著讓他著之,斷不肯打一棍、罵一言,如雞之護雛,牛之引仔,只恐相離相失,而不知有嚴束之道焉。又安肯治其子用苦功,捱苦境,苦心習練,苦忘琢磨也哉?所以寡婦之子,每多學壞,至不成人,其母有以縱之也。又有守寡之婦,飽衣足食,度日寬容正直,矢志堅貞,起居清淨,修善修德,愛己愛人,將來德蔭兒孫,魂歸樂國,堪稱賢婦,謂之能人。而乃有浮蕩之氣不收,懶情之情日縱,待人無禮,治己無方,以賭博為奇,以遊行為樂,不和於眾,不合於家,或太驕奢,或太吝惜,雖稱守節之名,而不知所謂守者,謹守規模也。所謂節者,行為節度也。失其真實,所以受人彈、受人笑者亦有之。若汪氏太夫人,可為守節中之表表特出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