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醉醒石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醉醒石 Author: active 17th century Donglugukuangsheng Release date: December 25, 2007 [eBook #24027] Language: Chines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醉醒石 *** 醉醒石 第一回 救窮途名顯當官 申冤獄慶流奕世 《畫堂春》:   從來惟善感天知,況是理枉扶危。人神相敬依,逸豫無期。積書未必能讀,積金未必能肥;不如積德與孫枝,富貴何疑。   《易傳》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此言禍福惟人自召,非天之有私厚薄也。然積善莫大於陰,積不善亦莫大於陰。故陰騭之慶最長,陰毒之報最酷。至於刑獄一事,關係尤重。存心平恕,則死者可生;用意刻深,則生者立死。況受賕骫法,故意陷人;人命至重,何可以供我喜怒,恣我魚肉也!古語有云:當權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士大夫事權在握,而不辨雪冤獄,矜恤無辜,不深負上天好生之心乎?漢之時,有於公者,為獄吏,持法公平,能明孝婦之冤。嘗自高大其門道:「吾子孫必有顯者。」後子定國,果為廷尉,如其言。唐之時,有何比乾者,與徐有功、來俊臣、侯思止同為刑官。比乾寬恕,多所平反。時人為之語道:「遇來、侯必死,過徐、何必生。」一日,有老嫗過其門,持籌九十餘枚,與比幹道:「君有陰德,子孫為公卿郡守,佩印綬者,當如此籌。」後果累世通顯。宋之時,有張慶者,為獄官,掃除獄舍,必使潔淨;飲食獄囚,不至饑寒;有病者,醫藥之無少缺。雖未能申冤理枉,而子孫亦登科第之報。至若周興、吉頸之徒,鉗網為號,羅織成經,傾陷平民,流毒縉紳,終至身首異處,妻子宗族並受斬戮,其視善人之報為何如哉!因綴俚言,聊以志感:   丹筆無輕下,蒼黔係死生。   稍忘矜恤意,便就鼎鐺烹。   所責寬仁吏,奉法持公平。   不望桃生穞,奚堪鬼泣庭。   皇帝猶清問,廷評可恣情?   掃墓近屠伯,索甕請周興。   何如於定國,高門世所榮。   報施應不爽,敢用告司刑。   已前所說,還是事權在己,出入由心,即能雪冤申枉,猶非難事。今且說一個官卑職小,既無事權,又不愛錢沽譽,乃能明冤枉,出係囚,豈不是個極難的事麼?   嘉靖年間,有一人姓姚名一祥,乃松江上海縣人。少而無父,家事亦饒裕,為人倜儻不羈,輕財尚義。曾習舉子業,能詩文,考幾次童生,時數不遇,不得入學,鄉里之間,未免有誚笑他的光景,他亦怡然受之,不在心上。但其母守寡育孤,一心指望他以功名顯。乃收拾家中積蓄的東西,約有四五百金,教他往南京納監。一祥奉母之命,別了妻子,帶了兩個僕人,即便起程。南京古稱金陵,又號秣陵,龍蟠虎踞,帝王一大都會。自東晉渡江以來,宋、齊、梁、陳,皆建都於此。其後又有南唐李璟,李煜建都,故其壯麗繁華,為東南之冠。王介甫《金陵懷古》詞可證:《桂枝香》: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瀟灑澄江如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露起,畫圖難足。   念自昔豪華競逐,恨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慢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尚唱,《後庭》遺曲。   及至明朝太租皇帝,更恢拓區字,建立宮殿,百府千衙,三衢九陌。奇技淫巧之物,衣冠禮樂之流,豔妓孌童,九流術士,無不雲屯鱗集。真是說不盡的繁華,享不窮的快樂。雖遷都北京,未免宮殿傾頹,然而山川如故,景物猶昨,自與別省郡邑不同。一祥行至城中,悅目賞心。心下自忖道:「起文納監,便要坐監,不得快意遊玩,不如尋個下處遊玩幾日,再作區處。」遂同二僕到秦淮河桃葉渡口,尋了一所河房住下。南京下處,河房最貴,亦最精。西首便是貢院,對河便是 子。故此風流忼爽之士,情願多出銀子租他。一樣歇息了一日,次日便出遊玩,一連耍子了兩三日,忽然過了武功坊,踱過了橋,步到 子裡去,但見:   紅樓疑岫,翠館凌云。曲檻雕欄,植無數奇花異卉;幽房邃室,列幾般寶瑟瑤笙。嘔啞之聲繞樑,氤氳之氣撲鼻。玉姿花貌,人人是洞府仙妹;書案詩筒,個個像文林學士。不愁明月盡,原名不夜之天;剩有粉香來,夙號迷魂之地。做不盡風流榜樣,賺多少年少英才。   一祥向來無有宿娼之意,但一入其門,見此光景,也覺有些心動。況子裡的舊話道:只怕你乖而不來,不怕你來而使乖。故此再沒有闖寡門的。便極吝嗇,也須歇幾夜,破費數十金,方得出門。又且有一班幫閒子弟攛掇起來,冷湊趣,熱奉承,縱有老成識見,一時也難白走出來。一祥又是風流灑落,不惜錢財的,一時間便看上了兩個妮子,大扯手作用將起來。那有一個不奉承他?過了幾日,竟叫僕人把行李都搬到 中住了。 中,凡嫖客的管家,卻有粗使的梅香來陪睡的。故此兩僕人,也落得快活,把正經事不提起了。   姚君把爭名奪利之心,變作惜玉憐香之意。這些納監肥資,都做纏頭花費。不多時,也自消耗了一半。算來納監不成,不如縱心行樂。況有幫閒之人,日夜和哄,吹彈歌舞,六博投壺,不由不醉臥其中,撒漫使用。囊中之物,看看消索了。一日,幫閒輩請他到雨花台遊賞。左嬌右豔,絲竹滿前,假意兒趨承熱絡,實俗罄竭資糧,打發蠻子上路也。看官,你道這個所在,可是輕易去得的?這伙人可是相與得的?姚君不察,尚然痛飲高歌,又復援筆題詩,以志其樂。詩曰:   昔日談經處,今為遊冶原。   莫愁曾繫艇,靈運亦停轅。   分練澄江色,飛青木末軒。   從來佳麗地,得意肯忘言?   題畢,眾人齊聲稱贊道:「如此高才,那怕龍門萬丈!」個個把酒預賀。大家正吃得熱鬧,忽然一人,敝巾破衣,形容憔悴,殆無人色,貿貿而來,望姚君施禮求乞。姚意是個丐者,亦不在意,叫僕從以酒食與之。其人酒亦不飲,食亦不吃,對姚君道:「某乃河南秀才,途中被劫,資盡身傷,不能返鄉,故求濟助資糧為行李費耳。豈為酒食小事!」兩個幫閒的,便接口道:「姚相公,不要睬他。我們這裡,這樣人甚多,卻都是假說被難,騙人財物。那裡去辨他是真是假,那裡去查他是秀才不是秀才!」那人便老大不快活起來,道:「我因被劫瀕死,竊恐流落異鄉,故不得已而求濟。今既為俗人所疑,何可復在此間求濟。但我非脫空脫騙之流,沒得濟助罷了,何可當此不肖之名,亦須要一明其非偽。」遂脫衣示之,果然刀瘡未平,血痕尚沾衣上。一祥乃立起身,揖而謝之。就叫僕人拿行箱過來,簡看囊中,止有白銀十兩,並紵衣一領、綢襖一件。即盡與之,且酌之酒而送之。其人感泣拜謝,問姚之姓名而去。而姚君不問也。今人些小資助,便要誇恩居德,況涂遇之人,助之如許,不詢姓名,蓋真施恩不求報,故置之若忘如此。即此一端,已不可及,況尤有大於此者。姚君此時,即轉一個念頭道:「資囊已罄,料無助我之人。倘我再在此,或被老鴇絮煩迫逐,不成體面。不如別了回家,尚不露出馬腳。於是酒也不吃,遂起身回到 中,取了行李鋪蓋,即時作別。兩個妓者苦苦留住,又宿了一夜。次早,教僕人叫了一隻船,急急起身。兩妓者雖然哭哭啼啼,說盟說暫,要都為銀子面上。見他銀子完了,便不免假手脫放出門了。姚君是個忼爽男子,絕不為他兩個牽情,一竟下船。不數日,到了家中。其母聞得子回,不勝歡喜。問及納監之事,一祥半晌不敢做聲,沒奈何只得以實告。其母艴然大怒。平日一祥最孝,奉母之命惟謹。一時高興,費了四五百金,沒了銀子,殊不在他心上;只是有違了母命,宿娼費業,大不自在,追悔無及。從此以後,再不敢他出。過了一兩年,思量不是個了局,因就近納一縣吏,圖個小小前程。看官,你道如此豪爽的人,可是看得衙門中這些齷齪銀子在心的麼?一味只是濟難扶危,寬厚接物。衙門裡也有贊他忠厚的,也有把他做阿呆看。他全不在心,任人說笑而已。光陰荏苒,倏忽間過了六七年,看看的兩考滿了,例要入京效勞。那時遵依母命,在京三年,再不敢一些花費,選得個江西九江府知事。到任不多幾時,本府司獄司缺官,上司就令他帶管。他卻悉心料理,周濟諸囚,無論輕犯暫監者,不加苛虐。即重囚牢中,亦親自往看,污穢者潔淨之,病疾者醫治之,饑寒者衣食之。人人戴德,各各感恩,至於誣陷扳害,及上台不公不明、屈打成招的,彼皆一一詳察。若遇便可言,亦肯為之解釋。自恨官卑職小,明知枉屈,不能申理,每每抱愧。是以衙齋中,一清如水,蔬食布衣,淡如也。嘗題小詩一首於壁上,詩曰:   世道非淳古,人無畫地風。何時得刑措,令彼貫城空。   詩以言志。觀他詩意,與邵堯夫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行好事,大同小異,便可知他平日的存心了。過了半年,有一新按台到任。大小官員,個個要去參見。他也不免隨班逐隊,去走兩遭。你道察院衙門,何等尊嚴,這些小官兒,那裡有他的說話分。但是事體如此,不得不去。一連去了三日,參見已畢,眾官俱出。一祥卻已轉身走了,忽然裡邊傳叫姚知事。一祥不知何故,未免吃了一嚇,又自忖道:「我在此做官,並不曾做一些不公不法的事,不取一毫不公不法的錢,料來沒甚干係,便進去何妨。」遂急急的跑將進去見。察院問道:「你便是上海姚一祥麼?」對道:「小官正是。」又問道:「到任幾時了?」對道:「到任十個月了。」又問帶管司獄司事幾時了。對道:「才得五個月日。」察院又道:「你是個風流曠浪的人,如何做得這樣的小官?」一祥聽得此話,心中大是疑惑,只得勉強對道:「不敢。」察院又道:「某年月日,在南京雨花台上,挾妓飲酒的,便是你麼?」一祥聽了這兩句話,不知是何緣故,心中突突的跳,慌做了一團。就如一盆冷水,從頭上澆下,渾身顫抖個不了。即便除下紗帽,磕頭如搗蒜,口裡只是「死罪,死罪,求老爺饒恕」。察院笑道:「不要慌張。我且問你,你在雨花台時,有一秀才,被難落魄,求你周濟,你與他衣服銀子,是有的麼?」一祥到此,心中又覺得安穩了些,連忙應道:「是有的。」察院道:「你還認得那人麼?」對道:「一時偶會,相別已久,卻又認不起了。」察院又道:「你曾曉得他姓名麼?」又對道:「小官偶然資助,不曾問他姓名。」察院道:「即本院便是。」便叫道:「可起來作揖。」一面叫皂隸掩門。一祥方才放心,站了起來,作了揖,站在側邊。察院體統,一應小三司及府經歷、縣丞等官,並沒留茶之理;或特典留茶,也只是立了吃的。故姚君雖然有舊恩於察院,也只是站著吃茶。茶罷,察院道:「本院自得君周濟還鄉,幸叨科第,常思報恩,未得其便。今幸於此相遇,是天假之便也。只是尊卑闊絕,體統森嚴,不便往來酬報。君有濟人利物之心,甚於獄中情由,必知其詳。其間倘有真正冤枉,情可矜恤者,君可開幾名來。人得千金,本院當為釋放,以報君恩。」一祥領命,謝茶而出。只見衙門中人,伸頭縮頸,在那裡打聽,是何緣故留茶,那些府縣間抄日報的,即將此事報與兩司各道府縣各官去了。府縣官也有送帖來的,也有送禮來的。你道是奉承這司獄司麼?總是奉承察院的相知。姚君一到衙門,快活不可勝言,即喚本衙門書吏,把察院的說話,一一對他說了。書吏皆賀道:「恭喜老爺,得此一樁大錢。」姚君笑道:「你們這些癡人!若是我這等要錢,何不日常裡也索搜賺幾文?我只因官卑職小,不能申雪冤枉,時以為恨。今幸得上台老爺有此美意,我正好因風吹火,了我向來心願,豈以得錢為喜!若是要錢,那沒錢的冤枉,畢竟不能出了。」書吏聽這說話,口頭雖稱贊,心裡都暗笑道:「那裡有不要錢的人?這是人面前撇清的話兒。待他做出來,便見分曉。」遂說道:「老爺既不要錢,老爺知獄中有幾個真冤枉?」姚君道:「我一來管事,就存此心,故此時常訪問,牢中有七人真冤。」就把七人名字事跡,數將出來。又道:「你們可將前因後跡,備細開述,疊成文卷,去開釋他,我自不要一文。其間有三四個富家,出得起的,你們可對他說,要他一二十兩一個,也不為過。」獄吏登時到監中,與那七個人說了。七人感謝不盡,即時著人到家,通了消息,鬥起銀子,與了吏書。那班吏書又算計道:「本官雖說不要銀子,那裡便是真心?況且他既曉得三四個是富家,察院老爺又說一人要他千金,不如叫他幾個鬥二三千銀子在此,待送文卷與他。他若真不要時,一定即刻把文卷送上去;若假不要,必定遲延兩日,那時便可送進去與他。」大家商量已定,銀子已鬥端正。過了數日,文案已成,吏書送與姚君看了。拿了文案,即忙去見察院。   那時書吏方知其真不要錢,人人喝采不已。   及至察院前,等候開門,傳將進去,這番卻不是前邊見的體統了。一祥一邊進去,察院便叫掩門。一祥將文卷呈上,稟道:「知事平日體察獄情,其中重辟囚犯,有七人實係冤枉,蒙老爺鈞諭,敢斗膽開呈,望老爺開天地之恩。」察院看了文卷道:「君曾有所得否?」答道:「已約定釋放之日,共謝知事七千金矣。」察院道:「既如此,足以報君之德矣。君將此銀歸家恰老,逍遙林泉之間可也,何必為五斗粟折腰?」一祥領命而出。察院登時批准文書,七人登時出獄。七家家屬,扶老攜幼,焚香頂禮,涕泣膝行,到衙拜謝,不必說起。但是姚君既對察院說已得七千,其實不曾得一文。若在他人得些銀子,申他冤枉,也不為過。即不然富者得銀,貧者白說,也便是賢人君子了。其最上者,不得銀子,亦須與上台說明,以見我真實申雪之意,此更是不可及的。而今姚君不得銀子,竟說得了七千,誰肯如此冒空名失實利,既能雪人之冤,又不利人之財,又不邀己之譽,以討上台的獎賞。豈不大聖人、大菩薩的心腸?只怕這樣人,古今來不多見的。?次日,姚君即起文書告致仕。察院只道他實實得了七千金,即准了文書,掛冠而歸,由是哄動一城。司道府縣,無人不欽重道;「些些小官,能不受賄賂,雪冤理枉,誠有司憲臬所不及。」於是皆厚贈優禮以歸。七人族中糾集朋友,到三院動呈,敘其申雪冤獄,不受分文,盛德清風,可為世表,應入名宦祠中。察院起初准他致仕,只道他實得七千銀子,便回去已夠了。及見三學公呈,方知他不曾得銀,真心釋冤出枉。大驚異道:「如此好人,真是有一無二!但是我原思報他,叫他回去,不想倒是我誤了他的前程。」即時批准,送入名宦祠中。看官,你道知事入名宦,從來能有幾個?此已是為德之報了。及歸至家,清風兩袖。孫雖入泮,而家業卻是蕭條。家中大小,多埋怨他無算計,既不賺得銀子,又賠了他一個小小前程,豈不是折本的事麼?姚君怡然而已。年至九十餘歲,忽然一日,夢見五六個人,青衣小帽,跪在前面稟道:「某等來迎接老爺。」姚君夢中,也還認得是前曾救他死罪的人。因問道:「你們為何到此?」那些人道:「小的們蒙老爺救命回家,凡七家的祖宗父母,均上請於天帝。天帝命司命真君,增老爺壽考,仍令老爺子孫世世貴顯。今老爺壽數將終,小的們前來眼侍老爺。外邊有轎,請老爺便行。」姚君聽罷,便上了轎。眾人抬了,走到一衙門前落轎。只見司閽人報將進去。裡面一位官員,出來迎接。姚君仔細一看,不像官府打扮,卻是帶冕旒、穿袞龍袍,方才悟道:「是閻羅王了。」閻王便與姚君作了揖,同走到廳上。卻是先有一位尊官,坐在那裡。閻王卻揖姚君坐在那尊官之上。姚君推遜不肯坐。閻王道:「君曾聞黃承事坐在范文正公上的事麼?此間論德,非論位也。」姚君乃上坐了。閻王道:「君有陰德。昨日天符敕下,請君為太山刑曹。君可歸家,料理後事。不久即當奉迎。」遂送了出來。眾人仍舊抬了轉回。姚君欠伸而寤,乃是南柯一夢。次早起來,對家中人道:「我昨得一夢,殆將死矣。但你們平日怨我不知作家,昨夜夢中見前時所救冤獄的人來接,說已請命於天帝,令我子孫貴顯。」因指其孫道:「興吾家者其在此子乎?你們可不必憂貧了。」又備述夢中事體。又道:「閻王對我說,不日來迎,一定死期將至。你們可具湯,待我沐浴以俟。」家人如言具湯。姚君浴畢,又道:「迎我者已在門矣。」合家都聞得異香滿室,頃刻已逝。其孫名永濟,登萬曆戊戌進士,後官至浙江左布政,予告歸家。雲礽俱有盛德,擅其世業,簪纓正未有艾。七人請命天帝之言,毫釐不爽。德行於陰,報食於顯,確確有驗。當權君子,能不廣行方便,貽厥孫謀乎?詩曰: 嘗聞積德勝浮圖,況造浮圖不勝書。數級已成四十九,積功應准百千餘。 真稱有谷貽孫子,那 不高門建戟。寄語當涂諸達者,好將丹筆換纓裾。 第二回 恃孤忠乘危血戰 仗俠孝結友除凶 時危兵甲滿天涯,載道流離起怨咨。   山折不週誰柱石,血渾溟海盡蒼黎。   平戎不見將軍令,雪恨唯搴孝子旗。   俯仰令人生景注,節旄真也愧鬚眉。   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不值時危國亂,無以識忠孝。國事之敗,只緣推委者多,擔當者少;貪婪者多,忠義者少。居尊位者,以地方之事,委之下寮。為下寮者,又道官卑職小,事不由已,於是多方規避,苟且應命。古人有云:不敢以賊遺君父。其誰知之?為文官者則云:我職在簿書,期會而已,戎馬之事,我何與焉。為武將者則云:武夫力戰而殉諸原,儒生操筆而議其後,功罪低昂,不核其實,徒令英雄氣短耳,朝廷誤人,何苦以身為殉。古人有云: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則天下太平。又誰知之?」至於共履行間,同趨上命,或奮勇前驅,或恫怯退縮;明為犄角之勢,實懷觀望之情。一人有功,則雲我實牽制某營。故某進薄其隘,我實分賊之勢,故某得搗賊之虛,全師取勝。萬一不幸,眾寡不敵,覆師亡軀,則雲某人不度波己,孤軍深入,以致喪身辱國,惟我知難而退,得以保全。把那喪敗,一肩卸在死者身上;自家失援不救之罪,都瞞過了。又有全軀保妻子的文臣,媒孽其短,以自解其御將不嚴,攻取無術之責。文武如此,寇盜如何平,百姓如何寧?要太平,除是不論官之尊卑,人懷必死之心。被害的,都有報仇雪恥之志,賊自易除了。故古來偏有黃金橫帶,不能為國捐軀;而臨難不屈,反出一卑官。高牙大纛,不能出奇滅賊;而殪敵擒將,反出一孝子也。可為當時規避恫怯之臣,發一愧恥。據史傳所傳,明朝太祖高皇帝,削平偽漢,剪滅偽吳,北取中原,勁兵強將,日在行間。其餘新定州縣,只有些守禦官兵;兼幾個文官,也只混帳而已。這也是初定天下,照管不及之故。以此處處尚有賊寇。江西有桃源諸山,各有山洞。賊眾盤踞其中,或時窺伺州縣,或時剽掠鄉村。羅源縣有兩個賊頭,一個叫做陳伯祥,一個叫做王善,最為凶狠。部下有張破四一干劇賊,橫行無忌。其時有個連江巡檢劉濬,意氣英爽,頗有才略,是要為國家乾一分事的人。有個兒子,喚名劉璉,為人有膽有智,熟習弓馬,好結交豪傑。隨父在任。凡地方有些才識的,都傾心結納,弓兵中有膂力機變的,都收為腹心,也要思量為國家乾一分事。但其時國家制度未定,文官未免圖私,徵稅增耗,問事罰贖,一味揸錢。城池坍頹,人心涣散,也不甚顧惜。武官恃著重武時,又未免橫肆了一分。兵不整練,器不精銳,也不甚在心上。正所謂:   貪婪鏤肺腑,贏弱中膏肓。厝火當薪積,啾啾燕處堂。   那劉巡檢看了這些光景,與他中心不合。惟□□□或有疏虞,卻甚是認真。申嚴保甲,使那為匪作歹的,先是不容。禁賭博游手,道是人窮必為盜賊。禁妓,道他是娼妓,乃盜賊寓家。又在自己部下,老弱盡情汰去,道他不任訓練,生事指賊詐人,養賊分贓的,都察訪重處,所以鎮上盜賊肅清。部下雖不多,都人人敢勇。上下也都笑他,道這官想是要望行取了。不知:   官有卑尊異,輸忠誼則同。抱關擊柝者,亦有圉圉功。   部下有個弓兵姚虎,平日與一木匠妻通姦,夜去明來,礙著這木匠。   一日,鄰家失盜,遺下梯子一條,卻是木匠做了要賣與人的。到官起贓,家裡牀下,起出埋藏銅錫器數件,卻是失單上所載。妻子到官,始初抵賴,後來認說,俱是丈夫盜來,他埋藏的。但木匠苦稱其夜在人家上樑,伙伴鑿鑿可據。巡檢疑心裡面有弊,又見婦人要答應時,俱側著臉看那弓兵。弓兵喝「還不招來」,婦人便死咬定丈夫。巡檢叫且帶在門外,再拘鄰佑究問他平日為人。婦人與丈夫帶在門外,卻叫姚虎道:「我衙門雖小,也有體統。你怎在我跟前弄法,驚嚇婦人!」大發惱,打了十下,定要捕了。卻帶婦人進來道:「你與弓兵做得好事,排陷丈夫!他已招了,你從實說來!」驚得這婦人呵:疑是屬垣耳,神人暗底窺。半晌出口不來。巡檢叫取拶子。這木匠急扒上來道:「爺爺,小人情願招。偷也是我,埋也是我,與妻子無干。」巡檢道:「癡奴才,你倒為他,他不憐你哩。」婦人見巡檢說話,是個知情,真道弓兵已招了,只得說出梯子是弓兵背去的,銅錫器也是弓兵背來,與婦人同埋的。巡檢道:「怎麼弓兵與你熟?」婦人道:「是表兄。」巡檢道:「畢竟還有緣故。」又要拶。婦人只得又將平日通姦,怪他礙眼,欲行害他緣故供出。木匠方才叩頭道:「青天老爺!不是老爺,小的性命幾乎被他害了,還道他是好人。適才打點衙門,還與他八百銅錢。」正是:   誰料衾裯共,玄黃戰欲腥。若非炳秦鏡,那得見妖形?   巡檢又叫取弓兵出來,巡檢道:「婦人已招了。你奸人害人,為盜誣盜,怎麼說!」姚虎也閉口無言。姚虎、婦人其情雖重,但姚虎律止從盜擬徒,婦人和姦擬杖。木匠發放寧家。一鎮都道神明。又一日,府間差他協同應捕拿強盜,恰是一個染鋪,一個銀鋪,也搜出些首飾衣服。巡檢看他飾無重制,衣無重色,把與他家人穿,俱與身相稱。巡檢力辯他非盜,不肯起解。上司殊不以為然。未幾,真盜已得,人都服他明白。不知明白人也有的,以卑官能如此執持,卻是少有。真是:   不僅澄心明如月,還欽強骨勁如山。   其時恰也為人所忌。忽一日,行省有牌來,道王善等猖獗,著巡檢劉濬,會同守禦千戶所正千戶周章、副千戶徐玉,前往剿捕。劉濬道:「這乾武官,要他則甚」勝則爭功,敗則先潰,反致壞事。但上司差來,還須與他同往,壯一壯觀。」點了一百弓兵,一百鄉兵,前往會齊。卻值這兩個千戶領兵已到。巡檢注目一看,卻也好笑:   請纓強半是終童,荷戟偏多善飯翁。介冑不勝行偃蹇,屈身疑似不弦弓。   看他帶來軍器,更是稀奇:   槍折已無銳,刀鋼不見鋒。二三柳木棒,蟲蛀欲將空。   兩千戶要巡檢行屬官禮。巡檢道:「文武官不相統轄。」彼此以賓客見了,商議進兵。周千戶道:「我聞賊勢甚大,山又險峻,陳、王二賊,足智多謀。若還與戰,一挫銳氣,後便難振。如今不若頓兵山下,截其樵汲,軟困此賊。此賊內無糧草,外無救兵。不降則死,這卻事出萬全。」徐千戶道:「這山極大,我兵甚少,如何截得他住?還是殺到山口,胡亂得他幾顆首級,回報上司。不然,曠日持久,上司見怪。」劉巡檢道:「兵法:兵多則大征。堂堂正正,先諭令歸降,後剿其不服。兵少則雕剿。出其不意,直搗賊巢。今止得兵千餘,說不得圍他截他,聽其自斃。出兵一番,也不得圖幾顆首級,混殺良民。為今之計,莫若先差人諭降,以懈其心。一面火速進殺,掩其未備。擒殺這兩個渠魁,永絕地方后患。」周千戶道:「依我只軟困為上。」徐千戶道:「依我只揚兵耀武一番,等他後邊不敢出來為是。」總為:才庸怯敢戰,力怯喜逗留。築室臨衢路,紛爭正不休。   劉巡檢道:「軟困耀兵,終無結局,我聞二賊,陳伯祥最悍,蟠踞老寨。我如今一面誘降王善,一面輕兵深入,掩取伯祥。擒取此賊,他賊膽落。」周千戶道:「自古戰為險著。」徐玉道:「如劉巡檢要去,大家且試一試看。」議定進兵。探得陳伯祥老寨在山北,王善在山南。東西小路,各有小寨把守。劉巡檢道:「陳伯祥老巢在山北,倚山南為屏翰,東西為羽翼,必不十分提防。東山小寨,山路險峻,畢竟他欺我兵不能前進。不若乘夜先拔東寨,直薄山北。老寨一破,眾自潰散。」劉巡檢率本部為頭敵,徐玉為二敵,俱向山東;周章向山南,牽制王善。且著人於山西張旗放炮,以為虛聲。一個文官侃侃議論要戰,兩個千戶也只得唯唯。他也只辦:勝則分功,敗則自守。豈敢茅前,甘為 後。   五鼓發兵。巡檢父子率領部下,攀藤涉險,直取賊寨。果然賊恃險不防,被他父子當先砍入,殺死賊人無數。劉巡檢叫把寨焚了:「一來使外邊知我已破賊寨,二來使各路賊知東寨已破,先寒其心。」又率士卒,直向老營。   甲染寒溪霧,戈挑峻嶺云。誓將驅虎士,一戰剪孤群。   沿路又放銃炮,以作虛聲。劉巡檢仍舊當先。不期老寨聞得東寨喊聲大作,知是官軍掩襲,急發兵來救應,恰好迎著。兩邊砍撲,殺做一處。劉巡檢兵雖少,卻都精勇,殺個相當,只期徐千戶兵來接應。又不料徐千戶見了東寨許多金帛子女,委棄在彼,且叫將士搬送回營,不急前進。周千戶在山南,也只搖望著山寨,搖旗吶喊而已。以此南寨知他無能為,分一半拒守,一半來救老寨。聯合西寨,共是兩枝生力兵,又加東寨潰兵,一齊圍裹上來。眼見得劉巡檢已在垓心,不得出了。   楚歌聲遍野,垓下已重圍。力盡騅難逝,英雄氣力微。   此時,部下戰死十之四五,巡檢猶叫奮力殺賊。賊也怯他死戰,卻遠遠圍著,以矢石來逼。巡檢正戰時,不堤防刺斜裡飛一箭來,正中左頰,墜下馬來。劉璉急來扶起時,賊已爭向前來擁住。賊眾蜂攢蟻聚,將他父子及幾個帶傷軍士,送入寨來。兩上賊人,早已坐在上面。陳伯祥道:「你是甚麼官兒,敢來搗我寨柵?」巡檢道:「我奉命討賊,惜無同心戮力的,為你所擒,只有速死。」陳伯祥道:「如今遲速也由不得你了。只你甚麼大官,有甚大力量,來撩虎鬚?」巡檢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問甚官之尊卑!可惜後軍不至,若來,汝輩已成齏粉矣。」王善道:「只怕我還齏粉你!且監下。」巡檢罵道:「你這伙叛逆賊奴,我可殺,斷不受辱。可速殺我!」千賊萬賊這樣罵,惱了這賊頭目張破四,道:「我們在此攻城掠地,不損一人,他自來殺我弟兄百餘人,斷容他不得了。」劉璉見光景不好,道:「我父親朝廷命官,你們不可殺他取罪,我情願代死。」抱定不放。巡檢道:「我斷無生還之理。你去報與上司,叫他作急進兵,剿除此賊。」張破四道:「這廝留他無用,我且砍了你,看你上司如何來剿除我!」」也不待陳伯祥吩咐,將劉巡檢一刀砍死。   愁雲四野生,碧血灑 蘅。習習松風起,猶傳罵賊聲。   此時劉璉哭暈在地,也將賊人大罵,願同死。張破四也還要砍他。虧了數個賊人道:「既害忠臣,不得又害孝子。」劉璉與幾個被擄部曲,將劉巡檢藁葬在山中。劉璉就要在彼守墓。倒是鄉兵一個頭目吳健、弓兵中一個陳力道:「公子,如今外邊全不知老爺死節消息。公子在此,也急切不能報仇,不若依老爺吩咐,見上司討兵復仇。我等在此作內應,以報老爺、公子抬舉之恩。」三個人又附耳低聲,說了一會。   義重心無異,仇深意不平。臥薪期雪恨,探穴斬鯢鯨。   當日計議已定,第二日竟見王善、陳伯祥道:「我父已死,願與同死,斷不偷生於此。」王善對陳伯祥道:「此人留在此無用,出去料不能為害,饒他去罷。」以此就不拘管他。劉璉又與這兩人商議定了,向父親葬處,痛哭了一場,道:「父親有靈,當使孩兒得復此仇,與棺木同歸鄉里。」   無緣薦一卮,灑有千行淚。不晦孝子心,艱危期必遂。   劉璉出山。那兩個千戶,早已申文:巡檢劉濬,貪功違令,輕入賊巢,未卜存亡。本所軍丁單弱,乞撤回以圖再舉。行省信了,准令回所。劉璉先見本府。知府道:「你父親輕進取敗,如今據你說,不降死事,可以自贖。報仇一事,自似私事。我這裡怎敢為你起兵?」次日,又去懇求。知府道:「兵凶戰危,我斷不敢挑釁取禍。我這裡助幾兩搬喪銀子,與你回去罷。」劉璉道:「不孝只願報仇,豈敢借親為利?」   罔極親恩重,千金一擲輕。肯教共帡覆,泉下目猶瞪。   再去,知府不理。懇不過,再打合兩千戶,出些折祭助喪。把個孝子題目,都認差了。劉璉只得又向行省控理。行省道:「劉濬損威誤國,我這里正要題參,如今姑不究罷。」一片火意,遇著水了。劉璉道:「父親已破東寨,後軍若繼,可以搗滅老巢。止因無援,以致死節。」行省道:「這也是你一面之詞。」劉璉再求發兵。行省道:「出兵一事非細,怎可以千百人性命,徇你一人私情!」哭懇不已,也只得一個「該府查議」。一議一覆,便停數日,這事竟閣起了。   遇民如狼吞,見事若龜縮。如此當事何,辜負秦庭哭。   劉璉道:「看此光景,我父親仇便干休罷!」只得又到連江,哭訴與這平日相交豪傑。果是平日認得人真,所以都義氣勃發道:「這些盲官老軍,料也做不事來。若與他同事,反受牽制。只我們在此,務要與公子報仇雪恨,碎剮這乾賊奴!」   氣吳日月昏,孝感天地動。盡掃鯨鯢穴,以雪神鬼痛。   孝子倒身在地,拜謝眾人。各各暗裡結聚,待期舉發。   那廂陳伯祥、王善,自殺了劉巡檢,看得官軍如兒戲,料道不敢正眼看他,放心劫掠。陳力、吳健,都投順了。陳力從了陳伯祥,吳健從了王善,都效了些小勤勞,做了腹心,撥引他道:「近村百姓貧苦,不若乘官兵退去,分投搶掠遠地水陸營販客商。得來貨物,便與近村百姓平價交易。使近地百姓,都成為我耳目,外邊消息,我都知得。」兩人倒說他有識見,所以時時差遣心腹賊目,帶人遠掠;招集附近百姓,許他來買賣生理。劉璉先著吳、陳兩家親族,扮作商人,入山與吳健、陳力潛通音信。正是:   商賈皆精卒,舟中伏白衣。笑伊狐鼠輩,何計脫重圍。   此時十月秋成時候,兩賊腹心,並有勇力的,分路出劫,營內空虛。陳伯祥新得了一個美女,正在快樂。張破四是劉璉定了計,著幾個有力量的,多載貨物,投他作主,央他發換,看了他門戶。其餘相助劉璉人,各於竹籠中帶有硝黃利刃,分投四山寨左右。到了相期這日,劉璉與幾個豪傑,紮縛停當,各挎短刀,仍由東路。劉璉竟奔張破四家中;這邊分奔陳伯祥、王善大寨。只聽約莫二更,一片喊起,四山皆應。各稻堆、竹房、草屋,火光齊起。   濃煙昏月窟,密燄皆霞光。頃刻貔貅地,皆為瓦礫場。   張破四聽得喊起,忙起來喚眾人同救大寨。剛啟大門,劉璉喝道:「潑賊那裡走!」一刀搠著,倒在地下。眾人正來協助。劉璉道「要留活的」」,眾人自搶入他家。不期先在他家安宿客商,已將他妻、子殺盡。這是:   往復皆天道,凶徒只自災。更遺千載臭,碎骨有誰哀。   陳伯祥在寨中,正捧著美人酣睡,被陳力從夢中捆起。王善急披衣將出寨前,只見數人持著刀撲進來,急轉寨後,見吳健立在火光中,急叫:「救我,救我!」吳健道:「我來救你。」趕近前來,劈頭一把,將王善摔倒地下。後邊人趕到,也捆縛了。吳健與陳力大叫:「寨中多是脅擄良民,不要混殺!」卻也殺死三分之天明,劉公子叫將陳伯祥、王善兩個賊頭,聽這乾豪傑與陳力、吳健將去請功。金帛子女器械,將來上冊解官。各寨盡行焚毀,以斷後人嘯聚。只有張破四,劉璉將來藁葬父親處,剖腹剜心,祭獻了。   盡泄生前憤,以安泉下魂。鞭屍誇伍氏,千載誦無諼。   又做一口大棺木,將父親盛了。自己斬衰,各友人皆緦服發喪。載出山中,拜謝眾人。得他同心憐憫,復了父仇。眾人要他同見行省,他道:「我的事已盡了,更見他做甚!」」竟自回鄉。倒是眾人,將他前日父親死節,與近日劉璉設謀擒賊,寫了呈子,申呈本府。本府前日不敢挑釁,到此敢於居功。就出文書轉申,帶一句「又得本府夙練鄉勇協力」,扯在自己身上。行省具題,也帶句道:「本省嚴飭守禦,賊已潛處山林,不敢猖獗。」後邊道:「此皆聖上天威,諸臣發縱,而該府縣訓練之功,亦不可沒也。」這也是積套。   血戰驅士伍,論功皆大僚。英雄難一命,庸懦易金貂。   當時明朝太祖高皇帝,賞罰最嚴明。奉聖旨,將劉濬贈了同知,所在立祠致祭。劉璉授知縣。其餘縣佐、巡檢,爵賞有差。行省、本府,因他平日不能剿除,只因人成事,不准敘功,還加訓敕。周章、徐玉,臨陣退縮,致陷劉濬,具行勘正法。陳伯祥、王善,謀叛殺官,即會官處決。可見:   誤國無輕貸,忠貞有必伸。日星明法戒,為語各求仁。   就此節看來,為臣的捨得死,雖不能保全身命,終久有光史冊。為子的捨得死,終能報仇雪恥,那怕海宇不寧。總為人愛惜軀命,反不得軀命;惜身家,反不保身家。若使當時為官的,平日才望服人,臨難不惜一己,自然破得賊,守得城。百姓輕財好施,彼此相結,同心合力,也畢竟殺得賊,保全得家資。只是明季做官的,朝庭增一分,他便乘勢增加一分;朝庭征五分,他便加征十分。帶征加征,預征火耗,夾打得人心怨憤。又有大戶加三加五,盤利准人,只圖利己,所以窮民安往不得窮?還要賊來,得以乘機圖利。賊未到先亂了。若能個個謀勇效忠如劉巡檢,武將又協力相助;人人如劉孝子,破家報仇,結客滅賊,賊人又何難殄滅哉。只是有榜樣,人不肯學耳。 第三回 假淑女憶夫失節 獸同袍冒姓誆妻 《南柯子》:   錯嫁休生怨,貞心托杜鵑。若將隱事向人言,便有偷香浪子暗生奸。   為甚隨人走,知同若個眠?縱然遂得舊姻緣,已受幾多玷污恐難湔。   卻說女子許了人家,中間常有變故,不能成親又改適的。若還不肯改嫁,守節而死,其上也。如萬曆年間,訛傳要點繡女,一時哄然起來。嫁的嫁不迭,討的討不迭,不知錯了多少。其時青田縣有一人,出外方回,聞得此說,即於路中將女兒許與一農夫之子。路中無物為聘,以衣帶一條作定。及至家中,又有富家來說,其母應允了。至晚,富家將轎來親迎。女子以父許在先,不從母命,身帶小刀,刺死於迎親轎中。縣官聞知,嘉其貞烈,立祠祀之,遂命其夫為廟祝。此是千中選一的,惜乎忘其姓氏。其次,不得已而再嫁,終念其夫而死。   如梁國女子,已許人家。其夫作客在外,經年不歸,父母強他改嫁。雖嫁了過去,卻是終日思念其夫,鬱鬱病死。夫還,聞得他念己而死,竟至女子墓所,掘墳開棺,女遂復活,因與同歸。後夫聞之,到官爭訟。官曰:「此非常事,不可以常理論斷。」乃歸前夫。至於不能即死,又動心於老少貧富,雖不忘父命,而失身於人。即有戀戀原聘之心,此亦未足多也。當初,溧陽縣西門,有一官人,姓湯名坤元,號小春。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生得清秀灑落,全無俗氣。東門頭有個財主,叫做馮玄,沒有兒子,單生一女,名喚淑娘,卻也將及二十歲了。馮老看得湯小春人物齊整,日後料不落魄,一心要把女兒招贅他。當時央媒人去湯家說親,湯家父母因是貧富不相當,不敢應承。媒人往來幾遍,致馮老之意,方才允了。但是應便應承,只好口裡說著,卻沒得出手就去完姻。過了一年,馮家又叫媒人去催促成親。湯家道:「承馮親家美意,偏生年來手頭不從容,不曾送得聘禮,難道空雙素手,可做得親的麼?」媒人道:「令親家有言在先,只要宅上肯把令郎就贅,財禮不要說起,還有禮物送來,盤攪令郎過去。」湯家父母聽得這話,喜歡不殺道:「如此,聽憑馮親家那邊擇個日子便了。」媒人回覆馮老,遂揀定九月十五日成親。這卻是六月裡的說話。不期到得七月間,馮老時疫起來,不多幾日走動了。至閉靈之後,外人見馮家有家事有妝奩,紛紛央媒人去說親。其家因為馮老在日,許了湯小春,不好更改,只是不肯應承。湯家見馮老死了,想來貧富不對,又不曾下得聘禮,料來必有變更,一逕也不提起。又過了幾個月。淑娘有人叔子,叫道馮奇,見姪女兒年紀大了。沒有親人倚靠,一力專主,將他嫁與南門頭一個秀才填房。那秀才,姓錢名岩,字觀民,年紀四十光景,卻是家中一貧如洗,日常靠著肚裡幾句文章,教書過日。   嫁去得三朝,錢岩閒問淑娘道:「娘子,你令尊在日,也是一個財主,怎的把你放到這樣年紀,才嫁出門?」淑娘見問這句,一時間翠蛾頻蹙,玉箸偷垂,一面點頭,一邊歎氣,卻不做聲。錢岩見他這個光景,不知為著何來,迎著笑臉,親親熱熱的叫他幾聲,道:「娘子,有什麼心曲話,難道告訴我不得麼?或者我為你分憂也好。」淑娘又歎口氣道:「我這句也不該對你說。就是對你說,也枉然了。說他則甚?」錢秀才聽了這一句話,一發摸腦袋不著,千娘子,萬娘子,越要他說了。淑娘道:「你道我有什麼心曲話?只因當初爹爹在日,原將我許東門湯小春,六月間揀定日子,在九月十五日成親,不料七月間爹爹病故。湯家因不曾下得聘禮,一逕不來提起。將一段姻緣,都付了東流之水。說將來不由人不添淒楚。」說罷,從新點點滴滴掉下淚來。你道這話雖是淑娘的好心腸,然只該放在心裡。一說出口,便是二心婦人。錢秀才還是直腸的人,若把那刁鑽的,便有許多疑心,許多不快活。錢秀才卻笑道:「這話原不須提了。總來該是夫妻,顛來倒去,自然湊著。不該是夫妻,便說合了,端只要分張。所謂夙世前緣,不由人計較的,哭他何用?」說之未已,馮家送三朝盒子來。淑娘拭了淚,把愁顏變做歡顏,立起身來,去打點盤盒,分派送人,當日無言。到了第五日,有一班同社朋友,及幾個相從的學生,拈了分子,整酒與錢秀才暖房。飲酒中間,眾朋友道:「錢兄,聞得尊嫂妝資甚厚,想是不下千金,老兄可謂一朝發跡矣。」錢秀才道:「光景自是有些,那裡得到千金。敝房又有些隱衷,不曾出手,未知的實幾何。可便言發跡?」眾朋友笑道:「頭婚女子,有甚隱衷?要不過為兄年貌不相當耳。『只怪奴家生太晚,不見盧郎年少時。』錢兄將何以答之?」錢秀才道:「倒不為此。」眾朋友道:「既不為此,卻又為著何來?五六日間,竟以隱衷相告,料非不可對人言者,兄何隱而不發乎?」錢秀才見眾人問不過,又取笑不了,只得把淑娘的話,一一對眾人說了。眾朋友覺得這話有些難說,大家都不做聲。內中有一個餘琳,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歲,日常做事,專一鬼頭關竅。他一邊聽錢岩說,一邊就在肚裡打算。這個卻是錢秀才太疏虞的所在。此話淑娘對錢秀才說,已覺得其心不在錢秀才身上;一說與眾人知道,豈不被人看破了,如何不引起人勾騙的心!這分明是錢秀才自己引狗入寨也。當日酒罷,各人散去。恰好過得十多日,是端陽節。餘琳曉得錢岩處館的東家必有節酒,故意午飯邊踱到錢家,悄悄的走將進去。探望一回,果然錢岩不在,才低聲問道:「可有人在麼?」淑娘在裡面,問說:「是那個?」餘琳道:「我是西門住的湯小春,要見錢先生說話。」淑娘聞說湯小春,兜底上心來,連忙丟開了手頭事,到中門首張張看:果然好個人品,年紀又不多。見此翩翩少俊,便覺錢岩年貌可厭矣。就道:「請官人坐一坐,看茶吃。」餘琳聽得這個風聲,可知前言不謬,便一屁服坐下了。淑娘只道果然是湯小春,他便一步走將出來,道:「官人,你可真個是湯小春麼?」餘琳假笑道:「湯小春有什麼大名頭,要冒認他不成?」淑娘道:「官人與東門馮家,曾有甚親麼?」餘琳假意道:「不要說起。當初那馮老在日,承他好意,要將女兒招贅我。不料揀得日子,馮老沒了。至今結親不成,空做一場話柄。」說罷歎了一口氣。淑娘道:「我便是馮淑娘,你正是我爹爹在日得意的女婿了。」便哭將起來道:「冤家,我爹爹在日,你為何不來完親?」餘琳道:「家事不從容,一時間通不出這塊銀子,故連聘都不曾下得。若下得聘,也不至有今日了。」淑娘道:「可怪我的叔叔,沒來頭做主,把我嫁這個老窮酸,耽誤我終身大事。」餘琳道:「錢先生雖然是個窮儒,後來定有發達日子,我們如何比得他。娘子既嫁了他,夫人奶奶在手裡的,比嫁我們田舍翁好萬倍哩,為何倒苦苦念著我?」淑娘道:「說那裡話!夫妻們要年貌相當,情意相得。我自爹爹許了你之後,念念在你。那裡曉得有此變報,埋沒我在這老窮酸手裡!」看官,你道這兩句話,便是看錢岩不中意的緣故,肯隨餘琳逃走的根由。」餘琳見說得入港,也假意掉下淚來道:「這樣說,多是我耽誤了你。但事已至此,說也沒用,徒增人悲傷。」立起身,便要走。淑娘一把拽住道:「我無日不想著你,今日才得與你相見,你忍得不顧我便去了?」徐琳又坐下,便扯淑娘坐在身邊道:「既承娘子這樣堅心,不忘記我。我如今有一計在此:不如約個日子,與你同走了罷。」淑娘道:「這個計策倒好,只是走向那裡安身?須得穩便的去處方好。」餘琳道:「出東門五十里,木家莊上,是我舅舅家裡,盡好住得,再沒有人尋得著的。」淑娘道:「事不宜遲,好歹今夜五更時候,你到後門來,咳嗽為號,一同挨出城去罷。」兩人計議已定,餘琳遂把淑娘摟了,親嘴一回,起身回去。淑娘錯認的是湯小春,自謂遂心願,連忙將妝奩細軟,收拾兩個大包。   一夜不睡,直等到三更光景。只聽得後門咳嗽響,只道是湯小春來了,輕輕焠起燈,開門出來,只見一人困倒在門邊。仔細一照,不是湯小春,卻是錢岩。你道他這時分,怎麼還在後門咳嗽?原來他在東家吃酒,原也有些酒量的,想因新婚,未免事體多些,不勝酒力,遂爛醉了。撞得回來,不省人事,倒在後門外,已是大半夜。若使不咳嗽睡到天亮,餘琳來時,倒也不敢做事,只索散了。只因咳嗽這聲,淑娘開門出來,見他還不曾醒,扶他進去睡了。不多一時,將近五更,後門頭又有咳嗽聲響。淑娘曉得今番的是那人。連忙攜了包裹,出來開門,果是餘琳。兩人快活得緊,也無話說,各人背了一個包,一道煙逕奔東門去了。有詩惜之曰:   舊日芳盟不敢忘,貞心日夜思歸湯。可憐輕逐奸人去,錯認陶潛作阮郎。   錢秀才睡到次日,雖然酒醒,還走不起牀,不住口討茶吃。叫了十多聲的娘子,卻不見娘子走來。只得跳起身,四下一看,妻子的影也沒有。再走到後門看時,見兩扇門大開在那裡,地下撇下一個油盞,才曉得是烏飛兔走了。連忙叫起東鄰西舍來。那些鄰舍們,聽得說錢秀才逃走了新娘子,卻說是異事,一齊來問緣故。錢岩道:「我昨日在東家,吃醉了回來,跌倒在後門頭,還是他開門來,扶我進去睡的。不知什麼時節走了。」內中一人道:「錢先生,你既倒在門外,曾敲門麼?」錢岩道:「不曾敲門。」那人道:「既然不曾敲門,大娘子如何使得知,出來開門?一定有約在前,故此當心,料來就是那時節走了。」又有一人道:「錢先生千不是,萬不是,是你不是。人家夫妻們做親,縱有天大的事,且要撇開在家,相伴個滿月。那裡像你不曾到三朝五日,就去教詩云,念子曰,把個新娘子丟在家裡,冷清清,獨自個如何挨得過,自然要逃走了。」錢岩一時沒了主意,問眾鄰舍道:「列位高鄰,你道這女人還有個來的日子麼?」眾人笑道:「讀書人說出來的,都是古板話。他若肯來,不如不去了。」錢秀才道:「借重那一位做個證見,等我趁早當官去告張狀子。」眾人也有說告一張狀的是;若不告,恐怕馮家倒有話說。也有說,秀才們不見了妻子,有何面目還好去告狀,只出張招子罷,也有說,出招子也不像樣,只好暗暗的訪個下落再處。錢秀才見眾人說話不一,回道:「據眾位意思,論將起來,還是出張招子為是。」登時寫張招子起來,竟不是如今的格式,卻是十多句話兒:錢岩自不小心,於今端陽之夜,有妻馮氏淑娘,二十一二年紀,不知何物奸人,輒敢恣行拐去。房奩不利分毫,首飾盡皆搬訖,爭奈孤孑寒儒。欲告官司無力。倘有四方君子,訪得行蹤去跡,情願謝銀若干,所貼招子是實。正寫得招子完,要尋個人往前後一貼,恰好間壁有個老嫗走將過來,道:「錢先生不要著忙,拐騙令正的人,老身倒也知些風聲在這裡。」錢秀才道:「媽媽既知風聲,委實是那一個?」老嫗道:「人是我不曾認得。只是昨日午間,老身在家裡解粽,聽得有個人來尋錢先生,說是什麼西門住的湯小春。你家大娘子見了他,告訴一通,哭一通,兩個說了半日。方才回去。多分是此人拐了去哩!」錢秀才聽說,把手向桌上一拍,道:「是真的了!他原說父親在日,許嫁湯小春,至今念念想他。一定兩下裡原有往來,故此乘隙而去。待我到西門頭,訪個消息來,與眾位商議。」老嫗又吩咐道:「若是得見大娘子,千萬不要說老身說的,省得回來時怪我。」錢岩別了老嫗;一口氣走到西門,問著湯家。問左鄰右舍,逐細訪問,並沒一些影響。錢岩又問道:「怎樣一個是湯小春?」不曾問得住口,只見裡面踱出一個後生來。鄰舍道:「那個便是湯小春。」錢岩仔細看時,見那後生:   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雖不傅何郎膩粉,晰白不減陳平;未嘗學董子妖嬈,風流略同宋玉。戴一方時式中兒,前一片後一片,頗自逍遙;穿幾件稱身衣服,半若新半若舊,甚為濟楚。固難比膏粱子弟,氣象軒昂;亦不失文物家風,規模秀雅。無才折桂,何敢偷花。   錢岩暗想道,這樣個小伙子,看他走路怕響,難道有這副膽量?況且他若做了這事,未免得藏頭蓋臉、縮後遮前,有許多慌張情態。那得如此自在閒適?看來還不是他。自古道:「事寬則圓。」且回去訪個實落,再來和他說話。只得納了悶,走將回來。   恰好老嫗接著,問道:「打聽得有些消息麼?」錢岩搖頭道:「這事雖然有因,還有些不明白,兩邊鄰舍都回說不曉得。」老嫗道:「你該走到湯家去探個動靜。」錢岩道:「我正要走去,恰好那小春出門來,仔細看那人,不像做這樣事 的!」老嫗道:「你如今趁早去,說與馮家族長知道,省得明日費嘴。」錢岩道:「講得有理。」折轉身便走出門。正所謂「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馮奇又知道了,劈面走到。錢岩就把老嫗說的話,告訴一番。馮奇道:「妝奩可留得的些麼?」錢岩道:「一些也沒得留下。」馮奇道:「這樣光景,要曉得不是一時起見的了。如今不難據老嫗的口詞,做張狀子,當官告出湯小春,著落在他身上要人便了。」錢岩道:「秀才家的妻子,被人拐去,告下狀來,只怕倒被別人笑話。」馮奇道:「雖然不像體面,然也沒有個妻子被人拐去,竟置之不問的道理。還是告張狀的是。」錢岩依言,隨即做起狀子來,把馮奇做了干證。次早就向本縣告了。縣尊登時差人拘拿湯小春到案。小春父母並不知什麼緣故,只得邀了十牌鄰人等,同去見官。縣官問起前情,湯小春把馮老在日許婚事,一一說明;今日逃,卻不知情。縣官板了臉,說道:「從前既有此事,則今日拐帶是實。」竟把一個粉嫩的小後生,生生的扭做拐子,夾將起來,要在他身上還人。那些牌鄰們,都替他稱冤叫屈,縣官只是不理。他父母見兒子受這冤苦,管不得把天庭蓋磕碎,口口聲聲哀告道:「望老爺寬限幾日,尋出人來,就是天恩。」縣官聽了這句話,就把湯小春著落十牌鄰保起。正還要吩咐幾句,只見巡捕典史上堂參見。那典史行禮畢,便問道:「大爺這一起是什麼事的?」縣官道:「是拐騙人口的。」典史把湯小春看了一眼道:「還是這小伙子拐了什麼人,還是什麼人拐了這小伙子?」縣尊道:「這人名喚湯小春,年紀雖小,一付好大膽子。初五夜間,把錢生員的妻子拐了去,以致錢生員具詞在這裡,尚未審決。」典史低著頭,想了一想道:「大爺,這件事典史有些疑心,未必便是此人。」縣尊道:「貴衙莫不知些風聲麼?」典史道:「典史也不曾的知風聲。只是初六五更時,典史在城外巡捕回來,將入東門,見一男子同著一婦人,肩上各背一包裹,劈頭走出城來。其時典史把他兩個仔細看兩眼,他兩個覺得有些慌張,急急走了去。典史心下有些疑心。但見他人物斯文,不像個盜逃的,故不曾拿得。如今看來,那個一定是錢兄的令正了。但那同走的男子,與這廝面貌,大不相同。」縣官聽說,也自狐疑不決起來,暗想道:「這事倒是我認錯了?便回說道:「緝捕逃亡,原是貴行的事,而今便勞尊上心緝捕一緝捕,就可鬆了這個無辜的人。」典史滿口應承,當下作別出來。縣官遂把湯小春保在外邊,著令五日再比。眾人叩謝而出,不提。有詩贊典史曰:   曉角初吹匹馬來,匆匆猶解識奸回。片言辨破無辜獄,更獲逃人可當媒。   典史回到衙中,卻有些懊悔起來。在堂尊面前,應便應承了,一時間那裡去緝得著人?正在那裡思想一個方法,只見堂上有人走來說道:「大爺在後堂接四爺說話。」典史暗自道,剛剛吩咐得出,難道就要進去回話?連忙穿帶起來,走到後堂相見。縣尊道:「我衙裡有個朋友,精於《易》數。適才進去,把那樁事央他?看一數。他說,走夫人口,不出東南上五十里近木的所在。有一門子說道:「離東門五十里有一個木家莊,莫不他兩個藏在那裡?敢勞貴衙火速一行。今日出去,明日轉來,便好歸結這一樁事。」典史領了堂尊之命,換了便服,帶一班緝捕人役,扳鞍上馬,出了東門。不多時,將近木家莊。那些耕田的農夫,有幾個認得是典史老爺的,連忙丟了鋤頭鐵耙,近前磕頭,問道:「老爺今日何事下鄉?」典史道:「我奉堂上明文,到木家莊來拿一起人犯。工夫各自忙,此時正是耕種的時節,不要妨你們的農業,各自去罷。」內中有兩個是木家莊上的人,便問道:「不知老爺到本家莊上捉那個?」典史道:「要捉一起盜逃的。」那兩人道:「莫非是木莊的外甥餘大郎麼?」典史道:「正是餘大。他初六日帶一婦人同來的。」兩個回答不及道:「果有一個婦人同來,不多年紀,都在莊上。」典史就著他兩個指引到木家莊。莊上人見典史親來捉獲,不知一件什麼天大的事,生怕惹火燒身,連忙把餘琳並馮氏都送將出來。此時天色已晚,典史把兩人著莊上人收管,便借莊上歇了一夜。莊人殺雞宰羊,盛設款待,自不必說。次早,著人役帶了回來,送到堂上。知縣見典史拿了人來,老大歡喜。   登時出堂,叫原差喚錢生員、湯小春一干人聽審。知縣先將餘琳帶起了,叫錢岩上去,問道:「這可是你的妻子麼?」錢岩道:「正是生員的妻子。既獲著了妻子,那拐去的人,老父母也曾獲得來麼?」縣尊道:「也獲在這裡了。」錢岩道:「求老父母把生員見一見,看是怎樣一個人。」縣尊教帶餘琳過來。錢岩見是餘琳,頓足捶胸,口中亂叫道:「原來倒是你!原來倒是你!」餘琳自揣理虧,低著頭不敢做聲。縣尊道:「這廝可與你有什麼相熟?」錢岩道:「老父母不要說起。這餘琳元是生員同社朋友。生員娶妻得五六日,承眾朋友們整酒來賀喜。生員那時,那裡提防這衣冠禽獸在座。飲酒中間,偶然談起妻子婚姻一事,不知這廝怎地就把妻子拐了去。」縣尊一面嘻嘻的笑,一面叫餘琳問道:「朋友家你也不該做這樣事。且問你,你將何說話,哄騙得馮氏動?那馮氏為何一面不識,就肯跟你逃走?從實講來便罷,若是支吾遮飾,先取夾棍夾了再說。」餘琳道:「小的因錢生說他妻子,原議與湯小春為妻,雖未成親,於心終不忘。小的於端陽日,有心走到錢生家去。不料馮氏出來問起,小的遂托說是湯小春。馮氏就認真了,欲遂前盟,甘同逃去。一時即起短見,約定於是夜五更同走。」說話未了,湯小春跪在旁邊,把餘琳大頭亂撞道:「是你托我的名拐了他去,到連累我在這裡吃敲吃打!」縣尊道:「不要啰唣,少不得與你報冤。」錢岩道:「老父母,這也怪不得湯小春,就是生員心下也過意不去。」縣尊問馮氏道:「你怎麼一時間聽他奸謀,遂隨他逃走?」淑娘忍著羞,含著淚,把父親在生時,曾許湯小春入贅一節,細細說了。縣尊對錢岩道:「錢生上來。據馮氏口詞,莫非是你當初強娶他的麼?」錢岩道:「生員家徒四壁,又沒錢,又沒勢,如何敢行強娶。是他叔子馮奇作主,情願嫁與生員填房的。如今也不要說是妻子了,這馮氏一心欲歸湯小春,生員留他在家,日後終有他變。不若老父母作主,將馮氏與了湯小春,以完他兩人舊議。」縣尊笑道:「雖是這樣講,只怕你口然心不然麼。」錢岩道:「生員雖是個窮秀才,卻也有些氣節。一言已決,再無變移。況且妻子既已失身,於理亦難再合。」縣尊道:「這也說得是。但是人既歸湯,財禮自宜還你。當著湯小春處還財禮,然後領回成親。」錢岩道:「生員當初?娶馮氏時,原不曾有什麼財禮。今日若教湯家處銀子還生員,是以妻子為利了。日後朋友們得知,只說生員窮極活賣妻子,反為不美。只求老父母當堂把馮氏著湯小春領回成親,於生員反有體面,又得乾淨。」縣尊道:「這樣事,甚是難得,足見兄之志節。餘琳奸騙良婦,律有明條,決難饒恕。」喝令左右把餘琳拿下,打了三十大板,發配嶺南驛,擺站三年。馮氏許令湯小春領回,配為夫婦。兩個叩謝了。出得大門,就叫了乘小轎,抬了馮氏回去。錢秀才竟自回去了。過了兩三日,錢岩又去稟縣尊道:「馮氏妝奩甚厚,都帶到木家莊。雖屬潛逃,然非贓物,理合歸之馮氏。乞著差人到彼取回,給還原主。」縣尊准了呈詞,著兩個公差取了轉來,已不上什之五六。此時縣尊卻重錢岩為人,吩咐書吏,叫官媒替他尋一頭好親事。又作成他說了幾件公事,倒也賺得百十兩銀子。錢岩比前氣色便不同了。又過幾日,湯小春青衣小帽,來謝縣尊。縣尊道:「不要謝我。前日不虧捕衙看見,險些你身上要人,那得出頭日子?今日還該去謝捕衙。」湯小春連聲應諾,轉身就來叩謝典史。典史笑道:「這件冤枉,日前若非學生目擊其事,可不把兄問枉了?兄回去,帶要著實叩謝那錢朋友。那個的老婆肯輕輕的送與別人?這是世上少有的。便是那餘琳,雖然帶累兄受些刑罰,若不是他拐了出來,如何得與兄完聚?這亦罪之魁、功之首也。還有一說,學生巡了一夜,不是獲盜,只當得與兄做了一頭媒,卻是做親酒不曾吃得。學生改日還要奉賀,索喜酒吃。」湯小春已自歡喜,連忙道:「尚容,尚容。」深深唱兩個喏,別了回家,豫備了兩個尺頭、四兩銀子,送與典史。典史和顏收下,這也是禮之當然,受之非過。有詩為證:   捕盜從來分盜贓,此番辨枉最為良。況兼撮合婚姻約,四海朱提那足償。   後來,聞說馮淑娘與湯小春齊頭做得二十年夫妻,兩人甚是相得,又生幾個男女。只是輕意信人哄騙,失了身,又出了丑,雖說是不負前盟,也當不得個純心淑女。況又有「嫁個窮酸,誤我終身」之說。若使錢秀才少年豪富,卻便不念湯小春了。錢秀才亦失於檢點,輕意對人說出妻子隱事,便構這場辱沒。幸得還是硬氣,不收逃妻,不要財禮,得蒙縣尊看取,不至挫了銳氣。且掙些家事,不至落魄,這還是好心好報。若餘琳衣冠禽獸,固是可恨,倘淑娘無此段情悰,錢生不漏這番說話,沒有破綻,他如何鑽得進來?夫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錢生之謂歟?武則天曰:「卿後請客,亦須擇人。」看官們看至此,不可不慎言語、擇交遊也。當時有詩嘲之曰:   淑娘眷戀舊姻緣,一月之間三易天。錢子新婚如夜合,餘琳發配當媒錢。   托李誇張難失行,從奸弄正亦非賢。可憐破罐歸原主,縱是風流也赧然。 第四回 秉松筠烈女流芳 圖麗質癡兒受禍 威富等鴻毛,盟言不受撓。   守貞持月籍,犯難固冰操。   女士在巾幗,狂夫羞節旄。   烏頭悲未表,我特倩霜毫。   孔融藏匿張儉,事發,弟兄母子爭死。一家義俠,奕世美譚。後來竟有貪權畏勢,不識綱常節義,父子不同心,兄弟不同志。況在賈豎之中,巾幗之流,凜凜節概,出於一門,雖事遏於權力,泯泯不聞,我正不欲其泯泯也。嘗紀聞見的事:一女子夫死不嫁,常圖亡夫之像,置之枕旁,日夕觀玩。便有人看破,道此非戀夫,戀其容貌,有容貌出他上的,畢竟移得他的心。因看自己所狎的一個龍陽,容貌勝似其夫,因畫成圖,遣一個老媼與他。果然,此婦挈資改適,龍陽艤舟相待,凡三宿,則原娶人出矣,固一虯髯中年人。時龍陽避席此婦竟歸此人。會前夫家訟其竊資誘姦,此人亟以此女歸一貴人,以息其訟,則已歷四夫矣。此不足言。吳江一婦,富而寡。族叔利其財,賺嫁一豪。婦脫身訴縣,縣不為直,至自剄直指前。楚中一婦能文,曾為夫代作社藝。同社一貴公子知之,因鴆其夫,復為治喪,極其豐厚,婦人還不覺。及至百計欲婦為妾,劫之以勢,婦乃覺夫死可疑因曰:「吾以才色殺夫,更事夫之仇乎!」因自殺。此兩婦足稱烈矣。浙中卻出一女子,守未嫁之盟,以死相殉,更令欽敬。這是:   一諾已定,何必以身。一死相殉,卓哉碩人。   此女姓程,家居衢州府開化縣郭外,原籍婺源。其父程翁,是個木商,常在衢、處等府彩判木植,商販浙西南直地方,因此住在開化。妻吳氏,也是新安巨族。生一子喚名程式。九月生此女,喚名菊英。程翁做人補實,與人說話,應允不移。如與人相約在已刻,決不到午刻,應人一百兩,決不九十九兩。且自道是個賈豎,不深於文墨,極愛文墨之士,家中喜積些書畫。兒女自小就請先生教學,故此菊英便也知書、識字、能寫。長大又教他挑描扣繡,女工針指。看將來不獨修盾皓齒,玉骨冰神,婷婷裊裊,態度悠揚,媛媛姝姝,性格溫雅,是個仕女班頭,只才藝也是姬人領袖。程翁夫婦常道:「我這女兒定不作俗子之妻。」   賦就凌霜質,嫣然發古香。只宜蘭作伍,枳棘怎相將。   先為程式娶了一個儒家之女,又要為女兒擇一儒家之男。   同里有一個張秀才,他兒子叫做張國珍,生得眉目疏秀,舉止端雅,極聰朋,卻又極肯讀書。只是家事極其清寒。程翁見了他人品,訪知他才學,要將女兒把他。倒是張秀才力辭,道:「如今人只圖娶妻攀附富家,希圖他些妝奩,平日照管。不知這女人,挾了他家豪富,便要凌鑠丈夫,傲慢公姑。況且不習勤苦,華於衣食。我要如他的意,力量不能,不如他的意,畢竟不安其室。不要攀高。」可是:   松柏姿凌雲,女蘿質苦短。引蔓自相依,所慮中途斷。   程翁道:「即他這一段議論,便是高品。我女向來知書達禮,斷不同他富家之女。不論財禮厚薄,定要與他。」正將行禮,卻遇青陽一個大戶,姓徐。家裡極富,真是田連阡陌,喜結交鄉宦,單生一子,教做徐登第。自恃是財主,獨養兒子,家中愛惜,雖請個先生,不敢教他讀一句書,寫一個字。到得十三四,一字不識。這邊鑽館,那邊薦館,作做一個大學生。今日做破承,明日做起講,擇日作文字,那一個字是他做的?先生只貪圖得個書帕,不顧後來。只僭半階的搖擺,是其所長而已。一開口,俗氣衝人。人會藏拙,他又不會藏拙。之乎也者,信口道出,人為他臉紅,他卻不紅。到得十五六,花街柳巷,酒館賭場,無處不到。一到考,家中為他尋分上,先生為他尋作頭。明使暗使,不知使去多少錢。及到不進,又大言的道:「老提學不識我新文字,貪提學取不著我真文才。」不肯改這張狂妄嘴。這人真是:   肚中黑漆漆,卻不是墨水。臉上花斑斑,卻不是文章。   嫖賭場中狀元,不通榜上案首。老徐又道:「我這樣一個好兒子,須要配一個極標緻極能乾的女人。」不拘遠近,訪人家好女,去求他。一訪,恰訪著程家女子。訪得他家請先生,請繡娘,不消得說,是會得書寫、針指的了。著人混著媒媽子,到人家相看,都道天姿國色。著人來說,程翁不肯。這老徐定要,道:「若肯,便以五百作聘,裝奩但憑。程翁道:「我不是賣女兒的。」又不應允。竟叫媒人去對張秀才說,行了些將就禮,預先定下。這乃:   凰則配鳳,蘭則友芷。嗤彼蒹葭,乃圖玉倚。   此時老徐連見程翁不允,倒動了氣,道:「我央個有勢力的去,怕他不依!」平日交結得一個老鄉紳,姓王,是個舉人知縣,卻曾在本省督撫那廂做過父母的,一向搭黰。這番因督撫,仍舊振刷起來。徐家特去請來起媒,用四表裡。銀台盞、十二兩折席。這王鄉宦不辭,盡皆收下。   擇了日,去見程翁。帶了斑斕烏紗、赭黃員領,張著把涼傘,來拜。程翁一見駭然。分賓主坐了,開口就說親事。程翁道:「小女已受張家聘了。」王鄉宦道:「豈有此理!若已受聘,怎徐宅又求學生來?這媒須是學生做。」程翁道:「實是受聘了,禮書現在。」叫拿出來看。王鄉宦看了道:「老翁仔麼這樣賤賣了?也算不得聘!學生包你五百兩,妝奩但憑。」程翁道:「婚姻論財,禽行之道。實是定了,語言難改。」王鄉宦道:「甚麼難改!窮秀才,老翁加上些還他,他巴不得。老翁再備些回徐宅的,還剩四百金。這是他求你的,便落些不妨。就是學生僥倖時,三個女兒,倒定出了八個,都是些姪男外甥,足數三百兩一個。我一家與他一虛套頭,不消一百餘金,消不盡平日利錢哩!老翁不要拘執。」程翁那裡肯聽,王鄉宦弄得索興而去。   空勞月下老,難得春冰泮。蹇修雖善合,無奈石轉難。   此時老徐父子正在家中,說王鄉宦這一去,不怕不成。只見門上報王老爺來。王鄉宦來到,也不張傘,也不著公服,走進來道:「老夫做了二十年舉人、二十年鄉官,分上也不知講了多少,不似這人執拗。」老徐道:「難道不聽?」王鄉宦道:「竟不聽!我想天下女子最多,怕沒好的?等我另尋罷。」說畢,起身就走。老徐父子死命扭住,道:「還求少坐。」王鄉宦道:「無功食祿。」坐定,王鄉宦指著徐登第道:「似令郎這樣一個偉材,便駙馬也選得過。恨學生沒第九個女兒。」老徐道:「愚父子窮蠢,見拒應得。只老大人金言,不該不聽。就是家下薄有體面。如今央老大人求一親事不得,被人恥笑。還要老大人張主一張主。」王鄉宦道:「學生也沒甚張主,只老翁出題目來,學生便做。」   紅顏每基禍,千古歎知之。只恐蛾眉美,釀來雀角悲。   老徐道:「我聞縣尊極服老大人。私求不得,官爭罷。」王鄉宦道:「難道告狀?」老徐說:「正是。學生告個程家賴婚,張家強聘。求老大人一講,聽官明斷。」王鄉宦道:「學生托著督撫見愛,小分上再不去講。這婚姻小節,老翁還另央人罷。」徐登第道:「爭氣不爭財。只要事成,便是百金,家父不出我出。」王鄉宦道:「破靴陣不要惹他,只告程家賴婚私聘罷。」果是徐家出了狀,王鄉宦一百兩銀子,包管到底,准了狀。先是兩上差人到程家,程翁不知是甚來由,說起是徐家告賴婚,可惱可笑。程翁只得置酒相待,差人講六十錢,不然還要令愛出官。程翁也沒法,前後手直打發到二十錢。這是:   雀角能穿屋,狐威慣攫金。禍來如有翼,安坐也相侵。   臨審,張秀才也央幾個朋友去說一番。縣官先聽了王鄉宦人情,道:「兄也是個不知情,我如今追財禮給兄罷。」張秀才再說:「徐家從不曾聘,強婚。」縣尊道:「那事兄莫管他,只不折兄罷。」審時,老徐不知那裡尋出一付衫襟來,道:「小人當日與程翁同為商,兩下俱妻子有孕,曾割衫襟為定。後邊小的生男,他生女,小人曾送金鐲一雙、珠結二枝、銀四十兩,謝允。後來他妻嫌小人家隔縣路遠,竟另聘張家。」叫程翁,程翁道:「小人雖為商,並不曾與徐某相見,如何有割襟之事?並不曾收他金鐲、珠結、銀兩。」知縣道:「天下豈有無影之詞,一至於此!」叫中證:是老徐買出來的光棍,道:「小人是牙行。十七年前,他兩人做木商,都在小人家安歇。不知他兩人吃酒後,割甚衫襟,立小人為媒。後邊送甚禮,小人聞得不見。以後有十年,不到小人家生理。三年前,徐某曾央小人見程某,要行大禮。程某道,路遠要贅。徐某獨子不肯,以致耽延。另受張秀才聘,小人不知道。」知縣指著程翁道:「這樣欺心奸狡!你賴婚重聘是實了。」程翁道:「小人從不曾到青陽生理,也不曾有這牙行,立他為媒。都是虛言買來光棍。」這光棍道:「我來說親時,你還留我吃酒。我說親,你說待與房下計議,一連走了幾次,怎說與我不相識?」這是:   造謊欲瞞天,誑以理所有。縱使蘇張才,應為緘其口。   知縣聽了大怒,要打要夾。竟差人押出,追還鄉家財禮,取領。令徐家行禮回話。出了衙門,走到程家,差人尋了張秀才來。張秀才怕累程家,倒也肯收。程翁道:「豈有此理!」不肯發出。及至徐家行禮,徐家送進,程翁甩出。混了日餘,沒個結局。徐家要稟官,差人急了,將程翁結扭道:「你這樣違拗官府,我拿你到官,打上幾十,這親事才得成。」拖來扭去。程翁一時氣激,痰塞倒在地下。裡邊妻子女媳,一齊出來,灌湯灌水。程翁剛掙得兩句道:「吾女不幸,為勢家逼脅。我死,吾兒死守吾言。我九泉瞑目。」言罷,痰又湧來,一時氣絕。   一諾死生持,相期共不移。視他反覆子,千古愧鬚眉。   此時合家大哭。縣差怕人命,一溜風走了。   程家將徐家財禮盤盒,盡行打碎拋出。叫張家乘喪未開,來娶親去。張秀才怕縣官怪,不敢來。程家自收拾殯殮,開喪不題。只是徐家道:「一不做,二不休。程翁死了,兒子嫩,我先告他賴婚。   他縱告人命,也是搪抵。」定要王鄉宦包到底,送銀十兩作盤費。王鄉宦認作外甥,在督撫告狀。督撫批:「賴婚抗官,殊藐法紀。速仰該縣嚴提究結,仍取成婚日期繳。」知縣先聽得王鄉宦上省,也就著急,及至見了憲批,忙差人將程式拿到。程式也就挺身出官。母親又吩咐道:「兒子改不得父親的口。」程式道:「父骨未寒,我怎忍違了父命?」其妻又來道:「這事斷要死爭,二三不得的。」   取義有同心,姻盟矢不侵。道言相砥礪,古道尚堪尋。   程式到官。知縣道:「上司限日與徐家成親,你不可違拗。」程式道:「父親實不曾許他,不曾收他財禮。」知縣道:「你也這樣胡說!放著富家不嫁,去嫁酸丁。天下有這樣癡人!便是我這個媒人,督撫這個主婚,也做得過了。你若再強,我解你到督撫,身家都齏粉了。」程式道:「死生有命,若是毀行滅節,這小人斷不做。就是老爺子民,正要正風俗,明紀綱,怎好叫人小做這樣事?」知縣聽了大惱:「這癡奴儕倒來說我!」將程式來打上三十板,鮮血交流。叫徐寡將財禮來當堂交收。程式大叫:「老爺!」要小人死就死,財禮是不收,妹子是斷不嫁他的!」知縣道:「有這樣強奴儕!」叫掌嘴,又打了四十個嘴巴。程式只是不眼。縣官想一想,我也癡了,督撫取成親日期,我只要他成親,管他收財禮不收財禮!將程式收了監。掣兩根籤,差了四個皂隸,要程氏立刻到官。   月老煩官長,冰人遣卒徒。借將一紙檄,用作取親符。   差人到家。吳孺人忙到女兒房中,道:「此事如何區處?你忘不得父親臨死的言語!」程氏道:「兒有處,母親忽憂。我不難一死以報二親,斷不失身於強暴之徒。」從容梳洗了,開箱取出些鮮衣服穿了。外邊這四個皂隸,叫嚷如雷,程氏只如不聞。將裡衣都縫了,外邊把帶拴束甚牢。母親道:「見官須青衫。」他罩了一件青衣,又在自己書桌上,研了墨,取一幅紙,寫了幾個字,收在袖中。到靈前哭別了父親靈柩。又拜母親,母親哭得不能言語。又向嫂嫂道:「累了哥哥,又累嫂嫂。妾不幸,不能終事嫂嫂,命也。《詩經》道:『豈不夙夜,畏行多露。』妾不忍偷一朝之生,貽千古之笑。家有老親,幸善視之。」嫂嫂也哭道:「婆婆的供奉在我,公公的遺言在你。」走到轎前,差人暗地喝采:果然好個女子!怪不得徐家要謀他。一路前簇後擁,奔向縣前來。   巧計窮驪穴,沉謀剝蚌胎。明光燭日步,奪取夜珠來。   這邊徐家知得拿出女子,料道知縣畢竟當堂發領做親。著人回家,整備筵席,邀請親鄰,僱倩鼓樂人夫。徐家郎洗頭刷面,裡外都換了鮮潔衣服,要做新郎。巴不得轎夫一口氣抬到縣前,縣官立刻送到家內。探頭望腦,惹了許多笑。時日正近午,天氣晴朗。程氏在轎內問一聲「到縣還有幾里」,轎夫大家笑道:「想等不得要到哩。」眾轎夫也信口嘲謔道:「我前日曾抬一新人,在轎裡哭,極哭得苦。我聽不過,我道:『姑娘,我送你轉去罷。』那新人卻住了哭,回我道:『我哭的自哭,你抬的自抬。』」說罷,後邊那轎夫又道:「我也曾抬一新人,正抬時,因是轎底年久壞了,一時落下,甚沒擺佈,有的道將索子絡,有的道叫鐵匠釘、木匠修,只怕誤了時辰。只見新人道:『不消。你們外邊抬,我在裡邊走罷。』」彼此嘲笑不休。那知:   雁不再配,鴇樂於淫。貞淫各別,莫燭其心。   正說間,忽然一陣風,吹得天日都暗,飛沙走石,對面不見。這些人只得停下轎子,在人家簷下避風,將有半個時辰。這想是:   雨落天流淚,雷鳴地舉哀。西方諸佛子,同送女如來。   徐家郎沒縫要張新人,還為他用錢,叫門上皂隸不要啰唣。縣前人如山似海,來看這節事。到得縣前,一個差人先跑去稟:「程菊英拿到。」這幾個來催女人出轎,再催不出來。差人嚷道:「老爺正在堂等,還這自在!」揭起簾來,卻吃了一驚。不知甚時,女人已縊死轎中了。顏色如生,咽喉氣絕。   誓言嚴不二,治命更諄諄。敢惜須臾死,偷身愧老親。   這差人又趕進去稟官道:「程菊英已到了。」官叫帶來,不要驚嚇他。   差人道:「死了。」官道:「胡說!到得決不死,死了如何到?還不說個明白!」差人道:「出門上轎時,活活的,叫他出轎時,已是死了。」縣官道:「想是嬌怯女子,你們驚壞了,快著人救,」差人道:「縊死已久,不能救活。」縣官頓足道:「是我沒擔扶,誤了這個女子。快於監中取出程式,叫他領屍收葬。」一面寫文書回覆督撫。程式出監,見了妹子屍首,撫膺大哭道:「好妹子,好妹子!似你這樣貞烈,我為你死也不枉了!」   節義重山丘,忘身忍事仇。   紛紛甘玉碎,裊裊愧花柔。   命逐懸絲斷,名因彩筆留。   娥江有聖女,應許步清幽。   縣前閒看的人,內中有幾個抱不平的,道:「徐家逼死烈女!」要尋他父子凌辱。連徐家人都躲得沒影。眾人發喊,縣官聽了,鼓也不打,竟退了堂。俗例,死在外邊的,叫「冷屍」,不抬歸家。程式道:「這是烈女,不辱吾門。」竟抬在家內。母親、嫂嫂都來抱著屍痛哭,為他解去帶子。身上穿的都是鮮潔衣服,況且小衣俱相連縫著,所以連衣服也不更換。在袖子內簡出他原寫的那幅紙,卻是:「屍歸張氏,以成父志。」   有夫猶未字,同穴竊心盟。為有嚴親志,兢兢矢必成。   程式即差人往報張家。張家父子,感他義氣,都來送殮。張國珍也伏棺痛哭,如喪妻一般,服了齊衰,在材前行夫妻禮。擇日舉殯,把棺材抬上張家祖墳。後來,張國珍進了學。人來說親,都不肯就。張秀才道:「我止你一子,如何執小諒,絕我宗祀?」勸諭年餘,止蓄一婢。年餘生有一子,便不同宿。一書室中,唯置烈女一神主相對。與程式如郎舅,往來不絕。就是後來中了舉,選官出仕,位到同知,究竟內無妾媵,外無孌童,道:「蓄婢,尊父命也;不娶,不欲沒程翁父子之義也。」但縣中人礙了縣令,只有私下弔輓詩文,不能為他立碑立匾。縣官礙了督撫,不敢申文請旌。且又因疑成病,悔此一節殺程家父子二人,常見一美女,項有線帶,站在面前,得了怔忡病,不一年告病回籍。督撫為軍需浪費,糾劾逮問。王鄉宦一釐不得,也受了許多唾罵。徐家以豪橫武斷,被訪問軍,家產俱破,其子流為乞丐。程烈女雖不能旌表,卻得屠赤水先生為他作傳,這便與天壤不朽。正是一字之褒,勝四字之匾了。他父親兄嫂。都一門節義,都得附見,堂堂照映千古。至於豪橫之徐氏,沒擔當奉承鄉紳上司、要做官的知縣,好說分上鄉官、信請托的督撫,如今安在哉!猶能笑冷人齒頰。這節事,若在沒見識的人,畢竟道:癡老子、癡女子,放著富家不嫁,反惹官非。徐家好財勢,官都使得動。秀才都對他不過。只到末局時,評量一評量,也自明白了。 第五回 矢熱血世勛報國 全孤祀烈婦捐軀 這雖天福忠貞,亦借人力。你看那孫氏,不是郜夫人恩誼預結於平日,忠義又感發於臨時,身為軍掠,子寄漁父,兩下各有所歸,這事可以丟手,如何復自軍中逃來,復從漁家盜子?何以扶浮木同沉,不肯放手?何以吃蓮子同餓,不肯獨生?蓋天道忠臣有後,人力舍死存孤,亦是花東丘恩誼有以致之。不然一個女流,不讀書,不見事,曉甚麼是名分,甚麼是節義,看得存孤這樣重,一身這樣輕?   恩深知命淺,誼重覺身輕。   不令存孤誼,公孫獨擅名。   這三節,也是明朝異事了。還有一個姓姚,是個世職。他始祖曾隨信國公取福建,取兩廣,歷有戰功,所以得這個興化衛指揮僉事。平日是個有些氣節,有些識見的,大凡世職中最多□人,拿定是個官,不肯讀書通文理,所以滿口鄙俗,舉止粗疏,為文官所輕。況這官又不壞,不習弓馬,不修職業,剝軍冒糧,考察時,不過捱兩板,革事不革職,仍舊有俸吃,所以容易怠情了去。他卻是個曾讀兩句,兼閒弓馬,留心職業的人。   丙夜簡龍韜,輕弓每落雕。雄心時擊楫,自許霍驃姚。   承平將官,高品學文人做作,談文作詩。他道這不是武夫勾當,不過讀些《武經》、《百將傳》,看些《通鑑》夠了,要賦詩退賊麼?下品只貪婪淫酗。他卻極愛恤軍士,少飲寡慾。娶一個武恭人,也是將官之女,卻性格溫善,做人和柔,待妯娌猶如姊妹,待奴僕猶如兒女。夫妻之間,真是魚水。十餘年來,兩邊沒一毫聲色相加。   喁喁笑語出窗紗,筆染春山初月斜。   調合求凰琴瑟協,如賓不啻漢梁家。   但兩個都年已三十餘了。姚指揮不是懼怕,也只是個相愛,再不把子嗣提起。倒是武恭人,要與他娶妾。姚指揮道:「這是甚麼時節,說個娶妾?如今人都道太平,那文官把我們武職輕渺,武職們也不知自愛,不知我管下有幾個軍,也不識得那一個是我的軍。少一個軍,我有一石糧,不去勾補。在的不肯操練,軍器硝黃,還要偷賣。說起勾補操練,遣我多事。又有那貪利不知害的縉紳富室,聽說這邊線綿紬綾,拿到日本,可有五分錢,磁器玩物書籍合子錢,就有這些光棍窮民求他發本,求他照管。他就聽了打船制貨,壓制防海官兵不許攔截。不知我去得,他來得,可不是把一條路逕開與夷人麼!一日就把我這邊船裝了倭人,突入內地,變起不測,如何防備?況且有了這條路,商船來往,就有那窮民姦宄思量打劫,這便是海賊了。海上便已多事,還又地方連年少熟,官府不時追比,民不聊生,是內變也不可保。若是內外勾引應合,這沿海腹裡,都不得寧戢,豈是我武官安枕之時?說甚娶妾!」   時事危厝火,智人憂寢薪。肯溺閨中樂,忘他海上塵。   武恭人道:「這果是國家大事,你一人憂他不來。只是你三十無子,終不然把你祖父傳來金帶,留與族人?」姚指揮道:「我你極是相愛,年尚少,安知無子?」若說娶妾,無論宜子與不宜子,未知性格何如。縱你素性慈和,知必不妒。倘那人不知安分,便已多事。且我與你,一夫一婦,無忌無猜,坦然何等快活。有了一個人,此疑獨厚,彼疑偏疏,著甚來由處兩疑之間?故不娶為是。」   獨則無兢,兩則生猜。白頭罷吟,庶絕怨媒。   武恭人道:「你自說你的話,我自做我的事罷。」他自吩咐媒人,到處尋妾。又想道,人情沒個不愛色的,若使容貌不勝我幾分,他必還戀著我,不肯向他,畢竟要個有顏色的。有了顏色,生性不純,他這疏爽的氣質,也必定不合,還得訪他生性才好。所以他尋得雖多,中意極少。就是自去看了相貌,又訪了他性,還又與他算命,去求籤,是宜子不宜子。故此耽延幾時,費了七八十兩銀子,為他尋得一個妾。   冶色同花豔,芳心擬柳柔。稚年方二八,態度足風流。   未曾進門時,武恭人已為他覓一個丫鬟,把他房中收拾得清潔。鋪陳什物,與自己無異。倒是姚指揮道:「不要太侈糜了,也要存個妻妾之分。」在親友中內眷,都道:「如今倒好了,好得到底才是。」又有的道:「會妒忌的,專會妝體面,使人信他好,毒在肚裡哩。」到將進門,他把錦衣繡妖、翠鋇金欽去包裹將來,似個天仙一般。姚指揮道:「太豔,是個尤物了。」卻已喜在肚裡。更喜這女子是個舊家。姓曹,叫瑞貞。年紀雖小,卻舉止端重,沒嘻嚯之態在。做人極靜穆,有溫和之性。事恭人極其小心,恭人極喜他。每晚姚指揮覺道有礙,不敢遽然到房裡,恭人都自張燈送他進房,似待孩子般。早間,叫人不要驚醒他睡頭。那曹瑞貞又甚守分,姚指揮在他房中歇一夜,定不叫他歇第二夜,要他在恭人房中。那武恭人有心,打聽曹瑞貞經次屆期,必定要推指揮,以便受胎。瑞貞稚氣,指揮武夫,到情癡處,也不免有些疏脫。恭人略不介意。家人媳婦丫鬟,有看冷破挑撥的,都付之一笑。   寸心渺江河,兩耳堅金石。巧言雖如簧,靜定則自失。   姚指揮的種子丸,曹瑞貞的調經丸,常與他吃的。卻也不半年,瑞貞已有孕了。恭人好生歡喜,預為他覓奶母,料理產事。到臨月,卻喜生得一個兒子。恭人道:「姚氏今日有後了!」姚指揮也不勝喜歡。   芳蘭夜入夢,生此寧馨兒。行見提戈印,輝煌謝氏芝。   恭人初生望滿月,滿月望百日,巴不得一口氣吹他大來。   不料海上果然多事。浙有汪直、徐海,閩有蕭顯,廣有曾一卿,或是通番牙行,或是截海大賊,或是嘯聚窮民,都各勾引倭夷,蹂躪中國。沿海雖有唬船、沙船,哨船,都經久不修,不堪風浪。信地雖有目兵、伍長、什長,十人九不在船。就是一個要地,先有衛所,所有千人,加二十個總旗,一百個小旗,十個百戶,一個正千戶,一個副千戶,一個鎮撫,不為不多。平日各人占役買閒冒糧,沒有一半在伍,又都老弱不知戰,也不能戰的。一衛統五所,上邊一個指揮使,兩個同知,四個金事,一個鎮撫。有一個官是一個蠹國剝軍的,都無濟於事。道是軍弱,養了軍又增餉養兵,又沒總哨備倭。把總、游擊、參將,也不能彼善於此。船中相遇,也有銃炮、火磚,見賊船影就放。及至船到,火器箭已完,他的火器在,反得以燒我船。岸上防守,山上或岸上吶喊站立。及見賊一到岸,一個上岸,各兵就跑,將官也制不定。所以倭子、海賊,先在沿岸殺掠,漸漸看見官兵伎倆,也無所忌憚,直入內地,竟至興化。   世界承平日,人無戰守心。長驅從寇盜,空自侈如林。   姚指揮在家,見外邊兵戈日起,常時對妻道:「姚氏幸有後人了。只我一腔熱血,灑於何地?」到倭寇來,府縣官慌張,與衛官僉點軍民,分城防守,出文書求救。其時請得一個總兵,姓劉。帶領三千步兵,離城十五里駐紮。也只期把個「救兵到」三個字恐嚇倭人,使他別去。這倭全不介意,仍在城外擄掠。拿著男子引路,女人姦淫,小孩子搠在槍上,看他哭掙命為樂。   劫火遍村落,血流成污池。野哭無全家,民牧亦何為。   劉總兵也是個名將,但曉得倭人善戰,善伏兵,所以不敢輕進挫銳。又在野外,怕倭人劫營;餉靠城中給,怕倭人截運。發一角文書,期會以煙火為號,移兵進城,城中開門接應。差下五個健兵,藏在身邊,至城投下。不料將到城,遇了倭子,寡不敵眾,被他拿去。到營中搜出文書,問了備細,把五個殺了。那倭酋便計議賺城。在中國人向來倭營效力的,又能幹有膽會說的,選了五個,叫穿了五人號衣,頂了姓名,齎了文書,故意慌慌張張,趕到城下叫喊。先弔上文書看了,後把人弔上。各官看了文書,見說總兵進城協守,無不歡喜。   孤城懼不支,弔伐有王師。禾渴方將槁,彌空雲雨垂。   只有姚指揮道:「不可。齊總兵兵在城外,倭子要攻城,怕他從後掩擊;要去與劉總兵戰,怕城中發兵救援,腹背受敵。今日是個相倚之勢。若一移兵,賊無所忌。今日進城,明日就圍城,是個引賊入來。這斷不可。」武官言語,文官不大作的;就是武官中,見個會說話的,也怪他相形忌的。就有人道:「城中單弱,正要兵來。若拒他不容,設或城中有些差池,他便有詞。又或糧運阻絕,誰任其咎?還放他來守城,擔子同擔一擔。」   兵士貴犄角,唇齒不容寒。共向孤城守,蒼鷹折羽翰。   姚指揮又道:「客兵強,主兵弱,強賓壓主,日久恐至坐吃山空。」眾官又道:「只要他協守得住,便吃些,便騷擾些,也罷。」與了回文,只待城外煙火發,城上也舉煙,相應開門。此時姚指揮,也只說個進城不宜,不料到有賺城之事。到了次日晚,劉總兵處不見人回,不敢輕動。倭營中早計議:先把些中國人充官兵在先,倭兵大隊在後,積些草,放上一把火。城中見了,也是一把火。兵到開門,進得二三百,一聲海螺響,只見前隊官兵,拔刀把守兵砍殺,倭兵已到了。   袖中出蜂蠆,見者無不驚。何須杵血流,唾手頹名城。   城中鼎沸,道劉兵就是倭兵,已進城了。姚指揮在城樓上,也不及披甲,叫:「軍士快些隨我拒敵!」軍士已各跑下顧家。姚指揮拔刀當先,兩個家丁後擁。其餘相隨的,也不多幾個。沿路大呼:「軍民齊心殺賊!」望火光迎來,正遇倭兵。挺身砍撲,也砍倒一兩個。後兵不繼,竟為倭子所殺。   怒氣死猶厲,身孤力戰難。橫屍報明聖,熱血共心丹。   武巷人在家,聽得倭子進城,尚在將信未信,只見一個家人跑來道:「倭子進城,老爺挺身去廝殺了。」恭人道:「此去必死了。他是命官,我是命婦,與他同死。」倒是曹瑞貞道:「老爺此去必然盡忠,但奶奶今日還以存祀為主。」這句倒把恭人點醒了。恭人道「是,是」,連忙收拾些銀兩金珠,換了些舊布衣。瑞貞自抱兒子。家中家人,都在城上,兩個隨指揮廝殺。來報信的,恭人叫探指揮信,又去了。只與得幾個家人媳婦丫鬟,隨人捱出城。兩個丫鬟已不見了。擠得出城,行不上二三里,就是同逃的難民。有窮的沒有甚東西的,故意喊一聲「倭子來了」,一陣跑,一陣搶,把個奶子與個家人媳婦背的衣包搶去。家人媳婦也混失了。   亂離起姦宄,流劫遍道途。僅免一身死,遑復顧金珠。   曹瑞貞鞋弓襪小行步不前,況又抱著兒子,越走不上。這時候那裡去作嬌,叫轎叫生口?恭人只得自與奶子,攙著他走。不一里,當先又來了一陣倭子,把人亂趕,卻不殺人,不擄婦女,只搶包裹。乃是地方無賴假裝了搶劫人行李,故此不擄人,不殺人。不知道,那個不逃不躲?武恭人帶來行李,這番搶盡。人已趕盡,只留個瑞貞與孩子三個了。武恭人道:「這個光景,前路怎生去得?不如只在城中尋個自盡,與老爺同死倒好。」瑞貞道:「奶奶,婢子也非貪生。但這點是老爺骨血,姚氏絕續所係。奶奶平日愛惜婢子,也為這點骨血。到如今若老爺死節,這小兒關係越重了。奶奶、婢子若死,此骨血托之何人?勉強偷生,只為活得一時,還可管他一時,總為存孤。」不謂裙釵女,能存程杵心。嚶嚶淒語處,清淚幾沾襟。兩個又捱著走。不多路,只聽一聲喊,趕出幾個人來,卻是官兵攔住去路。見他兩人行李雖無,卻有顏色,道:「不要別處去了,前面有倭子,有賊,到我們營中去快活去罷!」把他兩個推著叫走。曹瑞貞道:「你們是官兵,怎敢如此無狀!這是姚爺奶奶。」官兵道:「甚麼姚爺奶奶!我們陪睡的,那一夜不是奶奶小姐,營中盡多,不作。肯走便走,不肯走拴了走。再無禮,刀在這裡,不學砍你這一個人。」便拔出刀來。武恭人道:「你砍!我朝廷命婦,在城中已拼死了。」官兵叫且拴起來。只見曹瑞貞從從容容的道:「你們不消性急得,這位是位夫人,他斷不失身的。不若你放他去,我隨你去。」眾兵道:「怕他甚夫人,偏要拿他去。」一個道:「只怕他隨我們去快活得緊,趕他回不回哩。」又一個道:「這個兒年紀小,人兒好,說話也軟款,等他隨我們罷。要那老貨做甚麼!」   軍中無阿蒙,紀律渺如風。戰怯惟工掠,糾糾虎豹雄。   只見這些軍士,把武恭人推上幾推道:「去,去!饒你這老貨!」那曹瑞貞道:「我還要與奶奶說幾句話。」向前把這懷中孩子,遞與恭人道:「這骨血交與奶奶了。奶奶快去,我斷不辱身負老爺,負奶奶。」就在地下,把恭人拜上一拜,又道:「奶奶快去,同死無益。小子無人看管。」恭人早已知他意了,兩下各灑了幾點眼淚,恭人一步一回顧的去了。   此別豈生離,還恐成死訣。灑淚著草間,點點盡為血。   瑞貞故意坐下道:「倦了,少坐一坐。」眾兵士見他年少標緻,也愛惜他,任他少歇,不遽催促。坐了老大一會,恭人約莫走也有三五里遠,且不知往那一路去,不可追趕了。兵士立的立,坐的坐,也久了。有一人道「去罷」,來催瑞貞。瑞貞道:「去那裡去?」眾兵道:「隨我們營裡去。」瑞貞道:「我不去了,死只死在這裡。」眾人道:「你說的,放他去,你跟我們。仔麼變卦,性命不是當耍的!」瑞貞道:「你道我戀性命麼?我只不欲三個同死。如今我死甘心的了。」一個向前道:「不要胡說,快走!」那瑞貞倒剔雙眉,豎著眼道:「朝廷養你,要為朝廷守城池,救百姓。如今城池已失,不能救護,反在此擄掠百姓,王法何在?我今日有死,斷不從你!」眾人做好做歹的道:「這等道學話,沒人聽你。去是決要去的。」便來推扯。那瑞貞拼定一死,也就出口道:「奴賊!焉有命官之妾,隨你奴賊走麼!」   殉節乃吾分,狂夫毋妄圖。拚此血一腔,化碧濺長途。   這乾兵,戀著他的色,只要迫脅他,從沒個殺他之意,卻當不得他千賊萬賊,罵得不堪。放了他去,小的不得,連老的不得,空混了半日。一個陡起凶心,劈頭上一刀,可憐瑞貞竟罵賊而死。   玉骨不受涴,寧向秦柱碎。身碎名則完,千秋有餘美。   武恭人自己抱了孩子,不知往那廂走,只得向人問路,尋個沒倭子沒兵處去。又怕人胡哄他,道老人家還老實,公公、婆婆也不知陪了多少口。孩子未曾週歲,失乳,哇哇的哭。拿出身邊金珠,向人家老嫗,或是小孩子,換些飯,自嚼了喂他。還藏些救他路上饑。在路紛紛的聽得人說個不知兵不知倭子,殺了一個女人,極標緻,小腳,上穿甚麼,下穿甚麼。恭人曉得是瑞貞了。滿眼垂淚道:「罷!你真不負我夫婦。你倒了了,只是你舍了救我,卻把這孩子丟在我身上,叫我死不得怎好!也說不得,瑞貞道的活一時,管你一時。」抱不得許多,把來拴在背上行走,沒個行李,背了個孩子,似花子光景。所以路上沒個人看想他。   襤褸同行乞,嗟嗟失路人。風霜枯綠鬢,無復舊精神。   東撞西撞,混了幾日,天不絕人,忽然撞到一個村裡。只見竹屋中一個婦人,恰似他家人姚鯨妻子。待去認時,那婦人已趕出來道:「這不是我奶奶麼!」兩下相對痛哭。   貧賤一身輕,安往不貧賤。富貴今何如,相看淚如線。   姚鯨婦人道:「且喜奶奶與公子平安,老爺委是戰死了。」武恭人卻又哭丈夫起來。恭人知指揮拒戰,雖料他必死,還在疑信之間。這信卻是真了,那得不哭。因問這信從何得來。道:「姚鯨家來時,奶奶叫探老爺消息,去時老爺已死。姚鯢、姚豹因救老爺也重傷身死。他回覆奶奶時,奶奶已出門了。沿途趕來,恰遇著我。教我暫到娘家、他自來尋奶奶,要收葬老爺去了。」又問:「小主人在,小主母何在?」道:「路上遭兵劫掠,要拿我們營中,我誓死不從。他見勢不好,把兒子交與我,自願隨去饒我,我因得放。後聞得一個婦人罵賊被殺,年貌衣服,像似他,大約是死了。」姚鯨媳婦接了小主,道:「還剩得這條金帶。」正說,一個女人出來,是姚鯨媳婦母親,邀了進去。   昔來處華屋,今日寄茅簷。惹起滄桑恨,愁眉蹙兩尖。   他家中無甚人,一個六七十老子,自別宅而居。姚恭人叫姚鯨妻挑些野菜,買壇村酒,祭奠指揮與曹瑞貞。且喜姚鯨妻雖在草莽,不失主僕之禮。又過了幾日,卻是姚鯨來,見了妻子道:「一路尋奶奶不著,倒見小奶奶屍首。說道是兵要擄他,不從,還罵他,被殺。我已與附近人,草草埋葬。城中倭子已退、老爺署縣官已經殯殮。正來此同你回城。聞得奶奶已在此間,小主也在,這還是姚門之幸。」   大樹將軍殞,猶看萌櫱生。宗祊喜有屬,天不負忠貞。   進門,叩了奶奶的頭。次早收拾回家。路經曹瑞貞墳,又痛哭一場,道他舍死全主,卻又捨身全節。到家且喜房屋倖存,傢伙十存一二。武恭人又在姚指揮殯所,哭了指揮。到家甚是淒楚不堪。   蛛網封簷四壁空,虛窗寂寂起悲風。   閒階盡日人蹤絕,風雨連朝生短蓬。   姚恭人當日逃難,匆匆的身邊藏帶數百金,金珠真寶。遇著兵時,只要擄他去,卻不曾搜他的,於路又不曾用得,帶回。殘破城市,誰人還要金寶?著姚鯨往別府縣,兑換得些銀兩,去將曹瑞貞另行棺殮。與姚指揮棺木,移到祖墳上一同合葬。又著姚鯨,將姚指揮拒戰死忠,姚貌、姚豹死主情由,並曹瑞貞死節情由,具呈府縣,要行轉申題請。凡一應孝子順孫,義夫節婦,用幾兩銀子,可以朦朧假得。獨有死忠死節,是假不得的,卻也是掩不得的。實實一個將官,死在戰場上。實實一個女人,殺死在路上。這是甚麼緣故?姚指揮是不消說得的了。曹瑞貞,縣官怕劉總兵體面上不好看,著裡遞做遇倭罵賊,不屈死節。道兵與倭原不差一線,累累結勘相同。撫按會題,下部議:姚指揮升指揮使,建祠春秋祭祀,還升蔭一級。曹瑞貞建坊旌表,贈孺人,從祭。奉聖旨俱允行。姚指揮子優給,武恭人還為他盡心撫惜,大來從師授學,到十六歲,起文入京,蔭指揮同知。把那武恭人為姚指揮畜妾,後來間關背負,這段光景,才結得。小指揮也問安侍膳,養志承歡,無所不至。武恭人壽至八十而終。   中心淡無營,猜忌了不擾。福壽具康寧,良為碩人報。   這節事,姚指揮事,足與花將軍比。若說他失城,花將軍也不曾守得太平。孫氏存孤的事,卻是武恭人做,艱苦不相上下,而不妒若恭人居勝。郜夫人事,是曹瑞貞做,其死同;瑞貞又多得一個委曲以全主母。這兩事,均是明朝之大奇也,俱足照耀為千古法程。若使恭人有猜忌心,畜妾不早,則姚氏嗣絕;若不能背負喂養於亂離之中,則姚氏嗣亦終絕。是恭人為尤足法。不妒一字,其造福為無窮已。 第六回 高才生做世失原形 義氣友念孤分半俸 《滿江紅》:   造物無憑,任東君倒橫直豎。便江花粲筆,李囊險句,不遇柳神將汁染,難期錦字機中注。縱一朝得意宴江頭,寧奇事。   那便可,輕肆志,做僚友,藐當世。看從來佻,榮華難據。況復一腔凌轢意,高天厚地無容處。至變成異類始灰心,向誰訴。   大凡人不可恃。有所恃,必敗於所恃。善泅者溺,善騎者墮,理所必然。是以恃勢者死於勢,恃力者死於力,恃謀者死於謀,恃詐者死於詐,恃才者死於才,恃智者死於智。勢力謀詐,自是罟獲陷阱,驅而納之,所不必言。至若才智者,人之寶也。上以治國家,平天下;下以致富厚,取功名。卻為何說他不可恃?孟夫子說得好:盆成括,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在下且把從來恃才做物者,說幾個看看。   唐時有杜舍人,弱冠登科,名振京邑。嘗游至一寺,禪僧擁褐獨坐,問杜姓氏,又問修何業。旁人以聯捷誇之。僧笑曰:「皆不知也。」杜歎訝,因題詩曰:   家在城南社曲旁,兩枝仙桂一時芳。禪憎都未知名姓,始覺空門意味長。   你道兄弟兩個中了進士,俗人何等趨奉,而不足以驚黃面瞿曇。此時自視,亦不見有甚榮耀,然亦不過是人不得知耳,未有譏消之者。又有鄭禮臣,初入翰院,矜誇不已。同席諸人,皆不能對,甚減歡笑。   有佐酒妓下一籌,指禮臣曰:「學士言語,無乃德色,然學士一時清貴,亦在人耳。至如李隙、劉承雍,亦嘗為之,豈能增其聲價耶?」諸人皆笑。禮臣因引滿自罰,更不復言。夫以學士之貴,至為妓女所面斥,受罰而不敢辭,可見傲之一字,用不著了。然猶止於譏消耳,未有所害於我。至如蕭穎士,恃才傲物,常自攜一壺,逐勝郊野,獨酌獨吟。會風雨暴至,有紫衣老人,領一小童,亦來避雨。穎士見其冗散,頗肆凌侮。少頃雨霧,車馬猝至。老人上馬,呵殿而去。問之左右,則王尚書也,明日具啟造門謝。王命引至廡下,坐責之曰:「子負文學,踞忽如此,止於一第乎!」穎士因不敢再赴詞科,遂終於揚州功曹。此卻以傲物之一字,有礙進取了。然猶不過是宦途淹蹇耳,未至於困頓死亡也。又如陳通方,少年登第。同年王播,年五十六。通方戲拊其背曰:「王老,王老,奉贈一第。」王頗恨之。通方值家艱歸,王累捷高科,已判監鐵。通方窮悴,求同年李虛中為之汲引。王不得已,署江西院官赴職,未及到任,又改浙東院。至半程,又改南陵院。往複數四,困躓日甚,退省其咎,謂所知曰:「吾偶戲謔,不知王公遽為深憾。」及王拜相,通方悵望而死。此直並身家性命,敗於傲中了。可見傲慢之人,無好收場。人人讀書,人人知道,而又多蹈之者,惟恃才智之過也。詩曰:   奇才雖是世間稀,賣弄矜誇便不奇。若使孔顏生此日,諸君面目亦難施。   卻還有一奇絕的事,出人意料之外者。有一人以恃才做物、憤世嫉俗,變為異類。既變異類,猶復人言,以自明其悔恨之意。待在下慢慢細述一番。唐明皇時,隴西人李微,是皇族之子。家於虢略。少年博學,詩詞書翰,無有不工。真是下筆乾言,倚馬可待。他卻恃才傲物,眼底無人。即他同時的才子,如李白、杜甫、高適、岑參之流,他也不肯遜讓一頭。便把那功名二字,拿在手裡,謂卿相可以立致,終日猖狂放恣。當時之人,也說他是個才子,不敢與他抗衡。他越發自尊自大起來。未弱冠時,便領了鄉薦,貢至京師。不意走了十科,不得一第。只因他恃才過甚,不肯俯就這科目的程式,又或躁率差誤,以此多不合式,常被剝放。但還有一件好,唐時卻是一年一試的,不比如今三年一試。故雖十科,亦不過遲得十餘年。李微一次不中,便罵一次試官,道他眼瞎,不識文字。又罵這些及第的道:「黃口孺子,腐爛頭巾,都中了去。我輩如此高才,淪落不偶,看他們有何面目見我!」便是那憤懑不平之氣,放誕無忌憚之言,心中口中,怨天尤人個不了。及至第十一舉,方才得一第,名次卻又不高。唐朝資格:凡進士及第的,前邊幾名,選七品京官。其餘高者縣令,次者縣丞,又次縣尉、丞尉之流。做得好,便取為尉史,甚至取為西台。不取的,再赴詞科。連試高等,便入為翰林台省。故此李微雖中進士,卻選得一尉,又調補河南商丘縣尉。自以皇族高才,屈跡下僚,與俗吏為伍,常鬱鬱不樂。益為倨傲,輕底狎侮,無所不至,僚伍皆不能堪。   一日,與同舍會飲,多吃了幾杯,便以酒發言道:「我皇家子,才高遷、固。君等雖喙長三尺,而手重五斤,是為何物,乃竟與我伍邪!」僚友皆側目惡之,不歡而散,然亦無如之何。及微任滿,當補選,以當事者惡其做放,不肯為之薦拔,不得即赴京調補,因此退而家居。益復傲慢,不與人通。時作詩賦,總只是牢騷不平,毫無屈原忠君愛國之憂,倒有楊惲誹謗不堪之意。把平日食牛扛鼎那些才氣,都變做了吞聲飲恨一副肚腸。時時思量那些目不識丁據有高位的,及那些當權用事不提挈他的,恨不得一口水都吞在肚裡。自有了這個意思,便種下後來變成異類的根子。詩曰:   畫馬猶應入馬胎,怨憤如何不作災。從來佛性只平等,便離六道坐蓮台。   李微家居歲餘,宦囊已空。迫於日用無資,只得思量出遊,打知交的抽豐。冀有所獲,半為妻子衣食,半為入京調補支費。打算已定,設處了些路費,整頓行李,別了妻子。帶了兩個僕者,一個叫做應榮,一個叫做宜祿,從虢略取道而南,至於湖廣地方。其時府縣長吏,雖不多幾個是他同年故舊,然他平日原有才名,人皆敬重的。況他又傲放猖狂,人又多怕他的。你道傲放猖狂,人如何倒怕他?大凡有才的人,出口成章,凡有所諷刺,或作賦,或作詩,或作傳,人便傳頌開來。若有不好事體,未免取諷當時,遺笑後世。是以人多怕他。古人有云:避才士之舌鋒,避文士之筆鋒。正為此等人說也。此時這些官長,人人開閣相延,宴游歡飲。有所請托,無不聽從。及將別時,又各各厚贈,以實其囊。微猶以為未足,又游到金陵地方。金陵是古帝玉之都,勝跡甚多。微便到處題詠,人人稱贊。彼處官長,相待之厚,亦與湖廣一般。將及一年,所得贈遺,竟有二三千金。微意稍快,謀將西歸虢略。一路行時,又想起做官時事,忽忽不樂。向來那些怨恨憤懑之意,又復形之言色。一日,到了汝墳地方,覺得身子困倦,叫僕人尋了下處,正欲安息幾日,慢慢再走。不意忽然的發狂起來,咆哮叫跳,如虎如狼。兩個僕人,竟不知是何緣故。上前又打,落後又打。去服事他,見了便腳踢口咬。不去服事他,卻又喊叫如雷。不拘門閂、扁擔、扒棍之類,拿著便打。打得兩僕,日裡不成日,夜裡不成夜。將近十餘日,狂跳更甚,披了頭髮,脫去衣服,絕沒一些體面,只要往街上走。兩僕那裡攔擋得住。突然一夜,把店門開了,直頭便跑。天色甚是黑暗,兩僕那有膽氣去趕他,只得聽他自去。次早起來,兩下找尋,並沒影跡。打聽往來的人,也並沒人看見。河邊井裡,都打撈一番,那裡有一些下落。只得在店中,呆呆的等了一個月日,杳無消息。兩人料來是死了,便黑心將起來,也不顧家主,也不顧主母在家,小主人又小,一逕把這些銀物、行李分做兩開,各自得了一半,一道煙桃之夭夭了。李微妻子坐在家中,望人人不到,望信信不來。其子才得十五六歲,要尋父親,又沒膽氣遠出。坐在家中,又無所依靠,真是苦不可言。   旅行唯恃僕相親,義僕從來有幾人?   背主挈資圖利己,不思虢略計程歸。   卻說李微自那夜走了出門,一逕走了二三十里路,到一山間,竟把兩手來據地而走。此時心中倒覺得有些明白,看見自家臂膊上生出毛來。卻走到個溪邊,照一照看,竟自變了斑毛老虎。試叫一聲,真是驚天動地。試打一跳,真是旋轉風生。自家又恨又羞,然已無可奈何,便自吞人吃獸。那時商於界上,相傳道:有只異虎食人。往來商旅,早暮俱不敢行;只於巳午未三時,結伴而過。   聞說牛哀曾化虎,豈知文士亦牛哀。   無緣得有從龍遇,且作山君泄憤懷。   從來兇惡之人,或有變為異類者。如郗皇后以妒忌而變蟒,新鄭婦以逆姑而變狗,某官以貪狠而變牛,封邵以暴虐嗜殺而變虎,理或宜然。至若李微文士耳,恣肆狂放,遂至於此,豈不哀哉!將及一年,陳郡人李嚴,以監察御史,奉詔使嶺南公幹,乘傳至商於界,暫宿驛中。以敕命有限期,不敢遲緩。次早凌晨,便要起身。其驛吏稟道:「界邊嶺上,有異虎暴而食人,將及一年。凡行旅往來,必待日高而後發。今天色尚早,恐行人尚稀,虎必出而噬人。請且暫停,待日高了,方可前進。」儼不信道:「如此大道,那得有虎,不過是盜賊嚇人,故意妄傳耳。」驛吏再三上稟,儼怒曰:「我天子使,前有導,後有衛,騎從之人,不下數百,山澤之獸,寧能為害耶!」遂立刻起身。驛吏不敢多言,聽之而已。及行未盡裡許,平途之中,林莽茂盛。果有一虎,斑而猛,從茂草中突然而出,適當儼之馬前。從人不及防備,紛紛奔竄,馬亦避易。儼正驚懼之極,無可為計,只見那虎把儼看下一眼,連忙轉身,依舊向草中躲了。儼方帶得馬住,只聽得虎作人言道:「異乎哉,幾傷我故人也!」儼聞得說,心下驚疑,道:「寧有人而變虎者?他道我是故人,卻不知他是誰何?」正躊躇間,虎又道:「李君,李君,子竟忘我耶?」儼聆其音,酷似李微。儼與微向來同登進士第,又是同姓,極相親厚,卻也別了幾年,不曾會面。忽聞其語,不勝驚異。若是李微,何以有此奇怪,但其聲酷似。乃問虎道:「子為誰?豈非故人隴西李微乎?」虎呼吟數聲,若嗟若泣,久乃答道:「我正是李微。別來許久,君猶知我聲音,君真不忘故人者矣。」儼乃下馬,問虎道:「君何為至此?記昔時,儼與君同場屋十餘年,情好甚篤,不啻同堂兄弟,嗣是得附驥尾,為同年友。不意吾先登仕路,奪走王事;君亦繼出佐郡,各為功名。天南地北,睽問笑言,歷時頗久。正不知君之蹤跡作何狀,今幸因出使得與君遇,而君匿身草中,不與相見,豈故人疇昔之意耶?」虎又吁嗟數聲,乃發言道:「吾已為異類,狀貌猙獰,使君見吾形,則且畏怖而惡之,惟恐其去之不速,其肯念疇昔之意耶?雖然,願君少留。吾有隱情衷曲,無可訴告,今幸遇故人,方欲盡布衷款。不識故人肯為我聽否?」儼曰:「我素以兄事故人,似不妨以形相見。今既不可,願展拜禮,後聽故人之囑。」乃向虎再拜。虎道:「我自與足下別久矣,音容曠阻,不知足下宦途何如,今又何往?適見君有二吏,驅而前,驛隸挈印囊以導,呵殿之人,前後簇擁,喧闐於途,聲勢赫奕。得無為御史而出使乎?不然,何騶從之伙且都也!」儼對虎道:「向時履歷,足下所知。近蒙聖恩超擢,得備位御史。今銜命奉使嶺南,故道經於此。」虎又若笑若悲道:「吾子以文學立身,位登朝序,可謂榮矣。況憲台清要,分糾百揆,聖明慎澤,尤異於人。復有皇華之命,以子高才,自能了此。心喜故人得此顯貴,但我不復為人,不得與君相見,徒增悲涕耳。」儼又道:「往年吾與執事,同年交契深密,異於他友。君竟不幸,化為異類。故人之分,豈以形骸為間,而必堅匿於草木中?」儼與虎絮絮叨叨,言之不已。隨從人役,都站在兩旁。初時驚懼,漸聞其言頗有文理,大家悉悉窣窣,以耳語耳,議論其怪。虎便對儼道:「故人詞意懇切,欲見吾形。吾亦為不妨一見。但君之吏役,在旁竊議。我露其形,必致驚惡。我既不得為人,而復為人所憎惡,又何苦乃爾。」伊又道:「君既不肯見形,然則請詳其變虎之事。」   虎又吁嗟悲泣說道:「言之不勝痛心,然亦不得不為敵人詳之。我因謝任家居,寥落無聊,因往吳楚之間,干謁當事,將週一歲,得饋贈二三千金,擬歸虢略,安頓妻孥,挈餘資往京補官。道次汝墳,忽得狂疾,顛呼喊叫,若不省人事者。忽一夜,聞戶外有人呼吾之名,我遂應聲而出。路甚黑暗,走了一程,至一山谷間,不覺以左右手攫地而步,殊覺快便,欣然自得。此時心愈狠,力愈倍,縱橫跳躑,無不如意。及視髀間,見斑毛種種若獸然,心甚驚異。意欲挺身以行,不可得矣。疾行至一溪邊,照影觀之,儼然猛虎,中心悲慟,幾不欲生。又思既已至此,無可如何,只得隱身草澤。腹中頗饑,然尚思不食生物,或可復形為人,遂忍饑不攫生物。既久,饑不可忍,乃取山中鹿豕獐兔以充食。又過幾時,諸獸畏為我食,皆遠避而去,無所復得,饑益甚。一日,有婦人從山下過,時正餒迫,意欲食之。又思彼人也,我不幸而為虎,奈何復食人以重其罪?讓彼已過。又思饑餓無所得食,此天賜也,失此不食,又不知何時得物,可充我腹。欲前欲卻,徘徊數回,不能自禁,遂取而食之,其味甘美殊甚,與諸鹿象又大不同。今其首飾猶在岩石之下,可取而證也。自是以後,便念念欲思食人。不論貴賤老少,徒行負擔,凡過我之前,力之所能及者,悉擒而嚼之,不盡不止。率以為常,不復有獲譴畏罪之念矣。非不念妻孥,思朋友,直以行負神明,一旦化為異物,有覥於人,故分不可見。嗟夫,我與君同年登第,交契素厚,相期白首登朝,後先焜耀。君今口銜王命,手執天憲,榮妻子,耀間裡;而我匿身林藪,永謝人世。躍而呼天,天不我憐。俯而泣地,地不我惜。身毀不用,是果命耶!未有天之付命於人,始人而終異獸者。罪孽深重,以至於此,夫復何道!」因呼吟嗟泣,悲不自勝,儼又問道:「君既為異類,則有咆哮而已,何尚能人言耶?」虎對道:「我形雖虎,心猶人也。往昔之事,念念不忘。自居此處,不知歲月,但見草木榮枯,亦時時泣下,沾草被木。恨無人可與言,亦不得與人言也。近日絕無過客,久饑難忍,忽見馳驅,故挺身而出,冀得一飽餐。不意唐突故人,慚惶無地。」嚴道:「君既久饑,我有餘馬一匹,留以為贈何如?」虎對道:「此又不可。食吾故人之後乘,何異傷吾故人乎?願無及此?」儼又道:「然則食籃中有羊肉十餘斤,以食君可乎?」虎若喜道:「此則受故人之貺矣。然吾方與故人道舊,何暇言食。若對故人而啖肉,有失應對,不亦無禮甚乎。君去,則留之以待吾食可山。」儼顧左右,命取羊肉。虎又止之,道:「且遲之,尚有言。我與君真忘形之友也,將有所托,不知故人肯諾之乎?」儼曰:「平昔故人,安所不可。但不知所事云何,請詳示之,當不負所托。」虎乃謝道:「君不許我,我何敢言。今既許我,豈我忘那。憶昔在汝墳逆旅之中,為發狂疾,痛答僮僕,不顧行裝。既而走人荒山,變為異類,不復叮入市井,亦已忘其來路。雖心尚明悟,而自揣如此面目,見人,則人皆慌避,何處可覓僮僕資囊。不意二奸僕,竟驅我乘馬衣囊,悉□□□。妻與子,尚在虢略,不見我歸,又不見僕歸。□□□懸想,豈知我變為異類乎!君如王事已畢,自南回京覆命,乞命僕齎書,訪吾妻子。但云我已死,無言我今日之事,以駭人聽聞,彰我之丑,是所望於故人者也。」儼拱手道:「謹奉教。」虎又道:「吾於宦時,與僚友不合,伉佷自高,頗無所得。任滿而歸,並無資業。有於尚稚,未能自立,謀生之計,不知若何。君位列台階,素尚信義,昔日之分,如同手足,今諒不以異類,變其初心。必望念我稚子孤弱無依,時賑其乏,無使殍死道途,是真莫大之恩也。」言已,又大悲泣,若人之號咷者然。隨從之人,聞其言泣,亦覺酸心墮淚。儼亦不禁嗚咽道:「儼與足下,誓同休戚,足下之子,猶吾子也。凡有所委,自當力副尊命,不敢有違,又何虞其不至哉。」虎又道:「既蒙季諾,吾無復掛念矣。然猶有所托,我有舊文數十篇,一生精力,畢萃與此,未及行世。雖有遺稿,妻愚子幼,當盡散落。君苟為我傳錄,誠不能列文人之戶閾,然亦貴傳與子孫,使知祖若父雖無顯仕,猶有文人也。」儼即呼隨行吏人,聽虎所言,命筆書之。近二十章,文理甚高遠。儼閱而歎之,至於再三,道:「君文誠高美矣。然許久時,何以猶不忘於心?」虎又道:「此吾生平來極得意之業也。在吳楚間,時時念想;即今在草莽間,亦時念想。又安可寢而不傳乎!」儼又問道:「君之所命,止於此歟,抑尚有所未盡也?」虎乃道:「吾欲為詩一篇贈君,以表吾外雖異,而中無所異,亦欲以道吾懷而抒吾憤也。」儼首肯道:「願聞尊教。」復命吏人,以筆授之。虎朗吟道:「   偶因狂病成殊類,災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誰可敵,當時聲跡共相高。   我為異物蓬萊下,君已乘軺氣勢豪。   此日溪山對明月,不成長嘯但成嗥。」   儼覽之大驚道:「君之才行,我知之久矣。今在異形之後,尚猶如此高邁!慧業文人,當生天上,今不生於天而淪於獸,當必有遺行,以至於此。君試思生平,得無有自恨乎?」虎歎道:「二儀造物,固無親疏厚薄之間。若其所遇之時,所惠之數,吾又不可得而知也。因君之言,提醒我心。若反求所自恨,則吾亦有之矣,吾猶記少時,於南陽郊外,與一孀婦通,情好殊密。後來往返頻數,形跡漸露,其家知之,嘗有害我心。我與彼婦,由是不得再合。吾憤恨之極,因乘風縱火,一家數人,盡焚殺之而去。始雖快之,後亦殊悔。生平之恨,此為甚耳。但以殺人之故,受此孽報,又復為虎食人,孽益日深,又不知報將何如也,可為拊心疾首、痛哭流涕者耳!」儼歎息道:「君之今日,大都以此。然君既知悔,當不以惡道終其身,可無過自悔傷也。」虎又嗟吁而言道:「已矣,無復望矣!然尚有一言相囑:君若使事已完,回京覆命,幸取道於他郡,無再過此途。吾今日尚悟,認得故人,然胸中不了之事,無所告訴之情,既得一泄於君前,則我之事畢矣。自此以往,無復人世之念矣。便恐迷卻本性,茫無知識。則君過此,吾既不省,將碎足下於齒牙之間,終成士林之笑。此吾之所切祝也。君從此去裡餘,有一小山,登其上,盡見此地,將令君見我焉。非欲矜勇,欲令君見我猛惡之狀,不復再過於此,則知吾待故人之至意也。」儼悉唯唯領諾。虎又道:「君還都,見吾友人妻子,無言今日之事,以彰我丑,則感庇深矣,是以不憚再三叮嚀。君奉命有期,吾恐久留使旆,稽滯王程,願與子訣。珍重故人,相見無期。」儼再拜上馬,回視草茅中,號咷悲泣,所不忍聞。儼亦向之大哭一場,然後策馬而行。不裡餘,果有一嶺。登其上,顧視嶺下,則虎自林中躍出咆哮,岩谷皆震。儼想其言之不誣,遂去抵嶺南,將所命公事一一料理。及事畢,亦幾半載。憶虎之言,不敢復由故道,乃求他道,紆其途而歸。亦不知虎之所終也。至京覆命一完,即遣人持虎所授之詩文,又自作書一封,及賻贈之禮,若李微真死者然,以訃於微子。月餘,微子自虢略至京,詣儼拜謝,求先人之柩,欲扶歸葬。儼無可為對,不得已將微往游吳楚,及回至汝墳變虎,相遇口授詩書、囑托妻子之事,自顛至未,一一告之。其子痛哭而返。儼念故交,且已受虎之托,遂以己俸均給其妻子,免饑凍焉。其子亦有文名。儼官至兵部侍郎。古今才士,不為少矣,而變虎者,曾未之聞,乃竟以傲放一念致之。世之非才士者,僥倖一第,便爾凌轢同儕,暴虐士庶,上藐千古,下輕來世;其又不知當變為何物耶!至於李儼,以異類之所托,而不負約言,分俸贍子,其視貧賤之交,漠不一顧,死亡之際,視若路人,其賢不肖又何如邪。在下懶作落場詩,聽唱《黃鶯兒》一隻:   摛藻薄卿雲,恃才高,每喪身。古來多少遭奇困,於菟快心。   蚡倫有文,現身說法殊堪信。再沉吟,若無誼友,妻子定飄零。 第七回 失燕翼作法於貪 墮箕裘不肖惟後 貪淫作法已先涼,燕翼何堪鮮義方。   狗狗貪名惟好逕,蠅蠅學諂只循牆。   從來悖入終須出,自古荒淫必惹亡。   道是像賢還得笑,羨他五桂日芬芳。   《左傳》云:「愛子教以義方,弗納於邪。」教子是第一件事,蓋子孫之賢否,不惟關自一生之休戚,還關祖宗之榮辱。這所係甚重,可以不用心教誨麼?俗語道:「愛在心裡,狠在面皮。」除了虎狼,那得無父子之情。但一味愛惜,與他吃,與他穿,養得肥頭胖臉,著錦穿綾,且是好看,卻是一個行屍坐肉。愚蠢受人輕玩,軟弱受人欺凌,已是為祖宗之玷。還有強暴的剛狠惹禍,狂蕩的放縱破家。只是為父母沒見識,沒教養。愚蠢的,不能開發他,使他明白;軟弱的,不能振作他,使他決斷;強暴的,不能裁抑他,使他寬和;狂蕩的,不能節制他,使他謹飭。這叫隨材器使,因病與藥,縱不能化庸碌為賢哲,還可進駑下為中材。但這教法,在古人有胎教。這理極是,卻難行,獨是父嚴母慈,還責在父親身上。   家有嚴君,斯多賢子。肯構肯堂,流譽奕世。   父之教子,有身教。身教是把身子作個榜樣,與兒子看。自己事父母孝,承顏養志,沒個不盡心竭力;待弟兄友,同心急難,沒個不篤愛致敬。夫妻和,相敬如賓,絕無反目;朋友信,切磋砥礪,久要不忘。至於一做臣子,便忘身殉國,不顧身家。至做人正直,卻不是傲狠;做人謙厚,卻不是卑諂;處家節儉,不是鄙嗇;處家備整,不是奢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也不為世所輕,也不為世所忌。子孫肯像賢者,做去自沒有過差。還有言教。言教是把言語去化誨他,指引他。道理不明白的,為他剖發;世故不通曉的,為他指點。有好事好人,教他學樣;有不好事不好人,叫他鑒戒。不憚再三,勤勤勉勵。   以身作典型,訓誨復不惜。賢愚轉移間,木借繩而直。   若是自己既不肯作好人,說好話。那子弟中,能不假教誨,蓋愆乾蠱的,有幾個來?這也只落得家破名滅,為人所笑。明時,中州有個縉紳,姓呂。自己是個孝廉,做人待勝我的極是小心,待以下的極其倨傲。要人錢不顧體面,到鑽營也肯用幾分,因兩句書,得一個舉人。做舉人便把書撇腦後,只是吃酒好色。人有好田地,百計圖謀他的來。人有好婦女,用心要令他到手。百姓怕他如蛇,連上官怕他如蠍。到四十餘歲,料道登不第來,就去謀選。還用了千金,討得一個儀真知縣。一到任,鄉紳舉監生員來見,滿面春風。送禮只回盤盒;征錢糧,兑頭火耗,准准只加一五。問詞訟,原被干證,個個一兩三。買食用,一兩也給三四錢,還要領他一載。給錢糧,十兩定除一二兩,何妨預借一年。拿著強盜,是他生意到了。今日扳一個,明日扳一個,得錢就鬆。遇訪土豪,是他詐錢樁兒,這邊拿一個,那邊拿一個,有物便歇。奉承鄉紳,聽他說人情,替他追債負,不顧百姓遭殃。搪抹生儒,要他頌德政,要他留朝覲,總只黎民出血。待衙官,非重禮不與差委,非重贖不與批詞,個個都為掙子。待吏胥,曾打合便多承行,善緝訪即多差使,人人盡是用神。上司貪的與錢,不貪的便尋分上。考語上常是以瑕作瑜,考察混得便朦朧,難混便極鑽營,每次捉生替死。   共歎天無眼,群驚地少皮。狼貪兼虎暴,全邑受災危。   至於考較生儒,是件正務。一等頭,鄉紳子弟;一等尾,自己錢神。這些吃葷飯送節禮的,布在又一等,把些孤寒有才的都剩下。到童生案首決進的,又得個名,決要三百。三十名內,可望府取,定要三十兩。稟進學,稟科舉,都是得錢。真是鄉紳口是心非,士民積怨深怒。八差地方,似這樣做官,是一日安不得身的。但奈他鑽刺不過,憑著這說不省道不省毒心,更有那打不怕罵下怕皮臉,三七分錢,三分結識人,七分收入己,上台禮儀不缺,京中書帕不少。混了五年,也在科道中,尋個送他千兩作靠山。又去吏部中用他幾百兩,尋頭分上,也得個部屬。   金多譽重,財旺升官。排門入闥,只是能鑽。   在部冷坐了幾時,用了個分上,謀得個九江抽分。關門上,已養了許多包攬的光棍。又有這些白役巡攔,已是夠了。他又差出家人緝訪長江大船,重載報稅,他都要起貨盤驗,刁難他,掯他倍稅,若到搜出夾帶,好歹十倍,還要問罪。把貨白送與他,還不夠。弄得大商個個稱冤,小賈人人叫屈。   牟利及錐刀,搜求不惜勞。誰憐負販者,辛苦涉驚濤。   長江風水大,他要留難詐錢。把這大船千百鍊住,阻在關口。每遇風狂,彼此相撞。曾一日淹住客船,忽然大風錨纜都管不住,至於相撞碎船,死者數百餘,只為他貪利詐錢。至於客商,不惟不能圖利,抑且身命不保,他也全不在心。但人部道他不禍於身,必禍於子孫。一年任滿,也得銀十餘萬。自倚著肯奉承人,有錢捨得錢,再捱兩年,可以捱個知府,是黃蓋了。不期公道難昧。離任時,也畢竟尋幾個游花百姓,脫靴挽留。那無辜受害的,自嫉之如仇。離任時,也畢竟尋幾個歪老秀才,立碑建祠。那高才受仰的,自恨之刺骨。鄉紳說分上,與他八刀,一時也像相厚。到後來事過人去,也就不肯奉承,以非作是。   彌縫有時露,穢跡無不彰。名實每相副,貪人譽怎長。   所以士紳把他穢狀,做笑柄,以資笑談;小民把他惡跡,編歌謠,彼此傳唱,不免傳入人耳朵裡。下次大計,他到八九日,也差人送禮與守巡撫按、本府刑廳,要他蓋護。只本縣下首知縣,恨他工食得頭除,預放兩年;錢糧要火耗,預征幾限。遠年已征未解,盡行抓去;各項預備無礙,盡行拿回。還又將庫中要解錢糧拿了,把些紙贖抵補,還補不來。竟是與他白做半年,還揩不夠,所以惱了。他送禮,也收他的,有書求照管,也應他。卻將他用事書吏,時時送訪,也揭出他平日贓私。臨大計也從公出個事實。升任的人,不在面前,終久情面少。他平日夾人、打人、監人,詐錢貪酷,是並行的。如今只用一個貪字,也是上台人情了。大察照例,也得個為民。   家資共山高,民怨似山積。一黜謝蒼生,猶恨不誅殛。   聞報時,恰又謀得個好差。也說沒我前任,不沒我見任。但這話是說得行不得的,只得收拾回家。可恨是帶不得這頂烏紗,穿不得這領圓領,稱京官、見上司、吃鄉飲,只好家中納悶。後房妾多,生下五個兒子,道是五鳳,大的叫做鳳咮,二的叫做鳳翼,三的叫做鳳趾,四的叫做鳳翎,五的叫做鳳毛。他又自己解嘲道:「我有這五個兒子,做烏龜忘八的也有,做官做吏的也有。我如今一人分與他二三萬兩,使他各人造所大房子,前園後池。我老人家帶了些歌童清客,五日一轉,輪流供給,儘可以樂餘生,做個陸賈了。」有那相愛的親友道:「你是該快樂的了。但這五個賢郎,該請名師良友,叫他潛心讀書,以取上第。」群妾們也有勸的。   堂上雖朱紫,膝前猶布衣。好因焚刺力,萬里試鵬飛。   他仰天大笑道:「讀甚麼書,讀甚麼書!只要有銀子,憑著我的銀子,三百兩就買個秀才,四百是個監生,三千是個舉人,一萬是個進士。如今那個考官,不賣秀才,不聽分上?監生是直頭輸錢的了,鄉試大主考要賣,房考用作內簾是巡按,這分上也要五百。定入內外簾是方伯,無恥的也索千金。明把賣舉人做公道事。到後邊外面流言得凶,御史將房官更調,他兩下又自行打換,再沒個不賣的,只要有錢。起初用了三千,又是一萬得了出身。拼得個軟膝蓋諂人跪人,裝了硬臉皮打人罵人,便就抓得錢來。上邊手鬆些,分些與上司,自然不管我。下邊手鬆些,留些與下役,自然尋來與我。   打開幸路,跳入名場。當今之時,只有孔方。   「到那時,一本十來倍利。拿到家中,買田置產畜妾,樂他半生,這便是肖子,讀甚麼書!若要靠這兩句書,這枝筆,包你老死頭白。你看從來有才的畢竟奇窮,清官定是無後。讀甚麼書,做甚清官!」家中還沽名,一個經學,一個鄉學。經學先生在館裡,學生在嫖場賭場裡。鄉學先生在館裡,學生在奶娘房裡。大的次的年紀大些,趁著自己做京官,一半銀子,一半分上,也進了個學。到科舉時,正考有優劣的,不敢惹他,遺才出去不取得。直到大收,一人用了八十金,去鑽房考,買題目關節。曉得兒子來不得,尋擬題,要先生改,要兒子記,圖個撞著。那大兒子知機,曉得記也不曾記得,撞也料撞不著。自用了六七兩銀子,自向供給所去進場,點進頭門,自有人招接。進去高臥一日,兩個半夜。也有粥飯粉湯,還有題目紙,饅頭果餅。監軍相隨,三場喜得完名全節。二郎不識嗅,進了三門,落了號。記出文字來等題目,不期不對。他道題目差,文章是,也寫了兩篇。到後來記的忘了,沒得寫,只得歇手,弄個牆上先揭曉。害這房考,在裡面尋個頭昏,還去別房搜不得。鴻飛正冥冥,弋人何所覓。到場後,買主賴他關節不靈。賣主說他誤事,沒科舉哄我。一個查不出硃墨卷,一個明是貼出,難說個不誤事。雖賴得些,也費了四五千金。   敲剝聚脂膏,浪把科名覬。原從空中來,自向巧中去。   到底大郎識嗅,道:「父親原不叫我讀書。道三千舉人,一萬進士。如今做不來,只揀省些的做做,一千七百,弄個中書罷。」呂主事道:「這是沒擇錢的生意。還是舉人,本錢多些,後來弄個知縣通判,所得還大。」大郎道:「這使不得。要到下科,還要捱個歲考。你又費錢,我又吃力。若說中書費重,便四百兩納個儒士,弄個簡較,就是有司。有錢的只是中書,還有體面。你若不依我,定要買舉人,你買成了,到臨時只不進去考,你自折銀子。」拗不過,只得納中書。喜得改換頭角,在縉紳中走了。第二個仍前乾科舉。怕他來不得,用了二百兩,買編號書吏,聯號,七個同號。每篇百金,中出再謝。還又用錢與謄錄書手,加意謄,用錢派在關節房官房內。不知遇了個撞太歲,拿個假關節來,竟撮了幾十兩去。場中不中,早已破費千金。呂主事氣得緊,將來把做廢物。他也巴不得丟手,且喜書上笨,盤算上清,且自去放債經營去了。   封侯自有骨,田舍人可為。何若事毛錐,嘗添淪落悲。   喜得第三個兒子,是他愛妾所生,小時極聰明,生得秀雅。他自不肯把書去苦他。倒是其妾上緊要他讀書,厚供先生叫作文字。到十四五歲,也寫得兩句出,先生盛稱是個奇才大物。涂得篇文字、湊了個銅錢,也早早進了學。他就侍才做物,見刻文不直便義,見先輩便道腐物滯物。季考堂考,他拿定魁解之才,自然前列,不須人力。那父親母親放下心下,暗裡為他請托。取得個前列,就認做自己的,越發誇大。從此不從先生了,只是結社。這社中夙弊,只是互相標榜。有那深心的,明怪他狂,卻肥拱景他。他又認真刊了兩篇胡說文字作贄,厚禮去求某老先生某老名公作序。每日披巾玉結,大轎高蓋,氈包俊僕,跟擁拜客,送禮請酒。結交名士,都是厚往薄來,勉強親熱。   結交須黃金,金盡名乃起。還愁輕薄兒,以我作玩具。   家中見他交遊多,又大言不慚,認做有才。有時不來襯副,自然失利。   他卻大罵瞎眼主司,全不自愧。家裡要替他買廩,他道:「就中了,要廩做甚麼!以我之材,決不至打破鼓田地。」父親不相信,用了百金,弄個科舉第二。他道這我分所當得,還暗裡埋怨父親,錯使了銀子。   一片狂奴態,其中未必有。大言不懼人,顏甲十重厚。   到將進場,他道兩個哥哥每次折銀數千,我不要你買舉人,只拿幾千與我供出場嫖資。父親也與他千金,還自己隨他到省。道官辦圓領不經穿,自己的他不屑穿,在家尋了一套京屯,一套懷素備用。又帶了許多尺頭、犀玉、杯、銀器玩物,備送座師外,幾百銀子聽用。到省頭場出來,對父親道:「穩穩還你一個解元。」三場喜得苟完,就帶了清客陪堂,尋些孌童美妓,自去頑耍去了。揭曉這夜,呂主事與幾個陪堂,痛飲徹夜,開門待報。他也在妓家,吃通宵待報。家裡有人知他家是歷科弄手腳的,都先來報。有恨他家的,故意以報為名,將他窗戶什物打碎。及榜掛出,並沒大名。   富貴雖有命,功名也仗才。君家固譾劣,豈易上金台。   在妓家,把主試大罵。父親邀他回去不去。道:「無顏歸故國,只有銀子可留幾千,我暫在外邊解悶。」呂主事只得將原帶銀兩盡行與他。他卻在外邊求名妓,落賭場。銀兩用盡,便寫票轉借。九折五分錢都不論,惜來隨手用完。呂主事與其妾計議,急與他成親,要收攏他。不知習與性成,竟收不住了。第四個兒子,是呂主事做官時生的。看見銀子容易,看慣驕侈,讀書不曾有成,單學得些搖擺。每日飲食,只圖個豐盛,也不論錢。穿衣服只要新,也不論價。父親見前邊三個兒子都不能成功,意思要他讀書。他道:「三個哥哥都不讀書,偏要我讀書。」特為他請先生,供給先生,落得讀書。他只不去,還要捉先生陪遊山吃酒。那先生也是有人心的,覺得虛糜他館穀,心甚不安。請他來講書作文,他便發話道:「吃我家飯,收我家束脩罷了,苦苦來逼人做甚?」父親來查功課,先生遮掩不來,也只說令郎是個堂堂乎張也,只習外貌,不甚留心書上。他知道了,竟絕了先生供給,餓了兩日。先生也竟就辭了館去。   醴酒已不設,穆生安可留。所惜不學兒,襟裾而馬牛。   他的癖是在房屋衣飾上。他每日興工動作,起廳造樓,開池築山。弄了幾時,高台小榭,曲逕幽蹊,也齊整了。一個不合意,從新又拆又造,沒個寧日。況有了廳樓,就要廳樓的妝點;書房,書房的妝點;園亭,園亭的妝點。桌椅屏風,大小高低,各處成樣。金漆黑漆,湘竹大理,各自成色。還有字畫玩器、花觚鼎爐、盆景花竹,都任人脫騙,要妝個風流文雅公子。起初呂主事也要把園亭池沼,恰悅老景,也來指點幫襯他。到見用銀子,也覺心疼。要他收手,已收不住了。原是好嚼的,喜得不自吃,好請客。卻也不是正客,是些狎客之流,卻也每日烹宰。還又徵歌選伎,做起梨園服色來。在席看了,也眼熱,思量下場。奈是人兒矬小,面孔 搜。妝旦丑,妝生不風月,妝外不冠冕,妝淨不魁偉,只有丑相宜些。況且從來丑沒甚大曲子,他這喉嚨,還可捱去。他就硬記五七日,也記有一二出。弋陽腔「駐雲飛」,極是好唱好聽,他就做個招商店酒保,眾陪堂幫襯。喜得這副面皮,不扮也就是,拜跪也活脫,這段是他一生長技了。家中每做戲,這一出他定是要做的。一日正在那廂妝這醜態,不期父親到來,遠遠見了,甚是大惱,到場上大罵。他不慌不忙,呆看這花面道:「老爺講的,拚得個軟膝蓋跪人諂人。今日試演一試演,想你們這些做官的,在堂上面孔還花似我,門背後膝蓋軟似我。逢場作戲,當甚麼真?」呂主事作色要打,他竟是一溜風走了。   頑妻劣子,無法可治。悔是從前,訓海欠是。這個光景,已如斯了。   那第五個賢郎,自小生來癡懵,除了覓梨討棗,也自聰明。只讀《百家姓》,一句讀了一日。到大來真叫其笨如驢,一毫世故不曉。在人前,一句話說不出。見人行禮,定要家人指撥。與人吃酒行令,只是認罰而已。偏娶得一個極風流標緻娘子,會識會算,能寫能詩。撞著這撥不動泥塊頭,甚是懊惱。況且蠢俗逼人,開口惹厭,動口惹惱。枕席之間,也沒一毫情趣。所以起初昏昏悶悶,也只是怨。到後面見這呆物可以欺瞞,可以鉗制。這呆物好酒,嘗耍他吃個酩酊,人事不知。也好色,偷丫頭,纏小廝。故意丟兩個丫頭小廝與他,自己另尋風月。家主既蠢,家事自不能料理,全靠內人。內人既自己有隱病,威令難行。田產租息,付之奴僕,也只有日損了。   貪婪得長享,世無此天理。不教有賢子,世無此人理。   不到五七年,這做中書的,在京中遵父親的教,只是奉承人,拿錢去結識人。在本府做個斂分子的頭,在裡邊忙忙的出知單、管置酒、管做軸、送下程、送賀禮贐禮。自己分子,那裡躲得一分?只落得日日在緒紳中吃酒作揖,還又去營鑽史館辦事,實錄纂修,都是銀子做來。家私也費去一半。因要借欽差闊一闊,討一江西差,行至九江,風狂舟壞,死於水中。   風急長江白晝昏,波狂無復布帆存。   騎鯨一往悲難返,下報當年久滯魂。   第二個兒子,聽了父親這句話,只要有錢,不捨吃,不捨穿,不捨用。   把家人逼去做田莊,凡是少租欠債,一忽不饒。又用了幾個不好家人,在莊子上收留些無籍之徒,做些沒本錢生意。二公子也貪小便宜,收他些月錢管他。到事發,這家人怕搜出來,都寄頓在主家。那二公子還只道這為民的主事,還有聲勢,可以遮蓋得事來,竟收了。想道,這乾脫不命出,這孔藏歸我。不期到官一打一招,供在他家。知縣就是儀真科舉不取的秀才,他只按法。做了窩囤,二公子已不得出監門了。   為盜托冠裳,滿橐可無患。為盜恃攫奪,罪戾何可免。   呂主事雖說是個鄉紳,為民的不便見官。拿錢央人,當不得縣尊作主,這個兒子雖生猶死了。第三個著了迷,在嫖賭中走不出。嫖還猶可,一日不過去兩數,就打差也還有限。到那賭,劉毅一擲百萬,是頃刻間可以破家的。他賭到高興,沒錢他把田產來出注。一注幾畝,一注幾間,可也輸個盡絕。還又因在這裡用?了功夫,書不曾讀,到歲考竟奉還了。呂主事不好讀書,所以連讀書子弟,也不讀書。   朱弦久不操,手澀若在棘。為學不日新,何以免一黜。   第四公子,園池亭樹,已整齊了,只是箱籠日空了。古玩器物日增了,手底極乾了。學成這副奴顏婢膝,不做官也沒處用。喜得門前這些清客,沒光景也不上門,拆拽的人少。卻也有個看房子吃不得,有古玩看不得光景。   誰雲災土木,還作一身災。容膝亦已足,高巍何為哉。   到第五個公子,癡蠢不曉讀書,不曉營家。又不曉談琴著棋,遊山玩水,以消白晝。娘子自要活動,放他一路。酒不離口,色不離身。人是金石形骸,也要消壞,竟成弱症身亡,年少無子。   持螯暗藏身,倚翠樂年光。血肉能幾何,日經雙斧戕。   當日呂主事,倚著挖得這許多百姓商賈的腦髓。家下有五個兒子,真叫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只為自己貪財克剝,寡廉鮮恥,做個好樣子,又不肯教他讀書習上。黃山谷道:「士人三日不讀書,則面目可憎,語言無味。」蓋人家子弟,讀得兩句書,便明道理知應對,在人前也不俗。就是少年,把書拘束他收拾他身心,不至胡思妄作,入非禮之場。所以人家教子第一件,教子令他讀書是第一件。不叫他讀書,只替他鑽營,增他怠惰之心,惹出身家之禍,尤是不可。呂主事自己既無好樣子,兒子又不叫讀書,所以當日倚著有錢有子,要似陸賈邀游五子之間。不料這五子,或是身亡,或是家破。到處只見淒涼,那得快活。未嘗不怨天下肯佑他光景,不知都是自己不是。   既鮮積德,又無遠謀。人之不臧,天乎何尤。   所以古人道:「黃金滿籝,不如教子一經。」貧窮無以自立,只有讀書守分,可以立身,富厚子弟,習於驕奢,易至愚蕩。只有讀書循理,可以保家。得來錢財有道,能教子孫,是個順取順守,可以久長。得來錢財無道,能教子孫,是個逆取順守,還可不失。若只逞一己貪婪暴戾,又有不肖子孫相繼,未有不敗者也。 第八回 假虎威古玩流殃 奮鷹擊書生仗義 石火光中暫欠伸,百年飄忽類輕塵。富責倘來宜任運,問人何事苦縈神。   矛頂利,劍頭珍,得來猶恐累吾身。自古聰明輸懵懂,半緣恥賤半憂貧。右調《鷓鴣天》   人世營求,無過富貴兩途。貴這一途,上等是讀書取科第。其外,以辛苦博來,是吏員承差之類;以錢財買來,是監生儒士之類。若夤緣作弊,就不免有禍。富這一途,守分是蠶桑耕織。其餘,在家安逸擢錢,是鋪行經營之類;在路跋涉擢錢,是商販趕趁之類。若飄洋走險,也不是萬全。至守貴必須奉公循法,勤慎謙恭。守富必須量入制出,小心勤儉。這等叫做須取順守,可以常保。若是不才小人,也不曉甚麼是名義,甚麼是法度。奴顏婢膝,蠅附狗偷,笑罵由人。只圖一時快意。騙得頂紗帽,不知是甚麼紗帽,便認作詐人樁兒。騙得幾個銅錢,不知是甚麼銅錢,便做出驕人模樣。平日於他有恩的,怕認了形他短處,置之不聞。平日於他有怨的,一遇著下石設阱,睚毗必報。   器小僅斗筲,毒甚似蜂蠆。惟逞一時心,不鑒前車敗。   忘卻自己出身,家裡僮僕,跟隨人役,一味暴戾克剝,似服事奔走,應得衣食養家不該的。不想錢財有命,借人虎威,逞己鼠腹,一味貪婪狡詐,似權勢再用不盡,天理竟可抹殺的。總之仗了個說不省、道不省黑肚皮,閃了付打不怕、罵不怕花臉嘴。也知道走得慢,須掉下個打破醋缽兒的頭;走得快,添一頂壓折強脖項的帽。他說得一時,且快活一時。還曉得追給主,還好把傢伙什物來搪。追入官,須要將真金白銀來納。他說有一日且享用一日,直到惡貫滿盈,人怨天怒。那時:甕貯周興骨,車分商子屍,逆凶惟影響,人尚怨來遲。成化年間,有一個王臣,原不知姓甚麼,名甚麼。因十餘歲時,投了一個江南大家,姓王,從此叫做王勤。大凡大家,出於祖父以這枝筆取功名。子孫承他這些蔭藉,高堂大廈,衣輕食肥,美姬媚妾,這樣的十之七。出於祖父以這鋤頭柄博豪富,子孫承他這些基業,也良田腴地,豐衣足食,呼奴使婢,這樣的十之三。但貴的多半驕侈而少文,富的多半鄙吝而近樸。有那強脫俗子弟,畢竟結納些才人墨客,談詩論古,學文墨。收納些篾片陪堂,談琴格物,學清致。更尋幾個僧人妓女,探花問竹,學風流。出入小輿畫船,華衣麗服,孌僮俊僕,務求異人。只是驕侈鄙吝,這習氣斷斷除不盡的。若世家子弟,脫去驕侈,定是個手底來不得。財主人家,脫了這鄙吝,定是個不久。我道還是一竅不通,廣居厚積,所以常守貴也。一毛不拔,銀脂錢血,所以常守富也。   漢家侈金張,晉室稱王謝。鄙吝不消除,允哉賢子弟。   這王大戶,也是個學文墨,學清致,學風流的。見這王勤,人兒標緻,言語伶俐,舉動活變,就收在書房中。叫他烹茶洗硯,閒時叫他習字摹帖,服事書房往來朋友清客。到十四五,面首兒好,也充了孌童之數。鮮衣潔食,主翁相待甚好。但只是主翁甚酷,他卻多情,甚好結客。主翁知道,打罵無所不至,他卻改不來。趁著人要拐他,他也拐人。遇棋客,要他教棋。遇琴客,要他教琴。寫的學他寫,畫的學他畫,唱的學他唱,識古董的,學他識古董。吃了主翁閒飯,又得閒工夫,仗著後庭,也弄有一身本事。以其所有,易其所無。   纖指調弦,潑墨成圖。養就凌霄,豈曰庸奴。   小人有了些伎倆,他躍躍自是,也有個不能安其身之意了,偏又湊出事來。江南娘娘們極脫灑,大家閨門整肅,內外懸絕的固多。好這等尋山問水,笑談玩耍,脫略繩墨的也有。王勤十四五小伙,人看他還是小。況且十來歲,就在內外跑動,出入也慣的。說他會得吹會得唱,還有一般幾個小似他,略會吹唱的,遇時節,常常叫進裡邊吹唱。   軟語能羶意,柔聲更 心。碧簫輕弄處,應自有知音。   他是個聰明人兒,龐兒生得媚,袍仗兒也濟楚。又看慣了這些來往子弟舉止,站在人前,略弄目就有腔,低低眉就是態。吹唱到幽揚不盡處,真是新鶯雛燕,引得人心俱飛。所以每到承應,們得各位娘娘賞鑒,也多得各位娘娘賞賜。這其間無情有情,他也不免揣摹道,個娘娘似個喜我,個娘娘甚是愛我,動了一點邪心。   未必他心在,低徊我自猜。秦宮花裡活,帷薄每憐才。   不知這些大戶人家,倚著有兩分錢,沒個不畜妾置婢。但其中或苦乾大娘禁制的;或苦於同輩專寵的;或主人濃於書史,急於經營,昏於懷酌;或情分外寵,裡邊返不及;或質賦得柔薄,風月苦不勝;或年事高大,支給常不到。婢妾中常有虛設的。他在大家,衣豐食足,身閒心閒,春宵秋夜,那能不胡思亂想?不見可欲心不亂,看了這標緻後生,有釁可乘。怕事的還恐礙著人眼,顧著後來;好事的便百計千方,且圖目下。先是送目傳情,還貽書贈物,後來畢竟到逾牆穴壁。在男子中幾個魯男子,女人中幾個魯共姜?男求女難,女求男易。單相思也有成時,兩相思無所不就。   無花不來蝶,何蝶不尋花。香逐輕風遠,偏牽粉翅斜。   所以大家少置妾騰,不惟惜身;嚴整閨門,不惟存體。這王勤在家中,竟至與主人妾勾搭上了。   寂寞秦台上,時看赤鳳來。   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閨中原有一輩喜伺察的,好要尋人不是。又有一種臉兒強心兒癢,要做不做,人得頭籌,心裡也怏怏,忌人要害人的。況王勤還是小廝,輕浮不曉事,也不免露出些馬腳,早已為主翁知道了。這主翁卻也有主意,道這件事發不得,發出來關係家醜。捏做盜情,送到官府,他供出實情,也不像樣。只說他將書房中玩物,屢次盜出花費,不由分說,將來打上一頓。身邊還帶著其妾與的香囊,穿著其妾的褲,主翁只做不見。將來鎖在一間冷房,吩咐不許與他飲食,待要餓死他。   曾得深閨著意憐,嬌顰巧笑共燈前。   尋香日作穿花蝶,吸露今為抱葉蟬。   王勤到那房裡,沒有桌凳牀鋪,不免地下坐臥。想道,這應是事發了。我是小廝,與人混賬,尚且吃打了幾次。今日是他妾,怎肯甘休,這死是大分了。卻喜這王勤平日做人,狡詐強狠,卻只凌虐同輩的。到主人用事的人,都肯奉承,揉著就倒,都肯傾身結識。所以有人照管他,打也不甚凶,飲食明絕,暗裡不絕。他又央個最厚的,裡邊求各位娘娘,外邊求這些平日與他有些賬的相公阿爹。不知他為的甚麼事,這些娘娘自避嫌不說,這些相公阿爹,不過平日把他做玩具而已,有甚情誼,肯為他貼面皮?過了幾日,主翁問餓得仔麼了,意思望他死。其妾的又要他走,弄個沒贓證,悄悄叫個心腹丫環紫荊,拿二兩銀子與他,道:「救你不得,與你盤纏。」關在房中,要甚盤纏,明是叫他走。王勤也省了,黑夜將房門挖去一塊板,伸出手來扭去鎖。自家家裡人,走自家家里路,人不驚、狗不吠。只有大門上鎖,他就在大門裡走了出去。   為攀上苑花,竟作喪家狗。   夤夜去投平日愛他這幾家宦家富室。不期這幾家已知他行徑,容留不惟體面有傷,抑且那家沒有姬妾,肯引狗入寨?都拒絕不留。飯也沒討一碗,他也甚恨這些人情薄。   朱門空遍謁,蹴斷履頭芒。誰作綈袍戀,徘徊落日黃。   無可奈何,只得買了牀被縟,在姑蘇沿途僱船,要尋個顯宦家躲雨。年紀兒青,到處有人搭伴。光得著,光人些;光不著,也被人光些。只是說起投靠,人兒聰俊,人也要他。但嫌他沒些根蒂,留在家中,住了一兩個月,偷了些物件逃去,何處找尋?沒個收留的。每日飯店安身。會得唱,跟人去趕唱;會得寫,也去與人抄書。看見人編頭修腳,也就買副傢伙編頭修腳。撞著風月人,也搭賣。嘴是糊得過,卻伯家中知風來緝捉。東飄西蕩,不敢停腳。   只羽白雲邊,翩翩影自憐。汀蘆棲不敢,幾欲落驚弦。   幸得主翁知他逃走,捉來必致彰揚,也只出兩張招紙,閣起。   他在南京飯店,看見個走方弄戲法的,好有擢錢,卻也就拜他為師。那人得個老婆,在河南山東混了兩年。王勤每自想,自己也是個百能百會人,怎做個方上終身?捉空把這人身邊積趲下幾兩銀子偷了,竟到北京。道大邦去處,還可以圖得出身。   燕台方下士,朽骨也千金。試策駕駘步,騰驤入上林。   他在禮部前,見人與人寫扇兒擢錢,他也去寫,不弱於人。又自己拿出一二兩銀子,買幾把扇子,自己寫畫了,逢廟市去賣,就與人寫。一日,逢玄武市。他向來帶中,這日要進內市,換了帽子,帶幾柄扇去賣。擺得下,早走過幾個中貴來。內中一個淡黃面皮,小小聲氣,穿著領翠藍半領直綴,月白貼裡,匾縧烏靴。拿起一把扇來瞧,是仿倪雲林筆意畫,一面草書。那中貴瞧了,道:「畫得冷淡。這鬼畫符,咱一字不認得。」撩下,又看一把,米顛山水,後邊鐘繇體。他道:「糊糊塗涂。甚麼黃兒,這字也軟,不中!」王勤便也知他意兒,道:「公公,有上好的,只要上樣價錢。」那中貴道:「只要中得咱意,不論錢。」王勤便拿起一把,用袖口揩淨遞上。卻是把青綠大山水亭台人物,背是姜立綱大字。才看,側邊一個中貴連聲喝采道:「熱鬧得好!字也方正得好!」一齊都贊。王勤又遞上一把宮式五色泥金花鳥,背後宋字《秋興》八首。那中貴又道:「細得好,字更端楷。」   濃注胭脂畫牡丹,青山疊疊綠波寒。   更教小閣雲煙裡,相對蒼蒼竹萬竿。   那中貴道:「要多錢?」王勤道:「這憑公公。」中貴道:「你的貨,還你說一說價。」王勤道:「公公只與扇子錢。字畫都是小人自己手出,孝順公公罷。」中貴道:「寫畫都是你寫的?好!有才學。如今兩殿中書,也只寫得一家,學一家畫。你怎這樣會得,你姓甚麼,在那廂住?」王勤道:「小人姓上名勤。」調個謊道:「隨父選官,父亡,流落京師。琴棋吹唱,無所不會。如今只住在東江米巷客店裡。」這中貴道:「我要畫一架屏風,你會麼?」王勤道:「畫得。」那中貴便拈一塊銀子,可有一兩,拿了兩把扇去。   悲鳴方在市,回盼得孫陽。   次日去畫,拿住了他生性,大紅大綠,畫得他中意。那中貴見他諸樣會得,又無家,自己在司禮監文書房,姓王名敬。就叫他在家出入,認作姪兒,其實是個毛實。又道「勤」字不好,這番才改作王臣。又薦到各相識處去寫畫,彈琴教棋,市上去陪走買古董。為他娶了一房妻小,竟在內監中做了個清客。   悄語深躬,不怕臉紅。狐骨鴿心,何地不容。   又撞著一個大中貴韋春公公,他通文墨,上位極喜的。上位喜的是書畫,他乘機把王臣書畫進獻。與他量在武英殿書畫局,列銜錦衣衛千戶,常托他在京收買古玩書畫。這廝本以人奴,一旦死裡逃生,得了個官,跟了兩個長班,叫爺,家裡叫奶奶。這便是平步登雲,落了好處了。   昔為騎從奴,今為馬上郎。大扇簇烏雲,殿閣從趨蹌。   得兩個中貴做靠山,捱資序俸,可以升轉。他卻小器易盈,況且是個小人,在人前不過一味阿諛奉承。一日,韋公公說道:「今上位好書畫古玩,如今京師再尋不出。」他卻胡謅道:「這書玩,宋朝有個徽宗,極喜的。他遍天下搜訪極多,後來南渡,這些玩物都流落江南。所以如今江南大家都有,只除往那廂收買,有奇異的。」韋公公道:「前日皇上,也曾要刻絲觀音。那應天王巡撫上本不與,這恐要不來。」王臣道:「內面做事,外邊時時執拗。只除裡邊差一個人,自帶些銀子去收買,這有司須阻當不得。」這韋公公聽了他,在皇上御前奏了。就差他齎了二萬銀子出京,也吩咐他不要生事擾民,惹這些酸子言語。他卻志得意滿,那裡肯聽。用幾個走空光棍做書房,收了些無賴潑皮做人役,帶些清客陪堂,叫了兩隻座船。每只得他八十兩坐艙錢,容他夾帶私貨。打了個欽差金字牌,中書科不軒豁,倒打錦衣衛頭行。每船起夫五十名,沿途索要廩給口糧下程,一路折乾需索,好不騷擾。   鼓吹如虎嘯,邪訐是鯨鳴。一路脂膏罄,民悲官吏驚。   渡淮到了揚州,過江在鎮江,這是江南地方了。他就在公署坐下,錦衣衛官與撫按巡道相見,都是賓客禮。又是奉著欽差,人都奉承他。他在出京時,已與清客陪堂,造一本古玩書畫冊在前,他就出下一紙告示道:欽差錦衣衛王為公務事。照得本衛奉旨彩買書畫玩器,上供御覽。凡縉紳士民等,如有存蓄,許得送官,以憑平價回易。如有隱匿,以抗違詔旨問罪。首發者官給賞銀五十兩。特示。這個風一倡,宋徽宗時進花石綱,人家一花一石,以為不祥。如今人家一幅破畫兒、呆字、舊銅爐、破磁瓶,都道是戴嵩牛、韓乾馬、吳道子人物、小李將軍山水、漢鼎周彝、哥窯瓶碗,借此嚇詐。先時有幾個怕事的,拿幾件來交易,裡邊也償他半價。內中去了官的頭除,人役使用,已十不得三。以此人不甚來。他卻坐名,某人某樣畫,某家某人字,某家某器。把自己主翁名下,填上幾種。前日去求他說分上下說的大戶,不管他有沒,名下注一二種,叫他親送至監領價。先通行蘇、凇、常、鎮、杭、嘉、湖七府。   不啻摸金校尉,何殊發丘中郎。括盡前朝翰墨,搜窮歷代彝章。   凡一應來見王千戶,有那回沒有的,拿贗造的來,難逃王千戶眼睛。先將來打上一套,然後來拶,叫他彼此攀引追捉。追到真的,他還不肯作真,還要短他價。自己家主家中,原沒多幾件,拿幾件出官,其餘回沒有。這來回話人,正曾與王臣同服事的,覺得這乾戶有些面善,偷看了幾眼。他將來打了三十,說他抗違,將這人墩在衙門裡,又拿他親身。其餘不收留他的,都要追他玩物,提他本身。此時漸有人知他是王勤了。   新來不義侯,故是彭蒼頭。臧獲濫名器,應生簪組羞。   他主翁知道,無可奈何,只得尋他平日小廝中最交厚的,叫他拿了二千兩銀子,回說前開玩物,委是沒有。計價千金,今倍價納官,求爺自行尋訪。這人曉得他轉面無情的,去見極其小心,再三叩頭求他。他想道,千金古玩,我不消一二百金買。如今他一千送了二千,一翻騰豈不到五七倍?把兩邊一看,從人都避開。他叫這人上去道:「你認得我麼?」這人道:「不敢。想不曾拜識天顏。」王千戶道:「你這樣忘舊。論他要置我於死,也該弄他個死,今日都是你情面。某娘娘還在麼?」道:「在。」千戶道:「我出京沒個家眷,待要你作媒。紫荊姐好麼?一同作伴更妙。」這人道:「小人去說,只說爺原籍家眷送來。」千戶道:「還有這幾家,我當日央你去求他,他不理我。我如今已去奈何他,你可去打合,我寬他,你也得些作謝媒。」   淫心圖麀聚,婪念是狼貪。毒燄幾難撲,炎炎江以南。   此人去說,主翁甚是不憤。此人道:「某娘娘,阿爹久已不近他,不若與他去,不然恐還有禍。」主翁只得應允,並紫荊都作他家眷,送入公署。   相逢歎梗萍,孤旅燭光熒。一似平陽主,今來嫁衛青。   這幾家,此人打合,少的也送千金。王千戶笑道:「韓信吃頓飯,贈千金。他不留我一頓飯,叫他費千金。足相當,出我氣了。」自此例破,沒有的納價。憑他要三百五百一千,詐完才歇。自鄉宦下至窮鄉僻邑,三五百金家事,也要蒿惱他一番。若央分上,越打得緊。有司無可奈何,自常至蘇,蘇州朋友見他穿紅進城,把《千家詩》改兩句嘲他道:   指揮飛作白蝴蝶,千戶染成紅杜鵑。   又謅一個笑話,用著兩句《浣紗》曲子道:   胥門有神人,頭大如車輪。一個呆鼻子,抬他用四人。   滿街這樣傳笑。王千戶惱了,道:「我知道蘇州朋友極輕薄。前日在王家,這乾人將我玩弄,又不救我。我正不能忘情,他倒老虎頭上來揉癢。」心生一計,說收到古書,恐有差錯,取各學生員查對,仍要他抄謄副本。先是一班到他公署裡抄謄,早進晚出,饑得腰癟肚軟。那帶來京班,還嚷亂道:「字寫得不好。」不肯收他的書,要詐錢。這些來受氣的秀才,出來一傳,外邊反亂了破靴陣了。墨兜鍪烏雲一片,藍戰袍翠靄千層。皂靴脫脫壯軍聲,腰際絲縧束緊。盡道百年養士,何嘗受役閹人。卷拳攘臂竟先登,排個簸箕大陣。先在學間聚齊,隨見吳長兩縣縣官,你一聲,我一句叫。縣官不知向那一個回答,只說:「原沒這事,你們還到上邊講。」又到府間,府官道:「秀才原是奉朝廷作養的,豈有取去抄書之理!你們去對他講,要到道前,並見撫按。」只見遠遠道子來,是王千戶拜客。這些秀才便也破口道:「你這奴濟!在王家掇茶掇水,服事我們相公的。今日暴得人身做,怎敢來惹我們相公!」奪板子,扯轎扛,亂打將來。穢言惡語,也聽不得。瓦片石塊,夾頭臉打來。王千戶見不是條,叫:「快走!快走!走得快,有重賞。」後邊一個轎夫,去奪轎扛,被秀才拿住打。只得三個,牛頭扛扛了。飛趕到得衙門,叫「快關門,快關門!」等不得到堂落轎,頭門邊便已跳下轎,往裡一跑。已是:   烏紗雙翅折,繡服滿污泥。帶落花銀片,真如落水雞。   這乾秀才已趕到,將他大門打得梯樣,頭行牌打得粉碎,口中只要拿出去打。那看的人,又來助興。秀才喊一聲,他喊四五聲不絕。秀才已住,他還打個不休。弄得王臣:臉中五色渾無定,身上三魂莫可尋。無可奈何,與後司計議道:「秀才原是破靴陣,不好惹的。如今只除免他抄對,散他去罷。」兩下計議,寫上一面白牌,寫的心驚,寫得差,揩去又寫。那王千戶戰兢兢標朱,那點不知點在那廂,日子全不成字。道:本衛上供書籍,俱已倩人,諸生姑免。叫人拿去門上掛,那個敢去。捱不過,一個大膽的拿了,從打碎門洞中塞出。一個秀才,扯住正讀。一個在側邊嚷:「好大膽奴才!我們要你免?只是打!」一聲喊,在隔牆石頭瓦片,如雨打進。近牆的屋上瓦,沒一塊完全。王千戶道:「怎處?不如走罷。」卻捨不得這些詐來銀子。眾人道:「免字不好,換個字哄他散罷。」商量一會,改作:本衛上供書籍,自行倩人抄謄,諸生各回肄業。寫了,弄得出去。眾秀才道:「諸生也不是你叫的。」仍舊嚷亂。王千戶道:「諸生二字不好。終不然,稱列位相公。」後司道:「沒這行移體。」一個道:「只著人口傳。道以後抄書,不敢相勞,列位相公請回。口說無憑,不害體面。」一個道:「只說,他也不肯准信。」王千戶道:「三十六著,走為上著。」自己換了衣帽,連婢妾也叫穿了男衣,打通後牆逃命。卻是後司道:「不可。我們走得多遠,被他趕上拿住,打做稀爛。只除把欽給銀兩搬來,擺在堂上。大開儀門,他若進來,就把搶劫賴他。秀才曉得道理利害,必不敢來,可以退他。」眾人齊聲道:「好!」不問欽給詐贓,忙忙的將來擺了。自己躲在深處,叫人將大門閂拔去,飛也似跑進。這眾秀才正鬧嚷時,忽見衙門划然大開。眾人恰待趕進,早見堂上雨道,並月台上,一片雪白排滿,都是木屐樣大元寶。一似:   梅開庾嶺玉,風捲浙江潮。   那秀才果然道:「列位不可告次!這廝待把錢糧涂賴我們了。我們莫進去,只圍著守著,絕他水菜。」少不得有司出來調停。果是長吳二縣,心中也怪王千戶,要人啰唣。他卻也道:「歹不中是個差官,帶有欽給銀兩,也是地方干係。」一面申報上司,一面自來撫慰。眾人圍住,嚷嚷亂亂。又得撫院守巡,俱有硬牌,差學官解散,且禁百姓乘機生事。眾秀才假手脫,打起退船鼓散訖。這乾趕興百姓,也都走回。這番王千戶才有了性命。   似脫昆陽困,如逃垓下圍。   在裡面與後司做本,道是鄉紳大戶買囑劣衿,阻撓採辦,凌毆差官,有司不行禁止,正待發本。不期王撫向知他在地方騷擾害民,已行有司訪他惡款,待要具疏。又遇此事,就與學院會稿,一齊上本。學院還只為學政,奏他荼毒生員,逼詐凌辱,失朝廷養士之體。王撫便將他非刑逼拷,打死平民,納賄詐財,動經千百,江南根本重地,財賦所出,豈容動搖。一面發本,一面借防護為名,差兵圍了他衙字。又牌行府縣,撥夫巡守。王千戶與這乾隨來光棍,原怕秀才毆打,不敢出門。這一圍守,要藏匿搬移贓物,搬不得。要上本勾乾,也做不得。卻又似個:   籠鳥難張翼,囚猿浪舉身。   只是兩院上本,行學查個為首生員。卻把個新進並不曾出來的秀才,叫做陸完,是因他進學不完束脩,竟將來報入在本裡。卻不:李代桃僵,張帽落戴。初次本不下。二次留中。第三個本,王撫說得異樣激切。江南縉紳,為地方,也向閣中講說。聖上憫念三吳,竟差官拿解來京。此時王千戶見王撫兩本弄他不倒,仍要放那毒手,不料官旗已到,束手就縛。本上有名黨與,撫按竟自拿問。許到傾成元寶五千錠,盡盤在官。王撫並將彩到書玩,一並解京,這便是真贓實犯。王千戶枉費了許多心,用了許多力,不得分釐隨身入己。   餓是鄧通命,空開蜀道山。   到京,下鎮撫打問。沒錢用,夾打都是重的。沒錢用,沒關節,這惡跡部不能隱下。衛中上本,參送法司。刑部依律,擬他打死平民,激變地方,定了個斬罪。倒是聖上英明,既批了個著即會官處決,還傳首江南。這王臣:   三度江南路,居然兩截人。頭飛千里去,堪笑是王臣。   其隨從白棍,充軍問徒不等。倚勢詐錢,威闊能得幾時。若是這王臣安分知足,得頂紗帽,雖不為縉紳所齒,還可在京鬼混過日,就是作人奴隸,貧賤終身,卻沒個殺身之禍。總是小器易盈,貪得無厭,有此橫事。單只為朝廷撰得二十餘萬銀子,單成就得個聖上仁明、納諫如流,王巡撫愛民忠鯁。主聖容臣直,奸為賢者資。還有那陸秀才,邀聖上寬恩,置之不問,已是個僥倖了。到後來中了舉,中進士。京中聞他是前日打王千戶,是個有膽氣有手段的,卻銓選了個北道御史,後來直做到吏部尚書。其實陸秀才原也沒甚力量,那無妄之福,翻得從無妄之禍衛面。在王臣還替世間做個走空詐錢的鑒戒,足發一笑而已。 第九回 逞小忿毒謀雙命 思淫占禍起一時 拍手笑狂夫,為色忘軀。施坑設阱陷庸愚,靜夜探丸如拉朽,圖遂歡娛。   雲雨霎時無,王法難道。探驪自謂得名珠,贏得一時身首斷,頸血模糊。右調《浪淘沙》   事成是何名目,事不成如何結果,這是楊椒山先生論主張國事的。我道人當國家之事,果能赤心白意,慨慷擔承,事成固不求忠義之名,事不成何妨為忠義之鬼。獨有做不好事的,或出孟浪,或極機巧,事成總歸奸盜詐偽,不成不免絞斬徒流。這結果,這名目,大有可笑。但擔著這沒結果,沒名目,去圖名圖利,還道貪幾時的快活,也不免是個剖腹藏珠。若到酒色上快活,只在須臾,著甚來由要緊?這正是太祖高皇帝六論中所禁:「毋作非為。」奈何人不知省。至京師為輦轂之下,撫治有府縣,巡禁有五城,重以緝事衙門,東廠捕營錦衣衛。一官名下,有若干旗校番役。一旗校番役身邊,又有若干幫丁副手。況且又有冒名的,依傍的。真人似聚蟻,察密屬垣,人猶自不伯。今日枷死,明日又有枷的;這案方完,那案又已發覺。總之五方好究所集,各省奔競所聚。如在前程,則有活切頭、飛過海、假印、援納、加納、買缺、挖選、坐缺、養缺各項等弊。事幹錢糧,上納的有包攬、作偽、短欠、稽延之弊。買辦的,領侵、冒破、拖欠之弊。嘗見本色起解,比征參罰,不恕些須。及落奸解奸商之手,散若泥沙。況功令森嚴,本色完納,極其苛刻。十分所收,不及一二。及至一不堪駁回,竟如沉水。茶蠟、顏料、胖衣,拖欠動至數年。買鐵、買銅、硝黃,拖欠動至數萬,弊竇百出。至刑名,在上則有請托賄賂;在下則有弄法侮文。都是拿訛頭光棍的衣食。所以京師訛棍盛行。我想這乾人,畢竟是伶俐人。不曉伶俐人,偏做得不伶俐事。人說他拿訛詐人害人,天故令他昏昏,作出殺身之事。我說這都圖前忘後,見利忘害,渾不從名目結果上作想耳。   思則愚作聖,昧則愚作狂。名潔與名污,分之只微茫。   這人姓王,排行行四,越中人。流寓京師,人叫他小王四。他生來有一種羊腸大行的心術,假做出一種洞庭溟渤的襟懷。上交的是一輩權勢監廠內官毛實,生事府衛勛戚管家;中間有一輩緊要衙門胥吏番旗;下至一干打得起枷得起、會捕風會捉影潑皮無籍。故凡遇有些痕跡的,這不消說是他口中食了。買休,則捱身打合。不買休,便首的首、證的證,不破家喪身不歇。甚至安分富民,又會借事飛紮。所以在京師出了個名,起了家。便有幾個有風力的城上御史,拿他不倒。縱使拿倒要處他,只除了是聖上聖旨,其餘非常大分上,畢竟弄來,脫卻身去。   噬人疑虎狡疑猱,幻出黎丘術更幽。   縱使王章懸象魏,也看漏網出吞舟。   家有一妻二妾,至親有兄弟王三。倚著撰錢容易,每日闖朝窠,走院子。看見那有顏色的婦人,務要弄他到手方歇。一日打從器皿廠前行走,只見一個孩子喊:「熱波波、火燒哩!」正喊時,卻聽得小弄內答應一聲道:「賣火燒的。」這一聲阿,恰似:嚶嚶花底三春鳥,惹得行人步屧遲。王四聽得這聲兒嬌,便做意緩著步走。恰見弄盡頭,掀開蘆簾,走出一個女子來。恰似:   一技紅杏籬邊出,招颭東風態度徐。拿著十個黃錢,遞與孩子,在柳條筐子內揀了六個火燒,四個波波。這番王四卻看得仔細:曉妝未整綠雲鬆,梨蕊似,淡煙籠。眼波流玉溶溶,臉微紅,不親脂粉偏工。青青兩朵出巫峰,春纖嫩,玉新礱。更長難寸減,弱且多豐。這嬌容,應惹得意兒濃。右調《係裙腰》   王四直瞧了他進去,問孩子道:「這是誰家女子?」孩子道:「是兵科寫抄老陳的女兒,還沒有吃茶哩。」王四道:「待咱娶來,做第三個小老婆。」著個媒媽子到他家中去說。這老陳也是南邊人,家裡窮,在科中替寫抄度日。一妻張氏,一子陳一,年紀二十歲。也好與乾光不光、糙不糙人走動。一女叫做大姐。這媒媽子走到他家,先賀喜道:「你老人家一天喜哩。這邊王爺,是京師裡最出名,最了得,有錢有勢的。他有一位娘子,因生產癱了,起不得牀,沒人掌家。他知道你家大姐生得好,又能幹,特著老媳婦來相求,去做位掌家娘子。」問起詳細,卻是小王四。那陳一是個沒見識小伙,道:「王老四是京師來得的人,咱們托著他,後邊也有好處,這是使得的。」老陳道:「咱止得這一個女兒,咱正要招得個財主,一家靠他養活。」倒是張氏道:「這親事不是一會定得的,待咱從長計議。」總是:   裊裊女蘿蔓,依附慎所擇。引枝向蓬麻,竊恐中道折。   後來訪得小王四家中已有了兩個妾。張氏道:「這樣人,真是京花子,楊花心性。有了妻,又去娶妾。有了兩個妾,又撇了娶第三個。日後再見個好的,安知不又把我大姐撇下。」故意把言辭支著,道:「我小戶人家,看得一個女兒,我夫婦要靠他養老,是要尋個單頭獨頸人嫁他,不與人做妾。」往返也說了幾次,陳家只不肯。   肯將幽豔質,誤嫁輕薄兒。   到後來,王四道:「他既要嫁個單身,我兄弟王三,還沒有妻,我娶與王三罷。」又有那閒管的,對陳家道:「這廝學騙了一個人。許了他,知道配王三,配王四?就是王三,名說兄弟,其實在他家提籃把稱,小廝一般。」以此,陳家只是不允。歇了幾時,憑人說合,與了一個當軍的,叫做施材。家裡有間房兒住,又有兩間收租,兩名軍糧。一名自己當差操,一名每月用二錢四分,御馬監買閒。一月共支兩石糙米,每石賣票與人,也得八百黃錢,值銀一兩,儘夠買煤燒,買酒喝。陳大姐嫁著他,甚是過得日子。早晨炕前種著火,砂鍋裡溫著水。洗了臉,先買上幾個火燒饃饃,或是甜漿粥,做了早飯。午間勤力得,煮鍋大米或小米飯,吃兩餐。不勤力得,買些麵下吃。晚間買些燒刀子,有錢買魚肉葷腥,沒錢生豆腐蔥蒜。幾個錢油,幾個錢醬醋,權且支過。終日夜不落炕坐著,也算做一雙兩好。   饑有黃粱倦有氈,便於何處覓神仙。   齊眉更是多姣女,不用神遊賦洛川。   忽一日,本管奉文,撥他昌平州到皇陵上做工。央情去,說不脫。念妻子是小男婦女,不便獨居。把大姐寄居丈人家,自往做工。昌平離京六十里,一去兩個月,沒有信音。央人問信,有的道:「內相叫去家中做工去了。」有的道:「做工不過,被內相難為走了。」又有的道:「出牆砍柴,想被兵馬抓去了。」並沒實音。陳大姐自己拿出錢來,央哥哥去,也不得實信。似此年餘,陳大姐活活守寡。   卜盡龜兒卦,刀頭杳未期。空房虛枕簟,燈影獨身移。   其時有個阮良,是金華人,年紀二十四五,與陳一結為兄弟。時常來家走動,也是不懷好意的,每每用言撩撥。這大姐卻也正氣,不甚理阮良。他常道:「施姐夫久沒音耗,想是不在了。妹子筍條兒年紀,花朵般模樣,可不為他耽誤了,也該活動一活動。」這老陳是本分人,道:「有夫婦人,誰人娶他?我一時嫁了,或是他丈夫不死,泥捏不出個人來,須吃他官司。」阮良道:「妹子若肯嫁,我衙門熟,替他先討一執照,怕他怎的?」倒是陳大姐道:「有的吃有得用,嫁些甚麼。」   萍逢亦夫婦,蓽戶有幽貞。   似此又經月餘。忽一日,兩個人走入來。後邊一個人,青衣方巾,帶著眼紗,項下係著一條繩子,一同進門。不由分說,將老陳一起拴了,拿到內巡捕衙門,下了五夜鋪。陳一慌得不敢出頭,人上央人打聽,是兵部一個書辦,做造假印札付,說老陳曾替他賣一張與人,內臣衙門,有錢生,無錢死。雖皇上洞鑒情弊,曾於安民廠火災,嚴敕戒諭內外緝事衙門,卻也不能盡革。老陳雖辯得無干,卻也急卒不得釋放。   官法慘如荼,胥惡毒如虎。通神無十萬,何以免棰楚。   只見阮良走來道:「這件事明是冤枉。但衙門中,也不單冤你一人,除是大財力,可以掙脫。我看王四是個有手段人,他曾要妹子做小,不若我如今說合,把妹子與了他,包你就出監門。」張氏恰在焦燥時,道:「只說恁王四!有天理他自出來。」陳大姐也將阮良瞅上一眼,道:「我不嫁,不要你閒管。」阮良笑道:「大姐,夜間長,怕抓不著人苦。」陳大姐惱了,道:「走走!以後休來講這樣胡話!」也是當有事。阮良吃了一個沒趣,出門走不多路,早迎著王四。王四道:「小阮兒那裡走!」阮良要討好,道:「我今日為好,倒著了個歪辣姑氣。」王四道:「是誰臭淫婦蹄子,吃了豹子心來,敢惱我兄弟?待我去彩他毛,與兄弟出氣。」扯著要走,道:「是那娼婦家?」阮良道:「不是娼婦,是不承抬舉的陳大兒。我道你丈夫沒個影兒,老子為事禁著,不若我做個媒,送與哥哥,待哥哥擺佈救他父親。那小淫婦,沒好氣的,倒把咱嚷亂,不許咱上門。就是陳一,咱雖比不得待哥哥,也是名色兄弟。不攔這一攔,任他掉嘴。」王四道:「這等莫惱,慢慢奚落他,且到咱家吃杯酒。」   覓得青州從事,屏除平原督郵。人道頓除煩惱,我憂易起乾矛。   誰知這酒,卻吃得不好了。到家,王四叫拿酒來。先擺下一碗炒骨兒。   一碗肉灌腸,還有煠雞,燒肚子,響皮,酒是內酒。正待吃,王三恰走入來,王四山叫來坐下,吃著酒。阮良又說:「陳大姐母子不聽他言語,可惡。」王四叫道:「陳大直恁高貴,我好歹要攮他一攮。」阮良道:「我也要攮他一攮出氣。」王三道:「他又不肯嫁咱們.怎攮得他著?」常言道:色膽天大,加了酒,又大如天。王三想一想,道:「我們乘陳一母子不在家時,用強撮了他來,放在家中,任我意兒。」阮良道:「四哥,這等我卻攮不著了。」王四這莽夫,又想了一想,道:「我有一個絕戶計,弄斷了他根,便占了陳大。」也沒得說,附廠阮良耳,說了幾句,道:「明晚就用著你。事成二十兩紋銀,與你討個好嫂子。」王四還悄悄與王三說了,王三道:「只太狠了些。」當日酒散。   斷金在三人,鬼計蔑天地。誰知酒裡謀,釀出殺身計。   次日,是二月初五日。陳家娘兒們在家,愁官事不得結,沒個門路去救老陳。只見阮良跨進門道:「昨日喧了幾杯寡酒衝撞,今日特來賠禮。」陳大姐聽了不理,回著臉向炕裡壁坐了。陳一道:「兄弟,你要來往,以後言語謹慎些。」阮良道:「大姐怪我,乾娘也還有些不喜光景。我且與他去吃三杯。」陳一道:「罷,罷。」阮良扯定不放,兩個一逕去了。此去呵:尋歡未見三杯酒,入夠難完七尺軀。去了一會,約莫起更時,張氏道:「夜緊,怎不回來?」卻見阮良手裡拿著一件,是陳一穿出去的舊青布道袍,急急進門道:「我適才同老一吃杯酒,吃了出門,遇著張禿子,道老一欠了他甚銀子。一個要還,一個沒有。兩下相爭,操鋪。叫我來將這道袍子為信,要你快去救他。」張氏道:「我有八個月娠,身子粗大,行走不便。」阮良道:「正要你這身子大的,人才害怕。定要你去,我扶著你走是了。」一手帶攙帶扯,扯出了門。陳大姐不知甚事,在家懷了鬼胎。不期這邊,阮良果是請陳一吃酒。天將昏黑,到得器皿廠前。阮良道:「廠裡近有個私朝窠,咱與你順便瞧一瞧家去。」強拉了走。走到一土坡子邊,沒人家處,陳一不提防,王四一磚向太陽打來,跌暈在地。王三阮良加上幾腳,登時氣絕。三虎伺一羊,性命那可保。阮良從身上剝了海青,來賺張氏。一到,見兒子跌在地下,正低身看時,三凶一齊動手,也結果了。   詭計覓歡娛,狂謀圖所忌。可憐母子身,橫屍路旁裡。   阮良道:「陳大姐如今沒人管了,我們同去。」又從張氏身上,脫了他一條絹裙。阮良當先趕至陳家,陳大姐正呆坐在炕上,對著一盞孤燈,等不見個消息。陡見阮良趕到道:「你母親去,相爭推跌,暈去。教我把裙作信物,要你去。」便向炕前來扯。陳大姐道:「我去沒帳。」又見一個人進來,也來同扯,道:「去,去。」大姐此時慌張,急待聲喚。阮良卻從桌上,搶過一把廚刀,道:「做聲便殺你!」先來人便來掩住了口,又一個閃進,吹息了燈。阮良把身子在陳大姐身上只一靠,陳大姐早被壓倒炕上。二隻手各有人扯住,阮良早將小衣扯去,抬起腳來,拔了個頭籌。   澗花抱幽芳,含香向巖壑。那堪蜂蝶狂,紛紛恣輕薄。   陳大姐掙挫不得,口中氣吐不出,任他無狀了半晌。方完,又一人道:「小淫婦,我幾次討你不肯,今日也到我手裡。」來得更是兇暴。陳大姐也只得承受,心裡想道,這定是王四了。又是半晌,側邊的道;「你已像意,也該丟了讓我罷。」第二個人抽得身起,又一個撲來,卻放了掩口的這隻手。陳大姐便急嚷道:「強盜殺人奸人!四鄰救命!」一聲喊叫,這人連忙扒起。陳大姐也走身起來,早被這乾人,攙的攙、推的推、扯的扯,撮離房門。內中一個,將他拴膝褲桃紅線帶解去。正待轉出小弄,弄口早有人聞得叫聲,起來開門了。這三人只得丟了陳大姐,一哄而去。   蜂狂蝶橫苦磋磨,零落寒香無幾多。幸得護花鈴索密,一枝猶得在岩阿。   陳大姐略定了神色,整頓衣服,自與鄰舍說這苦不題。   巧湊是內巡捕把牌,閘夜。這把牌好走僻靜地面,騎著一匹馬,帶了一對番青板子,遠遠隨著一對橄欖核燈籠。黑影子裡似兩個醉漢,倒在土坡邊:「快叫人與我拿來,打他個醒!」去拿時,卻是兩個死屍,不知是甚人打死。忙叫地方居民,燈下簡認,數中有一個道:「這男人似廠前住的陳一模樣。」把牌就差人押這人,去喚苦主家屬。一行人趕來,陳大姐正在那邊,說哥哥母親被騙去,不知下落。聽得差人說,已被打死在器皿廠土破下,放聲大哭。   恨是紅顏多薄命,頓教骨肉隕溝渠。   把門鎖了,與幾個鄰舍,來見把牌。訴說哥哥先被阮良說請酒,哄出來。母親也是阮良說,哥哥與人相爭操鋪,哄出來。不知仔麼打死。二更時分,還同兩個人來強姦。內中一個,聽他說話,是小王四。兩個好了,因叫喚鄰人知覺,趕散。把牌即差各地方鄰佑,協同番旗抓拿。嚷亂了一夜,去時都已走了。都拿得些家屬親鄰,展轉供攀根捉,三日裡都自遠地拿來。只為人命事大,雖是黨與他的多,也停閣不來。冤魂相纏,要逃也逃不去。   天心嚴報復,王法懲奸頑。堪笑癡愚輩,牢籠欲脫難。   三人這一逃,已是遞了供狀了。把牌據陳大姐口訴,逐節研審,夾的夾,打的打。人命,王四是主謀,阮良王三是下手。行奸,初次是阮良,二次是王四,王三行奸不成。打死陳一,起手致命是王四,後邊是阮良、王三。打死張氏,阮良先踢肚子,以後王四、王三,踢打至死。奸陳大姐,持刀恐嚇,解膝褲帶,推的是阮良。掩口,扯左手,扯的是王三。吹燈,掩右手,攙的是王四。一一供招明白。一似:   鑒炳秦宮,鼎鑄神禹。奸狀雖幽,出之縷縷。   管巡捕是馬太監,他看招由,殺人強姦,都是乾大辟。至張氏腹有八月?之孕,母斃以致子亡,雖非毆斃,但致死有因。簡驗已明,他竟以殺死一家無罪三人具題,參送刑部。近來刑部,因批駁嚴,參罰重,縉紳中視如畏途。十人中八九孝廉官生,殊少風力。凡係廠衛材營題參,並不敢立異。不過就他供詞參語,尋一條律例,與他相合。拿定一人有重無輕,有入無出,為保官保身妙策。這原參三命,部中也作三命。將王四擬了凌遲,阮良王三擬決不待時。疏上,幸聖主敬慎刑獄,道腹中有形無生,果否可作三命,批著該部再讞。前番刑部依捕營,這番刑部體著聖意,不敢擬作三命。將王四、阮良、王三,俱擬斬罪。時阮良已因幾處夾打,已死在刑部了。奉皇聖旨:王四著即會官處決,阮良戮屍,王三監候處決,陳大姐發放寧家。文書房寫了駕票,並紅本送至刑科。科官簽了,校尉齎至刑部。錦衣衛官將犯人綁縛,同刑部官押赴西角頭。此時,都察院已委出御史一員,在彼監斬。王四到此,便十張口也辯不來,八隻臀膊掙不出,二十雙腳也跑不去。平日酒食扛幫光棍,一妻二妾,也只好眼睜,看他砍頭罷了。   莫落今時淚,須思當日差。請看陳氏子,何故殞泥沙。   總是王四窮凶極惡,天理必除,故神差鬼使,做出這樣勾當,奸時又說出這兩句供狀。且天下有殺了兩個人,不償命,強姦了人,不做出來的麼?若使當日打死了陳氏母子,再弄死了陳大姐,這事便不知出於何人,為地方鄰佑之累不小。若使三人撮了陳大姐去,藏在僻處,從容姦淫,事不發露。人還道是陳大姐與姦夫謀殺了母兄,不知逃走何處,也是不能明白的疑案。我所笑的是:   華堂畫棟,日居不過容膝;錦衾綺帳,夜寢不過一簟;   炮龍炙鳳,所供僅止一口;珠襦紈袴,所被僅得一身;   竭骨髓以奉骷髏,尤是色;作馬牛以為子孫,尤是財。   只看為一陳大姐,把自己一妻二妾,不能白首,不知付之何人。為一二十兩銀,把自己一條性命,不得保全,竟至死於刑戮。所得何在,至於如此?至於陳大姐的丈夫與父親,人說出都是王四這乾人機智。陳大姐丈夫,尚無蹤跡。他的父親,反因此得昭雪。看此光景,機心何益!若使這乾奸徒,平日也想到,事成不過一刻歡娛,沒甚好名目。事不成必至破家亡身,又隨你甚熱心,也都冰冷。惜乎三思的人少耳。 第十回 濟窮途俠士捐金 重報施賢紳取義 崚嶒氣運寒山勁,襟期萬頃琉璃淨,熱腸縷縷尤堪敬。英雄性,千金不惜周同病。   噓枯寒筿清聲競,相憐何必為相盟,劇孟朱家恒自命。心兒瑩,高風今古宜歌詠。右調《漁家傲》   人最可鄙的,是吝嗇一條肚腸。最打不斷的,是吝嗇一條肚腸。論自己,便錢如山積,不肯輕使一文;便米若太倉,不肯輕散一粒。論在人,就是至親至友在饑寒困苦之中,得一升勝一斗,他不肯贈這一升;當患難流離之時,得一錢勝十錢,他不肯送他一錢。寧可到天道忌盈,奴輩利財,錙積銖累的,付之一火一水。盜侵寇劫,或者為官吏攫奪,奸究詐騙。甚者門衰祚絕,歸之族屬,略不知恩。或者勢敗資空,仰之他人,亦不之恤。方知好還之理,吝嗇之無益。不知那豪傑,早已看透。他看得盈必有虧,聚必有散。何得擁這厚資,為人所嫉,犯天之忌。況蛩蛩負行,蠕動猶知相恤;豈同載齒發,聽他號呼不聞,見他顛連不顧?故裴冕傾家贈張建封,范純仁贈粟以周石曼卿。曼卿還是故交,建封直是邂逅。至截發剉薦,飽范逵於雪夜,豈是有餘之家?只緣義重財輕,便已名高千古。   丈夫重聲氣,朽腐安足計。馮諼昔市義,名譽流無際。   故割己之有,濟人之窮,難;濟不相知之人,更難。濟不相知之人,難;出於貧窮稱貸之時,尤難。在俠烈丈夫,正自不難。這人在嘉靖時,住居浙直交界地方,相近平望。姓浦,名其仁,字肫夫。父親糴糶生理,也有間屋兒,也有幾畝田,幾兩銀子。自小爽落多奇,父親與他果子吃,他見側邊小廝看他,他就與了他。父親道:「我省與你的,怎與了人。」他道:「他也要吃。」人都笑他是癡的,卻他那輕財惜人的心也見了。   慷慨自天賦,匡濟有夙心。何必乘高位,方飛三日霖。   將及弱冠,父母相繼而亡,他衣食棺槨,盡著銀子用。還起一所大墳,只少石羊石虎。人道:「小官,死的死了,活的要活,也留幾兩銀子度嘴。」他道:「我的日子長,我有好日。那時有衣服,扯不爹娘起來穿;有飲食,扯不爹娘起來吃;那時懊悔遲了。只這衣衾殯葬,是省不得的。」人又笑道:「這砍嘴的!弄到窮時,墳上樹木,還可砍來,夠幾日燒。這塊地,把骨頭掘起了,也還有幾兩賣。且看。」只不知:   尺蠖有伸日,九泉無歸時。莫以天下儉,逾深風木悲。   浦肫夫雖為父母用了幾兩銀子,卻喜得做人會算計靈變,有信行,又慷慨,所以立得住。卻因慷慨,做不得家。身邊有幾兩銀子,遇著親友遭喪為事,委是窮苦無聊的,也就遞與他。有幾弔錢,見著親友也會經濟,沒有銀子作本的,也就把與他。有幾間房子,有個蒙師死了,只得一間屋,賣了殯葬,妻子沒處存身,他就出一間與他。有個族叔,七十無子,窮得只剩孤身了,他就接來供養。一個姑娘,守寡廿餘年,兒子不肖,不顧他,他就接來養了。弄得房子不成片段,人道是孤老院了。   誓生寒士顏,廣廈自不惜。   有幾畝田,有個族兄浦其良,因解白糧遭風失水,賠補不來,把他田盜賣與人。那人來起業,族兄來情懇,他就也不與分辯。人勸他告狀。他道:「族兄不幸,為公破家,義當佽助。他若來挪借,也要應他。已去之事,徒把錢送在衙門,爭甚麼要緊。」卻似個怕事怕官司的。他卻拿別個的事,也敢作敢為,不曾懦弱。   杕杜有深情,羞為虞芮爭。肯教負勁骨,乃作女兒行。   近村有一盛寡婦,是個大家,祖是孝廉通判,夫是秀才。早寡,一子一女尚幼。有一所祖遺房子,二三百畝肥田。有個姪兒不長進,欺他孤寡,將來投獻一陣副使家,也不知曾兑價不曾兑價。八九個狼僕,駕了兩隻帳船:前堆蠻石塊,尾插飛虎旗。寫陳府,兩大燈籠。出跳板,三枝快櫓。密架著叉扒棍棒,穩載著蛇蠍虎狼。到來鎮鎮女男驚,眼見家家雞犬盡。風響一聲,到了岸。扛了一個望隆節鉞牌匾,竟到盛家。把他三四十年的一個昭代循良牌匾除下,將新的釘上。帶了他姪兒來,道:「盛家得了我衙中產價一千二百,房屋田地,都要起業。盛家五日內出屋。」又對附近租戶道:「明日大相公來釘界,你們寫租契。」叫出向來主管,使他打合,每畝要銀一錢,折東五分,方與租種。寡婦出來要爭執,這乾豪奴那由分說,只叫快搬屋,不要討沒趣。跳上船,一通鑼去了。   帝閽不可叫,豺虎正橫行。寡婦又氣又驚,無可擺划。   兩個管帳的管家道:「這定是族裡將來投獻。卻沒個沒產的得錢,有產的白白出屋之理。」眾租戶道:「論理,如今原是個沒理世界。只是另寫租契,要我們錢半一畝,況又中人要錢,如何得來!歸了城裡鄉宦,管家出來,催租收租,都要酒飯。一到冬至,管家們不在家中吃飯,皆在租戶人家打攪了。硃簽告示,頭限二限三限,收租那裡少得一粒。就是遇著年程不好,收不起,少他一斗二斗,還盤算得起。少了一石兩石,一年一個對合。有田產,寫田產;沒產田,寫本身。寫田產,拚得起了去罷了。寫本身,一年還要納幫銀。幫銀缺欠,拿回吊打。打死只是家主打死義男,空丟性命。如今我們這村裡,也種不田成了!」   不必天有蝗蝻,苦是人中蟊賊。過處地赤村空,望裡煙消火滅。   巧是浦肫夫走來,見眾人在那廂,打呆樁,讀苦書。他道:「列位!你們依著我做,隨我走,包你陳家起不業成。」眾人道:「你是甚計?」浦肫夫道:「陳衙倚知縣是中人的門生,所以橫行。不知這知縣要做好官,極避嫌疑。明日先打他一個下馬威,擁到縣中告狀,知縣料只聽我。只要你們幫助我一幫助。」眾人道:「只怕惹出事來。」浦肫夫道:「惹出事來,都我承當。」眾人道:「要打,要跟告狀容易。只是今日說得好,明日恐你不肯走出來。」浦肫夫道:「豈有此理!只明日叫打便打,叫住便住,不要打他致命處。」   馬陵萬弩伏,減灶誘狂夫。   到次日,果然一隻大船,隨了五七隻帳船。裡邊坐下一個陳公子,挾了兩個妓,帶了兩個陪堂,點鼓鳴鑼,望這村莊來攏。這公子呵:《黃鶯兒》:時服試玄綃,襯輕衫,豔小桃,玉環低壓烏巾巧。襪稜稜一條,步輕輕幾搖,緩拖朱履妝成俏。假風騷,肉麻大老,他道好丰標。在那廂與這個妓玩呵:前腔:穠李兩枝嬌,鬧東風,壓柳條,飄飄漾漾來回擾。傍花梢一招,向花心一挑,顛狂體態難醫療。惱妖嬈,蒹葭玉樹,說甚好知交。這兩位陪堂呵:前腔:肩聳泰山高,落湯蝦,只曲腰,人言未聽先呼妙。助清歌扇敲,獻慇懃步勞,低言似恐人知道。也心焦,聲聲大叔,怕是管家喬。先是那管家上岸,叫眾租戶迎接大相公。那浦肫夫當先,領著這乾約有六七十,走到岸邊。他先叫人把近岸地上泥,掘鬆在那裡。這陳公子幸未上岸,摟著一個妓,靠在船窗看。只見浦肫夫對著他道:「你甚麼鄉宦,敢占人田產!」陳公子正作色,要查甚人。那浦肫夫叫打,岸上人一聲喊,泥塊頭如雨點下來。   重耳適衛,野人與塊。亦孔之羞,自作之懟。   帳船忙撐過河,少也招半船泥塊。大船急卒撐不動,後梢忙駕兩枝櫓搖,那裡移得一步。是前後纜不曾解得,板闥盡已打碎。桌上碗盞花瓶香爐,都已打壞。人打得沒處躲。浦肫夫叫只打公子與助惡家人,陪堂與兩個妓女,不要打他。陪堂便躲在妓女身邊。一個管家對公子道:「岸上都看著你。快除去巾兒,脫了海青,到梢上來。」公子便也從命,扒到梢上,扶著櫓,充做梢公。梢纜用刀割斷了,頭纜搖得緊,掙斷了,到得對岸。浦肫夫已將新牌匾,對船上敲得粉碎。   送到新來匾額,卻似隔歲桃符。   陳公子脫得身到家,忙叫人做狀,告地虎打搶。   不期浦肫夫已合了人,竟到縣前叫屈。縣官已知陳家向來縱肆。這番浦肫夫說,眾人哭叫,道:「他欺凌盛家孤寡,白占田產,橫索眾戶租息。」知縣倒即刻差人拿陳家人,撫安眾人,令他復業,陳公子如今告不得打搶,來辯契買。知縣道:「孤寡的田產,孤寡不出契,明是投獻了。這乾家人,畢竟是要處的。」公子道:「看老父體面。」知縣道:「正所以為老師。」再三求,只拿中人與盛家姪子重處了,以絕投獻之路。浦肫夫這一舉,早教陳公子產又不得,反吃了一場虧,壞了一隻船。羊肉不吃得,惹了一身羶。   到此,人知浦肫夫自己產任人盜賣,不是沒本事,只是個輕財重義。   一日短糶,在城中討帳,遇見本管里長姓戴,來納條銀。不料在縣前被賊剪去,沒得上納。官又要比卯,甚是慌張。浦肫夫見了,問起緣故,就將身邊,討得六七兩銀子,遞與了他,省一番責打。   不必西江水,枯鱗已更生。   這里長也是個有家事,要體面的人。得他周旋,甚是感激,道:「大凡甲首見里長,說苦裝窮,要他一二錢丁錢,也不知幾個往還。他這等慷慨,是個好人。」到家,就將這主銀子去還他。浦肫夫道:「便從容,何必這樣急。」就留他吃飯,都自己整治。里長因知他親事高不成低不就,道:「兄弟已過二十了,怎尚未婚?我看短糶可以養身,不可成家。我有幾兩銀子與兄,並不計利,兄可在略遠處做一做。」第二日,著人接他到家,兑出二百兩銀子,道:「兄著嫌少,不夠轉活,停十餘日,再湊一百與兄。」   長袖資舞人,寶劍獻烈士。   浦肫夫擇了個日,腰了銀子,叫了只船,走常州。過得吳江,將到五龍港,只見一隻船橫在岸邊,三個人相對痛哭,還有三四個坐的臥的,在地下呻吟叫痛。浦肫夫道:「這一定是被劫的,不知要到那裡去。天色寒冷,衣服都被剝,不凍死也要成病,這須救他。」船家道:「才出門,遇這采頭。莫要管,去罷。」浦肫夫喝道:「叫住就住,還搖。」船家只得攏了。浦肫夫跳上去問,原來是福建舉人。一個姓林,一個姓黃,一個姓張。訴說到此被盜,行李劫去,僕從打傷,衣服剝盡,往京回閩,進退無資,以此痛哭。浦肫夫道:「列位到京,可得銀多少方夠?」林舉人道:「路費,一人得三十金。到如今,衣服鋪陳,也得十餘兩。」浦肫夫道:「這等列位不必愁煩,都在學生身上。相近蘇州,就在此制辦,以便北上。」就在近村,打些水白酒與他湯寒,又把自己被褥與他御風。   風雨綠林夜,誰憐范叔寒。解衣更推食,此德欲銘肝。   到了蘇州,在閶門邊,與他尋了下處。為他買氈條,綢布做被褥,為三個舉人做衣服。失了長單,為他府中告照。又贈盤費三十兩。這三個問了姓名居址,道:「異日必圖環報。」兩下相別。這三個似:病鳥脫彈丸,遠逞凌霄翮。但只這浦肫夫似:   馮諼市義歸,鼓篋何寂寂。   如今仍舊只好短糶了。回到家中,巧巧遇著戴里長,道:「浦兄怎回得這等快,糶得多少?」浦肫夫道:「五龍港遇著三個會試舉人,被盜劫了,行李盤費俱無。我將大半贈他,如今仍就短糶。」若在他人,畢竟道這人不承摯帶,想是嫖去了,賭去了,或者欺心造這謊話。那戴里長信他是個俠人,並不疑惑,只說:「我那一百兩銀子,已措足了,還來拿去營運。」浦肫夫也不推辭,竟去取了。   取予爾我忘,肝膽遙相照。管鮑窮交時,異世想同道。   浦肫夫原是有手段人,看戴里長如此待他,自家去做生理,卻也做著,沒個不利的。就是這三個舉人,想起窮途間,便是親友,未必相顧。他做生意人,毫釐上用工夫,吃不肯吃,穿不肯穿的人,怎為我一面不識人,捐百餘金,固是天不絕我三人,他這段高情不可泯滅。如今我們三人中,發得一兩個去,去報答他才好。巧巧這年,三個人一齊都中了。浦肫夫在家中,買張小錄看了,道:「也不枉我救他一番。總之命裡是個進士,我不救,別人也救。」先時,人聞得他救這三人,有的道:「是個好人。錢財是難得的,他肯捨。」有的道:「做別人頭研醬。把與他的,是戴家銀子,他卻做好人。」又有道:「就是別人銀子,難得人好意。將來生息,也可養家活口。現在三十來人,娶得頭親事,也是好的。況且這三個人,得知真舉人,不是舉人?就是這些讀書人,極薄情。與他銀子,是一樣臉。要他銀子,又一樣臉了,倒不如丟在水裡,也響一聲,自古道,好人是阿呆表德。小浦也是個真阿呆。」啾啾燕雀噪,鴻鵠心豈知。這時聞得會場揭曉,有來問的,道:「三個內,有個中麼?」浦肫夫道:「都中了。」那人道:「這等你一生一世,吃著不盡了。可央人做通啟,備些禮物,僱個人送去,賀他一賀,不要冷了場子。」浦肫夫道:「我當日不過一時高興,原沒有結交望報的心。如今人情,得知何如。寧可他記得我,不可我妄想他。」卻也丟開一邊。   一飯自憐國士,千金豈冀王孫。   只是那三個中了的,倒越想起浦肫夫來,道:「當日沒他贈盤纏,如何得到京,成此功名?沒他做衣服,凍死了也做不官成。」三個計議,要在浙直地方,尋個近他處,照管他。   恩深洽肺腑,感寧間朝夕。期將隋候珠,報此情脈脈。   不料黃進士選了個兵部主事,林進士選了館,只有張進士,人上央人,討得個常州府推官。這兩直叫八差地方。撫按之外,操院、漕院、學院、鹽院、巡漕、巡青、巡江、京畿,個個要舉劾。舉的好再舉,劾的難再劾,是極難做地方。他只為報恩心急,只得就了。將行,林黃二位,都有禮有書托張四府,城外郊餞。林黃二位道:「浦肫夫患難之交,今日年兄為我們看他,異日我們也代年兄看他。恐他來時,以布衣相嫌,年兄要破格相待。」張四府道:「這小弟事,未有不盡力的。」   唯有銜恩處,鏤心未敢忘。   張四府便道到任常州。大凡鑽營結納的,也會冷灶裡著一把,他卻不放鬆了。中式有賀,到任有賀,歇了半年三個月,就要來尋趁了。浦肫夫終是生意中人,不在行。又圖報之心甚淡,不曾去尋邸抄,看大選報。常州是他出入路境,也不知推官是他前日救的張舉人。倒是張推官不見他來,差一個人帶了二十四兩銀子,兩匹潞綢,並自己候書,林黃二位書禮,來尋他。叫在糴糶行中尋,也尋了兩日,到家又是不在。問他兩鄰,道:「他平日只在江湖上,不甚在家。」問:「幾時回來!」道:「出路的人,那裡期得定。」問他家眷,道:「三十來歲人,又不是名進士舉監生員,不過商賈之家。定要選甚名門巨族,不肯娶個再嫁農莊人女。如今弄得沒個妻室,鐵將軍把門。」差人只得回覆。   自分丹穴雛,棲托碧梧裡。蕭森枳棘林,未肯集其趾。   張四府搖頭不信:「你差尋了。豈有拿得百餘兩出的人,中年尚無家室?」正要修書,央個沈同年尋訪,卻值代巡委查盤蘇州。他到蘇州,就發牌查盤吳江。此時正遇浙直旱蝗,米價騰湧,糴糶的都獲了重利。浦肫夫自團風鎮,販了五七百米來,進得京口,聞戴里長兒子為事。他叫伙計押船,自到家中,與他料理。卻是里長兒子戴簪,充參吳江庫吏。縣官朝覲留京,他去時曾在庫申取用些銀兩,將自己名下紙贖抵補。又預放去次年人役工食,一來示恩,二來也得些頭除,為入覲之費。不期接署一位三府,初時怕他一個將來兩衙門胡亂交盤。去後只與庫吏算帳。抵補的,道我不與他人拾尾巴,不肯追比;預借的,道我飯碗裡的,他如何吃去,不與開銷。都作庫吏侵欺,要追贓問軍。   常道權官打劫,如何替人作賊。放去行取科道,只向吏胥取息。   浦肫夫來央人打合,道:「工食是要放的,只早了些。如今代出一個工食頭除。紙贖,庫吏賠一個加二分例,求三府追比補庫。」正在講說,那陳公子怪浦肫夫作倡,壞他體面,要尋他事,奈縣尊在不敢。喜得縣尊去了,他訪他米船,將近吳江,差人邀住。首他違禁牟利,漏販越界。三府將浦肫夫來拿了,簽兩條封皮封了船。要入官,又來講價。不為百姓圖利,只開自己詐端。   巧巧張四府到,相見公事畢,臨送出時,道:「此處有一浦其仁,煩寅翁一訪!」這「訪」字,三府卻認錯了。出來對心腹吏書道:「這地方有個土豪浦其仁麼?」吏書道:「現為漏販,老爺鋪在鋪裡。」三府道:「想按院要他,明日先起批解,查盤廳。」到次日起解,浦肫夫道:「我正要見上司。我船須是湖廣船,蕪湖許墅俱有船票。禁須禁本地販出,不曾禁別地販來。」解人早將來鐵鏈了。到廳前,皂甲炒班裡錢,也去了五七千錢。還講打錢,一下多少。進見投批,解子稟:「浦其仁解到!」四府忙抬頭看,只見浦肫夫帶了鐵鏈,跪在丹墀裡。四府便對解人道:「誰叫你鎖來?少打!快掩門,去了鎖,取浦相公方巾色衣。」自下廳,一把扯起,扯入後堂。浦肫夫卻認得是張舉人。   縲紲歎窮猿,誰明薏苡冤。   那知南面者,竟是舊王孫。聽事吏外邊去借得一頂巾、一領道袍來,與浦肫夫。浦肫夫道:「犯人不敢。」張四府道:「這是縣官因我訪恩兄,誤了如此。恩兄休要見罪!」浦肫夫道:「實因販米,遭人妄訐,適才鋪中解來。」四府道:「縱有甚事,有小弟在。」定要分賓主坐了。自發一兩銀子,叫縣中備飯。道:「林黃二年兄致意,有禮與書,前差人送來。道兄無家室,果有此事否?」肫夫道:「委是未有。」張四府道:「兄幾時喪偶?」肫夫道:「並不曾娶。」四府道:「這甚奇了,是何緣故?」肫夫道:「實因高不能攀,低不屑就,蹉跎至今。」四府道:「這等兄虛過十餘年青春了。小弟央沈年兄為兄圖之,定要得一佳偶。」   君才齊伯鸞,宜偶孟德耀。染翰向春山,嫣然成一笑。   又道:「兄有甚事,可來講。我吩咐門上,有帖即刻傳進。」肫夫道:「有一事不好遽然相瀆。」四府道:「有話但講。」浦肫夫道:「其仁三十無妻,緣何有餘財相贈。委是義兄戴雉城,借我資本。當日相贈,他無憾詞,復又借我資本。是其仁得行其惠,戴兄為之。若無戴兄之盜,其仁雖有熱腸,無以相助。今其子為庫吏,前官支給,後官不與開銷,強要坐贓坐罪。若大人能為昭雪,正是尋源之報。其仁並非謊言,希圖取利。」四府道:「戴兄事,仁兄事,明日封一呈來,小弟即為清白。此外有絕大事,不妨來說。當為兄作置產娶妻之費。」   受恩深一飯,報敢惜千金。漂母雖無望,韓侯自有心。   次日,果各具呈。四府請三府面講,道:「米販自楚中,有各關稅票,這非境內販出。還宜嚴處首人,以止遏糴之風。戴吏紙贖,抵補見有發落簿,這亦去任官常做的,在寅翁一征比之勞耳。工食既有領狀,便非吏侵。這兩呈俱有理,寅翁可為一行。」三府回來,將浦肫夫米船,即刻放行。入官的入不成了,還將首人打了枷號。戴簪事,抵補的竟與追比,給放的竟入銷冊。莫說軍罪,不應也不問一個。那戴家又省了願賠的頭除,願送的分例。三府又怕浦肫夫放他紅老鼠,叫戴吏打合,有事來說,助四府贈娶。   上官發惡,下官捧足。一語春溫,枯黃生綠。   沈進士奉承這同年公祖,差出媒婆來,為浦肫夫尋親。偶然說著那盛寡婦女兒,已十七歲,寡婦念及他恩,一口應承,不計財禮。   當年仗義時,已作赤繩係。   四府時常著聽事吏來討事,浦肫夫道:「張爺憲綱衙門,我也不敢來,事也不敢說。」張四府甚不過意,向沈進士借了二百兩,送他聘娶。這沈進士借了二百,少也要說個四百兩扯直,一一如命。自此浦肫夫婚姻雖遲,終得了個名門豔質。   明月笑牀虛,衾綢悵有餘。嬋娟喜新得,矢冶勝芙蕖。   援從南方駐兵處拉了一車薏苡,有人上告是一車明珠文犀,使其蒙受不白之冤。張四府知他性格,是不急於錢財,不肯輕來乾瀆的,都自送去。倒極輕也得百餘兩講起,上門的買賣好做,不怕他走別家去,越講得起。那肫夫,恐損張四府名聲,不敢動人的怨,也都將就三四件,卻也起千餘金。先時浦肫夫沒個家室,吳頭楚尾,日日在外。如今三十來少年,捧了個嬌娘,你貪我愛。便道江湖上險,不思出外,止發本,著幾個伙計走水。祖遺房屋,久不在裡面住,敗落了。如今前廳後樓,改造一新。兩畝田,族兄賣去,他便贖回。舊時使勢陳公子,父親死在任上。平日投獻田產,准折子女,俱來告狀。官訟牽連,家資銷拆,反將田產賣與他,他都用重價收買。   逆取難逆守,悖入必悖出。滄桑變須臾,貪夫可知抑。   前時浦肫夫還是個倒轉鬼,如今做了個田舍翁。   似此年餘,只見黃主事有書與張四府,道:「浦兄家室之事,年翁業已任之。前程一節,弟效一臂,可資之北來。」是黃主事為他納監。為他尋同鄉保結,為他納銀,移文本地,取裡遞結狀,要張四府打發進京。浦肫夫美妻厚產,前池後園,盡自快活,那肯出門。如今捉豬上凳,張四府又尋了兩件,合五六百金,與他安家,作路費。原先浦肫夫帶頂假巾,如今真巾。前邊見官府,頭巾圓領,札付禮部儒士,如今的確北雍監生。   只是黃金多,便爾頭角改。何必戀寒燈,沉滄在學海。   浦肫夫終不忘情戴家,也為戴簪援了兩考,一同進京。   到京,林黃二位,就來相見。林吉士甚言自己不曾用情。這林吉士有個至親,做南直學院。也曾叫浦肫夫兜一名進學,肫夫將來送了戴里長次子戴纓進了學。但他的情還不盡,浦肫夫又言起前情,引戴簪見了林黃二位,二位亦加禮貌。肫夫在京盤費,在監贄儀,都出在黃主事身上。一年,二人為他討面情,竟作歷滿撥歷。時肫夫自與三位患難相與,荏苒早已四年。林吉士散館,得個浙江道御史。黃主事改了吏部驗封司主事。吏部官說吏部事,極是容易。兩個援納考中,浦肫夫得個縣丞,戴簪得個典史。雖非紫綬金章,也是牧民父母。   有了錢又有勢,沒事做不來。兩個也就候選。不期林御史輪差,該是浙江。自到黃主事寓中,道:「這次擔子該交與我。但我巡按浙江,不好為人討浙江缺。這托在年翁。」那黃主事又會弄手腳,一個烏程管糧縣丞,一個長興巡捕典史。兩個領了憑,拜謝黃主事出京。黃主事還為他發幾封懇切書,與守巡堂尊四府。只為誼重丘山,不惜報同蛇鳥。   離京到常州,去見張四府。張四府自他進京,也時時差人送禮照管。這次又贈他上任之費。兩個到了家,少不得拜客祭祖,闊綽一闊綽,一水之地,帶家眷到了任,投下薦書。吏部書,有個不奉承的麼?批詞便已不脫,及至林按院到,又有美差。上司知他與代巡有一脈,又加假借。兩人在任,都攫了五六千金。任滿,虧這三人力路,浦肫夫還做個沔陽州州同,戴簪陳州吏目。三人猶自照管不懈。倒是這兩個識休咎,道:「銀子擢些罷了。日日向人跪拜,倒不如冬天爐煨骨柮,白酒黃雞;夏日綠樹芰荷,青菱白藕。」都致仕回家快樂。總之杰士是個拚得。貧窮時也拚得財,得意時拚得官。兩件總是個看得財輕。故浦戴皆世所難,若三君之厚報,不為過也。 第十一回 惟內惟貨兩存私 削祿削年雙結證 紫標黃榜便如何,富貴奚如德積多。   衫袖幾看成粉蝶,朱門每見篆旋蝸。   一棺以外原無我,半世之間為甚他。   笑殺守財貪不了,錙銖手底幾回磨。   人最打不破是貪利。一貪利,便只顧自己手底肥,囊中飽。便不顧體面,不顧親知,不顧羞恥,因而不顧王法,不顧天理。在仕宦為尤甚。總是為農為商的,克剝貪求,是有限量的。到了仕宦,打罵得人,驅使得人,勢做得開,露了一點貪心,便有一干來承迎勾誘,不可底止。借名巧剝,加耗增征,削高堆,重紙贖。明裡鞭敲得來固惡,暗中高下染指最凶。節禮,生辰禮,犀杯金爵、彩軸錦屏、古畫古瓶、名帖名玩,他豈甘心饋遺,畢竟明送暗取。   饋贐朝朝進,鞭笞日日聞。坐交閭閻下,十室九如焚。   這卻也出乎不得已。一戴紗帽,坐一日堂,便坐派一日銀子。捐俸積穀,助餉助工,買馬進家資,一獻兩獻。我看一個窮書生,家徒四壁,叫他何處將來?如今人才離有司,便奏疏罵不肖有司,剝民賄賂,送程送贐,買薦買升。我請問他,平日真斷絕往來,考滿考選,不去求同鄉,求治下,送書帕麼?但只是與其得罪士庶,無寧得罪要津。與其抱歉衾影,無寧抱歉禮節。贈送不妨稍薄,若污我名節,去博人好,著甚來由。況說及肥家,這天公最巧。如《唐書》所紀,陰間有掠剩使,奪人餘財。丞相李嶠貧,張說富。僧人道:「張相公是無厭鬼王,冥府有十大鐵爐,鑄他橫財。」這都陰有主持。   貧富皆懸造物,誰去拙窘巧盈。智者會須任運,從他坎止流行。   明朝曾有一御史,對門生道:銀財有分限,不可妄得。我曾出巡雲南,夜在官署,覺神思不寧,寢不成寐。我祝道:「此地莫非有冤欲告乎?」恍惚有一金甲神人在前,說:「公有銀千兩在此,特來相告。」我道:「在何處?」答云:「在公座邊磚下。」我去了公座發磚,果有銀二十錠,計千金。我道:「如何得家去?」神人曰:「但寫鄉貫姓名,及所住地方,當為致之。」我依言書畢,置銀上,覆以磚。後巡歷將完,一丁憂同年來見,為一知縣求薦,四百金,各得二百。我堅辭不受。同年道:「你不收,怕你忘卻。必須你收,我始放心。」我勉強收了。任滿到家,偶思及此。吩咐家人,備了三牲,暗暗禱祝。忽神人復見,道:「銀在書房條桌下。」我次日令家人發條,果得前銀,但數止八百。我道原銀一千,今僅八百,這二百卻落何處?晚間神人復現,云:「某同年二百是也。」驚得我汗流浹背。可見凡人舉動,神鬼皆知。此贏彼詘,數有一定。即此觀之,可強求麼?   貨殖非關億,繩樞命本窮。貪夫空役役,人巧困天工。   我聞得廣東有個魏進士。做秀才時,其家極窮,身衣口食,俱難支值。   無燈常借月,有戶不留風。甑裡塵時起,囊中錢每空。   他只一味讀書,不甚料理家務。虧得妻家稍裕,其妻稍勤,苦捱朝暮。   其妻每怨恨讀書,費他妝奩,至於窮困。魏進士勉強支對道:「不要怨,倘得中丁,包你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十倍還你妝奩,也不打緊。」不期果然中了舉人,又聯捷中了進士,殿了三甲。該選推官,先觀政都察院。一時便有長班、僱馬、交際之費。觀政畢,選期尚遠。但路遙,往來不便,只得在京守候。一住半年,租房火食,慶弔公分,及至選官,備送上司禮,又借了若干債。雙月二十五日選。掣簽,掣得個湖廣江陵府。這掣簽也是名色。凡遇好府,畢竟有幾個京官,或是同年,或是座主來拜,要借重,圖他到任後照顧,好說分上。就為他見選君討缺,缺十個九個是坐定的。大凡掣簽,或分南北中,或分上中下。如魏進士廣東人,筒中故意放江陵廣東二簽。掣著廣東,是本省,不當選,則自然是江陵了。或是以一湖廣人陪掣,湖廣人不當得江陵,這缺又該魏進士了。   吏弊如重雲,能使月鑒暗。迂拙成積薪,馮唐有深歎。   魏進士得了地方,僱了乘人轎。至徐,由水路過淮過江。由浙江江西至廣。祭了祖,與親族作別,與奶奶一同上任。但這奶奶耳朵內,一向聽得說做官好,不知仔麼搬金彩寶,銀海錢山。及到任,在路夫馬人役迎接,體面甚是威勢。進衙門,各府縣鄉紳送禮,也甚熱鬧。只魏推官新到,自然立些崖岸,推卻不過,勉強收一二色,也還好。在後衙門雖然日日有事,卻不過是撫按藩臬守巡批行,府堂牒送。終日費自己精神,替他人掙紙贖而已。年餘,代巡委一次查盤,府縣折程折席,也有百金。平日只靠端陽年節二次,全省縣官來送節禮,約莫一人四兩之數。還有地遠縣小,躲過不送的。奶奶道:「好好。做了教官了,一節才有些活動。他還多些拜見,進一番學,有一番束脩。」這閒常散言絮語,最是惱人移人的。凡遇送禮,俱是夫人收。他要打首飾,做衣服,魏推官因窮時用費了些,又是好要撒嬌做癡人,再不肯,使性哭泣。魏推官也只得勉強依他。正是:有心立名行,無計拒貪癡。又且買辦珠翠綢綾,給發工價,不惟短他價值,還要刻他銀水等頭,便已作承魏推官一個克剝要便宜名頭。   猛虎有神威,苦為妖狐奪。借光唬百獸,大權歎旁落。   廳中有一個吏,叫單規。他是個滑吏。他輪長接,在廣東接官。奶奶與管家,暗中俱有禮,得他歡心。將他內外心性行藏,都已打聽,到此又看破奶奶是要錢,做得主的。其時,本府有個大戶,姓陳名箎,家極豪富,卻極好作歹事,家中養幾十個家丁,專在大江做私商勾當,並打劫近村人家。一日劫了一隻官船,是兵巡道同年。巡道追捉甚緊,府縣三日一限比,巡道半月一解,捕人正在根尋。巧是陳家家人打劫,每有金珠綢緞貨物拿回,陳箎都量給自己銀錢,貨物差人隔省發賣。所以家人身邊並無贓物被人看破。這次打劫得多,各人見每次陳箎與錢,不上半價,故此各人也留些在身邊。有了物,就思出脫。有去賣的,都不知價數。早已為明眼公人看破。又在娼婦周英家嫖,他家有雪兒楚雲幾姊妹,都生得標緻,是一干極會起錢猱兒。各賊錢來得易,在他家甚是揮灑,把金珠作賞賜。被應捕踹了,做了一索,供係陳箎家人。還有十餘黨與,都在陳家拿出。陳箎買了捕人捕官,竟卸在龜子身上,通呈上司。陳箎是極刁頑,有事極肯使分濫許,事後便也倒贓短欠。衙門人曉得,故意留他個酒碗兒。把捕衙初供「係不到官陳箎義男」一句,不去。及至巡道發刑廳覆審,魏推官也是個留心政事的,將招由細看。想道:江洋巨盜,必有大窩。娼家是其花銷處,利其財,不行舉首有之。若說主窩,斷難捨數年畜養之家主,問數日淹留之龜子道理。便出牌提陳箎。   剖柱追元惡,埋輪翦大奸。稜稜施鐵面,行旅或安然。   正拘提間,忽代巡委查盤武昌,魏推官只得收拾起行。   先時,魏推官到任時,首參謁撫按司道,因遇逆風,泊船小港,獨坐無聊。在船中眺望,見遠遠一林松竹,中間隱隱露出殿閣。間又逆風中,送上幾聲鈴鐸。問梢子,答應是聖壽禪寺。魏推官道:「是隔屬,不妨打轎去一隨喜。」不多帶人役,不開道,竟到林子裡來,卻見:   竹欹如延客,松喬似引人。江村人跡少,一逕繡苔茵。   轉過林子,聽得鐘聲斷續,笙管悠揚。是幾個行童將著樂器,十許個僧人執著香,迎來。到山門,又是一個老僧,鬢餘殘雪,面有月光,躬身相迓。入大殿,參了諸佛。轉到方丈,卻是紙窗竹屋,風致悠然。小草名花,幽妍可憩。器具修潔,微塵不生。滿壁鬥方詩畫,都是贊主僧道寂的。   有道:百年老樹知僧臘,一片明蟾映古心。   有道:廿載遠城市,一心橫古今。   有道:解到風旛緣著想,悟來明鏡本無台。   有道:慧從定裡出,覺作世之先。   魏推官看了道:「這老僧想是寂和尚了。方外高人,可以賓主禮見。」   老僧謙讓許久,側坐了。須臾茶至,排列些果品點心,極精潔。相與談些口頭禪,彼此推重。總之做官的談禪,見解已超俗人。和尚們也假借他,故此說得。坐久進齋,盡有遠方之物,似出宿備。魏推官道:「上人禪林名宿,正直脫去俗情。適才煩僧行遠迎,如此厚款,太厚了麼?」側邊立著一個會搗鬼快嘴小和尚,答應道:「師祖平日不輕見人,禮數脫略。三日前,定中知大貴人將到。特差小僧前往城市,預備蔬菜。早間吩咐僧行,門外迎接,故此如此。」魏推官道:「寂上人,果然能前知麼?」寂和尚道:「不敢。是小僧浪言。」魏推官也笑是鬼話。當晚就宿寺中,與寂和尚做個知己。寺中也就立個大檀越老爺魏,大紅紙疏頭。魏推官雖道他是鬼話,故意試他,回日與每次過往俱去探他,那迎款宛同一日。這次魏推官也去訪他。到府,不過照例到府縣衙門,查一查倉庫,點一點人役,把罪囚過一過堂。憑吏書簡幾個矜疑的,聽代巡開釋。向府縣正官,討一討佐二雜職賢否,並不好書吏應戒飭的,造冊以候代巡獎戒。其時值張太岳母喪回籍,兩院三司,都到江陵赴弔,魏推官也且回任。   葫蘆依樣畫,書吏枉奔波。誰是急公者,虛心為勘磨。   回衙,不免理論日前未完事件。陳箎前已尋著單規,央他尋大分上。單外郎主張,千金過龍,可以無事。陳箎道:「魏四府聞得他不曾破手。若造次進去,一變臉,這番事體,越不好了。若沒有貼體鄉親,不若尋張閣老公子。」單外郎笑道:「我做得與你做,是便宜你。張公子怕三千金不開眼哩!」陳箎見他說得是,就聽他,將千金交與單外郎。單外郎乘官不在,先與管家講起。管家道:「奶奶要得緊。奶奶應了,不怕老爺不依。」單外郎故意激他,道:「我見老爺甚是執法,怕奶奶也做不來。若做得時,萬金也可得。管家小小也得個千金。」管家道:「縛牛自有縛牛法,都在奶奶身上。」管家去與奶奶說,果然一力應承。單規卻將六百兩送進與奶奶,管家加一六十兩,說事的後手三十兩。其餘單外郎落簏。   千金買出獅吼,三面好縱鴟鴞。   魏推官到了衙中,傍晚兩人吃了些酒。收拾方罷,那奶奶笑吟吟道:「做了年餘官,今日才得一宗大財。」魏推官道:「你說我查盤回,帶得這些折席程儀麼?」奶奶道:「這樣叫做大財?」就在袖中拿出陳箎一紙訴詞,道:「這人拿銀子六百兩,我收了,你可圓活他。」魏推官道:「這人饒他不得,我正要拿倒他,立個名。」奶奶道:「圖名不如圖利,你今日說做官好,明日說做官好,如今弄得還京債尚不夠。有這一主銀子,還了他不成?」魏推官道:「官久自富,奶奶不要如此。」奶奶道:「官久自富!已兩年進士,一年推官,只得這樣。見錢不搶,到老不長,任你仔麼,我只要這宗銀子。」魏推官道:「這是誰拿進來的?」奶奶道:「天送來的,不要這等癡。你不要錢,你升官時,那男盜女娼的,卻要你的。只問你,如今不捉幾兩銀子還人,後邊誰人借你?況且這事,別人已問明白了,你生事害人做甚麼?」憤憤的只待要鬧。   虎心原自猛,豺性更能貪。那解名和義,唯知利是耽。   魏奶奶也不拿出銀子來看,竟自睡去了。魏推官叫過管家來,假狠道:「你這乾奴儕,做得好事!是那人做下的?」都得了錢,只彼此相看,絕不做聲。查那管門的要打,奶奶又跳起來,道:「你打我不得,借他打我麼?」嚷起來,魏推官便不敢做聲。要考問把私衙皂隸,又怕聲張,只尋他空隙,道他不常川守衙,打了二十五一個,消氣,悶悶的閣了幾日。上司來催,沒奈何,也只得照前問擬。那單外郎,要發賣手段,還要奶奶逼勒魏推官,把陳箎做個乾淨,龜子做個煞。自此陳箎高枕無憂,龜子延頸受戮。   初無殺人意,奈擢殺人錢。落筆如矛戟,冤魂泣九泉。   魏推官也因這節,怕奶奶又做出來。私衙關防甚嚴,酒也不甚出去吃。   未幾按院發牌按臨武昌府,魏推官先期到府,將衙門封固,轉頭都塞了。叫本府知照二員,輪放水菜。又對奶奶說:「只可一不可二了。」奶奶道:「真窮鬼,真窮鬼。且看。」出門,將門上著實吩咐一番方去。只因魏推官原是本分要好的人,因這事覺得違心,又怕人知道,心中抑鬱。將近聖壽寺,巴不得一步跨上岸,與寂和尚一談。不期轉過林子,並不見鐘響鼓樂響。到了寺門前,虧得一個小沙彌看見,忙去叫時,走得幾個來接。也有只帶搭子,沒有僧帽;也有著得短衫,不穿偏衫。趕上來,香棒兒也拿不及一根。到方丈,桌上灰塵堆滿,椅子東一張,西一張。寂和尚摸了半晌才走出,連道失迎。草草吃了些茶,到晚吃齋,也只些常品。恰好服事的,仍;日是那搗鬼快嘴和尚。魏推官對他道:「你師祖怎不前知了?」這和尚道:「委是師祖不曾吩咐,有慢老爺。」寂和尚也急請罪,道:「委是有個緣故,老僧也不解說。」魏推官道:「有甚緣故,上人不妨說來。」寂和尚道:「這事說來近誕。敝寺伽藍,最是靈顯。凡遇貴人過往,三日前托夢報知。先前張閣老鄉試時,避風來敝寺,伽藍都來說。所以張閣老大貴了,舍田十畝供常住,還留一個神靈顯赫匾額,在伽藍殿中。今老公祖累次來都報,只今次誤了。也不知伽藍他出,也不知有他故,躲懶不報。」魏推官道:「果有此事!」寂和尚道:「老僧不敢謊說。」魏推官道:「我去武昌,往回不過十餘日。上人可為我一問,是甚緣故。」這一問,魏推官還在疑信之間。不料這老僧果向伽藍前鬼混,道:「你是一寺之主,寺之興廢,全靠於你。你怎失報了貴人,以致觸誤魏推官。他若發惱,便為闔寺之害。如今要你還不報之故,你快快報來。」說了又說,念了又念,就像泥神道有耳朵的。只為:胸中利害紛紜擾,出口言詞不厭頻。祝罷,這神人果然有靈,夜中托一夢,將所以然之故,說一個分明。老僧甚是驚駭。   莫言天廳高,神目無不照。   相隔半月,魏推官又來,仍不是前番遠迎光景。魏推官看了,又笑道:「伽藍想仍不靈。」只見這老僧口中趑趄,道:「靈是靈的。」魏推官道:「既靈,怎又不報?且我前日,央你問得何如?」寂和尚欲言不言,又停了半日。魏推官大笑:「伽藍之說,還是支我。」寂和尚又沉吟久許,欲言怕激惱推官,不言只道他平昔都是誑言,真是出納兩難。才道得個「不好說」,魏推官道:「我與和尚方外知己,有話但說。」和尚道:「伽藍是這樣說,和尚也不敢信。」把椅移一移,移近魏推官,悄悄道:「伽藍說,老公祖異日該撫全楚,位至塚宰,此地屬其轄下。」魏推官笑道:「怕沒這事。」和尚道:「平日通報,以此之故。」魏推官又道:「今日不報,想我不能撫楚了。」和尚道:「真難說。」推官又催他。和尚道:「神人說,近日老公祖得了一人六百金,捉生替死,在斷一人。天符已下,不得撫楚,故此不報。」這幾句,嚇得魏推官:   似立華山頂,似落滄海濱。汗透重裘濕,身無欲主神。   強打著面皮道:「下官素頗自礪,一時不明,枉人有之。得財骫法,實是沒有。」坐不定身子,起身上船。寂和尚陪上許久慇懃,請罪,留他不住,只得於寺門相送。魏推官執著手道:「適才之言,不可輕泄。」和尚連聲不敢。這魏推官歸途好生悒快,待要使人叫龜子出狀,自己央同人翻招,怕陳箎知道,倒贓。況這宗案,又經達部了。若是抹殺,怎真窩家漏網,假窩家典刑,都為我得錢之故。笑是:?因貧成乳虎,從悔作藩羊。到得府,傳梆開門,竟入書房悶坐。這奶奶又攬得幾件公事,巴不得推官回。聽得竟入書房,道:「這甚作怪。」也走入書房。只聽得魏推官在房內,將靴腳跌上兩跌,道:「一個八座,輕輕丟去了。」魏奶奶帶著笑,走進相見,道:「甚麼八座丟去了?若是好的,還叫人尋將來。」魏推官道:「只為你六百兩銀子,賣去了我一個吏部尚書。」奶奶道:「若買賣得個吏部尚書,還是銀子好。」魏推官把從前一段事,細細說與,道:「暗有鬼神,駟馬莫及。」歎息悲傷,幾於淚下。   漫喜筐篚盈積,誰知天道彰明。聚盡魏州城鐵,鑄他錯字不成。   奶奶見他怨悵,道:「你是怕我又做甚事,說這鬼話。想還是秀才時,窮鬼附你體說的。」奶奶見是說不入頭,洋洋去了。未幾,是張江陵新例:南邊江洋與北地響馬,審實俱決不待時。旨下,部文到,這龜子與眾強人,俱各押赴市曹斬首。可憐:   正是煙花主帥,何關斬揭渠魁。蕭艾盡歸刪刈,彩筆織就風雷。   魏推官聞之,越發杌陧。不及考滿,病弱,只得告假回籍,不數年身故。可見不當而得,明有人非,暗有鬼責。丈夫心地光明,一介不取;便沒有鬼神,也不可苟且,況是圖財害人。至於淺見,最是婦人,如何可令做主?這病源,先在未讀書做官時,便畜了富貴利達之心。一到得官,大家放肆,未有不害事的。我請問眾守財虜,貪財是要顧妻子,要營官職?若並一身不能保,應得祿位,俱為削去,不可警省麼!幽冥之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在法擢錢,敲剝百姓,更是不可。   若到聽分上,雖雲他人得財,罪過終是我作。作聰明任性,雖雲此中無染,終是明而不明,有負洗冤雪枉四字。近來又見黨護書役,聽其脫罪。真逼死人的,反作原告,無辜的破家殺身。草刈無罪,芥視青衿。催牌如火,批駁如雲,必欲鍛鍊成獄。蓋批駁假手書役,宜乎任其穿鼻。但一人之冤不伸,反又殺人身破人家,悍然不顧。只怕人怨天怒,恐亦有所不免也。故古斷獄所戒,曰:惟官、惟反、惟內、惟貨、惟來,其罪惟均。官是官宦勢力,反是報復恩仇,惟內是妻子、或私人請托,貨是賄賂,來是干謁書札。總之在法殺人一也,按獄者慎之懍之。 第十二回 狂和尚妄思大寶 愚術士空設逆謀 《烏夜啼》:   夜月幾番春夏,夕陽多少興亡。營營自作無端夢,容易費思量。   腐燄浪思空耀,井蛙妄冀天颺。駢首悲看燕市上,灑血碧黃壤。   自古道:天心有屬,大寶難據,即如李衛公、張虯髯,何等英雄,又當隋失其鹿,群雄角逐之時,自謂取天下如反掌。及見了李世民,一個便俯首從龍,一個便竄身海外。其時李密,亦是一時豪傑,只為不識時務,不肯降唐,旋就擒滅。況在天下一統,太平無事之時,乃欲以區區小丑,竊窺神器,猶以卵投石,有立碎耳。卻亦有一說,天生一個狂人,無論事成不成,生時定有一個好兆,生下便具一個異相。又湊著一班妄人,便弄出大事來。唐明皇時,並州牧夜間露坐,見東南紅光一道,驚訝道:「此天子氣也。」明日訪民間,生子的都取來看,卻無好相。又查到部曲中,生一子,取看時,相貌甚異。州牧道:「此假天子也。」左右道:「既是假天子,日後必定叛逆,何不以此殺之,以絕後患。」州牧道:「天之所生,誰能殺之。」你道此子是誰,便是楊貴妃的乾兒子安祿山。相傳說道,安祿山是磨滅王轉世,故此殺害生靈,逼遷乘輿,幾成大事。究竟身死族滅,掛一個亂賊的名。然猶做得些事業,占得些城池,也曾稱王稱帝一番。至有毫無因藉,又際平成,只因方面大耳,便自許是天生帝王。結連無賴,思占江山,事未舉行,束手就縛。還不如齊萬年、宋江等橫行一番,豈不可笑!   一命不易邀,九重寧幸得。平楚兆先機,徒然血凝碧。   而今說成化間,保定府易州有一個人,姓侯。他生了一個兒子,叫立柱兒。是生他那一會,恰遇著鄰家造屋,在那廂立柱。那老子道:「好是個吉利日子。生的他大來,必替國家做根擎天碧玉柱。」就叫做立柱兒。自小多災多病,爹娘要舍到佛寺裡,還不曾肯與他。六歲上學,叫名得權,也會讀書。不料父母相繼病亡,無所倚靠。有個鄰舍金公,依他父母舊日念頭,送他到狼山廣壽寺去做個和尚,叫名明果。剃了頭,方面大耳,廣額聳鼻,真也是個異相。到二十外,他要參方,要會天下明師善知識,裝束,辭了本寺寺主。   笠欹朝月影,屐碎曉霜痕。洗缽尋溪溜,安禪倚樹根。   殆風宿雨,歷盡艱苦,來到河南少林寺。這寺傳得好棍,天下聞名。又明朝仙真周顛仙,梁時達摩祖師,俱曾在裡邊托跡,是個天下名流掛搭所在。明果到裡邊,參了住持,到客房裡安下。先有一個道人在彼,兩個相見。次日,同走到佛殿上,只見外邊走進一個人來。   須飄五綹帶仙風,秋水瑩瑩湛兩瞳。   口若河懸波浪瀉,英雄多入鑒衡中。   把明果看了一看,道:「好相!」明果便與和南了,道:「先生善相?」這人道:「略曉得些,星平是我專家。」明果道:「這等到客房求一指休咎。」到得房中,這先生取出紙筆,明果便念出自己生辰。那先生把手一輪,李密一一隋未瓦崗軍首領。降唐後以反唐為由被殺。寫下八字。排了大運,一看,卓然大驚,道:「和尚!你有這貴造。這貴造富貴絕倫,威權無偶,是個帝王之造,不數卿相之尊。將來有妻有子,貴為九五,富有天下,命相俱合。只是得志之日,不要忘了小子江朝。」明果道:「小僧一瓢一笠,雲水為朋,夢也不到富貴功名。先生想是錯看。」這先生道:「和尚,我朝太祖高皇帝,是甚麼人,也曾皇覺寺為僧,後登大寶。和尚竟與相似,事在人為。學生也算過多命,從沒有這個命。算過多人,也沒有一個差。」我想江湖上算命的,一味胡說哄人。經商的,個個財主,千金萬金。讀書的,個個科甲,舉人進士。卻沒個敢以皇帝許人的,這江朝真是喪心病狂的了。但人當著奉承,也沒個不喜的。就是做不來的事,始初驚恐,道沒這樣事。後邊也畢竟疑道:這人怎輕許我,或者有之麼?   本是駕駘,妄許騏驥。長鳴棧豆,也思千里。   那明果,凝著神,含著笑,心中想道,怎一個皇帝,輪得到我來?這先生說話,定是有因。卻又是這個胡說道人,叫周道真,在旁邊道:「如今真主已有了,北邊人都有曉得的,咱這裡也寫得有。」卻在自己行囊中,取出一本書來,上寫著:「陝西長安縣曲江村,金盆李家。有母孕十四月,生男子龍,有紅光滿室,白蛇盤繞,長來當有天子之分。」眾人都看了。周道人道:「若是李子龍是個真主,和尚也只是公侯之命。」江術士站起身道:「這事可以妄許得人的?若後來不准,我也不算命。登基只在丑字運,申西之年,須信我這『鐵冠道人袁柳莊』。」明果歡喜得極,拿出錢來,在酒肆中請這兩人,吃得沉醉。明果忻忻的,認定是個「太祖高皇帝」。江朝認定是「鐵冠道人」,周道真也待思量做「劉伯溫」了。   狂奴懵無識,漫起富貴心。魚水咤相合,寧知入禍林。   這兩個癡物,都道「富貴莫忘」,叫明果乘機圖事。明果別了,心中想道,據江朝講,咱是個天子;那周道人又道是真命天於是李子龍。咱不若認做個「李子龍」,這真命不是我了?就是我太祖,也是蓄髮做個皇帝。咱還蓄了發。初時和尚做了頭陀,後來束起發,似一條好漢。在少林度了些棍棒,要交結豪傑。大抵北人強悍,重義氣的多,識道理的少。一個性氣起,也不量這事該做不該做,這事做得來做不來,做來好做來不好。譬如患難相扶,艱險不避;為國死忠,為子死孝;這是該做的。做得來也好,做不來也好的。若在為兄弟朋友,就要恩量,為他不要反害他麼?不要為不得他,害及自己,做個從井救人麼?這該做,也就還要商量個做得來,做來好了。這不是個畏怯。書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也就有個分寸了。   正氣不可無,客氣不必有。懲忿念一朝,明哲善為剖。   若是逞著一人意氣,凌虐親友,挺撞官府,動不動揎拳廝打,健訟好勝,這便是不該做,做不來,做來也不好。說到行兇打死人,抱不平打死人,也是沒要緊了。況是作歹,甚者希圖非分。或者嘯聚,自己作首;或者隨從,與人作伴,謀王奪霸。這更不可做,斷斷做不來,做來是個謀反大逆,十惡不赦。如今流寇之後,又有白兵,總只是尚氣不曉道理之故。沒些因籍得天下,是明朝太祖皇帝。不知當日元人以蒙古入主中國,至順帝荒淫失政;又用國人做知府知縣,不通中國民情,不能撫恤,所以民心思亂。先是這些貪淫沒見識的,做個先鋒,擾亂天下。這番民心厭這刀兵,巴不得個不殺不淫、愛民下士的出來。故此明太祖皇帝順天心,應人心,有了天下。那些先事作惡的,只落得個身死族滅。   天心每福善,民意歸有德。剛強召滅亡,昧時只自賊。   聖聖相承,絕無失德。有司中雖有不肖,好的也多。說不得個否極思亂,亂極望治。這些癡愚鷙悍之人,不曾曉得,況且以貪濟癡,一介小民,思量個國公侯伯,就彼此煽動,騙得動一兩個狂妄桀傲的。他也自有相知,自有氣類相合。他在真定等處,已招集了些無賴。李子龍已道有些光景了。又有那不會算人命,又不會算自己命,兩個該一時砍頭的術士,叫做黑山。看他的命道:「若遇猴雞鳳凰交。是個大命。」但猴雞年已漸近了,這圖事也不容緩。黑山也就在李子龍身邊,做個謀主,把這個命去煽惑人。凡地方有膂力強狠,並有家事富翁,都去算他,該為大官顯職,就中勾結。這乾不讀書的,如何得官?只除非是武功可得,不覺的投他術中了。   癡不識一丁,大志圖簪纓。簪纓那可圖,只取災禍縈。   他又與黑山兩個計議道:「圖大事要人,聚人要糧。外邊雖有些人,也是烏合之眾,不相統攝。還沒個財主做靠傍,一旦做事,把甚錢來?如今京城中京軍多,裡近豪傑也多。弄得他裡邊有人來扶助,器械也不必置得,那家沒有弓箭槍刀。內裡人有家事的多,這些人性情也好拿,可以打動得。若弄得幾個,不怕沒錢用。」意待要進京。又得個道士方守真,這也是個不守分的人。他道:「裡邊有個楊道仙,是個軍匠,大有家事,放月糧。京師窮軍都靠他,得他酬應濟急,所以軍士都感激他。就是借貸的人多,他又平日多與內裡相處,他使轉掇應付,做人四海,好相交的,是豪傑方上之人。」   虎鱷得淵,鷹鸇有藪。輦轂之間,植茲稂莠。   黑山聽了道:「恭喜賀喜了。這大功全在他身上。我們愁沒人,他能結識得這些軍。我們愁沒錢,他又相識這些富內相。他是軍匠,弄這些器械也不難。這要投他。」方以類聚,這些該討死的癡奴才,自聚得攏,說得合。楊道仙看了李子龍生得諱異。這黑山極曰稱揚,道:「他豁達大度,經世奇才。」李子龍又贊黑山,星學天下獨步。楊道仙就拿出自己命來,黑山看了,道:「好一位蟒衣玉帶貴人!與李爺略差些些兒,是個虯髯公遇了李世民了。李爺的事業,是楊爺成。楊爺的功名,因李爺得。」此時,那楊道仙看了李子龍相貌,也弱他幾分。聽黑山這說,明是個李子龍是個主,他是個輔了。笑道:「靠托李爺罷。」拿出妻子命來,黑山道:「這位一品夫人,這也是一位蟒玉勛貴。」這不由得楊道仙不心熱了。   說到功名心也貪,手彈龍劍幾離函。須知才是韓彭否,浪憶分茅作子男。   楊道仙就留他二人在家中。果是他有些內裡往還,也是不甚大得志的,是:內使鮑石、崔宏,長隨鄭忠、王鑒、常浩,司設監右少監朱亮,門副穆敬。見他方面大耳,獅鼻劍眉,也是異人。他又口若懸河、滔滔不竭。拿著周道真與他這本妖書,依樣篆幾個符,道:「佩服他,可以免災卻病。」那黑山、楊道仙又播揚道:「他能喝城使裂,划地成河,撒米為兵,剪草成馬,飛劍取人首級。有這等非常法木。」大凡與豪傑說義氣,說功名;愚夫說富貴,說利害;與沒知識的人說些鬼話,狂誕的話,沒個說不入的。這些小內官,都不由內書堂讀書史來。這些沒把柄話,偏驚得他動,佛也是敬他。黑山、楊道仙,就加他一個號,道:「『當今持世救苦拔災、好生止殺佛王如來』,只待申西之年,更易天下,撫治萬民。預先泄漏,與不盡心扶助,天神誅殛。」這些內官,果沒個敢傳說,只自己知已的,引領來投拜。你送鞍馬,我送衣服,金銀錢鈔,卻也不絕的有得來。子龍還大言道:「這些臭腐之物,我要他何用?姑留在此,試你們誠心。」這些內使,初見倒是賓客,後來都叫他佛爺、上師,都叩頭。他也安然直受。一日,鮑石眾人請他內裡瞧看。行到萬歲山小殿裡,上面止放得一張龍牀。他走倦了,竟自自在在在上邊坐下,道:「我們自有金台銀台,蓮花寶座,那有些座?但只是天為世上生靈,把我降下來,不久也強要坐了。」   鷦鷯占高枝,井鮒游瑤池。所處歎非據,狂夫無遠思。   這些內臣道:「但願佛爺居寶位,奴婢也似登極樂世界了。」坐了一會,出皇城。見的沒個說他不該,還道果是他有天子福分,平人也折死了,以此越加敬信。那李子龍與黑山、楊道仙三個商議道:「裡應外合,兩件事缺一不可。   裡邊有了這些內臣,外邊倚著真定各處。這些豪傑也太隔遠,還須京城得個武官,與這些京軍相扶才好。」想得個羽林百戶朱廣,是鮑石的親;小旗王原,是鄭忠的親;央他二人說他入伙。這兩個果來拜在門下,許臨時備約人相應。   簪纓世沐恩,披瀝須當存。何事甘從逆,貽殃及後昆。   其時,有個御馬監太監韋含,雖不在司禮監,卻也最近聖上,有權勢,有家事。鮑石原是他門下人。韋含偶然感了些病,鮑石為他向李子龍尋些符水去,與他療病,不期好了,那太監甚感激子龍,拿些錢來相謝,還置酒請他。見他一表人材,甚是歡喜,彼此也就往來。楊道仙道:「好了。這人來,有錢有勢,我們事業,大半靠他了。但這個人,他平日曉些道理,做事不盂浪。若把這個事與他說,是個謀反,他怎肯做。況我們圖著富貴,他富已富了,貴已貴了,怎做這險事?若一個不從,露機,為害非小。這須用計取他。」黑山道:「楊爺,你最有計較,還是你定下個策來。」楊道仙想了一會,道:「有了。他有個兄弟韋喜韋老二,這人是個魯人,最與鮑石相好。他有個女兒十六歲,向來是韋大監養在身邊,要與他尋親。但這邊文墨的是秀才,他都不肯與中貴人結婚。武官是勛戚,也多不願。其餘商人富戶,大監也不肯。太監前見李大哥人材出眾,甚是敬重。如今用著鮑石,先說了韋老二,後說太監。倘事得成,是他親戚,休戚相關,不怕他不依。」李子龍道:「若是娶妻,怕不是我們上師行徑。」黑山說:「我們自有話動他。」   自擬酈食其,摔舌下齊域。豈慮有中變,延頸入鼎烹。   恰是鮑石走來見楊道仙,道:「韋公公甚是敬重上師,道他不是凡相。」黑山道:「這事全虧公公。」楊道仙道:「只近日有些古怪。上師道『皇帝甚麼好做,做時惹煩惱』,有個厭的意思。我們國公侯伯,到手快了,他若翩然去了,我們的事,都弄不成。我想錢財服玩,他道身外之物,全不在心,弔他不住。做了皇帝,也要皇后,三宮六院,咱待把女色去留他。娼妓是邪淫了,他必不肯。除非為他娶個正宮,這須得一個有福氣女子,還要得個做得皇親國戚的人家。咱沒個兒女秧兒,親戚中也沒有好的,所以著忙。」鮑石道:「上師是個佛,怎要嫂子?」黑山道:「當日鳩摩羅什,是個古佛。西秦王曾送他十個宮女,一幸生二子,這有故事的。」鮑石道:「這等韋老公倒有個姪女兒,咱曾見來,生得極有福相。老公他重上師的,咱先見老二講過,教他對老公說成這親罷。」   小鳥圖附鳳,魴鯉冀乘龍。准擬茅簷下,輝輝燭影紅。   黑山道:「韋老公雖重上師,我們向來事,卻不可與他說。只說上師這貴相,他日老公略扶他一扶,文官也做得個卿銜的中書,武官也定是個錦衣指揮。這樣講罷。」鮑石道:「咱依著你說。」韋老二道:「咱要憑老公。」向老公說時,那老公倒也不同他來歷,道:「這人也好個人品,憑著咱,也不少他這頂紗帽。我姪女兒也大了,咱也不論財禮了與他罷。」還撥與他東華門外一所宅子,千金妝奩,擇日做了親。   蒹葭折隨流,泛泛自來往。何期芙蓉花,荏苒許相傍。   先前在楊道仙家,也還是個來歷不明流棍,如今是個太監親戚。每日裡高頭大馬,巍中闊服,呼奴使婢,與人往來。我想一介小人,窮得做和尚遊方,無室無家,如今有了妻,又有錢財使用,可以止足收手。但他要歇,這些圖富貴的不肯歇。這個要引人來拜投,那個要勾人來人伙。那個沒饜足的肚腸又癢癢,想著猴雞之年,也不肯謝絕這乾人。所以這事漸已昭彰了。其時,有個錦衣衛校尉孫賢,與著一個窮軍甘孝相鄰。這窮軍委是窮的利害,常時與妻子忍餓。妻子的爆怨,他道:「罷呀。再捱半年三個月,跟他跑一跑,博得個百戶做,一個正七品俸,也夠你我消受。還耐一耐罷。」孫賢聽了,第二日對著他道:「老甘有甚好處,也契帶一契帶咱。」這甘孝道:「爺挈帶得咱,咱有甚攣帶爺。」孫賢道:「哥,船多不礙港。若咱得了好處,不忘你老人家。」曉得這人是好酒的,晚間買了三分燒刀子,二分牛肉,請他吃,要他指引。他吃了幾鐘酒,便指天划他說:「咱挈帶不得你,這邊有個李上師,他摯帶得你。好歹明日領你去,拜在他門下,包你有好處。」   酒自外入,機由內泄。悔從醒生,駟不及舌。   次日,孫賢來尋。這甘孝合口不來、誘約了幾日,只得領他去見。磕了頭,設誓道:「同心合力,輔助上師,救拔生靈,並無退悔。如有二念,飛劍分身,全家殄滅。」孫賢也只得設了個誓,隨著人鬼混。先把裡邊來往的人,都記得明白。東緝西探,知他是個謀反,揀定在己酉年七月,取著猴雞之際,裡應外合,先定京城。此時韋太監正要為李子龍納個中書,對老二講。老二道:「爺,他想得大哩,不要這樣芝麻官。」韋太監道:「他想甚麼官?」老二道:「他想著管官的。」悄悄的對韋太監道:「他命與相,都合著該真命天子。外邊都已停當,裡邊也有人,還要你助一臂之力。事成,你我不消說國戚,還是功臣。」太監著這一說呵:   舌撟不能下,口噤不能發。驚汗落如雨,神魂幾飛越。   韋太監正驚得言語不出,那老二道:「哥,這事也不在你了。幫著他做去,還有好處。若不幫他,做不來,你也走不開。」韋太監聽了,又驚又惱。待與他嚷亂,昭彰不好。待聽他做,我是個朝廷貴近,蟒衣玉帶,富貴已極,還思量其事,卻惹這滅門大禍。卻無奈當先把姪女輕與他,這真走不開。正在悶悶不悅。那李子龍與楊道仙,私下做了赭黃袍、翼善冠,恰似做戲的,只等鑼鼓上場。已具加身黃袍,專待袖中禪詔。   但這京師裡,曹吉祥叔姪曾反來。他一個叔子在禁中,姪子三四個,家下原養有達官夷丁家丁,事做不來。況這幾個閒冷內臣,一個些小武官,幾個窮軍,思量做事。不知那孫賢,早已把他事揣實,享知掌衛印的指揮袁彬。登時差人拿了李子龍,搜出黃袍。又拿了楊道仙、黑山。此時黃袍,便是反逆之證。但這袁彬,是沙漠從龍得官的,是個忠厚人。若在他人,要做大功,畢竟弄做大獄。他卻不肯,況是事幹了內裡人,定是央求請托,他也不甚株求。他道:「這些拜師在門下的,不過些無識窮民。說個謀反,密謀未行,也不過是幾個狂妄之人,設計主張。這連親戚也有不知的,怎羅織到這些蠢人上。」好生體主德,羅網解其三。茅免連茹拔,芙蓉喜脫函。朱廣職官,鮑石是掩不去的。只得具疏題參,略具招由上疏。終久事關內人,手段大,營求便,聖旨也不嚴切。但事已到了三法司了。韋太監想道,李子龍謀反是實,咱須是他至親,衛中雖為我蓋去,法司卻不肯隱下。這些科道,口舌不好。他題一個本,說我近臣交通叛逆,如何是好?若是聖上知道,發去打問砍頭,倒不如先死,得個完全屍首。也就服毒身死。   有身依日月,富貴亦何求。羞作寒灰溺,南冠學楚囚。   可憐這韋太監,也只為人所誤。那乾人到法司,常言獄主初招,司官也只就衛招,加些審語呈堂。堂上具題:「李子龍、楊道仙、黑山、朱廣、鮑石,五個為造謀為首。崔宏、鄭忠、王鑒、常浩、宋亮、穆敬、王原為從,都擬辟。江朝、周道真、方守真一干照提。」但聖上寬恩,曉得這乾人狂誕,自取殺身。這乾內員,也只愚蠢,為人所惑。止將為首李子龍等五個決不待時,崔宏一起充淨軍,王原調衛,其餘依擬。笑是李子龍以狂夫妄思量個九五,楊道仙、黑山、朱廣思量個侯伯元勛,鮑石也拿著一個大司禮,如今落得個:   開籠主恩渥,驕首笑癡龐。富貴今何是,屍橫古道旁。   果是刑科一個雷給事,道鮑石等交通內外,謀為不軌,惡極罪大,情重法輕,無以懲狂謀而昭國法。乞盡斬原擬辟王原等。聖上也只從寬,道事體已行,姑免深求。這雖是內裡力大,卻是一株求,京城中這些投拜軍民,外邊他平日交結無賴,追拿緝捕,便也生出許多事了。   政嚴首謀,法寬協從。捕影捉風,庶免騷動。   我想四民中,士圖個做官,農圖個保守家業,工商圖個擢利,這就夠了。至於九流,脫騙個把錢餬口,也須說話循理。僧道高的明心見性,養性修真,以了生死。下等誦經祝聖,以膳餘生。這就是明朝太祖高皇帝所云「各安生理,無作非為」也。至於星相的,妄把一個皇帝許人。一個游食僧人,思量個為帝。楊道仙也是富家,不求得個官,我家資自在。朱廣世職,不得高位,還可留得這頂世傳紗帽。鮑石內臣,亦有個職業。仔麼癡癡顛顛,至於殺身?這妖妄之談,斷斷不當聽。人寧可貧窮到餓死,還是個良民。若這乾人,輸了個砍頭,還又得個反賊之名,豈不是可笑!故為百姓的,都要勤慎自守,各執藝業,保全身家。不要圖未來的富貴功名,反失了現前的家園妻子。 第十三回 穆瓊姐錯認有情郎 董文甫枉做負恩鬼 悲薄命,風花裊裊渾無定,愁殺成萍梗。妄擬蘿纏薜附,難問雲蹤絮影。一寸熱心灰不冷,重理當年恨。右《薄命女》   怨毒之於人甚矣哉。若使忘恩負義,利己損人,任我為之,那人徒銜恨不報,可以規避,則人心何所不為。不知報復是個理,怨恨是個情。天下無不伸之情,不行之理。如今最輕是婦人女子,道他算計不出閨中,就是占他些便宜,使他飲恨不淺,終亦無如我何。不曉得唯是婦人,他怨恨無可發洩,積怨深怒,必思一報。不報於生,亦報於死。故如龐娥親之報父仇,謝小娥之報父與夫仇,都以孤身女流,圖報於生前。如琵琶女子之於嚴武,桂英之於王魁,這皆報一己之仇於死後。至於浙西婦人,當萬曆丁亥戊子之交,水旱變至,其夫不能自活,暗裡得厚錢,將妻賣與水戶。夫不得已,到窮困棄妻,已非矣。若貪多餘而陷其為娼,於心安乎?   欲緩須臾死,頓忘結髮情。忍教閨閫女,脂粉事逢迎。   已是把這婦人賣與水客,只說與他為妻。後來到一處,更有幾個婦女。   問他俱是良家,皆是先前做妻妾討來的。婦人自知不好,哄那客人道:「我因丈夫不肖,曾私有積蓄,寄在鄰居。我去取了,同你回鄉。」客人貪利,與他同回。到家喊向四鄰,道他買良為娼。起初鄰人也來為他,奈是丈夫賣的,有離書手印為照。不過費他幾個錢買囑地方光棍,不能留得自己身子。回去遭客人抱恨,鞭打凌辱,無所不至。   如鳥已入籠,展翼欲誰訴。懊恨薄情夫,誤我深閨婦。   這婦人是個有性氣婦人,畢竟遭他凌並不過,飲恨而亡。亡時有氣如蛇,衝門而去。後來,有一醫人,夢一婦人求他相挈同行,醒來不解其故。路上行走,見一條蛇蛻,黑質白章。醫人就將收入藥箱。行了兩日,正在過渡,只聽箱中咯咯有聲。醫人開箱,只見前蛻已自成蛇,自箱中飛出,竟自渡河。正在驚訝,只見對岸人喧嚷,道:「某人忽被一蛇趕來,咬住咽喉盤繞,如今人蛇俱死。」醫人問此人做人何如,眾人道:「曾賣其妻落水,聞得其妻受辱鬱死,想是這樁冤對。」醫人因想夢中婦人,應是其妻。其化蛻使我收入藥箱,已隨我同行,覓其夫報冤也。   積氣化為蛇,依人返鄉里。殺此薄情夫,生平恨方已。   還有一個,是個青樓女子,姓穆,名瓊瓊。原是個良家女子,也是個名門。初嫁丈夫,也一雙兩好。只因其公公不務田畝,也不習經商。原先家中,也有些錢鈔,被幾個光棍勾引去做官錢糧營利。如省分顏料、茶蠟、生絹、胖衣等項,俱有倍利。領銀彩買,將他銀子擢錢,最是好生意。人情說到利字,沒識見的,便易動情。他有兩分錢,叫他做囊家發本。先去營乾一個管解官,自己做商人。先與那官去央大分上,房中承應書吏使用。分上應,批委了,去幹辦銀子。官府預給,畢竟要多扣分例,少也加二。要房庫為他朦朧挪掇,也便得加一之數。給得錢糧,委官管三軍不吃淡飯,並書吏也有頭除。合前後算來,一千錢糧,五百本錢,五百擢錢。這閒費已去卻三四百兩了。況且使費分上一頓用,錢糧常是四五次給。初次二次,常輪不到買辦錢糧上。且使用多,自己不能盡應。向人掇挪,便是利錢。用著這些光棍,也便要全家吃用著。他在衙門,暗地頭除,回手,總出在錢糧上,總出在囊家身上。放過一兩次,混帳官罷了,明白的官,定要驗些錢糧通給。有錢有人手,自拿出錢來。自己子姪買辦,也還好。前去後空,必至重利借債,俟出錢糧抵還。單身或不善生理,托這些光棍去買。這其間,定至價重貨低了。其間顏料、漆串桐油,朱雜黃丹,茶以細覆粗,蠟以真覆偽,胖衣黑花稀布,生絹以重的作樣,其後俱是稀鬆不堪,全靠衙門扶持。那差催差驗,稱量看估,那一事不費錢,那一分不在錢糧中兜。幸而催完,路上別無風水之失,垫費湊手,上下朦朧。轉遇聖上,任憑內侍。內侍全憑書辨攬頭罷了。若如遇著那聖上精明,監庫留心辦驗,假不能作真,就不能上納了。在京既多使費,在家有捉批比較之費,不得不借遮蓋之事。如做茶蠟,復做顏料,初解未完,又領二運,以此蓋彼,以後蓋前,拖欠日深,缺額越多,到底必有一結。   挖肉補瘡,其孔日大。雪中埋屍,見日終化。   至於耽延日久,解部已是不完,彩買又復不到。扁挑兩頭塌,必至追補。得分例官吏,已是升豬,無處倒贓。得賄賂書皂,還要他扶持,不敢倒贓。平日扛幫吃用他的光棍,都是光身,家中費用重大,無甚蓄積。解當借貸已竭,官府迫比不休,遂至典田賣產,累眷扳親,一身斃獄,妻子零落。   利中害每伏,庸愚那得知。取決在一時,貽禍無窮期。   穆瓊瓊家,也只為錢糧所誤。至丈夫終日穿綾著綺,食美吃肥,吃錢糧穿錢糧的,也不免累死於錢糧。產盡,親友累盡,人亡家破。把個嫁來不年餘,受享無幾時的穆瓊瓊,也從官賣。   歡樂能幾時,我興受其敗。官只要錢,管他賣與甚人。   可憐瓊瓊,竟落風塵。這穆也是樂戶的姓,瓊瓊也是樂戶取的名。一失了身,便已徵歌逐隊,賣笑取妍,竟做門戶中人了。   對酒歡娛暗自悲,欲將心膽付伊誰。   風花無主從人折,能幾三春二月時。   瓊瓊流落金陵為娼,喜得容貌出人,性格靈巧。又還有一種閨中習氣,不帶衍院油腔。所以不在行的,想他標緻,慕他溫存;在行還賞他一個雅。況且愁恨中,自己杜撰幾句,倒也成章。又得幾個人指點,說出口也叫詩,也有個詩名。所以先前不過幾個蓋客俗流,後來也有幾個豪家公子,漸而引上幾個文人墨客。   也巢丹鳳也棲鴉,暮粉朝鉛取次搽。   月落萬川心好似,清光不解駐誰家。   他名已播,起初鴇兒還鉗束他:不肯接客,逼他接客;不會起錢,教他起錢。如今捱著日子等他也沒個空,都肯自拿出錢來應差,私贈也不須得起。?但穆瓊瓊是個伶俐人,常時想道:「我是好人家兒女,只因不幸,遭逢家難,失身風塵。暗中自思,可恥可恨。如今趁得個年事兒青,顏色兒好,也引惹得幾個人。但幾個是我知心,都為色而來。究竟色衰而去。若不在這中間尋一個可以依托的相與終身,後來如何結果?」   朝槿不常妍,夕市苦寂寞。老大嫁商人,商人尚相薄。   他在延接之中,也就用著十分心事。這些弄筆頭酸丁,不是舍錢姐夫。   山人墨客,只要騙人錢,怎有錢與他騙。他都虛心結納,使他吹揚,立個名。銅臭兒、大腹賈,是他心裡厭薄的,卻也把些體面羈魔他,抓他些錢,安頓鴇兒。還有紈袴郎、守錢虜,也不是他心裡契洽的,卻也把些假情分籠絡他,起他些錢,以潤私橐,做一個博鈔之計。至於有癡情的,他不肯負人。有俠氣的,最肯為人。乍入港的雛兒,或者樸實可依,都用心去輸情輸氣結納他,要覓做終身之托。但天下事,難得湊巧。看得這人才品軒昂,言詞慷慨,乃是做人愛博不專。看得這人氣度溫克,舉止謙慎,奈是做人委靡沒骨。要隨個單頭獨頸人,一夫一婦偕老,是瓊瓊心願。這來嫖的幾個黃花郎,年長無妻。可是有家事的,便待與人作妾。看定這人溫柔可愛,苦又家下有個蛇蠍般會吃醋娘子。這人又小心得緊,似鼠見貓。看定這人爽快,也不受制內人,卻又多不以家業為事,兒女情短。所以鬼混年餘,也不得一個人。   天下無完人,瑕瑜不相掩。取人欲毛求,安得如所願。   瓊瓊想:「我年紀已將二十了。再混幾年,花殘人老,只有人揀我,我還去揀得人?」不免著了一點急。不期撞了一個人,是槜李人。姓董,年紀才得二十歲。早喪父母,也不曾有妻。在一個母舅開綢綾牙行譚近橋身邊。生得人兒標緻,性格靈巧。這年,偶值福廣生意遲。譚近橋合個伙計馬小洲,叫他帶些花素輕綢錦綢,到南京生意;著董一官同行作眼。董一自帶得十來兩小伙,到南京。   浪激金山動,煙將燕子飛。石頭城下路,蘆葦綠人衣。   到南京,生意好。十餘日去了大半,隨也買些南京機軟花縐紗,只待賣完帶來貨起身。一日,兩個換頂巾,換領闊服,闖寡門。闖著穆家。恰值位公子相約,因個年伯請酒,不能來,著陪堂回報,相送出門。兩下撞著,各各有意。穆瓊瓊看董一,相見尚有些臉紅,知是雛兒,是個老實人,越有心於他。寒溫時,請教相公尊號。謅了半日,謅個「賤字文甫」。馬小洲替他鋪張,是浙西大家,瓊瓊認是同省。董一便思量倒身。馬小洲知道他身邊有個把銀子,又奉承他伙計外甥,也幫襯他,就與他送東道錢。瓊瓊一來心裡愛他,二來本日無客,就留了。   朗貪姐色嬌,姐戀朗年少。兩意如漆膠,綢繆不知曉。   吃酒時,瓊瓊疑董文甫年少未娶,故意挑他,道:「董相公幾位令郎?」董文甫說不得個無妻,胡答應道:「娶不久,尚未有子。」瓊瓊道:「這等新婚,肯撇下出外?」董文甫父母已死,卻謊道:「家有寡母相陪。」道:「有甚公幹到此?」這董文甫倒自揣道,這娼妓來得的,我不曾讀書,謅不來反為他笑,卻道:「早喪父失學,也只在經商中。如今偶同舍親,帶得些綢綾來此。」瓊瓊見他不假生員監生,明說個商販,更出喜他老實。夜間著實溫存他,他也極其趨奉。董文甫小官兒道:「我明日送綢來,作衫甚麼。」倒是瓊瓊道:「門戶中不是好走的。相公不要浪使了錢,相知全不在此。連日都有人約下,不得閒。閒時我來請你。」以後董文甫常去探望,瓊瓊極忙,也畢竟與他白話一會。得空,著人請他,自拿出錢,做他的東道歇錢。   雅意愜鷦鷯,殷殷解珮邀。豈同巫峽女,雲雨樂朝朝。   在董文甫,還只道瓊瓊慕他年貌,不知他意有在。枕席之間,董文甫還只把些本領,討他喜歡。瓊瓊卻把實心對他,道:「家本浙中人,因舅負官銀,夫遭累死,我為官賣。時母寡弟幼,不能救援。我在此中,度日如歲。初意要從一豪傑托終身,並不能得。所以每遇南人,都加厚待。意欲通信老母,我乾知已借貸,待他來贖身。然後我自己掙些,明白債負,托一人以為夫婦。兄若見憐,以此事相累。」此時,董文甫未娶,實是貪他。道:「姐姐若果厭風塵,我在此相幫賢姐贖身,同歸浙江,你母子相會。寄信也多此一番。」   喁喁小語枕屏間,何意相逢俠少年。   不惜揮金贖嬌豔,文姬應得脫腥羶。   瓊瓊道:「我當日官賣,止四千金。數轉至此,已逾二百金。今非三百金不得脫。我可措處強半,再得百餘金,可以了事。」董文南道:「待我計議。」回來與馬小洲計議,道:「不如將賣下貨銀,幫他贖了待他掙出還錢,我好白得個人。」馬小洲道:「這是你把娘舅的錢,在這廂買個烏龜做。這不勸你。」銀子在馬小洲身邊,無可置處。穆瓊瓊處,只以貨未脫為辭。不料馬小洲是個好男風的,見處篦頭的小廝好,就搭買了他,也常留在寓所歇。這日收得幾主帳,有三五十兩銀子,被他捵了,一道煙走去。反又閃出個遊客,是城上御史親。說被小廝盜去銀百餘兩,小廝是馬小洲平日吃酒往還,是他拐騙窩囤。御史把他兩個拿去,要打要夾。只得認屢次叫篦頭有的,窩囤無有。御史先押著緝獲,後來著令賠償。將剩落貨賤賣,收起貨典當了結,兩人弄得精光。瓊瓊也不時著保兒來望。色為禍媒,愚受巧局。   事完去見,董文甫道:「遭這橫禍,貨物都當,不能還鄉。這贖身事,只可回去再來。」瓊瓊倒寬慰他一番,暗中資助他盤費。自古人急計生。馬小洲聽得穆瓊瓊與董文甫好,有物贖身,就與董文甫兩個設下局。等董文甫在穆家,拿了一封書,說董文甫的娘子感寒病亡,叫他回家。這董文甫不知那裡的淚,哭甚麼人,嚎啕了一場。是把個董文甫無妻要娶妻的局。來弔住穆瓊瓊心了。卻又鬼打撲道:「去不打緊,把這貨當在這邊,等家中銀子來討,一來耽擱,怕挫過二三月行情,怎處?」假思量一回道:「得一百兩討去,到家就是二百金了。」也暗打動瓊瓊。於是瓊瓊留董文甫,替他解悶。董文甫還鬼話說與其妻情誼,其妻的好處,歎息不了。穆瓊瓊挑一挑道:「家去再討個好的罷。」董文甫道:「家中無人,討是必要討的。但有一說,我前日蒙姐姐厚愛。聞姐姐要出風塵,不敢直認個為姐姐贖身。我這樣商販人家,如何該娶小,也不敢屈姐姐為小。如今是妻死了,如姐姐不嫌,我回去設處,來贖姐姐。我怕挫過的行情,不一月決來,決不爽信的。」瓊瓊原有嫁文甫的意,聽他妻死,已是暗喜,說到贖他繼室,更是滿面歡容。道:「你取當要百餘金,贖我又須三百金,家中新喪,如何能設處得出?我身有現銀一百八十餘金,不若你取了貨去,有二百金之數,到家設處百金,可以贖我。但你不可負心,斷來贖我為是。」董文甫道:「姐姐這還留著。我自家去賣田,來贖了你。這銀子還是我的。」瓊瓊道:「賣田局緩,還是與你。」夜深,在牀下挖出兩個小酒瓶,也有整的,也有散的,果有一百八十餘兩。叫他拿出取當,回家就行。還把些金珠,值可四五十兩,叫他一時設法拿出,把這些換了來湊。在瓊瓊千叮萬囑,在董文甫千盟萬誓,道:「一到家即來。」叮嚀復叮嚀,叮嚀不惜聲。   上有湛湛天,衷有難昧情。   妾心石不移,君無寒此盟。   憑闌送孤舟,屈指計來程。   准擬落花時,攜手共君行。   從此果是穆瓊瓊死心塌地,望著董文甫。這些討債的老子,粗蠢的俗流,都沒心招接他。有那等鈔多才郎,他也便下老實敲他兩下,止望留在身邊,與董文甫作人家。真也弄得個如醉如癡,眠思夢想。不知到家,譚近橋道:「事是他兩人惹出來的,不是我說到後邊,均召了。」賣出貨來,穆瓊瓊原付一百八十兩,並金珠共二百餘。如今收拾來,不上一百八十餘兩。原說家中湊,靠著娘舅吃飯,有甚得湊。再置貨到南京,原數不登,難於相見。不若做個負心,拿四五十兩尋頭親,留這百餘兩做本錢,且過日子。但只是穆瓊瓊這主錢,是什麼錢?他付你是何等心!還該去與他商量,不該只是顧自。   心逐金相托,相期不負儂。何期消息斷,空自望征蓬。   穆瓊瓊拿著不一兩月就從良,接待這些人,也都懶散,倒因此惹了幾場氣。卻日復一日,如何得個董文甫來。著保兒去訪,並沒個消息。去求籤問卜,或好或歹,都不靈驗。望孤老是說得出的,貼孤老望他來贖身,是說不出的。只有暗中垂淚,靜里長吁,捶牀搗枕,罵這負心的。卻也無益。常自想,這些銀子,不知貼多少面皮、用多少心思騙得來。怎輕易把與這薄倖?他拿這主錢,不知去另取一個女人,或別處去風花雪月,我白白與作作掙子。俗語道:「財與命相連。」財騙去了,身要出出不得,何等恨,何等羞,何等惱!況且自苦自知,無可告訴,漸漸成了個鬱疾。   黃金空篋底,薄倖不重來。清淚花間酒,無言只自哀。   妓女兜攬得人,全是容貌兒好,性情兒好。一到病,自容顏清減。一到病,自 性情舛錯。況一番打聽不著,一番打聽著,道他原是窮鬼,靠娘舅過日子。近來不知仔麼,手底來得,娶了個妻子,在蘇杭販賣震澤貨,甚是興頭。董文甫經久不去,瓊瓊還道,我如此待他,托他,定不負。或是家中一時湊不起,路上有些失所,故此稽遲。說到娶妻,家事好,明是負心了。便是佛也惱,「怎生不焦燥起來。應對無心,舉止失次都有了。人那知道,只說他大道,慢客。不上年餘,嫖客稀少,連家中妹妹也不來禮貌,鴇兒也不來照管他。病做氣怯,不半年而歿。   春花不久妍,況復摧風雨。朝為枝上妍,暮作根頭土。   弱病,歿時也明瞭。自拿出銀子,備衣衾棺槨。卻也誰作他知疼著肉,為他料理的?   依依堤邊柳,攀折從人手。誰為栽培人,老向溝中朽。   這穆瓊瓊,精靈不昧,常常現形出來。穆家嫌是鬼出的房屋,另搬去了,以後連換了幾主。一個人租來,作客店,招接客商。一個客人姓卜,叫卜少泉,下在裡面。到晚來,只聽得窗兒外籟籟,似有人行走,又聽微徽作歎恨聲息。其時月色模糊,卜少泉輕輕將紙窗潤濕,用指尖撥成一個小孔,卻是一個女人:   杏子裁衫,一技裊裊腰身窄。鬢鴉流碧,斜照金釵赤。玉暗珊瑚,指向櫻唇逼。情脈脈,輕吁淡噴,暗裡移人魄。右調《點絳唇》   卜少泉疑是裡邊內眷,出來玩月閒步,不敢驚動他。細看去,盡是標緻,殊有些悒悒光景。後來冉冉而去,卻也惱得卜少泉翻來覆去,一夜不睡。次日,仍舊見他,仍舊是這樣低徊歎息。莫不是與人有約在這廂伺候?久許不見有人來往,女人自去了。卜少泉道:看這女人有個傷春意思,獨自個,明日調他一調。到第三日,聞聲聽氣,要等他出來,調戲他。正在揣摩,只聽得纖指彈門響。開門,這女人竟進房。卜少泉喜得如拾珠寶,忙把門掩上,一把來抱。女人道:「特來伴你,休要慌忙。」兩個攜手,在牀上並坐。   鸂斥飛來兩,芙蓉蒂自雙。春風動羅幕,喜不呔村尨。   卜少泉也沒甚寒溫得敘,先為女人解到裡衣,自己隨即脫衣,滾做一牀,叫做不一而足。問他:「可是裡邊內眷麼?」道:「我是主人之妾,主人無子,特來借種。我每日黃昏來,五鼓去,來伴你。切不可對人講。」這卜少泉也銘刻於心,針挑不出。每日到晚,就巴得人來,探頭望腦了。   纖月漾銀河,輕風動綺羅。牽牛河畔客,欲借魯陽戈。   似此月餘,卜少泉事已完,故意延捱幾日。這晚女人到來,道:「客官你事已畢,不去不令人生疑麼。」卜少泉道:「實是該去,難捨美人。」女人道:「我還隨你去。」卜少泉著了一驚,道:「這恐不便。莫說家下有個賤房,未必相容。路上同走,有些風吹草動,干係不小。美人前說度種,種已度了。縱使不曾,還待下次。」女人道:「說下次,我被人哄殺了,怎還聽你。你不要驚慌,我有事對你說。」   欲雪今生恨,還提向日悲。翠生眉半蹙,紅破淚雙垂。   「客人是嘉興麼?」卜少泉道:「是嘉興。」女人道:「北門綢綾牙行,有個董文甫麼?」卜少泉道:「有。與家相隔,不過半里。」女人道:「這等妙得緊。」卜少泉道:「美人莫非先前與他有交麼?」女人道:「果然。」說到這所在,柳眉剔豎,星眼怒睜,道:「妾非主人之妾,實是風塵之女,姓穆名瓊瓊。原以良家失身,圖贖身歸還故里。我與此人初會,念是同省,又見他少年,傾心結納,把心事對他說知。不料此賊負心,誆我錢物二百餘兩,一去不來。我積蓄已失,身猶為娼,含冤負鬱,竟病死此屋。」到這句,卜少泉驚得面如土色,走頭無路。女人道:「你不要怕,我不害你。他卻將我錢財,娶妻開行。此恨不雪,我如今要托你同行,尋他報仇,我還厚贈你。」卜少泉合口不來。女人道:「我斷不為你害。你只明日買一神主,上寫『穆瓊瓊之靈』,收在衣箱裡。你還獨討一船,著夜你叫我名字,我還出來陪你。此屋外地上,還有我埋藏銀五十兩,是我要待此賊來湊贖的,今以相贈。」因與卜少泉去掘,果然得五十兩銀子。卜少泉滿心歡喜,鬼也不怕了。   發出地中藏,以為行者資。附尾借騏驥,翩翩向浙西。   卜少泉收了銀子,兩人搗鬼一夜。   次日,果買了個木主,上邊寫了,在水西門叫了只小浪船。晚到龍江關,悄悄叫聲,果然靈驗。只是怕船家知覺,不敢說話。一路行來,將到嘉興,這夜只見穆瓊瓊悄對卜少泉道:「多謝相挈,從此永別。」卜少泉忙去摸時,身邊早已無人了。   款語猶尚絮,枕邊無麗人。只餘香澤在,著臉粉痕新。   到家,與妻子相見。妻子去發他行李,尋出一個牌位來。問他,他道:「這是位仙女,在南京曾夢見,叫我掘得五十兩銀子。還道:『你至誠供奉,我還叫你生意昌盛。』可把香燭,供養在側邊小屋裡。」其妻的,果然忙不及供養。收拾方了,走出門前,只聽得人說:「董文甫見了鬼,立刻身死。連馬小洲驚得病了倒地,扛抬回去。」卜少泉忙去看。時董文甫自與馬小洲串合,騙了穆瓊瓊銀。他與馬小洲召了官司使費,其餘他都入已,經商娶妻室。後來,他舅子兒子不成立,他就頂接牙行,在北門開行,甚有生意。這日,正與馬小洲、幾個買貨客人閒談。只見一個穿淡紅衫的女人,走近櫃前。眾人不見,獨他與馬小洲見,只道是趕唱婦人。及至直逼面前,細看卻是穆瓊瓊,吃了一驚。被瓊瓊扭住道:「負心賊!今日才尋著你。」董文甫也道:「是我負心,姐姐饒我!」七竅中早已鮮血並流,死於地下。   數載不平恨,今來方一伸。相逢肯相恕,貸此薄情人?   馬小洲見是瓊瓊,不知他死活。記得曾在他家吃酒頑耍,托熟,要來解勸。早已不見瓊瓊,只見董文甫已死,連叫:「冤業,冤業!」驚得自己一交跌倒在地下。眾人救醒,道:「董文甫原先同我在南京,曾嫖一個小娘兒,?叫穆瓊瓊。這瓊瓊愛他年少,倒貼他錢留他歇,主意要嫁他。把他銀子首飾,有二百多兩,叫他湊贖身。不期文甫回家,沒得湊,就不去了。自在此將他銀子做人家。想是這小娘子,銀又沒了,身不得贖,抑鬱死了。適才我見個婦人來,好似瓊瓊。他扭住文甫,我自來勸,不期瓊瓊不見,文甫死了。這明是鬼來報怨,活捉他去,我因此驚倒。想我白日見鬼,也不久了。」眾人聽了,也各嗟訝,說文甫負心。馬小洲自回,董家自行收殮。   積怨期必泄,相逢猶報遲。肯令負心者,苟免愧鬚眉?   卜少泉聽了,也毛骨悚然。回家去,又向神位叫他。千聲萬聲,不見他來。這是他冤報已了,去了。卜少泉感他情,又得他贈,還怕他手毒,竟把來做神道供奉,不敢怠慢。後來也因這主錢營運,漸漸充足。只是董文甫,得了瓊瓊這主錢,回鄉做家,捧妻抱子,卻不顧他含冤緘怨。及至一靈不泯,依人來尋,得他之物也享不成。   獲此倘來物,經營且自腴。也思青樓上,眉黛不能舒。   我想人相感的是個情,相期的是個信。他自羞淪落,要脫風塵,也是賢女子。況他輸心意於我,是何等樣情!我若不厭他下賤,實要娶他,又度力量足以娶得,便為他周旋。若心中不欲,力又不能,就該情告,不得胡哄誤他。到他以錢托我,做不來越該辭他。豈可將來救我一時之急,不復念他。日復一日,眼穿腸斷,信行何在!你在家快樂,他在彼憂思,以致悒悒而歿。明有人非,幽有鬼責。你陷他死,他如何肯饒你!但或頑福未盡,機會難乘,得以頃刻幸生耳。故浙西婦人之蛇,穆瓊瓊之鬼,亦理所必至,事所必有。不然天下負心之人,豈不以為得計麼! 第十四回 等不得重新羞墓 窮不了連掇巍科 會稽一抔土,見者有遺羞。   貧賤亦恒情,曷為生怨尤。   時來不能待,失足鷹鸇儔。   飄泊風底花,返枝竟何由。   徒然殞溝讀,彤管愧莫收。   我願箴同衾,勉哉士女流!   貧賤富貴之交,在男子也不能看破。故寒窗扼腕,靜舍悲歌,便做出三上書,幾叩門根柢。至於名相忌,利相傾,幾個彈冠結綬。未遇一場考,巴不得肩頭硬,薦頭狠,顧不得同好同窗。既遇一個缺,巴不得早上手,先著人,顧不得同年同署。是歎老嗟卑一念,已到朋友相疏了。貧賤荊布相守,才換頭角,便畜妾宣淫,甚爾齊眉釀成反目,這薄於伉儷,難道又是該的?如晉會稽王道子,宋丞相蔡京,權勢相逼,弄到父子兄弟如仇讎。你又看那不安貧賤的人,那個是肯為國家做事的人。   幾年屈首寒窗,但曉營心朱紫。   一旦意氣方伸,不顧貽羞青史。   是不安卑貧之心,竟為五倫之蠹。即如王敦、桓玄,干犯名義,謀反篡位,先時戕害僚友,繼而並髦君上;未後把祖宗宗祀斬了,妻子兄弟族屬梟夷。這要榮他,反到辱他;要好他,反到害他,只在那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父為九州伯,兒為五湖長,歎老嗟卑上來。   從古舜跖分路,只在義利關頭;此處若差些子,便是襟裾馬牛。   若論婦人,讀文字,達道理甚少,如何能有大見解,大矜持!況且或至饑寒相逼,彼此相形,旁觀嘲笑難堪,親族炎涼難耐。抓不來榜上一個名字,灑不去身上一件藍皮,激不起一個慣淹蹇不遭際的夫婿,盡堪痛哭。如何叫他不要怨嗟?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眼睜睜這個窮秀才尚活在,更去抱了一人,難道沒有旦夕恩情?忒殺蔑去倫理!這朱買臣妻所以貽笑千古。   貧賤良足悲,伉儷誼不薄。溝水忽東西,惜哉難鑄錯。   在先朝時也有一個,傳是淮南地方,姓莫。莫翁無子。單生三女。兩個前妻所出,一個配了本村一上財主之子,姓蔣,蔣大郎;一個配了個本縣縣吏,姓韓,韓提控,只有第三個女兒,是後妻所生。生來有十分容貌,修眉廣額,皓齒明眸,人人道他是個有福的。卻又女工針指,無所不工,有十分的伶俐。父母道不是平常人之妻,定要揀個舊家文士。一日,遇著本縣新秀才進學,內中一個姓蘇,祖是孝廉通判,父也是個秀才。雖是宦家,但他祖父,不合做了個清官;父親又不合上半生做了個公子,不肯經營,下半世做了個迂儒,要經營又不會。田產將完,只有這幾本書窮,不去。所以兒子讀得兩句,做了個秀才。莫翁見他少年,人物齊整,又是舊家,倒央人去說要招贅為婿。蘇秀才不肯,嫌他是俗流。莫家再三要與他媒人苦苦撮合成了。河洲聯錦翼,秦館並瓊簫。蘇家措處些意思聘禮。丈母的要多與妝奩,莫翁道:「他讀書人家,不喜繁華,待日後多與幾畝田罷。」所以妝資也只尋常。做親不久,莫翁忽然一日中了風。這兩個女兒趕到家,把家資一搶,蔣大郎與韓提控拴成一路。韓提控挈家占了住屋;蔣大郎將田地盡行起業收租,還吵岳母小姨道,內囊都是他母子藏過,要拿出均分。岳母要蘇小秀才出狀告理,老秀才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爭他做甚?」小秀才便不敢做聲。那兩家得田的,冬天一石米放到夏,便一兩三四錢。夏天一兩銀子放到冬,可得二石米。得資產的,買了個兩院書辦缺。一年升參,兩年討缺,三年轉考,俱得個好房科。鮮衣怒馬,把個寒儒不放在眼裡。   歲儉資郎富,時窮酷吏尊。鰷魚溝水活,應笑北溟鯤。   止有莫翁族弟莫甫軒,見蘇秀才不屑屑在財利上,道:「這人終有發達之日。」只是蘇秀才家中,又死了父親,不免費錢殯葬。那岳母又死了,這兩連襟道:「是他嫡親岳母,不干眾人事。」只得又行收殮。身邊越窘了。四壁相如困,空嚢杜甫貧。家中沒生息,思量教書。年紀小,人道他學力少,不老成,畢竟欠尊重,沒個請他。莫南軒千方百計,弄他到周鴻臚家做伴讀,一年不過五六兩,且得身去口去。他一到,早晚不絕聲讀書。讀得周公子厭了,道:「兄,小弟相延,不過意而已耳。這等倒叫小弟不安了。」也邀朋友做文字,兩個題目,做到下午不知曾寫些不寫,叫:「明日補罷,且吃酒。」蘇秀才還在那廂點頭作想,紙筆早已奪了去了。吃酒,定要酣歌徹夜。蘇秀才酒不深飲,唱不會唱,嘗道他迂腐掃興。又嘗要他娼家玩耍,他都托詞躲避,又道他立異不幫襯。讀書的不在館中,伴讀的如何獨坐?就坐,飲食畢竟不時,僮僕畢竟懈慢。不逐之逐,自立不腳住了。   眾醉難為醒,惺惺苦見嫌。枸株笑寧越,不把卜居占。   到了家中,周公子也會扣日算,只送得一半修金。自己卻怕荒了學問,又去結會。輪到供給,癩蛤蟆也要趕田雞中吃一刀,那些不要莫氏針指典賣上出?就是一飱飯。蘇秀才道:「糲飯菜羹,儒者之常。」莫氏道:「體面所在,小葷也要尋一樣兒。」都是他擺佈。況且家中常川衣食,親戚小小禮儀,真都虧了個女人。   經營儒者拙,內助倚佳人。剉薦聞前哲,流芳耿不湮。   初進不幾時,遇了外艱,把一科挫了。到起復,學師又要拜見,不怕不勉強設處。喜得本年是類考,不受府縣氣,得了名一等科舉。初時茅廬意氣,把個解元捏在手裡。去尋擬題,選時策,讀表段,記判,每半夜不睡。哄得這女人,怕把家事分了他的心,少柴缺米,纖毫不令他得知。為他做青毛邊道袍、毛邊褲、氈衫,換人參,南京往還盤費,都是掘地討天,補瘡剜肉。將進場,親戚送禮。進場後,親戚探望。連這平日極冷淡的連襟,也親熱起來。莫氏好生歡喜。出場到家,日日有酒吃。閒了在家裡,莫氏打算房子小,一中,須得另租房子。家裡沒人,須得收幾房。本日缺用,某家可以掇挪。本日相幫,某親極肯出熱。把一天歡喜,常閣在眉毛上。到約奠報將來這日,自去打掃門前,穿件家常濟楚衣服。見街上有走得急的人,便在門縫裡張看,只是扯他不進來。漸漸聞得某人中了,某人中了,偏中不著他丈夫,甚是不快。這蘇秀才,也只得說兩句大話相慰,道:「這些八九色銀都去了,我足紋,怕用不去,只遲得我三年。」   時不逢兮將奈何,小窗杯酒且高歌。   乾將會有成龍日,好把華陰土細磨。   蘇秀才考了個一等,有了名科舉,也是名士了,好尋館了。但好館,人都占住不放。將就弄得個館,也有一個坐館訣竅。第一大傘闊轎,盛服俊童。今日拜某老師,明日請某名士,鑽幾個小考前列,把巖巖氣象去驚動主家,壓伏學生,使他不敢輕慢。第二謙恭小心,一口三個譯,奉承主人,奉承學生。做文字,無字不圈,無字不妙。「令郎必定高掇,老先生穩是封翁。」還要在挑飯擔館僮前,假些詞色,全以柔媚動人,使人不欲舍。最下與主人做鷹犬,為學生做幫閒,為主人扛訟處事,為學生幫賭、幫嫖、幫鑽刺,也可留得身定。蘇秀才真致的人,不在這三行中。既不會兜館,又不會固館,便也一年館盛,兩年漸稀了。   諂庚已成習,難將名分繩。「都都平丈我」,方保橐中盈。   喜是兩口兒用度不多,盡可支撐。況且堂考、季考,近日已成虛名,沒半個錢給賞。他窮出名了,撫按起身,燈油助貧,學中與他個包兒,也可騙幾錢來用。時捱月守,又到科舉。奔兢時勢,府縣都要人情。他不得已,只得向府間遞一張「前道一等,青年有志,伏乞一體收錄」呈子。府間搭了一名,道間一個三等第二。虧得科舉定得早,前邊病故一個,丁憂一個,補了一名。先時夫婦懊悵,掙不上兩名,得個二等科舉。這時補著,又道機會好,磨拳擦掌,又要望中了。臨起身往南京,莫氏道:「一遭生,兩遭熟。這遭定要中個舉人,與我爭氣。」蘇秀才道:「一定一定。」先前蘇秀才南京鄉試,家中無人,都央莫家叔婆相伴,這次仍舊央他。   一夜夢中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叔婆問他,道:「夢裡聞道丈夫不中,故此傷感。」叔婆道:「夢死得生,夢凶得吉。夢不中正是中。」莫氏還是不快。   休威關心甚,能令魂夢驚。何當化鵬去,慰此閨中情。   次日,蘇秀才回家,道:「這回三個書題都撞著,經題兩篇做過,兩篇記得,這穩定要中了。」莫氏道:「這等叔婆解夢不差。叔婆還在這裡相幫一相幫。」歡天喜地,只等報到。不期又只到別家去了。前次莫氏夢裡哭,如今日裡哭。弄得個蘇秀才也短歎長吁,道:「再做三年不著。」莫氏哭倒住了,剔起雙眉,怒著眼道:「人生有幾個三年!這窮,怎的了!」又哭起來。蘇秀才原是不快活的,如何又當得這煎炒。只得走了出去,待叔婆勸慰他。   淪落真蘇季,含悲不下機。也令抱璞者,清淚濕羅衣。   從此只是歎息悒怏,把蘇秀才衣食全不料理。見著就要鬧窮,鬧他費了衣飾。蘇秀才此時還弄得個小館,日日在館中宿歇避他。人的意氣鼓舞則旺,他遭家裡這樣摧挫,不惟教書無心,應考也懶散,館也不成個館,考事都不興。向來趨承他的,都笑他是鈍貨了。科考縣間無名,自去擂,續得一名。到府裡,仍舊遺了,這是擂不出的。到錄遺,他膽寒了。要央分上,不好與其妻說得,央莫南軒說。莫氏大怒道:「他自不下氣,卻叫叔叔來。我身面上已剝光了,那裡還有!他幾百個人裡面殺不出來,還要思大場裡中?用這樣錢,也是落水的,這斷沒有。」莫南軒見說不入,只得議做一會助他。去見這兩個姨夫,都推托沒有銀子。事急了,又見莫氏,費盡口舌。拿得二三兩當頭。莫南軒包了荒。府間了取得一名,道間僥倖一名。這番兩連襟,各補一主會錢來,做了路費。去時,蘇秀才打起精神,做個焚舟濟河。莫氏也割不斷肚腸,望梅止渴。   石裡連城壁,陵陽獻且三。血痕衫袖滿,好為剖中函。   在家中占龜算命。原先莫氏初嫁,也曾為蘇秀才算命,道他少年科第,居官極品。後來似捱債,一科約一科。這次是個走方的術士,道:「這人清而不貴,雖有文名,不能顯達。」問他:「今科可中麼?」道:「不穩,不穩。」莫氏吃了一個蹬心拳,卻還不絕望。只見蘇秀才回了,是表中失抬頭,被貼,悶悶而歸。不敢說出。故此莫氏還望他,他自絕望。怕鬧吵,度得報將來,又走出外邊去了。這邊莫氏又望了一個空。   獨倚危樓上,凝眸似望夫。碧天征雁絕,不見紫泥書   雖是蘇秀才運途蹭蹬,不料這婦人心腸竟一變,前次鬧窮,這次卻鬧個守不過了。蘇秀才見他鬧不歇,故意把惡言去攔他,道:「你只顧說難守,難守,竟不然說個嫁。我須活碌碌在此,說不得個丈夫家;三餐不缺,說不得個窮不過;歹不中是個秀才人家,傷風敗俗的話,也說不出。」莫氏道:「有甚說不出!別人家丈夫軒軒昂昂,偏你這等鱉煞,與死的差甚麼?別人家熱熱鬧鬧,偏我家冰出。難道是窮得過,不要嫁。」蘇秀才道:「你也相守了十餘年了,怎這三年不耐一耐?」莫氏道:「為你守了十來年,也好饒我了。三年三年,哄了幾個三年,我還來聽你!」正鬧吵間,只見韓姨夫來拜。是兩考滿,上京援納,又在吏部火房效勞,選了個江西新淦縣縣丞。油綠花屯絹圓領,鵪鶉補子,紗帽,鑲銀帶;馱打傘、捧氈包小廝塞了一屋。扯把破交椅,上邊坐了,請見。蘇秀才回道在館,莫氏道未梳洗,去了。   五穀不熟,不如荑稗。羊質虎皮,也生光彩。   巧是蔣大郎盤算得幾兩銀子,托連襟帶去做前程。韓縣丞借用了,弄張侯門教讀札付與他,也冠帶拜起客來。莫氏道:「如何!不讀書的,偏會做官。戀你這酸丁做甚?」蘇秀才沒奈何,去央莫南軒來勸。才進得門,莫氏哭起來,道:「叔叔,你害得我好!你道嫁讀書的好,十來年那日得個快意?只兩件衣服,為考遺才,拴通叔叔,把我的逼完了。天長歲久,叫我怎生捱去?叔叔做主,叫他休了我,另嫁人。」莫南軒道:「虧你說得出!丟了一個丈夫,又嫁個丈夫,人也須笑你。你不見戲文裡搬的朱買臣?」莫氏道:「會稽太守,料他做不來。那沒志向婦人!我,他富殺,我不再向他;我窮殺,也不再向他。」說了,他竟自走了開去。莫南軒說不入,見他打了絕板,只得念兩句落場詩,道:「不賢,不賢!我再不上你門。」去了。   悍心如石堅,空費語纏綿。徒快須臾志,何知污簡編。   莫氏見沒個了斷,又歇不得手,只得尋死覓活,要上吊勒殺起來。蘇秀才躲在館裡,眾鄰捨去見他,道:「蘇相公,令正仔麼癡癲起來,相公又在館裡,若有個不卻好,須貽累我們。這事我們也不該管,不好說。如今似老米飯,捏殺不成團了。這須是他不仁,不是相公不義。或者他沒福,不安靜,相公另該有位有造化夫人未可知。」蘇秀才半晌沉吟,道:「只是累他苦守十年,初無可離,怎忍得?」眾人道:「這是他忍得撇相公,不干相公事。」蘇秀才只得說個「聽他」,眾人也就對莫氏說了,安了他心。莫氏便去見莫南軒商議,莫南軒不管。又去尋著個遠房姑娘,是慣做媒的。初時也勸幾句「結髮夫妻,不該如此」。說到窮守不過,也同莫氏哭起來,道:「我替你尋個好人家。」府前有個開酒店的,三十歲不曾討家婆,曾央他做媒。他就撮合,道:「蘇秀才娘子,生得一表人材,會寫會算。蘇秀才養不起,聽他嫁,是個文墨人家出來的。」對姪女道:「一個黃花後生,因連年死了父母,有服,不曾尋親。有田有地,有房住,有一房人做用。門前還有一個發兑酒店,做盤纏。過去,上無尊長,下邊有奴僕,纖手不動,去做個家主婆。」又領那男子來相,五分銀子買頂紗巾,七錢銀子一領天藍冰紗海青,襯件生紗衫,紅鞋紗襪,甚覺子弟。莫氏也結束齊整,兩下各睃了兩三眼,你貪我愛。送了幾兩聘禮。姑娘又做主婚,又得媒錢。送與蘇秀才,秀才道:「我無異說。十年之間,費他的多,還與他去。」也灑了幾點眼淚。   十載同衾苦,深情可易寒。臨歧幾點淚,寄向薄情看。   這莫氏竟嫁了酒家郎。有甚田產房屋,只一間酒店,還是租的。一房人,就是他兩口兒。莫氏明知被騙,也說不出。喜的自小能乾見便,一權獨掌,在店數錢打酒,竟會隨鄉入鄉。   當罏疑卓氏,犢鼻異相如。   這邊蘇秀才喜得耳根清淨。婦人硬氣,破書本、壞傢伙、舊衣衫,不拿他一件。但弄得個無家可歸了。又得莫南軒憐他,留在家中教一個小兒子。一年也與他十來兩,權且安身。卻再不敢從酒店前過。卻有那惡薄同袍,輕浮年少。三三五五,去看蘇秀才前妻。有的笑蘇秀才道:「一個老婆制不下,要嫁就嫁,是個膿包漢子。」又道:「家事也胡亂好過,婦人要嫁,想是婦人好這把刀兒,他來不得,所以生離,是個沒帳秀才。」有笑婦人的,道:「丟了秀才,尋個酒保,是個不向上婦人。」又道:「丟了個丈夫,又捧個丈夫,真薄情潑婦。」城中都做了一樁笑話。蘇秀才一來沒錢,二來又怕不得其人,竟不娶。混了兩年,到科舉時,進他學的知縣,由部屬轉了知府。聞他因貧為妻所棄,著實憐他,把他拔在前列。學院處又得揭薦,有了科舉。   匣裡昆吾劍,風塵有繡花。一朝重拂拭,光燭鬥牛斜。   蘇秀才自沒了莫氏,少了家累,得以一意讀書。常想一個至不中為妻所棄,怎不努力!卻也似天憐他的模樣,竟中了二十一名。早已哄動一城,笑莫氏平白把一個奶奶讓與人,不知誰家女人安然來受享。那莫氏在店中,明聽得人傳說,人指搠,卻只作不知。蘇秀才回來,莫南軒為他覓下一所房子,就有兩房人來投靠。媒人不脫門來說親,道某鄉宦小姐,才貌雙全,極有賠嫁。某財主女兒,人物齊整,情願倒貼三百兩成婚。蘇秀才常想起貧時一個妻兒消不起光景,不覺便咽道:「且從容。」   月殿初分丹桂枝,嫦娥爭許近瑤池。   卻思錦翼輕分日,勢逼炎涼淚幾垂。   莫南軒也道不成個人家,要為姪女挽回,亦無可回之理,也只聽他。   因循十一月起身上京,二月會試,竟聯捷了,殿了個二甲。觀政完,該次年選。八月告假南歸,縣官送夫皂拜客。三十多歲,紗帽底也還是個少年進士。初到,拜府縣,往府前經過,偶見一個酒望子,上寫「清香皮酒」。見櫃邊坐著一個端端正正、裊裊婷婷婦人,卻正是莫氏。蘇進士見了,道:「我且去見他一見,看他怎生待我。」叫住了轎了,打著傘,穿著公服,竟到店中。那店主人正在那廂數錢,穿著兩截衣服,見個官來,躲了。那莫氏見下轎,已認得是蘇進士了,卻也不羞不惱,打著臉。蘇進士向前,恭恭敬敬的作上一揖。他道:「你做你的官,我賣我的酒。」身也不動。蘇進士一笑而去。   覆水無收日,去婦無還時。相逢但一笑,且為立遲遲。   我想莫氏之心豈能無動?但做了這絕情絕義的事,便做到滿面歡容,欣然相接,討不得個喜而複合;更做到含悲飲泣,牽衣自咎,料討不得個憐而復收。倒不如硬著,一束兩開,倒也乾淨。他那心裡,未嘗不悔當時造次,總是無可奈何:   心裡悲酸暗自嗟,幾回悔是昔時差。   移將閬苑琳瑯樹,卻作門前桃李花。   莫氏情義久絕,蘇進士中饋不可久虛。鄉同年沈舉人有個妹子,年十八歲,父親也是個進士知府。媒人說合,成了。先時下盛禮,藍傘皂隸,管家押盒,巧巧打從府前過,那一個不知道是蘇進士下盒。及至做親,行奠雁禮,紅圓領、銀帶、紗帽、皂靴,隨著雁亭。四五起鼓手,從人簇擁,馬上昂昂過去。莫氏見了,也一呆。又聽得人道:「好造化女人!現成一位奶奶。」心裡也是蟲攢鹿撞,只是哭不得,笑不得。苦想著孤燈對讀,淡飯黃齏,逢會課措置飯食,當考校整理茶湯,何等苦!今日錦帳繡衾,奇珍異味,使婢呼奴,卻平白讓與他人!巧巧九年不中,偏中在三年裡邊。九年苦過,三年不寧耐一寧耐!這些不快心事,告訴何人?所以生理雖然仍舊做,只是:   憂悶縈方寸,人前強自支。背人偷語處,也自蹙雙眉。   所以做生意時,都有心沒想,固執了些。走出一個少年,是個輕薄利口的,道:「這婆娘,你立在酒店裡,還思量做奶奶模樣麼?我且取笑他一場。」說買三斤酒,先只拿出二斤半錢。待莫氏在櫃邊,故意走將過去把錢放在櫃上,道:「要三斤酒。」莫氏接來一數,放在櫃上道:「少,買不來。」恰待抽身過去。那少年笑嬉嬉,身邊又摸出幾個錢,添上道:「大嫂,仔麼這等性急!只因性急,脫去位夫人奶奶,還性急?」莫氏做錯這節事,也不知被人笑罵了多少,但沒個當面笑話他的。聽了少年這幾句話,不覺面上通紅,鬧又與他鬧不得,只得打與三斤。少年仍舊含笑去了。回到房中,長吁短歎,歎個不了。惱悔差卻一著,惹出笑話萬千。到了夜靜更深,酒店官辛苦一日,鼾鼾大睡。他卻走起。懸樑自縊了。   利語銳戈戟,纖軀托畫梁。還應有餘愧,雲裡雁成行。   店官睡到五鼓,身邊摸摸,不見了人。連叫幾聲,不應。走起來尋,一頭撞了死屍。摸去,已是高弔。忙取火來看,急急解下,氣絕已久。不知何故,審問店中做工的,說想是少年取笑之故。卻不曾與他敵拳,又不曾威逼,認真不得。只得認晦氣,莫氏空丟了一條命,酒店官再廢幾個錢,將來收殮了。   笑殺重視一第,弄得生輕一毛。   蘇進士知道,還發銀二十兩,著莫南軒為他擇地埋葬。道:「一念之差,是其速死。十年相守,情不可沒!」那蔣大郎,因逼租惹了個假人命,將原得莫家田產,求照管。韓縣丞謀署印,討貼子,也將原得莫家房屋送來。他念莫翁當日擇婿之心,立莫南軒少子繼嗣,盡將房屋田地與他,以存血食。仍與嗣子說進學,以報莫南軒平日之情。他後曆官也至方伯,生二子,夫妻偕老。但是讀書人,髫齔攻書,韭鹽燈火,難道他反不望一舉成名,顯親致身,封妻蔭子?但誦讀是我的事,富貴是天之命,遲早成敗,都由不得自己。嫁了他為妻子,賢哲的或者為他破妝奩,交結名流,大他學業;或者代他經營,使一心刺焚。考有利鈍,還慰他勉他,以望他有成,如何平日鬧吵,苦逼他丟書本,事生計?一番考試,小有不利,他自己已自慚惶,還又添他一番煎逼。至於棄夫,尤是奇事,是朱買臣妻子之後一人。卻也生前遺譏,死後貽臭,敢以告讀書人宅眷。 第十五回 王錦衣釁起園亭 謝夫人智屈權貴 紫苔蒼蘚蔽吳宮,三月秦灰阿閣空。   奔走醯雞徒自役,捋荼巢鵲苦為工。   朱門幾見扃殘月,繡幕時驚嘯晚風。   方丈盡堪容六尺,笑他癡漢日忡忡。   人常笑富貴的人。道富貴的人,只好畫上的山林亭台,不好真山水亭台。是道富貴的人,終日拿這算子,執這手板,沒個工夫到園囿。不知園囿也是個假象。曲欄小檻,種竹栽花,盡可消遣。究竟自受享能幾時,遊玩能幾日?總只勞我一人精神,供他人娛悅。甚至沒園囿,聞得某人的好,百計謀來。園囿小,充拓得,某人的好,百計窺占。某人的佈置好,須要依他。某家花竹好,也要尋覓。千方打算,一刻不寧。忙了幾時,不過博得人幾聲好。況且任你大園子,日日在裡邊,眼熟了也就不奇。不如放開腳,處處是我園林。放開眼,處處是我亭榭。還落得個光景日新,境界日變。如今有好園林的,無如權貴人家。不知權貴最易消歇。只因權貴沒個三五十年的。園子好,最易起人眼。相爭相奪,那個能長久得?這可以冷人一片圖奪謀占的心了。世間人那曉得,有一時勢,使一時勢。卻不道勢有盡時。勢到皇帝極矣,樓閣是「阿房」「迷樓」,極天下之奇巧;山林是「艮岳」,聚天下之花石。國遠一移,何處尋他一椽一棟、一樹一石?次之,宰相李德裕「平泉園」,道子孫失我一石一樹,非子孫也。而今何在?   蘭亭已矣,梓澤丘墟。俯仰今昔,誰能久歟?   先朝嘉靖間,有個王錦衣。他好收拾的是花園,後來起了人的心,來逼占他的。若非其妾一言,幾至園林盡失,宗祀俱絕。這也是園亭貽害。   寄興在山水,聊以怡身心。何知階覬覦,禍患相侵尋。   這王錦衣,大興人,由武進士任錦衣,曆官到指揮使。錦衣衛雖然是個武職裡權要衙門,他素性清雅,好與士夫交往。在順城門西,近城收拾一個園子。內中客廳、茶廳、書廳都照江南制度,極其精雅。迴廊曲檻,小榭明窗。外邊幽蹊小徑,繚繞著花木竹石。他會做詩。就邀縉紳中名公。也有幾個山人詞客,在裡邊結個詩社,時時在裡邊作詩。   深心薄馬上,抑志延清流。綠醑邀明月,新詩詠素秋。   王錦衣沒北氣,又沒武夫氣,詩社中沒個敢輕他。皇城西南角,都是文官住宅,因他好客,相與士夫多。園子幽雅,可以觀玩。凡有公會,都發貼來借,所以出了一個王錦衣園的名。夫人沒了,有兩個京中妾,不甚得意。差人到揚州,娶得位小奶奶,姓謝。生得容顏妍麗,性格靈明,也會做幾句詩。   名花移得廣陵枝,逸態蹁躚弱不持。   一曲《後庭》聲更麗,嬌鶯初囀上林時。   到京,王錦衣甚是相合,一時士夫都作詩來賀他。後來年餘,生了一個兒子。王錦衣無子,得這子,如得金寶了。又見謝奶奶有些見識材乾,就把家事叫他掌家。這先前兩個妾,是先入門,又是本京人,好生不債氣。他卻馭之有方,也不甚嫌忌。卻又於交接士夫,禮儀杯酌之間,處置得井井有條,真是一個好內助。   量交識山濤,牀頭出宿醪。不辭時剪髮,能使主人豪。   王錦衣自武榜起家,得個百戶,管理街道,也只混帳過得日子。後來差出,扭解一員大臣,也得千金。再做理刑千戶,也好了。到掌北鎮撫司,那個貓兒不吃腥,拿錢來料不手顫。只是他量收得的收,收不得不收。該執法。便執法;可做情,就做情。不苦苦詐錢,卻也家事大了。到那武宗南巡時,署堂印。因寧王謀反,拿了個交通的都督朱寧;後武宗沒,拿了都督江彬;至世宗初政時,拿司禮監太監蕭敬一干、指揮廖鵬一干。先時打問,求寬刑寬罪,是一番錢。後邊籍沒這幾家,都是家私百萬的,官分吏分,又是一番錢。不怕家事不大。所以籍沒朱寧時,他用錢官買了朱寧海岱門外一所大花園。籍沒廖鵬時,用價官買了廖鵬平子門外一所大花園。廖鵬這園,已是弘敞:   名花引逕,古木開林。曲廊繚繞,蜿蜓百尺虹淣;高閣巍峨,掩映幾重雲霧。戶納紫蒼來,軒依絕 ;水浮金碧動,堂映清流。小檻外奇音一部,蕭蕭疏竹舞風柔;閒亭中清影數枝,矯矯高鬆移月至。瑋麗積富貴之相,幽深有隱逸之風。到那朱寧的園,更是不同:材竭東南,力窮西北。水借玉河流,一道驚湍寫玉;堂開金闕近,十尋偉棟涂金。栽古鬆而開逕,天目鬆、括子鬆,月流環玦,風送笙竽;聚奇石以為山,太湖石、靈壁石,立似龍螭,蹲疑獅虎。陰陰洞壑滯雲煙,窮不盡曲蹊回蹬;落落樓台連日月,走不了邃閣深居。真是琪花傜草不能名,語鳥游魚皆樂意。   王錦衣在裡面,下老實收拾一番。邀這些清客陪堂,在裡邊著實佈置點染。請這些名公巨卿,在那廂都與題額賦詩。雖說不得個石崇「金谷」,王維「輞川」,在北京也是數一數二的了。每到春天牡丹時,夏天荷花時,其餘節序時,自己大轎,其餘高車駿馬,與謝奶奶及群妾,到園中賞玩。那王棉衣攜了謝奶奶,在園中行走,道:「這所在虧我仔麼妝點,這匾額是某人新贈,這逕新開,這堂新起,這樹新種。」這謝奶奶也含糊道好,甚有不悅之意。王錦衣覺得,道:「你有甚心事麼?」謝奶奶道:「沒甚事。我只想這兩個,在武臣也貴顯,得上位爺寵。只為驕奢弄權,要錢壞法,今日到個籍沒,歸於我家,豈不是官高必險?況這是輦轂之下,少甚麼貴戚寵臣。我一家子有三個園,又都收拾得齊整,出了名。怕有人忌嫉,有人著想。兒子尚小,偶然觸起,所以不悅。」   造物忌盛滿,人心多覬覦。不謂闔閣中,深此永遠圖。   王錦衣道:「他兩人做了逆黨,所以有此禍。我只奉公守法。料無此禍。你愁兒子小,怕此產動人眼,起人圖。古雲『千年田地八百主』,也無終據之理。又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又何必多慮?」又與群妾吃了些酒回家,謝奶奶也只得丟起。一日,衛中新到一個陸指揮。是江南籍,向在任典府,因聖上登基,以從龍侍臣,歷升到此,列銜上堂。王錦衣原是個和光同塵的,這陸錦衣也是個肯奉承人的,彼此相與極厚,曾邀他去三個園裡遊玩。陸錦衣商量些點綴光景,甚是中竅,所以往來最多,做了通家。一日,在陸錦衣宅子吃酒。問起子息,陸錦衣道:「一子,已十六歲了。」王錦衣請來相見,卻是一表人材。   玉立骨昂藏,清標傅粉郎。   目流秋水湛,眉引晚山長。   燕頷知重器,虎頭開異祥。   無為薄年少,天路守翱翔。   王錦衣一見,道:「寅翁好一位令器!他日功名,更在寅翁之上。學生遠不及也。」陸錦衣道:「得如年翁大人,便是家門之幸。」但王錦衣看他舉止還近俗,問他言語也粗鄙。王錦衣道:「令郎前程不必言,遠大的了。卻不可失學。」陸錦衣道:「小兒異日,也不過個武弁,取其識字而已。」王錦衣道:「寅翁不是這樣說。我們衛中,與別衛不同,是個問刑衙門。凡廠裡題參,外邊解到,裡邊發下,奉了聖旨一個打著問。雖未成獄,卻是個初招。這邊參得重,法司便解不來。又有情法本輕,而聖上要重的,不重是拂了聖旨,重了傷了公道。這參裡著實要抑揚圓活,開他後日出罪門路。又有原參本重,據理該輕,這須要辨駁得倒,方可服人。到問事,裡邊或把言語去恐嚇他,得他真情;或把言語去挑引他,得他真情。人可寫不出的話,單靠這張狀詞訪單不得。有人做造出來的話,單靠他們詞巧說不得。固要虛心,更要明理。這不被犯人哄弄,也不吃吏役欺瞞。令郎不棄,我有些問擬的審語,題參的本稿,送與令郎看。忝在通家,不妨常到舍下,寅弟與他講說一講說。趁此青年閒暇,正好用心,臨渴掘井遲了。」   為學須及時,理明斯斷決。天下稱不冤,無愧古明哲。   此後陸錦衣就備禮,叫兒子稱通家姪,去拜見,求指教。王錦衣就把這些審單讞疏,與他講說。陸錦衣兒子閒時,也去請教。王錦衣閒時,也來請去講論。謝奶奶待客,極其豐盛的。王錦衣又道:「這人後來大貴,不可待慢他。」謝奶奶越加慇懃。這小陸錦衣,也不知吃了他家多少,這三個園,也常與他去游耍,論起是極有恩的了。   推食惠猶淺,提撕意特溫。豈雲稱父執,應不下師恩。   謝奶奶也常道:「如今後生家,自道是的多。你雖這樣盡心指點,未必以為奇,感激你。你如今兒子已八九歲了,也教他一教。」王錦衣道:「他小,說也不省得。只讀兩句《四書》,大來襲個官罷。獨養兒子,不要苦他。」此後王錦衣,因打問這些諫大禮的官,都從寬;又打問山西巡按馬錄拿妖人張寅一案,又據實,不得聖意,還又不得內閣的意。他也急托病,告了個致仕。在這三個園,也盤桓快樂了三四年而歿。   大樹依燃在,將軍今若何。獨餘行樂處,春草綠婆娑。   平日交往文官多,也多得兩首輓詩。兩個無子幼妾,是京中人,都挈了房奩,自去。家主小,有材乾家人也都飛去,只留得幾個老僕小廝相隨。謝奶奶常歎息道:「只有你肯管顧人,要管顧你的人,想沒有了。」也只母子捱過。那陸錦衣因聖駕往湖廣承天府拜獻皇帝陵,他該扈駕,帶兒子同行。行到河南,行宮裡邊兩次火起。第二次火大得狠,近侍內官宮女,也不知燒死多少。扈駕大臣,煙燄中不知聖上何在。卻是陸指揮兒子,他時運到了,拼命到裡邊護駕。見皇上在火光中,沒處尋路,他在承天時,曾見聖上,認得,竟向前背了,冒煙火而出。這雖真命之主,百靈扶掖,他這冒死救駕,功也莫及。   負天若鵬背,浴日向虞淵。湯火渾無懼,功堪勒簡編。   聖上在路,已行授官重賞。到京,連加升擢。不四五年,竟到了都指揮掌堂。他審決公事,猶如老吏,人都道他少年老成,不知有所傳授。那陸指揮也道自己聰明,問得好,審單也服得人,題本也常時得聖上允行。忘卻當日王錦衣也費一番唇舌。   小鳥已奮翎,不復念卵翼。   凡人貧賤時,一身不保,富貴就有餘思。陸指揮原在承天府,到京不曾有產業,如今卻要置產,要個遊玩的所在。就有這些閒磕牙的道:「園子是王錦衣的好。王錦衣死了,他兒子不成器,好嫖,好賭,料想留不牢。不若差人去說,買了他的。」陸指揮道:「是那海岱門外的麼?好一個園子!我當日在裡邊,也曾羨慕他的,只不知肯賣不肯賣?也須得二三千銀子。」一個老校尉,叫許都知,他跪下道:「爺只與小的一千二百兩,小的自去要來。」陸指揮道:「怕太少麼。」許校尉道:「不少。爺,只管得產就是了。」陸指揮笑了笑,道:「你先去講,我與你銀子。」   昔年游憩地,久入夢魂索。倩取三寸舌,索他十五城。   此時,王錦衣死有七八年,王公子已將近二十歲。先時謝奶奶,也嚴督促他讀書學好,王錦衣卻姑息他,把他嬌壞了。到了父親死,母親嚴,只嚴得家裡。十五六了,就有那乾不尷尬的人,哄誘他出去花哄,闖口面。與他做了親,又添出一個舅子,又是個潑皮公子,在外生事。謝奶奶也說他不下。這日,許校尉來說起,他便豹跳道:「你家是錦衣,咱家不是錦衣?怎小看咱,要咱的園子。咱不賣,咱不賣。就是你這廝,也曾服侍咱老爺過,敢這等輕薄!」只要打。謝奶奶聽得來問時,許校尉已被趕出去了。其時謝奶奶也有些不憤,道:「陸指揮曾受我家老爺恩,怎我沒個口角兒賣產,輕易來說,也真是個小看。只好端端回他去罷,不該要打校尉。」   共醉平泉客,杯觴尚未寒。狂謀思篡取,容易昧恩瀾。   這一去,卻不好了。許校尉與陸指揮定下局。   一日,王公子正與幾個幫閒的去,出來只見一個京花子來,道是朱寧姪兒,充軍赦回。道:「咱家一個花園,連著田地,可值七八千,你家欺君蠢國,把一千二百兩官買。把咱家窖藏在裡邊銀子十多萬,都是該籍沒欽贓,盡行掘了。如今要還咱銀子,還咱產。不還咱,咱出首,追來入官。」鬼嚷喚的。王公子著惱,要打,要送。這些幫閒的道:「行不得。他胡說亂道,他說有,公子說沒,須與他對夾才是。還耐著。」這王公子鑞槍頭,便軟了,也就沒布擺。眾人打合,道:「公子的園有,不若把這塊地,賞與這花子,省了口面。」謝奶奶道:「這納官原價,是要的。」眾人道:「這窮花子,那得錢來。鬧吵兩日,廠衙知道,不當耍。」公子吃眾人矬得緊,竟出張退契與了。   勢盛產日增,時去不復保。   這人得了契,自向許校尉處,拿出一千二百烹分。王公子這乾幫閒的,原也是合汁裡吃出的。當日王錦衣,數年經營這塊地,早已屬之陸指揮了。桑滄時易改,杵築枉辛勤。自古游觀者,初非創制人。   謝奶奶道:「這事分明陸指揮做的。他也似你這樣一個人,只因你爺教導他,問得刑,如今就在堂上詐人使勢。你如今快不要在外胡行,在家裡,也尋出你父親的書來讀一讀,學學字。也去襲了該蔭的錦衣衛千戶,與他便是同一衙門官了,也與父親爭一爭氣,保守這些產業。」這王公子聽了,也似惱的,發狠的在家中,收拾一間書房,打掃得潔淨。把父親遺下書都搬出來,擺了,吩咐門上,一應人來,不許通報,都回不在,連舅爺也回覆不要見。   莫嫌不學晚,秉燭勝冥行。五十高常侍。為詩也著名。   次早到房中,把這本翻一翻,那本翻一翻,不知甚麼物件,十個字倒有八個念不出。揉頭注目,歎氣如雷。坐到已牌光景,拿了一本,竟到母親房中。謝奶奶道:「才坐得,仔麼又出來了?」王公子道:「叫我在裡邊做甚麼?」道:「讀書。」王公子道:「怎麼讀?」道:「看了本子上念去。」王公子道:「不認得,叫我怎麼念?」道:「這等你平日讀甚麼書?」王公子道;「小時師父曾對我念,我卻不曾聽他。如今還須得尋個師父念我聽才好。只這樣大人,還要師父的念,丑刺刺怎好。」謝奶奶道:「你怕丑就好了。如今若不學得,還丑哩。你去,我差人請師父。」他在房中,早立不是,坐不是,行不是,臥不是,又向外走了。   鷹飽不受紲,常作凌空想。一息得離鞲,翩翩已孤往。   一去數日不回,謝奶奶著人遍處找尋不見。   歇了五六日,只見順城門裡管園的人來道:「方才有幾個旗校般人,道園子已是陸府管業,另換管園的,將小人逐出。」謝奶奶道;「我園子不賣。」管園的道:「現把咱家傢伙撩上一街,還要差人去拿回。」謝奶奶道:「有這事?白占人產業,咱背黃也要與他講一講。」正說話間,王公子回來了,道:「不好了,這忘八羔子,把咱局了。咱悶得慌,正走出門,巧巧撞著舅子,道:『門上回你不在家,怎又走出來?』咱道:『門上不知道。』就與他走。他道:『一個所在,好耍,去耍一耍。』到一個大宅子裡邊,先有五七人,他衣服人材,也都整齊似咱,在那廂賭。舅子叫咱下去,咱回道:『沒管。』他道:『不妨。你若大家事,怕少了賭錢,我保駕。』打五百兩籌來與咱兩個,咱也會贏,當不得舅子會輸。頭一兩日,輸了三百,咱揭了個票要回來。舅子叫番籌,一連幾日,舅子贏,咱又輸了。咱贏,舅子又輸。直輸到一千二百兩。他又不要票子,要產。咱不知道甚麼產。舅子道:『順城門西花園,咱知道四址,你權寫與他。』咱不肯,眾人嚷的亂的,不許咱出門。舅子道:『你一千產當一千二百輸,還是便宜。』臨寫時,他又道:『不值。』又寫了一百兩票子,舅子作保銀,才得脫身。」謝奶奶道:「好好,這是舅子與陸指揮,合條兒局你了。如今產已陸家管業。」王公子道:「這樣快,我文書上空頭的」謝奶奶道:「好癡人,好敗子,你爺一千四百兩買,更造繳結,二千。你做一千二百輸,還便宜,還寫一百兩票子」!罷罷,生你這敗子,連這窠巢,也被你賭去了。」王公子道:「是舅子做路兒哄我。」先在房中,與妻子鬧了一夜,妻子甚氣不過,上了一索。   癡愚嗟浪子,薄命歎紅顏。   這事原是舅子同人做局,奉承陸指揮的,欺他癡子不覺。不料謝奶奶點出,家中鬧吵,至於妻子上了弔。他趕來正要尋釁,只見妹子好端端坐在房裡,道:「哥,不是家,他不學好,還要你去說他道他,怎合條兒哄他?須不是親戚們做的事。」舅子板了臉道:「豈有此理!」那王公子卻撞進房來道:「無恥污邪的,你怎麼串人來局賭?二千兩產,做一千二百兩,還是我便宜。你得了陸指揮背手,用了一生一世?你這樣禽獸,再不許上咱門,去去!」早又謝奶奶到道:「罷呀,園子,陸指揮已封鎖去了。誰叫你不與好人走?與這乾亡八羔子賭錢。」這又罵到舅子身上了,只得抽身便走。又羞又惱,道:「這門上不成了,一百兩頭,撮不來了。如今率性做他一做。」   紛紛蠅狗徒,微羶恣徵逐。但知勢可憑,豈復念骨肉。   這兩節事,原是陸指揮與許校尉做的。前次用他幫閒的,產價,幫閒的與那假朱寧姪子分去。這次用他舅子,產階,舅子與眾賭棍分去。許校尉都有頭除。所以,又來見許校尉,道:「陸爺封了咱妹夫房子,妹夫把咱嚷亂,要告咱局賭,揭陸爺占產,把咱妹子逼死。咱如今在衛裡,下他一狀。妹夫是怕官司的,謝奶奶是要體面、不肯出官的,管情來解交,把那平子門外園,好歹送與陸爺,我們也撰他千把歇手。」寫了紙謊狀,道他起造違制房屋,打詐窠窩;姦淫父親;嗔妻阻勸,同母威逼自縊。許校尉拿進去,准了,就差許校尉。   羶心深谿壑,驅役使鷹鸇。一紙符如火,昆岡玉石炎。   大凡差使人,不拿人,先講錢。這許校尉,他是要做大局的,不講錢,只拿人。把王公子鷹拿雁抓,將來關在官店裡。勢頭大,等他家裡不知甚事,差使錢衙門使用,官的銀子,都講得起。把個王公子弄在店裡,五分一日吃官飯,望不見個親人來。那謝奶奶知道他沒甚大事,不過是個詐局,料不難為他。若一緊,他開大口。且冷著,也把兒子急一急,他後日也怕,不敢胡走。閣了一日,許校尉怕緩了局,來要謝奶奶見官。若是謝奶奶講一個「我是官宦人家不出來」,他就花來了。不期謝奶奶一個皂帕子包了頭,著了青衫舊鞋,道:「咱去。」許校尉倒吃了一驚,只得收科,道:「奶奶,前邊爺,上堂坐過的。奶奶怎出頭露面?兩邊都是親戚,講一講,裡邊用些和了罷。」謝奶奶道:「彼一時,此一時。先時是奶奶,如今是犯婦,不去怎的?」叫了乘小轎兒,許校尉也只得隨著到衛前。許校尉打合道:「那個不得爺的恩過。」要詐錢,做好做歹,也使了百十兩。   昔時堂上人,墓木已成拱。餘威那復存,得以免呵擁。   陸指揮坐了堂,帶進人犯,門上吆喝。把這拶指夾棍,往地下一撩,掠得這王公子怪哭,道:「母親,罷了孩兒了,孩兒今日是死了。」那謝奶奶也跪在地下,對他道:』你怎生望不死?你父親當日坐在這堂上,沒天理事,不知乾了多少,今日報應,該在你身上。你還要望活!」響響的這樣講。那陸指揮板了臉,正待在上面做作,聽了這幾句,提起他父親,是曾於陸指揮有恩的。說他父親做沒天理的事,今日事也難說有天理。那陸指揮,不覺良心聳動,假意問許校尉道:「這甚麼人?」答應道:「原任王爺奶奶。」陸指揮道:「且起來。」謝奶奶便站了。陸指揮道:「狀上那違制房屋,打詐妓女,奸父親,逼妻死,是怎麼的?」王公子一句答應不出。又是謝奶奶道:「房屋原有兩間,已與人了。打詐,誰是被害?奸父親,他老子死時,他才十二歲。兩個妾,就回娘家嫁了。若說逼妻,他妻現在家裡。」陸指揮聽他詞理嚴正,心裡又想:三個園,已得了兩個,怎又乘勢逼他的,於心難安。只得丟手道:「這狀似謊了。但他妹子也曾自縊,不為無因。出去,我註銷了罷。」   嚴提報復理,深聳虎狼心。早攝貪殘性,兢兢不敢侵。   到家,謝奶奶道:「他與你,都是個指揮兒子。他坐著,你跪著,還連累我,可不羞死!你如今看見你親戚朋友光景了麼,誰不是弄你的人?」王公子卻也自悔,收了心。在家,謝奶奶自教他讀書識字,又用錢襲了錦衣衛千戶,與陸指揮仍為僚友,也還守得一個園。倒是陸指揮,雖然得寵,直做到宮保腰玉,快樂也有幾時。到歿後,人劾他奸贓,至於削奪籍沒,這兩個園子,又不知落誰手。用勢奪人的,終久歸人。我想這節事,王錦衣,是以田園開隙的;陸錦衣,是以勢奪人產不享的。這也可醒為兒孫作牛馬之心。至王公子,則癡愚被局,朋友親戚,都作舟中敵國,危矣險矣!立身不可不明哲,交人不可不謹慎。 ***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醉醒石 ***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Creating the works from print editions not protected by U.S. copyright law means that no one owns a United States copyright in these works, so the Foundation (and you!) can copy and distribute it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out permission and without paying copyright royalties. Special rules, set forth in the General Terms of Use part of this license, apply to copying and distributing Project Gutenberg™ electronic works to protect the PROJECT GUTENBERG™ concept and trademark. Project Gutenberg is a registered trademark, and may not be used if you charge for an eBook, except by following the terms of the trademark license, including paying royalties for use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trademark. If you do not charge anything for copies of this eBook, complying with the trademark license is very easy. You may use this eBook for nearly any purpose such as creation of derivative works, reports, performances and resea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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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DEMNITY - You agree to indemnify and hold the Foundation, the trademark owner, any agent or employee of the Foundation, anyone providing copies of Project Gutenberg™ electronic works in accordance with this agreement, and any volunteers associated with the production, promotion and distribution of Project Gutenberg™ electronic works, harmless from all liability, costs and expenses, including legal fees, that arise directly or indirectly from any of the following which you do or cause to occur: (a) distribution of this or any Project Gutenberg™ work, (b) alteration, modification, or additions or deletions to any Project Gutenberg™ work, and (c) any Defect you cause. Section 2. Information about the Mission of Project Gutenberg™ Project Gutenberg™ is synonymous with the free distribution of electronic works in formats readable by the widest variety of computers including obsolete, old, middle-aged and new computers. It exists because of the efforts of hundreds of volunteers and donations from people in all walks of life. Volunteers and financial support to provide volunteers with the assistance they need are critical to reaching Project Gutenberg™’s goals and ensuring that the Project Gutenberg™ collection will remain freely available for generations to come. In 2001,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was created to provide a secure and permanent future for Project Gutenberg™ and future generations. To learn more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nd how your efforts and donations can help, see Sections 3 and 4 and the Foundation information page at www.gutenberg.org. Section 3. Information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is a non-profit 501(c)(3) educational corporation organized under the laws of the state of Mississippi and granted tax exempt status by the Internal Revenue Service. The Foundation’s EIN or federal tax identification number is 64-6221541.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re tax deductible to the full extent permitted by U.S. federal laws and your state’s laws. The Foundation’s business office is located at 809 North 1500 West, Salt Lake City, UT 84116, (801) 596-1887. Email contact links and up to date contact information can be found at the Foundation’s website and official page at www.gutenberg.org/contact Section 4. Information about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Project Gutenberg™ depends upon and cannot survive without widespread public support and donations to carry out its mission of increasing the number of public domain and licensed works that can be freely distributed in machine-readable form accessible by the widest array of equipment including outdated equipment. Many small donations ($1 to $5,000) are particularly important to maintaining tax exempt status with the IRS. The Foundation is committed to complying with the laws regulating charities and charitable donations in all 50 states of the United States. Compliance requirements are not uniform and it takes a considerable effort, much paperwork and many fees to meet and keep up with these requirements. We do not solicit donations in locations where we have not received written confirmation of compliance. To SEND DONATIONS or determine the status of compliance for any particular state visit www.gutenberg.org/donate. While we cannot and do not solicit contributions from states where we have not met the solicitation requirements, we know of no prohibition against accepting unsolicited donations from donors in such states who approach us with offers to don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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